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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顶峰

[旧版书] 旧版鹿鼎记连载下部连载完!全部七集146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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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3: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二一回  为虎作伥

    何惕守微笑道:「任何厉害的暗器,发射时都靠手力准头。你武功太也差劲,除了这『含沙射影』,别的暗器也用不来。」当下将钢针一枚枚插回盒中,要他捋起长袍,将铁带缚在他身上,锻盒正当胸口,教了他掀动机括之法,又传了配制针上毒药和解药的方子,说道:「盒中钢针一共可用十次,用完之後就须加进去了。我师父一再叮嘱,千万不可滥伤无辜,这暗器太过霸道,就算不淬毒,伤人之後也往往立时毙命,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可乱用。」韦小宝没口子的答应,又跪下拜谢。   
    何惕守道:「你把他们三位扶起来坐好。」韦小宝答应了,先将归辛树扶起坐入椅中,又去扶归锺时,碰到他腰间圆鼓鼓的似有一个葫芦,拉起他长袍一看,却是个革囊。韦小宝好奇心起,拉开囊上革索,探眼一看,突然大叫起来:「啊哟,是个死人头,他………他………瞪着眼在瞧我呢。」何惕守也有些奇怪,道:「这归师弟不知杀了甚麽要紧人物,却巴巴的将首级挂在腰裏。你拿出来瞧瞧。」   
    韦小宝道:「死人,死人!我拿你出来,你不可咬我。」慢慢伸手入囊,抓住那首级的辫子,提了出来,放在桌上。烛光下瞧得明白,这首级怒目圆睁,虬髯戟张,韦小宝大叫一声,连退三步,叫道:「是………是吴大哥………」
    何惕守微微一惊,问道:「你认得他?」韦小宝道:「他………他………他是我们会裏的兄弟,吴六奇吴大哥啊。」天地会群豪听得他的狂叫,纷纷都奔到厅上来,一见桌上吴六奇的首极,都是惊诧悲愤之极。各人手按刀柄,凝视何惕守,只道吴六奇是她杀的。跟着双儿也奔了出来。韦小宝拉着她手,指着首级,道:「双………双儿,这是你的义兄吴大哥,他………他给这恶贼害死了!」说着抢到归锺之前,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几脚,向徐天川等道:「吴大哥的首级,这恶贼挂在身上。」   
    众人再细看那首级时,只见血渍早乾,颈口处全是石灰,显是以药物和石灰护住,不使腐烂。双儿抚着首级,放声大哭。徐天川道:「咱们用冷水淋湿这恶贼,问明端详,再杀他为吴大哥抵命。」群雄一齐称是。何惕守道:「这人是我师弟,你们不能动他一根毫毛!「说着伸出右手铁钩,向着桌上一枝蜡烛挥了几挥,飘然入内。
    玄贞道人怒道:「就算是你师父,我们也把他斩为肉酱………」突然风际中「咦」的一声,左手两棍手指拿了七八分长的一截蜡烛,举起手来。   
    烛台上的蜡烛本来尚有七八寸长,但这时已割成六七截,每截长不逾寸,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起,并不倒塌。这一手武功,当真是惊世骇俗。天地会群豪无不立时脸上变色。
    玄贞刷的一声,拔出佩刀,说道:「我杀了这厮为吴大哥报仇,让那女人杀我便了。」徐夭川道:「且慢!先问个明白,然後这三人一起都杀。」韦小宝道:「对!这位婆婆姊姊只怕她师伯,连她师伯、师伯老婆一起都杀了,反而没事。双儿,你去打一盆冷水来,可不要那厨房里下过药的。」
    双儿进去打了一盆冷水出来,徐天川接过,在归锺头上慢慢淋将下去,只听他连打了了几个喷嚏,慢慢睁开眼来。他身子一动,发觉手足被缚,腰间又被点了穴道,怒道:「谁?谁跟我闹着玩?」玄贞将刀刃在他脸上轻轻一拍,骂道:「你祖宗跟你闹着玩。」指着吴六奇的首级,问道:「这人是你害死的吗?」   
    归锺道:「不错!是我杀的。妈妈,阿爹,你们在那裏?」一转头见到父母也都已被绑缚,吓得险些哭了出来。他一生跟随父母,事事如意,从未受过些少挫折,那裏经历过这等情景?哭丧着脸道:「你………你们干甚麽?你们打我不过,怎么………怎么绑住了我?绑住了我爹爹、妈妈?」
    徐天川反过手掌,拍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这人你怎么杀的?快快说来,若有半句虚语,立刻戳瞎了你的眼睛。」说着将刀尖伸过去对准他的右眼。
    归锺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咳嗽,说道:「我………我说………你别戳瞎我眼睛。瞎了眼睛,可看不见………看不见………咳咳………咳咳………」众人一齐凝望着他,只听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平西王说道,鞑子皇帝是个大大的坏蛋,霸占………霸占我们………我们大明江山,求我………求我去杀了鞑子皇帝………」群豪面面相觑,均想:「这话倒也不错。」只有韦小宝心中却大大的不以为然,骂道:「辣块妈妈,吴三桂是他妈的甚么好东西了?」归锺道:「平西王是你伯父,他………他………不是好东西,你也不是好东西。」韦小宝在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胡说八道!吴三桂是大汉奸,怎么会是老子的伯父?吴三桂是你的伯父!」归锺叫道:「是你自己说的,啊哟,你说过了话要赖,我不来,我不来!」
    徐天川见他缠夹不清,问道:「吴三桂要你去杀鞋子皇帝,怎么你又去害死了他?」说着又向吴六奇的首级一揩。归锺道:「这人是广东的提督,平西王说他是大汉奸,保定了鞑子皇帝。平西王要起兵打广东,非先杀了他不可。平西王送了我很多补药,吃了治嗽咳的,又送了我白老虎皮。我妈说的,大汉奸非杀不可,咳咳,这人武功很好的,我………我跟妈两个一起打他,才杀了的。你们快放开我,放开我爹爹妈妈。我们要上北京去杀鞑子皇帝,那是大大的、大大的功劳………」
    韦小宝駡道:「要杀皇帝,也轮不到你这痨病鬼。众位哥哥,把这三个家伙都杀了,婆婆姊妹那裏,由我来担当好了。」
    忽听得庄外数十人齐声大叫:「痨病鬼,快滚出来,把你千刀万剐,为吴大哥报仇!」声音雄壮,庄前庄後都是人声,连四处屋顶上都有人一齐呐喊,显是将庄子四下围住了。
    天地会群豪听得来人要为吴六奇报仇,似乎是自己人,均是心中一喜。钱老本大声叫道:「明复清反,母地父天,外面的朋友那一路安舵?」原来天地会的口号是「天父地母,反清复明」,但当遇上身份不明之人,先将这八个字顾[颠]倒来说,倘若是会中兄弟,便会出言相认,若是外人,对方不知所云,也不致泄漏了身份。    庄外和屋顶上有七八人齐声叫道:「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厅中群豪叫道:「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屋上有人说道:「那一堂的兄弟在此?」钱老本道:「青木堂做兄弟的迎接众家哥哥。那一堂的哥哥到了?」
    突见厅门开处,一人走了进来,叫道:「小宝,你在这裏?」只见这人身材高瘦,神情飘逸,正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韦小宝大喜,抢上拜倒在地,连叫:「师父,师父。」陈近南道:「你们大家都好,只可惜………」一眼瞧见桌上吴六奇的首级,不禁悲愤交集,抢上前去,扶桌大恸,眼泪扑簌簌的直洒下来。
    厅门中陆续走进入来,广西家后堂香主马超兴、贵州赤火堂香主古至中等都在其内。众人一见归锺,纷纷拔刀。还有二十余人是广东洪顺堂属下,更是恨极。归锺一见众人这般凶砷恶煞的情状,只咳得两声,便晕了过去。
    陈近南转过身来,问道:「小宝,你们怎地擒得这三名恶贼?」韦小宝说了经过,但徐天川等如何为归锺戏耍、自己冒充吴之荣等等出丑之事,自然略过不提,最後说道:「这三名恶贼武功十分厉害,我们是打不过的。幸好有一个婆婆姊姊帮手,才擒住了。可是这婆婆姊姊又说这老头儿是她师伯,不许我们杀他为吴大哥报仇。」陈近南皱眉道:「甚么婆婆姊姊?」韦小宝道:「她年纪是婆婆,相貌是姊姊,所以我叫她作婆婆姊姊。」陈近南道:「她人呢?」韦小宝道:「她躲在後面,不肯跟她师伯会面。师父,古大哥,马大哥,你们怎么都到了这裏?」
    陈近南道:「这恶贼害了吴大哥,我们立传快讯,四面八方的追了下来。」这时韦小宝等青木堂兄弟才和赶到的群豪见面,原来山东、河南、湖北、安徽各堂的兄弟也均参与,大部份仍是监守在庄外各处。古至中、马超兴都道:「韦兄弟又立此大功,吴大哥在天之灵,也必深感大德。」韦小宝道:「吴大哥待我再好不过,替他报仇,那是该当的。」
    徐天川道:「启禀总舵主,这恶贼适才说道,他们要上北京去行刺鞑子皇帝,又说了些反清复明的言语,不知内情到底如何。」韦小宝道:「有甚麽内情?他怕我们杀他,就顺口胡说。他身上还件白老虎皮的袍子,就是吴三桂送给他的。吴三桂的猪朋狗友,有甚么好东西了?咱们割了他的首级为吴大哥报仇就是了。」他眼见师父和天地会兄弟群集,声势大盛,再也不怕那婆婆姊姊的干预了。   
    陈近南道:「把这三人都弄醒了。咱们好好问一问。」双儿去提了一桶冷水来,将归辛树夫妇和归锺一一淋醒。归二娘一醒,立即大駡,说道下毒迷人,实上江湖上卑鄙无耻的勾当。归辛树却一言不发。陈近南道:「瞧你们身手,他非平庸之辈。你们叫甚么名字?跟我们吴六奇大哥有何冤仇?为何下毒手害他性命?」
    归二娘怒道:「你们这种使闷香、下迷药的无耻小贼,也不配来问老娘姓名。」古至中扬刀威吓,那知归二娘性子极刚,更是骂得厉害。韦小宝道:「师父,他们姓归,乌龟的龟,两只老乌龟,一只小乌龟。我先杀了小乌龟再说。」拔出匕首,指向归锺的咽喉。   
    归二娘见他要杀害儿子,心中却是慌了,叫道:「小鬼?,你有种的就来杀老娘好了,可不许碰我孩儿一根毫毛。」韦小宝笑道:「我偏偏只爱杀小乌龟。」将刀尖在归锺咽喉轻轻一戳。这匕首削铁如泥,虽然这一戳极轻,但归锺喉头立时进出鲜血。也[他]大声叫道:「妈呀,他………他杀死我了。」归二娘大叫:「别………别杀我孩儿!」韦小宝道:「我师父问一句,你乖乖的答一句,那么半个时辰之内,暂且不杀你的痨病鬼宝贝儿子。」归二娘怒道:「我孩儿没生病,你才是痨病鬼。」但听韦小宝答应暂且不杀她儿子,略觉宽心。韦小宝假装连声咳嗽,学着归锺的语气,说道:「妈呀,我………我………咳咳………快要死了………好妈妈,你快快实说了罢………咳咳………咳咳………我没生痨病,我生的是钢刀断头病,咳咳,又是尖刀穿喉病,全身斩成肉酱病哪,咳咳………」他学的声音甚像,归二娘全身毛骨悚然,叫道:「别学,别学我孩儿说话。」韦小宝仍是学着归锺的声音道:「妈呀,你再不回答人家的话,我………我………咳咳,又得生肚子剖开病,肚肠流出病了哪………」归二娘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好!我们是华山派的,我们当家的神拳无敌归二侠,当年威震中原之时,你们这些小毛贼还没转世投胎啦。」陈近南一听这二人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不由得肃然起敬,又想吴六奇武功何等了得,据当时亲眼见到他被害情景的洪顺堂兄弟言道,只一个老妇和一个痨病鬼出手,便打倒了十余名洪顺堂的好手,三拳将吴六奇击得毙命,割了他的首级,对方自非冒名,神拳无敌归辛树成名已久,近数十年来不闻在江湖上走动,不知何以竟会牵入这件惨祸,中间必有重大缘由,当即上前向归辛树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说道:「原来是华山神拳无敌归二侠夫妇。小人陈近南,多有失礼。」伸手一扯,拉断了缚在归辛树身上的绳索,接着又在他背心和腰间推拿数下,解开他的穴道,转身又拉断归二娘和归锺身上的绳索。   
    韦小宝大急,又道:「师父,这三个人厉害得很,放他们不得。」陈近南微微一笑,道:「归二娘駡我们下迷药,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卑鄙行迳。我们天地会并没下迷药,就算是下了,归二侠内功深厚,下三滥的寻常蒙汗药,又如何迷得倒他老人家………」韦小宝道:「不错,不错,我们天地会没下蒙汗药。」心想这药是婆婆姊姊的,也是她自己换上的,不能算在我帐上。   
    归辛树左手在妻子和儿子背心上一拂,已解开了二人穴道,手法此陈近南快得多了,这时点了点头,道:「不是寻常蒙汗药,是极历害的药物。」伸手搭着归锺的脉搏,担心他身子受损。归二娘凝神瞧着丈夫的脸色,问道:「怎样?」归辛树道:「眼前似乎没事。」想起自己晕倒之前,曾和一人对了一掌,此人武功甚浅,但修习内功的法门,显然是华山派的,又想起双儿在乱石岗中奔跑的身法,也是华山派的轻功。一瞥之间,已在人丛中见到了她。   
    双儿见到他精光闪闪的眼光,不由得害怕,缩身在韦小宝之後。归辛树道:「小丫头,你过来,你是华山派的不是?」双儿道:「我不过来!你杀了我义兄吴大哥,我要为他报仇。我………我也不是甚么华山派的。」原来何惕守当日对庄三少奶、双儿等传了一些武功,并非正式收其为徒,也没向她们说自己的门户派别,因此「华山派」三字,双儿今日还是首次听闻。
    归辛树也不去和这小姑娘一般见识,突然气涌丹田,朗声说道:「冯难敌的徒子徒孙,都给我出来。」这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气流激荡,屋顶灰尘簌簌而落。他想同门师兄弟三人、袁承志门下均在海外,大师兄黄真逝世巳久,华山派门户由黄真的大弟子冯难敌执掌,庄中既有华山门人,自必是冯难敌一系。那知隔了良久,内堂竟是寂然无声。
    陈近南道:「好教归前辈得知,年前天下英雄大会河间府,歃血为盟,决意齐心合力,诛杀大汉奸吴三桂。令师侄冯难敌冯前辈,正是河间杀龟大会的主人。何以归前辈反而跟吴三桂携手,杀害敝会义士吴六奇兄弟?这岂不为亲者所痛、仇者所快吗?」话是说得客气,辞锋却巳见咄咄逼人。   
    归二娘向他横了一眼,说道:「曾听人说:『平生不识陈近南,自称英雄也枉然。』当尊驾尚未出世之时,我夫妇已然纵横天下。如此说来,定要等尊驾出世之後,我们才称得英雄。嘿嘿,可笑啊可笑。」陈近南道:「在下才具武功,都是不值归二侠贤夫妇一笑。江湖上朋友看见起在下,也不过是说我明白是非黑白,还不致胡作非为、结交匪人而已。「归二娘怒道:「你讥剌我们胡作非为、结交匪人?」陈近南道:「不敢!」归二娘道:「这吴六奇为虎作伥,做鞑子的大官、欺压我汉人百姓。你们又怎地口口声声称他为大哥?这还不是胡作非为、结交匪人吗?」
    马超兴大声道:「吴大哥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是天地会洪顺堂红旗香主,手握广东兵权,一朝机缘到来,便要起兵攻打鞑子。洪顺堂的众位兄弟,你们说是也不是?」洪顺堂属下二十余人齐声说道:「正是!」马超兴道:「你们袒开胸膛,给这两位大英雄瞧瞧。」二十余人双手拉住衣襟,向外一分,各人胸前十余颗扣子登时迸开,露出胸膛,只见每人胸前都剌了「天父地母,反清复明」八个字,深入肌理。
    观锺一直默不作声,这时见到二十余人胸口都刻了八字,忍不住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天地会群雄一齐向他怒目而视。陈近南向归辛树道:「令郎觉得有趣,归二侠夫妇以为如何?」
    归辛树心中懊丧无比,摇了摇头,向归二娘道:「杀错人了。」归二娘道:「杀错人了。」接着又道:「上了吴三桂这奸贼的当。」左手一伸,从马超兴腰间拔出单刀,往自己□子中抹去。陈近南叫道:「使………」疾伸右手,抓住了她左腕。归二娘右掌拍出,陈近南出左掌相抵,两人身子都是一晃。陈近南左手两根手指伸过去挟住了刀背。归二娘右手又是一掌,拍向他的胸口。陈近南若是退避,那刀就夺不下来,只怕他又欲自尽,适才跟她对了一掌,知她年纪老迈,内力巳不如自己,但出手如电,拳掌功夫精绝,自己只要退得一步,空手再也夺不了她手中兵刃,当下硬挺胸膛,砰的一声,受了她一掌。
    归二娘一呆之下,陈近南左手双指已将她手中单刀夺了过来,这才退後两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当归二娘横刀自尽之时,归辛树若是出手,自能阻止,只是他错杀了吴穴奇,自愧无面目见天下英雄,他已起了自尽以谢的念头,因此并不阻挡妻子,待见陈近南不惜以身犯验,才夺了归二娘手中钢刀,更是愧感交集。他拙於言辞,只道:「陈近南当世豪杰,果然名不虚传。」
    陈近南扶着桌子,调匀气息,半晌才道:「不知者不罪。害死吴大哥的罪魁祸首,乃是吴………吴三………」说着又吐了口鲜血。要知归二娘年纪虽老,昔年功力仍有大半,陈近南为了夺她兵刃,无法运气防护,这一掌挨得着实不轻。
    归二娘道:「陈总舵主,我若再定要自尽,辜负你一番盛情。我夫妇定当去杀了鞑子皇帝,再杀吴三桂这奸贼。」说着跪倒在地,向吴六奇的首能拜了三拜。
    陈近南道:「吴六奇大哥行事十分隐秘,江湖上英雄多有唾骂他的为人,贤夫妇此番出手,用意原为诛杀汉奸,只可惜………只可惜………」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归辛树夫妇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决意去刺杀康熙和吴三桂,然後自尽以谢吴六奇,但此刻也不必多说,同时向陈近南抱拳道:「陈总舵主,这便告辞。」陈近南道:「两位请留步,在下有一言禀告。」归氏夫妇携了儿子的手正要出外,听了这话便停步转身。
    陈近南道:「吴三桂起兵云南,眼见天下大乱,正是恢复我汉家河山的良机。尚有不少英雄,日内都要聚集京师商议对策。大家志同道合,两位前辈同去北京会商如何?」归辛树心中有愧,实不愿与旁人相见,摇了摇头,又要迈步出外。
    韦小宝听他二人说要去行刺皇帝,心想这两个老家伙武功极高,小皇帝未曾防备,别要给他们害死,叫道:「这是天下大事,你们这位公子做事乱七八糟,这一次再坏了事,你们三个就算一古脑儿的自杀,也不免臭………臭气万年。」他听人说过「遗臭万年」的成语,但一时说不上来,说成了「臭气万年」。   
    成语虽然说错,归氏夫妇却也懂得他的意思,归辛树自知武功虽强,见事却不如何明白,否则也不会因了吴三桂的一面之辞,便铸下这等大错,听了韦小宝这句话,不由得心中一寒。寻思:「行刺皇帝,确是有关国家气运的大事。」韦小宝又道:「现下的皇帝年纪小,不大懂事,你们若是杀了他,换上一个年纪大的厉害鞑子来做皇帝,咱们汉人的江山就坏在你们手上了。」归辛树缓缓点头,回过身来。
    陈近南道:「两位前辈,这孩子年纪小,说话没上没下,冲撞英怪。」说着拱手致歉,又道:「但他的顾虑,却似乎也可从长计议。如此大事,咱们谋定而後动如何?」归辛树心想一错不可再错,自己别因一时之气愤鲁莽,以致成为万世罪人,便道:「好!谨听陈总舵主吩咐。」陈近南道:「吩咐两字,万万不敢当。明日上午,大黟儿到北京,晚间便在这孩子的住处聚会,两位以为怎样?」归辛树缓缓点头,陈近南问韦小宝道:「你又搬了住所没有?」韦小宝道:「弟子仍在东城铜帽子胡同。」
    陈近南道:「两位前辈,明晚咱们在北京东城铜帽子胡同这孩子的子爵府聚会,共商大事。」韦小宝道:「师父,你别生气,现下叫作伯爵府。」陈近□道:「嘿,你又升了官啦。」归二娘瞪眼瞧着韦小宝道:「你是吴三桂的侄子,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大义灭亲吗?」韦小宝笑道:「我不是吴三桂的侄子,吴三桂是我的灰孙子。」陈近南嗔目斥道:「前辈跟前,不得无礼。快磕头谢罪。」韦小宝道:「是。」作势欲跪,却是慢吞吞的延挨时辰。归辛树一扬手,带了妻儿仆从,迳自出门,明知外边并无宿处,却宁可挨饿野宿,实是无颜与天地会群豪相对。归锺自幼并无玩伴,见韦小宝言语伶俐,年纪又小,甚是好玩,向他招手道:「小娃娃,你跟找去,陪我玩儿。」韦小宝道:「你杀我朋友,我不跟你玩。」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人影一晃,归锺扑将过来,一把将韦小宝抓住,提到门口,这一下出手快极,天地会中竟无一人来得及阻止。归锺哈哈大笑,叫道:「你跟我去捉迷藏。」归辛树脸一板,喝道:「锺儿放下他。」归锺不敢违抝父言,只得放下了韦小宝。归二娘安慰他道:「孩儿,咱们去买两个书僮,陪你玩耍。」归锺道:「书僮不好玩,就是这小娃娃好玩,咱们买了他去。」归辛树见儿子出丑,拉住他手臂,快步出门。   
    群雄面面相觑,均觉吴六奇一世英雄,如此胡裏胡涂的死在一个白痴手裏,实是太寃。
    韦小宝道:「师父,我去请婆婆姊姊出来,跟大家相见。」和双儿走到後堂,那知何惕守早已离去。三少奶等人说道妇道人家,不便和群雄会见,只吩咐仆妇安排酒饭,欵待宾客。
    次日韦小宝拜别了主人,和陈近南等分道赴京。陈近南道:「小宝,归二侠夫妇要去行剌皇帝,他们已答应大家商量之後,再作定论。你到北京之後,可不能通知皇帝,让他有了防备。」韦小宝心中本有此意,却给师父一语道破,忙道:「这个自然。他鞑子占了我们汉人江山,我在朝中做官,是奉了师父你老人家之命,怎能真的向着他?」陈近南道:「这就是了。你若是言不由衷,做了对不起大夥的事,我第一个就饶不得你。」韦小宝道:「师父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带了双儿、徐天川等人,迳去和张勇、赵良栋等人相会,回到北京。
    他一回铜帽子胡同,立即便想去见康熙,寻思:「小皇帝是我的好朋友,怎能让他死在这三只乌龟手裏?有了,我去宫裏分派侍卫,大大戒备,严密守卫。我答应了师父,不跟皇帝说,大丈夫言而有信,可是仍能叫三只乌龟不能得手。」刚要出门,陈近南已乔装改扮,带了古至中和马超兴到来。韦小宝暗暗叫苦,只得强打精神,设宴接待。
    不久天地会群雄分批陆续到来。跟着沐剑声带同铁背苍龙柳大洪、摇头狮子吴立身、圣手居士苏冈等一行人也来了。原来沐王府众人早在北京,得到信息後齐来聚会。众人用毕酒饭,又等了良久,归家三人这人到来。韦小宝另开筵席,归二娘淡淡的道:「我们吃过饭了。」归锺东张西望,见到府第中堂皇华贵,说道:「小娃娃,你家裏的模样,跟平西王的五华宫倒也相差不远。你没说谎,吴三桂果然是你伯父。」
    韦小宝道:「对,吴三桂是你的………」说到这「的」字,突然住口,心急这一句顺口便宜讨过去,师父必定生气,当即改口说道:「三位既已用过了饭,咱们便到东厅喝茶。」
    众人来到东厅,献上清茶点心,韦小宝遣出仆役,吩咐不听召唤,谁也不许进来。陈近南又派了十余名会众出去,在厅周及屋顶把守,这才关门上闩,围坐商议大事。陈近南替归氏夫妇和沐王府众人引见,却不提吴六奇之事。归氏夫妇虽然退隐已久,柳大洪、吴立身等还是好生仰慕,对之十分恭敬。
    归二娘单刀直入,说道:「吴三桂在云南起兵,攻人湖南、四川,兵势甚锐,一路上势如破竹。吴三桂当年虽然投降鞑子,断送了大明天下,实是罪大恶极,但他毕竟是咱们汉人。依我们归二爷之见,我们便进皇宫去刺杀鞑子皇帝,好让鞑子群龙无首,乱成一团。众位高见如何?」


第一二二回  共商大计

    沐剑声道:「鞑子皇帝固然该杀,可是这么一来,岂不是帮了吴三桂这奸贼一个大忙?」归二娘道:「吴三桂当年害死沐王爷,沐公子自然放他不过。可是满汉之分,那是头等大事。咱们若能杀尽了鞑子,慢慢再来收拾吴三桂不迟。」
    柳大洪道:「吴三桂倘若起兵得胜,他自己便做皇帝,再要动他,便不容易了。依晚辈之见,咱们先让鞑子跟吴三桂自相残杀,拼个你死我活。咱们再来渔翁得利。因此晚辈以为眼前不宜去行刺鞑子皇帝。」他虽满颏白须,但归氏夫妇成名已久,他自称晚辈,沐王府跟吴三桂仇深似海,定要先见他覆灭,这才快意。
    归二娘道:「吴三桂打的是兴明讨虏旗号,要辅佐朱三太子登基。这裏有一张吴三桂起兵的檄文,大家请看。」说着从身边取了一大张白纸出来,摊在桌上。
    陈近南读了起来:
    「原镇守山海关总兵官,今奉旨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吴,檄天下文武官吏军民人等知悉:本镇深叨大明世爵,统镇山海关………」陈近南知道群豪大都不通文墨,因此读两句,解说两句,解明了第一段後,接着又读了下去,下面说的是李自成如何攻破北京,崇祯宾天,他为了报君父之仇,不得已向满清借兵破贼,其後中说道:「幸而渠魁授首,方欲择立嗣君,继承大统,封藩割地,以酬满酋。不意狡虏逆天背盟,乘我内虚,雄踞燕京!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方知拒虎进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误。」
    归二娘道:「他後来就知道向满洲借兵是错了,可惜已来不及啦。」柳大洪哼了一声,道:「这奸贼说得好听,全是假话。」归二娘道:「陈总舵主,请你读下去。」陈近南道:「是!」接续读道:
    「本镇刺心呕血,追悔靡及,将欲返戈北返,扫荡腥膻,适遇先皇之三太子。太子年甫三岁,刺股为记,寄命托孤,宗社是赖。姑饮血隐忍,养晦待时,选将练兵,密图兴复,迄於今日,盖三十年矣!」
    柳大洪听到这裏再也忍耐不住,拍案道:「放屁!放屁!这狼心狗肺、天地不容的奸贼,倘若他真有半分兴复大明之心,当年为甚么杀害永历皇帝、永历太子?此事天下皆知,又如何托赖得?」
    韦小宝见了柳大洪须眉戟张的情状,无不心佩他的忠义,均想吴三挂十二年前在昆明市上绞杀永历皇帝父子,决计无可狡辩。
    归二娘道:「柳大哥这话不错,吴三桂决非忠臣义士,这是连三岁孩童也知道的。咱们要去行剌鞑子皇帝,是为了反清复明,绝不是帮吴三桂做皇帝。」陈近南道:「我把这檄文读完了,大家从长计议。」读道:
    「兹者,虏酋无道,奸邪高张,道义之儒.凭处下僚;斗筲之辈,咸居显职………」读到这句,向韦小宝笑了笑,道:「小宝,这句话是说你了。」韦小宝听着师父读文章,只觉抑扬顿挫,倒也好听,忽听说吴三桂的文章中提到自己,不禁又惊又喜,忙问:「师父,他说我甚么?这家伙定是不说我的好话。」陈近南道:「他说有学问道德的好人,都做芝麻绿豆小官,毫无本事的家伙,却都做了大官。这不是说你吗?」韦小宝道:「他自己呢?他的官比我做得还大。岂不是比我更不中用吗?」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说道:「鞑子朝廷中的官职,可没有比平西亲王更大的。」
    陈近南将最后一段读完:「山惨水愁,妇号子泣;以致彗星流陨,天怒於上;山崩土裂,地怨於下。本镇仰观俯察,是诚伐暴救民、顺天应人之日。爰卜甲寅之年正月元旦,恭奉太子,祭告天地,敬登大宝。建元周咨。」接着解说了一遍。
    众人之中除了陈近南和沐剑声二人,都没读过甚麽书,均觉这道檄文似乎说得头头有道,却总有些甚麽不对,可也说不上来。   
    沐剑声沉吟片刻,说道:「陈总舵主,他既奉朱三太子敬登大宝,为甚么不恢复大明国号,却要改国号为周?这中间实是个大大的破绽。何况朱三太子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谁也没听见过,忽然之间,没头没脑的钻了个朱三太子出来。多半吴三桂去找了个不懂事的孩子出来,说是朱三太子,号召人心,其实是把他当作儡傀。」众人都点头称是。
    归二娘道:「吴三桂把朱三太子当作傀儡,那是绝无可疑的。这人是真是假,也没多大分别。不过朱三太子不是小孩子,先皇旬国已三十年,如果朱三太子是真,至少也有三十几岁了。」韦小宝道:「三十几岁的不懂事小娃娃,也是有的,嘻嘻。」说着向归锺瞧了一眼。群雄中有几人忍不住说了出来,归二娘双眉一竖,便要发作,但转念一想,韦小宝的话倒也不假,自己的宝贝儿子活了三十几岁,果然仍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众人商议良久,有的主张假手康熙,先除了吴三桂,再图复国;有的以为吴三桂虽然奸恶终究是汉人,应当助他赶走鞑子,恢复了汉人江山,再去除他。议论纷纷,难有定论。说到後来,众人都望着陈近南,人人知他足智多媒,必有商见。
    陈近南道:「咱们以天下为重。倘若此刻杀了康熙,吴三桂声势固然大振,但是台湾郑王爷也可渡海西征,进兵闽浙,直攻江苏。如此东西夹击,鞑子非垮不可。那时吴三桂若是跋扈,自己想做皇帝,郑王爷的兵力,再加上沐王府、天地会和各路英雄,也可制得这奸贼。」苏冈冷冷的道:「陈总舵主这话,是不是在为台湾郑王爷打算呢?」   
    陈近南凛然道:「郑王爷忠义之名,著於天下,苏兄难道信不过吗?」苏冈道:「陈总舵主忠勇侠义,人人钦服,。可是郑王爷身边,奸诈卑鄙的小人可也着实不少。」韦小宝忍耐不住,说道:「这话倒也不错。好此那『一剑无血』冯锡范,还有郑王爷的儿子,都不是好人。」陈近南听他并不附和自己,彻感诧异,但想他的话也非虚假,不禁叹了口气。   
    归二娘道:「赶走鞑子,那是一等一的大事,至於谁来做皇帝,咱们可管不着,反清是一定要反的,复不复明,不妨慢慢商量。大明的崇祯皇帝,就不是甚麽好东西。」陈近南和沐王府群豪向来忠於朱明,一听所言,都是脸上变色。沐剑声道:「咱们若不拥朱氏子孙复位,难道还是拥吴三桂这大奸贼不成?」
    归锺突然说道:「吴三桂这人很好啊,他送了我一张白老虎皮做袍子,你们可瞧见过没有?」说着翻开皮袍下襟,露出白虎皮来,大是洋洋得意。归辛树斥道:「小孩子家,别在这裏胡说八道。」苏冈冷笑道:「在归少爷眼中,一件皮袍子可此咱们汉人的江山更加要紧了。」归二娘怒道:「孩子,把皮袍子脱下来!」归锺愕然道:「为甚麽?」归辛树一声不响,一伸手,从儿子腰间拔出长剑,但是白光闪动,嗤嗤声响,归辛树手中长剑的剑尖在儿子身前、身後、肩头,手臂不住掠过。众人大吃一惊,都从椅中跳起身来,只道归辛树已将儿子杀死,却见归锺所穿的那件皮袍已裂成十七八块,落在身周,露出一身丝棉短袄裤。归辛树这数剑出手准极,割裂皮袍,却没在短袄裤上副[划]出一条剑痕。群雄待得看清楚时,尽皆喝采。   
    归锺吓得呆了,连声咳嗽,道:「爹,咳咳………咳咳………爹………咳咳………」归辛树一挥手,长剑入鞘,跟着解下自己身上棉袍,披在儿子身上,说道:「穿上了!」归二娘拾起地下的白虎皮碎块,投入烧得正旺的火炉之中,登时火光大盛,一阵焦臭,白虎皮渐渐烧成灰烬。韦小宝道:「可惜,可惜。」归辛树道:「走罢!」向厅门走去。陈近南道:「归二侠去谍干大事,我们谨供驱策。」归辛树道:「不敢当!不用了!」说着走向厅门。韦小宝知道他立时便要动手,已来不及去告知皇帝,心想须得使个缓兵之计,阻他一阻,大声道:「皇宫裏的屋子没一万间,也有五千间,你可知鞑子皇帝住在那裹?」
    归辛树一怔,觉得此言甚是有理,禁宫之中千门万户,却到那裏找皇帝去?回头问道:「你知道吗?」韦小宝摇头道:「我也不知。鞑子皇帝怕人行刺,晚晚换地方睡。有时睡在慈宁宫,有时睡在景阳宫,有时又在长春宫、咸福宫、延禧宫睡,说不定又睡在丽景轩、雨花阁、毓庆宫。」他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宫阁的名字,归辛树只听得皱起了眉头。韦小宝又道:「就算是皇帝贴身的太监、侍卫,也不知他今晚睡在甚么地方。」归辛树道:「依你说来,怎样才能找到皇帝?」
    韦小宝摇头道:「皇帝上朝,文武百官就见到了。待他一进大内,只有他来找你,旁人永远找他不到的。」其实情形并非如此,康熙也不经常掉换寝处,但归辛树夫妇是草莽布衣,怎知道皇宫内院的规矩?听了韦小宝一番胡诌,心想皇帝严防刺客,原该如此,不由得大为踌躇。
    韦小宝见归辛树脸有难色,甚是得意,说道:「归二爷,你可知鞑子皇帝有多少妃子?」归辛树哼的一声,瞪目不语。韦小宝道:「说书人说皇帝有三宫六院,後宫三千人。鞑子皇帝的老婆没这麽多,三千个是没有,一千五六百个是有的。他夜夜做新郎,今天在第八百五十一个妃子那裏睡,明天搬到了第一千零三十四个妃子那裏睡。你要到皇宫裏去找他,那可难得紧。就算是皇帝的妃子,也不知皇帝今晚宿在那裏,等上三年,四年,也不知道皇帝来是不来。」
    陈近南道:「小宝,你在宫裏日久,必定知道找到皇帝的法子。」韦小宝道:「白天还容易找,晚上就说甚么也找不到了。」陈近南道:「那么明日白天咱们都乔装改扮,由你带领,混进宫去行事。这位钱兄弟和吴二哥,你不是带进宫里去过吗?」说着向钱老本和吴立身二人一指。
    韦小宝道:「钱大哥只到过御厨房。吴大哥他们一进皇宫,就给卫士……给卫士们发觉了,要见皇帝的面,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钱大哥,吴二哥,你们两个说是不是?」钱吴二人都点了点头。进过皇宫,均知要在禁宫之中找到皇帝的所在,确似大海捞针一般。   
    韦小宝道:「弟子例有个法子。」陈近南道:「什么法子?」韦小宝道:「弟子明日去见皇帝,他必定要说吴三桂造反的事。弟子就跟皇帝说到如何如何打吴三桂,撺掇他出来瞧试演大炮。只要他一出宫门,下手就容易得多,行剌成功也罢,不成功也罢,咱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也少了许多凶险。」归二娘冷笑道:「皇帝就这麽听你这小娃娃的话?他三年不出宫来,咱们难道就等他三年?你推三阻四,总之是不肯带领去干事就是了。」   
    沐剑声道:「进宫去行刺皇帝的事兄弟也是干过的,说来惭愧,我们沐王府死了好几位兄弟。舍妹和一位方师妹,还有这位吴师叔,都失陷在宫里,几遭不测,幸蒙韦香主仗义相救,都才脱险。不是我们胆小怕死,这件事可当真不易成功。」归二娘冷冷的瞧着韦小宝。说道:「凭你就能救得他们脱险?」吴立身忙道:「这位韦香主年纪虽小,可是仁义过人,机智聪明,兄弟的性命,全仗他相救。」归二娘道:「沐王府办不成的,未必姓归的也一定办不成。」
    柳大洪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归氏夫妇神拳无敌,当然胜过我们小小沐王府百倍。这就请启驾动身,我们在这裏静候好音。」天地会洪顺堂的一名兄弟说道:「韦香主,你还是一起进宫去的好,等到归二侠夫妇给鞑子的卫士拿住了,你好设法相救啊。」他恼恨归家三人杀了吴六奇,虽在总舵主之前,也是忍不住要出言讥刺几句。韦小宝心中暗骂:「你们三只乌龟,进宫去给拿住了,杀了我头也不会来救。」笑道:「归二侠夫妇怎会给卫士拿住?皇宫裏卫士有八千多名,归少爷只须咳嗽几声,就把这八千多名卫士一古脑儿都震死了。」天地会和沐王府群豪中有不少人都笑了出来。   
    归锺笑道:「真有这等事?那可有趣得很啊。他们怕听我的咳…咳嗽吗?咳咳…咳咳…」归氏夫妇大怒,一人执着儿子的一条臂膀,三人并肩向外。陈近南道:「归二侠,请息怒。兄弟倒有个计较。」
    归二娘素知陈近南足智多谋,转身候他说下去。陈近南道:「归二侠贤夫妇武艺高强,当世无敌。但深入险地,毕竟是敌众我寡。咱们还是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为是……」归二娘道:「我道是陈总舵主当真有甚麽高见,哼!」转过身来,走向厅门。
    突然之间,柳大洪和吴立身快步抢过,拦在门口。柳大洪道:「二位要相助吴三桂,我们沐王府万万不允。」归二娘道:「怎么?要动手麽 ?」柳大洪道:「二位尽可先杀我师兄弟,再出此门去帮吴三桂的忙。」归二娘道:「谁说我们是助吴三桂了?」柳大洪道:「二位虽无相助吴贼之意,但此事若成,吴贼声势大盛,再也制他不了。」归辛树低低的道:「让开!」踏上一步。柳大洪张闪双手,拦在门前。
    归辛树左手一探,便去抓他胸口。柳大洪伸手一格,拍的一声,双掌相交,柳大洪身子一晃,一张脸登时变得惨白。归辛树道:「我只使了五成力道。」吴立身摇头道:「你不妨使十成力道,把我师兄弟都毙了。」归锺道:「十成就十成。」两手一缩一伸。吴立身伸臂相格。归锺两手又是一缩,吴立身便格了个空。归锺乘他双臂正要缩回之际,双手快如电闪,已拿住了他胸口要穴。
    陈近南抢上前去,劝道:「大家都是好朋友,不可动武。」眼见当前情势,自己只要一出手相救吴立身,立时便正面与归氏夫妇为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甚感为难。
    韦小宝笑道:「大家争个不休,终究不是了局。这样罢,咱们掷一把骰子,碰一碰运气,倘若是归二爷赢呢,我们非但不阻归二爷夫妇进宫,晚辈还将宫裏的情形,详细说与两位知道。」归二娘道:「如果是你赢呢?」韦小宝道:「那么这件事就得搁上一搁。等吴三桂死了之後,咱们再去向皇帝下手。」
    归二娘心想:「倘若自己人先干了起来,沐家多半会去向鞑子报讯,这件事终究难办,倒不如听他的。」问丈夫道:「二爷,你说怎样?」归辛树向韦小宝道:「你输了可不能赖。」韦小宝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那鞑子皇帝又不是真的甚麽鸟生鱼汤,我干麽要廻护他?只不过赢要赢得英雄,输要输得光棍。不论谁赢谁轮,都不会伤和气。」
    陈近南觉他最後这句话颇为有理,说道:「此事牵涉重大,到底於我光复大业是祸是福,实难逆料。古人占卦决疑,我们来掷一把骰子,也是一般意思,大家不用争执,就凭天意行事罢。」归二娘道:「孩儿,放开了手。」归锺道:「我不放。」归二娘道:「这位小兄弟要跟你掷骰子玩儿呢。」归锺大喜,立即松手,放开了吴立身胸口的穴道。吴立身胸口酸痛难当,不住摇手。
    韦小宝道:「归少爷,请你将骰子拿出来,用你们的。」归锺道:「骰子?我没有啊,你有没有?」韦小宝道:「我也没有,那一位身上带有骰子?」众人都缓缓摇了摇头,均想:「又不是烂赌鬼,那有随身带骰子的?」归二娘道:「没有骰子,咱们来猜铜钱好了。」韦小宝道:「还是掷骰子公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是童,归二爷是叟,可见非掷骰子不可。那些亲兵,总是有人有的。我去问问。」说着推门出厅。
    他出了花厅,走进大厅,便从衣袋中摸出六粒骰子来,这是他随身携带的法宝,但若当塲从怀裏取出,归氏夫妇定有疑心,在大厅上坐了片刻,回到花厅,笑道:「骰子找到了。」
    归二娘道:「怎麽赌赢输?」韦小宝道:「掷骰子的玩意,我是一点也不懂。归少爷,你说怎么赌法?」归锺拿起两粒骰子,道:「我跟你比比准头。」手指弹处,嗤嗤两声,两粒骰子飞起,打灭了两枝腊烛,跟着噗噗两声响,两粒骰子都嵌入了板壁。群雄齐赞:「好功夫!」韦小宝道:「我见人家掷骰子,是比点子大小,可不是此暗器功夫。」归二娘道:「是了!你们两个各掷一把,谁掷出的点子大,谁就赢了。」韦小宝心想:「只掷一把,说不定他运气真好,一下子掷了个三十六点。」说道:「这样吧,咱们各掷三把,三赛两胜。」归锺是掷的次数越多,越是高兴,说道:「咱们每人掷三百次,胜了二百次的算赢。」归二娘道:「那有这麽麻烦的,各掷三把够了。」   
    徐天川将嵌入板壁时两粒骰子挖了出来,放在桌上。韦小宝道:「归少爷,你先掷。」归锺拿起骰子,笑嘻嘻的正要掷下,归二娘道:「且慢!」转头问柳太洪、沐剑声道:「这场赌赛若是我们胜了,沐王府算不算数?」
    柳大洪适才和归辛树对了一掌,胸口气血翻涌,此刻兀自尚未平复,心想对方还说只使了五成力,此人是前辈英雄,自无虚言,他真要去皇宫行剌,凭沐王府的力量又怎阻他得住?便点了点头。沐剑声道:「天意如何,全凭两位掷骰决定便了。」归二娘道:「好!」向归锺道:「掷罢!掷的点子越大越好。」
    归锺将六粒骰子细细看过,说道:「最多的是六点,最少的是两点,还有一个大凹洞。」归二娘道:「大凹洞是一点。」归锺道:「古0古怪,四点却又是红的。」右掌一挥,拍的一声响,六粒骰子都嵌入了桌面,向上的尽是六点。原来他在掌中将骰手放好了,六粒骰都是一点向下,这一掷下来,自然都是六点向上了。
    众人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这痨病鬼看来弱不禁风,内力竟然如此深厚,可是天下掷骰子那有这麽掷法的?
    归二娘道:「孩儿,不是这样的。」伸掌在桌上一拍,六粒骰子都跳了起来。众人齐声喝采。归二娘将骰子拿起,随手在桌上一滚,说道:「滚出几点,便是几点,可不能凭自己意思。」归锺道:「原来是这样。」拿起骰子,学着母亲的模样,将骰子轻轻掷在桌上,骰子滚动,定下来时共是二十点。
    六粒骰子掷成二十点,赢面略高。韦小宝拿起骰子,小指拨了几拨,在掌心暗暗使了花样,叫道:「通吃!」一把掷了出去,五粒骰子滚出了十七点,最後一粒不住滚动,依着他作弊的手法,这粒骰子非滚成六点不可,二十三点,便赢了第一把。那知这骰子滚将过去,突然陷入了桌面的一个小孔,那正是归锺适才用骰子掷出来的。那骰子微微一颤,不能再滚,向天的却是一点,十八点便输了。韦小宝道:「桌面上有洞,这不算。」拿起骰子,欲待再掷。陈近南摇道:「这是天意,输了第一把。」   
    韦小宝听师父如此说,心想:「还有两把,我非赢了你不可。」将骰子交给归锺。
    归锺赢了第一把,得意非凡,轻轻一掷,却只有九点。沐家众人见这一把是输定了,不禁欢呼起来。韦小宝走到方桌的另一角去,远离桌面上的六个小洞,一把掷去,竟是四粒六点,两粒五点,三十四点,任何两粒骰子也都赢了。胜得无惊无险。   
    双方各胜一把,这第三把便决最後输赢。归锺一把掷下,六骰转动良久,转出了三十一点,蠃面已是甚高。沐家众人均是脸有忧色,心想要赢这三十一点,当真要极大的运气才成。韦小宝却并不担心,心道:「我还是照适才的法子,掷成三十四点嬴你便了。」小指在掌心暗拨,安好了骰子的位置,轻轻滚了出去。
    但见六粒骰子在桌上乱转,逐一转定,六点、五点、五点、六点,四粒转定了的都是都是大点,已有二十二点。第五粒又转了个六点出来,一共二十八点。最後一粒骰子不住的泼溜的转动。若是出来三点,双方和局,须得再掷一次;一点或两点是输了。四五六点便赢。赢面占了六成。韦小宝心想:「就算是三点和局,再掷一次,便未必能再有这么好运气。」这最後一粒骰子转个不休,眼见要定在六点上,他大叫一声:「好!」忽然间骰子翻了个身,又转了过去。他也吃一惊,叫道「有鬼了!」一瞥眼间,只见归辛树对着骰子,正在微微吹气,便在此时,那骰子停住不转,一个大凹洞仰面执天,乃是一点。众人齐声大叫。   
    韦小宝又是吃惊,又是气恼。掷骰子作弊的人见过无数,吹气转骰之人固然今日是第一次遇上,以前也从未听见过。这老翁内功高强之极,聚气成綫,不但将这第六粒骰子从六点吹成了一点,只怕适才归锺掷成三十一点也不是全靠运气,是他老子在旁吹气相助。他账红了脸道:「归老爷子,你…你…呀,呼,呼!」说着撮唇吹气。
    归辛树道:「二十九点,你输了!」伸手拿起那第六粒骰子,夹在拇指和中指间一捏,喀的一声,骰子碎裂,流出少数水银来,散在桌面上,登时化为千百粒细的圆珠,四下滚动。归锺拍手笑道:「好玩,好玩!这是甚麽东西?又像是水,又像是银子。」
    韦小宝见他当场拆穿了骰子中灌水银的弊端,假作惊异,道:「原来骰子裏一定要放水银。老爷子,你可教了晚辈一个乖。骰子是牛骨做的,我今日才知水银是从牛骨头里生出来的,从前还道是银子加水调成的呢。黄牛会耕田,又会造水银,了不起,了不起。」
    归二娘不去理会他的胡说八道,说道:「大夥儿再没话说了罢?韦兄弟,皇宫裏的情形,请你详细说来。」韦小宝眼望师父。陈近南点了点头,道:「天意如此,你老老实实的向二位前辈说罢。」他明知这个徒弟甚是狡狯,是以特别加上「老老实实」四字。
    韦小宝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说道:「既然输了,这赌帐自然是不能赖的。大丈夫偷抢拐骗,都没甚么,赌帐却不可不还。皇宫裏的屋子多,道路曲曲折折,说也锐不明白。我去画一张图出来。徐大哥、钱大哥,请你们陪客人,我去画图。」
    他向众人拱拱手,转身出厅,走进书房。这伯爵府是康亲王所赠,书房中图书满壁,桌几间笔砚列陈,韦小宝怕赌钱坏了运气,书输二字同音,这「输房」平日是半步也不踏进来的。这时来到案前坐下,喝一声:「磨墨!」早有亲随上来侍侯。伯爵大人从不执笔写字,那亲随心中纳罕,脸上钦佩,当下抖擞精神,在一方王羲之当年所用的蟠龙紫石古砚中加上清水,取过一锭颜鲁公用胜的唐朝松烟香墨,安腕运揩,屏息凝气,磨了一砚浓墨,再从笔筒中取出一枝唐伯虎定造的湖州银镶斑竹极品羊毫笔,铺开了一张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笺,点起了一炉卫夫人写字时所焚的龙脑温麝香,恭候伯爵大人挥毫。这架子摆将出来,有分教:
    锺王颜柳苏黄赵
    自恨不及韦小宝
    韦小宝掌成虎爪之形,指运擒拿之力,一把抓起笔杆,饱饱的醮上了墨,忽地拍的一声轻响,一大滴墨汁从笔尖上掉将下来,落在纸上,登时将一张名贵之极的金花玉版笺沾污了。那亲随心想:「原来伯爵大人不是写字,是要学梁楷泼墨作画。」却见他在墨点左侧一笔直下,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树干,又在树干左侧轻轻一点,既似北宗李思训的斧劈皴,又似南宗王摩诘的披麻皴,实集南北二宗所长。那亲随正赞叹间,忽听伯爵大人言道:「我这个『小』字,写得好不好 ?」那亲随吓了一跳,这才知伯爵大人写了个「小」字,忙连声赞好,说道:「大人的法书,笔顺自右至左,别创一格,天纵奇才。」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3: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二三回  密摺通风

