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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寒雪牵魂箫

《明代散文名篇集粹》(325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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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4 13:32 | 显示全部楼层
文字缘.(明)陈继儒


 
  
  陈后山携所作谒南丰[1],一见爱之,因留款语[2].适欲作一文字,因托后山为之。后山穷日力方成,仅数百言。明日以呈南丰。南丰云:“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不知可略删动否?”后山因请改窜。南丰就坐,取笔㧣处[3],连一两行,便以授后山,凡削去一二百字。后山读之,则其意尤完。因叹服,遂以为法。所以后山文字简洁如此。
  牛僧孺赴举之秋[4],常投贽于刘补阙[5]。禹锡对客展卷,飞笔涂窜其文。历二十馀岁,刘转汝州,牛出镇汉南,枉道汝州,驻旌信宿[6],酒酣赋诗,刘方悟往年改公文卷。僧孺诗曰:“粉署为郞四十春[7],今来名辈更无人。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见在身[8]。珠玉会应成咳唾[9],山川犹觉露精神[10]。莫嫌恃酒轻言语,曾把文章谒后尘[11]。”禹锡和云:“昔年曾忝汉朝臣[12],晚岁空馀老病身。初见成赋日[13],后为丞相扫门人[14]。追思往事咨嗟久,幸喜清光笑语频[15]。犹有当时旧冠剑[16],待公三日拂埃尘[17]。”牛公吟和诗,前意犹稍解[16],曰:“三日之事,何敢当焉!”宰公吟和诗,前意稍解[18],曰:“三日之事,保敢当焉!”宰相三朝后主印,可以升降百司也。于是宴竟夕,方整前驱。刘乃戒其子咸久丞雍曰:“吾成人之志,岂料为非!汝辈进修,守中为上。”
  夫文字之交,本是净缘[19],而常结恶业[20]。故虚心者,宜待之以曾南丰;盛气者,不宜等之以刘禹锡。
  
  
  注释:
  [1]陈后山:北宋诗人陈师道,字履常、无己,号后山居士。南丰:北宋散文家曾巩,字子固,南丰(今属江西)人,故称曾南丰。[2]款语:恳谈。[3]㧣(zhū)处:即删节。[4]牛僧孺:唐鹑觚人,字思黯,贞元元年进士。宪宗时累官御史中丞,穆宗时同平章事。敬宗立,封齐章郡公,与李宗闵等结为朋党,排斥异己,权震天下。[5]投执于刘补阙:投贽,递送名帖、礼物,请求谒见。唐代及宋初举人在京入谒前辈显官,附以所作诗文,以求奖掖、荐举。刘补阙,指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刘禹锡,字梦得。贞元九年进士,曾官监察御史。唐顺宗永贞元年,因与柳宗元等参加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革新运动失败,被贬为朗州司马。后被召还,又因作诗语涉讥忿,连遭贬谪。后由和州刺史入为主客郎,宰相裴度荐为主客郎中、集贤直学士。裴度罢相,刘禹锡出为苏州刺史,又转徙汝州、同州。[6]驻旌信宿:旌,用牛尾和彩色鸟羽作竿饰的旗。此处指仪杖。驻旌,官吏出行,中途暂驻。信宿,连宿两夜。《左传.庄公三年》:“一宿为舍,再宿为信。”[7]粉署:汉代尚书省皆用胡粉涂壁,国古贤人列女,后世因称尚书省为粉署。[8]斗:竟胜,比赛。[9]珠玉成咳唾:《庄子.秋水》:“子不见乎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后常以“咳唾成珠”、“咳唾珠玉”喻语言文字优美,或喻人学识渊博 ,谈吐风雅。[10]露精神:喻微妙。三国魏曹植《求自试表》:“冀以尘露之微,补益山海;莹烛目光,增辉日月。”[11]后尘:车辆前驰,尘土后起。比喻追随别人之后。[12]忝汉朝臣:忝,有愧于,愧居,此处为自谦之词。汉朝臣是比喻。即当朝为官。[13]相如:司马相如,字长卿,汉武帝时因献赋被任为郎,著有《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等,文字华丽雕琢,此处借指牛僧孺。[14]丞相扫门人:汉魏勃欲见齐相曹参,乃早夜扫齐相舍人门外,因得见参,荐为齐国内史。后遂以扫门求谒权贵的典故。[15]清光:美好的风采,敬词。[16]冠剑:官职身份的代称。[17]三日拂埃尘:三日,宰相上任三朝主印,可以升黜百司。埃尘:尘土,比喻轻微,渺小,此处是刘禹锡自比。拂埃尘,即将其黜免之意。[18]稍解:渐渐消除。[19]净缘:佛家指清净之缘。[20]恶业:佛教语,指出于身、口、意三者的坏事、坏话、坏心。
 楼主| 发表于 2008-2-4 13:32 | 显示全部楼层
蚊对.(明)方孝孺


 
  
  天台生困暑[1],夜卧絺帷中[2],童子持翣扬于前[3],适甚,就睡。久之,童子亦睡,投翣倚床,其音如雷。生惊寤,以为风雨且至也,抱膝而坐。
  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4],拂肱刺肉,扑股噆面[5],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大愕,不知所为。蹴童子,呼曰:“吾为物所苦,亟起索烛照!”烛至,絺帷尽张,蚊数千皆集帷旁,见烛乱散,如蚁如蝇,利嘴饫腹[6],充赤圆红。生骂童子曰:“此非噆吾血者耶?皆尔不谨,褰帷而放之入!且彼异类也,防之苟至,乌能为人害?”童子拔蒿束之,置火于端,其烟勃郁[7],左麾右旋[8],绕床数匝,逐蚊出门。复于生曰:“可以寝矣,蚊已去矣!”
  生乃拂席将寝,呼天而叹曰:“天胡产此微物而毒人乎?”童子闻之,哑尔笑曰[9]:“子何待己之太厚,而尤天之太固也[10]!夫覆载之间[11],二气絪缊[12],赋形受质,人物是分。大之为犀象,怪之为蛟龙,暴之为虎豹,驯之为糜鹿与庸狨[13],羽毛而为禽为兽,裸身而为人为虫,莫不皆有所养。虽巨细修短之不同,然寓形于其中,则一也。自我而观之,则人贵而物贱;自天地而观之,果孰贵而孰贱耶?今人乃自贵其贵,号为长雄;水陆之物,有生之类,莫不高罗而卑网[14],山贡而海供,蛙黾莫逃其命[15],鸿雁莫匿其踪。其食乎物者,可谓泰矣[16],而物独不可食于人耶?兹夕蚊一举喙,即号天而诉之;使物为人所食者,亦皆呼号告于天,则天之罚人,又当何如耶?且物之食于人,人之食于物,异类也,犹可言也。而蚊且犹畏谨恐惧,白昼不敢露其形,瞰人之不见,乘人之困怠,而后有求焉。今有同类者,啜粟而饮汤,同也;畜妻而育子,同也;衣冠仪貌,无不同者。白昼俨然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17],吮其膏而盬其脑[18],使其饿踣于草野[19],离流于道路[20],呼天之声相接也,而且无恤之者。今子一为蚊所噆,而寝辄不安;闻同类之相噆,而若无闻。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
  天台生于是投枕于地,叩心太息,披衣出户,坐以终夕。
  
  
  注释:
  [1]天台生:作者自称。[2]絺(chī帷)细葛布蚊帐。[3]翣(shà):扇子。[4]慕:思念。[5]噆(zǎn)叮。[6]饫(yù):饱。[7]勃郁:风吹烟回旋的样子。[8]麾:通“挥”,挥舞。[9]哑(è)尔:笑的样子。[10]尤:怨恨。[11]覆载之间:指天地之间。[12]二气:指阴阳二气。絪缊(yīn yūn):同“氤氲”。这里指天地之气如烟云弥漫的样子。[13]庸狨(rōng):大牛和金丝猴。[14]罗:捕鸟的网。[15]黾(měng):金线蛙。[16]泰:极。[17]陵:同“凌”,侵侮,欺压。[18]盬(gǔ):吸饮。[19]踣(bó):跌倒,僵仆。[20]离流:流离,离散。
  