    这亲随常在书房伺候,肚子裏倒也有几两墨水。韦小宝道:「你去传张提督进来。」那亲随答应了出去,寻思:「不知伯爵大人下面写一个什么字。」可是他便猜上一万次,却也决计猜不中。原来韦小宝在「小」字之下,写了一个圆圈。在圆圈之下,画了一条既似硬柴又似扁担的一横,再画一条蚯蚓,穿通扁担。这蚯蚓穿扁担,乃是一个「子」字。三个字串起来,是康熙的名字「小玄子」。「玄」字不会写,画个圆圈代替。想当日他在清凉寺中为僧,康熙曾画图传旨,韦小宝欣慕德化,恭效圣行,今日事势紧急,便画图上奏。写了小玄子的名字後,再画一剑,剑尖直刺入圆圈。这一把刀不似刀,剑不像剑之物,只画得他满头是汗,刚刚画好,张勇已到。韦小宝摺好飞金笺,套入封套,密密封好交给张勇,低声道:「张提督,这一道要紧奏章,你立刻送进宫去,呈给皇上。你只须说是我的密奏,侍卫太监便会立刻给你通报。」张勇答应了,双手接过,正要放入怀内,忽听得书房外两名亲兵齐声喝问:「什麽人?」房门砰的一声推开,闯进三个人来,正是归氏夫妇和归锺。
    归二娘一眼见到张勇手中的奏章,夹手抢过,历声对韦小宝道:「你去向鞑子皇帝告密?」韦小宝惊得呆了,道:「不…不是…不是…」归二娘撕开封套,抽出纸笺,见了笺上的古怪图形,愕然道:「你看!」交给归辛树,问韦小宝道:「这是甚麽?」韦小宝道:「我吩咐他去厨房,去做…做那个汤,请客人们吃,要小团子不要大团子,团子上要刻花的,他…他弄不明白,我就画给他。」归辛树和归二娘都点了点头,神色顿和,这纸笺上所画的,果然是用刀在小团子上刻花,绝非向皇帝告密。韦小宝向张勇挥手道:「快去,快去!」
    张勇转身出房。韦小宝道:「要多多的预备,多派人手,赶着办!大家马上要吃,这可是性命交关的事,片刻也耽搁不得。」张勇又在门口答应了一声。   
    归二娘道:「点心的事,不用忙。韦兄弟,你画的皇宫地图呢?」韦小宝取遇一张飞金笺,铺在桌上,将笔交向归二娘,说道:「我画来画去画不好,我来说,请你来画。」归二娘按过笔,坐了下来,道:「好,你说罢。」
    韦小宝心想这也不必相瞒,於是从午门说起,向北到金水桥,折而向西,过弘义阁,经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经隆宗门到御膳房,这是韦小宝出身之所;由此向东,经乾清门而至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御花园、钦安殿;从御膳房向北,是南库、养心殿、永寿宫、翊坤宫、体和殿、储秀宫、丽景轩、漱芳斋、重华宫;由此向南是咸福宫、长春宫、体元殿、太极殿;向西是雨花阁,保华殿、寿安宫、英华殿;再向南是西三所,寿康宫、慈宁宫、慈宁花园、造办处、内务府、宝蕴楼、武英殿;出武英门过桥向东,过熙和门,又回到了午门,这是紫禁城的西半部。
    归辛树和归二娘听他说了半天,还只皇宫的西半部,但宫殿楼阁巳是记不胜记,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归二娘挨次将宫殿和门户的名称记了下来。韦小宝又把东半部各处宫殿门户说了,亏得他记心甚好,平日在皇宫到处游玩,极是熟悉,归二娘写了大半个时辰,才将皇宫内九堂四十八处的方位写完。她搁下墨笔,嘘了口气,微笑道:「难为韦兄弟记得这般明白,可多谢你了。」她见韦小宝将每一处宫殿门户的名称方位说来,如数家珍,绝无窒滞,料想句句是实,他就是要捏造杜撰,也无这等本事。   
    韦小宝笑道:「这是归少爷掷骰子赢了的采头,你们不用谢我。」又道:「皇宫的御前侍卫,平时大都在东华门旁的銮舆街一带侍候,不过眼下跟吴三桂打仗,鞑子皇帝一定严加戒备,想来禁城四十八处之中,到处是侍卫守御了。」心想:「我先安上一句,免得小玄子接到我的密奏之後,加派卫士,这三只乌龟疑心我通风报信。」归二娘道:「这个自然。」韦小宝道:「据我看来,宫裏侍卫虽多,也没甚麽太高手,就是一味人多。满洲人射箭的本事,倒是很厉害的。不过三位当然也不放心上。」归二娘道:「多承指教。咱们就此别过。」
    韦小宝道:「三位吃了团子去,才有力气办事。」走到门边,大声道:「来人哪。送点心来。」门外的侍仆高声答应。归二娘道:「不用了。」携着儿子的手,和归辛树并肩出了书房。夫妇二人心中均想:「你在这刻花团子之中,说不定又会做甚么手脚,上了一次当,可不能上第二次。」
    韦小宝送到门口,拱手而别,说道:「晚辈眼望捷报至,耳听好消息。」归辛树伸手在大门口的石狮子头上一掌,登时石屑纷飞,落地啪啪有声,嘿嘿冷笑,扬长而去。韦小宝呆了半晌,心想:「这一掌若是打在老子头上,滋味大大的差劲。他是向我警告,不可坏他们大事,否则就是这么一掌。」伸手也是在石狮子头上一掌,「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手掌心好不疼痛。
    这石狮头顶本来其是光滑,但给归辛树适才一掌拍崩了不少石片,已变得尖角嶙嶙。韦小宝提起手来,在灯笼下一看,幸好没刺出血。
    他回到花厅,只见陈近南等正在饮酒。他告知师父,巳将紫禁城中详情说与归氏夫妇知道,刚才送了三人出去。陈近南点了点头,叹道:「归氏夫妇就算能刺杀鞑子皇帝,只怕他们也回不来了。」群雄默默饮酒,各想心事,偶尔有人说上一两句话,也无旁人接口。
    过了大半个时辰,门外有人说道:「启禀爵爷,张提督有事求见。」韦小宝心中一喜,道:「深更半夜的,有甚麽要紧事了。你说我已经睡了,有事明天再说。」那人应道:「是。」陈近南低声道:「或许是皇宫里有了消息,你去问问。」韦小宝答应了,来到大厅,只见趟良栋、王进宝、孙思克三人站在厅上,神色间甚是惊惶,却不见张勇。
    韦小宝一怔,低声间道:「张提督呢?」王进宝道:「启禀大人,张提督出了事,晕倒在府门外,已抬在那边厢房裏。」韦小宝大吃一惊,问道:「怎…怎么晕倒了?」抢进厢房,只见张勇双臣紧闭,脸色惨白,胸口起伏不已。韦小宝叫道:「张提督,你怎么了?」张勇缓缓睁眼,道:「卑…卑…」双眼一翻,又晕了过去,韦小宝忙伸手到他怀中,摸了自己那道奏章出来,抽出纸笔一看,果是自己「落笔如云烟」的书画双绝,不由得暗暗叫苦。孙思克道:「刚才巡夜的兵丁前来禀报,府门外数百步的路边,有名军官晕倒在地,有人过去一瞧,认出是张提督,这才抬同来。张提督後脑撞出的血都已结了冰,看来晕倒已有不少时侯。」
    韦小宝寻思:「他晕倒已久,奏章又未送出,定是一出府门便遭了毒手,难道这三只乌龟派人在府门外埋伏,怕我遣人向皇帝密告,所以向张提督下手?」这时张勇又悠悠醒转。王进宝忙提过酒壶,让他喝了几口烧酒,孙思克和赵良栋分别用烧酒在他两只手掌上摩擦。张勇精神稍振,说道:「卑职该死,走出府门…没…几百步,突然间胸口…胸口痛如刀割,再…再挨得几步,眼前登时黑了,没…没给办大人交代的事,卑职立刻…立刻便去…」说着支撑着便要起身。
    韦小宝忙道:「张大哥请躺着休息。这件事请他们三位去办也是一样。」将奏章交给王进宝,命他和赵良栋、孙思克三人带同卫士,赶去皇宫呈递,心想:「这一下可就迟了,归家三人已去了将近一个时辰,只怕小玄子已性命不保,咱们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王进宝等三人奉命而去。   
    张勇道:「大人书房那老头…那老头的武功好不厉害,我走出书房时,他在我背上…背上…咳咳…轻轻推了一把,当时也不觉得怎样,那知道已受内伤,一出府门,立刻…立刻发作…误了大人的大事……」韦小宝这才恍然,原来归辛树虽见这道奏章并非告密,还是起了疑心,暗使重手,叫张勇办不了事,但见他神色惭愧,忙道:「张大哥,你安心静养,这半点也怪不得你。他妈的,这老乌龟向你暗算,咱们不能算完。」又安慰了几句,吩咐亲随快煎参汤,唤医生来诊治。
    他回到花厅,说道:「不是宫裏的消息。张提督给归二爷打得重伤,只怕性命难保。」
    众人都是一惊,忙问:「怎么打伤了张提督 ?」韦小宝摇头道:「张提督在府外巡查,见到他们三人出府,上前查问,归二爷就是一掌。」众人点点头,分别就座,均想:「一个寻常武官,怎挨得起神拳无敌的一根小指头儿?」
    韦小宝好生後悔:「若是早知张勇遭了毒手,这道奏章不能先行送到小玄子手裏,那么宫内时情形,就决不能对他们说得这等清楚,该当东南西北,来个大抖乱才是。老子给他移山倒海,将皇极殿搬到寿安宫,重华宫搬去文华殿,让他三个在皇宫裏团团乱转,搞个晕头转向。」
    众人在花厅中枯坐等侯,吃着闷酒。大家均想,归氏夫妇此去成功也罢,失手也罢,定是闹得天翻地覆,只怕不等天亮,便要九城大索,捉拿刺客的同党,这伯爵府倒是个安稳所在,官兵是决计不会来查的。耳听得的笃的笃镗镗镗镗,厅外打了四更。柳大洪、玄贞道人等人已伏几而睡。又过一会,远处胡同中忽然群犬大吠,众人手按刀柄,站起身来,侧耳倾听,群犬吠了一会,却又渐渐静了下来。过得良久,一片寂静之中,隐隐听得鷄鸣,接着鷄啼声四下响起,窗格子上隐隐现出白色。韦小宝道:「天亮啦,我去官里打听打听。」陈近南道:「归家夫妇父子若是不幸失手,你务须想法子搭救。吴大哥的事出於误会,须怪他们不得。要知道大义为重,私交为轻。他们对我们的侮慢,也不能敖在心上。」韦小宝道:「师父吩咐,弟子理会得。只不过………只不过他们倘若已杀了小皇帝,弟子就算拼了小命,也救他们不出了。」想到小皇帝这当儿多半被归家三人刺死,不禁心中一阵难过,险些掉下泪来,陈近南点了点头。   
    沐剑声道:「今日北京城中定有一场大乱,兄弟在外面还有不少朋友,须得赶着出去安排,要大家分散了躲避,待过了这塲风头再说。」陈近南道:「正是。敝会兄弟散在城内各处的也很不少,大家分头去通知,所有相识时江湖上朋友,人人都得小心些,可别遭了祸殃。今晚酉正初刻,咱们仍在此处聚会,商议今後行止。」众人都答应了。当下先派了四名天地会的兄弟,出去察看附近有无异状,待得回报平静无事,这才络续离府。   
    韦小宝将要出门,恰好孙思克回来禀称奏章已递交宫门侍卫,那侍卫的统带一听说是副总管韦大人的密奏,接了过来,立即飞奔进去呈递。他三人在宫门外等侯,直到五鼓,那统带还是没有出来。现下王进宝、赵良栋二人仍在宫门外候讯,因怕韦大人挂念,因此他先行回来禀告。韦小宝道:「好,你瞧瞧张提督去。」忧心仲仲,命手下亲兵押了假太后毛东珠,坐在一乘小轿之中,进宫见驾。
    来到宫门,只见四下裏悄无声息,十多名宫门侍卫上前请安,都道:「总管大人辛苦了,这扬州地方,可好玩得紧哪。」韦小宝心中略宽,寻思:「宫裏若是出了大乱子,他们定没心情来跟我说扬州甚麽的。」微笑着点了点头,问道:「这些日子,大夥儿都没事吧?」一名侍卫道:「托总管大人的福,上下平安。只是吴三桂老小子造反,可把咱们皇上忙得狠了,三更半夜也常常传了大臣进宫议事。」
    韦小宝心中又是一宽。那可不大妙了。(顶峰按:此处文字有误,1753。修订本为:另一名侍卫笑道):「总管大人这一向京,帮着皇上处理大事,皇上就可清闲些了。」韦小宝笑道:「你们不用拍马屁。我从扬州带回来的东西,好兄弟们个个有份,谁也短不了。」众侍卫大喜,一齐请安道谢,韦小宝指着小轿道:「那是太后和皇上吩咐了要捉拿的钦犯,你们瞧一瞧。」随从打开轿帘,让宫门侍卫搜检。众侍卫循例伸手入轿,查过并无凶器等违禁物事,笑道:「总管大人这次功劳不小,咱们又好讨升宫酒喝了。」   
    韦小宝进得宫来,一问乾清门内班宿卫,得知皇上在养心殿召见大臣议事,说道从昨儿晚上议到此刻,还未退朝。韦小宝一听大喜,心想:「原来皇上忙了一晚没睡,召见大臣之时,自然四下裏戒备得好不严紧。归家那三个人就算摸进了宫裏,养心殿四下千百盏灯笼点得明晃晃地,他们又怎近得了皇上?倘若小玄子早早上床睡了觉,乌灯熄火,只怕昨晚已经糟了糕啦。可见他做得皇帝,果然洪福齐天,幸好吴三桂这老小子打仗得胜,皇上才心中着急,连夜议事。」
    当下来到养心殿外,静静的站着伺候,他虽得康熙宠幸,但皇帝在和王公大臣商议军国大事,却也不敢擅自进去。
    等了大半个时辰,内班宿卫开了殿门,只见康亲王杰书、明珠、索额图等一个个出来。众大臣见到韦小宝,都是微笑着拱拱手,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太监通报进去,康熙即刻传见。
    韦小宝上殿磕头,站起身来,只见康熙坐在御座之中,精神焕发。韦小宝心中一阵喜欢,说道:「皇上,奴才见到你,可………可真高兴得很了。」他担了一晚心事,眼见康熙无恙,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康熙笑道:「好端端的哭甚麽了?」韦小宝道:「奴才是喜欢得哭了。」康熙见他真情流露,笑道:「很好,很好!吴三桂这小老子果真反了。他打了几个胜仗,只道我见他怕了,不敢杀他儿子。他妈的,老子昨天已砍了吴应熊的脑袋。」韦小宝吃了一惊,「啊」的一声,道:「皇上已杀了吴应熊?」
    康熙道:「可不是吗?众大臣都劝我不可杀吴应熊,说甚麽若是王师不利,还可跟吴三桂讲和,许他不削藩,永镇云南。又说甚麽吴应熊一杀,吴三桂心无顾忌,更加凶狠了。呸!这些胆小鬼。」韦小宝道:「皇上英断。奴才看戏文『群英会』,周瑜和鲁肃对孙权说道,我们好投降曹操,主公却投降不得。咱们今日也是一般,他们王公大臣好跟吴三桂讲和,皇上却万万不能讲和。」康熙大喜,在桌上一拍,走下座来,说道:「小桂子,你若是早来得一天,将这番道理跟众大臣分说分说,他们便不敢劝我讲和了。哼,他们投降了吴三桂,一样的做尚书将军,又吃甚么亏了?」心想韦小宝虽然不学无术,却不似众大臣存了私心,只为本身打算,於是拉着他的手,走到一张大桌之前。桌上放着一张大地图,康熙指着地图,说道:「我已派人率领精兵,一路由荆州赴常德把守,一路由武昌赴岳州把守,派了顺承郡王勒尔锦做宁南靖寇大将军,统率诸将进剿。刚才我又派了刑部尚书莫洛做经略,驻守西安。吴三桂就算得了云贵四川,攻进湖南,咱们也不怕他。」韦小宝道:「皇上,你也派奴才一个差使,带兵去干吴三桂这老小子!」
    康熙笑了笑,摇头道:「行军打仗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在宫裏陪着我好了。再说,这次派出去的,都是满洲将官满洲兵,只怕他们不服你调度。」韦小宝道:「是。」心想:「吴三桂要天下汉人起来打鞑子。我是假满洲人,皇上自然信不过我。」
    康熙猜到了他心意,说道:「你对我忠心耿耿,我不是信不过你,小桂子,吴三桂的兵马很厉害,没三年五载,甚至是七年八年,是平不了他的。头上这几年,咱们非打败仗不可。这一场大战,咱们是先苦後甜,先败后胜。你爱打败仗呢,还是打胜仗?」韦小宝道:「自然是爱打胜仗。抛盔甩甲:落荒而逃,味道不好!」康熙笑道:「你对我忠心,我也不能让你吃亏。头上这三年五载的败仗,让别人去打。直累得吴逆精疲力尽,大局已定的时候,我再派你去打云南,亲手将这老小子抓了来。你可知我的讨吴诏文中答允了甚麽?」   
    韦小宝大喜,说道:「皇上的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康熙笑道:「我布告天下答允了的,那一个抓到吴三桂的,吴三桂是甚麽官,就封他甚么官。小桂子,这可得瞧你的造化了。他妈的,你这副德性,可像不像平西王哪?哈哈,哈哈!」侧过头,端相他片刻,笑道:「现在是猴儿崽子似的,可半点儿也不像,过得六七年,你二十来岁了,那时封个王爷,不知道他心裏在想,(顶峰按:此处文字有误,1756。)哈哈。」
    韦小宝笑道:「平西亲王甚麽的大官,奴才恐怕没这个福分。不过皇上若是派我做个大将军,带兵到云南去抓吴三桂,大将军八面威风,奴才手执丈八蛇矛,大喝一声:『吴三桂,来将通名!』可真挺美不过了。谢天谢地,吴三桂别死得太早,奴才要亲手掀他到这裏来,跪在这裏向皇上磕头。」康熙笑道:「很好,很好!」随即正色道:「小桂子,咱们头上这几年的仗,那是难打得很的,打败仗不要紧,须得虽败不乱。要是大将之才,方能虽败不乱,支撑得住。你是福将,可不是勇将、名将、更加不是大将。唉,可惜朝廷裏却没甚么大将。」
    韦小宝道:「皇上自己就是大将了。皇上已认定咱们头几年一定要输的,那麽就算败,也一定不会乱。好比赌牌九,皇上做庄,头上赔他七副八副通庄,一点也不在乎,咱们本钱厚,泰山石敢当,沉得住气,输了钱只当是借给他的。到得後来,咱们和牌对、人牌对、地牌对、天牌对、至尊宝,一副副好牌杀将出去,通吃通杀,只杀得吴三桂这老小子人仰马翻,输得乾乾净净,两手空空,袋底朝天,翻出牌来,副副都是别十。」
    康熙哈哈大笑,心想:「朝廷裏没大将,我自己就是大将,这句话倒也不错。『虽败不乱,沉得住气』这八个宇,除了我自己,朝廷裏没一个将帅大臣做得到。」从御案上取过韦小宝所上的那这密奏来,说道:「你说有人要行刺,要我小心提防?」韦小宝道:「正是。当时局面紧急奴才又让人给看住了,不能叫师爷来写奏章,只得画这么一幅图画儿。皇上聪明得紧,一瞧就明白了。那刺客眼睁睁瞅着,就不知道是甚么玩意儿。万岁爷洪福齐天,反叛逆贼,枉费了心机。」康熙道:「是怎么样的逆贼?」韦小宝道:「是吴三桂派来京城的。」
    康熙点头道:「吴逆一起兵,我就加了三倍侍卫。昨晚收到你的奏章後,又加了内班宿卫。」韦小宝道:「这次吴逆派来的刺客,武功着实厉害。虽然圣天子有百神呵护,咱们还须加倍小心,免得皇上受了惊吓。」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奴才有一件宝贝背心,穿在身上,刀枪不入。奴才就脱下来,请皇上穿上了。」说着便解长袍扣子。   
    康熙微微一笑,道:「是鳌拜家里抄来的,是不是?」韦小宝吃了一惊,他脸皮虽然甚厚,这时出其不意,竟也难得的胀了个满脸通红,跪下说道:「奴才该死,甚麽也瞒不了皇上。」康熙笑道:「起来,起来!当年摄政王九王爷得了两件,一件给了父皇,一件因鳌拜冲锋陷阵,功劳很大,赐了给他。父皇那件赐了给我。那时候派你去抄鳌拜的家,抄家清单上可没这件背心。」韦小宝只有嘻嘻的笑,神色尴尬。康熙笑道:「你今日要脱给我穿,足见你挺有忠爱之心。」说着撩起龙袍,露出裏面也穿着一件黑色背心,便和韦小宝那件一模一样,微笑道:「你穿的那件,算是我今日赐给你的。这贼名儿,从今儿可就免了。」韦小宝又跪下谢恩,已出了一背脊的冷汗,心想:「我偷四十二章经的事,皇上可别知道才好。」
    康熙道:「小桂子,你对我忠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你做事也得规规矩矩才是。你身上这件背心,日後徜若也教人抄家抄了出来,给人隐瞒吞没了去,那可不大妙了。」韦小宝道:「是,是。奴才不敢。」额上汗水不由得涔涔而下,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   
    康熙问道:「扬州的事,以後再回罢。」说着打了个呵欠,一晚不睡,毕竟有些倦了。韦小宝这:「是。托了太后和皇上的头,那个罪大恶极的老婊子,奴才给抓来了。」康熙一听大喜,叫道:「快带进来,快带进来。」   
    韦小宝出去叫了四名侍卫,将毛东珠揪进殿来,跪在康熙面前。康熙走到她面前,喝道:「抬起头来。」毛东珠略一迟疑,抬起头来,凝视着康熙,微微冷笑,康熙见她脸色惨白,突然之间心中一阵难过:「这女人害死我亲生母亲,害得父皇伤心出家,使我成为无父无母之人。她又幽禁太后数年,折磨於她,世上罪大恶极之人,实无过此了,可是……可是……我幼年失母,一直是她抚育我长大。这些年来,她待我实在颇有恩慈,就如是我亲生母亲一般。深宫之中,真正待我好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个女人,还有这个狡猾胡闹的小桂子了。」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若不是她害死了董鄂妃和董妃之子荣亲王,以父皇对董鄂妃宠爱之深,大位一定是传给荣亲王的。我非但做不成皇帝,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如此说来,这女人对我还可说是有功了。」
    在数年之前,康熙年纪幼小,只觉人世间最大恨事,无过於失父失母,但这些年来亲掌政事,深知大位若是为人所夺,那就万事全休,在他内心,早觉帝皇权位比父母亲的慈爱为重,只是这种念头固然不能宣之於口,连心中想一下不免罪孽深重。
    毛东珠见他脸色变幻不定,叹了口气,缓缓的道:「吴三桂造反,皇上也不必太过忧急,总要保重身子。你每天早晨的苓茯燕窝汤,还是一直在吃罢?」康熙正在出神,听她问起,顺口答道:「是,每天都在吃的。」毛东珠道:「我犯的罪太大,你……你亲手杀了我罢。」康熙心中一阵难过,摇了摇头,对韦小宝道:「你带她去慈宁宫朝见太后,说我请太后圣断发落。」韦小宝右膝一屈,应了声:「喳!」康熙挥挥手,道:「你去罢。」
    韦小宝从怀中取出葛尔丹和桑桔的两道奏章来,走上两步,呈给康熙,说道:「皇上大喜,西藏和蒙古的两路兵,都已跟吴三桂翻了脸,决意为皇上出力。」
    康熙连日调兵遣将,深以蒙藏两路兵马晌应吴三桂为忧,听得韦小宝这么说,不由得惊喜交集,道:「有这等事?」展开奏章一看,更是喜欢,挥手命侍卫先将毛东珠押出殿去,问韦小宝道:「这两件大功,你怎么办成的?他妈的,你可真是个大大的福将哪。」其时西藏、蒙古两地,兵力颇强,康熙早知桑结、葛尔丹暗中和吴三桂勾结,巳部署重兵,预为之备,这时眼见两道奏章中的言辞恭顺恳切,这两路大敌转眼之间非但不再为患,反而成为讨伐吴三桂的强助,如何不教他心花怒放?只是此事来得太过突兀,一时之间还不信是真。
    韦小宝知道每逢小皇帝对自己口出「他妈的」,便是龙心大悦,笑嘻嘻的道:「托皇上的洪福,奴才跟他俩拜了把子,桑结大喇嘛是大哥,葛尔丹王子是二哥,奴才是三弟。」康熙笑道:「你倒真是神通广大。他们帮我打吴三桂,你答应他们些甚麽好处?」韦小宝笑道:「皇上圣明,知道这拜把子是装腔作势,当不得真的,他们一心一意是在向皇上讨赏。桑结是想当活佛,达赖活佛、班禅活佛之外,想请皇上开恩,再赏他一个桑结活佛做做。那葛尔丹王子,却是想做甚麽『整个儿好』,这个奴才就不明白了。」
    康熙哈哈大笑,道:「整个儿好?啊,是了,他想做准噶尔汗。这两件事都不难,又不花费朝廷甚麽,到时候写一道敕文,盖上个御宝,派你做钦差大臣去宣读就是了。你去跟你大哥、二哥说,只要当真出力,他们心裏想的事我答应就是。可不许两面三刀,嘴裏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见风使舵,瞧那一边打仗占了上风,就帮那一边。」   


第一二四回  巧杀钦犯

    韦小宝道:「皇上说的是。我这两个把兄,人品不怎麽高明。皇上也不能全信了,总还得防着一些。皇上说过,咱们头几年要打败仗,那要防他二人非担不帮庄,反而打霉庄,尽在天门落注。」康熙点头道:「这话说得是。咱们也不怕,只要他们敢打,天门,左青龙、右白虎,通吃 !」韦小宝哈哈大笑,心中好生佩服,原来皇上於赌牌九一道倒也在行。数十年後,桑结和葛尔丹果然分别作乱,为清廷遣兵平定,这是後话,按下不表。  
    韦小宝押了毛东珠,来到慈事宫谒见太后。太监传出懿旨,命韦小宝带同钦犯进见。韦小宝心想:「以前我是太监,自可出入太后寝殿,现下我是大臣了,怎麽还叫我进寝殿去?想来太后听得捉到了老婊子,喜欢得很了,忘了我已不是太监。」於是由四名太监押了毛东珠,一同进去。只见寝殿内黑沉沉地,仍与当日假太后居住时无异。太后坐在床沿,背後床帐低垂。韦小宝跪下磕头,恭请圣安。太后向毛东珠瞧了一眼,点了点头,道:「你抓到了钦犯,嗯,你出去罢!」
    韦小宝磕头辞出,将毛东珠留在寝殿之中。他从慈宁宫出来,心下大为不满:我抓到老婊子,立了一场大功,可是太后似乎一点也不欢喜,连半句称赞的言语也没有。他奶奶的,谁住在慈宁宫,谁就是母混蛋,真太后也好,假太后也好,都是老婊子。」
    他肚里暗骂,穿过慈宁花园的石径,经过一座假山之侧。突然间人影一晃,假山背後转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人一伸手,便握住了韦小宝的右手,笑道:「你好!」韦小宝吃了一惊,见是个老太监,正待喝问,已看清楚这老太监竟然是归二娘。   
    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再看身旁两人赫然是归辛树和归锺,两人穿的都是一身内班宿卫的服色,韦小宝暗暗叫苦:「你们三个原来躲在这裏。」一只手掌给归二娘抓住了,登时半身酸麻,知道只要一声张,归辛树轻轻一掌,自己的脑袋便如伯爵府外那头石狮子一般无异了,料想起来,自己的脑袋也不会有石狮子头那么坚硬,当下苦笑道:「你老人家好!」心下暗暗盘算脱身之计。归二娘低声道:「你叫他们在这裏别动,我有话说。」韦小宝不敢违抝,转头对眼在身後的几名侍卫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归二娘拉着他手,向前走了十几步,低声道:「快带我们去找皇帝。」   
    韦小宝道:「三位昨儿晚上就来了,怎么还没找到皇帝麽?」归二娘道:「问了几名太监和侍卫,都说皇帝在召见大臣,一晚没睡。我们没法走近,下不了手。」韦小宝道:「刚才我就想去见皇帝,要探探口气,你们三位怎么样了。可是皇帝已经睡了,见不着。三位已换了装束,当真再好也没有,咱们这样出宫去罢。」归二娘道:「事情没办成,怎么就出宫去?」韦小宝道:「白天是干不得的,三位若是兴致好,不妨今晚再来耍耍。」归二娘道:「好容易进来了,大事不成,决不出去。他在那裏睡觉,快带我们去。」韦小宝道:「我也不知他睡在那裏,得找个太监问问。」归二娘道:「你说刚才去见皇帝,怎会不知他睡在那裏?不许你跟人说话,哼,想在老娘跟前弄鬼,那可没这么容易。」说着手指一紧。韦小宝只觉奇痛彻骨,五根手指如欲断裂,忍不住哼了一声,便在此时,归辛树伸过手来,在他头顶轻轻抚摸一下,说道:「很好!」
    韦小宝知道无法违抗,心念一动:「我带他俩去慈宁宫,大呼小叫一番,小皇帝得知讯息,就有防备了。他们若是下手害死了太后,也不关我事。」便道:「刚才我是到慈事宫去的,说不走皇帝在向太后请安,咱们再去找找看。」归二娘望见他适才确是从慈宁宫出来,倒非虚言,说道:「我们三人既然进得宫来,就没想活着出去了。只要你有丝毫异动,只好要你陪上一条小命。咱们四个一起去见阎王,路上也不寂寞。我孩儿很喜欢你作伴儿的。」韦小宝苦笑道:「要作伴儿,倒也不妨,咱们就在这御花园裏散散心罢!那条阴世路,我看是不必去了。」归二娘道:「你爱去见阎王呢,还是爱去见鞑子皇帝?这两个家伙,今日你总是见定了其中一个。」
    韦小宝叹道:「那还是去见皇帝罢。咱们话说在前头,一见到皇帝,你们三位自管自动手,我可是不能帮忙的。」
    归二娘道:「谁要你帮忙?只要你带我们见到了皇帝,立刻就放你。以後的事,不跟你相干。」韦小宝道:「好!就是这样。我对你说,一见到皇帝,你们三位出手可得快,若是跟众侍卫一交上手,那就糟了。宫裏的侍卫越来越多,你们三位就算杀了一百名、二百名侍卫,还是伤不了皇帝一根毛。要是一上手就杀了皇帝,宫裏一阵大乱,说不定咱们就可乘机溜之大吉。」归二娘道:「我们理会得,用不着你指教。快走罢,别罗裏罗唆了。」   
    韦小宝给三人挟着走向慈宁宫。归锺见到花圈中的孔雀、白鹤,大感兴味,韦小宝指指点点,跟他谈个不休,只盼多挨得一刻好一刻。归二娘虽然不耐,但想儿子一生缠於苦疾,在这世上已活不到一时三刻,临死之前便让他稍畅心怀,也不忍阻他的兴头。
    走了一会,远远望见慈宁宫中出来了一行人,抬着两顶轿子,归二娘道:「避在一旁。」一手拉着韦小宝,一手拉了儿子,闪在一个牡丹花坛之後。归辛树避到了花坛的另侧。这行人渐渐走近,韦小宝见当先一人是敬事房的太监,後面两乘轿子一是皇太妃的,一乘是皇太后的,轿侧各有一名太监扶着轿杆,轿後太监举着黄罗大伞,跟着数十名太监宫女,还有十余名内班宿卫。本来太后在宫中来去,并无侍卫跟随,想来皇帝得到自己报讯後,加派了侍卫。他灵机一动,说道:「前面轿子中就是鞑子皇帝,後面轿中是皇太后。」
    归氏夫妇见了这一行人的排场声势,又是从慈宁宫中出来,自然必是皇帝和太后,不由得都是心跳加剧,两人齐向儿子瞧去,脸上露出温柔神色。归二娘低声道:「孩儿,前面轿中坐的就是皇帝,待他们走近,听我喝一声『去!』咱三个就连人带轿,打他个稀巴烂!」归锺笑道:「好,这一下可好玩了!」眼见两乘轿子越走越近,韦小宝手心中出汗,心想:「打死了皇太妃,小皇帝也不在乎,就算连皇太后一起打死了,那也没有甚麽。」耳听得那敬事房太监口中不断发出「吃!吃!」之声,叫人廻避。归二娘低喝一声:「去!」三个人同时扑出。
    这三个人去势好快,直如狂风骤至,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三人六掌,俱已击在第一乘轿子之上。归辛树和归二娘怕打不死皇帝,立即抽出腰间长剑,手起剑落,刹那间向轿中连刺了四五剑,每一剑拔出时,剑刃上都是鲜血淋漓,轿中人便有十条性命,也都已了帐。
    随从侍卫大惊之下,纷纷呼喝,抽出兵刃上前截拦。归二娘叫道:「得手了!」左手拉住儿子,迳向北闯。归辛树使开华山派剑法,向前夺路,众侍卫那裏挡得住这三条大虫?眼见三人冲向寿康宫西侧的花径而去。众宫女太监惊呼叫嚷,乱成一团。
    过不多时,四下裏锣声响起,宫中千百扇门户一齐紧闭上闩,内班宿卫、宫门侍卫严守各处要道通路。接着宫墙外内府三旗护军营、前锋营、骑骁营官兵个个弓上弦,刀出鞘,密密层层,严加把守,便有千军万马,也攻打不入了。
    韦小宝见归家三人刺杀了皇太妃,便以为得手,迳行逃走,心中大喜,当即从花坛後闪了出来。大声喝道:「大家不得慌乱,保护皇太后要紧!」
    众侍卫正乱得犹似没头苍蝇相似,突见韦小宝现身指挥,心中都是一定。韦小宝喝道:「大家围住皇太后的御轿,若有刺客来犯,人人须得拼命挡住!」众侍卫齐声应道:「得令!」韦小宝从侍卫手中抢过一把刀来,高高举起,大声道:「今日是咱们尽忠报国,为皇太后,皇太后[妃]拼命的时候,管他来一千一万刺客,大夥儿也要保护太后圣驾!」众侍卫又齐应:「得令!」眼见侍卫副总管伯爵大人威风凛凛,指挥若定,忠心耿耿,视死如归,无不打从心底裏佩服出来,均想:「他年纪虽小,毕竟是高人一等!」当下十余名侍卫团团围定了皇太后的御轿。
    韦小宝又向众太监宫女呼喝:「你们乱些甚麽?快在外边围成一个圈,保护太后,若是刺客犯驾,好先砍了你们这些不值钱的脑袋。」众太监宫女心想自己的脑袋虽不值钱,胡乱给人砍了,倒也不大舍得,但见他执刀挥舞,神色威严,谁也不敢违抗,只得战战竞竞的在众侍卫外又围了个圈子,有几人已吓得屎尿齐流。韦小宝这才放下钢刀,走到皇太后御轿之前,说道:「奴才韦小宝救驾来迟,惊动了皇太后圣驾。奴才恭请皇太后圣安,刺客已经杀退。」只听皇太后在轿中说道:「很好!」韦小宝伸手掀开轿帷一角,见太后脸色苍白,却是满面笑容,连连点头,说道:「韦小宝,你很好,很好!又救了我一次。」韦小宝道:「皇太后万福圣安,奴才喜欢得紧。」轻轻放下轿帷。   
    他回头指着两名侍卫,说道:「你们快去奏告皇上,圣太后圣躬平安,请皇上不必挂念。你们说奴才韦小宝恭请皇上圣安,众侍卫奋勇护驾,刺客已然杀退。」两名侍卫领命而去。
    忽听得太后低声叫道:「韦小宝!」韦小宝应道:「喳!奴才在。」太后低声问道:「前面轿裏那两人死了?」韦小宝道:「两人?」太后道:「你去瞧瞧,小心在意。」韦小宝答应了,心中大奇:「怎么是两人?又为甚麽小心在意?」走到第一乘轿子之前,揭开轿帷一瞧,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放下轿帷,倒退了几步,只觉双膝酸软,险险坐倒在地。
    原来轿中血肉模糊,果然死了两人!一个是假太后毛东珠,另一个矮矮胖胖,竟然是高尊者。两人相搂相抱而死。
    毛东珠死在轿中,倒也不奇,她是韦小宝押到慈宁宫去呈给太后的,可是这高尊者却从何而来?这二人居然坐了皇太妃的轿子,由皇太后相陪,却要到那里去?
    他定了定神,走到太后轿前,低声道:「启禀太后,那两人已经死了,死得一塌胡涂,死得不能再死了。」太后嘻嘻一笑,说道:「很好!咱们回慈宁宫去,那乘轿子也抬了去,不许旁人启轿观看。」韦小宝答应了,传下令去,自己扶着太后御轿,到了慈宁官,打开轿帷,扶着太后出来。太后又向他一笑,说道:「你很好!」韦小宝报以一笑,心道:「我有甚麽好了?太后年纪虽然不小,相貌倒是挺标致哪。」太后招招手,叫他随进寝殿,吩咐宫女太监都出去,要韦小宝关上了门。韦小宝心中怦怦而跳,不禁脸上红了起来,心道:「啊哟,乖乖不得了!太后不住赞我很好,莫非要我做老皇爷的替身?假太后有个假扮宫女的师哥,又有个高尊者钻在她被窝里。这真太后若是要我也来假扮宫女,那便如何是好 ?」   
    太后坐在床沿,出神半晌,说道:「这件事当真好险,又是全仗你出力。」韦小宝道:「奴才受太后和皇上的大恩,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太后点了点头说道:「你很忠心。皇上用了你,也是咱们的福气。」韦小宝道:「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只知道尽忠为主子出力罢了。」心中只道:「玉皇大帝、观世昔菩萨保佑,你可别叫我假扮宫女。」
    太后又是向他一笑,只笑得韦小宝心中直发毛,只听她说道:「你打死的那两个反贼,去连人带轿一起用火烧了,不能泄漏半句言语。刚才在塲的侍卫和宫女太监……」说到这裏,沉吟不语,韦小宝道:「太后圣安。奴才有法子叫他们连屁也不敢放半个。」太后微一皱眉,心道:「这小子说话恁地粗俗。」说道:「这件事你给我办得妥妥当当时,自有你的好处。」韦小宝请了个安,道:「奴才用心去办。徜若有人漏出半点消息,太后砍奴才的脑袋好了。」太后道:「这样我才放心了。你去吧!」韦小宝大喜,磕头辞出。   
    刚出慈宁宫,只见康熙的御驾正向这边而来,前後左右数百名宿卫拥卫,卫士人数比平日增了数倍,韦小宝避在道旁。康熙在轿子中见到了他,叫道:「小桂子,你在这裏等着。」韦小宝答应了,知道康熙是去向太后请安慰驾,心下仍在苦苦思索:「高尊者怎么会躲在太妃的轿子裏,真是奇哉怪也。」
    等了大半个时辰,康熙从慈宁宫出来,叫韦小宝跟到养心殿中,屏退侍卫、太监,关上了殿门。只见康熙蹙起了眉头,在殿上踱来踱去,显是心中有一个难题好生委决不下,韦小宝不禁惴惴不安。这位小皇帝年岁渐长,威势日盛,韦小宝每见到他一次,总觉亲怩之情减了一分,畏惧之心加了一分,再也不是当时互相扭打时那麽肆无忌惮。   
    过了一会,康熙说道:「小桂子,有一件事,我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韦小宝道:「皇上聪明智慧,诸葛亮干拜下风,想出来的主意,一定是高的。」康熙道:「这一回可连诸葛亮也没法子了。你有三件大功劳,我一件都没赏你。擒获毛东珠是第一件;说得蒙古西藏两路兵马归降於我,是第二件;刚才又击毙反叛,救了太后,那是第三件了。你年纪小小,巳封了伯爵,我可不能封你为王哪!」说到这裹,哈哈大笑。韦小宝才知皇上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大喜之下,说道:「这几件事,是托赖太后和皇上的洪福,所有功劳都是皇上自己的。可惜皇上不能封自己的官,否则的话,皇上应当自己连升三级才是。」
    康熙又是一阵大笑,说道:「皇帝虽不能升自己的官,可是自古以来,就有许多皇帝爱给自己加尊号。有了一件甚麽喜庆事,打了个小小胜仗,就加几个尊号,虽然说的是臣子恭请,其实还不是皇帝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就算是真正好皇帝,这度自称自赞,已是颇为好笑,何况许多暴君昏君,也是神圣文武、宽仁睿智甚麽的一大串,皇帝越是胡涂无耻,头街越长,当真是恬不知耻。古来圣皇贤君,还有强得过尧舜禹汤的麽 ?可是尧就是尧,舜就是舜,後人心中崇仰,最多也不过称一声大舜、大禹。做皇帝的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不会尊号加到几十个字之长。」
    韦小宝道:「原来鸟生鱼汤是不加自己尊号的,皇上是鸟生鱼汤,自然也不加了。不过照奴才看来,打平吴三桂之後,皇上倘若不加几个头衔风光风光,未免太也吃亏。」康熙笑道:「吃什么亏?」韦小宝道:「打平吴三桂之後,皇上大封功臣,犒赏三军,上上下下,大家都要升宫发财。皇上自己非但升不了官,反而要大开库房,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一箱箱搬将出去花差花差,岂不是大大破财麽?」康熙笑道:「你就是没有学问,没出息。扫除吴逆,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那就是你主子的升官发财。」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康熙道:「不过荡平吴逆之後,群臣一定是要上尊号的。这些马屁大王,有事的时候不能为朕出力分忧,一等大功告成,他们就来检现成便宜大拍马屁了。」韦小宝道:「皇上事事有先见之明。咱们到那时候静静的瞧着,那有几个官儿请皇上自己升官,那几个就是马屁大王。」康熙笑道:「对!那时候老子踢他妈的狗屁股。」君臣相对大笑。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吴三桂平後,群臣便上尊号,歌功颂德,大拍马屁。康熙下谕说道:「贼虽已平,疮痍未复,君臣宜加修省,恤兵养民,布宣德化,务以廉洁为本,共致太平。若遂以为功德。崇上尊称,滥邀恩赏,实可耻也。」这道上谕中已是说得十分严峻,但群臣兀自不悟,以为康熙不过是假意推辞,又再请上尊号。康熙下手谕道:「朕自幼读书,觉古人君行事,始终一辙者甚少,赏以为戒。惟恐几务或旷,鲜有克终,宵衣旺食,祁寒盛暑,不敢少间。偶有违和,亦勉出所断。中夜有几宜奏报,披衣而起。总为天下生灵之计。今更鲜洁清之效,民无康阜之庥,君臣之间,全无功绩可纪。徜复上朕尊号,加尔等官秩,则徒有负愧,何尊荣它有?」群臣拍马屁拍在马脚上,给康熙斥责一顿,闹得灰头土脸,这才不敢再请。此是後话,按下不表。康熙笑道:「皇帝自己加尊号,那是多得很的,不算希奇。明朝有个正德皇帝,那才叫奇了。」韦小宝道:「这个皇帝,奴才见过他好几次。」康熙奇道:「你见过他好几次?做梦么?」韦小宝道:「不是。奴才在戏台上见过的。有一出戏叫做『梅龙镇』,正德皇帝游江南,在梅龙镇上见到一个卖酒姑娘李凤姐,生得美貌,跟她勾勾搭搭。」康熙笑道:「这个正德皇帝喜欢微服出游,李凤姐的事,说不定真是有的。这个皇帝不加自己尊号,却爱封自己的官,他封自己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遇到有甚麽风吹草动,他就下一道上谕:『北寇犯边,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率六军往征。』朱寿就是他的名字。後来打了一仗,其实是败仗,他却说是胜仗,功劳很大,下一道圣旨,加封自己为镇国公,加俸禄米五千石。」韦小宝哈哈大笑,道:「这人皇帝不做,却去做镇国公,真是有趣。」康熙笑道:「当时大臣一齐反对,说若封镇国公,就要追封祖宗三代。皇上自己称为镇国公还不打紧,皇上的祖宗三代都是皇帝,他们一定不肯降级。那正德皇帚不理,一定做镇国公,後来又说立了功劳,加封自己为太师。幸亏他死得早,否则官越封越大,到後来只好自己篡自己的位,索性做皇帝了。」韦小宝一听到「篡位」两字,不敢多言,只是乾笑几声。
    康熙道:「这个正德皇帝做了许多胡涂事,害得百姓很苦。固然他自己不好,但有一半也是他左右的太监和臣子教坏他的。」韦小宝道:「是,是。坏皇帝爱用坏太监和奸臣,好皇帝用的就是好太监和忠臣。」康熙微微摇头,说道:「那也不然。好皇帝身边,坏太监和奸臣也是有的,只不过皇帝若是不胡涂,就算给人蒙蔽得一时,到後来终於能揭穿奸臣的阴险狡猾。」韦小宝道:「是。是。」一颗心不由得怦怦乱跳。
    康熙道:「毛东珠那贱人的奸夫,叫什麽名字啊?」韦小宝道:「他叫作瘦头陀,真的名字叫什麽,奴才就不知道了。」康熙道:「他这样胖,像是一个肉球,怎么叫瘦头陀?」韦小宝道:「听说他本来是很高很瘦的,後来服了神龙教教主的毒药,便缩成一团,变成个矮胖子了。」康熙道:「你怎知他跟毛东珠躲在慎太妃的轿中,协迫太后送他们出宫?」
    韦小宝心念电转:「皇上先说我命人击毙反贼,救了太后,功劳很大。此刻又说他二人躲在太妃轿中,胁逼太后送他们出宫。如此说来,归家三人行刺之事,皇上还不知道。皇上不知道这件事,那是上上大吉,否则追查起来,我总脱不了干系。不过归家三人这时逃走了也罢,给活捉也罢,给打死也罢,终究是瞒不过的,我又怎么说才好?」
    康熙见他迟疑不答,问道:「怎麽?有什麽事说不得吗?」韦小宝道:「不,不!奴才心裏奇怪,怎麽这两名反贼会坐在太妃的轿中,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还要请皇上开导。」康熙道:「我先问你,你怎知轿裏坐的不是太妃,指挥侍卫袭击御轿?」韦小宝心想:「原来皇上以为杀了瘦头陀和毛东珠二人的是宫中侍卫,这件事终究是要揭穿的,我还是直说吧。」便道:「奴才罪该万死,皇上恕罪。」说着跪了下来。康熙皱眉道:「什麽事?」韦小宝道:「奴才奉了皇上谕旨,将反逆毛东珠押到慈宁宫,呈给了太后。回出来经过慈宁宫花园,忽然假山後面豁喇一响,跳出三个穿了侍卫和太监服色的人来,将奴才一把抓住,要我带他们来寻皇上。这三个人的武功是极高的,奴才的手指都险些给他们捏断。」说着提起左手,果然五根手指都瘀黑粗肿。
    康熙道:「他们寻我干什麽?」韦小宝道:「这三人定是吴逆三桂派来的刺客,奴才就算给他们捏死了,也不肯带他们来犯驾的,正好……不,不是正好,是刚巧,刚巧太后和太妃鸾鸳来到,这三个刺客胡裏胡涂,以为太妃轿中坐的是皇上圣驾,就冲出来行凶。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齐天,竟是反贼杀了反贼。那三个刺客这当儿不知是给众侍卫格毙了,还是擒获了,奴才这就去查明回奏。」康熙道:「三个刺客未必会胡裏胡涂,多半是你指点的,是不是?你想与其刺客向我犯驾,不如害太妃,他们只要动手,就伤我不到了,你这条小命也保住了,是不是?」韦小宝给康熙说穿了心事,知道抵赖不得,只有连连磕头。康熙道:「你指点刺客去危害太妃,本来是该当砍头的,总算你对我还有三分忠爱之心……」韦小宝忙道:「不是三分,是十分,一百分,一千一万分的忠爱之心。」康熙微笑道:「不见得吧?」韦小宝道:「见得,见得!大大的见得!」
    康熙伸足在他额头轻轻一踢,笑道:「他妈的,给我站起来。」韦小韦[宝]已吓得满头是汗,忙磕了个头站起。康熙笑道:「你立了三件大功,我本来想不出法子赏你,现在想到了。你指点刺客,犯上行凶,有不臣之心。现下我也不罚你,将功赎罪,咱们乾折了吧。」韦小韦道:「好极,好极,好比皇上推牌九,前道是奴才赢了,後道是皇上赢了,大家扯直。皇上不吃我的,也不赔我的。」心想:「不升官就不升官。难道你还能封我做威武大将军、镇国公吗?就算做了太师,也没什么了不起。当年唐伯虎点秋香,华太师的两个儿子华大、华二是傻的。我韦太师生两个儿子韦大、韦二,也是这麽乱七八糟,可真倒了大霉啦。」
    康熙道:「这位矮胖贼子,用心也当真奸险。他的相好给你抓住之後,难以夺回,料到你定会送进宫来,呈给太后发落,竟然艇而走险,又闯进慈宁宫去,犯上作乱,胁迫太后。他只盼坐在慎太妃的轿中,由太后亲自陪到宫门口,两名叛逆就可双双逃走。他万万料想不到,鬼使神差,你竟会指点刺客去攻打太妃的鸾轿,将两名叛贼杀了。」
    韦小宝这才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太后和皇上洪福齐天,果然是半点也不错的。」心想:「无怪我送老婊子去见太后之时,太后一副晦气脸孔,倒像我欠了她三百万两银子不还似的。原来那时高尊者早已躲在寝殿之中,多半就藏在她背後的床上。高尊者在慈宁宫住过不少日子,熟门熟路,太后这张大床也不知睡过多少晚了,也真亏他想得出这条巧计来,不知他在太后寝殿中已等了多久?说不定有好几天了。啊哟,不好!高尊者和太后一男一女躲在房裏,接连几天,不知干了什么花样出来没有?五台山那位老皇爷头上的和尚帽,只怕有点儿绿油油了。」
    他不住胡思乱想,康熙自也猜不到他心中的龌龊念头。只听康熙笑道:「太后和我的福气大,你的福气可也不小。」韦小宝道:「奴才本来没有福气的,跟得皇上久了,就沾了些皇上福气。」康熙哈哈大笑,问道:「那归辛树外号『神拳无敌』,武功果然厉害得很么?」
    他在大笑声中问出这句话来,韦小宝一听入耳中,当真便如晴天起了个霹雳,身子一晃,只觉两条腿中便似灌满了醋一般,又酸又软,说道:「这…这…」康熙冷笑道:「天父地母,反清复明!韦香主,你好大的胆子哪!」
    韦小宝但觉天旋地转,脑海中混乱不堪,第一个念头便想伸手去靴桶中拔匕首,但立即想起:「他什么都知道了!既然问到这句话,就是翻牌跟我比大小。他定然早已一切有备,何况他身上穿了那件背心,我一刀刺他不死的。再说,他武功又比我强!」当下更无迟疑,立即跪倒,叫道:「小桂子投降,请小玄子饶命!」


第一二五回  尽知底蕴

    这「小玄子」三字一叫,康熙心头登时涌起昔日和他比武玩耍的种种情事。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一直瞒得我好。」韦小宝磕头道:「奴才虽然身在天地会,可是对皇上忠心耿耿,没做过半点对不起皇上之事。」康熙森然道:「你若有分毫反意,焉能容你活得到今日?」韦小宝听他口气有些松动,忙又磕头说道:「皇上鸟生鱼汤,赛过诸葛之亮。奴才尽忠为主,好似关云之长。」
    康熙忍俊不禁,心中暗骂:「他妈的,甚麽诸葛之亮,关云之长?」只是在这要紧的当口,若是稍假以词色,这小丑插科打诨,顺着杆儿爬上来,再也收服他不住,喝道:「你给我从头至尾,一一招来!只消有半句虚言,我立刻将你斩成了狗肉之酱!」说到最後四字,嘴角边不由得露出笑意。   
    韦小宝爬在地下,瞧不见他神色已和,但听得语意严峻,忙磕头道:「是,是。皇上一切都已知道了,奴才怎敢再有丝毫隐瞒?」当下将如何去康亲王府杀鳌拜而为天地会所掳,如何拜陈近南为师,如何被迫入会做了青木堂香主等情,一一照实说了,最後说到如何遇到归家三人,如何掷骰子输给归锺,如何绘团[图]密奏,如何在慈宁花园中为归二娘所擒,如何指引三人袭击太妃鸾轿以求皇帝得警。诸般种切,果是说得全无虚假。他一生之中,说了这般长篇大论,居然谎话甚少而真话极多,那也是破题儿第一遭了。
    康熙不住询问天地会的情形,韦小宝便也据实禀告。康熙听了一会,点了点头,说道:「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韦小宝一怔:「皇上连我会中兄弟相认时切口也知道了。」接着念道:「自此传得众兄弟,后来相认团圆时。」康熙念道:「初进洪门结义兄,当天明誓表真心。」韦小宝念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节洪花结义亭。」康熙念道:「忠义堂前兄弟在,城内点将百万兵。」韦小宝念道:「福德祠前来誓愿,反清复明我洪英。」
    按照天地会中规矩,他这两句诗一念完,对方便当自报姓名,述说所属堂口,在会中的职份,康熙却只微微一笑。韦小宝喜道:「原来皇上也是我会中兄弟,不知是甚麽堂口?做的……」说到这裏,立知自己胡涂透顶,他是满清皇帝,怎会来「反清复明」?连说:「打你这胡涂小子,打你这胡涂小子!」拍拍有声,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咀巴。
    康熙站起身来,在殿上踱来踱去,说道:「你做的是我满洲的官儿,吃的是我大清的禄米,心中却存着反清复明的念头。若不是念着你有过一些微功,你便有一百颗脑袋,也早砍下来了。」韦小宝道:「是,是!皇上宽洪大量,奴才的脑袋才保得到今天。奴才即刻去退会,这天地会的香主说甚麽也不干了。今後决不反清复明,专门反明复清。」康熙肚里暗暗好笑,駡道:「我大清又没亡国  要你来复甚么清?满口子胡说!」韦小宝忙道:「是,是!奴才保定我主江山万万年。皇上要我反甚么,要我复甚么,奴才就复甚么。」康熙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字慢慢的说道:「好!我要你反天地会!」    ·
    韦小宝道:「是,是!」心中暗暗叫苦,脸上不自禁的现出难色。康熙道:「你满咀花言巧语,说甚麽对我忠心耿耿,也不知是真是假。」韦小宝道:「这好比足色赤金,再真也没有了。」康熙道:「我细细查你,总算你对我还没甚麽大逆不道的恶行。倘若你听我吩咐,这一次将天地会挑了斩草除根,将一众叛逆杀得乾乾净净,那麽将功赎罪,就赦了你的欺君大罪,说不定还赏赐些甚麽给你。若是你仍然狡猾欺诈,两面三刀,哼哼,难道我杀不了天地会的韦香主吗?」
    韦小宝只吓得全身冷汗直流,连说:「是,是。皇上要杀奴才,只不过是好比捏死一只蚂蚁。不过…不过皇上是鸟生鱼汤,不杀忠臣的。」康熙哼了一声,道:「你是甚麽忠臣了?你是大白脸奸臣。」韦小宝道:「皇上明鉴,奴才瞒了皇上,有些事情不说,那是有的。不过的的确确不是大白脸奸臣。董卓、曹操,我是决计不做的。」康熙道:「好!就算你不是大白脸奸臣,你是白鼻子小丑。」韦小宝得皇帝如此分派他这样一个角色,登时松了口气,忙道:「小丑就小丑吧,好比…好此时迁、蒋干,也能给皇上立功。」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总是硬要把自己说成是好人。这样吧,你点齐兵马,去把天地会、沐王府、归辛树这一干反贼,一古脑儿的都拿了来。若是走掉了一个,砍你一只手,走掉了四个,一双手一双脚都次下来。若是走掉了五个,那砍你的甚麽?」韦小窦道:「这个…这个…奴才只好真的做太监了。」康熙忍不住哈哈大笑,骂道:「他妈的,你倒会打如意算盘。」韦小宝愁眉苦脸的道:「皇上砍了我的两只手两只脚,奴才多半是活不成了,脖子上这颗脑袋,砍不砍也差不多。」心想:「他连沐王府也知道了,当真是消息灵通之极。」
    康熙伸手入衣袖之中,取出一张纸来,念道:「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青木堂香主韦小宝,属下徐天川、玄贞道人、钱老本等等;沐家的沐天声、柳大洪、吴立身等等,三名进宫的刺客是归辛树、归二娘、归锺。一、二、三、四…一共是三十八名反贼,除了你自己暂且不算,一共是三十七名。」
    韦小宝双膝一屈,又即跪下,磕了两个头,说道:「皇上,这一干人虽然说要反清复明,不过他们也没能反成功、复成功。让我去跟他们说,皇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过去未来,甚麽都知道了。皇上说过大清江山万万年,那定然不错。反清是反不成的,大家不如散夥了吧。」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你是一意抗命,不肯去捉拿反贼了?」
    韦小宝心想:「江湖上好汉,义气为重。我若把师父他们都捉了来,皇上一定砍他们的头。这样一来,韦小宝出卖朋友,变成吴三桂啦。唉,当时甚麽人不好冒充,偏偏去冒充小桂子。小桂子、小桂子,可不是吴三桂的儿子吗?我这个伯爵大人也不要做了,想法子通知师父他们大家逃走,滚他妈的臭鸭蛋吧。」
    康熙见他不答,心中更怒,喝道:「到底怎样?你难道不知自己犯了大罪?我给了你改过自新,将功赎罪的良机,却还在跟我讨价还价?」韦小宝道:「皇上,他们要来害你,我拼命阻挡。奴才对你是讲义气的。皇上要去拿他们,奴才夹在中间,难以做人,只好向你求情,那也是讲义气。」康熙怒道:「你心中向着反贼,那是顺逆不分,目无君上,还说讲义气?」说着顿了一顿,说道:「你救过我性命,救过父皇,救过太后,今日我若杀你了,你心中定然不服,要说我对你不讲义气。是不是?」到此地步,韦小宝索性硬了头皮,说道:「是的。从前皇上答应过的,奴才就是做了错事,皇上也饶我性命。万岁爷的金口,说了可不能反悔。」康熙道:「好啊,你倒深谋远虑,早就伏下了这一着棋子,哼,其心可诛。」
    韦小宝不懂「其心可诛」这四字是什么意思,料想也不是什么好话,自从识得康熙以来,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心想:「我这颗脑袋,那是砍下了一大半啦。小皇帝的脾气,向他求情没有用,只有跟他讲道理。」说道:「皇上,我拜过你为师,你答应收我为徒弟的。那陈近南,也是我的师父。我若是存心害你,那是欺师灭祖。我若去害那个师父,也是欺师灭祖。再说……再说,皇帝砍奴才的脑袋,当世稀松平常。可是师父砍徒弟的脑袋,却有点儿不大对头了。」
    康熙心想:「收他为徒的戏言,当时确是说过的。这小子恃宠而骄,无法无天,居然将我跟天地会的匪首相提并论,实在胡闹之至…」正想到这裏,忽听得远处隐隐人声喧哗,乒乒乓乓的,又有兵刃相交之声。韦小宝跳起身来,说道:「好像有刺客。师父,请你坐着,让徒儿挡在你的身前。」康熙哼了一声,心想:「这小子便有千般不是,对我毕竟有忠爱之心。」说道:「你以後再也不可叫我师父。你不守本门的戒规,本师父将你开革出门了。」说到这裏,不禁有些好笑。只听得脚步声响,有数人奔到殿门之外,停住了不动。
    韦小宝走到殿门之後,立刻拿起门闩上了闩,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手脚之快,无与伦比,喝道:「什么人?」外边有人大声道:「启奏皇上:宫中发见了三名刺客的踪迹,内班宿卫巳团团围住,不久便可擒获。」韦小宝心道:「归家三人终於逃不出去,」喝道:「知道了。即速加调一百名宿卫,到养心殿前後护驾。屋顶上也得站三十名。」殿外的侍卫首领应命而去。康熙心想:「他倒想得周到。那日在五台山遇险,那个白衣尼姑从屋顶破瓦而下,果是难以防备,幸亏这小子奋不顾身的在我身前挡了一剑。虽然我跟他二人都穿了护身宝衣,但若这一剑不是刺在胸口,而是刺在脸上,一般的没命。」
    过了一会,吆喝声渐轻,但不久兵刃撞击声又响了起来。康熙皱起了眉头,道:「连三名刺客也拿不住。倘若来的是三百名、三千名,那怎麽办?」
    韦小宝道:「皇上不用烦恼,像归辛树这等厉害脚色,世上是很少的,最多也不过五六个罢了。」再过一会,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刀剑响动,加调的内班宿卫到了殿外;又听得殿顶四周屋瓦发出响声,上高的宿卫跃上了殿顶,众卫士知道皇帝便在殿内,都是把守在殿檐殿角,不敢走到殿心屋顶,以免置身皇帝头顶,那可是大大的不敬。
    康熙知道单是养心殿周遭,便至少有四五百名内班宿卫把守,决计无虞,不再理会刺客,说道:「你瞧瞧这是甚麽?」从衣袖内又抽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韦小宝近近一看,见是一幅图画,画中心是一座大屋子,屋前有旗杆石狮,有些像自己所居的伯爵府;屋子四周排列着十几尊大炮,炮口都对准了大屋。再仔细一看,那屋子越看越像是自己的屋子,大门上写着四个大字,其中一介「韦」字却是识得的。康熙道:「你认得这座屋子吗?」韦小宝道:「倒有点儿像是奴才的狗窝。」康熙道:「你认得就好。这『韦伯爵府』四字,都认得吗?」韦小宝一听果然便是自己的屋子,又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皇帝命人将自己的住处这般画成了图样,已是大事不妙,更何况四周排列了这许多大炮。他曾亲眼见到两个外国鬼子汤若望、南怀仁操炮,大炮一发,轰的一声,只炸得火焰冲天,泥石溅起十几丈高,自己身上就算穿了一百件护身宝衣,那也是炸成狗肉之酱了。想到大炮轰击之威,不由得身子打战。
    康熙缓缓的道:「今日晚上,你们天地会、云南沐家、华山派姓归的、还有王屋派门下司徒鹤等一千人,都要在你家聚会。我这十二尊大炮,早就在你屋子四周的民房中架好,炮弹火药也早就上好了,只消一拉开窗子,露出炮口,一点药綫,只怕没一个反贼能逃得了性命。就算大炮轰不死,逃了出来,围在外面的几队护军营兵马,总也不能吃饭不管事。你是骁骑营的都统,护军营向来跟骁骑管不大和睦,未必肯放你走吧?」
    韦小宝颤声道:「皇上甚么都算到了,此刻对奴才明言,就是饶了奴才一条性命。奴才以前的一点见微功,就此将功折罪,都折得乾乾净净,半点儿也不剩了。」康熙微微一笑,道:「你明白就好,好比咱们二人赌牌九,你先赢了不少银子,可是在一注之中,都输了给我,以前赢的,一下子都吐了出来,从此没了输赢。我们若要再玩,只好从头来过。」韦小宝吁了一口气,说道:「多谢皇上恩典,奴才今後只是专心给皇上当差,别说天地会,就算是天九会的香主,奴才也不干了。」心中暗暗着急:「师父他们约好今晚在我屋裏聚会,怎生通知他们别去才好?」又道:「皇上吩咐我去擒拿这一干反贼,只不过是试试奴才的心,其实皇上早就神机妙算,甚麽甚麽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只听得殿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回皇上:反贼拿到!」康熙脸有喜色,喝道:「带进来!」韦小宝道:「是!」转身过去拔了门闩,打开殿门,数十名侍卫拥了归家三人进来,齐声喝道:「朝见皇上,下跪!」数十名侍卫一齐跪倒。
    归辛树、归二娘、归锺三人满身血污,到处是伤,却是昂然直立。每一人都给粗索绑住了,身畔各有两名侍卫牵住。
    侍卫的领班暍道:「下跪,下跪!」归家三人那去理睬。只听得殿上嗒嗒声响,归家三人和受伤的侍卫身上鲜血不住下滴。归二娘怒目瞪视韦小宝,喝道:「小汉奸,你…你这臭贼!」韦小宝眼见三人的惨状,心中不禁难过,让她辱骂,也不回答。康熙点点头,道:「神拳无敌归辛树,原来是这么一个糟老头儿!咱们的人死伤了多少?」侍卫领班道:「回皇上:反贼凶悍之极,侍卫殉职的三十多名,伤了四十来人。」康熙「嘿」的一声,摆了摆手,心中暗赞:「了不起 !」
    侍卫领班吩咐手下将三人带出。突然间归辛树大喝一声,运起内力,右肩向身旁侍卫一撞。那侍卫「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出去,脑袋撞在墙上,登时毙命。归辛树抓住绑在归锺身上的绳索,竭尽平生之力,一绷一扯,拍的一声,绳索立断,跟着抓住了他身子,喝道:「孩儿快走,我和你妈随後便来。」向外一送,归锺便从殿门口飞了出去。便在此时,归氏夫妇双双跃起,向康熙扑将过去。众侍卫大惊,一齐抢上护驾。
    韦小宝见变故斗生,大惊之下,抢上去一把抱住了康熙,滚到了桌子底下,只听得拍拍两声响,跟着便有几名侍卫抢过扶起了两人。看归氏夫妇时,只见均已倒在血泊之中,肯[肩]上插了七八柄刀剑,眼见是不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3: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二六回  监视严密

    原来归辛树力杀数十名侍卫後,身受重伤,最後运起内力,扯断了儿子身上的绑缚,遂即向康熙扑去。归二娘明白丈夫的用意,一来只盼临死一击,能伤了鞑子皇帝的性命,二来好让儿子在混乱之中脱逃。两人手脚虽然都为绳索牢牢捆缚,再也无力挣断,还是一齐跃起,向康熙冲击。但两人力战之余,已然油尽灯乾,都是身在半空,便即狂喷鲜血,再也支持不住,摔下地来。众侍卫就算不再砍斫,两人也早毙命了。  
    康熙惊魂稍定,皱眉道:「拉出去,拉出去 !」众侍卫齐声答应,正要抬出二人尸首,突然间殿门口人影一晃,窜进一个人来,身法奇快,扑在归氏夫妇的尸身之上,大叫:「妈,爹!」正是归锺。数名侍卫兵刀斫将下去,归锺竟是不知闪避,一齐中在他的身上,只听他喘息道:「妈,你…你不陪着我怎么办?我不认得路……」咳嗽两声,垂首而死。原来他一生和母亲寸步不离,事事由母亲安排照料,此刻离开了父母,竟是手足无措,半步难行,虽然逃出了养心殿,终究还是要回来依附父母身畔。
    只听得殿外脚步沉重,侍卫总管多隆奔进殿来,跪下说道:「回皇上:宫裏刺客巳全部…全部…肃清…」见到殿上满地是血,心下惶恐,磕头道:「刺客惊了圣驾,奴…奴才该死!」
    康熙适才给韦小宝这麽一抱一滚,虽然甚是狼狈,有损尊严,但此人忠君之心却是确然无疑,对多隆道:「外面还有人要行刺韦小宝,你好好陪着他,不得离开他半步,更加不能让他出宫。到明日早晨,你们两人候我宣召。」多隆忙应道:「是,是。奴才尽心保护韦都统。」韦小宝心中却暗暗叫苦:「皇上今晚要炮轰天地会,怕我通风报讯,吩咐多隆看住了我。」
    康熙走到殿门口,转念又想:「小桂子狡狯得紧,多隆这老粗不是他的对手。」转头说道:「多隆,你多派人手,紧紧跟着韦小宝,不能让他跟人说话,也不能让他传递甚麽东西出宫。总而言之,局势危险,你就当他是钦犯办好了。」多隆应道:「是,是。皇上恩待臣下,无微不至。」只道皇上爱惜韦小宝,决不让刺客有危害他的机会。韦小宝也磕头道:「皇上恩典,奴才粉碎骨也难以报答。」心知皇帝这么说,实是顾住了自己面子,日後还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你又赢了一注。咱们打从明儿起,重新玩过吧。你那只金饭碗,可得牢牢捧住,别打碎了!」说着出了殿门。
    这两句话,自然只有韦小宝明白,适才自己抱住康熙护驾,他又算自己立了一功,今晚杀了师父陈近南等一干人後,自己跟天地会再不相干,皇帝又会重用。那只金饭碗上刻着「加官进爵」四字,如此说来,皇上已赦了自己的欺君之罪,还答应升自己的官。
    但想到师父和天地会中一干兄弟血肉横飞的惨状,自己加官进爵,总是於心不安,心想:「做人不讲义气,不算乌龟王八蛋算甚麽?」
    多隆兄他愁眉苦脸,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韦兄弟,皇上这般宠爱你,真不知你几生福气修来的?朝里不论那一位亲王、贝勒、将军、大臣,皇上从来不会派御前侍卫保护过他。大家都说,韦都统不到二十岁,就会封公封王了。你不用担心,只要不出宫门一步,反贼就是有千军万马,也伤不到你一根寒毛。」韦小宝只有苦笑,说道:「咱们做奴才的,什麽也不会,只有尽心竭力报答皇上的恩典罢啦。」眼见数十名侍卫站在前後左右,想给天地会兄弟传个信,那真是千难万难,心想:「什么亲王、贝勒,老子是不想做了。宁可小皇帝在我屁股上一脚,大暍一声:『滚你妈的臭鸭蛋!从此不许你再见我的面。』这般保护,可真的保了我的命啦。」
    多隆道:「韦兄弟,皇上吩咐你不可随便走动,是到你从前的屋子去歇歇呢,还是去待卫班房,大夥儿陪你耍几手?」他知道韦小宝最爱赌钱,跟他掷骰子、推牌九,那是最投其所好。
    韦小宝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太后吩咐我有一件要紧事件,须得立即办妥,请多大哥一起去吧。」多隆脸有难色,道:「太后交代下来的,当然立刻得办,不过……不过……皇上严旨,要韦兄弟不可出宫……」韦小宝笑道:「这是在宫里办的事儿,多大哥不必担心。」多隆当即放心,笑道:「只要不出宫门,那便百无禁忌。」韦小宝吩咐侍卫,将慎太妃的鸾轿立刻抬到神武门之西的火烧场去,说道:「有谁打开了轿帘,太后吩咐立刻砍了脑袋。」
    刺客袭击太妃鸾轿之事,多隆和众侍卫均已知悉,虽不明其中真相,却均知是太后的一件隐事,心中一直在惴惴不安,听韦小宝说要抬去火烧场焚化,那是去了一个大大的祸胎,各人心头都放下了一块大石。当下多隆随着韦小宝,押了那座轿子去火烧塲,一路之上,轿中兀自滴出血来。
    到得火烧场上,便有苏拉杂役堆起柴枝,围在鸾轿四周烧了起来。多隆等自知轿中是个死人,猜想起来,定是太后秘密处死的妃嫔,这种事宫中常有,谁也不敢多问。韦小宝检了一根木条,拿一枝焦炭画了只雀儿,双手拱了木条,对着轿子喃喃祝告:「高尊者,老婊子,你们在世上做不成夫妻,到阴世去做千年万年的夫妻吧。杀死你们的归家三位,这当儿也已经死了。你们前脚走,他们後脚跟来,倘若在奈何桥上、望乡台边碰到,大夥儿亲近亲近吧。」多隆等见他嘴唇微动,料想是祝告死者阴魂早得超生,只见他搬过几块石子,堆成一个小堆将木条插入,便如是一柱香相似,那料到是他和陶红英通传消息的记号?
    眼见轿子和尸体都烧成了焦炭,韦小宝回到自己从前的住处,早有奉承他的太监过来打扫乾净,送上酒菜点心。韦小宝给了赏钱,和多隆及众侍卫用了些,说道:「多大哥,你们各位请随便宽坐。兄弟昨晚给皇上办一晚上的事,实在倦得很了。」多隆道:「兄弟不用客气,快请去睡,做哥哥的给你保驾。」韦小宝道:「那真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敢当。多大哥,你想要皇上赏你什么?你跟我说了,兄弟记在心里,见到皇上心里高兴之时,帮你求求,只怕有八分能成功。」多隆大喜,道:「韦兄弟肯代我求皇上,那还有不成的吗?」
    韦小宝道:「多大哥的事,便是兄弟自己的事,那有不出力之理?」多隆笑道:「做哥哥的在京裏当差,有些儿腻了,就是想到外省去调剂调剂。」韦小宝一拍大腿,笑道:「大哥说得不差,在京裏当差,高过咱们的王公大宫不知有多少,实在显不出威风,只要一出京,那可自由自在得很了。就是要几两银子使使,只须这么咳嗽一声,人家立刻就乖乖的双手棒了上来。」两人相对大笑。
    韦小宝回到房中,斜倚在床上,心想:「这多隆得了皇上旨意,看得我好紧,我要自己出宫去给师父报讯,那是千难万难。待会陶姑姑到来,自可请她去传信,就是怕她来得太晚,倘若她半夜三更才来相会,那边大炮已经轰了出去,这便如何是好?」出了一会神,寻思:「眼下只有想个法子,派些侍卫去打草惊蛇。」
    计较已定,合眼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见日影微斜,已过午时,於是走出房去,对多隆道:「多大哥,你可知那批要向我下手的反贼,是甚么来头?」多隆道:「这个可不知道了。」韦小宝道:「一批是天地会的,一批是沐王府的。」多隆伸了伸舌头,道:「这两夥反贼都很厉害,怪不得皇上这么担心。」韦小宝道:「我想在宫里躲得了一日,躲不得一世。今天虽有多大哥保护,但反贼不除,总是後患无穷。」多隆道:「皇上明日召见,必有妙策,韦兄弟倒也不必担心。」韦小宝道:「是。不瞒大哥说,兄弟家裏,有几个如花如玉的小妞儿,兄弟很是喜爱,看来今晚反贼会到我家裏行剌,他们害不到兄弟,多半要将这几个小妞儿杀了,那…那是可惜得很。」多隆笑着点了点头,想起那日韦小宝要自己装模装样的跟郑克爽为难,便是为了一个小美人儿,这位小兄弟风流好色,年纪虽小,家中定已收罗了不少美貌姬妾,便道:「这个容易,我便派人到兄弟府上去保护。」
    韦小宝大喜,拱手称谢,道:「兄弟家裏的小妞儿,我最宠爱的共有三人,一个叫双儿,一个叫曾柔,还有一个叫…叫剑屏(心想若是说出沐剑屏这个「沐」字来,只怕引起疑心),相貌都是挺不错的,兄弟实在放心不下。请大哥这就派人去保护,跟她们说,今晚有天地会和沐家的刺客到来,要她们赶快躲了起来。最好大哥多派些人去,守在兄弟家裏,刺客到来,正好一古脑儿抓了他奶奶的。那一位兄弟出了力的,自当重重酬谢。」多隆一拍胸膛,笑道:「这件事容易办。是韦伯爵府上的事,那一个不拼命向前?」当即吩咐了侍卫班领,命他出去派人。众侍卫都知韦小宝出手豪阔,平时没事,也往往千儿八百的打赏,这一次去保护他的宠姬爱妾,那更是厚厚的赏赐了。当下无不欣然奉命,轮不到的不免唉声叹气,抱怨运气欠佳。
    韦小宝心下稍慰,暗想:「双儿她们听了众侍卫的言语,说是官里派人来保护,等侯捉拿天地会和沐王府的刺客,自会通知我师父他们躲避。但若我师父他们倒躲开了,双儿、曾姑娘、小郡主三个却给大炮轰死。那可糟糕!不过大队御前侍卫在我屋裏,外面的炮手一定不会胡乱开炮。」转念又想:「要是炮手奉了皇帝严旨,不管三七二十一,到时非开炮不可,那又如何?」
    又想小郡和曾柔二人也还罢了,双儿对自己情深义重,决不能让她送了性命,只是事在两难,若要侍卫将双儿们先接了出来,那便没人留下给师父和众兄弟传讯,只救双儿,不救师父,重色轻友,那又是乌龟王八蛋了。一时绕室彷徨,苦无妙策。
    过了大半个时辰,率队去韦伯爵府的侍卫领班回来禀报:他们还没走近伯爵府,便给前锋营的官兵挡住,带队的前锋校说道,他们奉旨保护伯爵府,不用众位侍卫大人费心了。众侍卫要进府保护内眷,前锋营说甚麽也不让过去,说道皇上一切已有安排。到後来连前锋营的统领也过来拦阻,众侍卫抝不过,只得回来。
    韦小宝一听,心中只是连珠价叫苦。多隆笑道:「兄弟,皇上待你真是周到,竟是派了前锋营去保护你的小美人儿,那你还担心甚麽?哈哈,哈哈!」韦小宝只得跟着乾笑几声,心想:「小皇帝甚么甚麽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一番我师父他们可真是大祸临头了。前锋营定是奉了严旨,在我伯爵府四处把守,见到寻常百姓,就放他们进府,以便晚上一起轰死,若是文武官员,便拦住了不许进去。」
    又想:「若要动武,单是多隆一人便打他不过,我突然发出「含沙射影」的暗器,结果他性命不难,可是这许多侍卫,又怎能一个个尽数杀了?可惜我身边的蒙汁药在庄家一下子都使完了。」眼见日头越来越低,他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全身发烫,却想不出半点主意。
    过得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韦小宝推开窗子向外一望,只见七八名侍卫在窗外踱来踱去,守卫严密之极。他东张西望,那裏有陶红英的影子?长叹一声,颓然倒在床上,心想这当儿只怕已有不少朋友进了伯爵府,多躭搁得一刻,众兄弟便向阴世路走近了一步。一瞥眼间,见到屋角落裏的那只大水缸,那是海大富遗下来的,当日自己全靠了这只水缸,才杀了瑞栋,心想:「何不把多隆骗进房来,发暗器杀死了他,再在房中放起火来,混乱之中便可逃出。多大哥待我不错,平白无端的伤他性命,实在对他不住。可是我师父他们上百条性命,总此他一条性命要紧些。」
    想了一会,心意已决,取火刀、火石打了火,点着了蜡烛,心想:「帐子着火最快,一杀了多大哥後,便烧帐子。」正在这时,听得多隆在外房叫道:「韦兄弟,酒饭送了来啦,出来喝酒。」韦小宝道:「咱哥儿俩在房裏吃罢!」多隆道:「那也好!」吩咐送酒饭的太监提了饭盒子进来。
    那太监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进房後向韦小宝请了安,打开饭盒子,取出酒饭来。韦小宝脑中灵光一闪,突然间想起了个主意,说道:「你别出去,在这裏侍候喝酒。」那小太监十分欢喜,素知韦伯爵从前是御膳房的头儿,对下人十分宽厚,侍候他吃喝定有好处,喜孜孜的摆设碗筷。
    多隆跟着走进房来,笑道:「兄弟,你早巳不在宫里当差了,皇上却不撤了你这间房子。就算是亲王贝勒,皇上也不会这么优待。」韦小宝笑道:「倒不是皇上优待,皇上要管多少天下大事,那里来理会这种不相干的小事?说实在的,兄弟再在这裏住,可是十分不合规矩。」
    多隆笑道:「别人不合规矩,你兄弟却不打紧。」他知道宫裏的总管太监要讨好韦小宝,谁也不会另行派人来住这间屋子,宫裏屋子有的是,海大富这间住屋又不是甚麽好地方,接管御膳房的太监自然另有住处。韦小宝笑道:「大哥不提,兄弟倒是忘了,明日该得通知总管太监,把这间屋子缴回。咱们做外臣的,再住在宫裏,给外面的御史大人知道了,参上一本,可不是味儿。」多隆道:「皇上喜欢你,谁又管得着了?」
    韦小宝道:「请坐,请坐。这间屋子也没甚麽好,只是兄弟住得惯了,反而觉得外面的伯爵府没道裏舒服。」慢慢走到他身後,拔了匕首在手,笑道:「这八碗菜,都是兄弟爱吃的,膳房裏倒还记得,大哥试试这碗蟹粉狮子头怎样?」多隆道:「兄弟爱吃的菜,定是……」一句话没说完,突觉心头一凉,伏在桌上便不动了。却原来韦小宝已对准他後心,从背後一匕首刺了进去,一刀直刺心脏,立时送了他性命。
    这一刀无声无息,那小监丝毫不觉,仍在斟酒。韦小宝走到他背後,又是轻轻一匕首将他刺死,立即转身,在门後上了闩,决手快脚的除下全身衣帽鞋袜,只剩内衣袴和护身背心,改穿上小太监的衣帽,将自己的衣帽都穿戴在那小太监身上,两人高矮相若,衣衫倒也合身。将小监的尸身抱到椅边坐下,然後提起匕首,在小监的脸上乱剁一阵,将他五官剁得稀烂。
    他手中忙碌,心裏说道:「多大哥,今日伤你性命,实在是对不起之至。好在你总免不了要死的。我今晚逃走,皇上明日一定要砍你的脑袋,你也不过早死了半日,不算十分吃亏。何况我杀了你,你是为公殉职。但若皇上砍你的头,你势必要抄家,老婆儿女却要受累,不如早死半日,换得家裏的抚卹赠荫。打起算盘来算一算,你实在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啦。」
    这麽一说,自觉帮了多隆一个大忙,更无半分歉咎之意,心中对那小监道:「你这位小兄弟,身上穿了黄马褂,可有多神气。你本来便是投胎十世,也挨不上黄马褂的半分边儿,头上这顶伯爵大人的顶戴,单是那几颗红宝石,便够你使上七八世的了,嘿嘿,你升官发财,可交上大运啦。我韦小宝当年冒充小桂子,从此飞黄腾达,做了大官。你今日冒充韦小宝,今後是不是能飞黄腾达,那得瞧你自己的本事了。」又想:「我当年冒充小太监,今日让一个小太监冒充回去,欠下的债,还得一清一爽,乾乾净净。小玄子啊小玄子,我可没对你不起。」自觉心安理得,整理一下自身的衣帽,见已无破绽,大声说道:「小娃儿,你这就出去罢,这裏不用你侍候了。这五两银子,给你赏糖吃。」跟着含含糊糊的说了声:「多谢伯爵大人。」又提高嗓子说道:「我跟多总管在这里喝酒谈心,谁也不许来打扰了!」
    太监在宫里本来只服待皇帝、皇后、妃嫔、皇子和公主,但有职司的大太监要小太监服侍,却也向来如此。韦小宝虽已不做太监,他从前却是宫中声威赫赫、最红的太监。要一名小太监侍候了再打赏银子,实是最平常不过的事。门外众侍卫听了,谁也不加理会,只见房门开处,那小太监提了饭盒出来,低头回手,带上了门。
    韦小宝提了食盒,低头走向门口。众侍卫正在搬饭斟酒,谁也没有留意。韦小宝暗暗欢喜,心想:「众侍卫至少要到一个时辰之後,才会发见房里两人已经死了,只道韦伯爵和多总管都被刺客剌死。这一下要吓他们一个屁滚尿流。」跨出大门,忽见数名太监宫女提着灯笼前导,抬了一乘轿子到来。领先的太监喝道:「公主驾到。」
    韦小宝大吃一惊,心想:「公主迟不到,早不到,却在这当儿到来,一进屋去,立即见到我韦小宝给人杀死了。宫中还不吵得天翻地覆?要出去可千难万难了。」一时手足无措,只见轿子停下,建宁公主从轿里跨了出来,叫道:「小桂子在裏面吧?」韦小宝硬起头皮,走上前去,低头诱道:「公主,韦爵爷喝醉了,奴才领公主进去。」灯笼火光不甚明亮,公主没认出他来,眼见众侍卫一齐从屋中出来迎接,心想:「怎么这许多人?」皱起了眉头,左手一摆,道:「大家在外面侍候。」踏步进屋,韦小宝跟了进去。
    他一进屋子,反手便带上了门。公主道:「你也出去。」韦小宝道:「是,韦爵爷在内房。」公主快步过去,推开房门,只见「韦小宝」和多隆二人伏在桌上,显是喝得大醉,秀眉一蹙,喝道:「还不快出去?」韦小宝低声笑道:「我若是出去了,便烧不成藤甲兵了。」
    公主一惊,回过头来,烛光下赫然见到韦小宝站在身後,不由得又惊又喜,「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道:「你…你干甚么?」韦小宝低声道:「别作声!」公主瞧瞧他,又瞧瞧伏在桌上的「韦小宝」,低声问道:「捣甚么鬼?」韦小宝拉着她进房,又关上了房门,低声道:「大事不妙,皇上要杀我呢!」公主道:「皇帝哥哥已杀了额驸,怎么连你也要杀?他…他…他若是杀了你,我跟他拼命。」
    韦小宝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了她,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说道:「咱们快逃出宫去。皇上知道了我跟你的事,要砍我的脑袋。」公主给他一抱一吻,登时全身酸软,呢声道:「皇帝哥哥杀了额驸,我只道便可嫁给你了,怎麽…怎么又弄出这等事来?他怎么会知道的?」韦小宝道:「一定是你露了口风,是不是?」公主脸上一红,道:「我没有。我只问过几次,你甚麽时候回来。」韦小宝道:「那还不是吗?那也不打紧,反正咱俩这夫妻是做定了。这就快逃出宫去吧。」公主迟疑道:「我明儿去求求皇帝哥哥,他不会杀你的。他杀了额驸,跟我说很对我不住,答应另外给我找一个好额驸。他又是很喜欢你的………」
    说到这裏,只觉房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嗅了两下,问道:「甚么……」突然间,胸口一阵烦恶,哇的一声,扶着椅背大吐起来,喉头不住作呕,却只吐出了些清水。韦小宝轻轻拍她背脊,轻声安慰:「怎麽?吃坏了东西?好一些没有?」公主又呕了两下,忽地反过手掌,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我吃坏了东西?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双拳在他胸口不住槌打。   
    这位公主向来横蛮无理,此时突然发作,韦小宝倒也不以为奇,只是跟前事势紧迫,多躭搁得一刻,跟大炮齐轰的时候便近了一刻,实不能跟她无谓纠缠,说道:「好,好,都是我不好。」
    公主一把扭住他耳朶,喝道:「你跟我去见皇帝哥哥,咱们马上要拜堂做夫妻。」韦小宝大急,求道:「拜堂做夫妻的事,包在我身上。可是一见皇上,你的老公就变成没脑袋的额驸了。咱们快快逃出宫去要紧。」公主伸手重重一拉,韦小宝耳朶吃痛,忍不住叫了一声。公主道:「你没脑袋,打甚麽紧?你这小鬼,你本来就是没脑子的。我肚子裏的小小桂子怎么办?」说到这裏,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甚…甚么…小小桂子?」公主飞起一脚,正中他小腹,哭道:「我肚子裏有了你的臭小小桂子,都是你不好。咱们若不马上做夫妻,我肚子…我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皇上又知道吴应熊是太监,不成的,我…我可不能做人了。」韦小宝脸色惨白,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当口,偏生又遇上了这桩尴尬事,忙道:「咱们若不赶快出宫,小小桂子就没爹爹了。逃了出去之后,咱们立刻拜堂成亲,你生下小小桂子来。那…那可不是皇上的外甥?皇上做了便宜舅舅,他成了我的大舅子,总不好意思杀了妹夫?」公主道:「有甚麽不好意思?吴应熊是他妹夫,他还不是一刀杀了?」韦小宝道:「皇上知道吴应熊是假妹夫,我韦小宝才是货真价实。假妹夫杀得,真妹夫杀不得。好公主,咱们的小小桂子出世之後,搂住了你的脖子叫妈妈,可不是挺美吗?」说着便伸手搂住了她脖子。
    公主噗哧一笑,道:「美你个王八蛋,我才不要小王八蛋叫妈妈呢。」话是这么说,扭住韦小宝耳朶的手却也放开了,呢声道:「这么久没见你了,你想我不想?」一面说,一面将身子扑在他的怀裏。
    韦小宝道:「想啊,我日日想,晚晚想,时时刻刻都想。」心中暗骂:「这当儿纠缠不清,真是他妈的死婊子。」眼见她情意缠绵,红晕上脸,这时实在不能跟她亲热,可又不敢得罪了她,低声道:「咱们一逃出宫去,以後白天黑夜都是在一块,再也不分开了。这就走罢。」公主身子扭了几扭,说道:「不成!咱们今晚就要做夫妻。」韦小宝道:「好,好!今晚就今晚。可总得逃出宫去再说。」公主道:「逃甚么?皇帝哥哥最喜欢我的,他是你师父,也是最喜欢你的。咱们明儿求求他,他,他甚麽气也没了。皇帝哥哥最很吴三桂,你答应带兵去打吴三桂,我陪你同去。我做兵马大元帅,你就做副元帅,把吴三桂打得落花流水,皇帝哥哥还封你做王爷呢。」一面说,一面紧紧搂住了他。
    韦小宝正在狼狈万状之际,突然间窗格上有人轻轻敲了三下,一停之後,又敲了两下。韦小宝大喜,低声道:「是陶姑姑吗?」轻轻推开公主,抢过去开了窗子,人影一晃,一个人跳了进来,正是陶红英。两个女人一对面,都是吃了一惊。陶红英低声叫道:「公主?」公主怒道:「你是甚麽人?来干甚麽?」一转念间,登时醋意勃发,心想这宫女深夜从窗子跳进小桂子的屋裏,那还有甚麽好事干了,定然是他的相好无疑,虽见陶红英年纪已老,但想小桂子连这样又老又丑的宫女也要勾勾搭搭,更不可恕,她正自情热如火,给这女人撞破了好事,越加的怒发若狂,大声叫道:「来……」韦小宝已然防到,那容她将「来人哪」三字喊出口来,一伸手便按住了她咀巴。
    公主用力挣扎,反手拍的一声,打了韦小宝一个耳光。韦小宝惊慌焦躁之下,右手扣住她的头颈,出力收紧,骂道:「死婊子,我扼死你!」公主登时呼吸艰难,手足乱舞。韦小宝左手反过来,在她头上捶了两拳。
    陶红英见他胆敢殴打公主,先是吃了一惊,随即知道这件事反正闹大了,伸出手指,在公主腰间和胸口连点三下,封了她上身数处穴道。韦小宝这才放开了手,低声道:「姑姑,大事不好,皇帝要杀我,这就得赶快选出去。」陶红英道:「外边侍卫很多。我早就到了,在花坛後面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得钻空子过来。你瞧。」轻轻推开窗格一綫。韦小宝凑眼望出去,果见七八名侍卫提了灯笼来回巡逻。
    他一转念间,想起高尊者和毛东珠的法子,心想:「他两个运气不好,撞到了归辛树夫妇。老子就学学他俩的样。总不成归家这三人借尸还魂,又来打公主的轿子。」对公主道:「公主,你别喝醋。她是我的姑姑,就是我爹爹的妹子,我妈妈的姊姊。你不用乱发脾气。」


第一二七回  巧计脱险

    公主给陶红英点了穴道後,气得几欲晕去,听了韦小宝这几句话,心意登和,也没想到「爹爹的妹子」和「妈妈的姊姊」不能是同一个人,总之这女人不是小桂子的相好,那就很好,当下脸上露出笑容。说道:「那麽快放开我。」韦小宝要讨她欢喜,道:「你是我老婆,快叫姑姑。」公主很是高兴,居然便叫了声:「姑姑!」陶红英莫名其妙,眼见两人刚才还在打大架,怎麽公主居然叫起自己「姑姑」来?
    韦小宝道:「你去吩咐把轿子抬进屋来,然後叫人出去,关上了门,我和你一起坐在轿里。咱们混出宫去,立即拜堂成亲。拜堂的时候一定要有个长辈在旁瞧着,这才算数。我们的姑姑就是长辈了。你说好不好?」公主大喜,脸上一红,道:「很好!」韦小宝道:「快去,快去!」
    公主给他催得紧了,也不等上身穴道解开,便走出门外,吩咐道:「把轿子抬进屋来。」一众太监宫女都感奇怪,只是这位公主行事向来匪夷所思,平日吩咐下来甚麽事,总是合乎常情的极少,异想天开的甚多,当郎齐声答应,抬轿过来。那知韦小宝这住屋可不比太后的慈宁宫,数尺阔的门口,公主的翟轿那里抬得进门?只进了两条轿杠,轿身塞在门口,便进不来了。公主骂道:「不中用的东西,统统给我滚出去。」在轿前抬轿的几名太监均想:「门口就是这么宽,怎地又怪我们了?」当下从轿畔钻了出去,
    韦小宝在公主身边低声道:「你吩咐众侍卫不要进来。」公主大声道:「小桂子,你给我好好在屋里耽着,不许出来。」韦小宝大声道:「是,时候不早了,请公主殿下早回休息吧。」公主駡道:「我偏偏要出去逛逛,你管得着吗?」韦小宝大声道:「宫裏闹刺客,公主殿下还是小心些为是。」公主道:「皇上养了这一大批侍卫,净会吃饭不管事。大家给我站在屋子外面,不许进去。」众侍卫齐声答应。
    韦小宝钻进了轿子坐下,招了招手。公主也进轿去,坐在他的身前怀里。韦小宝左手搂住了她,低声对陶红英道:「姑姑,请你陪我们出宫罢。」心想她武功了得,有她在轿旁护送,若是给人拆穿西洋镜,也好帮着打架杀人。
    陶红英当即答允。她本来穿的是宫女服色,站在公主的轿边,谁也不会起疑。公主喝道:「抬了轿子走罢。」几名在前抬轿的太监又从轿侧钻入门里,和在轿後抬轿的太监提起轿杠,将轿子倒退数步,抬起来走了。
    公主听着韦小宝的指点,吩咐轿子从神武门出宫。翟轿来到神武门,宫门侍卫见公主的翟轿要深夜出宫,大为奇怪,上前盘问。公主从轿中一跃而出,喝道:「我要出宫去,快开了宫门。」这晚在神武门当值的侍卫领班是赵齐贤,当即躬身行礼,陪笑道:「启禀殿下,宫裏今晚闹刺客,不大平靖,请殿下等天亮了再出宫罢。」公主怒道:「我有急事,怕甚么刺客?」赵齐贤本来不敢违抅,但知额驸吴应熊已诛,公主夤夜出宫,说不定跟吴三桂的造反有甚么牵连,明日查究起来,只怕脱不了重大干系。接连请了几个安,只是不肯下令开门,实在给公主逼得急了,便道:「既是如此,待奴才去请示多总管,请公主稍待,奴才请示之後,立即飞奔回来开启宫门。」
    韦小宝在轿中听得公主只是发脾气,赵齐贤却说什麽也不肯开门,他要去找多隆,那是大糟而特糟了,危急之中便道:「赵齐贤,你知我是谁?」赵齐贤跟随他办事巳久,自然认得他的声音,不由得又惊又喜。说道:「是韦都统?」韦小宝笑道…「正是。」从轿中探头出来,招了招手。赵齐贤忙走近身去。韦小宝在他身边低声道:「我奉了皇上密旨,去办一件极密大事,我只要一露面,就会坏事,所以皇上吩咐我坐在公主的轿子里,请公主遮掩了出去。」赵齐贤素知他深得皇上宠幸,行事神出鬼没,当下更无怀疑,忙道:「是。是。卑职这就开门。」
    韦小宝灵机一动,低声道:「你想不想升官发财?」赵齐贤跟着他办事,数年间官已升了三级,财已发了三万多两银子,一听「升官发财」四字,知道韦都统既问到这句话,那又是在提拔栽培自己了,心花怒放之下,急忙屈膝请安,说道:「多谢大人栽培。韦都统有什么差遣,卑职粉身碎骨,在所不辞。」韦小宝心想:「这句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大炮轰来,炸得你粉身碎骨,你说过在所不辞,须怪不得我。」低声道:「有一批反贼跟吴三桂勾结。这当儿已由皇上亲自定下妙计,骗得他们聚在我的伯爵府中。皇上派我带领前锋营人马,前去擒拿。那前锋营素来跟我的骁骑营不对,你可知皇上为什么派我去带领前锋营?」赵齐贤道:「卑职笨得很,这个可不知道了。」韦小宝压低了嗓子,说道:「那前锋营的统领是跟吴三桂勾结的。公主是吴三桂的媳妇。他一见到公主,就不起疑了。」赵齐贤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想不到阿统领竟敢大逆不道。」
    韦小宝道:「这件功劳,皇上自己安排好了,交在我手裏。咱们好兄弟,有官同升,有财同发,你带四十名侍卫,跟我一起去立功罢。」赵齐贤大喜,连声称谢,忙请公主升轿,点了四十名素日大拍自己马屁的侍卫,说道奉了密旨办事,大开神武门,护送公主翟轿出宫,吩咐余下的六十名卫士严加守卫。韦小宝道:「这宫门今晚是无论如何不可开了,除非有了总管和我的命令,否则什麽人都不能放出宫去。」  
    赵齐贤转传韦小宝寸号令,余下六十名宫门侍卫齐声答应。韦小宝暗暗好笑:「老子这一去,那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就不知多总管的鬼魂会不会来传令开启宫门?」
    铜帽儿胡同离皇宫并不甚远,一行人不到半个时辰,已行近韦小宝的伯爵府。一路上韦小宝一颗心跳个不住,只怕行到半路,前面已是炮火连天,幸好始终静悄悄地并无动静。将到胡同口,前锋营的统领阿济赤已经得报公主翟轿到来,上前迎驾。   
    公主在轿中一面给韦小宝在身上揉揉搓搓,一面已得他详细嘱咐如何行事,听得阿济赤通名迎接,当即从轿帘後探头出来,说道:「阿统领,皇上密旨,今晚交办的事情十分要紧,你一切都预备好了?」阿济赤躬身道:「是,都预备好了。」公主低声道:「那些大炮,也都巳安排定当。」阿济赤道:「是,是南怀仁南大人亲自指挥。」韦小宝在轿中听得分明,心想:「皇上果然没有骗我。南怀仁这洋鬼子在这裏亲自瞄准,那里还有打不中的?」公主道:「皇上吩咐了,要我进伯爵府去办一件事,你跟着我进去罢。」
    阿济赤道:「回殿下,时候紧迫,这时候不能进去了。」公主怒道:「甚麽不能进去了?这是圣旨,你也敢违抗吗?」阿济赤道:「奴才不敢。不过……不过,实在很危险。殿下万金之体……」韦小宝在轿中一声咳嗽。陶红英立即抢上一步,出指如风,已在阿济赤左右腰间和胁下三处要穴各点一指。阿济赤「啊」的一声轻呼,上身已能动弹不得,随觉背心一凉,跟着一阵剧痛,一把利刃巳在他背上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这一下只吓得魂飞天外,全然不明所以。
    公主道:「皇上的密旨,你若不奉旨,立刻砍了,还将你满门抄斩。」阿济赤颤声道:「是,是。」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些御前侍卫,跟着我办事,一向听话,何以要他们送命?不如让前锋营去做替死鬼。」在公主耳边低声道:「要他点五十名前锋营官兵,跟了咱俩进去。」公主喝道:「你带五十名手下军士,跟咱们进去办事。」阿济赤道:「是……是。」当即传下号令,点了五十名军士,跟在公主轿後,直进伯爵府中。韦小宝吩咐赵齐贤率领御前侍卫,守在府外。
    轿子抬到第二进厅前,公主和韦小宝都下了轿,吩咐五十名军士在天井中列队等侯。陶红英押着阿济赤,四个人走进花厅。
    一推开厅门,只见陈近南、沐天声、徐天川诸人都在厅上。众人见韦小宝带进来一位贵妇、一个宫女、还有一名武官,都是大感诧异。韦小宝招招手,众人都聚了拢来。他低声道:「皇帝知道了咱们在这裏聚会,胡同外已围满了官兵,还有十几尊大炮,对准了这里。」群豪大吃一惊,尽皆变色。柳大洪道:「大夥儿冲杀出去。」韦小宝摇头道:「不成!外面官兵很多,大炮更是厉害。我已带来了几十名官兵。大家剥了他们衣服换上,这才混出去。」群豪齐称妙计。
    韦小宝回过身来,向公主说了。公主点点头,对阿济赤道:「传二十名军士进来。」阿济赤早见情势大为不妙,只是钢刀格在颈中,那敢违抗,只得传出号令,命二十名军士进厅。
    天地会和沐王府的群豪守在门口,等前锋营二十名军士一进花厅,立即拳打脚踢、肘撞指戳,将二十人打倒在地。第二次叫进十五名,第三次又叫迤十五名,五十名军士尽数打倒後,剥下衣衫,群豪都换在自己身上。
    韦小宝见沐剑屏和曾柔跟着众人更换衣衫,却不见双儿,忙问时,曾柔道:「双儿妹子见你进宫这麽久不回来,归二侠他们进宫去行刺又没半点消息,好生放心不下,随同风大爷出去打探消息。」沐剑屏道:「他二人吃过中饭就出去了,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韦小宝皱起了眉头,心中记挂,虽想风际中武艺甚高,当能护得双儿周全,但他二人不知皇帝的布置,倘若众人逃走之後,他二人却又回来,刚好大炮轰到,岂不糟糕?微一凝思,对钱老本道:「钱大哥,风大哥和双儿他们出去打探的消息还没回来,须得在这裏多做记号,好让他们见到之後,立即离去。」
    钱老本答应了,时势紧迫,便拔出匕首,在两名清兵大腿大戳了两刀,割下衣衫,在两人伤口中蘸了鲜血,便在各处门上写下「快逃」两个大血字。一连写了八道门户,各人换衣也已完毕。韦小宝带领众人,到马廐中去牵了坐骑。四名天地会的部属假扮太监,抬了公了的轿子,押着前锋营的统领阿济赤从伯爵府出来,那五十名军士或穴道被封,或手脚被缚,都留在伯爵府中。
    韦小宝仍是坐在公主轿中,出府之後,叹了口气,心想,「府裏服侍我的那些门房、马夫、厨子、亲兵,男女仆役可都不免给大炮轰死了,若是叫她们一起出来,非给外面的官兵瞧出破绽不可。」又想:「那日在五台山大家假扮喇嘛,救了老皇爷的性命,今天用时还是这条计策。这一条乌龟脱壳之计先救老皇爷,再救小桂子,倒是大大的有用。」
    群豪拥着公主和阿济赤来到胡同外,但见官兵来去巡逻,戒备森严之极,只是大炮排在何处,一时之间却难以瞧见。韦小宝身离险地,吁一门长气,眼见师父和众位朋友都免了炮火之灾,心下甚感喜慰,对赵齐贤道:「这个阿统顿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你去把他押在牢裏,除非皇上亲自要提审,否则等我回来再发落好了。」赵齐贤答应了。韦小宝又道:「这人是钦犯,皇上恨他入骨,一听到他名字就要大发脾气,你跟众兄弟说,大家小心些,别让皇上听到这反贼的名字。」赵齐贤接了号令,带领四十名御前侍卫,押着阿齐赤而去。可怜阿齐赤从此陷身天牢,再也无人理睬。前锋营见统领给公主带着御前侍卫押去後,再无下落,谁也不敢多问,狱官只知是侍卫处交来一名钦犯,自是留神看守;赵齐贤等人又怎敢重提此事?
    群豪默不作声,只往僻静处行去。走出里许,陈近南才问道:「小宝,归二侠他们入宫行剌,後来怎样了?」韦小宝道:「他们三位……」突然间只听得砰、砰、砰、砰响声大作,跟着伯爵府上空黑烟弥漫,远远望去,但见梁木砖瓦在空中乱飞。群豪只觉脚底下土地震动,这时大炮声兀自隆隆不绝,伯爵府中血红的火焰向上升起,高达十余丈。群豪和铜帽儿胡同相距已远,仍是感到一阵阵热气扑面而来。众人相顾骇然,都想不到大炮的威力竟是如此厉害,倘若迟走了片刻,那裏还有命在?
    柳大洪骂道:「他奶奶的,这么惊天动地的……」只听得又是砰砰炮响,将他下面的话声都淹没了。远望伯爵府,但见火光一暗,跟着火焰上冲云霄,烧得半边天都红了。韦小宝心想:「这炮声小皇帝一定也听见了,要是他派人来叫我去说话,机关立刻拆穿。」对陈近南道:「师父,咱们得赶紧出城。等到讯息一传开,城门口盘查严密,就不容易出去了。」陈近南道:「不错,这就走罢。」
    韦小宝转头对公主道:「你先回宫去,等事情平靖之後,我再来接你。」公主又惊又怒,喝道:「你说甚麽?」韦小宝又说了一遍。公主叫道:「你过桥抽板,这就想撇下我麽?」韦小宝道:「不,不是……」一言未毕,拍的一声,脸上已重重吃了个耳光。群豪尽皆愕然。适才炮火震撼天地,人人都是亲见,若非韦小宝设计相救,各人自忖这当儿早已化为飞灰,绝无逃生之机,因此即使平日对这少年香主并不如何瞧得起的,此刻也是不由得不感激佩服,突然见到公主手便打,当下便有人抢过来一把将她推开,更有人出言呼叱。   
    公主大哭大叫:「你说过要跟我拜天地的,我才听你的话,把你从皇宫裏带出来,又叫那前锋营的统领去救你的朋友,你……你这臭贼,你若是抵赖,咱们可不能算完。我肚子裏……」韦小宝怕她当众揭穿自己的丑事,忙道:「好,好 !你跟我去就是。大家出城去再说。」公主破涕为笑,翻身上了马鞍。
    一行人来到城门口。韦小宝叫道:「奉皇上密旨,出城追拿反贼,快快开城。」守城的官兵见是一队前锋营的军士,那敢违抝?要知骁骑营、护军营、前锋营三营官兵是皇帝的御林军亲兵,在北京城裏横冲直撞,文武百宫谁都忌惮他们三分,何况刚才听见炮声隆隆,城裏确是出了大事,当下忙将城门开了。众人出得城来,向东疾驰。韦小宝和陈近南并肩而驰,归辛树一家如何行刺失手、皇帝如何发觉自己的隐秘等情简略说了。陈近南赞道:「小宝,我平时见你油腔滑调,很不老实,可是遇到这要紧关头,居然能以义气为重,不贪图富贵,出卖了朋友,实是难得。」韦小宝笑道:「别的朋友也还罢了,大义灭师的事万万做不得的。」陈近南道:「甚么叫做『别的朋友也还罢了』?只要是朋友,那就谁也不能出卖。『大义灭师』这四个字,也用得不对。」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弟子没有学问,说错了话,师父请勿见怪。」想到往昔跟小皇帝胡言乱语,甚是快乐,经过今日这一番,那是再也不能和他见面了,不由得心下黯然。
    陈近南道:「咱俩冒充前锋管的军士出来,过不了半天,鞑子就知道了。须得赶快更换装束才是。」韦小宝道:「正是,一到前面镇上,这就去买衣服改装罢。」
    众人一阵疾驰,奔出二十余里,来到一座市镇,可是这镇上却没旧衣铺。陈近南於行军打仗、政事兴革等事极具才略,於这一类日常小事,一时却感束手无策,见无处买衣更换,便道:「只有到前面市镇再说,只盼能找到一家旧衣店才好。」一行人穿过市镇,只见市梢头有一家大户人家,高墙朱门,屋宇宏伟。韦小宝心念一动,说道:「师父,咱们到这家人家去借几件衣服换换罢。」
    陈近南迟疑道:「只怕他们不肯。」韦小宝笑道:「咱们是官兵。官兵不吃大户、着大户,却又去吃谁着谁的?」跳下马来,提起门上铜环,当当乱敲。那大户的男仆出来开门,众人一拥而入,见人便剥衣服。那大户的户主是个告老回乡的京宫,见这一群前锋营官兵如狼似虎,连叫:「众位总爷休得动粗,待兄弟吩咐安排酒饭,再奉上盘缠使用……」一言未毕,已给人一把揪住,身上长袍、袴子当即给人剥了下来,他吓得大叫:「兄弟年纪老了,这调调儿可不行……」
    群豪嘻嘻哈哈,顷刻间剥了上下人等的数十套衣衫。那官儿和内眷个个魂不附体,幸喜这一队前锋营官兵性子古怪,只剥男人衣衫,却不戏侮女眷,剥了男人衣衫之後,倒也不再干别的勾当,一哄而出,骑马去了·那大户全家男人赤身露体,相顾差愕。
    群豪来到僻静之处,分别改装。公主、沐剑屏、曾柔三人也换上了男装。各人上马又行。韦小宝只是记挂着双儿,说道:「风大哥和我的一个小丫头,不知在京裏怎样了,我想请那一位外省来的面生兄弟,回京去打听打听。」当下便有两名来自广西的天地会兄弟接令而去。群豪眼见并无官兵追来,略觉放心,又行了一程,忽听得沐剑屏「啊」的一声惊呼,跟着格格笑了起来。原来曾柔所骑的那匹马突然拉了一大泡稀屎,险些儿溅在沐剑屏的脚上。   
    行不多时,又有几匹马拉了稀屎,跟着玄贞道人所骑的那马一声嘶叫,跪倒在地,再也不肯起来。钱老本道:「道长,咱哥儿俩合骑一匹吧 !」玄贞道:「好!」纵身上马,坐在他的身后。韦小宝见了这情景,不由得大惊,叫道:「师父,报应,报应!这下子可糟了。」陈近南问道:「甚麽?」韦小宝道:「吴…吴应熊时鬼魂找上我啦。他恨我…恨我抓了他回去,又抢了他的…」下面「老婆」二字实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他想到那日奉旨追人,只因吴应熊一行人所骑的马匹都给喂了大量巴豆,沿途不停的拉稀屎,跟着纷纷倒毙,这才无法远逃,都给他手到擒来。倘若吴应熊那一次逃去了云南,皇帝当然杀他不得,追究起来,都是自己派人向他的马匹下毒之故。现下轮到自己逃跑,一匹匹马也这般泻肚倒毙,却不是吴应熊的鬼魂作怪是甚麽?何况自己带了他的妻子同逃,吴应熊做鬼之後,头上还戴一顶碧绿翡翠顶子的一品大绿帽,心中定是不甘。他越想越是害怕,不由得身子发颤,只听得几声嘶鸣,又有两匹马倒将下来。
    陈近南也瞧出情形不对,忙问端详。韦小宝说了当日捉拿吴应熊的情形,颤声道:「吴应熊阴魂不散,今日报仇来啦。这…这…」公主怒道:「吴应熊这小子,活着的时候是窝囊废,死了之後也是个脓包鬼,你怕他干么?」陈近南微笑道:「青天大白日的,那有甚么鬼了?那日你毒了吴应熊的马匹,鞑子皇帝知不知道?」韦小宝道:「知道的,他还赞我是福将呢。」陈近南点头道:「是了。鞑子皇帝即以福将之道,还治福将之身。他怕你逃走,早就派人喂了巴豆给你的马匹吃。」韦小宝立时省悟,连说:「对,对。那日拿到吴应熊後,小皇帝十分开心,赏了一个小官儿给我的马夫,派他去兵部车驾司办事。这一次是叫他来毒我的马儿了。」
    陈近南道:「是啊,他熟门熟路,每一匹马的性子都知道,要下毒自然是百发百中。」韦小宝怒道:「下次给我抓到了这马夫儿,这裏这许多烂屎,都塞进他嘴裏去……」一言未毕,突觉胯下的坐骑向前一冲,跪了下去,韦小宝一跃而下,只见那匹马挣扎着要待站起,几下挣扎,却连後腿也倒了下来。
    陈近南道:「牲口都不中用了。须得到前面市集去买过。」柳大洪道:「一下子买几十匹马可不容易。」陈近南道:「正是。大夥儿还是暂且分散罢。」正说话间,忽听得来路上隐隐有马蹄之声。玄贞喜道:「是官兵追来了。咱们杀他个妈巴羔子的,正好抢马。」陈近南叫道:「天地会的兄弟们伏在大路左首,沐王府和王屋山的兄弟们伏在右首。一等官兵到来,大家攻他一个出其不意。啊哟,不对……」
    但听得马蹄声渐近,追来的官兵少说也有一二千人,群豪不必问他这「啊哟,不对」四字是何用意,脸上都不禁微微变色。这数十人武功虽然不弱,但大白天在这平野上和数千骑兵交锋,敌军重重叠叠的围了上来,终究是必输无疑。武功高的或能脱身,其余一大半势必送了性命。陈近南当机立断,叫道:「官兵人数不少。咱们不能打硬仗,大家散入乡村山林之中。」只说得这几句话,追兵的蹄声又近了些。一眼望去,但见尘头大起,有如一大片乌云铺天盖地而来。
    韦小宝大叫:「糟糕,糟糕!」发足便奔。公主叫道:「喂,你到那裏去?」紧紧跟来,韦小宝道:「你还是回宫去吧,跟着我没好处。」公主骂道:「臭小桂子,你想逃走吗?可没这么容易。」韦小宝不住叫苦,心想:「要躲开公主,可比躲开追兵还难得多。」眼见东北角上长着一排高梁,高已过人,当下没命价奔去。奔到临近,见高梁田後有两间农舍,此外更无藏身之处,心想追兵马快,转跟便到,当即向高粱丛中钻将进去。
    忽觉背心上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跟着听得公主笑道:「你怎逃得掉?」韦小宝无奈,只得回身,苦笑道:「你去躲在那边,等追兵过了再说。」公主摇头道:「不行!我要跟你在一起。」当即爬进高梁田,偎倚在他身旁。两人还没藏好,只听脚步声响,曾柔的声音叫道:「韦相公,韦相公!」韦小宝探头一看,见是曾柔和沐剑屏□肩奔来。韦小宝道:「我在这裏。快躲进来。」二女依言钻进。
    四人走入了高梁丛深处,枝叶遮掩,料想追兵难以发见,稍觉放心。过不多时,便听得一队队骑兵从大路上驰过。韦小宝心想:「那日我和阿珂,还有师太师父和那郑克爽臭小子,也是四个人,都躲进了麦秆堆中。唉,倘若身边不是这个泼辣公主,却是阿珂,那可要快活死我了。阿珂这小妮子这时不知是在那裏,多半是做了郑克爽的老婆啦。」   
    忽听得远处有人吆喝传令,跟着一队骑兵勒马止步,马蹄杂沓,竟向这边搜索过来。公主惊道:「他们见到咱们了。」韦小宝道:「别作声,见不到的。」公主道:「你怎知道?他们不是过来了麽?」只听得一人大声叫道:「反贼的坐骑都倒毙在这裏,一定逃不远的。大家仔细搜查。」
    公主心道:「原来如此。这些死马真是害人不浅。」伸手紧紧握住了韦小宝的左手。
    辽东关外地广人稀,土地肥,高梁一种往往便是千亩百顷,一望无际,高梁一长高,称为「青纱帐起」,藏身其中,再也难以寻着。但北京近郊的高梁地却通常稀稀落落。韦小宝等四人躲入的高梁地也只二三十亩,大队官兵如此搜索过来,转眼便会束手成擒。   
    耳听得官兵越逼越近,韦小宝低声道:「到那边屋子去。」」一拉沐剑屏的衣袖,当先向两间农舍走去。三个女子随後跟来。过了篱笆,推开板门,只见屋内杳然无人,屋角裏堆了不少农具。韦小宝抢过去提起几件蓑衣,分别交给三女,道:「快披上。」自己也披了一件,头上戴了斗笠,拿过一把锄头来,坐在屋角。公主笑道:「咱们都做了乡下人,倒也好玩。」沐剑屏嘘了一下,低声道:「来了!」
    板门砰的一声推开,进来了七八名官兵。韦小宝等忙将头转过了,不敢正视。隔了一会,只听一人大声说道:「这裏没人,乡下人都出门种庄稼去了。」韦小宝听这人口音好熟,从斗笠下斜眼一看,原来正是赵良栋,不由得又惊又喜。一名军士道:「总兵大人,这四个人……」赵良栋喝道:「大家统统出去,我来仔细搜查,屋子这样小,他妈的你们都挤在这裏,身子也转不过来了。」众军士连声称是,都退了出去。赵良栋大声道:「这里没面生的人来过,是了。」走向後进,张了一张,「咦」的一声,微微一呆,退了回来,走到韦小宝身前,伸手入怀,真掏一只金元宝、三锭银子,轻轻放在他的脚边,大声道:「原来那够人是向北逃走了!他俩知道皇上大发脾气,捉住了定要砍头,所以远远的逃走了,逃得越快越好,这一次可真是不得了!」俯下身来,双手抱住韦小宝,轻轻晃了几晃,转身出门,吆喝道:「反贼向北逃走了,大夥儿快追啊!」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3: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二八回  甫脱樊笼