  
  本文选自《逊志斋集》卷六。文章以天台生被群蚊叮咬,责骂童子为引子,引出童子的一段尖锐的答话。话中指斥了剥削者比蚊子尤为厉害,“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吮其膏而盬其脑,使其饿踣于草野,离流于道路”,血淋淋的剥削压迫事实,比蚊子叮人更为残酷。更为甚者,他们的“呼天之声相接”,但却“无恤之者”。当然,作者也只是站在传统儒家仁政思想的基础上来说的,不可能认识到阶级的压迫与剥削。文章绘声绘色,写得颇为生动。
 楼主| 发表于 2008-2-4 13:32 | 显示全部楼层
吴士.〔明〕方孝孺


 
  
    吴士好夸言,自高其能,谓举世莫及。尤善谈兵,谈必推孙吴[1]。
  遇元季乱,张士诚称王姑苏[2],与国朝争雄[3],兵未决。士谒士诚曰:“吾观今天下形势,莫便于姑苏,粟帛莫富于姑苏,甲兵莫利于姑苏,然而不霸者,将劣也。今大王之将,皆任贱丈夫,战而不知兵,此鼠斗耳。王果能将吾,中原可得,于胜小敌何有!”士诚以为然,俾为将,听自募兵,戒司粟吏勿与较嬴缩[4]。
  士尝游钱塘[5],与无赖懦人交[6],遂募兵于钱塘,无赖士皆起从之,得官者数十人,月靡粟万计。日相与讲击刺坐作之法[7],暇则斩牲具酒,燕饮其所募士[8],实未尝能将兵也。
  李曹公破钱塘[9],士及麾下遁去不敢少格[10],搜得,缚至辕门诛之。垂死犹曰:“吾善孙吴兵法。”
    右《越巫》、《吴士》二篇,余见世人之好诞者死于诞,好夸者死于夸,而终身不知其非者众矣,岂不惑哉!游吴越间,客谈二事类之之书以为世戒。
    ——选自《四部备要》本《逊志斋本》
  
  
  注释:
  [1]孙吴:指孙武和吴起。孙武,春秋时齐人,著有《孙子兵法》。吴起,战国时卫人,著有《吴子兵法》,其书已佚。两人都是著名的军事家,并称“孙吴”。[2]张士诚:泰州白驹场(今江苏东台境)人。出身盐贩。至正十三年(1353)起兵反之,次年据高邮称诚王。十六年定都平江(今江苏苏州),次年降元,二十七年,朱元璋破平江,被擒,自缢死。姑苏:即今江苏苏州市。[3]国朝:本朝,指明朝。[4]嬴缩:盈亏。这里指多少。[5]钱塘:今浙江省杭州市。[6]懦人:犹言“懦夫”,畏怯软弱的男人。[7]击刺坐作:击刺、坐作,都是古代训练士卒的科目。坐作指卧倒起立。[8]燕饮:即“宴饮”。燕同“宴”。[9]李曹公:指李文忠,朱元璋的姊子,以战功官至大都督府左都督,封曹国公。[10]格:抗拒。
  
  
  译文:
    吴地有个读书人喜欢夸夸其谈,自以为才能很高,号称当世谁也比不上他,尤其善于谈论兵法,言必称孙武、吴起。当时正值元朝末年,天下大乱,张士诚在姑苏自称吴王,与本朝争夺天下,战事还未决出胜负。那读书人拜见张士诚说:“我看当今天下形势没有比姑苏更便利的了,物产没有比姑苏更富庶的了,武器士兵也没有比姑苏更精锐的了。但是之所以不能称霸天下的原因,是因为将领太无能了。现在大王的将领都任命那些浅陋的人担任,指挥作战而不知道兵法,这简直是鼠类相斗罢了!您大王若真能拜我为将军,便能夺取中原,至于战胜那些小敌就更不在话下了。”张士诚以为也说得对,便拜他为将军,听任他自行招募兵士,并告诫管理钱粮军需的官员不要计较他支取的多少。那读书人曾游历过钱塘,与钱塘的一些无才能而又怯懦的人有交往,于是就到钱塘去招募兵士,那些浪荡市井的人都去投靠他,他选拔了几十个人给予官职,每月花费的军饷以万石来计数。他们每天聚坐一堂相互谈论行军作战的兵法,余下的时间就杀牛宰羊大摆酒宴,那些招募来的人实在是不能率领兵士作战的呵。曹国公李文忠攻占钱塘以后,那读书人及部下都逃跑离去,不敢稍微抵挡一下,后来被搜索捕获,捆绑到辕门诛杀,临死前还在说:“我熟读孙、吴兵法。”
    上面是《越巫》、《吴士》二篇。我见世上之人喜欢虚妄的死于虚妄,喜欢吹嘘的死于吹嘘,而终其一生不知道自己毛病的人是很多的呵,这怎么不让人感到困惑呢!我在游历吴、越时,有客人谈起这二件事,就把它们归为一类,写出来作为人们的戒鉴。
  
  
  本文选自《逊志斋集》卷六。本文写张士诚轻于用人是史实,所记吴士则是一个艺术概括的虚构人物。他“自高其能”,夸夸其谈,临死还说“吾善孙吴兵法”,是一个至死不悟的极其可笑可悲的人物。这种人物,不仅在张士诚麾下,在历史上,在社会上,又何至千万。文章可为吴士者戒,也可为用人者戒。
 楼主| 发表于 2008-2-4 13:32 | 显示全部楼层
五人墓碑记.(明)张溥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1],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2],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3]。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4]。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5],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6]。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7],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8]。吾社之行为士先者[9],为之声义[10],敛赀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11],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12]。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13],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14],则噪而相逐[15],中丞匿于溷藩以免[16]。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17],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18]。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19],谈笑而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20],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夫!大阉之乱[21],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22],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23],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24]?且矫诏纷出[25],钩党之捕遍于天下[26],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27];大阉亦逡巡畏义[28],非常之谋难于猝发[29],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30],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31],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32],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33],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34],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35],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36],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37],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38],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予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39],太史文起文公[40],孟长姚公也[41]。
  
  注释:
  [1]蓼洲周公:周顺昌,字景文,号蓼洲。吴县人、东林党成员。明末太监魏忠贤独擅政权,杀害异己。东林党人魏大中因触怒魏忠贤的党羽,被捕。当魏大中被押解途经吴县时,周顺昌曾招待他。于是周顺昌又被捕,后被杀害,[2]郡:此处指吴郡,即今苏州市。当道:当政的人。[3]除:清理。魏阉废祠:魏忠贤当权时,一些地方官曾为他立生祠。魏败后,各生祠俱废。[4]旌:表彰。[5]去:距离。墓:这里是修墓的意思。[6]十有一月:即十一个月。[7]皦皦(jiǎo):光洁、明亮,这里指显赫。[8]丁卯三月之望:天启七年(1627)农历三月十五日。[9]吾社:指复社。行为士先者:行为能够成为士人表率的人。[10]声义:声张正义。[11]缇骑:汉代执金吾手下的骑士。后世用以称呼逮捕犯人的官役。[12]抶(chì)而仆之:打倒在地。[13]以大中丞扶吴者:以大中丞职衔做江苏巡抚的人。即毛一鹭。[14]乘:趁着。其:指毛一鹭。呵:呵叱。[15]噪:吵嚷。逐:追赶。[16]溷(hùn)藩:厕所。[17]按诛:判处死罪。[18]傫然:重叠相连的样子。[19]詈(lì):骂。[20]脰(dòu):颈,这里指头。[21]大阉:指大宦官魏忠贤。[22]缙绅:指士大夫。[23]编伍:指平民百姓。古代乡里之间,每五家为一伍。[24]曷:何。[25]矫诏:伪托皇帝的名义而颁发的诏书。[26]钩党之捕:认为某些人是一党的,就加以逮捕,[27]株汉:株连治罪。[28]逡巡畏义:徘徊不定,畏惧正义。[29]非常之谋:指魏忠贤篡夺天下的阴谋。猝发:立刻发动。[30]圣人之出:指明思宗(朱由检)即位。投缳道路:指魏忠贤在被贬到凤阳的途中自缢。[31]高爵显位:指魏党的大官僚们。[32]不能容于远近:远近都不能容身。[33]辱人贱行:使人格受到耻辱的卑贱行为。[34]赠谥美显:指周顺昌被皇帝赠给“忠介”的谥号。[35]加其土封:增加坟上的封土,指重修坟墓。[36]户牗:门窗,代指自家的屋舍。[37]隶使之:当作奴隶来使唤他们。[38]扼腕:用手握腕。表示慨叹情绪的动作。[39]冏卿:指太仆卿,掌管皇帝车马的官。因之吴公:即吴默,字因之,吴江(今江苏省吴江县)人,万历时官太仆少卿。[40]太史:古官名。为皇帝的文学侍从之臣。明代人借指翰林。文起文公:即文震孟,字文起。曾为翰林院修撰。[41]孟长姚公:即姚希孟,字孟长。文震孟的外甥。按:以上三人即前面所说的“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的贤士大夫。
  