    韦小宝叹了口气,心想:「赵总兵对我总算很有义气。若是事情拆穿,他自己的脑袋可保不住了。」只听得蹄声杂沓,众官兵上马向北追去。公主道:「这总兵明明见到了我们,怎么说………啊,他还送你金子银子,原来是你的朋友。」韦小宝道:「咱们从後门走吧!」将金银收入怀中。走向後进。
    一步跨进院子,只见廊下坐着八九个人,韦小宝一瞥之间,大声惊呼了出来,转身便逃,半步还没迈出,後领一紧,已被人抓住提起身来。那人冷冷的道:「还逃得了吗?」这人正是洪教主。其余八人却是洪夫人、矮尊者、陆高轩、青龙使许雪亭、赤龙使无根道人、黑龙使张淡月、黄龙使陈伯刚,还有一个少女却是方怡。原来神龙教的首脑人物尽数聚集於此。公主怒道:「你拉着他干么?」飞起一脚,便向洪教主踢去。洪教主左手微垂,中指茌她脚背上一弹。公主「啊」的一声叫,只觉剧痛难当,摔倒在地。
    韦小宝身在半空,叫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弟子韦小宝参见。」洪教主冷笑道:「亏你还记得这两句话。」韦小宝道:「这两句话,弟子时刻在心,早晨起身时念一遍,洗脸时念一遍,吃早饭时念一遍,吃中饭时念一遍,吃晚饭时念一遍,晚上睡觉时又念一遍。从来不会漏了一遍。」
    洪教主自从老巢神龙岛被毁後,教众死的死,散的散,身畔只剩下寥寥几个老兄弟,江湖奔波,大家对於「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颂词也说得不怎么起劲了,这时听得韦小宝谀词潮涌,不由得心中一乐,将他放下地来,本来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韦小宝道:「属下今日见到教主,浑身有劲,精神大振。只是有一件事心中实在不明白。」洪教主道:「什么?」韦小宝道:「那天和教主同夫人别过,已经隔了不少日子,怎麽教主倒似年轻了七八岁,夫人更像变成了我的小妹妹,真正是奇怪极了。」洪夫人格格娇笑,伸手在他脸上扭了一把,笑道:「小猴儿,拍马屁的功夫算你天下第一。」公主大怒,喝道:「你这女人好不要脸,怎地动手动脚?」洪夫人笑道:「我只动手,可没动脚。好吧!这就动动脚。」左足提起,拍的一声,在公主肩头重重踢了一脚。公主痛得大叫起来·
    只听得马蹄声响,顷刻间四面八方都是,不知有多少官兵已将农舍团团围住。韦小宝道:「教主,你神通广大,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就带领属下冲出去罢。」心想:「洪教主和矮尊者这夥人个个武功高强,若要冲出重围,也不为难。」但便在此时,隐隐听得远处马蹄声响,又有大队官军到来。洪教主摇摇头。道:「官兵人多,咱们没马,冲不出去的。」
    只听得砰的一声,大门推开,十几名官兵涌了进来。当先两人走进院子,向各人望了一眼,一人说道:「都是些不相干的庄稼人。」一听声音,却是王进宝。韦小宝心中一喜,转过头来,只见王进宝身边的是孙思克。两人使个眼色,挥手命众军士出去。孙思克大声道:「就只几个老百姓,喂,你们见到逃走的反贼没有?没有吗?好,我们到别地方查去。」
    韦小宝心念一动:「我这番落入了神龙教手裏,不管如何花言巧语,最後终究性命难保,还是跟了王孙二个去,先脱了神龙教的毒手,再请他二人放我。」见王进宝和孙思克正要转身出外,说道:「王二哥,孙四哥,我是韦小宝,你们带我去吧。」
    孙思克道:「我耳朵忽然聋了,什么话也听不见。」王进宝道:「这乡下小兄弟说没钱使,问你身边有没有钱。」孙克克道:「要钱吗?有,有,有!」从怀裏掏出一叠银票,交给韦小宝,说道:「北京城裏走了反贼,皇上大大的生气,派了几千兵马出来捉拿,捉到了立刻就要砍头。小兄弟,这地方危险得很,倘若给寃寃枉枉捉了去,送了性命,那可犯不着了。」韦小宝道:「你们捉我去罢,我……我宁可跟了你们去。」
    王进宝道:「你想当兵?哈哈,吃粮的多,可不是玩的。外面有皇上亲派的火器营,又有鸟枪,又有火铣,砰砰嘭嘭的轰将起来,凭你武功再高,那也抵挡不住。」韦小宝心想:「有火器营,那更加妙了,料来洪教主不敢乱动。」忙道:「我有话要回奏皇上,你们带我去罢。」王进宝道:「皇上一见了你,立刻杀你的头。皇上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有甚麽好见?唔,我们留下十三匹马,派你们十三个乡下人每个人看守一匹,过得十年八年,送到北京来缴还,死了一匹,可是要赔的。千万得小心了。」
    王进宝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韦小宝大急,上前一把拉住,叫道:「王三哥,你快带我去。」突然之间,一只大手按到了他的脑门,正是洪教主,只听他说道:「小兄弟,这位总爷一番好心。他刚从京城出来,知道皇上的心思,你别胡思乱想。」孙思克大声道:「不错,我们快追反贼去。」韦小宝知道此刻已命悬洪教主之手,他只须内劲一吐,自己立时脑浆进裂,但此时不死,过不多久总之还是非死不可,大声叫道:「你们快拿我去,我就是韦小宝!」
    众人一听,都是呆了。孙思克哈哈大笑,说道:「韦小宝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你这位老公公快八十岁了,尖起了嗓子开玩笑,岂不笑歪人的嘴?」一扯王进宝的衣袖,两人大踏步的出去。只听吆喝传令之声响起:「留下十三匹马在这里,好给後面的追兵通消息。把两间茅屋烧了,以免反贼躲藏。」众军士应道:「得令!」便有人放火烧屋,跟着蹄声响超,大除人马向北奔驰。
    韦小宝叹了口气,心道:「这一番可死定了。王三哥、孙四哥怕我逗留不走,再有追兵到来,就不会给情面了。」只见屋角的茅草巳着火焚烧,火焰慢慢逼近。洪教主冷笑道:「你的朋友可挺有义气哪,给了银子,又给马匹。大家走吧。」曾柔扶起了公主,一行人从後门出来,绕到屋前,果见大树下系着十三匹骏马。其中两匹鞍辔鲜明,显然是王进宝、孙思克二人的坐骑。
    洪教主左手一挥,嗤嗤嗤嗤四声响,射出四柄短剑,跟着喀喇、喀喇连响,大树上四根枝干被短剑削断,先後倒了下来。黄龙使陈伯刚道:「教主神剑,天下无敌。你们这四个娃娃若是想逃,这四根树枝就是你们的榜样。」纵身过去拾起四柄短剑,恭恭敬敬的双手捧了,还给洪教主。
    一行人分坐了十三匹马。陆高轩一马当先,十三匹马排成一綫,向东南方驰去。韦小宝只盼有追兵赶来,将自己擒回,小皇帝对自己情义深厚,这次虽然得罪了他,未必便非砍头不可,这洪教主阴险毒辣,落入他的手中,那可不知有多少苦头吃了。但一路行去,再也不听到追兵的马蹄之声。众人所乘的坐骑都是王进宝所选时超特良驹,奔驰如飞,后面就有追兵,也是无法赶及,何况赵、王、孙三总兵早将追兵引得向北而行。
    一路上除了公主的叫骂之外,谁也默不作声,後来陈伯刚点了公主的哑穴,她虽有满腔怒气,却也骂不出声了。  
    洪教主率领众人尽在荒野中向东南奔行,晚间也在荒野歇宿。韦小宝几番使计想要脱逃,但洪教主的狡猾机智殊不下於他,每次都不过是让他身上多挨了几拳,那裏能脱却掌握?数月之後来到了海边,陆高轩从韦小宝身边掏出几张银票,去雇了一艘大海船。韦小宝心中只是叫苦,想到雇海船的钱也要自己出,更是不忿。
    上船之後,海船张帆向东行驶。韦小宝心想:「这一次自然又去神龙岛了,老乌龟定是要把老子拿去喂蛇。」想到岛上一条条毒蛇绕上身来张口齐咬的惨状,不由得全身发抖,寻思:「怎地想法子在船底凿个大洞,大家同归於尽。」
    可是神龙教诸人知他诡计多端,看得极紧,那裏有机可乘?韦小宝想起以前去过神龙岛两次,第一次和方怡在船中卿卿我我,享尽温柔;第二次率领大军,威风八面;这一次却给人拳打足踢,命在旦夕,其间的苦乐当真是不可以道里计了。自从在北京郊外农舍中和方怡相会,陆行并骑,海上同舟,她始终无喜无怒,木然无语,虽不来折磨自己,但一直不向自己瞧上一眼,有时心想她在洪教主淫威之下,尽管心中对自己一片深情,却是不敢稍假辞色;有时又想多次上了这女人的当,阴险狡猾,天下女子以她为最,却又不禁恨得牙痒痒地。
    舟行多日,果然是到了神龙岛。陆高轩和矮尊者押着韦小宝、公主、沐剑屏,曾柔四人上岸。陈伯刚胁迫众舟子一齐离船。一名舟子稍表异议,陈伯刚立即一刀将他杀了。其余众舟子只吓得魂飞天外,那裏还敢作声,只好乖乖跟随。
    但见岛上树木枯焦,瓦碟遍地,到处是当日炮轰的遗迹。树林间腐臭冲鼻,路上一条条都是死蛇骸骨。来到大堂之前,只见墙倒竹断,原来数十座竹屋已荡然无存。洪教主凝立不语。陈伯刚等均有愤怒之色。张淡月突然纵声大呼:「洪教主回岛来啦!各路教众,快快出来参拜教主!」他中气充沛,如此提气大叫,声闻数里。过了片刻,他又叫了两遍。但听得山谷间回声隐隐传来:「回岛来啦!参拜教主!回岛来啦!参拜教主!」
    可是过了良久,四下里寂静无声,不但没有教众蜂涌而至,连一个人的回音也是没有。
    洪教主转过头来,狠狠的瞪着韦小宝,冷冷的道:「你炮轰本岛,打得偌大一个神龙教瓦解冰销,这可称心满意了吗?」韦小宝见到他满脸怨毒的神色,不由得汗毛直竖,颤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不来。洪教主重振雄风,大…大展鸿图,再…再创新教,开张发财,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叫做越烧越发,越轰越旺,洪教主仙福永享……。」洪教主道:「很好!」斗然间飞起一脚,将韦小宝踢得飞了起来,跶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下,周身筋骨欲断,再也爬不起来。
    陈伯刚上前躬身说道:「启禀教主,这小贼罪该万死,待属下一刀一刀,将他零零碎碎的削了。」洪教主哼了一声,道:「不忙!」隔了一会,又道:「这小子心中,藏着一个重大机密,本教兴复,只怕要依仗这件大事,暂且不能杀他。」陈伯刚道:「是,是。教主高瞻远瞩,属下愚鲁,难明其中奥妙。」洪教主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凝思半晌,说道:「自来成就大事,定然多灾多难。本教一时遭受挫折,那也不足为奇。眼下教众星散,咱们该当如何重整旗鼓,大家不妨各抒所见。」陈伯刚道:「教主英明智慧,我们便想上十天十晚,也不及教主灵机一动,还是请教主指示良策,大家奉命办理罢。」洪教主点了点头,说道:「眼前首要之务是重聚教众。上次鞑子官兵炮轰本岛,教众伤亡虽然不少,但也不过三停中去了一停,余下二停,定是四下流散了。现下任命陆高轩升任白龙使,以补足五龙使之数。」陆高轩躬身道谢。洪教主又道:「青赤白黑黄五龙使即日分赴各地,招集旧部,若是见到资质可取的少年男女,便收归属下,招旧纳新,重兴神教。」
    陈伯刚、张淡月、陆高轩三人躬身道:「谨遵教主号令。」赤龙使无根道人和青龙使许雪亭两人却默不作声。洪教主斜睨二人,说道:「赤龙使、青龙使二人有甚麽话说?」许雪亭道:「启禀教主,属下有两件事陈请,盼教主允恳。」洪教主哼了一声,道:「甚么事?」许雪亭道:「属下等向来忠於本教和教主,但教主却始终信不过众兄弟,未免令人心灰。第一件事,恳请教主恩赐毒龙丸的解药,好让众兄弟心无所虑,以便全心全意为教主効劳。」洪教主冷冷的道:「若是我不给解药,你们办事就不全心全意了?」
    许雪亭道:「属下不敢。第二件事,属下以为那些少年男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遇大事,个个逃得乾乾净净。本教此时遭逢患难,自始至终追随在教主与夫人身边的,也只是我们几个老兄弟。那些少年弟子平日裏满嘴忠心不二,什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事到临头,有一个真能出力的?所以属下愚见,咱们重兴本教,该当招罗有担当、有骨气的男子汉大丈夫入教。那些口是心非、胡说八道的少年男女,就像韦小宝这叛徒一类小贼,那也不用再招了。」
    他说一句,洪教主脸上的黑气便深上层。许雪亭心中栗栗危惧,还是硬着头皮将这番话说完。洪教主将眼光射到无根道人脸上,冷冷的道:「你怎么说?」无根道人退了两步,说道:「属下以为青龙使之言有理,前车覆辙,这条路不能再走。先前不知道,做错了事也就罢了。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既是犯过了毛病,教主大智大慧,自会明白这些少年男女既不管用,又靠不住。便似……便似……」说着向沐剑屏一指,道:「这个小姑娘本是我赤龙门属下,教主待她恩德非浅,一遇祸患,立时便叛教降敌。这种人务须一个个追寻回来,千刀万剐,为叛教者戒。」
    洪教主的眼光向陆高轩等人一个个扫去,问道:「这是大夥儿商量好了的意思吗?」众人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矮尊者道:「启禀教主,我们没有商量过,不过属下以为……以为青龙使、赤龙使二位的话,是很有点儿道理的。」洪教主眼望张淡月,等他说话。张淡月战战兢兢的道:「本教此次险遭覆灭之祸,罪魁祸首,自然是韦小宝这小贼。属下对这种人,那是万万信不过的。」
    洪教主点点头,道:「好,你也跟他们是一夥。陆高轩,你呢?」陆高轩道:「属下得蒙教主大恩提拔,升任白龙使重职,自当出死力为教主尽忠効劳。青龙使他们这番心意,也是为了本教和教主着想,决无他念。」
    陈伯刚道:「你们这些话,都是大大的错了。教主深谋远虑,智慧高出我们百倍。大夥儿何必多说多话,只须听着教主和夫人的指挥就是了。鞑子官兵炮轰本岛,那是替本教荡垢去污,把不忠於教主的叛徒的真面目轰了出来,乃是大大的好事。若非如此,又怎知谁忠谁奸?依本人之见,本教指日便要大大的兴旺。我们属下都是井底之蛙,眼光短浅,只见到一时的得失,那能如教主这般洞瞩百世?」
    许雪亭怒道:「本教所以一败涂地,一大半、就是坏在你这种马屁鬼手裏。你乱拍马屁,於本教有何好处?於教主又有何好处?」陈伯刚道:「甚麽马屁鬼?你…你…你这可不是反了吗?」
    许雪亭怒道:「你这无耻小人,败坏本教,你才是反了。」说着手按剑柄,陈伯刚退了一步,说道:「当日你作乱犯上,背叛教主,幸得教主和夫人宽洪大量,这才不咎已往,今日…今日你又要造反吗?」
    许雪亭、无根道人、张淡月、陆高轩、矮尊者五人一齐瞪视洪教主,含怒不语。
    洪教主转过头去瞧向陈伯刚,眼中闪着冷酷的光芒。陈伯刚吃了一惊,又退了一步,说道:「教主,他……他们五人图谋不轨,须当一起毙了。」洪教主低沉着嗓子道:「刚才你说什么来 ?」陈伯刚见他脸色不善,心中更是害怕,颤声道:「属下忠於教主,跟这些反贼势不两立。」洪教主道:「咱们当日立过重誓,若是重提旧事追究算帐,那便如何?」陈伯刚只吓得魂飞天外,道:「教……教主开恩,属下只是一片忠心,别无他意。」洪教主道:「当日我和夫人起的誓,倘若心出记着旧怨,那便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这件事早己一笔勾销,人人都已忘得乾乾净净,就只是你还念念不忘,一有机会,便来挑拨离间,到底是何用意?」
    陈伯刚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双膝一屈,便即跪倒,说道:「属下知错了,以後永远不敢再提。」洪教主森然道:「本教中人起过的毒誓,岂可随便违犯?这誓若不应在你身上,便当应在我身上。你说你当是你身入龙潭呢,还是我去?」陈伯刚大叫一声,一个筋斗向後翻出,发足狂奔。洪教主待他奔出数丈,俯身拾起一块石头掷出,呼的一声,正中陈伯刚後脑。他长声惨呼,一跃而起,重重的摔了下来,扭了几下,便即毙命。
    原来洪教主眼见许雪亭等五人联手,虽然凭着自己武功,再加上夫人和陈伯刚相助,足可克制得住,但教中元气大伤之後,已只剩下寥寥数人,陈伯刚只会奉承谄谀,并无多大真实本事,若再将这五人杀了,自己部属可算是荡然无剩。他於顷刻间权衡利害,立时便杀了这无足轻重的陈伯刚,以平许雪事等五人的怒气。
    张淡月和陆高轩躬身说道:「教主言出如山,诛杀奸邪,属下佩服之至。」许雪亭,无根道人,矮尊者三人也齐道:「多谢教主。」这五人平素见陈伯刚一味吹牛拍马,人品低下,对他十分鄙视,此刻见教主亲自下手将他处死,都是甚为痛快。   
    洪教主指着韦小宝道:「非是我要饶他性命,只是这小子知道辽东极北苦寒之地,有一个极大宝藏。若不是由他领路,无法寻到,得了这宝藏之後,咱们重建神教,那就易如反掌了。」他顿了一顿,又道:「适才你们五人说道,那些少年男女很不可靠,劝我不可重蹈覆辙。本座仔细想来,也不无道理,这就依从你们的主张,今後本教新招教众之时,务当特别郑重,以免奸徒妄人,混进教来。」许雪亭等脸有喜色,一齐躬身道谢。
    洪教主从身边摸出三个瓷瓶,从每个瓶中各倒了一颗药丸。三丸两小一大,分作赤黄白三色。他还瓶入怀,将药丸托在左掌,说道:「这是毒龙易筋丸的解药,你们每人各服三颗。」许雪亭等大喜,先行称谢,接过药来。洪教主道:「你们即刻就服了吧?」五人将药丸放入口中,吞咽下肚。
    洪教主脸露微笑,说道:「那就很好……」突然大声喝道:「陆高轩,你左手裏是什么?」陆高轩退了两步,道:「没…没什麽。」只见他左手下垂,握成了拳头。洪教主厉声道:「摊开左手!」这一声大喝,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响。陆高轩身子晃了几晃,左手缓缓摊开,嗒的一声轻啊,一粒白色的药丸掉在地下。许雪亭等四人均各变色,素知陆高轩识见不凡,颇有智计,他隐藏了这颗白丸不肯服食,必有道理,可是自己却已吞下了肚中,那便如何是好?
    洪教主厉声道:「这颗白丸是强身健体的大补雪参丸,何以你对本座存了疑心,竟敢藏下不服?」陆高轩道:「属下……不……不敢。属下近来练内功不妥,经脉中气血不顺,所以……所以这颗大补的药丸,想今晚打坐调息之後,慢慢服下,以免贱体经受……经受不起。」洪教主脸色登和,说道:「原来如此。你何处经脉气血不顺?那也容易得紧,我助你调顺内息便是了。你过来。l」
    陆高轩反而又倒退一步,说道:「不敢劳动教主的大驾,属下慢慢调息,就会好的。」洪教主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你终究是信不过我了?」陆高轩道:「属下便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洪教主指着地下那颗白丸,道:「那么你即刻服下吧,若是气息不调,我岂会袖手不理?」
    陆高轩望着那颗药丸,呆了半晌,道:「是!」俯身拾起,突然间中指一弹,嗤的一声响,那药丸飞过天空,远远掉入了山谷之中,说道:「属下已经服了,多谢教主。」
    洪教主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你胆子当真不小。」陆高轩道:「属下忠心为教主出力,教主既已赐服解药,解去毒龙易筋丸的毒性,却又另赐这颗毒性更加厉害时百涎丸。属下无罪,不愿领罚。」许雪亭等齐声道:「百涎丸 ?那是什么毒药?」陆高轩道:「教主采集一百种毒蛇、毒虫的唾涎,调制而成此药。是否含有剧毒,倒不大清楚,说不定真有大补之效,也未可知。只不过我胆子很小,不敢试服。」许雪亭等惊惶更甚,一齐抢到陆高轩身边,五个人站成一排,凝目瞪视洪教主。
    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怎知这是百涎丸?一派胡言,挑拨离间,扰乱人心。」陆高轩向方怡一指,道:「那日我见到方姑娘在草丛裏捉蜗牛,我问她干什么,她说奉教主之命,捉了蜗牛来配药。教主那条百涎丸的单方,我却也无意之中见到了。虽说道百涎丸的毒性要在三年之後才发作,但一来这百涎丸只怕教主从未配过,也不知是否真的三年之後才发:二来我还想多活几年,不愿三年之後便死。」洪教主脸上黑气渐盛,喝道:「我的药方,你又怎能瞧见?」
    陆高轩斜眼向洪夫人瞧了一眼,道:「夫人要我在教主的药箱中找药给她服食,这几条单方,便是在药箱之中。」洪教主怒道:「胡说八道!夫人就算身子不适,难道不会问我要药,何必要你来找?我这药箱向来封锁严固,你何敢私自开启?」陆高轩道:「我没有私自开启。」洪教主喝道:「你没私自开启?难道还是我吩咐你开的……」一转念间,问洪夫人道:「是你开给他的?」
    洪夫人脸色苍白,缓缓点了点头。洪教主道:「你要找甚麽药?为甚麽不跟我说?」
    洪夫人突然满脸胀得通红,随即又是惨白全无血色,身子颤了几下,忽然抚住小腹,喉头喔喔作声,呕了不少清水出来。洪教主皱起眉头,温言问道:「你什麽不舒服了?坐下歇歇罢!」
    建宁公主突然叫道:「她有了小娃娃啦。你这老混蛋,自己要生儿子了也不知道?」
    洪教主大吃一惊,一纵而前,抓住了洪夫人的手腕,厉声道:「她这话可真?」洪夫人弯了腰不住呕吐,身子越加颤抖得厉害。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想找药来打下这个胎儿,是不是?」此言一出,除了陆高轩外,众人无不大奇。洪教主并无子息,对夫人又是向来爱敬有加,若是他夫人给他生下一个孩儿,不论是男是女,都是极大的美事,何以洪夫人竟会想到打胎?料想洪教主这一下定是猜错了。那知洪夫人慢慢点了点头,大声道:「不错。我要打下胎儿。你…你快杀了我吧。」
    洪教主左掌提起,喝道:「是谁的孩子?」人人均知他武功高极,这一掌落将下来,洪夫人立时便是脑浆进裂。洪夫人反而将头向上一挺,昂然道:「我叫你快杀了我,为甚麽又不下手?」洪教主一双眼中如欲喷出火来,低沉着嗓子道:「我不杀你。是谁的孩子?」洪夫人紧紧闭了嘴,神色甚是倔强,显是早将性命豁出去了。
    洪教主转过头来,瞪视陆高轩,说道:「是你的?」陆高轩忙道:「不是,不是。属下敬重夫人,有如天神,怎敢冒犯?」洪教主的眼光自陆高轩脸上缓缓移向张淡月、许雪亭、无根道人、矮尊者,一个个扫视过去。他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便打个寒战。洪夫人大声道:「谁也不是,你杀了我就是,多问些什麽。」
    公主叫道:「她是你老婆,这孩子自然就是你的了,又多疑心些什麽,真是胡涂透顶。」洪教主喝道:「闭嘴!你再多说一句,我先扭断了你的脖子。」公主不敢再说,心中好生不服气。她那裏知道,洪教主近十多年修习上乘内功,早巳不近女色,和夫人伉俪之情虽笃,却无夫妇之实,也正因如此,平日对夫人加倍敬爱,心中对她存了默仄之意,不免更多了几分惧意。
    这时他突然听得夫人腹中怀了胎儿,霎时之间,心中愤怒、羞惭、懊悔、伤心、苦楚、憎恨、爱惜、恐惧诸般激情纷至沓来,一只手掌高高举在半空,就是落不下去,一转头间,只见许雪亭等人人脸上露出惶恐之意,心想:「这件大丢脸事今日都让他们知道了,我那裏还有脸面做他们的教主?这些人都须杀得乾乾净净,不能留下一个活口。若是泄漏了半点风声,江湖上好汉人人耻笑於我,我还能逞甚麽英雄豪杰?」他杀心一起,突然间右手放开了夫人,纵身而前,已将陆高轩抓住,喝道:「都是你这反教叛徒从中捣鬼。」


第一二九回  众叛亲离

    陆高轩大叫:「你想杀人灭……」一个「口」字还没离嘴,脑门上拍的一声,已被洪教主重重击了一掌,登时双目突出,气绝而死。
    许雪亭等见了这情状,知道洪教主确是要杀人灭口,四人一齐抽出兵刃,护在身前。许雪亭叫道:「教主,这是你的私事,跟属下可不相干 ?」洪教主大叫一声,跃起数尺,喝道:「今日大家同归于尽,谁也别想活了。」突向四人冲了过去。   
    矮尊者挺起一柄二十来斤重的泼风大环刀,当头砍将过去,势道威猛之极。洪教主一侧身让开,右掌向张淡月头顶拍落。许雪亭一对判官笔向洪教主背心连递两招,同时无根道人的一柄雁翎刀也已砍向他腰间。洪教主大喝一声,身子跃在半空,仍是向张淡月扑击下来。张淡月手使鸳鸯双短剑,霎时之间向上连刺七剑,这一招「七星聚月」,实是他生平的力作,他年纪虽老,这七剑仍是刺得迅捷凌厉之极。洪教主右掌略偏,在他左肩轻轻一按,借势跃开。张淡月大叫一声,在地下一个打滚,翻身站起,但觉左边半身酸痛难当,叫道:「今日不杀了他,谁都难以活命。」四人各展兵刃,又向洪教主围攻上去。
    这四人都是神龙教中的第一流人物,尤以矮者和许雪亭更是了得。大环刀上的九个钢环当尊啷啷作响,动人心魄,走的纯是刚猛路子。许雪亭的判官双笔却是绵密小巧之技,招招点向对方周身要穴。无根道人的雁翎刀舞成一团白光,心想今日服了洪教主的百涎丸後,性命难久,不如在临死之前先杀了这奸诈凶狠的大仇人,是以出招之时,十刀中倒有九刀是进攻,抱了个和敌人同归於尽的打法。张淡月想起当日因部属办事不力。取不到「四十二章经」,若不是得无根道人和许雪亭之助,早已为洪教主处死,这条性命多活了这些时候,其实是检来的,这时左臂虽是酸痛,仍是奋力出剑。
    洪教主武功虽然厉害,在四人舍命围攻之下,一时倒也无计可施。他若要单取敌人中一人性命,可说毫不为难,只是对方四人连环进击,杀得一人,自己难免受伤,敌手虽减,自己只怕也要支持不住。斗得数十回合後,他凝神拆招,胸中先前的一股愤懑难当之气渐渐平息下来,心神一定,出招更是得心应手,虽只一双肉掌,但在四股兵刃的围攻之中盘旋来去,丝毫不落下风。眼见张淡月左手剑剌出时渐渐无力,心想这是对方最弱之处,由此着手,当可摧破强敌。
    韦小宝见四人斗得激烈,悄悄拉了拉曾柔和沐剑屏的衣袖,又向公主打个手势,要她不可作声。四个人转过身来,蹑手蹑脚的向山下走去。洪教主等五人斗得正紧,谁也没有见到,就算见到了,也是无人缓得出手来加以阻拦。
    四人走了一回,眼见离洪敦主等已远,心下窃喜。韦小宝回头一望,只见那五人兀自在狠斗,刀光闪烁,掌影飞舞,一时难分胜败,说道:「咱们走快些。」四个人加紧脚步,走了一会,忽听得身後脚步声响,两人飞奔而来,正是洪夫人和方怡。四人吃了一惊,苦於身上兵刃暗器都已在被擒之时给搜检了去,方怡的武功也还罢了,洪夫人却甚是厉害,料想抵敌不过,只得拼命奔逃。
    奔出数十步,公主脚下被石子一绊,摔到在地,叫出声来。韦小宝心想:「她吐子裏有我的孩儿,可不能不救。」回身来扶。却见洪夫人几个起落,已跃到身前,叉腰而立,说道:「韦小宝,你想逃吗?」韦小宝笑道:「我们不是逃,这边风景好,过来玩耍玩耍。」洪夫人冷笑道:「好啊,你们来赏玩风景,怎么不叫我?」说话之间,方怡也已赶到。沐剑屏和曾柔见韦小宝已被洪夫人截住,便也转身回来,站在韦小宝的身侧。
    沫剑屏对方怡道:「方师姊,你和我们一起走吧。他…他…」说着向韦小宝一指,又道:「…一直待你很好的,你从前也起过誓,难道忘了吗?」方怡道:「我只忠心於夫人,唯夫人之命是从。」沐剑屏大声道:「我跟你一样,都服了夫人的毒龙易筋丸,日後毒发之时,不知如何苦不堪言,可是…可是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韦小宝恍然大悟,才知方怡过去一再欺骗自己,那是受了洪夫人的挟制,不得不然,心中对她恼恨之意登时释然,说道:「怡姊姊,你同我们一起去罢。」这「怡姊姊」三字,那是上次他和方怡同来神龙岛,在舟中亲热缠绵之时所叫惯了的,方怡乍然听到,不禁脸上一红。
    突然之间,只听得洪教主大声叫道:「夫人,夫人!阿荃,阿荃!你…你到那裏去了?」各人听得这呼声,都是一惊,但听洪教主这呼声之中充满着惊惶和焦虑,显是害怕洪夫人弃他而去。韦小宝等五人的目光都注视在洪夫人脸上,均想:「你为甚麽不答应?教主在叫你,为甚么不回去?」只见洪夫人脸上一阵红晕,摇了摇头,低声道:「咱们快走,坐了船逃走吧!」韦小宝又惊又喜,道:「你…你也同我们一起走?」洪夫人道:「岛上只有一艘船,不一起走也不成。教主要杀死我,你知不知道?」说着当先便走。
    众人向山下奔出数丈,只听得洪教主又大声叫了起来:「夫人,夫人!阿荃,阿荃!快回来!」突然间有人「啊」的一声长声惨叫,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显是临死之前的叫嚷,只不知是许雪亭等四人中的那一个。   
    洪教主大叫:「你瞧,你瞧!张淡月这老家伙给我打死了。他一生一世都跟我身边,临到老来,居然还要反我,真是胡涂透顶。阿荃,阿荃!你怎不回来?我不怪你,这件事我原谅你了。啊!他妈的,你砍中我啦!哈哈,胖头陀,这一掌还不要了你的命?你脑筋不灵,怎么跟着人家,也来向我造反,这可不是死了麽?哈哈。」
    洪夫人停住脚步,脸上变色,说道:「他已打死了两个。」韦小宝急道:「咱们快逃。」洪夫人道:「不过…不过他自己也受了伤。」韦小宝不再多言,发足便奔。
    猛听得洪教主叫道:「你这两个反贼,我慢慢再收拾你们。夫人,夫人,快回来!」声音愈叫愈近,竟是从山上追将下来。韦小宝回头一看,只见洪教主披头散发,疾冲过来,这一下只吓得魂飞魄散,没命价奔跑。只听许雪亭大叫:「截住他,截住他。他受了重伤,今日非杀了他不可。」无根道人叫道:「他跑不了的。」两人手提兵刃,追将下来。不多时韦小宝等已奔近海滩,但洪教主、许雪亭、无根道人三人来得好快,前脚接後脚,都已奔到山下。只见他三人身上脸上溅满了鲜血。
    洪教主大喝:「夫人,你为什麽不应我?你要到那裏去?」许雪亭叫道:「夫人不要你啦!她有了个又年轻又英俊的相好。」洪教主大怒,叫道:「你胡说!」纵身过去,一掌向许雪亭头顶击落。许雪亭左手还了一笔,无根道人也已赶到,挥刀向洪教主腰间砍去。此时洪教主的对手已只剩下两人,但他左腿一跛一拐,身手已远不如先前灵活。
    洪教主叫道:「阿荃,你瞧我立刻就将这两个反贼料理了。那四个小贱人,你先杀了吧。只留下那小贼不杀,让他带我们取宝去。」他口中叫嚷,出掌仍是雄浑有力。许雪亭和无根道人竟然难以近身。   
    洪夫人微微冷笑,向沐剑屏等人逐一瞧去。韦小宝叫道:「夫人,这四个小妞儿,你只要伤得一人,我立即自杀,做了鬼也不饶你。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什麽马难追。」情急之下,更是连「死马难□」也想不起来了。
    突然间拍的一声响,许雪亭腰间中了一掌,他身子一晃,摔倒在地。洪教主哈哈大笑,飞足踢去。许雪亭和身上前一扑,这一脚正中他的胸口,喀喇声响,胸前肋骨登时断了数根,可是洪教主的右腿却已被他牢牢抱住。洪教主出力挣扎,竟然摔他不脱。无根道人飞快抢上,一刀砍落。洪教主头一侧,反手一掌,拍的一声,噗的一响,无根道人小腹中掌,但他一刀也已砍入洪教主右肩。无根道人口中鲜血狂喷,都淋在洪教主後颈,待要提刀再砍,一把雁翎刀已斩入了洪教主肩骨,手上无力,再也拔不出来。
    洪教主叫道:「快……快来……拉开他。」洪夫人也不知是吓得呆了,还是有意不出手相助,跟看三人纠缠倒地,竟是站在当地,一动也不动。许雪亭抓起地下的一根判官笔,向上一送,插入了洪教主腰间。洪教主大叫一声,神力陡生,左脚踢出,将许雪亭踢得直飞出去,跟着左肘向後猛撞,无根道人身子慢慢软倒。
    洪教主哈哈大笑,叫道:「这些…反贼,那…那一个是我敌手?他们……他们想造反,咳咳…咳咳,还不是…还不是都给我杀了。」转过身来,向着洪夫人道:「你…你为什麽不帮找?」洪夫人摇了摇头。道:「你武功天下第一,何必要人帮?」洪教主大怒,叫道:「你也反我?你也是本教的叛徒?」洪夫人冷冷的道:「不错,你就只知道爱惜自己。我若是帮你,终究还是不免给你杀了。」洪教主叫道:「我掐死你,我掐死你这叛徒。」说着向洪夫人扑了过来。
    洪夫人「啊」的一声,急忙闪避。可是洪教主重伤之余,仍是行动边捷之极,左手抓住了她右臂,右手便掐在她颈中,喝道:「你说,你说,你反不反?你说不反,我就饶了你。」洪夫人道:「我很久很久以前,心中就在反你了。你逼我做你妻子,从那一天起我心中就恨你入骨。你…你掐死我好了。」洪教主身上的鲜血不断的流到她头上、脸上,洪夫人瞪眼凝视着他,竟是目不稍瞬。洪教主大叫:「叛徒,反贼!你们个个人都反我,我…我另招新人,重组神龙教!」这「神龙教」三字一出口,右手运劲,洪夫人登时透不过气来,伸出了舌头。
    韦小宝在旁瞧得害怕之极,眼见洪夫人立时便要给他扼死,从沙滩上拾起一块大圆石,用力向洪教主背上掷去,噗的一声,正中背心。洪教主眼前一黑,掐在洪夫人颈中的手便松了,转身叫道:「你……你这小贼,我宝藏不要了,杀了你再说。」转身一掌向韦小宝打去。韦小宝飞步便逃。洪教主发足追来,身後沙滩上拖着一道长长的血渍。韦小宝知道这一次若是给他抓住,更无性命,当下越奔越快。
    突然间只听得嗤的一声响,背上衣衫被洪教主扯去了一块,若不是韦小宝身穿护身宝衣,说不定背上肌肉也被扯去了一条,这一来他大惊之下,奔得更加快了,隐隐但听得几个女子尖声惊呼。韦小宝施展九难所授的「神行百变」轻功,在沙滩上东一弯、西一溜的乱转。他平日学武甚懒,虽然遇到了陈近南、九难两位当世一等一的明师,又在少林寺中得到澄观这等渊博的武学大家长期指点,武功仍是平庸之极,但这门「溜之大吉」的逃命功夫,倒也学得颇有心得,这时施展开了,居然变幻莫测,洪教主几次伸手可及,都给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逃了开去。
    若是他笔直的奔逃,毕竟内力有限,早就给抓住了。但这「神行百变」是铁剑门的绝技,再加上木桑当年另创新变,实是精奇奥妙之至。韦小宝「神行」是决计说不上,那「百变」两字,以和他天性相近,倒也学得了三四成。因此虽非武功的高手,却也算得是当世武林中数一数二逃命的「高脚」。洪教主眼见便可将他抓住,总是给他在莫名其妙的方位中滑溜脱身。洪教主吼叫连违,连发数掌。韦小宝躲开了两掌,第三掌终於闪避不了,砰的一晌,正中後心,两个筋斗翻了出去。幸好洪教主重伤之余,掌力大减,韦小宝又有宝衣护身,虽然给打得昏天黑地,却也并末受伤。他正要爬起,突觉肩头一紧,已被洪教主双手揪住。
    这一来,他一颗心当真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大骇之下,所谓饥不择食,慌不择路。一低头便从洪教主胯下钻了过去,蓦地想到这正是洪教主当年教过自己的「救命三招」之一的上半截,这时哪里还记得这招数叫做什么「贵妃骑牛」还是「西施骑羊」,奋力一跃,已翻身骑上了洪教主的头颈之中。
    本来这一招他并未练熟,就算是练得精熟,要使在洪教主这等一等一的大高手身上,那也是绝无可能。但洪教主奋战神龙教四高手,在发见夫人舍己而去之时,心神慌乱,按连受伤,此时肩头雁翎刀深砍入骨,腰间又插了一枝判官笔,急奔数百丈後流血无数,内力垂尽,双手揪住韦小宝时早已酸软无力,被他一挣便即挣脱,反而骑入了颈中。
    韦小宝骑上了他肩头,生怕掉将下来,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抱住他头,双手中指正好按在他的眼皮上。洪教主脑海中陡然如电光般一闪,记得当年自己教他这一招,一骑上敌人项颈,立即便须挖出敌人的眼珠,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到头来竟命丧这小顽童之手,而他所使的招数,却又是自己所授,富真是报应不爽了,想起自己一生之中杀人无数,受此果报也不算寃枉,当下长叹一声,垂下了双手。这口气一松,再也支持不住,登时仰天便倒。
    韦小宝还道他使什麽厉害家数,急忙跃出逃开。只听洪教主喘息道:「阿荃,阿荃,你…你过来。」洪夫人向他走近几步,但离他身前一丈多远便站住了。洪教主道:「你肚裏…的孩子,究竟…究竟是谁的?」洪夫人摇头道:「你何必定要知道。」说着忍不住斜眼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脸上一阵晕红。
    洪教主又惊又怒,喝道:「难道…难道是这小鬼?」洪夫人咬住下唇,默不作声,那显然便是默认了。洪教主大叫:「我杀了这小鬼!」纵身向韦小宝扑去。
    但见洪教主满脸是血,张开大口,露出残缺不全的焦黄牙齿,双手也满是鲜血淋漓,这般扑将过来,韦小宝只吓得魂不附体,缩身一窜,又从洪夫人胯下钻了过去,躲在她的身後。洪夫人双臂张开,正面对着洪教主,淡淡的道:「你威风了一世,也该够了!」
    洪教主身在半空,最後一口真气也已消得无影无踪。拍挞一声,摔在洪夫人脚边,说道:「我是教主,你们……你们都该听我……听我的话,为什麽……为什麽都反我?你们……你们都不对,只有……只有我对。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只有我一个人才……才仙福永享……寿……寿与天……天……」最後这个「齐」字终於说不出口,张大了口,就此气绝,双目仍是大睁。
    韦小宝爬开几步,翻身跃起,又逃开数丈,这才转身,只见洪教主摔在地下毫不动弹,过了良久,走上两步,摆定了随时发足奔逃的姿式,问道:「他死了没有?」洪夫人叹了口气,道:「死了。」韦小宝又走上两步,问道:「他…他为何不闭上眼睛?」
    突然间拍的一声响,脸上重重吃了个耳光,跟着右耳又被扭住,正是建宁公主。她又在韦小宝腿上踢了一脚,骂道:「你这小王八蛋,他不闭眼,因为你偷了他老婆。你…你怎麽又跟这不要脸的女人勾搭上了。」洪夫人哼了一声。伸手提起她的後领,拍的一声,也重重打了她个耳光,一挥手,公主向後便跌。这一来韦小宝可就苦了,公主右手仍是扭住他的耳朵,她身子後跌,只带得韦小宝耳朶剧痛。扑在她的身上。洪夫人喝道:「你说话再没规矩,我立刻便毙了你。」
    公主大怒,跳起身来,便向洪夫人冲去。但洪夫人左足一勾,砰的一拳,公主又扑地倒了。公主第三次冲起再打,又给摔了个斛斗,这才知自己功夫跟人家实在差得太远,坐在地午,又哭又骂。她可不敢骂洪夫人,口口声声只是「小王八蛋!死太监!小畜生小桂子!」韦小宝抚着耳朵,只觉满手是血,原来耳朵根已被公主扯破了长长一道口子。
    洪夫人低声道:「我跟他总是夫妻一场,我把他安葬了,好不好?」语气温柔,竟是向韦小宝恳求准许一般。韦小宝又惊又喜,忙道:「好啊,自该将他葬了。」当下拾起地下的一枝判官笔,和洪夫人两人在沙滩上掘了一坑,将洪教主时尸身埋入。洪夫人跪下磕了几个头,轻轻的道:「你虽然强迫我嫁你,可是……可是成亲以来,你自始至终待我很好。我却从来没真心对你。你死而有知,也不用再放在心上了。」说着站起身来,不禁泪水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她拭乾了眼泪,向韦小宝道:「咱俩就在这裏住下去呢,还是回去中原?」韦小宝搔头道:「这个地方万万住不得,洪教主、陆先生他们的恶鬼非向我们索命不可,那是乖乖不得了。不过回去中原,小皇帝又要捉我杀头,最好……最好是找个太太平平的地方躲了起来。」突然间想到一个所在,喜道:「有了。咱们去通吃岛,那里既没恶鬼,小皇帝又找我不到。」洪夫人道:「通吃岛在那裏?」韦小宝向西一指,笑道:「那边这个小岛,我叫它通吃岛。」洪夫人点头道:「你既喜欢去,那就去罢。」不知如何,对他竟是千依百顺起来。韦小宝大乐,蚪道:「去,去,万家都去!」韦小宝过去扶起公主,笑道:「大夥儿上船吧!」公主一挥手便是一掌,韦小宝侧头躲过。公主怒道:「你去你的,我就是不去。」韦小宝道:「这岛上有许许多多恶鬼,无头鬼,断脚鬼,有给大炮轰出了肠子的拖肠鬼,有专摸女人大肚子的多手鬼…」公主听到这里,心中已是害怕之极,顿足道:「还有你这专门胡说八道的嚼蛆鬼。」一足飞出,在韦小宝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脚。韦小宝「啊」的一声,跳起身来。
    洪夫人缓步走过去。公主退开几步。洪夫人道:「以後你再打韦公子一下,我打你十下,你踢他一脚,我踢你十脚。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公主气得脸色惨白,怒道:「你是他甚麽人,要你这般护着他?你……你自己的老公死了,就来抢人家的老公。」方怡插口道:「你自己的老公,还不也死了?」公主怒极,骂道:「小贱人,你的老公也死了。」洪夫人缓缓的道:「以後你再敢说一句无礼的言语,我叫你一个人在这岛上,没有一个人陪着你。」公主心想这泼妇说得出做得到,当真要自己一个人在这岛上住,这许多拖肠鬼,多手鬼拥将上来,那便如何是好?她一生养尊处优,颐指气使,这时只好收拾起金枝玉叶的横蛮脾气,乖乖的不再作声。韦小宝大喜,心想:「这个小恶婆娘今日遇到了对头,从此有人制住她,免得她一言不合,伸手便打。」举手摸摸自己被扯过的耳朵,兀自十分疼痛。洪夫人对方怡道:「方姑娘,请你去吩咐船夫预备开船。」方怡道:「是。」又道:「夫人怎地对属下如此客气,可不敢当。」洪夫人微笑道:「咱们今后姊妹相称,别再什么夫人属下的了。你叫我荃姊姊,我就叫你怡妹妹吧。那毒龙易筋丸的解药,上船之後,就给你和屏妹妹服下,从此以後,再也不用担心了。」方怡和沐剑屏都是欢喜之极。一行人上得船来,舟子张帆向西。韦小宝左顾右盼,甚是得意。洪夫人果然取出解药,分给方怡和沐剑屏二女服了,又打开了船上的铁箱,取出韦小宝的匕首、「合沙射影」暗器、银票等物,还了给他。曾柔等人的兵刃也都还了。韦小宝笑道:「今後我也叫你荃姊姊好不好?」洪夫人喜道:「好啊。咱们排一排年纪,瞧是谁大谁小。」各人报了生日年月,自然是洪夫人苏荃最大,其次是方怡,更其次是公主。曾柔、沐剑屏和韦小宝三人同年,曾柔大了他九个月,沐剑屏小了他几天。苏荃,方怡等四个女子姊姊妹妹的叫得甚是亲热,只有公主在一旁含怒不语。苏荃道:「她是公主殿下,不愿跟我们平民百姓姊妹相称,大家还是称她为公主殿下吧。」公主冷冷的道:「我可不敢当。」想到她们联群结党,自己孤零零的,而这没良心的死太监小桂子,看来也是向着她四人的多,向着自己的少,伤心之下,忍不住放声大哭。
    韦小宝挨到她身边,拉着她手安慰,柔声道:「好啦,大家欢欢喜喜的,不用难过……」公主扬起手来,一巴掌便打了过去,百忙中猛地想起苏荃说过的话来,这一掌去势甚重,无法收住,只得中途转向,拍的一声,却打在自己胸口,「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众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公主更是气苦,伏在韦小宝怀裏大哭。韦小宝笑道:「好啦,好啦。大家不用吵架,咱们来赌钱,我来做庄。」
    可是在洪教主的铁箱中仔细寻找。韦小宝那两颗般子却再也找不到了,自是陆高轩在搜查他身边之时,将两颗骰子随手抛了。要知神龙教教规甚严,戒律甚多,赌博亦属禁例,陆高轩一见骰子,立起厌僧之心。韦小宝闷闷不乐。苏莶笑道:「咱们用木头来雕两粒骰子吧。」韦小宝道:「木头太轻,掷下去没味道的。」
    曾柔伸手入怀,再伸手出来时握成了拳头,笑道:「你猜这是甚麽?」韦小宝道:「猜铜钱吗?那也好。总是胜过了没得赌。」曾柔笑道:「你猜几枚?」韦小宝笑道:「三枚。」曾柔摊开手掌,一只又红又白的手掌中,赫然是三粒骰子。韦小宝「啊」的一声大叫,跳起身来,连问:「你那里来的?你那裏来的?」曾柔轻叹一声,把骰子放在桌上。韦小宝一把抢过,掷了一把又一把,真是兴味无穷,只是这三枚骰子入手轻重不一,头是灌了水银的假骰子,心想曾柔向来斯文腼腆,怎会去玩这假骰子骗人钱财?一凝思间,这才想起,心下一阵喜欢,反过左手去搂住了她腰,在她脸上一吻,笑道:「多谢你啦,柔姊姊,多亏你把我这三颗骰子一直带在身边。」
    曾柔满脸通红,逃到外舱。原来那日韦小宝和王屋派众弟子掷骰赌命,放了众人,曾柔临出营帐时向他要了这几颗骰子去。韦小宝早就忘了,曾柔却一直贴身而藏。
    骰子虽然有了,可是那几个女子没一个有赌性,虽然凑趣陪他玩耍,但睹注既小,输赢又是漫不在乎,玩不到一顿饭功夫,大家就毫不起劲,比之在扬州的妓院、赌塲、宫中,军中等处的滥赌狠赌,局面实有天壤之别。韦小宝意兴索然,嚷道:「不玩了,不玩了,你们都不会的。」想起今后在通吃岛避难,虽有五个美人儿相陪,可是没钱赌,没戏听,这日子可也闷得很,再说,在岛上便是有千万两金子、银子,又有何用?金银既是同泥沙石碟一般,赢钱也就如同赢泥沙石碟了。
    他越想越觉没趣,说道:「咱们还是别去通吃岛吧。」苏荃道:「那你说去那裹?」韦小宝想了想,道:「咱们都去辽东,去把那个大宝藏挖了出来。」苏荃道:「大家安安稳稳的在荒岛上过太平日子,不很好吗?就算掘到了大宝藏,也没什么用。」韦小宝道:「金银珠宝,成千成万,怎会没用?」方怡道:「鞑子皇帝一定派了兵马到处捉你,咱们还是躲起来避避风头,过得一两年,事情淡了下来,你爱去辽东,那时大夥儿再去也还不迟。」韦小宝问曾柔和沐剑屏道:「你们两个怎麽说?」沐剑屏道:「我想师姊的话很是。」曾柔道:「你若是嫌气闷,咱们就在岛上只躲几个月吧。」见韦小宝脸有不豫之色,又道:「我们天天陪你掷骰子玩儿,输了的罚打手心,好不好?」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打手心有什么好玩 ?」但见她脸带娇羞,神态可爱,不由得心中一荡,心道:「好,好,就听你们的。」方怡站起身来,微笑道:「过去我很对你不住,我去做几个菜,请你喝酒,算是向你陪罪,好不好呢?」韦小宝更是高兴,忙道:「那可不敢当。」方怡走到後梢去做菜。她的烹饪手段着实了得,这番精心调味,虽然舟中作料不齐,却仍是并致佳妙,人人吃得赞声不绝。韦小宝叫道:「咱们来猜拳。」


第一三○回  恩将仇报

    沐剑屏、曾柔、和公主三人都不会猜拳,韦小宝教了她们,「哥俩好」、「五经魁首」、「四季平安」的猜了起来。公主本来闷闷不乐,猜了一会拳,喝得几锺酒,便也有说有笑起来。
    在船中过得一宵,次日午後到了通吃岛。众人来到岛上,只见当日清军扎营的遗迹犹在,但韦小宝大将军指挥若定的风光,自然是荡然无存了。韦小宝倒也不在意下,牵着方怡的手笑道:「恰姊姊,那日就是在这裏,你骗了我上船,险些儿将这条小命送在罗刹国莫斯科。」方怡吃吃笑道:「我跟你陪过不是了,难道向你叩头陪罪不成?」韦小宝道:「那倒不用。不过好心有好报,我吃了千辛万苦,今日终究能够陪着你了。」沐剑屏在後叫道:「你们两个在说些甚麽,给人家听听成不成?」方怡笑道:「他说要捉住了你,在你脸上雕一只小岛龟呢。」
    苏荃道:「咱们别忙闹着玩,先办了正经事要紧。」当即吩咐船夫,将船里一应粮食用具,尽数搬上岛来,又吩咐将船上的帆篷、篙桨、船匠的木舵都拆卸下来,搬到岛上,放入山洞之中。韦小宝赞道:「荃姊姊真是细心,咱们只须看住这些东西,这艘船便开不走,不用担心他们会逃走。」   
    有了十几名船夫支使,韦小宝等六人在这通吃岛上的日子倒也过得舒适快乐。苏荃大有统带之才,每日裏分派众船夫捉鱼砍柴、捕兽起屋,谁也不敢偷懒了。晚饭过後,韦小宝便和众船夫掷骰赌钱,不到十天功夫,每个船夫都已欠了他几百两或几千两银子的赌债,人人债台越筑越高,那也不在话下。
    忽忽过了一月有余,岛上的日子倒也过得优游自在。这一日午後,韦小宝和曾柔、沐剑屏三人坐在岛北一块岩石上垂钓。曾柔和沐剑屏各巳钓到了两尾大鱼。韦小宝性子急,说什么也钓不到,好容易有一条鱼上钩,眼见海面的浮子动了,他大叫一声,用力扯将上来。鱼一出水,曾柔和沐剑屏忍不住哈哈大笑,那里是鱼?却是一头大海龟,咬住了鱼钩,四只脚在空中乱抓乱扒,韦小宝也是大笑,说道:「钓鱼有什么希奇?你们有本事也钓一只大乌龟上来瞧瞧。」
    话犹未了,忽听得海上远处砰的一响,似是大炮之声,韦小宝吃了一惊,手一松,乌龟连着钓杆一起掉入了海中。曾柔和沐剑屏齐声惊呼。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海面上白雾弥漫,雾中隐隐有两艘船驶来,跟着又是砰砰两响,果然是船上开炮。韦小宝叫道:「不好了!小皇帝派人来捉我了。」曾柔道:「咱们快上船逃吧。」
    三人抛下钓杆鱼篓,飞奔回去。这时苏荃、方怡、公主三人也巳听到了炮声,迎了上来,但听得炮声不绝,炮弹落入海中,海水冲天而起。苏荃道:「帆舵都在岸上,来不及装了,只好躲了起来,见机行事。」六人中除了公主一人,其余五人都是多历艰险,倒也并不如何惊慌。苏荃道:「不管躲得如何隐秘,终究会给官兵搜了出来。咱们去躲在那边崖上的山洞之中,官兵只能一个个上崖进攻,来一个杀一个,免得给他们一拥而上。」韦小宝道:「对,这叫做瓮中捉鳖,一夫当关。」苏荃微微一笑,道:「对了!」公主却忍不住哈哈大笑。韦小宝瞪眼道:「有什么好笑?」   
    公主抿嘴笑道:「没甚么。你的成语用得真好,令人好生佩服。」韦小宝这三分自知之明倒也有的,料想必是自己成语用错了,向公主瞪了一眼。六个人进了山洞。苏荃挥刀割了些树枝,堆在山洞之前,遮住身形,以树枝孔隙间向外望去。
    只见两艘船一前一後,笔直向岛驶来。後面那艘船还是在不住发炮,炮弹落在前船四周,水柱冲起。韦小宝道:「後面这艘船在开炮打前面那艘。」苏荃道:「正是。原来两艘船是敌人。」韦小宝喜道:「这样说来,这两艘船恐怕不是来捉我们的。」苏荃道:「但愿如此。只不过他们来到岛上,见到我们的屋子,还是非来搜寻不可。」韦小宝道:「前面的船怎地不还炮?真是没用。最好你打我一炮,我打你一炮,大家都打中,两艘船一起沉入了海底。」沐剑屏笑道:「那么你刚才钓到的那只大乌龟就有东西吃了。」韦小宝笑道:「可不是吗?」
    前面那艘船较小,帆上吃满了风,驶得甚快。突然间一炮打来,桅杆断拆,帆布烧了起来。韦小宝等忍不住惊呼出声。只见前船登时倾侧,船头横了过来,跟着船上放下小艇,十余人跳入艇中,举桨划动。其时离岛已近,後船渐渐追近,水浅不能靠岸,船上也放下小艇,却有四艘之多。   
    前面一艘逃,後面五艘追,不多时先後跳上了沙滩。前面十余人奔过沙滩,察看周遭情势,只听得有人纵声呼道:「那边悬崖可以把守,大家到那边去。」韦小宝一听呼声,似是师父陈近南的声音,待见这十余人顺着山坡奔上崖来。奔到近处,一人手执长剑,站在崖边指挥,却不是陈近南是谁?
    韦小宝大喜,从山洞中跃出,叫道:「师父,师父!」陡近南一转身,见是韦小宝,也是惊喜交集,叫道:「小宝,怎麽你在这裏?」韦小宝飞步奔近,突然一呆,只见过来的十余人中一个姑娘明眸雪肤,竟是阿珂。他大叫一声:「阿珂!」抢了过去,却见她身後站着一人,赫然是郑克爽。
    既见阿珂,再见郑克爽,原是自然之理。可是韦小宝大喜若狂之下,再见到这讨厌家伙,登时一颗心沉了下来,呆呆站定。旁边一人叫道:「相公!」另一人叫道:「韦香主!」他顺口答应一声,眼角也不向二人斜上斜,只是痴痴的望着阿珂。忽觉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过来握住了他左掌,韦小宝身子一颤,转头一看,只见一张秀丽的面庞上满是笑容,眼中却泪水不住的流将下来,却是双儿。韦小宝大喜,双臂一把将她抱住,叫道:「好双儿,这可想死我了。」
    只听陈近南叫道:「冯大哥,风兄弟,咱们守住了这裏通道。」两个人齐声答应,各挺兵刃,并肩守住通上悬崖的一条窄道。原来一个是冯鍚范,一个是风际中。
    韦小宝突然遇到这许多熟人,只问:「你们怎么会到这裏?」双儿道:「风大爷带着我到处寻你,遇上了陈总舵主,打听到你们上了船出海,於是……於是……」说到这里,喜欢过度,喉头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见四艘小艇中的追兵都已上了沙滩,从崖上俯视下去,都是清兵,共有七八十人。当先一人手执长刀,身形魁梧,指挥清兵布成了队伍。
    一队人远远站定,那将军一声令下,众兵从背上取下长弓,从箭壶裏取出羽箭,搭在弓上,箭头对准了悬崖。陈近南叫道:「大家伏下!」这种事情,韦小宝自不用师父吩咐,一见清兵取弓在手,早就稳稳妥妥的缩在一块岩石之後。只听那将军叫道:「放箭!」霎时间箭声飕飕不绝。悬崖甚高,自上而上的仰射,箭枝射到时劲力已衰。冯鍚范和风际中一挺长剑,一持单刀,将迎面射来的箭格打开去。
    冯鍚范叫道:「施琅,你这不要脸的汉奸,有胆子就一对一的上来,跟老子决一死战。」韦小宝心道:「原来下面带兵的是施琅。行军打仗,这人倒是一把好手。」只听施琅叫道:「你有种就下来,单打独斗,老子也不怕你。」冯鍚范道:「好!」正要下去。陈近南道:「冯大哥,别上他的当。这人卑鄙无耻,甚么事都做得出。」冯鍚范只走了一步,便即住足,叫道:「你说单打独斗,干么又派四艘小艇……他妈的,是五艘,连我们的艇子也偷去了,臭汉奸,你叫小艇去接人,还不是想倚多为胜吗?」
    施琅笑道:「陈军师,冯队长,你两仗武功了得,施某向来佩服。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带了郑公子下来,一齐投降了吧。皇上一定封你两位做大大的官儿。」原来施琅当年是郑成功手下的大将,和周全斌、甘辉、马信、刘国轩四人合称「五虎将」。陈近南为军师。冯鍚范武功虽强,将略却非所长,乃是郑成功的卫队长。施琅和陈冯二人并肩血战,久共患难,这时对二人仍以当年为袍泽时的军街相称。悬崖和下面相距七八丈,施琅站得又远,可是他中气充沛,一句句话送上崖来,人人听得清楚。
    郑克爽脸上变色,颤声道:「冯师父,你………你不可投降。」冯鍚范道:「公子放心。冯某只教有一口气在,决不能投降鞑子。」陈近南虽知冯鍚范素来阴险奸诈,曾几次三番要加害自己,以便保定郑克爽图谋延平郡王世子之位,但此时听他说来大义凛然,好生相敬,说道:「冯大哥,你我今日并肩死战,说甚麽也要保护二公子周全。」冯鍚范道:「自当追随军师。」郑克爽道:「军师此番保驾有功,回到台湾,我必奏明父王,大大的………大大的封赏。」陈近南道:「那是属下份听当为。」说着走向崖边察看敌情。
    韦小宝笑道:「郑公子,大大的封赏是不必。你只要不翻脸无情,害我师父,就多谢你啦。」郑克爽向他瞪了一眼。韦小宝低声道:「师姊,咱们不如捉了郑公子,去献给清兵吧。」阿珂啐道:「一见了面,就不说好话。你怎么又来吓他?」韦小宝笑道:「吓几下玩儿,又吓不死的。就算吓死了,也不打紧。」阿珂呸了一声,退开几步,又向郑克爽靠近了几步。郑克爽颤声道:「这小子是鞑子的大宫,怎……怎尘正这裏?」阿珂道:「不用理他。他这大官是假的。」
    韦小宝问双儿道:「大家怎麽在一起了?」双儿道:「陈总舵主带了风大爷和我出海找你,找了一个多月,许许多多海岛上都去瞧过了。我想起你曾到这通吃岛来过,跟陈总舵主说了,便到这边来瞧瞧。途中凑巧见到清兵船只追赶郑公子,打沉了他的座船,我们救了他上船,逃到这裏,谢天谢地,终於见到了你。」
    双儿说到这裏,眼圈儿又红了。韦小宝伸手拍拍她肩头,道:「好双儿,这些日子中。我也是没一天不记着你。」这句话倒不是口是心非,他在通吃岛上日子虽过得悠闲自在,却也时时想念着阿珂和双儿。  
    只听陈近南叫道:「众位兄弟,乘着鞑子援兵未到,咱们下去冲杀一阵。否则再载得五艇鞑子兵来,那就不易对付了。」众人齐声称是。这次来到岛上的十余人中,除了陈、冯、郑、风以及阿珂,双儿之外,尚有天地会的会众八人,郑克爽的卫士三人。陈近南道:「郑公子、陈姑娘、小宝、双儿,你们四个留在这裏。余下的跟我冲!」长剑一挥,当先下崖。冯锡范、风际中和其余十一人跟着奔下,齐声呐喊,向清兵队疾冲而前。清兵纷纷放箭,都给陈、冯、风三人格打开了。
    先前乘船水战,施琅所乘的是大战船,炮火厉害,陈近南等只有挨打的份儿。这时近身接战,清兵队中除了施琅一人之外,余下的都武功平平,怎抵得住陈、冯、风三个高手?天地会兄弟和郑府卫士身手也颇了得,这十四人一冲入阵,清兵当者披靡。
    韦小宝道:「师姊,双儿,咱们下去冲杀一阵。」阿珂和双儿同声答应。阿珂转头向郑克爽道:「你在这裏给我们掠阵。」郑克爽道:「我也去!」眼见韦小宝拔了匕首在手,冲下崖去。双儿和阿珂先後奔下,郑克爽奔得几步,便停止不前,心思:「我是千金之体,怎能跟这些下属同去犯险?」叫道:「阿珂,你也别去吧!」阿珂奔得正急,并没听见,但见一名清兵挺枪刺来,她挥刀顺着枪杆削下。那清兵大声惨叫,四指削断,抛下长枪逃了开去。   
    韦小宝武功虽然平平,但身有四宝,冲入敌阵之中,却是履险如夷。那四宝?第一宝,匕首锋锐,敌刃必折;第二宝,宝农护身,刀枪不入;第三宝,逃功精妙,追之不及;第四宝,双儿在侧,清兵难敌。持此四宝而和高手放对,固然仍是不免落败,但对付清兵却是绰绰有余,霎时间连伤数人,果然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心想:「当年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想来也不过如此。」
    众人一阵冲杀,清兵四散奔逃。陈近南单战施琅,一时难解难分。冯鍚范和风际中却将众兵将犹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顿饭时分,八十多名清兵已死伤了五六十人,残兵败将纷纷奔入海中。众水军水性精熟,忙向大船游去,这一边天地会的兄弟死了二人,重伤一人。余下的将施琅团团圈住。   
    只见施琅钢翻飞,和陈近南手中长剑斗得甚是激烈,虽然陷身重围,却是丝毫不惧。韦小宝叫道:「施将军,你再不抛刀投降,转眼便成肉瞥了。」施琅凝神接战,对旁人的言行不闻不见。
    斗到酣处,陈近南一声长啸,连刺三剑,第三剑上和施琅的钢刀粘在一起。他手腕抖动,急转了两个圈子,只听得施琅「啊」的一声,钢刀脱手飞出。陈近南剑尖起处,指住了他的喉头,喝道:「怎么说?」施琅怒道:「你打赢了,杀了我便是,有甚么话好说?」陈近南道:「这当儿你还在自逞英雄好汉?你背主卖友,英雄好汉是这等行迳吗?」施琅突然身子一仰,滚倒在地。
    施琅一个打滚,摆脱了喉头的剑尖,双足连环,疾向陈近南小腿着地踢去。陈近南长剑一立,挡在腿前,施琅这两脚若是踢到,正是将自己的双足足踝送到剑锋上去,危急中左右手在地下一撑,两只脚硬生生的向上虚踢,一个倒翻筋斗向後跃出,才免了双足齐锄之厄。待得站起身来,陈近南的剑尖又已在他的喉头。
    施琅万念俱灰,自知武功不是他对手,突然问道:「军师,国姓爷待我怎样?」
    这句话问出来,却是大出陈近南意料之外。「国姓爷」便是郑成功,明朝皇帝赐他姓朱,朱为国姓,所以他的部属都尊称之为国姓爷。刹那之间,郑成功和施琅之间的恩怨纠葛,在陈近南脑海中一晃而过:当年施琅在郑成功军中立下大功,曾规复厦门。他一名部属谎报军情,犯了军法,施琅要斩,那人逃到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处去求庇。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4: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三一回  薄情寡义