  
  译文:
    这五个人,是在周公蓼洲被逮捕时,激于大义而死的。到如今,吴郡的贤明士大夫向当局申请,就把魏忠贤废祠的地基加以清理,用来埋葬他们。而且在其墓门前竖立石碑,以表扬他们的所作所为。唉,这也真是隆盛啊!
    这五人的死亡,离开今天的建墓埋葬,只有十一个月的时间。在这十一个月中,富贵的人,意气激昂、志得意满之辈,由于疾病而死亡,死去以后就此泯没、不再值得称道的,也已多得很了,何况是民间的没有名声的人呢!但独独这五个人仍然光明昭著,这是什么缘故呢?
    我还记得周公的被捕,是在天启七年丁卯三月十五。我们复社中那些在行为上为士子带头的人,为他宣扬正义,聚集钱财,乃送他北行,哭声震天动地。来逮捕他的锦衣卫官校手按剑柄,跑到群众面前,喝问道:“谁在替他哀哭?”大家再也不能忍受了,就把他们打得跌倒在地。当时以中丞的官衔而担任吴地巡抚的,是魏忠贤的党羽,周公的被捕就是由于他的指使,当地人民正对他满心痛恨,于是趁他厉声呵责之时,鼓噪起来,上前追逐,中丞躲藏在厕所的篱笆内才得以倖免。其后就以吴地人民暴乱申报朝廷,处死五人: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也就是现在高居于墓中之人。然而这五人临刑时,意气自得,喊着中丞的姓名斥骂着,在谈笑中从容就义。砍下的头挂在城上,脸色毫无改变。有贤明的士大夫拿出五十两银子,买下五人的头颅,用盒子保藏起来,最后与尸体合在一起。所以,现在的坟墓中是完整的五个人。
    唉,在那个阉人头子乱政时,为官作宰而能不改变其志操的,虽以天下之大,又能有几个人呢?而这五个人生于民间,从来没有听到过儒家经典所载的训诫,却能为大义所激昂,身蹈死地而毫不顾惜,这是什么缘故呢?况且当时伪造的诏书纷纷下达,整个天下都在逮捕所谓“钩党”,最后由于我们地区的这一次发愤抗击,才不敢再株连、迫害别人,魏忠贤这个阉人头子也犹豫畏缩,害怕大义,谋朝篡位的阴谋不敢贸然发动,待到圣人——崇祯皇帝即位而在路上上吊自杀,这不能说不是由于这五个人的力量吧。
  由此可见,当今位居显要之人,一旦获罪,能逃的就脱身逃走,而无论在远地或近处都不能获得容身之地,也有的剪掉头发、关起门来、假装发疯而不知到何处去好,他们使自己的为人受到侮辱,品行变得卑贱,与这五个人的死亡相比,其轻重竟如何呢?所以,蓼洲周公的忠义暴白于朝廷,被赠予美好光明的谥号,荣耀于身死之后,而这五个人也得以增高其坟墓,把他们的姓名排列于大堤之上,四方人士经过此地没有不下拜而哭泣的,这实在是百世一逢的遭遇呀!否则,使这五个人保全其头颈而老死于家中,那么虽然能活满其自然的寿数,但人们都能役使他们,又怎能使豪杰一流人为之倾倒,在墓门前握腕痛惜,抒发其志士的悲感呢?因此,我与同社诸君子哀伤此墓徒有墓碑而为它写了这篇《墓碑记》,也是想要说明生死之间的巨大意义、平民对于国家的重要性。
    上文所说的贤明士大夫,乃是太仆寺卿吴公因之、太史文公文起和姚公孟长。
  
  
  本文选自《七录斋诗文合集》卷三。天启六年(1626),东林党人周顺昌退居苏州,大阉魏忠贤派缇骑来捕,激起苏州市民数万人的义愤,打死缇骑一人。其后江苏巡抚毛一鹭逮捕颜佩韦等五人,以倡乱之罪处死。次年,明思宗(朱由检)即位,诛杀魏忠贤一党,苏州人重修五人的坟墓,张溥便写了这篇碑文。文章借叙说五人“激于义而死”的悲壮行为,追述了苏州市民反抗阉党暴行的英勇斗争场面。作者称颂五人激昂大义、蹈死不顾的精神,并与缙绅缺少气节的行为做了对比,从而说明了“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的道理。全文言辞激昂、议论深刻、发人深省。
 楼主| 发表于 2008-2-4 13:33 | 显示全部楼层
五泄(二).(明)袁宏道


 
  
  五泄水石具奇绝,别后三日,梦中犹作飞涛声,但恨无青莲之诗、子瞻之文[1],描写其高古濆薄之势[2],为缺典耳。
  石壁青削,似绿芙蕖,高百余仞,周回若城,石色如水浣净[3],插地而生,不容寸土。飞瀑从岩颠挂下,雷奔海立,声闻数里,大若十围之玉[4],宇宙间一大奇观也。因忆《会稽歌》有所谓“五泄争奇于雁荡”者[5],果尔,枞荡之奇,当复如何哉?
  暮归,各得一诗,余诗先成,石篑次之[6],静虚、公望、子公又次之[7]。所目既奇,诗亦变幻恍惚,牛鬼蛇神[8],不知是何等语。时夜巳午,魈呼虎号之声[9],如在床几间。彼此谛观,须眉毛发,种种皆竖,俱若鬼矣。
  
  注释:
  [1]青莲:李白,号青莲居士。子瞻:苏轼,字子瞻。[2]濆(pēn)薄:冲激的样子。[3]浣:洗。[4]围:计量圆周的单位。一说五寸为围,一抱也叫围,说法不一。[5]《会稽歌》:宋王十朋的《会稽风俗赋》。雁荡:雁荡山。分南、北雁荡。南雁荡在浙江平阳县西南。北雁荡在乐清县东。[6]石篑:即陶望岭。[7]静虚:王赞化,字静虚,山阴人。公望:陶奭龄,字公望。陶望龄之弟。子公:方文僎,字子公。[8]牛鬼蛇神:形容虚幻怪诞。[9]魈(xiāo):也叫山魈。一种形似猴的动物。虎号:据作者《五泄》(一)记载:山中有虎。
  
  
  本文选自《袁宏道集笺校》卷十。这是作者万历二十五年(1597)在诸暨所作的三则五泄游记中的第二篇。五泄是由五条瀑布汇注而成的,在浙江省诸暨县西五泄山上。本文以生动形象的比喻,描绘了“五泄水石俱奇绝”的壮观景色;还以别后“梦中犹作飞涛声”、归来作诗“亦变幻恍惚,牛鬼蛇神”等语,渲染五泄的奇景给作者留下的深刻印象。文章语言简洁明快、刻画传神,令人有如临其境之感。
 楼主| 发表于 2008-2-4 13:33 | 显示全部楼层
西湖(二)(明)袁宏道


 
  