    施琅心中不忿,将他抓来斩了。郑成功怪他事上无礼,将他全家逮捕要杀。施琅逃了出去,他父母、兄弟。妻子、孩子终於尽数为郑成功所杀。施琅怀恨之下,便去降了清朝。陈近南叹了口气,余道:「平心而论,国姓爷确有对你不住的地方。可是咱们受国姓爷大恩,纵然受了寃屈,又有甚麽法子?」施琅道:「难道要我学岳飞含寃而死?」
    陈近南厉声道:「就算你不能做岳飞,可也不能做秦桧,你逃得性命,也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投降鞑子,去做猪狗不如的汉奸?」施琅道:「我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又犯了甚麽罪,为甚么国姓爷将他们杀得一个不剩?他杀我全家,我便要杀他全家报仇!」陈近南道:「报仇事小,做汉奸事大。今日我杀了你,瞧你有没有面目见国姓爷去。」施琅脑袋一挺,道:「好,你杀我便了。只怕是国姓爷没脸见我,不是我没脸见他。」
    陈近南厉声道:「你到这当口,还是振振有词。」欲待一剑刺入他咽喉,却不由得想到昔日战阵中同生共死之情。施琅在国姓爷部下身先士卒,浴血苦战,功劳着实不小,若不是董夫人干预军务,侮慢大将,此人今日定是台湾的干城,虽然投敌叛国,绝无可恕,但他全家无辜被戮,实在也是其情可悯,说道:「我给你一条生路。你若立誓归降,重归郑王爷麾下,今日就饶了你性命。今後你将功赎罪,尽力於恢复大业,仍不失为一条堂堂汉子。施兄弟,我良言相劝,盼你回头。」最後这句话说得极是恳切。
    施琅低下了头,脸有愧色,说道:「…我若再归台湾,岂不成了反覆无常的小人?」陈近南回剑入鞘,走近去握住他手,说道:「施兄弟,为人讲究的是大义大节,只要你今後赤心为国,过去的一时胡涂,又有谁敢来笑你?就算是关王爷,当年也降过曹操。」
    突然背後一人说道:「这恶贼说我爷爷杀了他全家,我台湾决计容他不得。你快快将他杀了。」陈近南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正是郑克爽,便道:「二公子,施将军善於用兵,当年国姓爷军中无出其右。他投降过来,於我反清复明的大业有大大好处。咱们当以国家为重,过去的私人怨仇,谁也不放在心上罢。」
    郑克爽冷笑道:「哼,此人到得台湾,握了兵权,我郑家还有命麽?」
    陈近南道:「只要施将军立下重誓,我以身家性命,担保他决无异心。」郑克爽冷笑道:「等到他杀了我全家性命,你的身家性命陪得起吗 ?台湾是我郑家的,可不是你陈军师陈家的。」陈近南只气得手足冰冷,强忍怒气,还待要说,施琅突然拔足飞奔,叫道:「军师,你待我义气深重,兄弟永远不忘。郑家的奴才,兄弟做不了……」
    陈近南叫道:「施兄弟,回来,有话…」突然背心上一痛,一柄利刃自背刺入,从胸口透了出来,却原来是郑克爽忽施暗算。凭着陈近南的武功,便有十个郑克爽也杀他不得,只是他眼见施琅已有降意,却被郑克爽骂走,知道这人将才难得,只盼再图挽回,那里料得到站在背後的郑克爽一剑刺到?
    原来当年郑成功攻克台湾後,派儿子郑经驻守金门、厦门,郑经很得军心,却好声色,和乳母通奸生子,郑成功愤怒异常,派人持令箭去厦门杀郑经。诸将认为是「乱命」,不肯奉令,公启回禀,有「报恩有日,侯阙无期」等语。郑成功见部将拒命,更是愤怒,不久便即病死,年方三十九岁。合湾统兵将领拥立郑成功的弟弟郑袭为主。郑经从金厦回师台湾,打垮台湾守军而接廷平王位。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以家生祸变,王爷早逝,俱因乳母生手而起,所以对乳母所生的克藏十分痛恨,极力主张立嫡孙克爽为世子。郑经却不听母言。董夫人和冯鍚范等暗中密谋,知道要拥立克爽,必须先杀陈近南,以免他从中作梗,数次加害,都被他避过。不料他救得郑克爽性命,反而在通吃岛上遭了此人毒手。
    这一剑突如其来,谁都出其不意。冯鍚范正要追赶旅琅,只见韦小宝手振匕首,已向郑克爽刺去。冯锡范挺剑格挡,嗤的一响,手中长剑断为两截。但他这一剑内劲浑厚,韦小宝的匕首也脱手飞出。冯鍚范跟着一脚,将韦小宝踢了个筋斗,待要追击,双儿抢上拦住。风际中和两名天地会兄弟上前左右夹攻。
    韦小宝爬起身来,拾起匕首,大叫:「他害死了总舵主,大夥儿跟他拚命!」向郑克爽冲去。阿坷抢过挡住,喝道:「小宝,别胡闹。」韦小宝哭叫:「你才胡闹!今日他就是我老子,也非杀了他不可。」这时又有几名天地会兄弟攻向郑克爽。
    冯鍚范力敌风际中和双儿等四人,兀自占到上风,拍的一掌,将一名天地会兄弟打得口喷鲜血而死。忽听得郑克爽哇哇大叫,冯鍚范抛下对手,向郑克爽身畔奔去,一掌又打死了一名天地会兄弟。他知道陈近南既死,这夥人以韦小宝为首,须得先行料理这小鬼,当即伸掌往韦小宝头顶拍落。双儿叫道:「相公。快跑!」纵身扑向冯鍚范後心。
    韦小宝道:「你自已小心!」拔足便奔。冯锡范心想:「若是去追这小鬼,公子无人保护。」手臂一长,搀起了郑克爽。向着韦小宝追来。他武功当真了得,手裏虽是抱着一人,还是奔得此韦小宝快了几分。
    韦小宝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伸手便想去按「含沙射影」的机括,可是脚步稍缓,冯鍚范来得好快,一掌已然拍到。这当儿千钧一发,若是发出暗器,只怕要给他打得脑浆进裂,只得斜身一闪,用上了「神行百变」之技。斜刺裏逃了出去。
    冯鍚范这一下冲过了头,急忙收步,转身追来。韦小宝叫道:「我师父的鬼魂追来了!来摸你的头了!」说得两句话,松了一口气,冯锡范又赶近了一步。後面双儿和风际中衔尾急追,只盼截下冯锡范来。但韦小宝东窜西奔,变幻莫测,冯鍚范抱了郑克爽,身法究竟不大灵便,一时追他不上。双儿和风际中又相距数丈,难以迫近。
    追逐得一阵,韦小宝渐感气喘,情急之下,发足便往悬崖上奔去。冯鍚范大喜,心想你这是自己逃入了绝境,眼见这悬崖除了一条窄道之外,四面临空,更无退路,反而追得不这么急了。只是韦小宝在这条狭窄的山路上奔跑,「神行百变」功夫便使不出来,他刚踏上崖顶,冯锡范也巳赶到。韦小宝大叫:「大老婆、中老婆、小老婆,大家快来帮忙,再不出来,大家要做寡妇了。」
    他逃向悬崖之时,崖上五女早已瞧见。洪夫人见冯锡范左臂中挟着一人,仍是奔跃如飞,武功之强,此之洪教主也只稍逊一筹而巳,早巳持刀伏在崖边,待得冯锡范赶到,刷的一刀,拦腰疾砍。冯锡范先前听韦小宝大呼小叫,只道仍是扰乱人心,万料不到此处果然伏得有人,但见这一刀招数精奇,着实了得,微微一惊,退了一步,大喝一声,左足微晃,右足突然飞出,正中洪夫人手腕。洪夫人「啊」的一声,柳叶刀脱手,激飞上天,韦小宝正是要争这顷刻,身子对准了冯鍚范,右手在腰板「合沙射影」的机括上一掀,嗤嗤声响,一篷绝细金针急射而出,尽数打中在冯鍚范和郑克爽身上,其中一针还刺入了冯锡范的左目。冯锡范大声惨叫,松手放开郑克爽,两人都骨碌碌的从山道上滚了下去。双儿和风际中正奔到窄道一半,见两人来势甚急,当即跃起避过,郑冯二人滚到悬崖脚边,金针上毒性已发,两人犹似杀猪似的大叫大嚷,不住翻滚。总算何惕守入华山派门下之後,遵从师训,一切阴险剧毒从此摒弃不用,这「含沙射影」金针上所喂的毒药只是麻药,并非致命剧毒,否则以当年五毒教教主所传的喂毒暗器,见血封喉,中人立毙,冯郑二人滚不到崖底,早已气绝,饶是如此,金针入体,仍是麻痒难当,全身便似有几百只蝎子,蜈蚣一齐咬噬一般。冯鍚范虽然硬朗,却也忍不住呼叫不绝。
    阿珂抢到郑克范身边,伸手相扶,急问:「你…你怎么了?」郑克爽痒得神智胡涂了,反手便是一掌,叫道:「滚开,滚开!」阿珂猝不及防,这一掌正中左颊,登时半边脸肿了起来。韦小宝、双儿、风际中、洪夫人、方怡、沐剑屏、公主、曾柔等先後赶到,眼见冯郑二人的情状,都是相顾骇然。
    韦小宝微一定神,喘了几口气,抢到陈近南身边,只见郑克爽那柄长剑穿胸而过,兀自插在身上,但尚未断气,不由得放声大哭,抱起了他身子。陈近南功力深湛,内息末散。低声道:「小宝,人总是要死的。我…我一生为国为民,无愧於天地。你…你…你也不用难过。」韦小宝只是叫:「师父,师父!」
    他和陈近南相处时日其实甚暂,每次相聚,总是担心师父查考自己武功进境,心下惴惴,一门心思只是想如何搪塞推委,遮掩自己不求上进,极少有什么感激师恩的心意。
    但此刻眼见他立时便要死去,师父平日种种不言之教,对待自己恩慈如父的厚爱,立时充塞胸臆,恨不得代替他死了,说道:「师父,我对你不住,你…你传我的功夫,我…我…我一点儿也没学。」陈近南微微笑道:「你只要做好人,师父就很欢喜,学不学武功。那…那并不要紧。」韦小宝道:「我一定听你的话,做好人,不…不做坏人。」陈近南微笑道:「乖孩子,你向来就是好孩子。」韦小宝咬牙切齿,恨恨的道:「郑克爽这恶贼害你,呜呜,呜呜,师父,我已制住了他,一定将他斩成肉酱,替你报仇,呜呜,呜呜……」边哭边说,泪水直流。
    陈近南身子一颤,忙道:「不,不!我是郑王爷的部属,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咱们无论如何,不能杀害国姓爷的骨血……宁可他无情,不能我无义,小宝,我就要死了,你不可败坏我的忠义之名。你…你千万听我的话………」他本来脸含微笑,这时突然面色大为焦虑,又道:「小宝,你答应我,一定要放他回台湾,否则,否则我死不瞑目。」韦小宝无可奈何,只得答应,道:「既然师父饶了这恶贼,我听你…听你吩咐便是。」陈近南登时安心,吁了口长气,缓缓的道:「小宝,天地会…反清复明大业,你好好干,咱们汉人齐心合力,终能恢复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见…见不着了……」声音越说越低,一口气吸不进去,就此逝世。
    韦小宝抱着他身子,大叫:「师父,师父!」叫得声嘶力竭,陈近南再无半点声息。
    洪夫人等一直站在他身畔,眼见陈近南已死,韦小宝悲不自胜,人人都感凄侧。洪夫人轻抚他肩头,柔声道:「小宝,他师父过去了。」韦小宝哭道:「师父死了,死了!」他从来没有父亲,内心深处,早已将师父当作了父亲,以弥补这个缺陷,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此刻师父逝世,心中伤痛便如洪水溃堤,难以抑制,原来自己终究是个没父亲的野孩子。
    洪夫人要岔开他的悲哀之情,将陈近南的尸身轻轻接过,稳稳放在地下,说道:「害死你师父的凶手,咱们怎生处置?」小宝跳起身来,破口大骂:「辣块妈妈,小王八蛋。我师父是你郑家部属,我韦小宝可没吃过你郑家一口饭,使过郑家一文钱。你奶奶的臭贼,你还欠了我一万两银子没还呢。师父要我饶你性命,好,性命就饶了,那一万两银子,赶快还来,你还不出来吗?我割你一刀,就抵一两银子。」一面駡,一面执着匕首,走到郑克爽身边,伸足向他乱踢。
    这时郑克爽伤口痛痒稍止,听得陈近南饶了自己性命,当真是大喜过望,可是债主要讨债,身边却没带着银子,哀求道:「我…我回到台湾,一定加十倍,不,加一百倍奉还。」韦小声在他头上踢了一脚,駡道:「你这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臭贼,说话有如放屁。这一万刀非割不可。」伸出匕首,在他脸颊上磨了两磨。
    郑克爽吓得魂飞天外,向阿珂望了一眼,只盼她出口相求,突然想到:「不对,不对!这小贼最心爱的便是阿珂,此刻她若出言为我说话,这小贼只有更加恨我,这一万刀就一刀也少不了。」说道:「一百万两银子,我一定还的。韦香主,韦相公若是不信……」   
    韦小宝又踢他一脚,骂道:「我自然不信,我师父信了你,你却一剑将他杀了!」说到这裏,悲愤难禁,一刀便要往他脸上剌落。郑克爽叫道:「你不信,我请阿珂担保。」韦小宝道:「担保也没用。她保过你的,後来还不是赖帐。」郑克爽道:「我有抵押。」韦小宝道:「好,把你的狗头割下来抵押,你还了我一百万银子,我把你的狗头还你。」郑克爽道:「我把阿珂抵押给你!」
    霎时之间,韦小宝只觉天旋地转,手一松,匕首掉落,嗤的一声,插入泥中,和郑克爽的脑袋相距不过数寸。郑克爽「啊哟」一声,急忙缩头,说道:「气我把阿珂押给你,你总信了,我送了一百万两银子来,你再把阿珂还我。」韦小宝道:「那倒可商量。」阿珂急叫道:「不行,不行。我不干。」郑克爽怒道:「为什麽不干?你这无情无义的小贱人,他要割我一万刀,你没听见麽?我遭逢危难,你也不救我一救。」阿珂又气又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郑克爽怒道:「我此刻大祸临头,你毫不关心。我不要你了,你就是跪在地下求我,我也不要你了。」他知道越是说得斩钉截铁,不要阿珂,自己越有活命的指望。阿珂越是气苦,双手按面,坐倒在地。
    韦小宝心中暗喜,说道:「你说不要她?怎麽又会拿一百万两银子来赎她,可见当面说谎。」郑克爽急道:「这女人对我无情无义,我是决计不要的了。韦香主若肯要她,我就一万两银子卖断了给你。咱们两不亏欠,你不用割我一万刀了。」韦小宝心中千肯万肯,仍是摇头,说道:「她的心向着你,我买了她来何用。过得几天,她又逃到你身边了。」郑克爽道:「她肚裏早有了你的孩子,怎麽还会向着我?」
    韦小宝又惊又喜,颤声道:「你………你说甚麽?」郑克爽道:「那日在扬州丽春院裏,你跟她同床,她有了孩子………」阿珂一跃而起,掩面向大海飞奔,只觉情郎无义,实是不想活了,只想跳海死了乾净。双儿几步追上,挽住她手臂,拉了回来。阿珂哭道:「你……你答应不说的,怎麽………怎麽又说了出来?你说话就如是放……放…」虽在羞怒之下,仍觉这「屁」字不雅,没有说出口来。郑克爽见韦小宝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只怕他又有变卦,忙道:「韦香主,这孩子的的确确是你的。我跟他清清白白,她说要跟我拜堂成亲之後,才好做夫妻。你…你千万不可多疑。」韦小宝道:「这便宜老子,你又干么不做?」郑克爽道:「她自从肚裏有了你的孩子之後,常常记挂着你,跟我说话,一天到晚总是提到你,我还要她做甚麽?」阿珂只是顿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道:「你甚麽…甚麽都说了出来。」这么说,自是承认他的说话不假了。
    韦小宝大喜,说道:「好!那就滚你妈的臭鸭蛋吧!」郑克爽也是大喜,忙道:「多谢,多谢!祝你们两位百年好合,这份贺礼,兄弟…兄弟日後补送。」说着慢慢爬起身来。韦小宝呸了一声,在地下吐了口唾沫,駡道:「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见你这臭贼。」心想:「我答应师父今日饶他性命,日後却不妨派人去杀他给师父报仇。只要派的人不是天地会的,旁人便怪不到师父头上。」
    两名郑府卫士一直缩在旁道,这时见韦小宝饶了主人性命,才过来扶住郑克,又将躺在地下的冯锡范扶起。郑克爽眼望海心,心感踌躇。施琅所乘时战船已然远去,岸边还泊着两艘桅断帆毁,给清兵大炮轰得破烂不堪,眼见已难以行驶,另一艘则甚是完好,那显是韦小宝等要乘坐的,决无让给自己之理。他低声道:「冯师父,咱们没船,那怎么办?」冯鍚范道:「上了小艇再说。」   
    一行人慢慢向海边行去。突然间身後一人厉声喝道:「且慢,韦香主饶了你们牲命,我可没饶。」郑克爽吃了一惊,只见一人手执钢刀,奔了过来,正是天地会的好手风际中。郑克爽道:「你…你是天地会的兄弟,天地会一向受台湾延平王府节制,你…你…」风际中厉声道:「我怎麽样?给我乖乖的站住了。」郑克爽心中害怕,只得应了声:「是。」   
    风际中回到韦小宝身前,说道:「韦香主,这人害死总舵主,那是我天地会数万兄弟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决计饶他不得。总舵主曾受国姓爷大恩,不肯杀他子孙,韦香主又奉了总舵主的遗命,不能下手。属下可从来没见过国姓爷,总舵主的遗命也不是对我而说。属下今日要手刃这恶贼,为总舵主报仇。」韦小宝右手手掌张开,放在耳後,侧头作倾听之状,说道:「你说甚么?我的耳朵忽然聋了,甚麽话也听不见。风大哥,你要干甚麽事,不妨放手去干,不必听我号令。我的耳朵生了毛病,唉,定是给施琅这家伙的大炮震聋了。」这话再也明白不过,要杀郑克爽,尽可下手,他决不阻止。
    眼见风际中有迟疑之意,韦小宝又道:「师父临死之时,只是叫我不可杀死郑克爽,可并没吩咐我保护他一生一世啊。只要我不亲自下手,也就是了。天下几万万人,个个可以杀他,又有谁管得了?」阿珂急道:「小宝,你不能让人杀他。我答应永远…永远跟着你便是。」韦小宝叹了口气,伸手击打自己双耳,自言自语:「真是奇怪!怎么忽然之间,一句话也听不见了·阿珂,你说你肚子裏怀的是双胞胎?那…那真有趣得很了。」阿珂顿足道:「不是的,不是的。你假装聋子,我才不信呢。」
    风际中一拉韦小宝的衣袖,道:「韦香主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出十余丈,风际中道:「韦香主,皇上一直很喜欢你,是不是?」韦小宝大奇,道:「是啊,那又怎样?」风际中道:「皇上要你杀总舵主,你不肯,自己逃了出来,足见你义气深重。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人人都是十分佩服。」韦小宝摇了摇头,凄然道:「可是师父终究还是死了。」风际中道:「总舵主是给郑克爽害死的,不过皇上交给韦香主的差使,那也算是办到了……」韦小宝听到这裏,大是诧异,道:「你…你为甚么说这…这样的话?」
    风际中道:「皇上心中,对三个人最是忌惮,这三人不除,皇上的龙庭总是坐得不稳。第一个是吴三桂,那不用说了。第二个便是总舵主,天地会兄弟遍布天下,反清复明的志向从不松懈,皇上十分头痛。现在总舵主是死了,了结了皇上的一件大心事……」韦小宝听到这裏,脑海突然灵光一闪:「是你,是你,原来是你!」
    韦小宝在天地会的所作所为,康熙无不备知底细,连得天地会中的暗语切口,也能背诵如流。初时韦小宝只道小皇帝果真有诸葛亮、刘伯温的本事,捏指一算,便上知一千年,下知五百年。但後来仔细想想,就算小皇帝是真命天子,天上星宿下凡,真龙化身,也不过命大福大,凡人伤他不得而已,那有什麽事情都知道之理。否则的话,自己偷了他的四十二章经,他怎么就不知道?自己不肯炮轰伯爵府,却和天地会的众位朋友逃了出来,他事先又怎么料不到?可见定是天地会中出了奸细,而且这人必定是自己身边十分亲密之人。但青木堂中这些朋友个个赤胆忠心,义气深重,决计不会去做奸细,出卖朋友。因此他心中虽然一直存了老大一个疑团,却没半点端倪可寻,只觉此事古怪,难以索解而已。
    此刻风际中这麽一说,他才恍然大悟,心道:「我真是该死,怎麽会想不到此人头上。那日小皇帝要我炮轰伯爵府,天地会众人之中,就只他一个不在伯爵府裏。这件事早已明白不过,在伯爵府裏的,决不会是奸细,否则大炮轰去,有谁逃得性命?只因他事先已经得悉,所以先行避开。唉,我真是大傻瓜一个,他此刻若是不说,我还是蒙在鼓里。」要知风际中一直沉默寡言,模样老实之极,武功虽高,举止却和一个呆头木脑的乡巴佬一般无异。韦小宝心中偶尔推想这奸细是睢,只想到口齿灵便、市侩一般的钱老本,举止轻捷,精明乖巧的徐天川,办事周到、能干练达的高彦超,脾气暴躁、好酒贪杯的玄贞道人,连见多识广、豪爽慷慨的樊纲也曾猜疑过,就是对这个半点不像奸细的风际中,从来不会有过一丝一毫的疑心。
    他突然又想:「那时候双儿也不在伯爵府,难道她……她也是奸细,也对我不忠吗?」想到此节,不由得心中一酸,但随即明白:「双儿是风际中故意带出去的。他知道我十分喜爱这个小丫头,若是我轰死了双儿,此後事情拆穿,定会恨他一世。他只不过是皇上所派的一个奸细,暗中通报些消息而已,天地会一灭,皇上便用他不着。我若在皇上面前跟他为难,他就抵挡不住,所以不敢当真得罪了我。」
    这些推想说来话长,但在当时韦小宝心中,只是灵机一闪之间,便即明白,说道:「风大哥,多谢你把双儿带出伯爵府,免得我大炮轰死了她。」   
    风际中「啊」的一声,登时脸色大变,退后两步,手按刀柄,说道:「你……你……」韦小宝笑道:「你我心照不宣,皇上早就什么都跟我说了。」风际中知道皇帝对他十分宠爱,此言谅来不假,问道:「那你为什麽不遵圣旨?」这句话一问,那便是一切直承其事。韦小宝微笑道:「风大哥,那你可必明知故间。这叫做忠义不能两全。皇上待我,那是没得说的了,果真是皇恩浩荡,可是师父待我也不错啊。现下师父已经死了,我还有什麽顾虑的。就不知皇上肯不肯赦免我的死罪。」风际中道:「眼下便有个将功折罪的良机,刚才我说皇上决意要除去三人,除了吴三桂、陈近南之外,第三个便是盘踞台湾的郑经。咱们把郑经的儿子拿了,解去北京,说不定便可逼得郑经归降。皇上这一欢喜,韦都统,你便有天大的死罪,皇上也都赦免了。」
    他对韦小宝既不再隐瞒,口中也便改了称呼,叫他为「韦都统」,对总舵主也直斥其名。韦小宝一听,心下甚是恼怒,寻思:「你这没良心、没义气的奸贼,居然叫我师父的名字。」但想到如能和康熙言归於好,却也是十分开心之事,做不做官,那也罢了,时时能和小皇帝谈谈讲讲,却有无穷的乐趣。
    风际中又道:「韦都统,咱们回到北京,仍是不可揭穿了。天地会那些人得知陈近南死了,多半会推你做总舵主。你义气深重,甘心抛却了荣华富贵,伯爵不做,都统不做,只是要救天地会众朋友的性命,这当儿早已传遍天下。这些时候来,江湖上沸沸扬扬,说的都是这件事,那一个不佩服都统的英雄豪气?」韦小宝大是得意,问道:「大家当真这么说?你这可不是骗人?」风际中忙道:「不,不…卑职决诈不敢欺骗都统大人。」韦小宝心想:「他自称卑职,不知做的是什麽官?」虽然好奇,却不敢问。一问之下,便露出了马脚,「皇上什么都已对我说了」这句话就不对了,转念又想:「却不妨问他升了什么官。」微笑道:「你立了这塲大功,皇上一定升了你的官,现下是什麽官儿了?」风际中道:「皇上恩典,赏了卑职当都司。」韦小宝心道:「原来是个芝麻绿豆小武官,跟老子可差着他妈的十七廿八级。」要知清朝官制,伯爵是超品大官,骁骑营都统是从一品。汉人的绿营武官最高的提督是从一品,总兵正二品,此下是副将、参将,游击,才轮到司。但瞧风际中的模样,脸上虽然仍是一副老实之极的神气,眼光中巳忍不住流露出得意之色,便拱手笑道:「恭喜,恭喜。这是皇上亲手提拔,与众不同。」
    风际中请了一个安,道:「今後还仗大人多多裁培。」韦小宝笑道:「咱们是自己人,那有甚麽说的?给皇上办事,你本事大过我啊。」
    风际中道:「卑职那及大人的万一?回大人:皇上吩咐卑职,若是见到大人,无论如何要大人回京,不可抗命违旨。卑职听皇上的口气,对大人着实看重,可说是十分思念。这番立了大功,将台湾郑逆的儿子逮去北京,皇上一喜欢,定然又会升大人的官。」    ·
    韦小宝嗯了一声,道:「那你是该升游击了。」风际中道:「卑职只求给皇上出力,皇上见到大人,心裏欢喜,咱们做奴才的也欢喜得紧了。升不升官,那是皇上的恩典。」韦小宝心想:「我一直当你是老实人,原来这麽会打官腔。」风际中又道:「大人当上了天地会的总舵主,将天下十八省各堂香主、各处的重要头目统统调在一起,说是为陈近南开丧,那时候一网打尽,教这些图谋不轨、大逆不道的反贼一个都逃不了。这塲大功劳,可比当日炮轰伯爵府更加大上十倍。大人你想,当日你若是遵旨杀了陈近南、徐天川这一千人,天地会的反贼各省都有,杀了一个总舵主,又会立一个总舵主,总是杀不乾净。只有大人自己当了总舵主,那才能斩草除根,永远绝了皇上的心腹大患。」这一番言语,只听得韦小宝背上出了一阵冷汗,暗想:「这个毒计,果然厉害之极,想来他自己也未必想得出,多半是小皇帝的计策。我回去北京,小皇帝多半会赦免我的大罪,可是定要我去扑灭天地会。这一番他定有对付我的妙法,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韦小宝越想越是寒心,寻思:「小皇帝要我投降,要打我屁股,那都不打紧,但逼我去做天地会总舵主。将所有兄弟一古脑儿杀了,这件事可万万干不得,这件事一做,天下英雄个个操我的十八代祖宗,死了之後也见不得师父。这裏的大妞儿、小妞见都要打从心底裏瞧我不起。就算旁人不理会,韦小宝良心虽然不多,总还有那麽一丁点儿。」
    他向风际中瞧了一眼,口中「哦哦」连声,心想:「我若是不答应,他立时便跟我翻脸。动起手来,我们这许多人打他一个,未必便输了。只是这厮武功很高,我这些大妞儿,小妞儿若是给他杀了一两个,那可乖乖不得了。咱们不妨再来玩一下『含沙射影』。」说道:「去见皇上,我倒也很是高兴,只不过…只不过要杀了天地会这许多兄弟,未免太也不讲义气,不够朋友,可得好好的商量商量。」风际中道:「大人说得是。可是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韦小宝笑道:「对,对!无毒不丈夫…咦,啊哟,怎么郑克爽这小子逃走了?」
    风际中吃了一惊,回头去瞧。韦小宝胸口对准了他,伸手正要去按毒针的机括,却见双儿抢上前来,叫道:「相公,甚麽事?」原来她见二人说之不休,一直关心,忽听得韦小宝惊呼「啊哟」,当即纵身而前。韦小宝这『含沙射影』若是一发出,风际中固然打中,却也势须波及双儿,这睁手指虽已碰到了机括,可就不敢按下去。
    风际中一转头间,见郑克爽和冯鍚范兀自站在岸边,并无动静,立知不妙,身子一矮,反手巳抓住了双儿,将她挡在自己身前。以双儿的武功,风际中本来未必一抓便中,只是突然出手,双儿全无提防,当下给他抓中了手腕脉门,上身酸麻,登时动弹不得。风际中沉声道:「韦大人,请你举起手来。」
    偷袭的良机既失,双儿又被制住,韦小宝登落下风。便笑嘻嘻的道:「风大哥,你开甚麽玩笑?」风际中道:「韦大人这门无影无踪的暗器太过厉害,卑职很是害怕,请你举起了双手,否则的话,卑职只好得罪了。」一面说,一面推着双儿向前,自己始终躲在她身後,教韦小宝发不得暗器。
    苏荃、方怡、阿珂等见这边起了变故,一齐奔来。风际中心想:「这小子心爱这小丫头,不敢动手,那些女人却不会爱惜她的性命。她们只爱惜这小子。」左手拔出钢刀,手臂一长,刀尖已指在韦小宝的喉头,喝过:「大家不许过来!」苏荃等见韦小宝身处险境,当即停步,人人心中都是又急又奇,这风际中明明是韦小宝的朋友,刚才还并肩抗敌,怎么一转眼间,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料想定是韦小宝要放郑克爽,风际中却要杀了他为陈近南报仇。
    韦小宝刀尖抵喉,微微向後一仰,风际中的刀尖跟着前推,喝过:「韦大人,请你别动,钢刀不生眼睛,得罪莫怪,还是举起手来吧。」韦小宝无奈,只得慢慢举起手来,笑道:「风大哥,你想升大官,发大财,还是对我客气一点儿好。」风际中道:「升官发财固然要紧,第一步还得保全性命。」突然身子一侧,已抢到韦小宝身後,伸手从他靴桶中拔出匕首,指住他的後心,说道,「韦大人,你这把匕首锋利得很,卑职曾见你使过几次。」
    韦小宝只有苦笑,只觉背心上微痛,知道匕首的刀尖已刺破了外衣,虽然穿着护身宝衣,这柄宝刀却挡它不住。风际中喝道:「你们个个人都转过身去,抛下了兵刃。」
    苏荃等无奈,只得依言转身,抛下兵器。风际中见尚有六名天地会的兄弟站在一旁,向着他们叫道:「大家都过来,我有话说。」那六人莫名其妙,慢慢走了过来。
    风际中右肘一抬,拍的一声,手肘肘尖撞正韦小宝背心「大椎穴」,左手钢刀挥出,擦擦、啊啊、拍拍、哎唷几下声响,六名天地会兄弟已尽数中刀毙命。他在顷刻之间连砍六刀,每一刀分别砍中了一人要害。出刀之快,砍杀之狠,实是罕见。苏荃等听得惨呼之声,一齐回过身来,眼见六人尸横就地,或头、或颈、或胸、或背、或腰、或肩,伤口中都是鲜血泉涌,众女无不惊呼失声,心胆俱落。
    原来风际中眼见已然破面,动起手来,自己只有孤身一人,因此抢上先杀了这六名天地会兄弟,一来立威镇慑,奸教韦小宝及众女不敢反抗;二来也是少了六个敌人。这麽一来,对方人数虽多,却只剩下一个少年,七个女子,自己一人便料理得了。他左手长刀回过,又架在韦小宝颈中,说道:「韦大人,咱们下船吧。」他想只须将韦小宝和郑克爽二人擒去呈献皇上,便是立了奇功。这七个女人还是留在岛上,以免到得船中,免得和韦小宝结怨太深。皇上日後对这少年如何处置,那是谁也料想不到之事。
    众女见韦小宝受他挟制,都是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建宁公主却心中大怒,骂道:「你是甚麽东西,胆敢如此无礼?快快抛下刀子!」风际中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他曾随同韦小宝护送她去云南就婚,识得公主,是以不敢出言挺撞。公主见他不睬,更是大怒,这世上除了太后、皇帝、韦小宝、苏荃四人之外,她是谁也不放在眼内,一俯身拾起地下一柄单刀,纵身而前,向风际中当头劈了下去。
    风际中一侧身便即让开。公主呼呼呼连劈三刀,风际中左右避让。若是换作别个女子,他早已飞起一腿,将她踢倒。但提刀砍来的是皇帝御妹,金枝玉叶的公主,他心中所想的只是立功升官,报効皇家,如何敢得罪了公主?当下只是闪避,不敢还手。公主骂道:「你这臭王八蛋奴才,站着不许动!我要砍你的脑袋,怎麽你这臭头转来转去,老是教我砍不到?我跟皇帝哥哥去说,把你千刀万剐!」风际中大吃一惊,心想这女人说得出,做得到,她跟皇帝是兄妹之亲,自己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小武官,怎麽斗得过公主?可是要听她吩咐,将自己的臭头稳摆不动,让她公主殿下万金之体的贵手提刀来砍,似乎总有些难以奉命。
    公主口中乱骂,钢刀左一刀、右一刀的不住砍削。风际中身子一侧一斜,轻轻易易就避过了,虽然每一刀相差不过数寸,却总是砍他不着。公主焦躁起来,横过钢刀,拦腰挥去。风际中叫道:「小心!」纵身跃起,眼见她这一刀收势不住,砍向韦小宝肩头,他身在半空,立即踹出一脚,将韦小宝踹倒在地,同时借势跃出丈余之外。双儿向前一扑,将韦小宝抱起,飞步奔开。
    风际中大吃一惊,提刀赶来。双儿武功虽高,毕竟力弱,她比韦小宝还矮了半个头,横抱着他只奔出数丈,风际中已然追近。韦小宝背心穴道被封,四肢不听使唤,只道:「放下我,让我放暗器。」可是风际中来得好快,双儿要将韦小宝放下,让他发射「含沙射影」暗器,其势巳然不及,危急之中,奋力将他身子抛了出去。
    风际中大喜,抢过去伸手欲接,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他身子飞了起来,摔倒在地,扭曲了几下,就此不动了。韦小宝摔在沙滩之上,倒未受伤,一时扎挣着爬不起身,但见双儿身前一团烟雾,手裏握着一根短铣火枪。原来那正是当年吴六奇和她结义为兄妹之时,送给她的礼物,那是罗刹国寸精制火器,因吴三桂和罗刹国勾结,这才得了一对,实是厉害无比。风际中虽然武功卓绝,这血肉之躯却也经受不起。
    双儿自己也是吓得呆了,这火枪一轰,只震得她手臂酸麻,手一抖,短枪掉在地下。韦小宝惟恐风际中没死,抢上几步,胸口对准了他,一按腰间机括,一丛金钉射将出去,尽数钉在他身上。但风际中毫不动弹,火枪一轰,早巳死得透了。
    众女齐声欢呼,拥将过来。七个女人再加上一个韦小宝,当真是七张八嘴,不折不扣,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询问原由。韦小宝简略晚了。双儿和风际中相处最久,一路上但见他诚厚质朴,实是个极本分的老好人,那知城府如比之深,越想越是害怕。
    韦小宝转过身来,只见郑克爽等四人正走向海边,要上小艇,心想:「就这麽让他杀了师父,太太平平的离去,未免太也便宜了。」当下手持匕首追上,叫道:「且慢!」郑克爽停步回头,面如土色,说道:「韦…韦香主,你已答应放我…放我们走了。」韦小宝冷笑道:「我答应不杀你,可是没答应不砍下你一条腿。」冯鍚范大怒,待要发作,但只是手一提,便全身酸软,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这时郑克爽巳然心胆俱裂,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道:「韦…韦香主,你砍了我一条腿,我…我定是活不成的了。」
    韦小宝摇头道:「活得成的。你本来欠我一百万两银子,说是用阿珂抵押,不过她肚裏有了我的孩子,自愿跟我。她跟我拜过天地,那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你怎能用我的老婆来向我抵押 ?天下有没有这个道理?」这时苏荃、方怡、双儿,公主等都已站在韦小宝身旁,齐声笑道:「岂有此理!」郑克爽脑海中早巳一片混乱,但也觉此理欠通,说道:「那…那怎么办?」韦小宝道:「我砍下你一臂手臂、一条大腿作抵。你将来还了我一百万两银子,我把你的断臂、断腿还你。」郑克道:「刚才你说阿珂卖断给你,一万两…一万两银子欠帐已经一笔勾销。」
    韦小实大摇其头,说道:「不成,刚才我胡里胡涂,上了你的大当。阿珂是我老婆,你怎能将我老婆卖给我自己?好!我将你的母亲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又将你的父亲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再将你的奶奶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还将你的外婆卖给外,作价一百万两……」郑克爽道:「我外婆已经死了。」韦小宝道:「死人也卖。我将你外婆的尸首卖给你,死人打八折,作价八十万两,棺材奉送,不另收费。」
    郑克爽听他越说越多,心想连死人也卖,自己的高祖、曾祖、高祖奶奶、曾祖奶奶一个个都卖将起来,那还了得,就算死人打八拆,那也决计吃不消,这时不敢说不买,只得哀求道:「我…我实在买不起了。」韦小宝道:「好啊。你买不起了,就饶了你。可是已经买了的,却不能退货。你欠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怎麽归还?」公主笑道:「是啊,三百八十万两银子,快快拿来。」   
    郑克爽哭丧着脸道:「我身边一千两银子也没有,那里拿得出三百八十万两?」韦小宝道:「也罢!没有银子,准你退货。你快快将你的父亲、母亲、奶奶,死外婆,一起交还给我。少了一根头发也不行。」郑克爽料想如此胡缠下去,终究不是了局,眼望阿珂,只盼她来说个情,可是她偏偏站得远远地,背转了身子,决意置身事外,他心中大急,瞧韦小宝这般情势,定是要砍自己一手一足,不由得连连磕头,说道:「韦香主,我…我害了陈总舵主,真的确是罪该万死,只求你宽洪大量,饶了小人一命。就算是我欠了你老人家四百八十万两银子,我…我一定设法归还。」
    韦小宝见折磨得他如此狼狈,愤恨稍泄,说道:「那你写下一张欠据来。」郑克爽大喜,忙道:「是,是。」转身向卫士道:「拿纸笔来。」可是在这荒岛之上,那裏有甚麽纸笔?那卫士倒也机灵,当即撕下自己长衫下摆,说道:「那边死人很多,咱们蘸些血来写便是。」说着便要去拖风际中尸首。韦小宝左手一伸,抓住了郑克爽的右腕,白光一闪,挥匕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郑克爽大声惨叫。韦小宝道:「用你手指上的血来写。」
    郑克爽痛得全身发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韦小宝道:「你慢慢的写吧,若是血乾了不够用,我再割你第二根手指。」郑克爽忙道:「是,是!」那里还敢迟延,咬牙忍痛,将断了半截的食指在衣裾上写道:「欠银三百八十万两正。郑克爽押」。写了这十三个字,痛得几欲晕去。韦小宝冷笑道。「亏你堂堂的王府公子,平日练字不用功,写一张欠据,几个字歪歪斜斜,成甚么样子?」将衣裾接了过来,交给双儿,道:「你收下了。瞧瞧银码没短写了吧?这人奸诈狡猾,别少写了几两。」双儿笑道:「三百八十万两银子,倒没少了。」说着将血书欠据收入怀中。
    韦小宝哈哈大笑,提起一脚,踢在郑克爽的下颏,喝道:「滚你死外婆的吧!」郑克爽一个斛斗,滚了出去。两名卫士抢上扶起,包了他手指的伤口。两人分别负起郑克爽和冯鍚范,上了一艘小艇,向海中划去。韦小宝笑声不绝,忽然想起师父惨死,忍不住又放声大哭。
    郑克爽待小艇划出数十丈,这才惊魂稍定,说道:「咱们去抢了大船开走,料得这群天杀的狗男女追赶不上。」可是驶近大船,却见船上无舵无帆,一应船具全无。冯锡范恨恨的道:「这批狗男女早收起来了。」眼见大海茫茫,波浪汹涌,一艘小艇无粮无水,如何能够远航?郑克爽道:「咱们回去再求求那小贼,向他借船,最多又写三百八十万两欠据。」冯鍚范道:「他们也只有一艘船,怎能借给咱们?我宁可葬身鱼腹,也不愿再去向这小贼哀求。」郑克爽听他说得斩截,不敢违拗,只得叹了口气,吩咐两名卫士将小艇往大海中划去。
    韦小宝等望郑克爽的小艇划向大船,发见大船航行不得,这才划艇远去,都忍不住好笑。苏荃见韦小宝又哭又笑,总是难泯丧师之痛,要说些话引他高兴,便道:「这郑家二公子奸诈之极,明明是想抢咱们的大船。小宝,你这三百八十万两银子的帐,我瞧他是非赖不可。」韦小宝道:「料来这家伙也是不会还的。」苏荃笑道:「你做甚麽事情都精明得很,可是刚才这家伙把你自己的老婆卖给你,一万两银子就算清帐,你想也不想,就没口子答应,定是你爱阿珂妹子爱得胡涂了。那时侯哪,他就是要你再找一百万万银子,我瞧你也会答应。」韦小宝伸袖子抹了抹眼泪,笑了起来,说道:「管他三七二十一,答应了再说,慢慢再跟他算帐。」
    方怡笑道:「後来怎麽才想起原来是吃了大亏?」韦小宝搔了搔头,道:「杀了风际中之後,我心中再没什么担心的亭,忽然间脑子就清楚起来了。」他本来也并没对风际中有丝毫怀疑,只是内心深处,似乎隐隐觉得身边尚有个极大的祸眙,到底是什么祸胎,却也说不上来,总是还害怕着什麽,待得风际中一死,立时如释重负,舒畅之极,心想:「说不定我早就在害怕这恶贼,只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而巳。」
    众人选脱奇险,直到此刻,所有强敌死的死,逃的逃,岛上才得太平。人人都感心力交疲。韦小宝这时双脚如有千斤之重,支持不住,便躺在沙滩上休息。苏荃给他按摩背上被风际中点过的穴道。夕阳返照,水波摇晃,海面上有如万道金蛇,景色奇丽无方。众女在夕阳下一个个都坐了下来,过不多时,韦小宝鼾声先作,不久众女先後都睡着了。
    直到两个多时辰之後,苏荃先行醒来,到小屋裏去弄了饭菜,这才叫众人来吃。大堂上燃了两根松柴,照得通屋都明。八个人团团围坐,吃过饭後,方怡和双儿将碗筷收拾下去。韦小宝从苏荃、方怡、公主、曾柔、沐剑屏、双儿、阿珂七女脸上一个个瞧过去,但见有的娇艳,有的温柔,有的活泼,有的端丽,各有各的好处,不由得心中大乐,此时倚红偎翠,心中和平,比之当日丽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的胡天胡帝,另有一番平安丰足之乐,笑道:「当年我给这小岛取名为通吃岛,原来早有先见之明。你们七位姊姊妹妹都要做我老婆,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逃也逃不掉的了。从今而後,我们八个人在这通吃岛上寿与天齐,永享仙福。」
    苏荃道:「小宝,这八个字不吉利,以後再也别说了。」韦小宝立时省悟,知她不愿听到任何和洪教主有关之事,忙道:「对,对!是我胡说八道。」苏荃道:「那施琅和郑克爽回去之後,多半会带了兵再来报仇,咱们可不能再在这岛上是住。」众人齐声称是。方怡道:「荃姊姊,你说咱们到那里去才是?」苏荃眼望韦小宝,笑道:「还是听至尊宝的主意吧。」韦小赛笑道:「你叫我至尊宝?」苏荃笑道:「若不是至尊宝,怎能通吃?」韦小宝哈哈大笑道:「我名字中有个宝字,本来只道是小小的宝一对,甚么五一对,板櫈两张,原来还是至尊宝。」眼见众女一齐望着自己,微一沉吟,说道:「中原是去不得的。神龙岛离这里太近,那也不好。总得去一个又舒服又没人的地方。」
    可是没人的荒僻之处一定不舒服,舒服的地方一定人多,何况韦小宝心目中的舒服,既要赌博,又要看戏文、听说书,各种杂耍、唱曲、菜肴、点心、美貌姑娘,无一不是越多越好,除了美貌姑娘身边已经颇为不少之外,其余各项,若不是北京、扬州这等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那是决计难以住得开心的了,他一想到这些风流热闹,孝心忽勤,说道:「我们在这里相聚,也算得十分有趣,只不知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又是如何?」
    众女从来没听他提过自己母亲,均想他有此孝心,倒也难得,齐问:「你娘这时侯在那裏?」有的更想:「你娘便是我的婆婆,自该设法接来相聚,服侍她老人家。」韦小宝叹了口长气,道:「我娘在扬州丽春院。」
    众女一听到「扬州丽春院」五字,除了公主一人之外,其余六人登时飞霞扑面,有的转过脸去,有的低下头来。公主道:「啊,扬州丽春院,你说过的,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你答应过要带我去玩的。」方怡微笑道:「他损你呢,别信他的。那是个最不正经的所在。」公主道:「为甚麽不正经?你去玩过吗?为甚麽你们神气个个这样古怪?」方怡忍住了笑不答。公主搂住沐剑屏的肩头,说道:「好妹子,你说给我听。」沐剑屏胀红了脸,道:「那…那是个妓院。」公主兀自不解,问道:「他妈妈在妓院裏干甚麽?听说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方怡笑道:「他从来就爱胡说八道,你信了他半句话,就够你头痛的了。」
    那日在丽春院中,韦小宝和七个女子大被同眠,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东珠之外,其余六女此刻都在眼前。公主的凶蛮不下於毛东珠,只是既不如她母亲阴险毒辣,又是年轻貌美得多,暗自庆幸,这一下掉包大有道理,倘若此刻陪着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亲,那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说不定弄到後来,自己也要像老皇爷那样,又到五台山去出家做和尚,倘若非做和尚不可,这七个老婆一定是要带去的。眼见六女神色忸怩,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他想:「那一晚黑暗之中,我乱搞一起,也弄不清楚是谁。阿珂和荃姊姊肚裏怀了我的孩子,那是两个了,记得还有一个,这可不知是谁,慢慢的总要问了出来。」他笑吟吟的道:「咱们就算永远住在这通吃岛上,那也不寂寞啊。荃姊姊、公主、阿珂,你们三个肚子裏已有了我的孩子,不知还有那一个是有了孩子的?」
    此言一出,方怡等四女的脸更加红了。沐创屏忙道:「我没有,我没有。」曾柔见韦小宝疑问的眼光望向自己,便白了他一眼,说道:「没有!」韦小宝道:「好双儿,一定是咱们大功告成了。」双儿一跃而起,躲入了屋角,说道:「不,不!」韦小宝对方怡笑道:「怡姊姊,你呢 ?你到丽春院时,肚皮裏塞了个枕头,假装大肚子,一定有先见之明。」方怡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啐道:「死太监!我又没跟你…怎麽会有…」沐剑屏道:「是啊。方师姐、曾姐姐、双儿妹子和我四个人又没跟你拜天地成亲,怎麽会有孩子呢?小宝你坏死了,你跟荃姊姊、公主、阿珂姊姊几时拜了天地,也不跟我说,又不请我喝喜酒。」众人听她说得天真,都笑了起来。
    在沐剑屏想来,世人都是拜天地结了亲,这才会生孩子。方怡一面笑,一面伸臂搂住了她腰,说道:「小师妹,那么今儿晚上你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吧。」沐剑屏道:「不成的。这荒岛上又没花轿。我见做新娘子都要穿大红衣裙,还要凤冠霞帔,咱们可都没有。」苏荃笑道:「将就着一些,也不要紧的。咱们去采些花儿,编个花冠,就算是凤冠了。」
    韦小宝听着她们说笑,心下却甚是惶惑:「还有一个是谁?难道是阿琪?我记得抱着她走来走去,後来放着她坐在椅上,没抱她上床。不过那晚妞儿们太多,我胡里胡涂的抱了她上床可也说不定,倘若她肚裏有了我的孩子,这小家伙将来要做蒙古整个儿好的王子。啊哟,不好,难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归辛树他们可连我的儿子也给打死了。」
    只听沐剑屏道:「就算在这裏拜天地,那也是方师姐先拜。」方怡道:「不,你是郡主娘娘,当然是你先拜。」沐剑屏道:「我们是亡国之人,还讲甚麽郡主不郡主。」方怡道:「那麽双儿妹子先跟他拜天地吧。你跟他的时候最久,一起出死入生的,患难之交,与众不同。」双儿红着脸道:「你再说,我可要走了。」说着奔向门口,却被方怡笑着抱住。苏荃向韦小宝笑道:「小宝,那你自己说罢。」
    韦小宝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说。咱们明儿先得葬了师父。」众女一听,登时肃然,没想难此人竟然尊师重道,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那知他下面的话却又露出了本性:「你们七人,个个是我的亲亲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後大小。以後每天晚上,你们都掷骰子赌赢,那一个赢了,那一个就陪我。」说着从怀裏取出那两颗骰子,在掌中吹一口气,骨碌碌的摊在桌上。公主呸了声,道:「你好香麽?那一个输了才陪你。」韦小宝笑道:「对,对!好比猜拳行令,输了的罚酒一杯。那一个先掷?」这一晚荒岛陋屋,春意融融,掷骰子谁赢谁输,那也不必细表。自今而後,韦家众女掷骰子便成惯例。韦小宝本来和人掷骰赌博,赌的是金银财宝,患得患失之际,兴味盎然,不料他作法自毙,自身成为众女的赌注,势必置身局外,虽有温柔之福,却无赌博之乐了。可见花无常开,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尽如人意。
   

第一三二回  被困荒岛

    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韦小宝率领七女,去掩埋陈近南的遗体,眼见黄土盖住了师父的身子,忍不住又放声大哭。众女一齐跪下,在坟前行礼。公主心中甚是不愿,暗想我是堂堂大清公主,怎能向你这反贼跪拜?然而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已十分明白,自己虽是金枝玉叶,可是在韦小宝心日之中,只怕地位反而最低,美貌不及阿珂、亲厚不及双儿、武功不及苏荃、机巧不及方怡、天真烂漫不及沐剑屏、温柔斯文不及曾柔,差有一日之长者,只不过横蛮泼辣,脾气暴躁而已。自己若是不拜这一拜,只怕韦小宝从此要另眼相看,在骰子中弄鬼作弊,每天晚上赌掷之时,使自己塲塲大胜。当下委委屈屈的也跪了下去,心中祝告:「反贼啊反贼,我公主殿下拜了你这一拜,你没福消受,到了阴世,只怕要多吃苦头。」
    众人拜毕站起,转过身来。方怡突然叫道:「哟啊,船呢?船到那裏去了?」
    众人听她叫得惊惶,齐向海中望去,只见停泊着的那艘大船已不见了影踪,无不大吃一惊,极目远眺,唯见碧海无际,远远与蓝天相接,海面上数十头白鸟上下飞翔。苏荃发足奔上悬崖,向岛周了望,东南西北都不见那船的踪迹。方怡奔向山洞,去查看收藏着的机舵船具,不出所料,果然已不知去向。
    众人聚在一起,面面相觑,心下却不自禁的害怕。昨晚八个人说笑玩闹,直至深宵方睡,忘了轮值守夜,竟给众船夫偷了船具,将船驶走,从此困於孤岛,再也难以脱身。韦小宝想到施琅和郑克爽二人定会带兵前来复仇,自己八个人如何抵散?就算苏荃,公主、阿珂赶紧生下三个孩儿,也不过十一人而巳。苏荃安慰众人道:「事已如此,急也无用。咱们慢慢再想法子。」
    回到屋中,众人自是异口同声的大骂船夫,但骂得个把时辰,也没甚麽新鲜花样骂出来了。苏荃对韦小宝道:「眼下得防备清兵重来。小宝你瞧怎麽办?」韦小宝道:「清兵再来,人数定然不少,打是打不过的。咱们只有躲了起来,只盼他们一下子找不到,以为咱们早巳乘船走了。」苏荃点头道:「这话很是。清兵决计猜不到我们的船会给人偷走。」韦小宝高兴起来,道:「倘若我是施琅,就不会再来。打了这麽一仗,料得我们当然脚底抹油,那有在这裏等他前来捉拿之理?」公主道:「倘若他禀告了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就会派人来瞧瞧,就算我们已经逃了,也好寻些綫索,瞧我们去了那里。」韦小宝摇头道:「施琅不会禀告皇上的。」公主瞪眼道:「为甚麽?」韦小宝道:「他若是禀告了,皇上一定问他为甚麽不将我们抓去。他只好承认打了败仗,岂不是自讨苦吃?」
    苏荃笑道:「很是,很是。小宝做官的本事真高明。瞒上不瞒下,那是做官的要紧决窍。」韦小宝笑道:「荃姊姊若是去做官,包你升大官,发大财。」苏荃微微一笑,心想:「神龙教中那些人干的花样,还不是跟官塲中差不多?」
    韦小宝道:「施琅一说出来,皇上怪他没用,那也罢了,一定还派他带兵来捉拿。施琅料想我们早巳逃走,那里还捉得着?这岂不是白己找自己麻烦?还不如闷声大发财罢。」众女一听都觉有理,忧愁稍解。
    方怡道:「郑克爽那小子呢?他这口气只怕不肯咽下去。」说着向阿珂望了一眼。众人都知她这一眼的含意,那自是说:「这个如花如玉的阿珂,他怎肯放手,不带兵来夺回去?」阿珂登时满脸通红,低下了头,说道:「他要是再来,我……我便自尽,决计不跟他去。」语气极是坚决。
    韦小宝大喜,心想阿珂对自己向来无情,是自己使尽诡计,偷抢拐骗,才弄到了手,此刻听了这句话,真比立刻弄到十艘大船还要欢喜,情不自禁,便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脸上嗒的一声,亲了一下,说道:「好阿珂,他不敢来的,他还欠了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他有天大的胆子,来见债主?」公主道:「哎唷,好肉麻。他带了兵来,捉住了你,将借据抢了过去,又将阿珂夺了去,再将你的爹爹、妈妈,奶奶,外婆卖给你,一共七百六十万两银子,割下你的指头,叫你写一张借据,算欠了他的。」
    韦小宝越听越恼,如果这些事他能对付得了,也就不会生气,只因郑克爽若是如此这般,依样芦葫,将他的爹爹、妈妈、奶奶、外婆硬卖给他,妈妈倒也罢了,他爹爹是谁却从来不知,不知爹爹是谁,自然更不知奶奶是谁,要将两个连他自己也不知是谁的人卖给他,如何承受得落?他大怒之下,厉声喝道:「别说了!郑克爽这小子若是领兵到来,我别的人谁都不卖,就将一个天下最值钱的、金枝玉叶、当今皇上御妹卖给他,作价一千万两。他还要倒找我二百八十万两银子!这笔生意倒做得过。」公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而走。沐剑屏忙追上去安慰,说相信韦小宝决无此意,只不过是吓吓她的。
    韦粘宝发了一会脾气,却也是束手无策。众人只得听着苏荃指挥,在岛中密林之内找到一个大山洞,打扫布置,作为安身起居的所在,原来的住处再也不涉足一步。只盼施琅或郑克爽重来之时,眼见岛上入迹杳然,只道他们早巳远定,不来细加搜索。
    初时各人还提心吊胆,日夜轮流向海面了望,但过得数月,别说并无清廷和台湾的舰只,连渔船也不见一艘,大家便渐渐放下心来,料想施琅不敢多事,而郑克爽坐了小艇,定是在大海中遇风浪沉没了,八人在岛上捕鱼打兽,射鸟摘果,整日价忙忙碌碌,倒也太平无事。好在岛上鸟兽不少,海中鱼虾极丰,八个人均有武功,渔猎甚易,是以粮食无缺。
    眼见秋去冬来,天气一日寒冷一日。苏荃、公主、阿珂三人的肚子也一日大似一日。方怡忙着剥制兽皮,替八人缝制冬衣,三个婴儿的衣衫也一件件做了起来。又过得半月,忽然下起大雪来,只一日一夜之间,满岛都是皑皑白雪。八人早就有备,腌鱼咸肉、柴草乾果等等在洞中藏得甚是充足,日常闲谈,话题自是不离那三个即将出世的孩儿。
    这一晚雪已止了,北风甚劲,寒风不住从山洞的板门中透进来。双儿在火堆中加了乾柴,韦小宝取出骰子,让众女掷骰。五女掷过後,沐剑屏掷得三点最小,眼见她今晚是输定了。曾柔笑道:「是剑屏妹子输了,我不用掷啦。」沐剑屏笑道:「快掷。快掷!说不定你掷个两点呢。」曾柔拿了骰子左手,学着韦小宝的模样,向着掌中的两粒骰子吹了一口气,正要挪出,一阵北风吹来,风声中隐隐似有人声。
    众人一听,登时变色。苏荃本已睡倒,突然坐起,八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刹那间人人脸无血色。沐剑屏低呼一声,将头钻入了方怡的怀裏。
    过得片刻,风声中传来一股巨大之极的呼声,这一次听得甚是清楚,喊的是:「小桂子,小桂子,你在那裏?小玄子记挂着你哪!」
    韦小宝跳起身来,颤声道:「小……小玄子找我来了。」公主道:「小玄子是谁?」韦小宝道:「是……是……」这「小玄子」三字,只有他一人知道就是康熙,他从来没跟谁说过,康熙自己更加不会让人知道,忽然有人叫了起来,而且声音又如此响亮?他全身颤抖,只觉此事实在古怪之极,定是康熙死了,他的鬼魂记挂着自己,找到了通吃岛来。霎时之间,不禁热泪盈眶,从山洞中奔了出去,叫道:「小玄子,小玄子,你找我麽?小桂子在这里!」
    只听那声音又叫道:「小桂子,小桂子,你在那里?小玄子记挂着你哪!」声音之巨,真不似出自一人之口,倒如是几百人齐声呼叫一般,但千百人同呼,不能喊得这般整齐,而一人呼叫,任他内力如何高强,也决不能这般惊天动地,声若雷震,想来定是康熙的鬼魂了。韦小宝心中难过,眼泪夺眶而出,心想小玄子对我果然义气深重,死了之後,鬼魂还来找我。他平日十分怕鬼,这时却想说甚麽也要和小玄子的鬼魂会上一面,当下发足飞奔,直向声音来处奔去,叫道:「小玄子,你别走,小桂子在这里!」满地冰雪,滑溜异常,他连摔了两个筋斗,爬起来又跑。
    转过山坡,只见沙滩边火光点点,密若繁星,数百人手执灯笼火把,整整齐齐的排着。韦小宝大吃一惊,叫声:「啊哟!」转身便逃。人丛中抢出一人,叫道:「韦都统,这时找到你啦!」韦小宝只跨出两步,便已明白眼下情势,自己踪迹既巳给人发见,对方数百人搜将过来,在这小小的通吃岛上决计躲藏不了,听那人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当即停步,硬着头皮,缓缓转遍身来。那人叫道:「韦都统,大夥儿都想念你得紧,谢天谢地,终於找着你了。」那人手执火把,高高举起,去到临近,原来是王进宝。
    韦小宝和故人相逢,心中也是一阵欢喜,又想那日在北京郊外,他奉旨前来捉拿,却故意视而不见,拚着前程和性命不要,放走了自己,实是义气深重,今日是他带队,纵有凶险,也还有商量余地,当下微笑道:「王三哥,你的计策妙得很啊,可骗了我出来。」王进宝抛掷火把在地,躬身说道:「属下决计不敢相欺,实不知都统是在岛上。」韦小宝微笑道:「这是皇上御授的锦囊妙计,是不是?」王进宝道:「那日皇上得知都统避到了海外,便派属下乘了三艘海船,奉了圣旨,一个个小岛挨次寻来。上岛之後,便遵依皇上的圣旨,这般呼喊。」
    这时双儿、方怡等报已赶到,站在韦小实的身後。又过一会,苏荃、公主、阿珂三人也都到了。韦小宝回来问公主道:「你皇帝哥哥本事真好,终於找到咱们啦。」王进宝认出了公主,当即跪下行礼。公主道:「皇上派你来抓我们去北京吗?」王进宝忙道:「不,不是。皇上只派奴才出海来寻访韦都统,全不知公主殿下也在这裏。」公主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凸起的大肚子,脸上一阵红晕。王进宝向韦小宝道:「属下是六个多月前出海的,已上了一百多个小岛呼喊寻访,今晚终於得和都统相遇,实是欢喜得紧。」
    韦小宝微笑道:「我是犯了大罪之人,早就不是你上司了,这都统,属下的称呼,咱们还是免了吧。」王进宝道:「皇上的意思,都统听了宣读圣旨之後,自然明白。」转身向人群招了招手,说道:「温公公,请你过来。」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一身太监服色,却是韦小宝的老相识,原来是上书房的太监温有方。他走近身来,朗声说道:「有圣旨。」
    这温有方是韦小宝初进宫时的赌友,掷骰不会作弊,是个「羊牯」,已不知欠了他多少银子。韦小宝青云直上之後,每次见到他,总还是一百八十的打赏。韦小宝听得「有圣旨」三字,当即跪下。温有方道:「这是密旨,旁人迟开。」
    王进宝一听,当即远远退开。苏荃等跟着也退了开去。公主却道:「皇帝哥哥的圣旨,我也听不得吗?」温有方道:「皇上吩咐的,这是密旨,只能说给韦小宝一人知道,若是泄漏了一字半句,奴才满门抄斩。」公主哼了一声,道:「有这麽厉害。」料想自己若是在旁,他也决计不肯颁旨,只得退了开去。温有方才从身边取出两个黄纸封套,韦小宝当即跪下,说道:「奴才韦小宝接旨。」温有方道:「皇上吩咐的,这一次要你站着接旨,不许跪拜磕头,也不许自称奴才。」
    韦小宝大是奇怪,问道:「那是什么道理?」温有方道:「皇上这么吩咐了,我就跟你这么说,到底是什麽道理,你见到皇上时自己问吧。」韦小宝只得朗声道:「是,谢皇上恩典。」站起身来。温有方将一个黄纸封套递了给他,道:「你拆来瞧吧。」韦小宝双手接过,拆开封套,抽出一张黄纸来。温有方左子提起灯笼,照着黄纸。
    韦小定一看,只见纸上画了六幅图画。第一幅画的两个小孩滚在地下扭打,正是自己和康熙当年摔角比武的情形。第二幅画众小孩捉拿鳌拜,鳌拜扑向康熙,韦小宝刀刺鳌拜之背。第三幅画了一个小和尚背负一个老和尚飞步奔逃,後面有六七名喇嘛持刀追赶,那是他在清凉寺相救老皇爷的情状。第四幅画白衣尼凌空下扑,挺剑行刺康熙,韦小宝挡在他身前,代受了一剑。第五幅画的是韦小宝在慈宁宫寝殿中将假太后踏在地下,从床上扶起了真太后。第六幅画了韦小宝和一个罗刹将军、一个蒙古王子、一个老喇嘛四个人一齐揪了一个老将军的辫子,瞧那老将军的服色,正是平西亲王,自是说韦小宝用计散去吴三桂的主路盟军。康熙雅擅丹青,六幅画绘得极是生动,是吴三桂、葛尔丹王子,桑结喇嘛三人他没见过,相貌不像,其余人物却个个神似,尤其韦小宝一幅惫懒顽皮的模样,更是维妙维肖。六幅画上没写一个字,韦小宝自然明白,那是自己所立的六件大功。和康熙玩闹比武本来算不得是什么功劳,但在康熙心中,却是念念不忘。至於炮轰神龙教,捉拿吴虑熊等功劳,相较之下便不足道了。   
    韦小宝只看得怔怔的发呆,不由得热泪盈眶,心想:「他费了这么多功夫画这六幅图画,记着我的功劳。那么心裏是不怪我了。」
    温有方等了好一会,说道:「你瞧清楚了吗 ?」韦小宝道:「是。」温有方拆开第二个黄纸封套,道:「宣读皇上密旨。」取出一张纸来,读道:「小桂子,他妈的,你到那裏去了?我想念你得紧,你这臭家伙无情无义,可忘了老子吗 ?」韦小宝喃喃的道:「我没有,没有。」中国自三皇五帝以来,皇帝圣旨中用到「他妈的」三字,而皇帝又自称为「老子」,看来康熙这道密旨非但空前,抑且绝後了。
    温有方顿了一顿,又读道:「你不听我话,不肯去杀你师父,又拐带了建宁公主逃走,他妈的,你这不是叫我做你的便宜大舅子吗?不过你功劳很大,对我又很忠心,有甚么罪,我都饶了你。我跟你说,我就要大婚啦,你不来喝喜酒,老子实在不快活。我跟你说,你乖乖的投降,立刻到北京来,我已经给你另外起了一座伯爵府,比先前的还要大得多………」
    韦小宝听到这裏,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声道:「好,好!我立刻就来喝喜酒。」
    温有方继续读道:「咱们话儿说在前头,从今以後,你再不听话。我非砍你的脑袋不可了,你可别说我骗了你到北京,又来杀你。你师父已经死了,天地会跟你再没有甚麽干系,你得出点力气,把天地会好好灭了。我再派你去打吴三桂。建宁公主就给你做老婆。日後封公封王,升官发财,有得你乐子的。小玄子是你好朋友,又是你师父,鸟生鱼汤,说过的话死马难追,你给我快快滚回来吧!」
    温有方读完密旨,问道:「你都听明白了?」韦小宝道:「是,都听明白了。」温有方将密旨伸入灯笼,在蜡烛上点燃了,取出来烧成了一团灰烬。韦小宝瞧着那道密旨着火之後,烧成火焰,又火灭成灰,心中思潮起伏,蹲下地来,拨弄那堆灰炉。
    温有方满脸堆笑,请了个安,笑道:「韦大人,皇上对你的宠爱,那真是没得说的。小的今後全仗你提拔了。」韦小宝黯然摇摇头,寻思:「他要我去灭天地会。这件事可太也对不起朋友。要是我这种事也干,岂不是跟吴三桂、风际中一般无异,也成了大汉奸、乌龟王八蛋?小玄子这碗饭,可不是容易吃的。这一次他饶了我不杀,话儿说得明明白白,下一次可一定饶不了。但若我不肯回去,不知他又怎样对付我?」问道:「我要是不回去,皇上就要怎样?叫你们抓我回去,还是杀了我?」温有方满脸诧异之色,道:「韦大人不奉旨?那…那有道等事情?这…这不是…唉,遵旨的事情,那是说也说不得的。」
    韦小宝道:「你跟我说老实话,我要是不奉旨,那就怎样?」温有方搔了搔头,道:「皇上只吩咐小的办两件事,一件是将一道密旨交给韦大人,另一件是待韦大人看了那道密旨之後,再拆开另一道密旨宣读。道密旨裏说的甚么话,小的是半点不懂。其余的事,那是更加不知道了。」韦小宝点点头,走到王进宝身前,说道:「王三哥,皇上的密旨要我回京办事,可是…可是你瞧,公主的肚子大得很了,我当真走不开。要是不奉旨回京,皇上要你怎么对付我?」心想:「先得听听对方的价钱。倘若说是格杀勿论,我就投降,否则的话,不妨讨价还价。」王宝进道:「皇上只差属下到各处海岛寻访韦都统,寻到之後,自有温公公宣读密旨。以後的事,属下自然一切听凭韦都统差遣。」
    韦小宝大喜,道:「皇上没有叫你捉我杀我 ?」王进宝道:「没有,没有,那有此事?皇上对韦都统看重得很,韦都统一进京定然便有大用,不做尚书,也做将军。」韦小宝道:「王三哥,不瞒你说,皇上要我回京,带人去灭了天地会。我是天地会的香主,这种杀害朋友的事,那是万万干不得的。」王进宝为人极讲义气,对韦小宝之事也早已十分清楚,听他这麽说,不禁连连点头,心想为了升官发财而出卖朋友,那可猪狗不如。韦小宝又道:「皇上待我恩重如山,可是分派给我的这件事,却偏偏办不了。我不敢去见皇上的面,只好来世做牛做马,报答皇上的大恩吧。你见到皇上,请你将我的为难之处分说分说。本来嘛,忠义不能两全,做戏是该自杀报主,不过要割脖子,我又实在怕痛。」
    王进宝将心比心,自己若是遇此难题,也只有出之以自杀一途,既报君皇知遇之恩,亦不负朋友相交之义,急忙劝道:「韦都统不可行此下策,咱们慢慢的想法子。待下属将都统这番苦衷回禀皇上。张勇张大哥,赵总兵,孙总兵几位,这几个月来都立了些功劳,很得皇上看重,大夥儿拼着前程不要,无论如何要为韦都统磕头求情。」
    韦小宝见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暗暗好笑:「要韦小宝自杀,那真是日头从西天出了。别说自杀,老子自己就割一个小指头儿也不会干。再说,小玄子要杀我就杀,要饶我就饶,他自己可不知道多有主意,凭你们几个人磕几个响头,又管什么用?」但见他义气深重,心下也自感激,握住了他手,说道:「既是如此,就烦王三哥奏告皇上,说我左右为难,横剑自刎,幸蒙你抢救,才得不死。」王进宝道:「是,是!」心想这件事是假的,温太监就在旁边,一切亲眼目睹,如此欺君,只怕要拆穿西洋镜,不由得露出为难之色。韦小宝哈哈大笑,笑道:「王三哥不必当真,我是说笑话呢。皇上深知韦小宝的为人,自杀是挺怕痛的。你一切据实回奏吧。」王进宝这才放心,韦小宝心想若是他坐船只回归中原,再逃之夭夭,皇上定要降罪,多半会杀了他头,自己如出言求恳,他在势不能拒绝,可是那未免太对不起人了,当下说道:「咱们正事说完啦。王三哥,兄弟在还荒岛之上,很久没赌钱了,实在无聊,咱们来掷两把怎样?」
    王进宝大喜,他赌性之重,绝不下於韦小宝,当没有对手之时,往往左手和右手赌,当下连连称好,迫不及待,命手下兵士搬过一块平整的大石,六名兵士高举灯笼在旁照着,呼么喝六,便和韦小宝赌了起来。不久温有方几名参将、游击也加入一起掷骰,围在大石旁的越来越多。
    沐剑屏看得疑窦满腹,悄悄问方怡道:「怡姊姊,他们为甚么掷骰子?难道输了的便…便…可是他们都是男人啊。」方怡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声道:「那个输了,那个便来陪你。」沐剑屏虽然不明世务,却也知决无此事,当即伸手到方怡腋窝裏呵痒,二女笑成一团。
    一塲赌博,直到天明方罢。韦小宝面前银子堆了高高的三堆,一来手气甚旺,二来大出花样,众官兵十个中倒有九个输了。韦小宝兴高采烈,一转头间,只见公主和阿珂都已倚在石上睡着了,苏荃、双儿、曾柔、沐剑屏五女也都已睡眼惺松,强自在旁相陪,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将面前三大堆银子一推,说道:「王三哥,这裏几千两银子,请你代为赏了给众兄弟罢。各位来到荒岛之上,没甚麽欵待的,实在不好意思。」众官兵本已输得个个脸如七色,一听之下,登时欢声雷动,齐声道谢。王进宝吩咐官兵,划了小艇回船,将舱上的米粮、猪羊、好酒、药物,以及碗筷,桌椅、锅镬、菜刀等物一艇艇的搬上岛来。又指挥官兵在林中搭了几大间茅屋。人多好办事,几百名官兵一齐落力动手,数日之间,通吃岛上诸事灿然齐备,这才和韦小宝别过。温有方临别之时,才知这岛名叫通吃岛,不由得连连跺脚叹气,说道早知如此,定要抢来做庄,在通吃岛上做闲家打庄,岂有不给通吃之理?
    过得十余日,阿珂先产下一手,次日苏荃又产下一子。公主却隔了一个多月才生下一女,她见人家的都是儿子,自己却偏偏生了个女儿,心中生气,连哭了几日。韦小宝不住安慰,说自己只喜欢女儿,不爱儿子,这才哄得她破涕为笑。三个婴儿倒有七个母亲,虽然人人并无育婴经验,七手八脚,不免笑话百出,但三个婴儿倒也养得甚是壮健活泼。众女恭请韦小宝题名。韦小宝笑道:「我瞎字不识,要我给儿子姑娘取名字,那可为难得很了。这样吧,咱们来掷骰子,掷到甚麽便是甚麽。」
    当下拿起两粒骰子,口中念念有词:「赌神菩萨保佑,给取三个好听点儿的名字。第一个!」掷了下去,一粒六点,一粒五点,是个「虎头」。韦小宝笑道:「阿大时名字不错,叫作韦虎头。」第二次掷了个一点和六点,凑成个「铜鎚么六」,老二叫作「韦铜鎚」。第三次掷下去,,第一粒骰子滚出个两点,第二粒骰子转个不停,终於也是个两点,凑成一张「板凳」。韦小宝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说道:「咱们大姑娘的名字可古怪了,叫作『韦板凳』!」众女无不愕然。
    公主怒道:「难听死了!好好的闺女,怎能叫什麽板凳、板凳的,快另掷一个。」韦小宝道:「赌神菩萨给取的名字,怎么随便乱改?」将女婴抱了过来,在她脸上嗒的一声亲了个吻,笑道:「韦板凳亲亲小宝贝儿,这名字挺美啊。」公主怒道:「不行,不行!说什麽也不能叫韦板凳。孩于是我生的,这样难听的名字,我可不要。」韦小宝道:「哼,孩子是你生的,你一个人生得出吗?」公主抢过骰子,说道:「我来掷,掷了什麽就叫什么。」韦小宝无奈,只得由她,说道:「好吧,这一次可不许赖!倘若也掷了虎头、铜鎚呢?」公主道:「跟她哥哥一样,也叫虎头、铜鎚好了。」把骰子在掌中不住摇动,说道:「赌神菩萨,你若是不给我闺女取个好听名儿,我砸烂了你这两粒臭骰子。」一把掷下,两粒骰子滚了几滚,天下事竟有这般巧,居然又都是两点,仍是一张「板凳」。公主目瞪口呆之余,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众人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苏荃笑道:「妹子你别着急!两点是双,两个两点是双双。咱们的闺女叫作『韦双双』,你瞧好不好呢?」公主破涕为笑,登时乐了,笑道:「好,好!这名字挺有趣的,跟双儿妹子差不多。」双儿也很欢喜,将韦双双接过去抱在怀里,着实亲热。沐剑屏笑道:「双儿妹妹,你这样爱她,快喂她吃奶呀。」双儿红着脸啐了一口,道:「还是你喂!」伸手去解她衣扣。沐剑异急忙逃走。众女笑成一团。
    通吃岛上添了三个婴儿,日子过得更加热闹。自从王进宝送了大批粮食用具之後,诸物丰足,不必日日渔猎,只是兴之所至,想吃些新鲜鱼虾野味,才去动手。初时大家也还担心康熙呼召韦小宝不至,天威不测,或有後患,但过得数月,一无消息,也就渐渐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了。
    到得这年冬天,王进宝忽又率领大船数艘到来,宣读圣旨,这次的圣旨却是骈四骊六,文辞深奥,韦小宝一句不懂,全仗苏荃逐句解说。(本节完篇)
   