  西湖最盛,为春,为月。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
  今岁春雪甚盛,梅花为寒所勒,与可桃相次开发,尤为奇观。石篑[1]数为余言,傅金吾[2]园中梅,张功甫[3]家故物也,急往观之。余时为桃花所恋,竟不忍去。湖上由断桥[4]至苏堤[5]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馀里。歌吹为风,粉汗如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
  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6]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7]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注释:
  [1]石篑:即陶望龄,字周望,石篑为其号,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官终国子监祭酒,系作者好友。[2]傅金吾:未详。金吾:即执金吾,古官名。在明代为五城(中、东、西、南、北)兵马司指挥,是掌管京师治安的长官。[3]张功甫:名鎡,南宋名将张俊之孙,其家园林中玉照堂有梅花四百株。见周密《武林旧事》。[4]断桥:本名宝祐桥,自唐时呼为断桥,在白堤东头。[5]苏堤:一名苏公堤,南北横截西湖,为宋苏轼任杭州知州时浚湖而筑,故名。[6]午、未、申:均属十二时辰,指十一时至十七时。[7]夕舂:意同“下舂”。《淮南子.天文训》:“日至于渊虞,是谓高舂;至于连石,是谓下舂。”高诱注:“连石,西北山。言欲将冥,下象息舂,故曰下舂。”此指夕阳。
 楼主| 发表于 2008-2-4 13:33 | 显示全部楼层
西湖(一)(明)袁宏道


 
  
  从武林门[1]而西,望保叔塔[2]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午刻入昭庆[3],茶毕,即棹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4]时也。余游西湖始此,时万历丁酉[5]二月十四日也。
  晚同子公渡净寺[6],觅阿宾[7]旧住僧房。取道由六桥[8]、岳坟[9]、石径塘[10]而归。草草领略。未及遍赏。次早得陶石篑[11]帖子、至十九日,石篑兄弟同学佛人王静虚[12]至,湖山好友,一时凑集矣。
  
  
  注释:
  [1]武林门:在杭州城北,宋代名余杭门,俗称北关门。[2]保叔塔:一名保俶塔,在西湖北宝石山上,始建于宋初。[3]昭庆:昭庆寺。吴越天福间建。元末毁,明初重建。[4]东阿王:指三国魏曹植,他曾封为东阿王。洛神:洛水女神。其梦中遇洛神事见其《洛神赋》。[5]万历丁酉:万历二十五年(1597).[6]子公:方文僎,字子公,自万历二十二年至三十五年一直为袁宏道料理笔墨。袁宏道出游亦陪同。净寺:即净慈寺。在南屏山慧日峰下,始建于五代周显德元年(954)。[7]阿宾:袁中道小名,是作者弟。[8]六桥:指苏堤上的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六桥。[9]岳坟:在西湖北边栖霞岭下岳王庙内。[10]石径塘:在西湖北。[11]陶石篑:陶望岭,字周望,号石篑,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官终国子监祭酒,与其弟陶奭龄(字公望,号石梁)均以讲学名。系作者好友。[12]王静虚:王赞化,字静虚,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为学佛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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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七月半.(明)张岱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装,灯火优傒[1],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2]闺秀,携及童娈[3],笑啼杂之,还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4]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5],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6],嘄[7]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煖炉,茶铛[8]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9],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10],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
  吾辈始舣[11]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12]。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13],拉与同坐。韵友[14]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拘人,清梦甚惬。
    ——选自《说库》本《陶庵梦忆》
  
  注释:
  [1]优:优伶,戏曲演员。傒(xī西):通“奚”,仆人。[2]娃:美女,指歌妓。[3]童娈(luán峦):俊美的男童。[4]竹:指乐器之声。肉:指口中发出的歌声。[5]帻(zé责):古代男子包头发的头巾。[6]昭庆:昭庆寺,在西湖东北岸。断桥:在西湖白堤东端,近昭庆寺。[7]嘄(jiào叫):同“叫”。[8]茶铛(chēng称):烧茶的小锅。[9]已:上午九时至十一时。酉:下午五时至七时。[10]魇(yǎn眼):梦魇,梦中惊悸。呓(yì义):说梦话。[11]舣(yǐ蚁):附船着岸。[12]頮(huì会)面:洗脸。指湖面恢复明净。[13]韵友:风雅的友人。[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52编辑过]
  
  
  译文:
    西湖的七月半,没有什么可看的,只可以看看七月半的人。
    看七月半的人,可以分五类来看。其中一类,坐在有楼饰的游船上,吹箫击鼓,带着高冠,穿着漂亮整齐的衣服,灯火明亮,优伶、仆从相随,乐声与灯光相错杂,名为看月而事实上并未看见月亮的人,我就看看他们。一类,也坐在游船上,船上也有楼饰,带着有名的美人和贤淑有才的女子,还带着娈童,嘻笑中夹着打趣的啼哭,在船台上团团而坐,左盼右顾,置身月下而事实上并不看月的人,我就看看他们。一类,也坐着船,也有音乐和歌声,跟著名妓女、清闲僧人一起,慢慢喝酒,曼声歌唱,箫笛、琴瑟之乐轻柔细缓,丝竹声与歌声相互生发,也置身月下,也看月,而又希望别人看他们看月,这样的人,我就看看他们。又一类,不坐船不乘车,不穿上衣不带头巾,喝足了酒吃饱了饭,叫上三五个人,成群结队地挤入人丛,在昭庆寺、断桥一带高声乱嚷喧闹,假装发酒疯,唱不成腔调的歌曲,月也看,看月的人也看,不看月的人也看,而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看见的人,我就看看他们。还有一类,乘着小船,船上挂着细而薄的帏幔,茶几洁净,茶炉温热,茶铛很快地把水烧开,白色瓷碗轻轻地传递,约了好友美女,请月亮和他们同坐,有的隐藏在树荫之下,有的去里湖逃避喧闹,尽管在看月,而人们看不到他们看月的样子,他们自己也不刻意看月,这样的人,我就看看他们。
    杭州人游西湖,上午十点左右出门,下午六点左右回来,如怨仇似地躲避月亮。这天晚上爱虚名,一群群人争相出城,多赏把守城门的士卒一些小费,轿夫高举火把,在岸上列队等候。一上船,就催促船家迅速把船划到断桥,赶去参加盛会。因此二鼓以前人声和鼓乐声恰似水波涌腾、大地震荡,又犹如梦魇和呓语,周围的人们既听不到别人的说话声,又无法让别人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大船小舟一起靠岸,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船篙与船篙相撞,船与船相碰,肩膀与肩膀相摩擦,脸和脸相对而已。
    一会儿兴致尽了,官府宴席已散,由衙役吆喝开道而去。轿夫招呼船上的人,以关城门来恐吓游人,使他们早归,灯笼和火把象一行行星星,一一簇拥着回去。岸上的人也一批批急赴城门,人群慢慢稀少,不久就全部散去了。这时,我们才把船靠近湖岸。断桥边的石磴也才凉下来,大家坐在上面,招呼客人开怀畅饮。
    此时月亮仿佛刚刚磨过的铜镜,光洁明亮,山峦重新整理了容妆,湖水重新整洗面目。原来慢慢喝酒、曼声歌唱的人出来了,隐藏树荫下的人也出来了,我们这批人去和他们打招呼,拉来同席而坐。风雅的朋友来了,出名的妓女也来了,杯筷安置,歌乐齐发……
    直到月色灰白清凉,东方即将破晓,客人刚刚散去。我们这些人放船在十里荷花之间,畅快地安睡,花香飘绕于身边,清梦非常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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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香市.(明)张岱


 
  