第一三三回  荒岛生涯

    原来康熙於前事一句不提,却派了一名参将,率兵五百,驻岛保护公主。
    此外还有十六名男仆、八名女仆,八名丫环,诸般用具、食物,满满的装了三大船。韦小宝见了,心下暗暗发愁:「小玄子赏了我这许多东西,只怕是要叫我在这通吃岛上住一世了。」他生性好动,岛上的岁月虽然无忧无虑,又有七个如花似玉的夫人相伴,可是太平日子过得久了,实在乏味无聊,有时回忆往事,反觉在丽春院中给人揪住了小辫子又打又骂来得精神爽快。
    到了这年十二月间,康熙差了赵良栋来颁旨,皇帝立次子允礽为皇太子,大赦天下,韦小宝晋爵一级,为二等通吃伯。韦小宝设宴请赵良栋吃酒,席上赵良栋说起讨伐吴三桂的战事,说道吴三桂兵将厉害王师诸处失利。韦小宝道:「赵二哥,请回去奏知皇上,说我在这裏实在闷得无聊,还是请皇上派我去打吴三桂这老小子吧。」赵良栋道:「皇上早料到爵爷忠君爱国,得知吴逆猖獗,定要请樱上阵,皇上说道,韦小宝想去打吴三桂,那也可以,不过他先得给我灭了天地会。否则的话,还是在通吃岛上钓鱼捉乌龟吧。」
    韦小宝眼圈红了,险险哭了出来。赵良栋道:「皇上说道,从前汉朝汉光武年轻的时候,有个好朋友叫做严子陵。汉光武做了皇帝之後,这严子陵不肯做大官,却在富春江上钓鱼。皇上又说,从前周武王的大臣姜太公也在渭水之滨钓鱼。周武王、汉光武都是古时侯的好皇帝,可见凡是好皇帝,总得有个大官钓鱼。皇上说道,他要做鸟生鱼汤,若是韦爵爷不给他捉鸟钓鱼,皇上怎做得成鸟生鱼汤?韦爵爷,属下是粗人,为什麽皇上要派爵爷在这裏捉鸟钓鱼,实在不大明白。不过皇上英明得很,想来其中必有极大的道理。」   
    韦小宝道:「是,是!」只有苦笑。明知康熙是开自己的玩笑,看来自己若是不答应去灭天地会,皇帝是要自己在这裏钓一世的鱼了。这五百名官兵说是在保护公主,其实是狱宫狱卒,严加监视,不许自己离岛一步。他越想越是悲苦,一席酒筵草草终场,竟然酒後赌钱也不赌了,回到房中,怔怔的落下泪来。   
    七位夫人见他哭泣,都感惊讶,齐来慰问。韦小宝将康熙这番话说了。公主道:「是啊!皇帝哥哥要升你的官爵,从三等伯升为二等伯就是了,那有什麽「二等通吃伯』的道理。咱们大清只有昭信伯、威毅伯,要不然是襄勒伯,承恩伯,这『通吃伯』三字,明明是取笑人。他…他…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韦小宝道:「通吃伯倒也没什麽,这通吃岛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也不能怪皇上。我是通吃岛岛主,自然是通吃伯了,总是比『通赔伯』好得多。荃姊姊,你怎生想个法子  咱们回中原去,我……我实在想念我妈妈。」
    苏荃摇头道:「这件事可实在难办,只有慢慢等机会吧。」韦小宝端起茶碗,呛啷一声,在地下捧得粉碎,怒道:「你是不肯想法子,好,我将来一个人悄悄溜了,大家可别怪我。我……我……我宁可去丽春院提大茶壶做王八,也不做这他妈的通吃伯,这可把人闷也闷死了。」苏荃也不生气,微笑道:「小宝,你别着急,总有一天,皇上会派你去办事。」韦小宝大喜,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好姊姊,我跟你陪不是了。快说,皇上会派我办什么事?只要不是打天地会,我……我什么事都干。」
    公主道:「皇帝哥哥派你去倒便壶、洗马桶呢?」韦小宝怒道:「我也干。不过天天派你代做。」公主见他脾气很大,不敢再说。沐剑屏道:「荃姊姊,你快说,小宝着急得很了。」苏荃沉吟道:「做甚麽事,我是不知道。但推想皇帝的心思,总有一日会叫你去北京的。他在逼你投降,要你答应去灭天地会。你一天不答应,他就跟你耗着。小宝,你要做英雄好汉,要顾全朋友义气,这一点儿苦头总是要吃的。又要做英雄,又想听粉头唱十八摸,这英雄可也太易做了。」
    韦小宝一想倒也有理,站起身来,笑道:「我又做英雄,自己又唱十八摸,这总可以吧?」跟着便唱了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荃姊姊的头发边……」伸手向苏荃头上摸去。众人嘻笑声中,一塲小小风波消於无形。
    此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韦小宝和七女便在通吃岛上躭了下去。每年腊月,康熙例必派人前来颁赏,赏赐韦小宝的水晶骰子、翡翠牌九、诸般镶金嵌玉的赌具不计其数。幸好通吃岛上多了五百名官兵,韦小宝倒也不乏赌钱的对手。
    这一年孙思克到来颁旨。韦小宝见他头戴红宝石项子,穿的是从一品武官的服色,知道是升了提督,忙向他恭喜:「孙四哥,恭喜你又升了官啦!」孙思克满脸笑容,向他请安行礼,说道:「那都是皇上恩典,韦爵爷的栽培提拔。」
    开读圣旨,却原来是朝廷平定三藩,云南平西王吴三桂、广东平南王尚之信,福建靖南王耿精忠先後削平。康熙论功行赏,以二等通吃伯韦小宝举荐大将,建立殊勋,甚可嘉尚。特晋爵为一等通吃伯,荫长子韦虎头为云骑尉。韦小宝谢恩毕,收了康熙所赏的诸般赐物,其中竟有一座大理石屏风,便是当年在吴三桂五华宫的书房中所见,是吴三桂的三宝之一。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等也各有厚礼。
    当晚筵席之上,孙思克说起平定吴三桂的经过。原来张勇在甘肃、宁夏一带大破吴三桂大军,屡立大功,现下已封了一等侯,加少傅,兼太子太保,官爵已远在韦小宝之上。孙恩克说张侯爷当年给归辛树打了一掌之後,始终不能复原,骑不得马,也不能站立,打仗之时总是坐在轿子中指挥大军。韦小宝啧啧称奇,说道:「抬轿子的可也得是勇士才行,否则张老哥大叫冲锋,四名轿夫却给他来个向後转,岂不糟糕?」孙思克道:「是啊。张侯爷临阵之时,轿子後面一定跟着刀斧手,抬轿的若是要向後转,大刀斧头就砍将下来了。」
    孙恩克又说到赵良栋如何取阳平关,定汉中、克成都、攻下昆明,功劳最大,皇上封他为勇略将军、兼云贵总督、加兵部尚书衔。王进宝和他自己,也各因力战面升为提督。韦小宝见他说得眉飞色舞,自己不得躬逢其盛,不由得怏怏不乐,但想四个好朋友都立大功、封大官,又好生代他俩喜欢。孙思克道:「我们几个人常说,这几年的仗是打得十分痛快,饮水思源,都是全仗皇上知遇之恩,韦爵爷举荐之德,倘若是韦爵爷做平西大元帅,带着我们四人打吴三桂,那才是十全十美了。赵二哥和王三哥常常吵架,吵到了皇上御前,连张大哥也压他们不下。皇上几次提到韦爵爷,说如此吵架,怎对得起你?他们两个才不敢再吵。」   
    韦小宝微笑道:「他二人本来一见面就吵架,怎么做了大将军之後这脾气还是不改?」孙恩克道:「可不是吗?两个人分别上奏章,你说我的不是,我说你的不是。幸好皇上宽洪大量,一概不追究,否则的话,只怕两个都要革职查办呢。」韦小宝道:「吴三桂那老小子怎么了?你有没揪住他辫子踢他妈的几脚?」
    孙恩克摇头道:「这老小子的运气也真好……」韦小宝惊道:「给他逃走了?」孙思克道:「那倒不是。」他到处吃败仗,占了的地方一处处失掉,眼看支持不住了,就想在临死之前过一过做皇帝的瘾,於是穿起黄袍来,身登大宝,定都衡州。咱俩听他做了皇帝,更是唏哩花啦的狠打,他几个大败仗一吃,又惊又气,就呜呼哀哉了。」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倒便宜了这老小子。」孙思克道:「吴逆死後,他部下诸将拥立他的孙子吴世璠继位,一直迟到昆明。赵二哥打到昆明,把他手下的大将夏国相、马宝他俩都抓来斩了,吴世璠自杀,天下就太平了。」
    韦小宝道:「昆明有一件国宝,却不知怎样 ?」孙恩克道:「什么国宝?属下倒没听说过。」韦小宝道:「那是件活的国宝,便是天下第一美人陈圆圆了。」孙思克笑道:「原来是陈圆圆,可没听到她的下落。不知是在乱军中死了呢,还是逃走了。」韦小宝连称:「可惜,可惜!」心想:「阿珂是我老婆,陈圆圆是我货真价实的岳母大人。赵二哥若是俘虏了她,知道是我岳母,自然要送到通吃岛来,让她和阿珂母女团聚。她母女团聚也不打紧,我们岳母女婿团聚,却是大大的不同。别的不说,单是听她弹起琵琶,唱唱圆圆曲、方方歌,当真非同小可。丈母娘通吃是不能吃的,不过『女婿看丈母,馋涎吞落肚』总可以吧?」阿珂听说母亲不知所终,虽然她自幼为九难盗去,不在母亲身边,但母女亲情,不免也伤心久之。韦小宝劝她不必坦心,说她母亲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那「百胜刀王」胡逸之一定随侍在侧,寸步不离。说道:「阿珂,这胡大哥的武功高得了不得,你是亲眼见过的了,要保护你母亲一人,那是易如反掌之事。」阿珂心想倒也不错,愁眉稍展。韦小宝忽然一拍桌子,说道:「啊哟不好!」阿珂惊道:「什麽?你说我娘有危险麽?」韦小宝道:「你娘倒没危险,我却有大大的危险。胡大哥跟我八拜之交,是结义兄弟。倘若他在兵荒马乱之中,却跟你娘搂搂抱抱,勾勾搭搭,可不是做我的岳父吗?这辈份是一塌胡涂了。」阿珂啐了一口,白眼道:「这位胡伯伯,不,胡大哥,是最规矩老实不过的,你道天下男子,都像你这般,见了女人便搂搂抱抱勾勾搭搭吗?」韦小宝笑道:「来来来,咱们来搂搂抱抱勾勾搭搭!」说着张臂向她抱去。韦小宝升为「一等通吃伯」之後,岛上厨子、侍候、婢女又多了数十人。韦虎头身在襁褓之中,已有了「云骑尉」的封爵。荒岛生涯,竟然也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只不过太也安逸无聊,韦小宝千方百计想要惹事生非,搞些古怪出来,须知不作荒唐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只可惜七位夫人个个一本正经,日日夜夜,看管甚紧,连公主这等素爱胡闹之人,也不肯追随他兴风作浪,这位一等通吃伯缚手缚脚,只有浩然长叹。
    听王进宝说起征讨吴三桂大小诸场战事,有时惊险百出,有时痛快淋漓,自己却置身事外,不能去大显身手,实是遗憾之极,心想自己若在战阵之中,决不能让吴三柱如此一走了之,一定会想个法子,将他活捉了来,关在囚笼之中,从湖南衡州一路游到北京,看一看的收银五钱,向他吐一口唾沫的收银一两,小孩减半,美女免费。天下百姓恨这大汉奸切骨,我韦小宝岂有不花差花差哉?
    心想七个夫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寸步不离的跟在身後,便如是十块大石头吊在头颈中一般,要想一齐偷偷的离开通吃岛,那是难之又难,不如撇下这十个人,自己想法子溜了吧。送走王进宝後,每日裏就在盘算这个主意。有时坐在大石上垂钓,想像坐在大海龟背上,乘风破浪,悠然而赴中原,不亦快哉?
    这一日将近中秋,天时仍颇炎热,韦小宝钓了一会鱼,心情烦躁,倚在石上正要朦胧入睡,忽听得有声音说道:「启禀韦爵爷,海龙王有请!」韦小宝大奇,凝神一看,只见海中浮起一头大海龟,昂起了头,口吐人言,又道:「东海龙王他老人家在水晶宫中寂寞无聊,特遣小将,前来恭请韦爵爷赴宴,宴後豪赌一塲。海龙王以珊瑚、水晶下注,陆上的银票一概通用。」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妙极!这位高隣如此客气,自然是要奉陪的。」那大龟道:「水晶宫中有一部昆曲班子,擅做疗妒羹、秣陵春、风筝误、桃花扇诸般新戏。有说书先生擅说大明英烈传,水浒传诸般大謇。又有无数歌女,各种时新小调,叹五更、十八摸、四季相思无一不会。海龙王的七位公主个个花容月貌,久慕韦爵爷风流伶俐,都盼一见。」
    韦小宝只听得心痒难搔,连称:「好好好,咱们这就去吧。」那大龟道:「就请爵爷坐在小将背上,摆驾水晶宫去者。」
    韦小宝纵身一跃,坐上大龟之背。那大龟分开海波,稳稳进到了水晶宫。东海龙王亲自在宫外迎接,携手入宫。南海龙王已在宫中相候。欢宴之间,又有客人络绎到来,有猪八戒和牛魔王两个妖精,张飞、李逵、牛皋、程咬金四位大将,纣王、楚霸王、隋炀帝、明正德四位帝皇。这四帝、四将、一猪一牛二龙四位神魔,个个都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兼海底最胡涂的大羊牯。韦小宝做庄,随手抓牌,连连作弊,每副牌不是至尊宝,就是天一对,只输得那十二人哇哇大叫,金银财宝输得乾乾净净,最後连纣王的妲己、正德皇帝的李凤姐,以及楚霸王的乌锥马、张飞的丈八蛇矛也赢了过来。待得将李逵的两把板斧也赢过来时,李逵赌性不好,一张黑脸只胀得黑裏泛红,大喝一声:「贼厮鸟,做人见好就该收了,你赢了人家婆娘,也不打紧,却连老子的吃饭家伙也赢了去,太也没有义气。」一把抓住韦小宝的胸口,提起醋钵大的拳头打将下来,砰的一声,打在他耳朶之上,只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
    韦小宝大叫一声,双手一提,一根钓丝甩了起来,钓鱼鈎鈎到他的後领之中,一扯之下,鱼鈎入肉,全身都跟着跳起,霎时之间,什麽李逵、张飞、海龙王全都不知去向,待得惊觉是南柯一梦,却又听得砰的一声大响,声音起自海上。
    抬头向海上看时,只见十来艘艨艟大船,张帆乘风,正向岛上疾驶而来,韦小宝见势头不对,一扯之下没能将鱼钩扯脱,反而鈎得後领好不疼痛,当即拔步飞奔,让那钓鱼杆拖在身後,心想定是郑克爽这小子带兵还债来了,还债本来甚好,可是欠债的上门,先开上几炮,来势汹汹,必非好兆。他还没奔到屋前,那姓彭的参将也已气急败坏的奔到,说道:「韦……韦爵爷……大……大事不好,台湾的兵船打过来了。」韦小宝道:「你怎知是台湾的兵船?」彭参将道:「卑职刚……刚才用千里镜看过,船……尾巴……不,不,船头上漆着一个太阳,一个月亮,那是台湾郑……郑逆的徽号,一艘船装五百名兵将,两艘二千,三艘就是七八千……」韦小宝接过他手中的千里镜,对准来船一看,一数之下,共有十三艘大船,再细看船头,果然依稀画得有太阳和月亮的徽记,喝道:「快去带兵布防,守在岸边,敌人坐小艇登陆,这就放箭!」彭参将连声称是,飞奔而去。
    这时苏荃等也都闻声出来,只听得来船又是砰砰的放炮。公主道:「阿珂妹子,你去台湾时,带不带虎头同去?」阿珂顿足怒道:「你……你开甚麽玩笑?」韦小宝更加恼怒,骂道:「让公主这臭皮带了她的双双去台湾……」双儿忽道:「咦,怎地炮弹落海,没溅起水柱来?」只听得砰砰两响,炮口烟雾弥漫,却没炮弹打上岸来,也没落入海中。韦小宝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这是礼炮,不是来跟咱们为难的。」公主道:「先礼后兵!」韦小宝怒道:「双双这小丫头呢?快过来,老子要打她屁股。」公主道:「好端端的为甚么打女儿?」韦小宝道:「谁教她的娘这么讨厌!」
    来船渐近,从千里镜中看清楚船上升起的竟是大清的黄龙旗,并非台湾的日月旗,韦小宝又惊又喜,将千里镜交给苏荃道:「你瞧瞧,这可奇了。」苏荃看了一会,微笑道:「这是大清水师,不是台湾的。」韦小宝接过来又看,笑道:「对啦,果真是大清水师,哎唷,干甚麽?他妈的好痛!」回过头来,却原来是抱在阿珂怀中的韦虎头抓住了钓杆,用力拉扯,那鱼鈎还钩在韦小宝颈中,自然扯得他好生疼痛。阿珂忍住了笑,忙轻轻替他把鱼鈎取下,笑道:「对不住,别生气。」韦小宝笑道:「乖儿子,年纪小小,就有姜太公的手段,了不起!」公主哼了一声,道:「偏心鬼!」
    只见彭参将快步奔来,叫道:「韦爵爷,船上打的是大清旗号,只怕有诈。」韦小宝道:「不错!只许一艘小艇载人上岛,问明白了再说。」彭参将接令而去。公主道:「定是郑克爽这小子假打大清旗号,这些明明是台湾船嘛!」韦小宝道:「很好,很好。公主,你近来相貌美得很啊。」公主一怔,得丈夫称赞自己,却也忍不住喜欢,微笑道:「还不是一样,有什么美了?」韦小宝道:「你唇红面白,眉毛弯弯,好像月里嫦娥下凡,郑克爽见了一定喜爱得紧。」公主呸了一声,转头便走。不多时来船驶近,下锚停泊,十多名水兵划了两艘小艇驶向岸边。彭参将指挥士兵,弯弓搭箭,一齐对住了小艇。两艇驶到近处,艇中有人拿起话筒放在口边,叫道:「圣旨到!水师提督施大人来向韦爵爷传旨。」  
    韦小宝大喜,骂道:「他妈的,施琅这家伙搞甚麽古怪,却坐了台湾的战船来传旨。」苏荃道:「想来他在海上遇到了台湾水师,打了胜仗,将台湾的战船捉了过来。」韦小宝道:「定是如此。荃姊姊料事如神。」公主兀自不服气,咕哝道:「我猜是施琅投降了台湾,郑克爽派他假传圣旨。」韦小宝心中一喜欢,也就不再斥骂,在她屁股上扭了一把,拍了一记,兴匆匆的赶到沙滩去接旨。  
    小艇中上来的果然是施琅。他在沙滩上一站,大声宣旨。原来康熙派施琅攻打台湾,澎湖一战,台湾水师大败,施琅乘胜入台。明延平郡王郑克爽不战而降,台湾就此归於大清版图。康熙论功行赏,以施琅当年闲居北京不用,得韦小宝推荐而立此大功,特升韦小宝为二等通吃侯,赐双眼花翎,加太子太保衔,子荫一等轻车都尉。韦小宝谢恩已毕,心中茫然若失,想不到台湾居然已经给施琅平了。   
    他和郑克爽向来不洽,师父陈近南为其所害,更是恨之切骨,但台湾一平,大明天下从此更无寸土,心下也不禁有些惘怅。他年纪幼小,从未读书,甚麽满汉之分,国族之仇,向来不放在心上,只是在天地会中日久,平日听会中弟兄们说得多了,自然而然也觉满洲人占我汉人江山十分不该。因此这时听说施琅将郑克爽抓去了北京,并不觉得喜欢。又想师父一生竭尽心力,只盼恢复大明天下,就算这件大事做不成功,也要永保台湾,在海外为大明留一片土,那知师父被害不久,台湾就即亡了,虽是郑克爽自己作逆,但师父在阴世得知,也必痛哭流涕。   
    那日师父被害,也是因和施琅力战之後,神困力疲,才会被郑克爽在背後施了暗算,眼见施琅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气,心中甚是有气,说道:「施大人立此大功,想来定是封了大官啦。」施琅微笑道:「蒙皇上恩典,赐封卑职为三等靖海侯。」韦小宝道:「恭喜,恭喜。」心想:「我本来是一等通吃伯,升一级是三等通吃侯,小皇帝却连升我两极,原来是要我盖过了施琅这小子,免得大家都做三等侯,滋味不大好。」施琅请了个安,恭恭敬敬的道:「皇上召见卑职,温言有加,着实勉励了一番,最後说道:『施琅,你这次出师立功,可知是得了谁的栽培提拔?从前你在北京,欠了一屁股债,谁都不来睬你,是谁保荐你的?』卑职回道:『回皇上…那是韦爵爷的保奏提拔,皇上加恩。』皇上说道:『你不忘本,这就是了。你即日去通吃岛向韦小宝宣旨,加恩晋爵,奖他有知人之明,为朝廷立功。』所以卑职专程赶来。」
    韦小宝叹了口气,心想:「我提拔的人个个立功,就是我自己,却给监禁在这荒岛上寸步难行。小皇帝不住加我官爵,其实我就算封了通吃王,又有甚麽希罕了。」说道:「施大人,你坐了这些台湾的战船到来,倒吓了我一跳,还道是台湾的水师打过来了呢,那想得到是你前来耀武扬威。」施琅忙请安谢罪,说道:「下敢,不敢。卑职奉圣旨,急着要见大人,因为这些台湾战船打造得好,行驶起来快得多,所以乘了台湾船来。」韦小宝道:「原来台湾战船行驶得快,是为了船头上漆得有太阳月亮的徽号。我先前心中嘀咕,只道施大人自己想在台湾自立为王,可着实有些担心呢。」
    施琅大吃一惊,忙道:「卑职胡涂得紧,大人指点得是。卑职办事疏忽,没将台湾战船上的徽号去了。」其实这倒不是他的疏忽,只是他打平台湾,得意万分,坐了所俘获的台湾战船北上天津,又南来通吃岛,故意不铲去船头台湾的徽号,好让人见了指指点点,讲述战船的来历,却是一番炫耀战功之意,不料韦小宝却说疑心他意欲在台湾自立为王,这是最大的犯忌事,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小皇帝对这少年十分恩宠,自己血战而平台湾,他舒舒服服的在岛上闲居,功劳竟然还是他大,他封了二等侯,自己却不过是三等侯。倘若他去向皇上说几句闲话,自己这可大祸临头了。
    心中这一惶恐,初来岛上时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气登时收了起来,当下命随同来的属官一一上前拜见。其中二人却是韦小宝素识,都是当年跟随陈近南而在柳州见过的,一个是林兴珠,另一个是林兴珠的副手洪朝。韦小宝一见之下,心中一怔,寻思:「他们是台湾的将领,怎么会在施琅的手下?」林兴珠和洪朝自上岸来见到韦小宝後,心中更是早就惊疑不定:「他是陈军师的小徒弟,怎会是朝廷大官,连施提督见了他都这么恭敬?」韦小宝听他二人自报职衔,一个是水师都司,一个是水师守备。施琅道:「林都司和洪守备本来都在台湾军中,随着郑克爽爵爷和刘国轩大人归降朝廷的。他二位熟悉海事,所以卑职这次带同前来,让他二位照料台湾的船只。」韦小宝「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却见林兴珠和洪朝都低下了头,脸有愧色。   
    台湾自郑成功开府後,和日本、吕宋、逻罗、安南各地通商,甚为殷富。施琅平台,取得外洋珍宝异物极多,进贡朝廷後,康熙命他带了一些来赐给韦小宝。此外施琅自己也有礼物。当晚韦小宝设宴欵待,自是请施琅坐了首席,此外是四名高职武官,请林兴珠和洪朝二人也同席相陪,说是要请二人述说台湾的情形。   
    酒过三巡,韦小宝道:「林都司,台湾延平郡王本来是郑经郑王爷,怎麽变成是郑克爽这小子了?听说他是郑王爷的第二个儿子,应该轮不到他做王爷的啊?」林兴珠道:「是。回爵爷:郑王爷於今年正月廿八去世,遗命大公子克臧接位。大公子英明刚毅,台湾军民都向来敬服。可是太夫人董国太却不喜欢他,派冯鍚范行刺,将他杀了,立了二公子克爽接位。大公子的陈夫人去见董国太,说大公子无罪,董国太大怒,叫人打了出来,陈夫人抱着大公子的尸体哭了一塲,就上吊死了。这件事台湾上下人心都很不服。」
    韦小宝一拍桌子,骂道:「他妈的,郑克爽这小子昏庸胡涂,会做什麽庇王爷了?」林兴珠这:「二公子接位後,封了冯锡范做忠诚伯,台湾的政事都归他处理。这人处事不公,很有私心。有人大胆说几句公道话,都给冯鍚范杀了,所以,文武百官都是敢怒不敢言。大家暗中都说,国姓爷创业艰难,台湾的事只怕要败坏在董国太、二公子、和冯鍚范的手裏。半年之间,逃到外国和内地的人很多。董国太很着急,可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大公子和陈夫人的鬼魂又常常显灵,到四月间董国太就给鬼魂吓死了。」韦小宝道:「痛快,痛快!这董国太到了阴间,国姓爷还不能放过了她。」
    林兴珠道:「谁说不是呢。董国太给鬼吓死的事一传出来,全台湾从北到南,人心大快,大家连放了三天爆竹,说的是赶鬼,其实是庆祝这老虔婆死得好!」韦小宝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施琅道:「鬼魂的事,也未必真有。想来董国太杀了大孙儿,逼死大孙媳後,心中不安,老年人疑心生暗鬼,就日日夜夜都见鬼了。」韦小宝正色道:「恶鬼是当真有的,尤其是寃死屈死之人,变了鬼後,一定要讨命报仇。施大人,你这次平台,杀人很多,依兄弟看来,这些台湾战船之中。恶鬼一定不少,施大人还是小心为妙。」施琅脸上微微变色,随即笑道:「我们上阵打仗,免不了要杀人。倘若战场上给杀死的兵将都变了鬼来讨命,做武将的个个不得好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4: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三四回  讽言讽语

    韦小宝摇头道:「那倒不然。施大人本来是台湾国姓爷的大将,回过头来打死台湾的兵将,死了的寃鬼自然心中不服。这可跟别的将军不同。」施琅默然,心下甚是恚怒。他是福建晋江人,台湾郑王的部属十之八九也都是福建人,尤以闽南人为多。他打平台湾後,曾听到不少风言风语,骂他是汉奸,闽奸,更有人匿名写了文章做了诗来斥骂他讽刺他的。他本就内心隐隐有愧,只是如此公然对他讥刺,韦小宝却是第一人。他对韦小宝无可奈何,登时便迁怒於林兴珠,向他瞪了一眼,心道:「一离此岛,老子要你的好看。」
    韦小宝唤了口气,说道:「施大人,你运气也真奸,倘若我师父没有被害,在台湾保护郑克藏,那董国太,郑克爽他们就篡不了位。我师父统率军民把守,台湾上下一心,你未必就能成功。」施琅默然,心想自己的才能确是远不如陈近南,此人若是不死,台湾的局面自然大不相同。洪朝忽然插口道:「韦爵爷的话说得是。台湾的兵将百姓大家都这说,人人都怨很郑克爽杀害忠贞,自坏长城,真是国姓爷的不肖子孙。」施琅怒道:「洪守备,你既降了大清,怎敢再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洪朝急忙站起,说道:「卑职胡涂,大人包涵。」
    韦小宝道:「洪大哥,你说的是老实话,就算皇上亲耳听到了,也不能怪罪。坐下喝酒吧。」洪朝道:「是。」战战兢兢的坐下,捧起酒杯,双手不住发抖,将酒水澄出了大半杯。韦小宝道:「我师父被郑克爽这小子害死,台湾大家都知道了,是不是?」洪朝道:「是。郑克爽回到台湾後,他…他说陈军师…是…是…」向施琅瞧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了。韦小宝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谁也不会怪你。」洪朝道:「是,是。郑克爽和冯鍚范二人带了几名卫士,坐了小艇在大海裏漂流,遇一艘渔艇将他们救回台湾。郑克爽对人说,陈军师是给施将军杀死的,郑王爷得知之後,痛哭了好几天。後来郑克爽这小子篡了位,自己才当众说了出来,说陈军师是他杀的。陈军师的部下有许多人不服,去问他陈军师犯了甚么罪,却都给冯锡范派人抓起来杀了。」
    韦小宝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骂道:「操他奶奶的!」忽然哈哈大笑,道:「咱们平日骂人奶奶,这人的奶奶实在有些寃枉。只有操郑克爽的奶奶,那才叫天造地设,丁三配二四,再配也没有了。」
    这几句话,施琅听在耳里却也是十分受用。他所以得罪郑成功,全家被杀,也都因董国太而起,当下说道:「韦爵爷这话对极,咱们都操他奶奶的。国姓爷英雄豪杰,甚麽都好,就是娶错了一个老婆。」韦小宝摇头道:「旁人都好操郑克爽的奶奶,天下就是施将军一个人操不得。施将军的功名富贵,都是从这老虔婆身上而来。你的父母妻儿虽然都让她杀了,可是换了个水师提督三等靖海侯,这笔生意还是做得很便宜啊。」
    施琅登时潇脸通红,心中怒骂:「我操你韦小宝的十八代祖宗。」强自抑制怒气,端起酒杯来大大喝了一口,可是气息不顺,酒一入喉,猛地裏剧烈咳嗽起来。
    座上一名姓路的水师副将见他满脸怒色,生怕他和韦小宝当时闹将起来,说道:「韦爵爷,施将军这次平台,那是全凭血战拚出来的功劳。施将军奉了圣旨,於六月初四率领战船六百余号,军士六万余人,在海上遇到逆风,行了十一天才到澎湖,十六就和刘国轩率领的台湾兵大战,这一仗当真是打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连施将军自己也挂了彩………」韦小宝见林兴珠和洪朝都低下了头,脸有怒色,料想他二人也曾参与澎湖之役,心想这一仗当然是施琅打了胜仗,不欲听路副将说他的得意事迹,问道:「施将军,当日国姓爷取台湾,也是从澎湖攻过去的麽?」施琅道:「正是。」韦小宝道:「那时你在国姓爷的部下,不知当时打澎湖是怎麽打的?」施琅道:「荷兰红毛鬼子没派兵守澎湖。」
    韦小宝问林兴珠道:「当年国姓爷跨海东征,听说林大哥带领藤牌兵斩鬼脚,不知是怎样斩法?」林兴珠心想:「藤牌兵斩鬼脚的事,我早说给你听过了,这时你又来问,自然是不想听施琅平台的臭史,要我讲国姓爷和陈军师的英雄事迹。我自已的事,那是不能多说的,施琅心中一怀恨,将来定要想法子对付我,还是捧捧他为妙。」说道:「施将军两次攻台湾,功劳实在大得很。当年国姓爷会集诸将商议要不要跨海东征,很多将令都说台湾天险难攻,海中风浪既大,红毛鬼又炮火厉害,这件事实在危险。但陈军师和施琅将军极力赞成,终於立了大功。」施琅听他这麽说,不由得脸有得色。
    林兴珠又道:「那是永历十五年二月………」施琅道:「林都司,前明的年号,不能再提了,那是大清顺治十八年。」林兴珠道:「是,是。这年二月,国姓爷的大营移驻金门城。三月初全军誓师祭海。初十那天,国姓爷和陈军师统带亲军右武街、左右虎卫、骁骑镇、左先锋、中卫、後卫镇、宣毅前後镇、援剿後镇各路船舰,集中料罗湾候风。那时军心惶惶,很多人都怕出洋,国姓爷和陈军师、施将军分到各镇去激励军心。一直等到廿三中午,天才放晴,风浪止息,於是大军开出,廿四下午就到了澎湖。但一到澎湖之後,大风又起,海上风浪大作,好几天不能开船。澎湖各岛没有食粮,军中缺粮,大家只好吃蕃薯渡日,军心又慌乱起来。等到三十,实在不能再等了,国姓爷於是下令出发,不管大风大浪,都要东征。这天半夜一更後,国姓爷的中军舰上竖起帅字大旗,发炮三声,金鼓齐鸣,战船张帆向东。当时只见乌云满天,海上的波涛就像一座座小山般扑上船头来,风大雨大,人人身上都湿透了。国姓爷亲自站在船头,手执长剑,大叫:『尽忠报国,不怕风浪!』数万兵将跟着他齐声大叫:『尽忠报国,不怕风浪!』喊声从一艘船传到另一艘铅,几乎把狂风巨浪的声音也压下去了。」
    韦小宝向施琅道:「那时施将军自然也这般大叫了?」施琅道:「卑职在厦门就跟郑王闹翻了,没有去台湾。」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可惜,可惜!」
    那姓路的副将道:「郑王到澎湖,所遇到的不过是大风大浪,可是施将军在澎湖这一塲血战,那可当真是惊心动魄。刘国轩统带的水师在澎湖牛心湾,鷄笼屿布防,沿岸二十里都筑了土垒,每隔一垒便有一尊大炮。大清水师开到时,岸上大炮齐发,又有火箭、喷筒,嘿嘿,乖乖不得了………」韦小宝笑道:「路副将,我瞧你的胆子跟我差不多。」路副将道:「不敢,卑职怎及得上爵爷?」韦小宝道:「你不及我。」路副将道:「自然不及。」韦小宝笑道:「这倒奇了。我以为我胆小如鼠,算得是差劲之至了,原来你比我还要没用,哈哈,奇怪,奇怪。」路副将胀红了脸,不敢作声。
    韦小宝向林兴珠道:「国姓爷统带大军出海之後,那又怎样?」林兴珠道:「战船在大风浪中行驶了两个更次,到三更时分,忽然风平浪静,乌云消散,风势也转为顺风,众军大呼万岁,都说是老天保佑,此去必胜。初一早晨,战船到了鹿耳门外,用竹篙测水,不料沙高水浅,无法前驶。国姓爷甚是焦急,摆下香案,向天祷祝,过不多时,忽然潮水大涨,各战船一齐涌进鹿耳门。岸上的红毛兵就开动大炮轰击。红毛鬼在那裏筑了两座城池,一座叫做热兰遮城,一座叫做普罗民遮城………」韦小宝笑道:「鬼子的地方名字也起得古裏古怪,什么热来遮,冷来遮,南无波罗米多观世音遮。」林兴珠微笑道:「当时国姓爷用千里镜察看,见到红毛鬼有主力大舰两艘,巡洋舰两艘,还有夹板舰和小艇数百艘,一齐出动,於是传下将令,命宣毅前镇督陈泽率领统船队,在鹿耳门岛登陆,拒守住北汕尾,以防尚有红毛舰队来援;派黄昭带颔铳手五百名,连环炮二十门,分为三队,到鲲身尾列阵,堵住敌军南下;派我带藤牌手五百名,从鬼仔埔後绕过鲲身之左截杀;又派萧拱宸带快哨二十艘,一见红毛舰队过七鲲身来攻,立即假装登陆攻城,大声呐喊,以为牵制。鬼子军心一乱,就无斗志了。众将齐声得令,分头出发,船上大炮也开炮还击。那一边陈军师率领水师,围住了红毛鬼的两艘主力大舰猛打。杀声大作,海面上满是硝烟火焰,打了一个多时辰,轰隆一声大响,红毛鬼一艘主力舰给我军击沉了,後来才知那是贝克德亚号,是红毛鬼水师的精锐。另一艘马利亚号受了重伤,向东边大海中逃得不知去向。两艘红毛巡洋舰也退了回去。那时陈泽所带的兄弟和红毛鬼陆军遭遇,个个争先,将红毛鬼杀得乾乾净净。一场大战,前後只不过两个时辰,红毛鬼水陆两路大败。我军登陆赤崁,直捣普罗民遮城。」(按:郑成功自澎湖攻台,从今日的台南附近登陆,当时荷兰重兵也都驻扎在台南一带。)韦小宝斟了一杯酒,双捧给林兴珠,道:「林大哥,打得好,我敬你一杯。」
    林兴珠站起来接过,一饮而尽,继续说道:「我军在赤崁登陆後,当地的中国人纷纷奔来欢迎,许多人都欢喜得哭了起来,都说『这一下我们的救星可到了。』韦爵爷,国姓爷的老太爷郑芝龙郑太师,本来是在海上做没本钱买卖的,台湾是他老人家的基地,後来他老人家带了手下弟兄们回到中原,台湾就分别给荷兰鬼和西班牙鬼派兵占据。荷兰鬼在南,西班牙鬼在北。两鬼相争,西班牙鬼打了败仗,台湾全境都给荷兰红毛鬼占了。那时岛上我中国人很多,惨受荷兰红毛鬼的虐杀。郑太师的旧部有一位兄弟,叫做郭怀一,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好汉,他留在岛上不走,眼见我们中国人给红毛鬼实在欺侮得狠了,於是暗中约集兄弟,通知各地中国人,定八月十五中秋一齐起事,杀光全岛红毛鬼。那知道有一个汉奸,名叫普仔,竟去向红毛太告密………」
    韦小宝拍桌骂道:「他奶奶的,中国人的事就是让汉奸坏了。」林兴珠道:「是啊。那时郭怀一大哥一见普仔逃走,知道事情要糟,立即率领一万六千多名中国人攻进普罗民遮,把红毛鬼的官署和店铺都放火烧了。可是红毛鬼调集大军反攻,炮火厉害,我们中国人除了有几枝火龙枪外,都是用大刀、铁枪、锄头、木棍当武器,在赤嵌一直打了十五天,郭怀一大哥不幸给红毛鬼的大炮轰死………」韦小宝叫道:「哎唷,那可糟了。」林兴珠道:「正是。郭大哥一死,蛇无头不行,中国人就败出城来,在太湖边血战了七天七夜,中国人在大湖边被打死的共有四千多人,妇女孩子也宁死不屈,给杀了五百多人。凡是给红毛鬼捉去,女的被迫做营妓,男的不是五马分尸,就是用烙铁慢慢的烙死………」韦小宝大怒,叫道:「这些红毛鬼这般残忍,那可比大清兵在我们扬州屠城还要狠毒了。」施琅和路副将面面相觑,唯有苦笑,均想:「这少年说话当真不知轻重。」林兴珠道:「那是永历六上八月裏的事………」洪朝道:「永历六年,就是大清顺治七…八…九年…顺治九。」林兴珠道:「是吧 ?自从这一塲大惨杀之後,台湾的中国人和红毛鬼成了世仇,红毛鬼一有小小的因头,便乱杀中国人。所以大家一见国姓爷大军,那真是救命皇菩萨到了,男女老幼,纷纷向我们诉苦。就在这天晚上,红毛鬼的太守揆一大败之後,迁怒中国人,将住在一鲲身的中国人,不论老幼捉来统统杀了,一共杀了五百多人。次日国姓爷派兵攻普罗民遮城。陈军师定下计策,练了藤牌兵着地滚过去斩鬼子兵的脚,就此将普罗民遮城攻了下来。」韦小宝道:「这就是老兄的功劳了。」林兴珠道:「那全是陈军师的妙计,卑职没甚麽功劳。」他又说道:「国姓爷跟着挥兵进攻红毛太守揆一所驻的热来遮城。城上大炮的炮火十分厉害,我军伤亡很重。马信将军和刘国轩将军奋勇攻下一鲳身。国姓爷见弟兄们阵亡的太多,於是在热来遮城外堆土筑超长围,在围上架了大炮向城裏猛轰。不久我军第二路水师左冲、前冲、智武、英兵、游兵、殿兵各镇的船舰也都开到台湾,声势更是大振。国姓爷一面派兵开垦种田,一面加紧围城。围到五月间,忽然红毛鬼的援兵从巴达维亚开到,城中红毛鬼出来夹攻。水陆大战,我军奋勇冲杀,海水都被鲜血染得红了。」
    韦小宝拍桌赞叹:「厉害,厉害!」向施琅道:「可惜施将军跟国姓爷闹得太早,不然的话,能赶上这几塲大战,杀得他妈的几百名红毛鬼,那才算英雄好汉。」施琅默然。韦小宝问洪朝道:「洪大哥,那时你打的是那一路?」洪朝道:「卑职那时是在刘国轩刘将军麾下,和陈泽陈将军统带的水师合兵围攻红毛援兵,在北汕尾一带大战。红毛鬼的兵舰很大,炮火厉害,我们的枪炮打到大舰上,都给铁甲弹了下来,伤他不得。宣毅前镇的林进绅林将军眼见支持不住,亲身率领二百名敢死队身上都带了火药包,冒死跳上红毛鬼的大舰,炸坏了舰上大炮。红毛鬼见我们如此不怕死的猛攻,都乱了起来,结果我们打死了红毛鬼一名舰长,俘获了两艘主力舰,红毛鬼的水师溃不成军。陆上是陈军师带兵大战,也是大获全胜,後来陈军师身上一共挖出了七颗红毛铅弹。」韦小宝道:「嘿,我师父不死在红毛鬼的枪炮之下,却死在他奶奶的郑克爽这小子的剑下。施将军,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打外国鬼子才算了不起,自己人杀自己,杀得再多,也不算好汉,你说是不是?」施琅哼了一声,并不作答。林兴珠道:「红毛鬼的诡计也真多,接连打了几个败仗後,就想来烧我军粮食,可是每次都给陈军师识破了,总是偷鷄不到蚀把米。红毛犬守揆一困守孤城,东手无策,又派人渡海去和大清的闽浙总督李率泰联络,请他派兵来救。那李大人倒也有趣,覆信请红毛鬼派兵先去福建,扫平国姓爷在金门、厦门一带的驻军,然後大清兵再到台湾来内外夹攻。那时候红毛鬼自身难保,像乌龟一般缩在热来遮城裏,说甚么派兵去打金门、厦门 ?」韦小宝道:「我们大清说过的话,总是算数的,後来可不是派兵了吗?只不过迟了这么二三十年,那也不要紧啊!施将军率兵打到台湾之时,不知有没有红毛鬼裏应外合?」
    施琅听到这裏,再也忍不住,霍地站起,说道:「韦爵爷,兄弟跟你一殿为臣,做的都是大清的宫,为甚麽你冷言冷语,总是讽刺兄弟?」韦小宝奇道:「咦!这可奇了,我几时敢讽刺施将军了?施将军没有裏通外国,那好得很啊。若是要通外国,我看也还来得及。施将军手握重兵,红毛鬼、西班牙鬼、葡萄牙鬼、罗刹鬼都会喜欢跟你结交。」施琅心中一凛:「不好!这小鬼若是向皇上告我一状,诬陷我裏通外国,这一生可就毁在他手裏了。」他深知韦小宝极得康熙宠爱,适才一时冒火,出口无礼,不由得大是懊悔,忙陪笑道:「兄弟喝多了几杯,多有冲撞,还请韦爵爷恕罪。」韦小宝见他发怒,本来倒也有些害怕,待见他改颜陪礼,知他忌惮自己,便笑道:「施将军倘若当真想在台湾自立为王,还是先把兄弟杀了灭口的好,免得我向皇上告密。如果只不过是大声嚷嚷,发发脾气,兄弟胆子虽小,倒也是不怕的。」施琅脸色惨白,离座深深一揖,说道:「韦爵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卑职荒唐,甘领责罚。不过自立为王、裏通外国甚麽的卑职决无此意。卑职一心一意为皇上出力,忠字当头,决无二心。」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咱们走着瞧罢。」转头向林兴珠道:「你说的比说书先生还好听,这一回『国姓爷台湾鏖兵,红毛鬼屁滚屎流』後来怎样?」
    林兴珠道:「这时候,国姓爷率顿大军打到台湾的消息传到了内地,黄梧黄大人就向朝廷献议,提出了所谓『坚壁清野平海五策』。」韦小宝道:「那个黄梧是谁?」林兴珠向施琅瞧了一眼,咳嗽几声,却不立时便答。施琅道:「这位黄大人,本来也是国姓爷麾下的,职居总兵,他归顺朝廷後,官运很是亨通,逝世之时巳封到一等海澄公。」韦小宝道:「嘿,原来也是个大汉………」最後这个「奸」字,终於硬生生咽住了。施琅脸上一红,心想:「你骂我汉奸,我瞧你这满洲人也是假冒的,大家还不是彼此彼此。」
    韦小宝道:「这个黄梧有甚麽拍马屁的妙策,一下子就封公爵?这法儿咱们可得琢磨琢磨。」林兴珠道:「这个黄梧,当年国姓爷派他守海澄,他却将海澄拿去降了朝廷,不肯归降的将士都给杀了。当时朝廷正拿国姓爷没法子,忽然有对方这样一员大将率领兵将,连同城市一起归降,朝廷十分欢喜,所以封赏特别从优。」韦小宝道:「原来如此。他献的又是甚麽计策?」林兴珠叹了口气,道:「这位黄大人,害苦的百姓可当真是多得很了。他这平海五策,第一条是将沿海所有的百姓一概迁入内地,那么金门、厦门和台湾就得不到接济。第二条是将沿海所有船只一概烧毁,今後一寸木板也不许下海。第三条是杀了国姓爷的父亲郑太师。第四条是挖掘国姓爷祖宗的坟墓,坏了他的风水。第五条是国姓爷旧部投诚的官兵,一概迁往内地各省垦荒,以免又生后患。」
    韦小宝道:「嘿,这家伙的计策可当真毒得很。」林兴珠道:「可不是麽?那时顺治皇爷刚驾崩,皇上接位,年纪幼小,鳌拜大权独揽。鳌拜这奸贼一见到黄梧的平海五策,以为十分有理,下令从辽东经直隶、山东、江苏、浙江、福建、以至广东,沿海三十里内,不许有一人居住,所有船只尽数烧毁。那时沿海千千万万百姓,无不流离失所,难以维生。」施琅摇头道:「黄梧这条计策,也实在是太过份了些。直到今上亲政,韦大人杀了鳌拜,这条禁海令方才取销。可是沿海七省的百姓,已不知受了多少荼毒。当时朝廷严令,凡是犯界的百姓,捉到了立刻斩首。许多贫民过不了日子,到海边去捉鱼,不知被官兵杀了多少。郑太师也是那时被杀的。鳌拜特地派了兵部尚书苏纳海到福建泉州南安县,去挖了郑家的祖坟。」   
    韦小宝道:「鳌拜自称是勇士,这样干法,那也是无聊得很了。有本事的,就跟国姓爷真刀真枪的去打一仗。将沿海百姓迁入内地,那不是摆明怕了人家麽?皇上爱惜百姓,黄梧的计策若是送呈到了皇上手裏,非砍了他的脑袋不可。」施琅道:「正是。黄梧死得早,总算是他运气。」   
    韦小宝问林兴珠道:「消息传到了台湾,国姓爷怕动摇军心,说道这是谣言,不得轻信,可是他心中知道的确不假,据亲兵说,国姓爷常常半夜里痛哭。国姓爷又曾对陈军师和几位大将说,黄梧这一步计策果真毒辣厉害,倘若不东征台湾,十余万大军终究不能在金门、厦门立足。那时我们围攻巳久,红毛兵几次想突围,都给打了回去。於是,国姓爷传下将令,过年之前定要攻下热来遮城。」
    林兴珠续道:「十-月廿二,我军各处土垒的大炮一齐猛轰,打坏了城墙一角,城东城西的碉堡也打破了。红毛鬼冒死冲出,死了几百人後还是退了回去。於是红毛太守揆一竖起白旗投降。那时台湾的中国人都要报仇,要将红毛鬼杀得乾乾净净。国姓爷向众百姓开导,我们中国是礼义之邦,敌人投降了就不能杀,准许红毛太守签署降书一十四欵,率领残兵败将,上船离台,逃去巴达维亚。红毛鬼自明朝天启四年占据台湾共三十八年,到这一年永历十五年………也就是大清顺治十八年十一月廿九,台湾重回中国版图。」
    洪朝道:「国姓爷下了命令,不许杀投降了的红毛兵,但中国百姓实在气不过,纷纷向他们吐唾沫,投石子。小孩子还编了歌儿来唱。红毛兵个个断手折腿,垂头丧气,一句鬼话也不敢说了。他们兵船开走的时候,升起了旗又降下,再放礼炮,说是向国姓爷拜谢不杀之恩。」韦小宝道:「好!我们中国人真是大大的威风。红毛鬼炮火这么厉害,打下台湾,那实在不容易,不容易。」林兴珠道:「那热来遮城,国姓爷改名为安平镇,普罗民遮城改名为承天府,自此永为台湾的重镇。」
    路副将一直在旁倾听,这时插口道:「施将军取台湾,走的也是当年国姓爷的老路,从鹿耳门进去………」韦小宝挥手拦住他的话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说道:「听了这半天说话,可疲倦得很了。中国人打得红毛鬼落海而逃,那才听得过瘾,自己人打自己人嘛,左右也不过是这麽一回事。施将军,咱们酒也喝得够了,这就散了吧。」施琅站起身来,说道:「是。多谢爵爷赐宴,卑职告辞。」行礼辞了出去。
    韦小宝回入内堂,说起如何拦住施琅的话头,总之是不让他自夸取台的战功,众位夫人听了都感好笑。只有阿坷默默无言,心想当年若是嫁了郑克爽势须随他一同被俘,去了北京,亡国妾妇,难免大受屈辱。当日他乘小艇离通吃岛,於他生死存亡就已不关心,此时听到他失国降敌,更是不在意下,回忆前尘,自己竟能如此为他的风采相貌不迷,明知此人是个没骨气,没出息的纨袴子弟,自己偏偏就如瞎了眼睛一般,总是对他一往情深,此刻想来,兀自不自禁的深感羞惭。
    公主道:「皇帝哥哥待人十分宽厚,郑克爽这家伙投降了,居然还封他个一等公,爵位还在小宝之上,这可教人好生不服气。」韦小宝摇手道:「不打紧,不打紧。国姓爷是位大大的英雄好汉,皇上是瞧在国姓爷的面上,才封他孙子做个一等公。若是凭他郑克爽自己的本事,只好封个一等毛毛虫罢了。」
    次日韦小宝单请林兴珠、洪朝二人小宴,问起施琅取台的经过。原来清军台军在澎湖牛心湾、鷄笼屿血战数日,施琅第一天打了败仗,後来清军水师援兵开到,又再大战,台湾船只被焚大败,将士死者万余人,战舰或沉或焚,损失三百余艘。刘国轩率残兵退回台湾。施琅率水师攻台,鹿耳门水浅,战船不能驶入,在海中泊了十二日,正自无计可施,忽然大雾弥天,潮水大涨,清军战船一齐涌入。台湾上下无不大惊,都说:「当年先王国姓爷因鹿耳门潮涨而得台湾,现在鹿耳门又潮涨,天险已失,这是天意使然,再打也没用了。」   
    郑克爽得知清军舟师又入鹿耳门,早吓得慌了手脚,冯锡范劝他投降,自然是一门答应,只是他生怕施琅要报私仇,为难郑氏子孙。当下刘国轩致书施琅说道投降可以,但国姓爷的子孙必须保全,否则全台军民感念国姓爷的恩义,宁可战至最後一人。施琅立即答覆,保证决不计较旧怨,否则天人共弃,绝子绝孙。於是郑克爽、冯锡范、刘国轩率领台湾文武百官投降。明朝宗室一起归降的有监国鲁王世子等九人。宁靖王术桂自杀殉国,妾袁氏、王氏、秀姑、梅姐、荷姐五人同殉死节,百姓得知後纷纷前去哭拜,明祀至此而绝。
    韦小宝听到这裏,心想:「这位明朝皇帝的末代子孙自杀殉国,有五个老婆跟着他一起死。我韦小宝如果自杀,我那七个老婆中不知有几个相陪?双儿是一定陪的,公主是一定恕不奉陪的。其余五个,多半要掷掷骰子再定死活了。」
    林兴珠又说,施琅带兵在台湾登陆後,倒也守信,没为难郑氏子孙,还亲自到郑成功的延平王庙去致祭,痛哭了一塲。洪朝道:「他祭文中有几句话说:『自向安侯入台,台地始有居人。逮赐姓启土,始为岩疆,莫敢谁何?今琅赖天手威灵,将帅之力,克有兹土,不辞灭国之诛,所以忠朝廷而报父兄之职分也。独琅起卒伍,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琅与赐姓翦为仇雠,情犹臣主。芦忠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此而已。』这几句话倒也是传诵一时。」韦小宝道:「他叽哩咕噜的说些什么?」洪朝道:「『芦中穷士』就是伍子胥,当年他灭了楚国,将楚平王的尸体从坟裏掘出来,鞭尸三百,以报杀父杀兄之仇。施琅说他决不干这种事。」
    韦小宝冷笑道:「哼,他敢麽?国姓爷虽已死了,他还是怕得要命。他败了郑家的基业,只怕国姓爷的英魂找他为难,所以去国姓爷庙裏磕头求情。这人奸猾得很,你们别上了他的当。」林洪二人齐声称是。
    韦小宝道:「伍子胥的故事,我倒在戏文裏看过的,有一出戏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把头发吓得白了,是不是?」洪朝道:「是,是。爵爷记性真好。」韦小宝很久没听人说故事了,当下问起伍子胥的前後事迹,难得这洪朝当年考过秀才,肚子裏着实有些墨水,於是一五一十的详细说了。韦小宝听得津津有味,说道:「我在这荒岛之上,实在无聊得紧,幸亏两位前来给我说故事解闷。最好你们多住几天,不忙便去。」
    林兴珠道:「我们是台湾降将。昨天说话中可得罪了施将军。施将军要对付我们,便如是捏死两只蚁蚂,只须随便加一个心怀反覆、图谋不轨的罪名,立刻便可先斩後奏。就算斩了不奏,也□远不会有人追问。韦大人,请你跟施将军说说,就留了我们二人服侍你吧。」韦小宝大喜,道:「洪大哥你以为如何?」洪朝道:「昨儿晚上卑职和大哥仔细商量,若不得韦大人救命,我二人势必死无葬身之地。」韦小宝道:「二位跟了我,一切得听我的。」林洪二人一齐躬身,说道:「韦大人不论吩咐甚麽,卑职唯命是从。」韦小宝喜不自胜,心想:「有了这两个好帮手,就有法子离开这鬼地方了。」
    原来康熙派了那彭参将带兵守卫通吃岛,事先曾有严旨,决不能让韦小宝及其家人离岛一步,而且岛上并无船只,若要结扎木筏,通吃岛地方甚小,如何瞒得过别人耳目?这彭参将脑筋并不甚灵,也无多大本事,但对皇上的圣旨,却是杀他十七八次头也不敢违背丝毫的。康熙要他牢牢的看守,他便牢牢的看守。韦小宝要取他性命,那只是一举手之劳,但就算将这五百零一名看守的兵将杀得乾乾净净,终究还是不能离岛。
    这时洪朝说了施琅祭郑成功的祭文和伍子胥的故事,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当即去请了施琅来,林兴珠、洪朝四人坐在厅中,关上了门,说道:「施将军,你在这裏总还得住上一两个月吧 ?」施琅道:「卑职原想在这裏多住些日子,好常常听大人教诲。不过台湾初定。」韦小宝道:「你说想多有些日子跟我在一起,好常常听我教诲,不知这是真话呢,还是说来讨我欢喜的?」施琅道:「这自然千真万确,是卑职打从心坎裏说出来的话,当年卑职追随大人,兵驻通吃岛,炮轰神龙教,每日里恭聆大人教导,跟着大人一起喝酒赌钱说笑话,那样的日子,可开心得很了。」
    韦小宝笑道:「如果能再过那样的日子,你开不开心?」施琅道:「那自然是开心啊。日後皇上派了大人军国重任大差使,卑职还是讨令要跟随大人的。」韦小宝点头道:「那很容易,你要追随我,听我说笑话,半点儿也不难。咱们明天就一起动身去台湾吧。」施琅大吃一惊,站起身来,说道:「这…这…这件事未得皇上谕旨,卑职不敢奉命。还请…还请大人原谅。」韦小宝笑道:「我又不是去台湾干甚麽,只是听你们说得热闹,国姓爷在台南、台北开疆辟土,新造了一个花花世界。我想去瞧上一瞧。咱们坐一艘大船同去台湾,你不是可以常常听到我的教诲麽?这话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我不过看你为人很好,从前又跟过我,咱们是老上司、老部下的交情,干系非同寻常,这才勉强想个法子来答应你的请求。咱们去台湾玩玩,一两个月就回来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只要你不说、我不说,皇上也不会知道。」
    施琅脸上神色极是尴尬,躬身道:「韦大人,这件事实在为难得很了。大人有命,卑职本当遵奉,只不过若是皇上怪罪下来,实有大大的不便。卑职若是不向皇上禀告,那是犯了欺君大罪,卑职是万万不敢的。」
    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施将军,你说不肯,那也是小事一桩,不用再说了。」施琅如释重负,连声称是,坐回席中。韦小宝笑说道:「说到欺君之罪,不瞒你说,我欺瞒皇上的事倒也做过几桩,不过皇上宽洪大量,知道之後也不过一笑了之,没有么大不了的。」施琅道:「是,是。大家都说,皇上对待韦大人的深恩厚泽,真是异数。君臣如此投缘,实是旷古未有。但像卑职这种没福份的小将外臣,那是万万不敢跟韦大人学的。」
   

第一三五回  为民请命

    韦小宝微笑道:「施将军嘴裏说得好像十分胆小,其实我瞧啊,你的胆子倒是很大的。听说施将军攻下台湾後,做了一篇祭文去祭国姓爷,可是有的?」施琅道:「回大人,『国姓爷』三字,是说不得的了,现下的国姓是爱新觉罗。咱们提到郑成功时,要是说得客气些,只能说是『前明赐姓』。所以卑职那篇祭文中,只说『赐姓』二字,决计不敢大胆犯忌。」他料知不答应带同韦小宝去台湾,对方必定鷄蛋裏找骨头,硬要寻自己的岔子,「国姓爷」三字是大家都说惯了的,可是郑成功蒙明朝赐姓为朱,他的国姓是明朝的国姓,决不是清朝的国姓,韦小宝倘若抓这三个字做文章,说他念念不忘姓朱是国姓,申报朝廷,这件事可大可小,说不定会酿成大祸,因此上抢先辩白。
    其实韦小宝不学无术,倒也没想到此节,经他一辩,反而抓到了把柄,说道:「施将军曾受明朝的爵禄,念念不忘前朝的赐姓,那也怪不得。倘若真是忠於我大清的,应当称郑成功为『逆姓』、『伪姓』,『匪姓』、『狗姓』才是。」施琅低头不语,心中虽是十分的不以为然,但觉不宜就此事和他多所辩论,称郑成功为「赐姓」,果然学不免有不忘前朝之意。韦小宝道:「施将军那篇祭文,一定是做得十分好的了,念给我听听成不成?」施琅只会带兵打仗,那裹会做什么祭文,这篇祭文是他幕僚中一名师爷做的。这师爷颇有才情,一篇祭文做得文情并茂,辞意挚切,施琅曾听不少人赞扬,心中得意,将其中许多句子都记熟在胸,当下便道:「卑职胡诌了几句,倒教韦大人见笑了。」於是将那篇祭文中的几段要紧文字背了一遍。
    韦小宝听他背完了「独琅起卒伍,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琅与赐姓翦为仇雠,情犹臣主,芦中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此而已」那一段,点头赞道:「好文章,好文章。这篇文章别说杀了我头也做不出来,就是人家做好了要我背一背,只怕也得读他十天八天。施将军文武全才,记性极好,佩服佩服。」施琅脸上微微一红,心想:「你明知我做不出来,是别人做了,我读熟了背出来的。这般讥讽於我,那也不必跟你多说。」韦小宝道:「其中『芦中穷士,义所不为』这八个字,那是什麽意思呢?我的学问差劲得很,这可不懂了。」
    施琅道:「芦中穷士,说的是伍子胥。当年他从楚国逃难去吴国,来到江边,一个渔翁渡他过江,去拿饭给他吃。伍子胥怕追兵来捉拿,躲在江边的芦苇丛裏。渔翁回来,见到芦中躲得有人,便叫道:『芦中人,芦中人。岂非穷士乎?』後来伍子胥带领吴兵,攻破楚国,将楚平王的尸首从坟墓中掘了出来,鞭尸三百,以报杀他父兄之仇。赐姓……郑成功曾杀我父兄妻儿,台湾人士怕我破台之後,也会掘尸报仇。卑职这篇祭文中说,这种事我是决计不做的,郑成功在天之灵可以放心,台湾军民也不必顾虑。」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施将军是在自此伍子胥。」
    施琅道:「伍子胥是大英雄、大豪杰,卑职如何敢比?只不过伍子胥全家遭难,他孤身逃了出去,终於带兵回来报了大仇。这一节跟卑职的遭遇也差不多罢了。」韦小宝点了点头,道:「但愿施将军将来的结局,和伍子胥大大不同,否则那可真正不妙了。」   
    施琅脸色大变,放在茶几上的一只手不由得也颤抖起来。要知伍子胥在吴国立了大功,後来却为吴王所杀。
    韦小宝摇头道:「施将军,我跟你是老上司、老部下的干系,情分非此寻常。你自比伍子胥,实在是大逆不道之事。你那篇祭文,当然早巳传到了北京城裏,皇上也必早见到了,要是没人跟你向皇上分说分说,我瞧,嘿嘿,唉,可惜可惜,这一场大功只怕付於流水………」施琅忙道:「大人明鉴,卑职说的是不做伍子胥,可不敢说要做伍子胥,这……这中间是截……截然不同的。」韦小宝道:「你这篇祭文到处流传,施将军自比伍子胥,那是天下皆知的了。」施琅站起身来,颤声道:「皇上圣明,恩德如山,有功的臣子尽得保全。卑职服侍了一位好主子,比之伍胥是运气好得多了。」韦小宝道:「话是不错的的。伍子胥到底是怎样居心,我是不大明白。只不过我看过戏文,吴王杀他之时,伍子胥说,将我的眼睛挖出来嵌在城门上,好让我见到越兵打进京城来,见到吴国灭亡,後来好像吴国果然是给灭了。施将军文武全才,必定知道这故事,是不是啊?」
    施琅听了这句话,不由得一股凉意从背脊骨上直透下去,他起初只想到伍子胥立大功後为吴王所杀的不祥史事,却没想到伍子胥临死时的那几句话。自己那篇祭文中说「芦中穷士,义所不为」,虽说是不做伍子胥之事,但自比伍子胥之意,却是昭昭在人耳目,祭文中提到伍子胥,说的只是「鞭尸报仇」,那料到韦小宝竟会拉扯到「咒诅亡国」这件事上去,如此大大犯忌的罪名,一给人加到了自己头上,当真是糟不可言。韦小宝这番言语只要一传进皇帝耳裏,就算皇上圣明,并不加罪,心裏一定会暗暗不痛快,自己再盼加官晋爵,从此是休想休想了。要是皇帝的亲信如韦小宝之流再火上加油、挑拨一番,说自己心存怨望,讥刺朝廷诛杀功臣,项颈上这一颗人头,可实在是难保之极。
    一时之间,心中思如潮涌,自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祭郑成功,更不该叫师爷做了这篇祭文,以致给这精灵古怪的小鬼抓住了痛脚。他呆呆的站着发呆,不知说甚么话来分辩才好。
    韦小宝道:「施将军,皇上亲政之後,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是甚麽?」施琅道:「是诛杀奸臣鳌拜。」韦小宝道:「是啊。鳌拜固然是奸臣,可是他是顾命大臣,当年攻城破敌,於我大清大大的有功。皇上曾说:『我杀了鳌拜,只怕有人说我不体卹功臣,说甚麽鸟、甚麽弓的。』那是甚麽话啊?我可说不上来了。」施琅道:「是鸟尽弓藏。」韦小宝道:「对了,连你也这麽说……」施琅忙道:「不,不,我不是说皇上,说的是一句成语。」韦小宝道:「你是说一句成语,来形容皇上杀鳌拜。」施琅急道:「不,大人问我是一句甚么成语,卑职不过回答大人的问话,可万死不敢…不敢诽谤皇上。」韦小宝双目凝视着他,只瞧得施琅心慌意乱。
    自古以来,做臣子的若是自以为功大赏薄,皇帝必定甚是痛恨,臣子不必口出怨言,只要「心存怨怼」西字,就是杀头的罪名。施琅心意彷徨之际,给韦小宝诱得口出「鸟尽弓藏」四字,话一出口,立知不妙,可是已经收不回了,何况除韦小宝外,尚有林兴珠、洪朝二人在侧,要想抵赖,也是无从赖起。
    韦小宝道:「施将说鸟尽弓藏,这句话是不是诽谤皇上,我是不懂的,朝廷裏有学问的大学士、尚书很多,咱们不妨请他们去评评。不过我跟着皇上的日子不少,好像皇上爱听人说他是鸟生鱼汤,却不爱听人说他鸟尽弓藏。同是两只鸟,这中间只怕大不相同,一只是好鸟,一只是恶鸟,是不是啊?」
    施琅又惊又怒,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你如此诬陷於我,索性将你三人尽数杀了,也免得留下了祸根,言念及此,不由得眼中露出了凶光。
    韦小宝见他突然面目狰狞,心中不禁一寒,强笑道:「施将军一言既出,死马难追。你眼前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立即将我和林洪二位杀了,真再将我众夫人和儿子都杀了,然後兵发台湾,自立为王。只是你所带的都是大清官兵,不见得肯跟随你一起造反,台湾的军民也未必服你。」施琅心中正在盘算这件事,听得他一语点破,凶焰立敛,忙道:「卑职绝无此意,大人不可多疑,加重卑职的罪名。但不知大人听说的第二条路是甚麽,还请大人开恩指点。」
    韦小宝听他口气软了,登时心中一宽,架起了脚摇上几摇,说道:「第二条路,那就须得兄弟和林洪二位帮个忙才成。刚才施将军说到皇上之时,确是说了个『鸟』字,恭颂皇上是鸟生鱼汤,那好得很啊。兄弟日後见到皇上,定说施将军忠字当头,念念不忘皇恩浩荡,闲谈之中,常说伍子胥忘恩负义,吴王发兵帮他报了杀父大仇,以後差他不论干什麽,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如何可以覆出怨言,心怀不满?当年施将军若是做了伍子胥,不但保得吴王江山万万年,别说西施这样的美人能保住,连东施、南施、北施、中施,也一古脑儿都抢了来献给吴王。伍子胥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施将军却念念不忘的是我大清圣明天子。好心有好报,皇上谕功行赏,施将军自然也是公侯万代了。」
    这一番话只把施琅听得心花怒放,急忙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若得大人在皇上眼前如此美言,卑职永远不敢忘了大人的恩德。」韦小宝起身还礼,微笑道:「这些话说来惠而不费,要是我心情好,自然会奏知皇上的。」
    施琅心想:「若不让你去台湾走一遭,你这小子时心情怎么好得起来?」便道:「台湾初平,人心未定,卑职想奏明皇上,差遣一位位尊望重的大员,前去宣示圣上的德音,安抚百姓。这一位大员,自然以韦大人最为适宜。卑职立刻拜表,呈请皇上降旨,委派大人前赴台湾宣抚。」韦小宝摇头道:「你拜表上京,待得皇上旨意下来,这么一来一往,几个月的时候拖了下来,只怕闲言闲语,早巳传入皇上耳中。这种事情,是差不得一时三刻的。最好施将军立刻请一位皇上亲信的大员同去台湾彻查,才能证明你绝无在台湾自立王的存心。外边谣传你连名号也定下了,叫作甚麽『大明台湾靖海王』是不是?」
    施琅听到「大明台湾靖海王」七字,不由得吓了一跳,心想这谣言一传到北京,朝廷定是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自己可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忙道:「奸人造谣,大人万万不可听信。」韦小宝淡淡的道:「是啊,我和你相识巳久,自然是不信的。不过大人平台,杀的人多,寃家一定结了不少。你的仇人要中伤你,我看也是防不胜防,难以辩白。常言道得好:朝裏无人莫做官。不知朝裏大老,那一位是肯拚了身家性命,全力来维护施将军的?」
    施琅心中更是打了个突,自己在朝中并无有力之人撑腰,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北京投闲置散,到处钻营而无门路可走,真能给自己说得了话的,也只有眼前这位韦大人,当下咬了咬牙,说道:「韦大人指点,卑职感激不尽。既然事势紧迫,卑职斗胆请大人明日启程,前赴台湾查明真相。」韦小宝大喜,但想是你来求我,不妨刁难刁难,说道:「为了替施将军辩寃,辛苦一趟也没甚麽。就是我在通吃岛上住得久了,再出海只怕会晕船。同时我的妻子儿女天天都在身边,也不舍得跟他们分离。」
    施琅肚裹暗駡:「你不知出过多少次海了,也从来没见你晕过他妈的甚麽船?」只得陪笑道:「大人的众位夫人、公子和小姐,自然陪同一起前往。卑职挑选最大的海船请大人乘坐,这些日子海上并无风浪,大人尽可放心。」韦小宝皱眉道:「既然如此,瞧在咱们交情的份上,兄弟只好勉为其难,为施将军走一遭了。」施琅连连称谢。
    次日韦小宝带同七位夫人,两个儿子虎头、铜鎚,一个女儿双双,上了施琅的旗舰。彭参将待要阻拦,施琅当即下令,将他绑在一棵大树之上。众船启锭开行。韦小宝望着居住数年的通吃岛,笑道:「庄家已经离岛,这裏不能再叫通吃岛了,咱们得改个名字才成。」施琅道:「正是。大人请看改个甚麽名字最好?」韦小宝想了想,说道:「皇上曾派人来传旨,说周文王有姜太公钓鱼,汉光武有严子陵钓鱼,凡是圣明天才,必有个忠臣钓鱼。皇上派了我在这裏钓鱼,咱们就叫它为『钓鱼岛』吧。」施琅鼓掌称善,说道:「大人这名字取得再好也没有了,一来恭颂皇上好比周文王、汉光武,二来显得大人既如姜太公这般文武全才,又如严子陵这般清高风雅。对,对,咱们以後就叫它为钓鱼岛。」韦小宝笑道:「只不过我这通吃侯要改名为钓鱼侯,日後再升官,叫作甚麽钓鱼公,口采就不怎么好了。」施琅笑道:「渔翁得利,大有所获,口采好得很啊。」韦小宝点头道:「皇上封了我做通吃伯,通吃侯,我觉得倒也好听。我的几位夫人却不大乐意,日後呈明皇上,改为钓鱼侯,说不定大家高兴了。」施琅肚裏暗暗好笑,心想:「甚么通吃伯、通吃侯,都是皇上跟你寻开心的,只当你是个弄臣,全无尊重之意。就算改为钓鱼侯,又有甚麽好听了?」口中却道:「自古道渔樵耕读,渔翁排名第一,读书人排在第四。钓鱼公、钓鱼王的封号,可比状元翰林尊贵得多。」
    至於这钓鱼岛是否就是後世的钓鱼台岛,可惜史籍无从稽考。若能在岛上找得韦小宝的遗迹,当知在康熙初年,该岛即曾由国人长期居住,且曾派兵五百驻扎。
    不一日,韦小宝乘坐施琅的旗舰,来到台湾,在安平府上岸。沿途林兴珠和洪朝指点当年郑成功如何进兵,如何大破毛兵,韦小宝听得津津有味。施琅既带了他来台湾,韦小宝言语之中,也就不再讥讽了。
    施琅在将军府中大张筵席,隆重欵待。饮酒之际,忽报京中有谕旨到来。施琅忙出去接旨,回来面有忧色,对韦小宝道:「韦大人,上输要弃守台湾,这件事可糟糕得很了。」韦小宝奇道:「那为甚麽?」施琅道:「上谕令职筹备弃守台湾事宜,将全台军民尽数迁入内地,岛上不许留下一家一口。卑职向传旨的使臣请问,原来朝中大臣建议,以为台湾孤悬海外,易成盗贼渊薮,朝廷控制不易,若派大军驻守,又多费粮饷,因此上决意不要了。」
    韦小宝沉吟半晌,说道:「施将军可知朝中诸位大老真正用意是甚么?」施琅一惊,颤声道:「难道……难道伍子胥甚麽的话,已经传到了北京?」韦小宝微笑道:「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朝廷怕将军真的要做甚么『大明台湾靖海王』,那也是有的。」施琅颤声道:「那……那怎么办?台湾百姓数十万人,在这里安居乐业已数十年,一古脑儿要迁去内地,叫他们如何过日子?若是勒逼迁移,必生大变。何况大清官兵一走,红毛兵跟着又来占了,咱们中国人辛辛苦苦经营的基业,拱手送给红毛鬼,怎能叫人甘心?」
    韦小宝道:「这件事儿,我瞧也不是全无挽回的法子。皇上是最体恤百姓的,将军只为百姓请命,说不定皇上就允准了。」施琅略略宽心,道:「不过朝裏倘若已有了甚么风言风语,卑职这般向皇上请陈,似乎不肯离台,显得有了……有了反叛之意。」韦小宝道:「为今之计,你只有立即前赴北京,将这番情由面奏皇上。你既到了北京,甚麽意图在台湾自立为王的谣言,自然再也没人相信了。」施琅道:「对,对!大人指教得是,卑职明天就动身。」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台湾的文武官员,就请大人暂且统带。皇上对大人是最最信任不过的,只要是大人坐镇台湾,朝中大臣谁也不敢有一句闲话。」
    韦小宝大喜,心想在台湾过过官瘾,滋味着实不错,笑道:「你不得圣旨,擅自将兵马大权交了给我,皇上怪责起来,却又如何?」施琅一听,心下却又大为踌蹰,寻思:「他是陈近南的弟子,反逆天地会的同党。皇上虽对他宠幸,这些年来却一直将他流放在通吃岛上,不给他掌权办事。他一得兵马大权,若是会同天地会造反作乱,我……我这可又是死罪了。」转念一想,已有了计较:「我只须将全部水师带去,他就不敢动弹。他如大胆妄为,竟敢造反,水师回过头来,立时便将他平了。」当即笑道:「台湾的大权若是交给别人,说不定皇上会怪责,交给大人,那是百无禁忌的。」   
    当下酒筵草草而终,施琅连夜传令,将台湾的文武守员召来参见韦小宝,由他全权指挥,便宜行事;又请师爷代韦小宝写一道奏章,说是忧心国事,特来台湾暂为坐镇,俾朝廷无东顾之虑,并请赦擅专之罪。诸事已毕,施琅便要上船。韦小宝问道:「有一件大事,你预备好了没有?」施琅道:「不知是甚么大事?」
    韦小宝笑道:「花差花差!」施琅不解,道:「花差花差?」韦小宝道:「是啊。你这次平台,功劳不小,朝中诸位大臣每一个送了多少礼啊?」施琅一怔,道:「这是仗着天子威德,将士用命,这才平了台湾,朝中大臣可没出甚麽力。」韦小宝摇头道:「老施啊,你一得意,老毛病又发作了。你打平台湾,人人都道你金山银山,一个人独吞,发了大财。朝裏做官的,那一个不眼红?」施琅急道:「大人明鉴,施琅若是私自取了台湾一两银子,这次数我上北京给皇上千刀万剐,凌迟处死。」韦小宝道:「你自己要做清官,可不能人人跟着你做清官啊。你越是清廉,人家越容易说你坏话,说你在台湾收买人心,意图不轨。这么说来,你这次去北京,又是两手空空,甚麽礼物也不带了?」施琅道:「台湾的土产,好比木雕、竹篮、草席、皮箱,那是带了一些的。」
    韦小宝哈哈大笑,只笑得施琅先是面红耳赤,继而恍然大悟,终於决心补过,当下向韦小宝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大人指点。卑职这次险些儿又闯了大祸。」
    韦小宝召集文武官员,说道:「施将军这次上京,是为众百姓请命,若是不成功,大夥儿都要家破人散。这请命费,难道要施将军一个人垫出来不成?各位老兄,大家赶紧去筹措筹措、摊派摊派吧!」
    施琅治军严整,居官清廉,到台後果然不会向民间取过金帛粮米。此刻韦小宝接手,第一道命令便是大征「请命费」。好在台湾百姓甚为殷富,内迁的旨意也得到风声,大家正自人心惶惶,听得施琅要去为百姓讲命,求不内迁,这笔「请命费」倒是谁都出得心甘情愿,只半天功夫,已筹到了三十余万银子,韦小宝令公车垫欵六十余万,凑成一百万两,又指点他何人该多送,何人该少遥。施琅感激不尽,到当晚初更时分,这才开船。次日韦小宝升堂,向众官员道:「昨晚施将军启程赴京,这请命费算来算去,总是还差了一百多万。本人为了全台百姓着想,只好将历年私蓄,还有七位夫人的珠宝首饰,一古脑儿又凑了一百万两银子,交施将军带去使用打点。唉,在台湾做官,可真正不容易,兄弟只不过暂且署理,第一天便亏空一百万。我这可是倾家荡产,全军覆没了。」台湾府知府躬身说道:「启禀大人,爱护百姓的一番至意,为民父母,真是万家生佛。除了公库垫欵六十多万要还之外,韦大人这一百万两银子,自然也是要全台百姓奉还的。」韦小宝点点头道:「你们每个人也都垫了银子,个个人弄得两袖清风甚麽的,这个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们官大的垫了成万两,官小的也垫了数千两、数百两不等,大家齐心合力,为来为去,都是为了众百姓。这些垫欵,自然也是要地方上归还的。咱们做父母官的,也不能向百姓算利息,大家吃亏些算了。」众官大喜,一齐称谢,均觉这位韦大人体贴下情,有财大家发,果然是一位好上司。韦小宝第一天署官,便刮了一百万两银子,此後财源滚滚,花巧多端,那也不必细表。过得数日,韦小宝吩咐备下祭品,到郑成功嗣堂去上祭,要瞧瞧这位名震天下的国姓爷到底是怎麽一副模样。来到祠中,抬头一看,只见郑成功的塑像端坐椅中,脸形椭圆,上唇、下唇及下颚均有短短黑须。
    韦小宝只见郑成功的塑像双耳甚大,但眼睛细小,眉毛弯弯,颇有慈祥之意,并无威猛豪迈的英堆气慨,不禁颇为失望,问从官道:「国姓爷的相貌,当真就是这样吗?」林兴珠道:「这个塑像,和国姓爷本人果然是挺像的。国姓爷是读书人出身,虽然是大英雄大豪杰,相貌却文雅得很。」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见塑像两侧各有一座较小塑像,左女右男,问道:「那两个是甚么人?」林兴珠道:「女的是董太妃,男的是嗣王爷。」韦小宝道:「甚麽嗣王爷?」林兴珠道:「就是国姓爷的公子,继任为王爷的。」韦小宝点头道:「啊就是郑经了,跟郑克爽这小子倒也有些相像的。我师父陈军师的像呢?」林兴珠道:「陈军师没有像。」韦小宝道:「这董太妃坏得很,快快把她拉下来,赶紧叫人去塑陈军师的像,放在这里陪伴国姓爷。」
    林兴珠大喜,亲自爬入神龛,将董妃的塑像搬了下来。韦小宝向郑成功的神像跪下,磕了几个头,说道:「国姓爷,你是英雄豪杰,我向你磕头,想来你也受得起。这老虔婆坏了你的大事,每天陪着你,你必定生气,我帮你赶走了,让我师父陈军师来陪你。」想到师父的惨亡,不禁流下泪来。
    全台百姓对董妃恨之切骨,而陈永华屯田办学、兴利除弊,有遗爱於民,百姓都称他为「台湾诸葛亮」。只是郑克爽当国之时,谁都不敢说董太妃一句坏话,不敢说陈永华一句好话。此时韦小宝下了个「除董塑陈」的命令,人心无不大快,又听说韦小宝在国姓爷像前磕头流泪,众百姓更是感激。虽然这位韦大人要钱未免厉害了些,但一来他是陈军师的弟子,台湾军民不免推爱,二来施琅带领清兵取台,诫了大明留存在海外的一片江山。因此上虽然施清韦贪,众百姓反觉这位少年韦大人和蔼可亲,宁可他镇守台湾,最好施琅永远不要回来。可是事与愿违,过得一个多月,施琅带了水师又回到台湾。韦小宝在岸边相迎,只见施琅陪同一位身穿一品大员服色的大官上得岸来。那大官还在跳板之上,便大声叫道:「韦兄弟,你好吗?这可想煞做哥哥的了。」原来是索额图,心中大喜,抢上前去。两人便在跳板上拉住了手,哈哈大笑。
    索额图笑道:「兄弟,大喜,大喜。皇上降旨,要你上北京去。」韦小宝心中一喜一忧,心道:「我若是肯去北京,早就去了,小皇帝很是固执,他决不会向我投降的。我不答应打天地会,他就不会见我的面。」施琅笑嘻嘻道:「皇恩浩荡,真是没得说的,皇上已答允撤了台民内迁的旨意。」   
    台湾众军民这一个多月来,日日夜夜都在担忧,生怕皇帝坚执要弃台,大家都说皇帝的话是「金口」,说过了的话决无反悔之理。施琅这句话一出口,岸上的官员听到了,忍不住大声欢呼,一齐叫了起来:「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消息不胫而走,到处是一片欢呼之声,跟着是劈劈拍拍的大放爆竹,比之过年还热闹得多。
    据史籍所载,当时朝廷决心弃弃台,已有成议,全仗施琅力争,大学士李麝又从中斡旋,这才决定设立官府,派置驻军。在当时似是小事,於後世却有莫大的影响。
    当年施琅若不力争,清廷平了郑氏後就放弃台湾,将全合军民尽数迁入内地,则荷兰人势必重来,台湾从此不属於中国版图了。因此其时虽有不少人指施琅为漠奸,但於中华民族而言,其力排弃台之议,保全此一大片土地於中国版图,功劳也可说极大。施琅曾奏减台湾地租田赋,康熙从其议,可说有惠於全台百姓。其次子施世纶,居官清廉,平民百姓若和官员缙绅争执,施世纶必袒护平民,因此民间称为「施清天」,即後世说部「施公案」的主角。施琅第六手施世骠,为福建水师提督,康熙六十年驻台,史称:「八月十三,怪风暴雨,相逼为灾,兵民多死。世骠终夜露立,遂病,九月,卒於军中,下旨悼恤,赠太子太保。」此人在飓风袭台时通宵在外指挥救灾,因而病死,也可说是个爱民好官。此是後话,按下不表。
    且说索额图传下旨意,对韦小宝颇有奖勉,命他尅日赴京,另有任用。韦小宝谢恩毕,两人到内室摒众密谈。


第一三六回  出征罗刹

    索额图道:「兄弟,你这一次面子可实在不小,皇上怕你心中尚有顾虑,所以特命我来促驾。你可知皇上要派你个甚么差使?」韦小宝摇头道:「皇上的神机妙算,咱们做奴才的可万万猜不透了。」索额图将嘴巴凑到他耳朵边,低声说道:「打罗刹鬼!」韦小宝一怔之下,跳起身来,大叫:「妙极!」索额图道:「皇上说你得知之後,一定十分喜欢,果然不错。兄弟,罗刹鬼自顺治年间起,就占我黑龙江一带,其势十分猖獗,先帝和皇上宽洪大量,不予计较,那知罗刹鬼得寸进尺,占地越来越多。辽东是我大清的根本所在、如何能容鬼子威逼?现下三藩之乱和台湾郑氏都巳荡平,天下无事,皇上就决意对罗刹用兵了。」韦小宝在通吃岛闲居数年,闷得便如推牌九连抓十副别十,这时听得这消息,当真是开心得合不拢嘴来。索额图又道:「皇上为了息事宁人,曾向罗刹国的大汗下了几道谕旨,可是始终没有答覆。後来荷兰国的使臣转告,说罗刹国虽大却是蛮夷之邦,通国无一人懂得中华上国的文字,接到皇上的谕旨全然莫名其妙,因此只好不答。然而罗刹兵东来占地,始终不止。皇上说道,我中华上国,讲究仁义,不能对蛮夷不教而诛,总是要先令他们知错,有个蟠然悔改的机会,若是训谕之後仍是强项不服教化,那时便只有加以诛戮了。朝中大臣,精通罗刹国文字语言的,却只有韦兄弟一人。」(金庸按:当时中俄交涉,互相言语文字不通,确为事实。史载俄国沙皇致书康熙,有云:「皇帝在昔所赐之书,下国无通解者,未循其故。」)韦小宝心想:「原来为了我懂得罗刹鬼话,小皇帝才向我投降。」得意之情,不禁见於神色。索额图笑道:「兄弟精通罗刹国语言文字,固然十分了不起,可是还有一椿大本事,更是人所莫及。听说罗刹国的摄政,是大汗的姊姊,这位女王,是兄弟的老相好,是不是啊?」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罗刹女人全身都是金毛,这个苏菲亚摄政女王相貌倒很不错,她身上的皮肤,摸上去却粗糙得很。」索额图笑道:「皇上就是要兄弟出马,勉为其难,再去摸她几摸。」韦小宝笑着摇头,道:「没有胃口,没有胃口。」索额图道:「兄弟一摸之下,两国交好,从此免了刀兵之灾,这是安邦定国的一桩奇功啊。」   
    韦小宝笑道:「原来皇上不是派我去带兵打仗,而是要我施展『十八摸神功』,哈哈!」嘴裏哼了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罗刹国女王的金发边。女王的金发像黄金,韦小宝花差花差哉!」两人相对大笑。
    韦小宝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皇上怎么知道兄弟跟罗刹国的摄政女王有一手?皇上明见万里,难道这种事情也明见了?」索额图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想必是兄弟的部属之中,有人早就启奏了皇上。」韦小宝一拍大腿,道:「是了,定是风际中这家伙说的。」
    韦小宝问起罗刹国侵占黑龙江的详情,索额图细加述说。原来在明朝万历年间,罗刹人便决意东侵。(罗刹即俄罗斯,「清史稿郎坦等传」云:「俄罗斯之为罗刹,译言缓急异耳。」缓读为俄罗斯,急读为罗刹。以俄语本音读之,罗刹更为相近。)先後在西伯利亚的托木斯克,叶尼塞斯克、雅库次克、鄂霍次克等地筑城。顺治六年,罗刹人在鹿鼎山筑城,称阿尔巴青(中国则称为雅克萨城),同时顺流东下,沿途剽掠。顺治九年,满清宁古塔都统海色率兵二千,在黑龙江岸将罗刹兵逐退。後来又在松花江口交兵,满清都统明安达哩奋勇作战,大破罗刹军。罗刹兵西退,在尼布楚筑城,并遣使往莫斯科乞援,使者沿途散布流言,说黑龙江一带金银遍地,牛马成群,居民房屋皆镶嵌黄金。於是罗刹人梦想大发洋财,结阴东来,沿途刦掠,残害百姓,哥萨克骑兵尤为残暴。满清宁古塔都统沙尔呼达、宁古塔将军巴海率兵御敌,於顺治十六年、十七年间连胜数仗,打死了罗刹兵的统军大将,将哥萨克骑兵斩杀过半。於是罗刹不敢再到黑龙江畔。
    到康熙初年,罗刹军民又大举东来,以雅克萨城为根据地。康熙年纪渐长後,知道罗刹人野心极大,严加防守,并移吉林水师到黑龙江驻防。罗刹军也不断增兵,将雅萨克城建筑得十分牢固,同时在通往罗刹国本部的交通要道沿途设站,决意将黑龙江一带广大土地席卷而有之。那时康熙正在全力对付吴三桂,无力分兵抗御罗刹的侵略,直到三藩削平,台湾郑氏归降,更无他顾之忧,这才专心应付。想起韦小宝曾去过莫斯科,不但熟悉彼邦情事,且和罗刹国掌握大权的摄政女王关系不同寻常,也曾受过她的封爵,这是手中的一着厉害棋子,为何不用?得知他到了台湾,当即命索额图前去宣召。
    於是韦小宝带了妻子儿女、命夫役抬了在台湾所发的「请命财」,两袖金风,上船北行,船行时施琅要了原来台湾郑氏手下的将领何佑、林兴珠、洪朝,以及五百名藤牌兵。施琅知他这次赴京,定得重用,自己在朝廷裏正要他鼎力维持,自然没口子的答应,对他和索额图又都送了一份重礼。台湾百姓知道朝廷所以撤销举台内迁旨意,这位少年韦大人厥功甚伟,人人心中感激,万民伞、护民旗等等送了无数。韦小宝上船之际,两位耆老脱下他靴子,高高捧起,说是留为去思。道「脱靴」之礼,本是清朝地方官清正,百姓爱戴,才有这等仪节。韦小宝这个「脏官」居然也享此殊荣,非但前无古人,恐怕也是後无来者了。欢送时鞭炮大放特放,更是不在话下。
    不一日船到塘沽,韦小宝、棠额图等一行人登岸陆行,经天津而至北京。韦小宝重入都门,真是恍如隔世,心花怒放,飘飘欲仙,立刻便去谒见皇帝。康熙在上书房传见。
    韦小宝揭开门帷,去到康熙跟前,跪下磕头,还没站直身子,不知如何,竟是悲从中来,不由得伏在地下,放声大哭。康熙见他到来,心中有一大半欢喜,也有一小半恼怒,心想:「这小子无法无天,竟敢一再违旨。这次虽是派他差使,却也要好好惩戒他一番,免得这小子恃宠而骄,再也管束他不住。」岂知韦小宝竟会大哭,康熙心肠却也软了,笑道:「他妈的,你这小子见了老子,怎么哭将起来?」
    韦小宝哭道:「奴才只道这一生一世,再也见不着皇上了。今日终於得见,实在是欢喜得紧。」康熙笑道:「起来,起来!让我瞧瞧你。」韦小宝爬起身来,满脸的眼泪鼻涕,嘴角边却已露着微笑。康熙笑道:「他妈的,你这小子倒也长高了。」童心忽起,走下御座,说道:「咱俩比此,到底是你高还是我高。」走过去和他贴背而立。韦小宝眼见跟他身高相若,但皇上要比高矮,岂能高过了皇上了,当即微微弯膝。康熙伸手在两人头上一比,自己高了一寸,笑道:「咱们一般的高矮。」转身走开几步,笑道:「小桂子,你生了几个儿子女儿?」韦小宝道:「奴才不中用,只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康熙哈哈大笑,说道:「这件事我可此你行了。我已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韦小宝道:「皇上雄才大略,自然……自然这个了不起。」康熙笑道:「几年不见,你学问还是半点没长进。生儿女的事,跟雄才大略有什麽干系?」韦小宝道:「从前周文王有一百个儿子,凡是好皇帝,儿子也必定多的。」
    康熙笑道:「你又怎么知道了?」韦小察[宝]道:「皇上派奴才去钓鱼,咱俩个好比周文王和姜太公。周文王的事,奴才自然要问问清楚,免得见到皇上之时,对答不上。」
    这几年来康熙忙於跟吴三桂打仗,昼夜辛劳,策划国事,身边少了韦小宝这个少年臣子说笑话解闷,有时着实无聊,此时君臣重逢,甚是开心,说了好一会闲话,问了他在通吃岛上的生涯,又问起台湾的风土民情。韦小宝道:「台湾土地很肥,出产很多,那边的百姓日子都过得挺快活,得知皇上准许他们在台湾住下去,个个感激皇恩浩荡,天高地厚,真如重生父母一般。」康熙点头道:「施政以不扰民为先。百姓既然在台湾安居乐业,强要他们迁入内地那便是大大扰民。朝中大臣不明台湾实情,妄发议论,险些儿误了大事。你和施琅力加劝谏,功劳不小。」
    韦小宝扑的一声,跪了下来,磕头道:「奴才多次违旨,杀十七八次头都是应该,不论有什麽功劳,皇上都不必放在心上。只求皇上恩典,饶了奴才性命,准许我在你身边服侍。」康熙微笑道:「你也知道杀十七八次头也是应该,就可惜你没十八颗脑袋,否则,我定要砍下十七颗来。」韦小宝道:「是,是。奴才脑袋也不要多,只要留得一颗,有张嘴巴说话吃饭,那就心满意足了。」康熙道:「这颗脑袋留不留,那得瞧你今後忠心不忠心,是不是还敢违旨。」韦小宝道:「奴才忠字当头,忠心耿耿,赤胆忠心,尽忠报国。」
    康熙笑道:「你这忠字的成语,心裏记得倒多,还有没有?」韦小宝道:「奴才心裏只有一个忠字,自然记得多些,还有…还有忠君爱国,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还有忠厚老实……」康熙道:「起来吧!你若是忠厚老实,天下就没有一个刁顽狡猾之徒了。」
    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回皇上,我只对你一个人忠,对於别人,自然不那麽忠了,有时说不定也奸他一奸。奴才的性子是有点小滑头的,这个皇上也明白得很。不过我对皇上讲究『忠心』,对朋友讲究『义气』,忠义不能两全之时,奴才只好缩头缩脑,在通吃岛上钓鱼了。」康熙道:「你不用担心,把话儿说在前头,我可没要你去打天地会。」他负手背後,踱了几步,缓缓的道:「你对朋友讲义气,那是美德,我也不来怪你。圣人讲究忠恕之道,这个忠宇,也不单是指事君而言,对任何人尽心竭力,那都是忠。忠义二字,本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你宁死不肯负友,不肯为了富贵荣华而出卖朋友,也算十分难得,很有古人之风。你既不肯负友,自然也不会负我了。小桂子,我赦免了你的罪愆,不全是为了你以前的功劳,也不全是为了你我两个自幼儿十分投缘,也为了你重视义气,并非坏事。」
    韦小宝十分感激,哽咽道:「奴才……奴才是什么都不懂的,只觉得别人真心待我好,实在……实在不能……不能对他们不住。」康熙点点头,道:「那罗刹国的摄政女王,对你也挺不错啊,我派你去打她,却又怎样?」
    韦小宝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她给人关了起来,险些儿性命不保,奴才教她鼓动火枪手起来,夺到了大位,也算是对得住她了。她派兵想来夺我皇上的锦綉江山,那可万万容她不得。这女人水性杨花,今天勾搭这个男人,明天勾搭那个,那是当不得真的。就可惜罗刹国实在太远,否则奴才带一枝兵去,把这女王擒了来让皇上瞧瞧,倒也有趣。」
    康熙道:「『罗刹国太远』,这五个字很是要紧,我凭着这五个字,咱们这一战可操必胜。罗刹国虽然火器犀利,骑兵骁勇,但他们远,咱们近。他们万里迢迢的东来,兵员、马匹、火器、弹药、粮草、被服,什么都是接济不容易。现下我已派了户部尚书伊桑阿前赴宁古塔,构筑爱珲、呼玛尔二城,广积粮草弹药,又已设置了十大驿站,使得军需粮饷供应畅通,源源不绝。日前又传旨蒙古,不许跟罗刹人贸易。再派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广遣骑兵,见罗刹人种的高梁小麦,就放火烧他妈的,见到罗刹兵的马匹,立刻就宰他妈的。」(金庸按:以上所述,均系史实,康熙对俄罗斯用兵而胜,并非侥幸,实系策划周详,指挥得宜、战略正确所致。)
    韦小宝大喜,说道:「皇上如此调派,当真是什麽什麽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一战已经胜了一大半。」康熙道:「那也不然。罗刹是大国,据南怀仁说,幅员比我们中国还大,决计不可轻敌。我们若是打了败仗,辽东一失,国本动摇。他们败了却无关大局,只不过向西退却而巳。所以这一战许胜不许败。你若是败了,我就出关,领兵亲征。第一件事便是砍你脑袋。」说这句话时声色俱历。韦小宝道:「皇上望安。奴才项上人头若是不保,那也是给罗刹兵砍下来的,决不能让皇上来砍。」
    康熙道:「你明白这一节便好,兵凶战危,谁也难保必胜。我只是要你万万不可轻忽,打仗可不是油腔滑调之事。」韦小宝恭恭敬敬的道:「是。」
    康熙又道:「倘若单是行军打仗,本来也不用你去。不过这次跟罗刹国开仗,并不是想灭了他,只是要他知难而退,不敢来侵我疆土,也就是了。所以须得恩威并济,要他们感恩戴德,两国永远和好。若是一味杀戮,罗刹国君主老羞成怒,倾国来攻,我们就算得胜,那也是兵连祸结,得不偿失。老子曰:『兵器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能和则和,不战而屈人之兵,才算上上大吉。你如能说得罗刹国摄政女王下令退兵,两国讲和,方才是大大的功劳。」韦小宝道:「奴才见到罗刹兵的将军之後,将皇上的圣谕向他们开导,再要他们带话去给罗刹国摄政女王。」
    康熙道:「我曾传了好几名西洋传教士来,详细询问罗刹国的历朝故实、风土地理、军政人事……」韦小宝道:「对,对。皇上这是知他又知自己,百战百胜。」康熙徽微一笑,道:「那些教士都说,罗刹人欺善怕恶,你若是一味跟他说好话,他们得寸进尺,越来越凶,所以也得显点颜色,让他们知道咱们不好惹。因此咱们一面出动大军,诸事齐备,要打就打,另一面却又显得咱们是礼义之邦,中华上国,却也不是随便逞强欺人的。」
    韦小宝道:「奴才理会得。咱们有时扮红脸,拔刀子干他妈的,有时又扮白脸,笑嘻嘻的摸他几下。就奸此诸葛亮七擒孟获,要叫他输得服服贴贴,从此不敢造反。」康熙嘿嘿一笑,道:「这就是了。」韦小宝见他笑容古怪,一转念间,已明其理,笑道:「就好比万岁爷七擒小桂子,叫奴才又感激又害怕,从此再也不敢玩什麽花样。小桂子又好比是孙悟空,总之是跳不出万岁爷这如来佛的手掌心。」
    康熙笑道:「你年纪大了几岁,可越来越谦了。你若要跳出我的手掌心,我可还真的抓你不住。」韦小宝道:「奴才在皇上的手掌心裏舒服得很,又何必跳出去?」
    康熙道:「吴三桂的事,说来你功劳也是不小,那一趟事你没能赶上。现下我派你统带水陆三军,出征罗刹。雅萨克城筑於鹿鼎山,我封你为三等鹿鼎公、抚远大将军。武的由都统朋春、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宁古塔将军巴海助你,文的由索额图助你。咱们先出马步一万,水师五千,若是不够,再要多少有多少。一应马匹军需,都已齐备。爱珲、宁古塔所积军粮,可支大军三年之用。野战炮有一百五十门,攻城炮五十门。这可够了吗?」康熙说一句,韦小宝谢一句恩,待他说完,忙跪下连连磕头。
    康熙道:「罗刹国的骑兵步兵在雅萨克和尼布楚不过二干。咱们以七八倍的兵力去对付,那是雷霆万钧之势了,只盼你别堕了我堂堂中华的园威才好。」韦小宝:「这一仗是奴才代着皇上去打的,咱们只消有一点小小挫折,也是让罗刹人给小看了。皇上尽管放心。」康熙道:「你还有什么需用没有?」韦小宝道:「奴才从台湾带了五百名藤牌兵来京,他们曾跟红毛兵开过仗,善於抵御火器。奴才想一并带去道剿罗刹。」
    康熙喜道:「那好得很啊。郑成功的旧部打败过荷兰红毛兵,你带了去打罗刹兵,咱们又多了三分把握。我本来担心罗刹兵火器厉害,只怕我军将士伤亡太多。」韦小宝道:「藤牌能挡住鸟枪子弹,这些藤牌兵着地滚将过去,用大刀斩鬼子兵的鬼脚。」康熙大喜,连称:「妙得很,妙得很。」
    韦小宝道:「奴才有个小妾,当年随着同去莫斯科,精通罗刹鬼话。想请皇上恩准,让她随军办事。」要知清朝规矩,出师时军中携带家眷,乃是大罪,因此须得先行呈请。康熙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好好立功去罢!」韦小宝磕头辞出,退到门口时,康熙道:「听说你的师父陈永华是郑克爽杀的,是不是?」韦小宝一怔,道:「是的。」康熙道:「郑克爽已归降朝廷。我答应过他,郑氏子孙,一体保全。你别去跟他为难。」韦小宝只得答应。
    他此番来京,早就预拟去寻郑克爽的晦气,那知道康熙先行料到,如此吩咐下来,倘若再去动他,那便是违旨了,寻思:「难道他害死我师父的大仇,就此罢休不成?」低了头缓步走出,忽听得有人说道:「韦大人,恭喜你啊。」
    韦小宝听得声音好熟,抬起头来,只见眼前一人身高膀宽,笑吟吟的望着自己,正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那日他逃出宫去,明明在自己屋中巳将多隆一刀刺死,这可不是他鬼魂索命来吗?霎时之间,只吓得全身发抖,既想转身奔选,又想跪下哀求饶命,可是两条随便如钉在地下一般,再也难以移动半步,下身前後俱急,只差这么一点儿便要屎尿齐流。只见多隆走近身来,拉住了他手,笑道:「好兄弟,多年不见,做哥哥的想念得紧,别来想必诸事如意。听说你在通吃岛上为皇上钓鱼,皇上时时升你的官爵,我听了也是喜欢。」韦小宝觉得他手掌甚是温暖,日光照进走廊,他身旁也有影子,似乎不是鬼魂,惊怖之念稍戢,喃喃应道:「是,是。」又怕他念着前仇,要算那笔旧帐,只是那一匕首明明戳在他心窝之中,如何会得不死,慌乱之际那裏想得明白?
    只听多隆又道:「那日在兄弟屋里,做哥哥的中了暗算,幸蒙兄弟赶走刺客,我这条性命才得保全。这件事一直没能亲口向你道谢,心中可常常记着。你却又托施琅从台湾带礼物来给我,当真是生受不起。」韦小宝见他脸上神色诚挚,决不是在说反话,心想:「他是御前侍卫总管,皇上身边的近臣,施琅这次来送礼,自然有他的份。想来他向施琅问起了我,施琅便卖个顺水人情,说礼物之中有一部份是我送的,以便显得他跟我在台湾交情很深,别人冲着我的面子,以後就不会跟他为难。只是怎麽说我赶走了刺客,这件事可弄不懂了。」
    多隆见他脸色白裏泛青,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只道他是受了康熙的斥责,安慰他道:「皇土近来脾气有时不大好,多半是为了罗刹国欺人太甚,兄弟不必担心。待会下了班,咱们去好好的吃他一顿,叙上一叙。」韦小宝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刚才又升了我的官。兄弟心中感激,真不知怎样才报得了君恩。」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兄弟办事能干,能给皇上分忧,加官进爵那是理所当然。」艳羡之意不禁见於颜色。
    韦小宝见他语气和神色之间,对自己又是亲热又是羡慕,素知他是个爽直汉子,不会作伪,心中惊惧之意尽去,笑道:「多大哥,请你等一等,兄弟尿急得很,皇上跟我话说了很久,忍到现在,实在是忍不住了。」多隆哈哈大笑,知道皇帝召见臣子,若不示意召见已毕,臣子决不敢告退。做臣子的当真尿急起来,倒是一件大大的难事。只不过也只怕像韦小宝这般宠臣,皇帝才会跟他说话这么久。别的大臣三言两语,即命起去,也轮不到他来尿急屎急。多隆和韦小宝向来亲厚,今日久别重逢,心中着实高兴,当即拉着他手,亲自送他到茅房门口,站在门口等他解完了手出来。
    那日韦小宝於无可奈何之中,刀刺多隆,想起平日他对自己很是不错,内心也着实歉仄,想不到他居然没死  对自己又无丝毫见怪之意,这一泡尿就撒得加倍痛快,出得茅房来,便以言语套问当日的情景。   
    多隆说道:「那日我醒转来时,已在床上躺了三日四夜。关太医说,幸亏我的心生得偏了,刺客这一刀才只伤了我肺,没伤到心。他说像我这种心生偏了的人,十万个中也没一个。」韦小宝心道:「惭愧,原来如此。」笑道:「我一向只道大哥是个直心肠的好汉那知大哥是个偏心人。大哥偏心是特别宠爱小姨太太呢,还是对小儿子偏心?」多隆一楞,笑道:「兄弟不提,我倒也没想起。我对第八房小妾倍加宠爱些想来,那便是偏心之故了。」
    两人笑了一阵。韦小宝道:「这刺客武功很高,他来暗算大哥,兄弟事先竟也没有察觉。」多隆道:「是啊。」压低了声音道:「刚巧那时建宁公主殿下来瞧兄弟,这种事情,咱们做奴才的是不敢多问一句的。我养了三个月伤这守痊愈。皇上吩咐,是韦兄弟奋勇救了我的性命,亲手格毙了刺客。这中间的详细经过,兄弟也不必提了,总而言之,做哥哥的极承你的情。」
    韦小宝的脸皮之厚,在康熙年间也算得是数一数二,但听了这几句话;居然也不禁为之一红,才知还是皇帝替自己隐瞒了。一来是皇帝亲口说的,多隆自然信之不疑;二来其中涉及到公主的隐私,宫中人人明白这种事越少过问越好,便有天大的疑窦也只好深藏心底。若非如此,要编造一套谎话来掩饰过去,倒也须煞费苦心了。
    韦小宝内心有愧,觉得对这个忠厚老实之人倒须补报一番,说道:「兄弟在台湾带了些土仪,回头差人送到大哥府上。」多隆连连摇手,道:「不用了,咱们自己人,何必再闹这一套?上次施琅带来了兄弟的礼物,那已经太多了。」韦小宝突然想起一事,心道:「这件事倒是惠而不费,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说我违旨。」笑嘻嘻的道:「多大哥,郑克爽这小子归降之後,在北京怎么样?」多隆道:「皇上待他很不差,封了他一个一等公。这小手甚麽都不成,托了祖宗的福,居然爵位比你兄弟还高。」
    韦小宝道:「那日咱们闹着玩儿,诬赖他欠了众侍卫一万两银子,由兄弟拿出来归还。这件事大哥还记得吗?」多隆哈哈大笑,道:「记得,记得。兄弟那个相好的姑娘,後来怎样了?倘若还是跟着他,咱们这就去夺她回来。」
    韦小宝微笑道:「这个姑娘早已做了我的老婆,儿子也生下了。」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否则的话,郑克爽这小子在京师之中,管他是一等公、二等公,终究是个无权无势的空头爵爷,虎落平阳被……他妈的,我话又说错了,总而言之,咱们要欺上门去,谅这小子屁也不敢多放一个。这种投降归顺的藩王,整日裏战战兢兢,只怕皇上疑心他心中不服,又要造反。」韦小宝道:「咱们也不用欺侮他。只不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是天公地道的事。别说他不过是个一等公,就算是亲王贝勒,也不能欠了债赖着不还哪。」多隆道:「对,对,那日他欠了兄弟一万两银子,我们御前侍卫不少人都是见证,咱们这就讨债去。」韦小宝微笑道:「这小子可不长进得很,单是一万两银子,那还是小意思。他後来陆陆续续,又向我借了不少债,有亲笔的借据在我手裏。他郑家三代在台湾做王爷,积下的金银财宝那还少得了?这一次定是都带来了北京。郑成功和郑经是好人,就算不会搜刮百姓,可是郑克爽这小子难道还会客气么?他做一天王爷,少说也刮上一百万,两天就是二百万,三天三百万。他一共做几天王爷,你倒结算算这笔账看!」多隆张口结舌,道:「厉害,厉害!」
    韦小宝道:「兄弟回头将这张借据送来给大哥,这一笔钱,兄弟自己是不要的……」多隆忙道:「这个万万不可,做哥哥的给你包讨债,保管你少不了一钱银子。我带了手下的侍卫去登门坐讨,他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还。」韦小宝道:「这笔债是大了些,这小子当年花天酒地,花银子就像流水一般。一下子要还清,还真不容易。这样吧,大哥带人去讨,他要是十天八天还不出,就让他化整为零,分写借据,债主儿都写成侍卫兄弟们的名字。每张借据一千两一张也好,二千两一张也好。那一个侍卫讨到了手,就是他的。」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4: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三七回  诈败诱敌