  西湖香市,起于花朝[1],尽于端午[2]。山东进香普陀者日至[3],嘉湖进香天竺者日至[4],至则与湖之人市焉[5],故曰“香市”。然进香之人,市于三天竺[6],市于岳王坟[7],市于湖心亭,市于陆宣公祠[8],无不市,而独凑集于昭庆寺[9]。昭庆两廊,故无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骨董[10]、蛮夷闽貊之珍异[11],皆集焉。至香市,则殿中边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门内外[12],有屋则摊,无屋则厂[13],厂外又栅,栅外又摊,节节寸寸。凡[赤垔][赤支][14]、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经典、木鱼、孩儿嬉具之类,无不集。
  此时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15],岸无留船,寓无留客,肆无留酿。袁石公所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波纹如绫,温风如酒”[16],已画出西湖三月。而此以香客杂来,光景又别。士女闲都,不胜其村妆野归之乔画[17];芳兰芗泽,不胜其合香芫荽之薰蒸;丝竹管弦,不胜其摇鼓喝笙之聒帐[18];鼎彝光怪,不胜其泥人竹马之行情;宋元名画,不胜其湖景佛图之纸贵。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不开,牵挽不住。数百十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拥于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阅月方罢[19],恐大江以东,断无此二地矣。
  崇祯庚辰三月[20],昭庆寺火。是岁及辛巳、壬午洊饥[21],民强半饿死[22]。壬午虏鲠山东[23],香客断绝,无有至者,市遂废。辛巳夏,余在西湖,但见城中饿殍舁出[24],扛挽相属。时杭州刘太守梦谦,汴梁人[25],乡里抽丰者多寓西湖[26],日以民词馈送[27]。有轻薄子改古诗诮之曰:“山不青山楼不楼,西湖歌舞一时休。暖风吹得死人臭,还把杭州送汴州[28]。”可作西湖实录。
  
  
  注释:
  [1]花朝:旧时习俗,以农历二月十五日为百花生日,叫花朝节。[2]端午:农历五月初五日。[3]山东:这里指浙江东都一带。普陀:山名。在今浙江省普陀县。[4]嘉湖:嘉兴和湖州。天竺:山峰名,又寺名。在杭州市灵隐山飞来峰之南。[5]市:交易。[6]三天竺:天竺山有上、中、下三天竺寺。[7]岳王坟:岳飞墓,在西湖西北栖霞岭岳王庙右侧。[8]陆宣公祠:陆贽祠,在孤山下。陆贽是唐嘉兴人,德宗时进士,卒后谥“宣”。[9]昭庆寺:在钱塘门外。五代后晋时建。[10]三代:指夏、商、周。八朝:指汉、魏、晋、宋、齐、梁、陈、隋。[11]蛮夷闽貊(mò):泛指四方边远地区。[12]山门:佛教寺院的大门。[13]厂(hǎn):山崖石穴,人可居。[14][赤垔][赤支]:同“胭脂”。一种红色颜料。[15]鼓吹:此处泛指音乐声。[16]袁石公:袁宏道,自号石公。引文见《西湖一》。[17]闲都:文雅优美的样子。乔画:乔妆打扮。[18]聒帐:众声齐作,通宵达旦。[19]四阅月:经过四个月。[20]崇祯庚辰:崇祯十三年(1640)。[21]辛巳:崇祯十四年(1641)。壬午:崇祯十五年(1642)。洊(jiàn):再次。[22]强半:对半。[23]鲠:祸患,这里是侵扰的意思。[24]饿殍(piǎo):饿死的人。舁(yú):抬。[25]汴梁:今河南省开封市。[26]抽丰:旧称找关系走门路向人求取财物。俗语“打秋风”。[27]以民词馈送:可能指遇有诉讼案件,获取原被告中一方钱物,作为自己给乡人的馈送。[28]古诗:南宋林升《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本文选自《陶庵梦忆》卷七。文中追述了明亡以前西湖香市的热闹繁华场面,表现了作者对故土民情风俗的怀恋之情;文中也描述了西湖香市消歇的经过和原因,讽刺了地方官贪污纳贿的行为。全文前后对比,有较深刻的社会内容。文中多运用排比句式以形成循环往复的节奏,读来朗朗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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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十记(选三)(明)袁中道


 
  
  记一
  出西直门[1],过高梁桥,杨柳夹道,带以清溪,流水澄澈,洞见沙石,蕴藻萦蔓,鬣走带牵[2]。小鱼尾游,翕忽跳达[3]。亘流背林[4],禅刹相接[5]。绿叶秾郁,下覆朱户,寂静无人,鸟鸣花落。过响水闸,听水声汩汩。至龙潭堤,树益茂,水益阔,是为西湖也[6]。每至盛夏之月,芙蓉十里如锦,香风芬馥,士女骈阗[7],临流泛觞[8],最为胜处矣。憩青龙桥,桥侧数武[9],有寺依山傍岩,古柏阴森,石路千级。山腰有阁,翼以千峰[10],萦抱屏立,积岚沉雾。前开一境,堤枊溪流,杂以畦轸[11],丛翠之中,隐见村落。降临水行,至功德寺,宽博有野致。前绕清流,有危桥可坐。寺僧多业农事,日已西,见道人执畚者插者[12]带笠者野歌而归。有老僧持杖散步塍间[13],水田浩白,群蛙偕鸣。噫!此田家之乐也,予不见此者三年矣。
  记二
  功德寺循河而行,至玉泉山麓,临水有亭。山根中时出清泉,激喷巉石中[14],悄然如语。至裂帛泉,水仰射,沸冰结雪,汇于池中。见石子鳞鳞[15],朱碧磊珂[16],如金沙布地[17],七宝妆施[18],荡漾不停,闪烁晃耀。注于河,河水深碧泓渟[19],澄澈迅疾,潜鳞了然[20],荇发可数[21]。两岸垂柳,带拂清波,石梁如雪[22],雁齿相次[23]。间以独木为桥,跨之濯足,沁凉入骨。折而南,为华严寺,有洞可容千人,有石床可坐。又有大士洞[24],石理诘典[25],突兀奋怒,较华严洞更觉险怪。后有窦[26],深不可测。其上为望湖亭,见西湖明如半月,又如积雪未消,枊堤一带,不知里数,嫋嫋濯濯[27],封天蔽日。而溪壑间民方田作,大田浩浩,小田晶晶,鸟声百啭,杂华在树,宛若江南三月时矣。循溪行,至山将穷处,有庵,高枊覆门,流水清澈,跨水有亭,修饬而无俗气[28]。山余出巉石[29],肌理深碧,不数步见水源,即御河发源处也[30]。水从此隐矣。
  记七
  既栖止翠岩[31],晏坐之余[32],时复散步。循涧西行,樊磴数百武,得庵曰“中峰”。门有石楼可眺,有亭高出半山,可穷原隰[33]。墙围可十里,悉以白石垒砌,高薄云汉[34],修整中杂之纡曲。阶磴墀径[35],石光可鉴,不受一尘,处处可不施簟席而卧[36],于诸山中鲜洁第一。刹中仅见一僧,甚静寂。予少憩石楼下,清风入户,不觉成寐。既寤,复循故涧。涧涸,而怪石经于疾流冲击之后,堕者,偃者,横直卧者,泐者[37],背相负者,欲止未止、欲转不获转者,犹有余怒[38]。其岸根水洗石出,亦复皱瘦崚嶒[39],崎嵚陷坎[40],罅中松鼠出没,净滑可人。舍涧而上碧峰,得寺曰“弘教”,亦有亭可眺也。有松盘曲夭乔[41],肤皱枝拗,有远韵。间有怪石。佛像清古,亦为山中第一。降复过“翠岩”,循涧左行,山口中为曹家楼,有桥可憩,竹柏骈罗[42],石路宛转,可三里许。青苔紫驳,缀乱石中。墙畔亦多斧劈石,骨理甚劲[43],意山中既多怪石,去其土肤,石当自出,无奈修者意在整齐,即有奇石,且将去天巧以就人工,况肯为疏通[44],显其突兀奋迅之势者乎?绝顶有亭,眺较远,以在山口也。此处门径弘博,不如香山,而有山家清奥之趣,亦当为山中第一也。
  
  
  注释:
  [1]西直门:即今北京西直门。[2]鬣(liè):兽类颈领上的毛。走:移动。牵:牵扯。鬣走带牵:形容水藻的形态。[3]翕忽:忽然之间。跳达:轻捷跳跃的样子。[4]亘(gèn):横断,这里是迎对的意思。[5]禅刹(chà):佛寺。[6]西湖:今颐和园内的昆明湖。[7]骈阗(tián):人多拥挤的样子。[8]临流泛觞(shāng):在水边宴饮。[9]武:半步。[10]翼以千峰:以千峰为翼。[11]畦轸(zhěn):田间小路。[12]道人:这里指僧人。畚(běn):簸箕一类器具。插:同“锸”,铁锹一类工具。[13]塍(chéng):田垅。[14]巉(chán)石:高峻的山石。[15]鳞鳞:象鱼鳞一样细密整齐。[16]磊珂:也作“磊砢”,众多。[17]金沙布地:佛经记载,有人请佛讲经,用金沙铺地,以表示对佛的尊重。[18]七宝:佛经中说法不一。大致包括金、银、珍珠、玛瑙、琉璃、琥珀等。妆施:妆点。[19]泓渟(hóng tíng):水深停聚的样子。[20]潜鳞:潜在水底。[21]荇发:荇菜的茎和须。[22]石梁:水中为捕鱼而设的石堰。[23]雁齿相次:像雁行那样排列整齐。[24]大士:指观音大士。[25]石理:石头的纹理。诘曲:弯曲。[26]窦:小洞。[27]嫋嫋:柔弱的样子。濯濯:清朗的样子。[28]修饬(chì):整齐。[29]山余:山尽处。[30]御河:今北京故宫周围的护城河。[31]栖止:住宿。翠岩:寺名。[32]宴坐:闲坐。[33]原:平原。隰:低地。[34]薄:迫近。[35]墀(chí):此指阶上的地面。[36]簟(diàn):竹席。[37]泐(lè):石头按纹理而裂散。[38]余怒:不尽之怒。这里形容山石旧有的姿态和气势。[39]崚嶒(léng céng):高峻突兀的样子。[40]崎嵚:险峻的样子。陷坎:坳洼的地方。[41]夭乔:同“夭矫”,屈伸自得的样子。[42]骈罗:并列。[43]骨理:指山石的结构和纹理。[44]况:何况。
  
  本文选自《珂雪斋集》。西山是北京西北郊群山的总称,包括妙峰山、香山、翠微山、卢师山、玉泉山等。作者的西山十记便描写了西山一带的风景名胜,这里选其中三记。记一写西直门外沿途的风光;记二写玉泉山的水;记七写翠岩寺一带景色。文章的语言整饰,比喻生动,在写景中穿插三两句感慨之语,如记一感慨“田家之乐”、记二赞叹“宛若江南三月”、记七欣赏“山家清奥之趣”,都有画龙点睛之妙。但总的说来,文章稍有雕饰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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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溪渔乐说(明)罗玘


 
  
  渔与樵、牧、耕、均以业为食者也。其食之隆杀[1],惟视其身之勤惰,亦无以异也。然天下有佣樵,有佣牧,有佣耕,而独无佣渔,惟其无佣于人,则可以自有其身。作吾作也,息吾息也,饮吾饮而食吾食也,不亦乐乎?盖乐生于自有其身故也。若夫佣,则身非其身矣。吾休矣,人曰作之:吾作矣,人曰休之,不敢不听命焉。虽有甘食美饮,又焉足乐乎?
  岂惟佣哉?食人之禄,犹佣也。故夫择业莫若渔,渔诚足乐也。而前世淡薄之士托而逃焉者,亦往往于渔:舜于雷泽[2],尚父于渭滨[3]。然皆为世而起,从其大也,而乐不终,至于终其身乐之不厌,且以殉者,古今一人而已,严陵是也[4]。
  义兴吴心远先生渔于西溪[5],亦乐之老已矣,无它心也,宁庵编修请曰[6]:“仲 父得无踵严之为乎[7]?”先生曰:“吾何敢望古人哉!顾吾乡邻之渔于利者乐方酣,吾愚不能效也,聊以是相配然耳。”有闻而善之,为之说其事以传者,罗玘也,南城人。
  
  注释:
  [1]隆杀(shài):丰盛或省约。[2]舜于雷泽:《史记.五帝本纪》:“舜耕历山,渔雷泽。”雷泽,古泽名,在今山东荷泽东北,已淤。[3]尚父于渭滨:吕尚在渭水之滨钓鱼,见《史记.齐太公世家》。[4]严陵:即严光,字子陵,余姚人。少与汉武帝刘秀同游学。及刘秀称帝,严光变名姓,隐身不见。隐居于富春江,以钓鱼为生,终身不肯出仕。事见《后汉书.逸民列传》。[5]义兴:今江苏宜兴市。吴心远:字大本,宜兴人,自号心远居士。[6]宁庵:姓名及生平事迹不详。编修:属翰林院。[7]仲父:对吴心远的尊称。仲,吴心远排行老二。
  
  罗玘(?—1519),字景鸣,学者称圭峰先生,南城(今属江西)人。明成化二十二年(1486)乡试第一。次年成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进侍读。正德初,迁南京太常少卿,官致南京吏部右侍郎。为人尚节义,遇事严谨,僚属畏惮。卒谥文肃。《明史.文苑传》称其“博学好古文,务为奇奥”。《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说:“玘文规模韩愈,务出以深湛幽渺之思,多掩抑其意,迂折其词,使人得之于言外。”著有《罗圭峰文集》。
  本文选自《翰林罗圭峰先生文集》卷十三。西溪,为江苏宜兴县的一条小河,时吴心远隐居于此。其人“风神散朗,操履修洁。……非公事未尝一入城府。值好风日或雨新霁,肩舆行溪山间,苍鹿一、白鹤一夹舆驯绕,不惊不逸。……创别墅二于溪山间,南曰樵隐,西曰渔乐,逍遥于其间。自号心远居士,意以靖节(陶渊明)自拟也。”(过廷训《本朝分省人物考》卷二十八)本文就是为他的渔乐而作。文中极力赞美隐于渔的乐趣,是因为渔不受佣于人,有自由的人身。当官食禄,也跟受佣于人一样,故宁要自由,不要食禄。反映了作者也轻视利禄,向往于不受剥削的自主的隐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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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上落花寺题词.(明)汤显祖


 
  
  长孺、僧孺兄弟似无著、天亲[1],不绮语人也[2]。一夕,作花溪者诸诗百馀首,刻烛而就[3]。予经时闭门致思,不能如其绮也。
  长孺故美容仪少年,几为道旁人看煞[4]。妙于才情,万卷目数行下,加以精心海藏[5],世所云千偈澜番者[6],其无足异。独僧孺如愚,未尝读书,忽忽狂走,已而若有所会,洛诵成河[7],子墨志雾[8],横口横笔,无所留难。此独未宜异也。
  僧孺故拙于姿,然非根力不具者[9]。以学佛故,早断婚触[10],殆欲不知天壤间乃有妇人矣。而诸诗长短中所为形写幽微,更极其致。如《溪上落花》诗:“芳心都欲尽,微波更不通。”“有艳都成错,无情乍可依。”不妨作道人语[11]。至如《春日独当垆》[12]:“卓女盈勇亦酒家,数钱未惯半羞花。”僧孺不近垆头,何知羞态?《七宝避风台》:“翠缨带愁牵断,锁得斜风燕子来。”僧孺未亲裙带,何知可以锁燕?《燕姬堕马》:“一道香尘出马头,金莲银凳紧相钩。”僧孺未曾秣马[13],何识香尖[14]《春闺怨》:“乳燕百代归玳瑁梁,无心颠倒乡鸳鸯。”僧孺未经催绣,安识倒针?当是从声闻中闻、缘觉中觉耶[15]?无亦定中慧耳[16]。
  然予览二音[17],有私喜焉。世云:“学佛人作绮语业,当入无间狱[18]。喜二虞入地当在我先。又云:慧业文人,应生天上[19]。则我生天亦在二虞之后矣。
  
  注释:
  [1]长孺:虞淳熙,字长孺。钱塘人。万历十一年进士,授兵部职方事,累迁至稽勋郞,二十一年削籍归。弟淳贞,字僧孺,兄弟皆好仙佛,隐南山回峰下。无著:佛教菩萨名。弟天亲,亦译世亲。[2]绮语:佛家谓一切杂秽不正之词,中香草美人皆是。[3]刻烛:《南史.王僧孺传》:“竟陵王萧子良尝夜集学士,刻烛为诗,四韵乾则刻一寸,以此为率。”后因以喻诗才敏捷。[4]道旁人看煞:晋卫皆玠美姿容,围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仅二十七岁。时人谓“看煞卫玠”。[5]海藏:指佛经。[6]千偈:《高僧传》:“从师受经,日诵千偈,偈有三十二字,凡三万二千言。”偈,佛经中的颂语。[7]洛诵:反复诵读。洛,通“络”,络绎不绝。[8]子墨:汉扬雄作品中虚构的人名。后借指文章、文辞。[9]根力:佛家语,即五根五力。此谓有根柢修养。[10]触:佛家以不净为触。[11]道人:修道之人。[12]当垆:卖酒。汉卓文君私奔司马相如,家贫,与相如卖酒,文君当垆。[13]秣马:喂马。[14]香尖:金莲,旧时妇女的裹足。[15]声闻:谓由诵经听法而悟道。缘觉:谓并无师承,独自悟道。[16]定:佛家谓敛心静虑,专注一境。慧:智慧。[17]二音:指长孺、僧孺二人所作之诗。[18]无间狱:八大地狱之一,堕于此,受苦不尽。[19]“慧业文人”二句:《宋书.谢灵运传》:“太守[岂页]事佛精恳,而为灵运所轻,尝谓[岂页]曰:‘得道应须慧业文人,生天当在灵运前成佛必在灵运后。’”后以“慧业文人”指文学天才并与文学结为业缘的人。
 楼主| 发表于 2008-2-4 13:40 | 显示全部楼层
溪渔子传.(明)方孝儒


 
  
  溪渔子,金陵江宁人[1]。少脱略不拘[2],与群儿嬉遨,辄处其上,而什伍部署之[3],令之曰:“之左”,则趋之左;曰“之右”,则折而右,无敢过视者。溪渔之父素长者,常禁切之,纳之学,使读书,时时弃去,不肯帖帖诸生间[4]。而所业未久,即过诸生数倍,诸生大畏之。其师亦奇之,谢曰:“子非吾曹人也[5]。”
  溪渔子亦自雄其才志,尝往来江淮之南,结交大侠异人;论古人功业,遇当其意,徘徊叹息,仰天拊髀[6],若有意于从之游也。与天台林右、张毂最善[7]。右亦豪士,善击剑,知兵而长于为文。毂阳狂饮酒[8],自放于歌诗。二人皆自负高一世,婴竖视同列。溪渔子在淮上,尝钓海滨,望见二人,踞坐大笑[9]。二人者,知其非庸人也,即与之语,大惊异其所为。引归逆旅[10],主人出酒相饮,摄衣跣行[11],起舞为乐,驩声撼数十百家[12]。辨难上下古今事,折衷损益,根据理道。识者,知其非狂生;或不识其为人,共瞷指笑之[13],以为真狂;或又疑其为神仙人云。溪渔子举若不闻,遇适其志,鲜衣美服行众人中,见者争观之。否则,被污垢短衣,逐蹑市人后[14],市人吁之[15],弗辞也。
  后溪渔子尽悔故所为,买书千余卷,伏而读之。为文章奇伟伉健[16],然耻以自名。常曰:“汉无儒者,惟贾生、诸葛孔明耳[17]。唐人陆贽粗有识[18],然不足庶几王道[19]。所贵乎学,将以辅天地所不及,不然,多读书何为?”识溪渔子者,闻其论高,愈疑之,终莫能测其为如何士也。或曰:“金陵有隐者五显微仲,好奇[20],溪渔子即其人”云;或曰:“非也”。
  方子曰:“古者,豪杰士其身未遇,志未信于时,宁晦于屠钓以自全[21],不忍以细利挫其心,彼诚有以真知轻重之分也。溪渔子坐都邑中,而远利诡隐,使人莫测其浅深,此其志不苟且也,明矣。要之一世奇士哉!
  
  注释:
  [1]金陵江宁:在今南京市东南。[2]脱略:洒脱,轻慢。[3]什伍:古代军队的基层编制,五人为伍,二伍为什。[4]帖帖:安静顺从的样子。[5]吾曹:我辈。[6]拊髀:以手拍股。[7]天台:今浙江天台县。[8]阳狂:即“佯狂”,装成狂的样子。[9]踞坐:蹲坐。[10]逆旅:客舍。[11]摄衣:提起衣裳。跣行:光着脚走路。[12]驩:同“欢”。[13]瞷(jiàn)窥视。[14]蹑:跟踪。[15]吁:叹词,表示疑怪。[16]伉健:雄健。[17]贾生:贾宜,洛阳人。年少有才,汉文帝召为博士,迁太中大夫,数上疏陈政事,为大臣所忌,出为长沙王太傅,迁梁怀王太傅。卒年仅三十三岁。诸葛孔明:即诸葛亮,字孔明。[18]陆贽:字敬舆,嘉兴人。唐德宗召为翰林学士,受到重用,诏书多出其手,时号“内相”。官至中书侍郎、门下同平章事。后遭谗被贬。其奏议指陈时弊,为后世所重。[19]庶几:近于。[20]奇:奇行。[21]晦:隐。
  
  本文选自《逊志斋集》卷二十一。溪渔子,是一位奇士,但连真实姓名都没有留下来。文章以赞叹的笔墨,描写了这位奇士的一生。他有绝顶的天资与才能,抱有宏大的志向,结交大侠异人,向往于古人功业。又是读书的奇才,认为读书要用来“辅天地所不及”,否则,多读书也没有用。但却不遇于时,遂隐于都邑中,“远利诡隐,使人莫测其浅深”。文章勾画出了一位亦狂亦真的奇士,其个性相当鲜明生动。
 楼主| 发表于 2008-2-4 13:40 | 显示全部楼层
喜奇赋序.(明)汤显祖


 
  
  庚阳丁右武[1],天下英奇士也。与余同庚而生,庚而举。四十年中,慷慨连绵,备极兄弟婚姻之好。怀忠践义,为噂[口沓]所危[2],不尽其用。闲情壮志,斯亦已矣。
  有子元礼、叔兼,弱冠上下,并积风霞之气,腾藻绣之文。谓可咫尺云天,承考宾王;发越未尽,三年之内,溘其萎而[3]。知者为之酸心,行路为之陨涕。惟兄与嫂,叫号顿跌,摧隤咽绝[4],如不欲生。亲懿咸相劝譬[5],叔兼幸有遗腹,无宜过伤。雪涕强食而需之,男也,为一解颜而笑。至于七日,又殇。天道如何,人生至此!仰视栋宇,曾无容旭之光;俯睇阶庭[6],莫解繁霜之气。
  忽而神人见梦曰:“叔兼有子在某所,可往取之。”起而诊诸保阿[7],则信有焉。叔兼有媵[8],最近而娠,去之民间,两月而生子男。民以为贵家种,收之,且一岁而馀矣。保驾携以归,并其所遗姊坐褓褥上,众睨之[9],姊弟相身,俨然叔兼也。兄与嫂舞跃大叫欢绝,如绝复苏,如断复连。择吉日告庙,锡以嘉名[10],见之宗党。
  右武驰书示喜,且曰:“孤独生处备极艰苦,此天赐也。”相国张公而下[11],荐绅文学[12],递为诗歌,叹未曾有。题曰:“国香家宝”,志梦兰阶玉之遭也[13]。余谓此盖人生殊喜惊奇特者矣,辅而赋之。
  
  注释:
  [1]丁右武:名此吕,江西新建人。与汤显祖同生于嘉靖二十九年庚戌,同于隆庆四年庚午中举。官至湖广右参政。[2]噂[口沓]:亦作“噂沓”。议论纷杂。[3]溘其萎而:突然死亡。[4]摧隤:亦作“摧颓”。伤心。[5]亲懿:至亲。[6]睇:斜视。[7]保阿:为人抚育、管领子女的妇女,即“保姆”。[8]媵:小妾。[9]睨:斜视。[10]锡:同“赐”。[11]相国张公:张位,与丁武同乡。[12]梦兰:《左传.宣公三年》:郑文公有贱妾名燕姞,梦天使与己兰,生穆公,取名兰。后因称妇人怀孕为“梦兰“。阶玉:《晋书.谢安传》:“[谢玄]少颖悟,与从兄朗俱为叔父安所器重。安尝戒约子侄,因曰:‘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玄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后因以“阶玉”、“芝兰玉村”喻优秀子弟。
 楼主| 发表于 2008-2-4 13:41 | 显示全部楼层
侠林序.(明)陈继儒


 
  
  天上无雷霆,则人间无侠客。伊尹[1],侠始也。子舆氏推以圣之任[2],而任侠从此昉矣[3]。微独孟氏,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村志也”[4]。孔子一匹夫而创二百四十年之《春秋》[5],知我惟命,罪我为命,夫谁得而夺之?若其堕三都,却莱夷,沐浴而告三子,直侠中之馀事耳。太史公慷慨为李将军游说,下蚕室,一时无贤豪可缓争[6],雅慕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俯仰悲悼,作《游侠传》[7]。说者谓此等儒不道、吏不赦,使儒夫曲士貌圣贤之虚名[8],而不是爆然一见豪杰非常之作用,有卿云甘露[9],无迅雷疾霆[10],岂天之化工也哉[11]!人生精神意气,识量胆决,相辅而行,相轧而出:子侠乃孝,臣侠乃忠,妇侠乃烈,友侠乃信。贫贱非侠不振,患难百侠不赴,斗阋非侠不解[12],怨非侠不报,恩非侠不酬,冤非侠不伸,情非侠不合,祸乱非侠不克。古来自伊尹、孔孟而后,上至缨緌[13],下至岩谷[14],以及妇人女子笄髽之流[15],何代无侠,何侠不奇,特未有拈出之以振世人之耳目者。此洪世恬《侠林》之所由作也。
  世恬,新安有道士也,家贫而行洁,博学而好奇,辛苦数十年,纂成《侠林》若干卷,徒步走云间以示陈子[16]。陈子曰:“人心平,雷不鸣;吏得职,侠不出;客有侠,侠有林,似非世道之幸也。吾私忧窃有二:慕圣贤者,学中行不得[17],流而为乡愿[18],又流而为鄙夫;慕豪杰者,学任侠不得,流而为奸雄,又流而为盗贼。君独无此虑乎?”世恬曰:“此正余之志也。余纂是书,为真侠提榜样,正为伪侠峻提防耳。自世之有伪侠也,小则斗鸡走狗,呼卢击鞠[19],汹嚣叫啸,为市井白徒恶少年;大则探丸发冢[20],煮海铸钱[21],结游徼为声援[22],倚巨室为庇阴,亡命山海,流言辇毂[23],刺奸司直[24],莫可谁何!而甚有士大夫非狷非狂,不夷不惠,外若披胆,内实负心,经此命侠,乃郭解、鲁朱家鬼所唾也。侠以忠孝廉洁为根,以言必信、行必果为干,以不矜其能、不伐其德、始英雄、终神仙为果。虽未必事事步趋圣贤,若以豪杰识豪杰,则索之侠林而有馀矣。善乎古之壮侠也,曰侠气,曰侠肠,曰侠骨。深沉揫敛[25],如老氏之处柔,伏生之不斗,而一然诺万人必往,一叱咤千人自废;惟天壤间大有心人,正大有力人。今虬髯蝟张,鸠眼鹰视,浮态盈于大宅[28],恶声沸于满座,吾得而相之,吾亦得而易视之[29]。此不足以泚文士之笔锋[30],膏杰士之剑血,适以决裂四维[31],抵触三尺而已[32]。侠云乎哉?侠云乎哉?”
  余少好任侠,老觉身心如死灰。顷读《侠林》,类庐岳道人,听下界霹雳斗,仅同婴儿啼,了不为异,然人间多有怖而失箸者[33],则《侠从》震世之力大矣。故诺洪君之请而为之序。
  
  
  注释:
  [1]伊尹:商初大臣。名伊,尹是官名。传说伊尹出身奴隶,原为有莘氏女的陪嫁之臣。汤先用他为“小臣”,后来任以国政。他帮助汤攻灭夏桀。汤去世后,继续辅佐卜丙、仲壬二王执政。仲任死后,其侄太甲继位。太甲破坏商汤法制,不理国政,伊尹遂放太甲。三年后太甲悔过,伊尹又把他接回,复位。[2]子舆:指孟子。名轲,字子舆。[3]昉:天方明,引申为开始。[4]孔子曰句:见《论语.子罕》。[5]《春秋》:相传为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的编年体史书,所记起鲁隐公元年,迄鲁哀公十四年,凡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叙事多极简,以用字为褒贬。[6]太史公:指司马迁。司马迁为李陵投降匈奴事辨解,触怒汉武帝,被判腐刑。当时无人解救他的危难。[7]作《游侠传》:司马迁被任命为太史令后,有感于侠的“言必信,行必果,已诚必诺,不爱其躯”的果敢行为,而在《史记》中专作《游侠列传》一篇。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都是《游侠列传》中所记叙的西汉时的侠士。[8]曲士:寡闻陋见的人。[9]卿云甘露:卿云,亦作“庆云”,“景云”,古人以为祥瑞。甘露,甘美的雨。《老子》:“天地相合,以降甘露。“古人亦以降甘露为太平之瑞兆。[10]迅雷疾霆:迅疾猛烈的雷霆。《论语.乡党》:“迅雷风烈必变。”古人迷信,以雷霆为上天示警。[11]化工:自然的创造力。[12]斗阋:指家庭内兄弟间的争执。[13]缨緌:冠带与冠饰,借指有声望的封建士大夫。[14]岩谷:指在野的士人及平民。[15]笄髽(jí zhuō):笄是簪子,女子成年时所戴:髽,是妇人的丧髻。此处借以指代不同微分的妇女。[16]云间:明代江苏松江府,别称云间。陈继儒为松江华亭(今上海松江县)人,故称其籍为云间。陈子,乃陈继儒自称。[17]中行:中庸之道。[18]乡愿:外博谦谨之名,实与流俗合污的伪善者。[19]呼卢击鞠:古代一种赌博叫樗蒲,削木为子,共五个,一子两面,一面涂黑画年犊,一面涂白画雉。五子都黑叫卢,得头彩。掷子时高声大喊,希望得到全黑,所以叫呼卢。鞠,古代用革制成的皮球。击鞠,也是古代一种博戏。[20]探丸发冢:探丸,犹抓阄。《汉书.尹赏传》:“长安中奸滑浸多,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故探丸指行**人。发冢,盗墓。[21]煮海铸钱:煮海,煮制私盐;铸钱,伪造钱币。[22]游徼(jiǎo):乡官名,掌管一乡的察捕奸盗事。[23]辇毂:京城。[24]刺奸司直:负责侦缉和断刑治狱的官吏。[25]揫(jiū)敛:揫,聚。揫敛,不外露。[26]老氏:指老子。老子主张虚静,守静笃,以柔克刚。[27]伏生:济南人,名胜,字子贱,秦时博士。始皇焚书,伏生将《尚书》藏于屋壁中。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仅得二十九卷,即以教于齐鲁之间。[28]浮态:轻浮狂妄之态。[29]易视:轻视。[30] 泚文士之笔锋:泚(cǐ),用笔蘸墨。泚文士之笔锋,指书写记载。[31]四维:指礼、义、廉、耻,古以为立国之纲。[32]三尺:古代把法律刻在三尺长的竹简上,故也称法律为三尺。[33]怖而失箸:《三国志.蜀先主传》:“先生(刘备)未出时,献帝舅车骑将军董承辞受帝衣带中密诏,尝诛曹公(曹操)。先主未发。是时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袁绍)之徒,不足数也。’先主方食,匕箸。“裴松之注引《华阳国志》云:于时正当雷震,备因谓操曰:‘圣人云:“迅雷风烈必复。”良有以也。一震之威,乃可至于此也!’”后因以失箸形容精神受到震动而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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