    多降道:「那不成!众侍卫个个是你的老部下,给老上司办一点讨债的小事,还能要赏,那算甚么话?」韦小宝道:「他们个个是我老部下,是好弟兄、好朋友。这几年来兄弟快马加鞭的加官进爵,可一直没甚么好处给大家,自己也不好意思。这几百万两银子,众位侍卫兄弟们就分了吧。」
    多隆大吃一惊,道:「甚……甚么有几……几百万两银子?」韦小宝微笑道:「本钱嘛,也没这许多,其中有些是赌账,有些是虚头,利上加利的滚上去。数目就不小了。这一笔钱,大哥自己多分几成。」多隆兀自不信,喃喃的道:「几百万两?这……这未免太多了吧?」韦小宝道:「所以啊,要他分开来写借据,讨起来方便些。」压低了嗓子道:「这件事可别牵扯我在内。若是给御史们知道了,奏上一本,说兄弟交结外藩,放债图利,不大不小也是个罪名。但若是御前侍卫们向他讨赌债,每个人一千二千银子的事,那就全不相干。大哥若是怕御前侍卫独吃,干系太大,不妨约些骁骑营的军官同去。他们也都是我的老部下,也该分得些好处。」多隆连声称是,心中打定了主意,这笔债讨了来,至少有一半要还给韦小宝,他虽慷慨大方,可不能让他血本无归。韦小宝出得宫来,心中十分得意,暗想多隆带了这一群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官去讨债,郑克爽这下子可有得头痛了。
    虽然碍於康熙吩咐在先,不能亲自去跟郑克爽为难,以报杀师的大仇,但这么一搞,至少也得送了他一大半家产。这件事郑克爽多半还是哑子吃黄莲,不敢声张,就算给人知道了,那也是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官讨赌债的私事,别人只会说郑克爽纨袴子弟,立身不谨,来到京师之中,还是赌博胡闹,谁也不会怪到他韦小宝的头上。
    出得宫来,康亲王杰书、李爵、明珠、索额图、勒德洪、王熙、黄机、吴正治、宋德宜等一干满汉大臣都侯在宫门之外,纷纷上前道喜,一齐拥着他前去铜帽儿胡同。来到巷前,只见一座宏伟的府第耸立当地,比之先前的子爵府更是大了数倍。大门上的一块朱漆的匾额上却是空荡荡地并无一字。韦小宝识得字虽然极少,但匾上有没有字终究还分得出来,正自一怔之际,康亲王笑道:「韦兄弟,皇上对你的恩泽,真是天高地厚。那一年你的子爵府失火焚毁,你又不在京里,皇上得知之後便派做哥哥的给你另起一座府第,圣旨中没吩咐花多少钱,只说一应费用,内库具领。这是皇上赏你的,做哥哥的何必给皇上省银子?自然是从宽里花钱。兄弟,你瞧瞧,这可还合意吗?」说着捋须微笑。
    韦小宝急忙道谢。从大门进去,果然是美奂美仑,跟康亲王府也差不了多少。康亲王道:「这座府第起好很久,一直等着兄弟你来住。只是不知皇上如何加恩,要封你甚么官爵,所以府门上那一块匾额,便空着不写。这『鹿鼎公府』四个字,便请咱们的李大学士大笔一挥罢。」李爵是保和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各大学士中资历最深,是为首辅,当下也不推辞,提笔恭楷写了「鹿鼎公府」四个大字。便有从吏捧了下去,命工匠铸成金字,镂在匾上。
    当晚鹿鼎公府中大张筵席,欵待前来贺喜的亲贵大臣。郑克爽、冯鍚范等台湾降人也送了礼来,却没亲身到贺。
    送走宾客後,韦小宝又开家宴,七位夫人逐一把盏庆贺。韦小宝说起要带双儿随同北征,其余六位夫人一齐不依,说他太过偏心。韦小宝只得花言巧语,说是皇上御旨,知道双儿到过罗刹国,懂得罗刹言语,是以派她随军効力。六位夫人只得罢了。好在双儿为人温柔谦和,和六位夫人个个情谊甚好,大家也不妬忌於她,只有建宁公主自忖以皇上御妹的身份,金枝玉叶,居然还及不上一个出身微贱的小丫头,心中着实气恼。不过七位夫人平时若有纷争,其余六人一定联盟对付公主。建宁公主人孤势单,韦小宝又不廻护於她,近年来气焰巳大为收敛,轻易不敢启衅。
    次日韦小宝命双儿取出郑克爽当年在通吃岛上血书的借据,请了多隆过来,交了给他。多隆大喜,说道:「既有这张借据在手,咱们石头裏也要榨出油来。郑克爽这小子若是胆敢赖债不还,咱们御前侍卫和骁骑营也不用在京裏混了。」
    此後数日之中,康熙又接连宣召韦小宝进宫,给了他一张极大的地图,如何进军、如何接仗、如何围城、如何打援,一一详细指示,用朱笔在图上分别绘明。韦小宝道:「这一仗是皇上亲自带兵打的,奴才甚麽也不敢自作主张,总之是遵照皇上的吩咐办事就是。否则的话,就是打了胜仗,皇上也不喜欢。」
    康熙微笑点头,韦小宝这一番话,正合他心意。他小时学了武艺,无法施展,只有与韦小宝扭打为乐,其後不断派遣韦小宝出外办事,在内心深处,都是以他为自己替身之意。韦小宝年纪较自己小,武功智谋,学问见识,无一及得上自己,他能办得成功,自己自然更是游匁有余。想起明朝正德皇帝硬要自封为威武大将军镇国公,亲自领兵出仗,真正用意也只是不甘寂寞,要一显身手而已。康熙作事自不会如正德皇帝这般胡闹,却从派遣韦小宝办事之中,内心得到了满足。当年吴三桂造反,那是身经百战的猛将,非同小可,必须以大臣宿将对付,若是让韦小宝去领兵,必定败事。这一仗打了数年,康熙虽不亲赴前敌,但每一次战役都询问详明,其中利弊得失,无不了如指掌,於实战之中,学会了兵法。此时和罗刹国开仗,事无巨细,均已筹划妥善,大军末出部门,便已料到此战必胜,比之当年对付吴三桂时的战战兢兢,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钦天监择了黄道吉日,康熙在太和门赐宴。午门外具卤薄,陛上张黄幄,设御座,陈敕印,王公百官会集。康熙升座。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小宝率出征官朋春、萨布素、何佑、林兴珠等,运粮官索额图等上前跪倒,内院大臣奉宣满蒙汉三体敕书,授大将军敕印,颁赐衣马弓刀。出征将官分座金水桥北,左右奏乐,陈百戏。康熙命大将军进御前,面授方略,亲赐巵酒。大将军跪受叩饮毕,都统、副都统等继进,皇帝命侍卫赐饮,然後命百官遍饮众军,赐金钱布疋。百官众军谢恩,大军开拔。康熙亲送出午门,大将军及众官跪请回驾。然後水陆大军首途北征。  
    韦小宝奉皇帝之命办事,从来没此次这般风光,心中的得意那也不用说了,知道这一次事关重大,在军中强自收敛,居然不敢开赌,途中无聊之际,也不过请了几名大将来掷几把骰子,输了喝酒而已。
    不一日,大军出山海关,进入辽东。这是韦小宝旧游之地,只是当年和双儿在森林中捕鹿为食,东躲西藏,狼狈不堪,那有今日出关北征的威风?渐行渐北,这一日离雅克萨城尚有百余里,前锋何佑至大营禀报,斥堠兵得当地百姓告知,罗刹兵四出扰民,杀人放火,奸淫虏掠,无恶不作,每过十余日便来一次,预料再过数日又会出来刦掠。韦小宝早得康熙指示机宜,吩咐大军扎营不进,命何佑统率二十个百人队,在离雅克萨城三十里外暗暗分头埋伏。罗刹军大队到来,便深伏不出,避不交兵,遇到小队敌军,那便或杀或捉,尽数歼灭,一个都不许放了回城。何佑接令而去。过得数日,这一天下午,隐隐听得远处有鸟枪轰击之声,此起彼伏,良久不绝。料得先锋已在和罗刹兵交战。到得傍晚,何佑派人至大营报捷,说道歼灭罗刹兵八十五人俘虏十二人。二更时分,前锋将所俘虏的十二名罗刹兵送到大营来。
    韦小宝亲自审问。那十二名罗刹兵一听韦小宝居然会说罗刹言语,不山得大为骇异,然而人人都是十分倔强,说道中了埋伏,清兵以多胜少,打胜了也不光采。韦小宝大怒,叫过两名罗刹兵来,从怀中取出骰子,说道:「你们两个掷骰子!」这掷骰之戏,西洋自古便有,埃及古墓中昕发掘出来的,和中国骰子即无分别。   
    两名罗刹兵相顾愕然,不知这清兵的少年将军玩甚麽花样,便依言掷骰。两粒骰子,一个掷了七点,一个掷了五点。韦小宝指着那掷了五点的罗刹兵道:「你输了!死蛮基!」罗刹语中,「死蛮基」是「死亡」之意。他转头对亲兵道:「拉出去砍了!」四名亲兵将那罗刹兵押到帐门口,一刀杀死。余下十一名罗刹兵一见,无不脸色大变。
    韦小宝揩着另外两名罗刹兵道:「你们两个来掷骰子。」那两兵那裏还肯掷骰,不约而同的道:「我不掷!」韦小宝道:「好,你们不掷。」对亲兵道:「两个都拉出去砍了!」顷刻间又杀了两人。韦小宝又指着两名罗刹兵道:「你们两个来掷。」两人知道若是不掷,立时便死,掷一把骰子,倒还有一半逃生的机会。一人战战兢兢的拿起骰子,正待要掷,另一名罗刹兵伸手抢了过去,对韦小宝道:「我跟你掷。」神色极是傲慢。
    韦小宝笑道:「好啊,你胆敢向我挑战。你先掷。」那兵掷了个七点。韦小宝掷了十点,笑道:「怎么样?」那兵神色惨然,说道:「我运气不好,没甚麽好说。」韦小宝道:「你来到我们中国,杀过多少中国人?」那兵昂然道:「记不清这麽多了,少说也有十七八个。你杀我好了,我反正也不吃亏。」韦小宝吩咐亲兵将他砍了,指着另一名罗刹兵道:「你来掷。」
    那兵右手拿了骰子,手臂只是发抖,上下牙齿相击,两粒骰子一先一後的跌在桌上,竟然是十一点,赢面已然很大。韦小宝想玩花样,掷他个十二点,那知道疏於练习,手法不灵,两粒骰手的六点不是向上,却一齐向下,变成只有两点。他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说道:「我赢了!」那兵忙道:「我是十一点,你只两点,怎麽是你赢?」韦小宝道:「这一次点子小的赢,点子大的输。」那兵不服,说道:「自然是点子大的赢,我们罗刹人向来的规矩是这样的。」韦小宝扳起了脸,说道:「这裏是中国地方,还是罗刹地方?」那兵道:「是…是中国地方。」韦小宝道:「好啦!既然是中国地方,自然照中国规矩。谁叫你们到中国来的?下次我到罗刹地方的时候,再跟你掷骰子,就照罗刹规矩好了。你死蛮基!」转头对亲兵道:「拉出砍了!」
    他又叫了一名罗刹兵出来,那兵倒也精细,先要问个明白,说道:「按照中国规矩,这一次是点子大的赢,还是点子小的赢?」韦小宝道:「按照中国规矩,是中国人赢。中国人的点手大,就算大的赢;中国人点子小,就算小的赢。」那兵道:「你横蛮得很,不讲道理。」韦小宝道:「你们罗刹兵到中国,杀人抢刦,不是我们中国人到罗刹来杀人抢刦。到底是罗刹人横蛮呢,还是中国人横蛮?」那兵默然。韦小宝道:「快掷,快掷!」那兵道:「反正是我输的,还掷甚么?」韦宝小道:「不掷,死蛮基!死蛮基!」
    他再叫一名罗刹兵出来。那兵身村魁梧,长了满脸的胡子,大声道:「中国小子,你不用玩鬼花样,爽爽快快将我杀了便是。这一次你们人多,埋伏在雪地裏,突然涌将出来,赢了也不光采。我们罗刹国大兵到来,一个个将你们都杀了。」韦小宝道:「你被我们捉住,输得不服。是不是?」那兵道:「自然不服!」
    韦小宝道:「倘若咱们人数一样,面对面的交锋打仗,你们一定赢的,是不是?」那兵傲然道:「这个自然。我们罗刹人一个打得赢五个中国人,否则的话,我们不到中国来了。我跟你赌,你们派五个人出来跟我打。你们赢了,就杀我的头,倘若我赢,立刻放了我。」原来这人是罗刹军中著名的勇士,生具神力,眼见韦小宝帐中的将军亲兵个个比他至少要矮一个头,以一敌五,自己赢面也是甚高。   
    双儿一直坐在一旁,听得他言语傲慢,便道:「罗刹人,没有用。中国男人,不必打,中国女人,胜了你。」说着走了出来,站在韦小宝身边。那兵见她身材纤小,容貌美丽,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你要跟我比武?」韦小宝吩咐亲兵割断绑住他双手的绳索,微笑道:「好双儿,叫他见识见识我们女人的厉害。」那兵道:「中国女人,会讲罗刹话,很好,很好!」双儿的罗刹话比之韦小宝差得很远,说起来辞不达意,不愿跟他多讲,左手挥出,向他睑上虚幌一掌。
    那兵忙将头向後一仰,伸手来格。双儿右腿飞出,拍的一声,踢中他的小腹。那兵吃痛,大吼一声,双拳连发。他是罗刹国的拳击好手,出拳既快,抑且沉重有力。双儿看出厉害,不与他正面硬挤,身子一闪,已跃到他背後,使一招「左右逢源」,拍拍两声,在他左右腰眼裏各踢了两脚。那兵痛得蹲了下来,叫道:「你用脚,犯规,犯规!」原来罗刹人比拳,规定不得出脚。韦小宝笑道:「这是中国地方,打架也讲中国规矩。」
    双儿叫道:「罗刹的,我也赢。」闪身转到那兵身前,右拳往他小腹击去。那兵伸手一挡,可是双儿这一拳乃是虚招,不等他挡到,右拳缩回,左拳已击向他胸口。那兵又伸臂来格。双儿左一拳,右一拳,连发十二拳,拳拳皆是虚招,这在中国武术中有个名目,叫作「海市蜃楼」,意谓尽皆虚幻。只因每一招既不打实,又不用老,自是比平常拳法快了数倍。那兵连挡数下,都挡了个空,哈哈大笑,说道:「女孩子的玩意,不中用……」一言未毕,拍拍两声,左右双颊已连吃了两掌。那兵「啊」的一声大叫,双臂直上直下,猛攻过去。   
    双儿侧身一避,突出一指,已点中那兵右边太阳穴。那兵一阵晕眩、身子晃了两晃。双儿跃起身子,手掌斩出,巳中那兵後脑的「玉枕穴」。这是人身大穴,那兵虽然粗壮,却也支持不住,扑地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韦小宝大喜,携住双儿的手,在那兵脑门上踢了一脚,问道:「你服不服了?」那兵迷迷糊糊的道:「中国女人…使妖法…是巫女…」韦小宝骂道:「臭猪,甚么妖法?拉出去砍了!你们这些罗刹兵,那一个不服的,再出来比武?」
    余下的五名罗刹兵面面相觑,眼见这大力士都已输了,自己决非对手,谁都不敢说话。韦小宝道:「你们认输投降,就饶了不杀,否则的话,一个个来跟我掷骰子。大家按照中国规矩,赢得我的就活,输了的就死蛮基!」说着右手一挥,作个砍头的手势。五兵均想:「按照中国规矩,不管掷出甚么点子都是你赢。」便有一兵躬身道:「投降!」韦小宝喜道:「很好!拿酒肉出来,赏他吃。」亲兵去後帐端出一大碗酒、一大豌肉,松开了那兵绑缚,让他吃喝。
    罗刹国气候严寒,人人好酒。韦小宝虽不喜饮,军中所备却是极品高梁,一端出来便满帐皆香。余下四名罗刹兵一闻到酒香,早巳馋涎欲滴,待见那兵喝得眉花眼笑,更是心痒难搔,一个个说道:「投降,投降!要喝酒。」
    韦小宝吩咐将四兵松绑,命亲兵取出四份酒肉,分给他们吃喝。五名罗刹兵吃喝过後,犹未厌足,韦小宝吩咐各人再赏一份。五名罗刹兵喝得醉醺醺地,手换着手唱起歌来,唱了一会,想到死裏逃生之余,居然有此大吃大喝之乐,都向韦小宝躬身道谢。
    此後数日之中,先锋何佑不断解来俘获的罗刹兵,多则十六七名,少则一两名。这些俘虏和最先投降的五名晤谈之後,得知若和大清将军掷骰子是必死无疑,投降了却有酒肉欵待,当下人人降服。要知这些罗刹兵都是罗刹国内的亡命无赖,不是小偷盗贼,便是犯了重罪的死囚,十之八九是无恶不作之徒,东来冒险,谁都不存好心。初时杀害中国平民,十分顺利,便均存了鄙视华人之意,是以虽然被俘,仍是傲慢自大。直到韦小宝斩了数兵立威,其余的才知道厉害。这些蛮横之辈欺善怕恶,眼见对方更蛮更恶,便只有乖乖的投降了。   
    罗刹兵小队出外刦掠,连日不知所踪。雅克萨的统兵大将名叫图尔布青(Alexi Toldusin)派人出外打探,始终不见回报,情知不妙,当下点起城中一半兵马,共二干余众,携带枪炮,列队出来察看。何佑得到啃探报知,当即快马报到大营。
    韦小宝传下将令,命萨布素率清兵五千,在左路伏击,命朋春率清兵五千,包抄敌军後路,一闻大炮声响,便乘虚攻城;命林兴珠率兵五百诱敌,假装败退,将敌军诱至插有黄龙旗之处。众将接了将令,依言行事。
    且说图尔布青一路行来,不见敌踪,遇有中国人的农舍住宅,下令放火烧毁,所有男女百姓,一概杀了。行出二十余里,忽听得马蹄声响,有一彪军马冲来,约有五百之众。图尔布青喝令队伍散开,只见一队清军骑兵纵马奔到,纷纷放箭。图尔布青哈哈大笑,说道:「中国蛮子只会放箭,怎敌我们罗刹人的火枪厉害?」一声令下,火枪齐发。早有十余名清兵摔下马来。
    清军领兵将官正是林兴珠,见罗刹兵放枪,喝令传令鸣锣,当当声响,清军一齐掉转马头,向南奔驰。图尔布青下令追赶,只是这队清军骑兵所乘的都是精选良马,奔行甚速,一时追赶不上。追出七八里,只见前面树林旁竖立一面黄龙旗,罗刹兵疾追过去,见是清军的七八座营帐。罗刹兵火枪轰击,营帐中逃出数十名清军,射了几箭,便骑马向南。罗刹兵前锋冲入营帐,见清军已逃得乾乾净净。图尔布青下马入帐,只见桌上摆着酒肉菜肴,兀自热气腾腾,地下抛满了金锭、银锭、锦衣珠宝。图尔布青大喜,说道:「这是中国蛮子的元帅,匆匆忙忙的逃走,连金银也不及尽数携带。大家上马快追!捉到蛮子元帅,重重有赏。蛮子主帅身边携带的金银珠宝一定极多,大家去抢啊。」  
    众兵将见了金银珠宝,正目纷纷拾取,有的拿起桌上酒肉便吃,听得主帅下令,大声欢呼,涌出帐来,上马追赶,只见蹄痕杂乱,向东南方面去。
    罗刹众兵将大声欢呼,前呼後拥的循着蹄印追去,沿途只见金锭、银锭、刀枪,弓箭散在道旁。众兵将见到金银便抢,都说中国兵见到罗刹兵大军到来,已然吓得屁滚尿流,连兵器也都抛下不要了。又追一阵,只见道上弃着几双靴子,又有几顶红樱帽抛在道旁的矮树上。图尔布青叫道:「中国蛮子的元帅将军改装逃命,多半扮成了小兵。大家可别让他们瞒过了,捉到之後,一个个的详加拷问。」随从都道:「将军料事如神,定是如此。」图尔布青吩咐将靴帽收起,说道:「抓到了中国蛮子,不管他是小兵还是火夫,叫他们都试戴帽子,试穿靴子,试得合式的多半便是大将。」部属又一齐称赞将军聪明智慧,人所莫及。
    再追出数里,力夺到清军一座营帐,只见地下除了金银兵器之外,更有许多红红绿绿的女子衣裙,颜色十分鲜艳,营帐边又有胭脂水粉,手帕钗环等女子的饰物。众兵将色心大动,齐叫:「快追,快追,中国蛮子带着女人。」
    如此一路追将过去,连夺了七座营帐,隐隐听得前面哭喊惊叫之声大起。图尔布青站在马鞍子上,取出千里镜一望,只见数里外一队中国兵正自狼狈奔逃,旗帜散乱,队伍不整。图尔布青大喜,叫道:「追到了!」拔出马刀,在空中连连虚劈,叫道:「冲杀啊!」带领兵将,疾冲而前,沿途见二十余匹清军马匹倒毙在路。众兵将喜叫:「蛮子的坐骑没力气逃了!」拚命催马,愈追愈近,眼见清兵从两山之间的一条窄道中逃了进去。
    图尔布青追到山口,见地势险恶,微微一怔,心想:「敌人若在此处设伏,那可不妙。」忽听得前面山谷中有人以罗刹话叫道:「中国蛮子,还不投降!」又有人叫道:「哈哈,这一次中国蛮子可输得惨啦。」正是本国官兵的语音,绝无岔错。图尔布青大喜,当下更无疑虑,纵马直入,後面一千五百余名骑兵部跟进山谷。图尔布青叫道:「前面是那一队的?你们在那裏?」只听得山壁後十余人齐声应道:「我们在这裏!中国蛮子兵输啦!」图尔布青叫道:「好极!」刚一提马缰,猛听得背後枪声砰砰大作。   
    图尔布青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只见山谷口烟雾弥漫,左右两边山壁树林中火光闪动,火枪一排排的放将下来。众罗刹官兵齐声惊呼。图尔布青叫道:「掉转马头,退出山谷!」只听得两旁山壁上数千人大声呐喊:「罗刹兵,投降,投降!」无数大石擂木滚将下来,顷刻间便将山道塞住了。罗刹官兵挤在一条窄窄的山道中你推我拥,人喧马嘶,乱成一团。清兵居高临下,弩箭火枪,不住乱射。
    图尔布青暗暗叫苦,知道已中了敌人诡计,眼见後路已断,只得拉转马头,叫道:「大夥儿向前冲!」只冲出数丈,忽听得砰砰巨响,炮弹打将过来,登时炸死了十余名士兵。图尔布青只吓得魂飞天外,那料到清兵火器如此犀利,竟会在这崎岖的山道中伏得有大炮。他一跃下马,叫道:「弃了坐骑,集中火力,从来路冲出去。」
    罗刹兵纷纷下马,从阻住山口的巨石大木上爬过去,後队便向两边山壁放枪掩护。罗刹兵火枪的火力甚猛,射程又远,倒也打死了不少清兵。但清兵大炮不住轰来,只炸得罗刹兵马血肉横飞。
    数百名罗刹兵将刚爬出阻道的山石,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地底炸了上来,数百名兵将有的弹上十余丈,有的断首折肢,血肉横飞,侥幸不死的慌忙爬了回来。图尔布青见前後均无退路,不由得束手无策。一名军官极是勇悍,率领了数十名敢死队从北边山壁上爬去,企图杀出一条通路。只是山壁陡削,又光溜溜地无容足之处,只爬上数丈,已有十余名士兵摔将下来,非死即伤。山顶上的清兵投掷石块,将余下数十人尽数打下。那军官摔得脑浆进裂,立时毙命。这时清军的大炮又不住轰来,山壁间充塞了罗刹官兵惨呼之声。
    眼见再过得一会,势非全军覆没不可,图尔布青叫道:「不打了,投降,投降!」但大炮和众兵将的呼叫声将他声音淹没了。他身旁的官兵听得主将要降,跟着齐声大叫:「投降,投降!」余兵跟着叫唤,山谷间尽是「投降」之声。
    清军停了炮火,有人以罗刹话叫道:「抛下火枪刀剑,全身衣服脱光!」图尔布青大怒,叫道:「只抛武器,不脱衣服!」清军中有人叫道:「抛下火枪刀剑,全身衣服脱光的,出来喝酒。不脱衣服的,死蛮基!」图尔布青叫道:「不脱衣服!」
    这句话一出口,隆隆声响,清军的大炮又轰了过来。罗刹兵中有些怕死的,当即纷纷抛下刀枪,开始脱衣。图尔布青举起短铣,一枪打死了一名正在脱衣的士兵,叫道:「脱衣服的都处死刑!」但在清军猛烈的炮火轰击之下,将军的严令也只好不理了,登时便有十余名士兵全身脱得赤条条地,从阻路的山石上爬将过去。两边山上清军一齐拍手大笑,大叫:「快脱衣服,快脱衣服!」脱衣逃生的士兵越来越多,图尔布青短铳连发,又打死了两名,却那裏阻止得住?到後来连军官中也有人脱光衣服,爬了出去。
    清军大炮暂止,山壁顶上有人叫道:「要性命的,快快脱光衣服过来。」这时罗刹兵将那裏还有斗志,十之八九都在解扣除靴。图布尔青长叹一声,毕起短铣对准了自己太阳穴,便欲自杀。他身旁的副官夹手将他短铳抢下,说道:「将军,不可以!老鹰留下翅膀,才可飞越高山。」这句罗刹成语,便是中国话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意。只听得清军中有人以罗刹话叫道:「大家把图尔布青的衣服脱光了,一起出来,否则的话,又要开炮了。」这些罗刹话说得字正腔圆,都是投降了的罗刹兵奉命说的。
    图尔布青怒不可抑,但见数名部属瞪眼瞧着自己,显是不怀好意,伸手便去拔腰间佩刀。他手指刚碰到刀柄,背後一兵扑将上来,搂住他头颈,五六名士兵一齐拥上,将他按倒在地,七手八脚,登时将他全身衣服剥得乾净,抬将出去。


第一三八回  献俘报捷

    罗刹众兵将片刻之前,人人都还垂头丧气、心惊胆战,突然间见到这位平素威严苛酷的将军变成这般模样,忍不住都哈哈大笑。一片愁云惨雾,竟随着山上山下的大笑声而消散。
    罗刹兵将出去一名,便有两名清兵上来,将他们两手反绑在背後,押着行出数里,来到一片空旷的平原土。罗刹兵这一役出战的有二千余人,除了打死和重伤不能动弹的六七百人之外,其余一千八百余名官兵,都是双手反缚,赤条条的列成了队伍。
    清兵将图尔布青押在罗刹官兵队伍之前站定。众罗刹兵见到主将光溜溜的屁股,便有数十人笑了出来。人众之中,笑声极易传染,笑声越来越响,不多时千余官兵齐声大笑。图尔布青大怒,转过身来,大声喝道:「立--正!笑甚麽?」他身上一丝不挂,兀自装出这副威严神态,更是滑稽无比。众官兵平日虽对他极为畏惧,这时却又如何忍得住笑?
    大笑声中,忽听得铳声砰砰砰的响了八下,鼓角声中,一队清军官兵从山後出来,打着青旗,列於东方,眼着又有三队清兵,分打红,白、蓝三色旗号,分列南,西,北三方,将罗刹官兵围在其间。罗刹官兵见清兵或执长枪,或持大刀、或弯弓搭箭、或平端火枪,盔甲鲜明,兵器犀利,自己身上却光无寸缕,更感到敌军武器的胁迫,人人不再发笑,脸上都有恐惧之色。
    清军列队已定,後山大炮开了三炮,丝竹声中,两面大旗招展面出,左面大旗上写着「抚远大将军韦」,右面大旗上写着「鹿鼎公韦」,数百名砍刀手拥着一位少年将军骑马面出。这将军头戴红顼子,身穿黄马褂,眉花眼笑,贼忒兮兮,左手轻摇羽扇,宛若诸葛之亮,右手倒拖大刀,俨然关云之长,正乃韦小宝是也。
    他纵马出队,「哈哈哈」,仰天大笑三声,学足了戏文中曹操的模样,只可惜旁边少了个凑趣的,没人问一句:「将军为何发笑?」
    其时图尔布青满腔愤怒,无可发泄,早已横了心,将生死置之度外,大声駡道:「中国小鬼,你使诡计捉住了我,不算英雄,要杀便杀,为何这般侮辱我?」韦小宝笑道:「我怎麽侮辱你了?」图尔布青怒道:「我…我如此模样,难道…难道还不是侮辱?」韦小宝笑道:「你的裤子,是谁脱下的?」这句话一问,图尔布青登时语塞,心想自己的衣服裤子都是给自己部属硬剥下来的,似乎不能怪在这小鬼将军头上。他狂怒之下,满睑胀得通红,疾冲面上,便要和韦小宝拚命。韦小宝身边四名亲兵抢出,四枝长枪明晃晃的枪尖对准了他胸膛小腹。
    韦小宝道:「你投不投降?」图尔布青道「不降,你把我斩成肉酱,老子也是不降。」韦小宝提高声音,问罗刹官兵道:「你们投不投降?」众官兵都低下了头,默然不语。韦小宝指着西边的白旗,道:「投降的军官士兵,都站到那边去!」众官兵呆立不动,有些官兵心中想降,但见无人过去,便也不敢先去。
    韦小宝道:「好,你们谁都不降,厨子出来!」亲兵队後走出十名厨子,上身赤膊,手执尖刀铁签,上前躬身听令。韦小宝对图尔布青道:「你们罗刹国中,有一味菜『霞舒尼克』,当年我在莫斯科吃过,滋味很是不错,现下我又想吃了!」转头对十名厨子道:「做『霞舒尼克』!」十名厨子应道:「得令!」便有二十名士兵推了十只大铁炉出来,炉中炭火烧得通红。罗刹官兵见了这等情状,面面相觑,不知这中国将军捣甚麽鬼。
    韦小宝手一挥,便有二十名亲兵过去拉了十名罗刹兵过来。韦小宝以罗刹话喝道:「割下他们身上的肉来,烧『霞舒尼克』!」原来这「霞舒尼克」,便是以铁签穿了肉条,在火上烧烤,是罗刹国的第一名菜。
    十名身材魁梧的厨子走到十名罗刹兵身前,将手中闪亮的尖刀高高举起,落将下来。十名罗刹兵一齐大声惨呼起来。亲兵将那十名罗刹兵拉到山坡之後,但见地下鲜血淋漓。十名厨子左手中的铁签上这时已串上一条条肉条,拿到炭炉烤起来。罗刹兵官相顾骇然,一片寂静之中,但听得炭火必剥作响,肉上脂油滴入火中,发出嗤嗤之声。
    韦小宝叫道:「再拉十名罗刹兵过来,做『霞舒尼克』!」二十名亲兵又过去拉人。被拉到的十名罗刹兵中,有四人叫了起来:「投降,投降!」韦小宝道:「好!投降的拉到那边。」亲兵将降兵拉到白旗之下,便有人送上酒肉。四兵投降後,亲兵又去队裏另拉四名。那四兵眼见投降者有酒肉享受,不降的身上被割下肉来,烧成了「霞舒尼克」,虽没看见所割的是何部位,但见这些清兵的眼光老是在自己下体瞄来瞄去,实在徵兆不妙之至,心惊胆战之下,不由得也大呼:「投降!」先前倔强不屈的六兵这时气势也馁了,忍不住都叫:「投降」
    既有人带头投降,余下众兵也就不逞刚勇,有的不等亲兵来拉,便走到白旗之下。片刻之间.千余名罗刹官兵都投降了,只剩下图尔布青一个,直挺挺的站在当地。
    韦小宝道:「你降是不降?」图尔布青道:「宁死不降!」韦小宝道:「好!我放你回雅克萨。」吩咐洪朝率兵五百,护送他回雅克萨城。图尔布青只道自己如此倔强,这清军将军必定将自己杀了,居然肯予释放,实是大出意料之外,说道:「你既放我,把我衣服还来!」韦小宝笑道:「衣服是不能还的。」对洪朝道:「你将他送到雅克萨城下,传我将令,暂停攻城,牵了这个赤条条的罗刹将军绕着城墙走上三圈,然後放他入城。」洪朝接了将令,带兵押着图尔布青而去。
    林兴珠道:「请问大帅,既捉了这罗刹将军何以又放了他?这中间的奥妙,还请大帅开导。」韦小宝笑道:「今日咱们打了这个大胜仗,你可知用的甚麽计策?」林兴珠道:「那是大帅的神机妙算,属下佩服得五体投地。」韦小宝摇头道:「这不是我的神机妙算,是皇上安排下的巧计。皇上说道,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计策很好,吩咐我学上一学。你看过『七擒孟获』的戏没有 ?就算没看过戏,总也听说书说过吧?诸葛亮叫魏延出战,只许败,不许胜,连败一十五阵,让孟获夺了七座营寨,引他冲进盘蛇谷,然後火烧藤甲兵。咱们今日使的,就是诸葛亮的计策。」
    众将听了,一齐拜服。韦小宝又道:「皇上心地仁慈,说道谙葛亮火烧藤甲兵,太过残忍,以致折了寿算。罗刹兵若是投降,就饶了他们性命。」副都统郎坦道:「若不是大帅使那『霞舒尼克』之计,割了十名罗刹兵的肉来烧烤,吓得他们魂飞魄散,这些罗刹兵强悍之极,只怕也不肯投降。这条计策,可胜过讲葛亮了。」韦小宝笑道:「十名厨子身上早藏好了十条生牛肉,只不过在十名罗刹兵大腿上割了几刀,割得它们大叫大嚷。炭炉子裏烧烤的,却是上等牛肉,滋味如何,众位不妨尝尝。」众将纵声大笑,吩咐厨子呈上十条牛肉「霞舒尼克」,割切分食,果然又香又嫩,十分美味。
    众将又问:「大帅既已捉到敌酋,却又放他回去,是不是也要七擒七纵,叫他从此不敢复反 ?」韦小宝道:「那倒不是。这一回事,我在北京时也是请示过皇上的。我说皇上是鸟生鱼汤,宽大为怀,咱们要不要也学学诸葛亮,捉到了罗刹元帅,放他七次?皇上说道:这就不对了。学诸葛亮须得活学活用,不能死学死用。孟获是蛮子的酋长,他说不反,就永远不反了。咱们捉到的只是罗刹元帅将军,他说不反,是不管用的,罗刹国的沙皇和女摄政王又会另派元帅,提兵来侵我疆界。」众将点头称是。韦小宝道:「探子报来,雅克萨的守兵十分凶悍,炮火厉害,咱们攻城的士卒死伤不少,却攻不进去。我放了这罗刹元帅回去,剥光了他,牵着他绕城三周,城裏的罗刹兵从此瞧他不起。他没了威风,以後发号施令,就不大灵光了。」
    诸将齐声称是。林兴珠道:「是皇上吩咐,要剥光了那敌酋的衣服裤子吗?」韦小宝哈哈大笑,道:「皇上那能这麽胡闹?皇上只要我想法子长咱们自己官兵的志气,灭罗刹兵的威风。皇上说道:罗刹兵长得又高又大,全身是毛,好似野人一般,火器又十分犀利。上阵交锋之时,我军见到他们的蛮样,多半心中害怕,这锐气一失,打胜仗就难了。皇上说道:『小桂子,你花样很多,总之要我军上下,大家瞧不起蛮子兵。』我想来想去,也没有什尘好法子,有一晚上忽然想到我小时候赌钱的事。」
    诸将均想:「你小时候赌钱,怎麽跟罗刹兵有关了?」韦小宝微笑道:「我小时候在扬州跟人家赌钱,输了之後,赌品不好,只管混赖,要打架就打,我也不怕。有一次却给人家整得惨了,那赢家捉住了我,剥下我的裤子抵数,让我光着屁回家,大街之上,人人拍手嘻笑。从此以後,我的赌品便长进了不少。」诸将一齐大笑。韦小宝笑道:「皇上说打仗之道要灵活变化,皇上只能指示方略大计,真的干起来要我自己动脑筋。我想当年我小小年纪,也怕人家剥裤子,这些罗刹兵岂有不怕之理?果然裤子一剥,大家都乖乖的投降了。」诸将齐声称赞,大为佩服。有的人心想:「这剥裤子的法子,连『孙子兵法』中也没有的,这一条『韦子兵法』,倒也厉害。」
    当下韦小宝命罗刹降兵穿起清兵的衣甲,派了一名参将,带领两千清兵,押解降兵到北京去向皇帝献俘。大营中的师爷写了一道表章,说道抚远大将军韦小宝遵依皇上御授方略、旗开得胜,罗刹兵仰慕中华上国,洗心归顺,实乃我皇圣德格天,化及蛮夷云云。
    当晓韦小宝下令大犒三军。次晨亲率诸军,来到雅克萨城。攻城的主将朋春入营禀报,城中炮火猛烈,难以近攻。韦小宝道:「咱们架起大炮,轰他妈的。」朋春传下令去,不多时东南西北炮声齐响,一炮炮打进城去。罗刹人经营雅克萨巳久,工事构筑十分坚固,兵将都躲在坚垒之中,清军炮火虽然轰坍不少房屋,但罗刹兵坚守不出,倒也奈何他们不得。
    攻得数日,何佑率倾一千勇士,迫近爬城,城头上火枪一排排打将下来,清兵登时给打死了四五百人。朋春眼见不利,鸣金收兵。罗刹兵站在城头拍手大笑,更有数十名罗刹兵拉开裤子向城下射尿,极尽傲慢。   
    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大怒,亲自率军攻城。城头上一排枪射下,萨布索中枪落马,清军登时乱了。城门开处,数百名罗刹兵冲将出来。林兴珠率领藤牌手滚地面前,大刀挥舞,罗刹兵忙纵跃闪避。这队藤牌兵是林兴珠亲手教练,练熟了「地堂刀法」,在地下滚来滚去,左手以藤牌挡住敌人的火枪铅子,右手大刀将罗刹兵的腿一条条斩将下来。图尔布青见情势不妙,忙下令收兵。林兴珠将萨布索救了回来。萨布素右额中弹,幸好未深入头脑,受伤虽重,性命无碍。这一仗双方各有损折,还是清军死伤较多。
    韦小宝带了军医亲去萨布素帐中疗伤,又重赏林兴珠之功。下令退军二十里安营,当晚在帐中会聚诸将,商议攻城之法。有的说藤牌兵今日立了大攻,明日再诱鬼子兵出城,以藤牌兵砍其鬼脚;有的说鬼子兵折了锐气,只怕不敢出战,不如筑起长垒,四下围困,将他们活活饿死,更有人说大可挖掘地道,从地底进攻。地道攻坡原是中国的古法,这一句话却提醒了韦小宝,想起雅克萨城本有地道,当年自己便曾在地道之中,抱住赤裸裸的苏非亚公主,如今这位公主已贵为摄政女王,执掌罗刹国的军政大权,自己却在这裏跟她部下的兵马打仗。又想:「倘若这时候她在雅克萨城中亲自指挥,我从地道裏钻将进去,爬上她床,一呀摸,二呀摸,摸得她全身酸软,这骚货非大叫投降不可。」
    众将议论了一会,一见韦小宝沉吟不语,脸露微笑,只道他心中已有妙计,当即一齐住口,静候大帅吩咐,那料得到他此时心中所想的,却是如何抚摸苏菲亚公主全身是毛的肌肤,只见他双目似闭非闭,喃喃的道:「骚得很,有劲,吃她不消。」众将面面相觑,听大帅说道:「他妈的,一脚把我从床上踢了下来。」众将更是摸不着头脑,只听他又道:「这罗刹骚货虽然厉害,,老子总还是有对付她的法子。」朋春道:「大帅说得是。罗刹鬼子再厉害,咱们总还有对付的法子。」韦小宝一怔,睁开眼来,道:「咱们?你也来?」随即省悟,哈哈大笑,说道:「对,对!那地道太窄,只能容一个人爬进去,而且出口又在将军的房裏,料来这时候也早给堵死了。咱们须得另外挖过。」众将更是不知所云。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众位将军的计策都很妙,咱们青龙、白虎,天门通吃。明儿一早,大家分别去筑长围、挖地道,同时又放大炮,再诱他们出战,派藤牌兵去斩鬼脚。」众将见自己所建议的计策都为大帅采纳,欣然出帐。次晨拂晓,众将各领部属,分头办事。朋春督兵挑土筑围,郎坦指挥放炮,何佑挖掘地道,洪朝率领五百士卒,向罗刹降兵学了些骂人的言语,在城下大声叫骂。只可惜罗刹人鄙陋无文,骂人的辞句有限,众兵声音虽响,含义却甚为平庸,翻来覆去也不过几句「你是臭猪」,「你吃粪便」之类,那及我中华上国的多采多姿,变化无穷?韦小宝听了一会,甚感无聊。罗刹兵昨日吃了斩脚的苦头,眼见清兵势盛,果然坚守不出,躲在城头女墙之後同駡。清军大炮的炮弹射入城中,却也损伤不大。要知当时的大炮火药装於炮筒之中,点火燃放,只是将铁弹铅弹射出,直接命中固能打得人筋折骨断,但如落在地下,便不足为患,不若後世的炮弹中藏有炸药,爆炸时杀伤方多。
    附近百姓十多年来惨遭罗刹兵虐杀,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几,得知皇上发兵来打罗刹鬼兵,无不大喜若狂,这时有的提了酒食来慰问官军,有的拿了锄头扁担,相助构筑土围。讯息传将出去,连数百里外的百姓也都来助攻。图尔布青在城头上望将下来,但见人头如蚁,纷纷的挑土筑围,城外的一条长围越筑越高,其势已非被困死不可,这时只盼西方尼布楚城中的罗刹兵前来救援,内外夹攻,才有胜望。他那知康熙早料到了这一着,已另遣一队骑兵向尼布楚的罗刹兵佯攻,作为牵制。尼布楚的守将每日裏也在盼望图尔布青带兵前来救援。总算罗刹兵枪炮可以及远,清兵不敢逼近攻城。雅克萨城是罗刹向东方经营的基地,罗刹人野心勃勃,准拟占了黑龙江、松花江一带广大土地後,更向南侵,将整个中国都收归版图,要千千万万人尽皆臣服,成为农奴,因此雅克萨城墙坚厚,城中弹药充足,粮草堆积如山,就是困守三年五载,也不处匮乏。城中开凿深井,饮水无缺。图尔布青怕城裏的中国人作乱内应,都拉到城墙上杀了,将尸首抛下城来。城外的中国人见了,无不愤恨叫骂。
    这时地道已渐渐掘到城边。韦小宝心想鹿鼎山是皇帝龙脉的所在,若是掘断龙脉,害死了康熙,那可大大不妥,下令地道不可掘进城中,只须在地墙下埋藏炸药,炸毁城墙,大军便可冲入。不料这一日城中几口井忽然水涸,图尔布青善於用兵,得报後凝神一想,料知敌军在挖掘地道,以致地下水源从地道中流了出去,当下测定了方位,在清兵地道上施放炸药,轰的一声大响,将挖倔地道的清兵炸死了百余人。地道也即堵死。
    雅克萨城一时攻打不下,天气却一天冷似一天。这极北苦寒之地一入秋季便已冷得非同小可,到得冬季,那更是滴水成冰,稍一不慎,防护欠周,鼻子耳朵往往便冻得掉了下来,至於指头僵落,手脚冻腐,那更是常事。下得数天大雪,助攻的众百姓已然抵受不住,纷纷向官军告别,说道明年初夏开冻,再来助攻,又劝官军向南退兵,以免冻僵在冰天雪地之中。萨布素、郎坦等军官久驻北地,均知入冬之後局面十分凶险,若是晚上遇上寒潮侵袭,一夜之间官兵冻死一半也非奇事。罗刹兵住在房屋之中,墙垣挡得住寒气,清军却宿於野外营帐,纵然生火,也是无济於事。
    韦小宝心想皇上派我出征,连一个城池也攻不下,却要退兵,未免太过脓包,犹疑得数天,始终拿不定主意,部将来报,有数十名伤卒受不住寒冷而冻死了。韦小宝正自气沮,忽有圣旨到来。
    康熙上谕说道:「抚远大将军韦小宝出师得利,殊堪嘉尚。今已遣罗刹降将奉领大清敕书,前赴莫斯科宣谕罗刹君主,嘱其罢兵退师,两国永远和好。比来天时严寒,兵将劳苦,露宿冰雪,朕心恻然。韦小宝可率师南退,驻爱珲、呼玛尔二城休兵养士,来春罗刹兵如仍顽抗不服,再行进军,一举荡平,兹赐抚远大将军暨所属将军、都统、副都统以下官兵衣被、金银、酒食有差。诸统兵将军须遵体朕意,爱护士卒,不贪速功,王师北征,原为护民,而兵亦民也。钦此。」
    韦小宝和诸将接旨谢恩。
    诸将都说万岁爷爱惜将士,皇恩浩荡,只是想到这一撤围,不免前功尽弃,心中又都感可惜。传旨的钦差到各营去宣旨颁赏,士卒登时欢声雷动。
    次日韦小宝令萨布素率兵先退,又令何佑与林兴珠率军断後,罗刹兵若敢出城来追,便杀他个落花流水。
    罗刹兵见清兵撤退,城中欢呼之声大作,数百名罗刹兵又站在城头向下射尿。韦小宝大怒,下令众军一齐向着城头小便。清军万屎齐发,倒也壮观。城上城下,轰笑声叫骂声响成一片。只是罗刹兵居高临下,尿水射得到城下,清军却射不上去,这一塲尿仗却是输了。城墙遍地是尿,寒风一吹,顷刻间结成一层黄澄澄的尿冰。
    韦小宝是少年人心性,这一口气咽不下去,指着城头「辣块妈妈」的大骂。前来宣旨的钦差劝道:「罗刹兵野兽一般,大帅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韦小宝道:「不行,输得太失面子!」 吩咐取水龙来。那水龙是救火之具,军队中防备失火,行军扎营,必定携带。亲兵拉了十余架水龙到来,韦小宝吩咐拖上土垒,其时江水结冰,无水可用,於是下令火夫在大锅中烧融冰雪,将热水倒入水龙。韦小宝拉开裤子,在热水中撒了一泡尿,喝令亲兵:「向城头射去!」
    众亲兵见主帅想出了这条妙计,俱都雀跃,一齐奋勇,扳动水龙上的杠杆,一放一压,水管中的热水便笔直向城头射去。众亲兵大叫:「韦大帅赐罗刹鬼子喝尿!」热水冲到,罗刹兵纷纷叫骂闪避。诸将有的暗叫:「胡闹」,有的要讨好大帅凑趣,在旁大声叱暍助威。只是天时实在太冷,水龙中的热水过不多时便结成冰,又得再加热水。
    韦小宝赢一场尿仗,兴高采烈,自夸自赞:「诸葛亮火烧盘蛇谷,韦小宝尿射鹿鼎山。那是一般的威风!」突然间一怔,双目瞪视,呆呆的出神,「哇」』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副都统郎坦在旁赞道:「大帅这一泡尿,大大折了罗刹鬼子的锐气。」
    韦小宝吩咐击鼓升帐,聚集诸将,问道:「咱们营裏共有多少水龙?」一名掌管军需的参将,禀道:「启禀大帅,共有一十八架。」韦小□皱眉道:「太少,太少!怎么不多带一些?」那参将应道:「是!」心想:「军营中失火之事并非常有,一十八架水龙也已够了。」韦小宝道:「我要一千架水龙应用,即刻差人去附近城镇征调,几时可以齐备?」
    当地是极北边陲,地广人稀,最近的城镇也在数百里外,所有城镇又都贫乏得紧,寥寥数百户人家,与中原的大不相同,未必就有水龙,要征集一千架水龙,那是决计无法办到。那参将脸有难色,道:「启禀大帅,一千架水龙,在关外恐怕找不到,得进关,往北京天津赶运过来。」韦小宝怒道:「放屁!去北京天津调水龙,那得多少时候?打仗的事,半天也耽搁不起!」那参将喏喏连声,脸色大变,心想:「这一下我的脑袋可要搬家了。」
    那钦差坐在一旁,忍不住劝道:「大帅,你的贵尿已经射上了罗刹人城头。这个……这个贵精不贵多,咱们这一仗已经赢了。以兄弟浅见,似乎可以穷寇……穷寇莫射了。」
    韦小宝摇头道:「不成!没一千架水龙,办不了这件大事。」那钦差心想:「你这大帅也胡闹,这射尿斗气之事,偶一为之,开开玩笑。那也无伤大雅,岂能大张旗鼓的来干?少年皇帝爱用少年将军,他们君臣投缘,旁人也不敢多嘴。但如闹得太过不成体统,未免贻笑天下。」欲待再劝,却听韦小宝道:「众位将军,那一位能想出妙计,即刻调到一两千架水龙,那是一件莫大的功劳。」
    朋春道:「请问大帅,要这一千架水龙,是用来…用来射尿上城吗?」韦小宝笑道:「咱们有了一千架水龙,若是用来射尿上城,那里又有这许多人来拉尿?一百万兵也不够啊。」朋春笑道:「正是。属下蠢得很,要请大帅指示。」韦小宝笑道:「刚才我见本帅的贵尿射上城头,立即结成了冰。倘若咱们用一两千架水龙连日连夜的将热水射进城去,那便如何?」
    众将一怔之下,脑筋较灵的数人先欢呼了起来,跟着旁人也都明白了,大帐之中欢声如雷,众将齐叫:「妙计,妙计!水漫雅克萨,冰冻鹿鼎山!」过得片刻,欢声渐止,有人便道:「就算要到北京、天津去调,那一千架水龙也要连夜赶运过来。」当时便有数名副将、佐领自告奋勇,讨令去徵集水龙。
    洪朝职位低微,排班站在最後,这时躬身说道:「启禀主帅,末将有个浅见,讲主帅定夺。」韦小宝道:「你说吧!」洪朝道:「末将是福建人,家乡地方很穷,造不起水龙,乡村中失了火,大家便用竹筒水枪救火。那竹筒水枪,是用一根粗大毛竹打通了,末端开一个铜钱大的小孔,另一端用一条木头活塞插在竹筒之中。救火之时,将水枪的小孔浸在水裏,活塞後拉,竹筒裏便吸满了水,再用力推动活塞,水枪裏的水就射出去了。」韦小宝嗯了一声,凝思这水枪之法。
    何佑道:「启禀主帅,这水枪可大可小,卑职小时候,跟同伴玩耍,用水枪射人,倒也有趣。就可惜这一带没大毛竹,要装大水枪,这种大竹筒也得过了江长才有。」韦小宝问洪朝道:「你有什麽法子?」洪朝道:「末将心想,这一带大毛竹是没有的。大松树、大杉树却多得很。咱们将大树砍将下来,把中间剜空了,就可做成大水枪。」韦小宝道:「要剜空大松树的心子,可不大容易吧?」
    一名姓班的副将是山西木匠出身,说道:「启禀主帅,这事倒不难办。先将大木材锯成两个半片,每一爿中间挖成半圆的形状,打磨光滑,然後将两个半爿合了起来,木材中间就是空心的一个圆洞了。两个半爿并凑之时,若要考究,就用笋头,如果是粗功夫,那么用大铁钉钉起来也成了。」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做这麽一枝大水枪,要多少时候?」班副将道:「小将自己动手,一天可以造得一枝,再赶夜工,可以造得两枝。」韦小宝皱眉道:「太慢,太慢。你到各营去挑选帮手大家一起干,你做师父,即刻便教徒弟。这是粗活,既不是新娘子的红漆马桶,也不是财主家裏定造的棺材。水枪外的树皮也不用剥去,只要能射水入城,那就行了。众将官,大夥儿马上动手,伐木来造水枪吧!」
    众将得令,分带所属士兵,即时出发,去林中砍伐木材。
    关外遍地都是松杉,额尔古纳河一带处处森林,百年以上的参天乔木也是不计其数,清兵大军出动,不到半天便伐了数千株大木材来。军中士兵本来做过木匠的有一百多人,班副将调集在一起,再找了四五百名手艺灵巧的士兵相助,连夜开工,赶造水枪。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4: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三九回  水炮破城

    班副将先造了一枝示范,那水枪径长二尺,枪筒有一丈来长,活塞末端装了一条横木,六名士兵分站左右,握住横木一齐推拉。水枪吸入热水後,班副将一声令下,六名士兵出力推动活塞,热水从水枪中激射而出,直射到二百余步之外。
    韦小宝看了试演,连声喝采,说道:「这不是水枪,是水炮,咱们给取个名字,叫作……叫作白龙水炮。」当下取出金银,犒赏班副将和造炮官兵,吩咐连日连夜的赶造。
    图尔布青见清军退而复回,站在城头了望,但见清军营中堆积了无数木材,心想:「中国蛮子砍伐木材,自然是为了生火取暖,如此看来,却是要围城不去了。哼,再过得半个月,大风雪刮来,我可有得你们受的了,火烧得再旺,也挡不了这地狱里出来的阴风寒气。」他下得城来,命亲兵烧旺了室中炉火,斟上罗刹烈酒,叫过两名掳掠而来的中国少女服侍饮酒。
    这时朋春、何佑等分遣骑兵,将数百里方圆之内众百姓的铁镬铁锅都调入大营,掘地为灶,木柴堆和冰雪堆便如一座座小山相似,一尊尊造好的白龙水炮上都盖了树枝,以免给罗刹兵发觉。
    过得九日,班副将报道三千尊白龙水炮已然造就。次日是黄道吉日,韦小宝卯时升帐,击鼓聚将,下令水炮抬上长垒,炮门对准城中。军中鼓角齐鸣,号炮砰歼砰的连发九下。众营将士一齐动手,将冰雪铲入铁镬铁锅,烧将起来。
    图尔布青正在热被窝中沉沉大睡,忽听得城外炮声大作,急忙跳起,匆匆穿上农服,披上貂裘,到城头察看。其时风雪正大,天色昏暗,朦胧中只见清军长垒上摆满了一棵棵大树,正疑惑间,猛听得清军齐声呐喊,有如山崩地裂一般,数千株大树中突然射出水来,四面八方的喷入城来。图尔布青大惊,只叫得一声:「啊哟!」一股热水当胸射到。总算天时实在太冷,热水射到时已不甚烫,却冲得他立足不定,一个跄踉,倒在城头,身旁亲兵急忙扶起。但听得四下裏都是喊声,头顶水声哗哗直响,一条条白龙般的水箭飞入城中,霎时之间,雅克萨城上罩了一团茫茫大雾,却是水汽遇冷凝结而成。
    图尔布青心中乱成一团,叫道:「中国蛮子又使妖法!」心想大树中竟会喷出水来,自然是妖法无疑。他惶急之下,大叫:「大家放枪,别让中国蛮子冲上城来。」自从那日他被韦小宝剥光衣衫、牵着绕城三匝之後,威信大失,发出来的号令,部属早巳不如先前之凛遵不误。只是清军围城甚急,罗刹兵将俱恐城破後无一幸免,这宁勉力守御,这时忽见巨变陡起,数千股水箭射入城来,众兵将四散奔逃,那裏还有人理睬於他 ?
    幸喜清军只是射水,倒不乘机攻城。罗刹兵乱了一阵,惊魂稍定。但见地下积水成冰,头顶一条条水柱兀自如注如灌,泼将下来。
    雅克萨城内的中国男子早巳被罗刹兵杀得乾乾净净,只剩一些年轻女子,作为营妓,供其淫乐。城中除了罗刹兵将外,尚有莫斯科派来的文职官员,传教的教士,随军做买卖的商人,想到东方来大发洋财的无赖亡命,小偷大盗。顷刻之间,人人身上淋得落汤鷄相似,初时水尚温热,过不多时,湿衣渐冷,又过一会,湿衣开始结冰。众人大骇,纷纷脱下衣裤皮靴,要知湿衣一经结冰,黏连肌肤,那时手揩僵硬,再也无法解脱,就算有人相助,往往将皮肤连着衣裤鞋袜一齐撕下,实是危险不过。
    地下积水渐高,慢慢凝固,变成稀粥一般的糊状,罗刹人的赤脚踏在其中,冰冷彻骨,忍不住双脚乱跳,大叫:「冻死啦,冻死啦。」众人纷纷抢到高处,有些人索性爬上了屋顶。人丛中有人叫了起来:「投降,投降!再不投降,大夥见都冻死啦。」
    圆尔布青身披貂袭,左手撑伞,骑上一匹高头大马背上,来回巡视,听得有人大叫「投降」,心中大怒,喝道:「有谁在这裏扰乱军心?奸细!拉出来枪毙!」众人见他貂袭能够防水,身上温暖,兀自在这裏耀武扬威,旁人却都赤身露体,冻得死去活来,人人心中不忿,当下便有人拾起地下的冰块雪团,向他投去。图尔布青举起短铳,轰隆一声,向人丛中射去,登时打死了两人。余人拾起冰块雪团向他乱挪,更有人扑上去,将他拉下马来。卫兵舞刀砍杀,却那裏止得住。正大乱间,一小队骑兵奔到,罗刹乱民才一哄而散。图尔布青从地下爬起,恰好头顶两股水柱淋下,登时将他全身泼湿。他双脚乱跳,大声咒骂,只得命卫兵相助脱衣除靴。
    清军水炮中射出热水时笔直成柱,有的到了城头上空便散作水珠,如大雨般纷纷洒下,有的射得较低,却凝聚不散,对准了人身直冲。要知这些水炮制作粗糙,有的力道甚大,可以及远,有的却射程甚近,更有许多射得几次便炮筒散裂,反而烫伤炸伤了不少清军的「炮手」。三干尊水炮射了一个多时辰,已坏了六七百尊,同时烧煮冰雪面成热水,不及水炮发射之快,「弹药」到後来已然接济不上。清军望见城中罗刹兵狠狠的情状,土垒上欢声雷动,南腔北调,大唱俚歌,其中自也少不了韦小宝那「一呀摸,二呀摸」的「十八摸」。   
    朋春等将军、都统忙碌指挥。班副将所带的木匠队加紧修理坏炮。烧水队拼命将冰雪铲入锅中,运水队将热水一桶桶的倒入炮中。炮筒中水一倒满,炮手推入活塞,将本来向下倾侧的炮口拉起向上,「一、二、三、放!」六名炮手奋力向前,一股水箭从炮口冲出,射入城中。
    又射得大半个时辰,坏炮愈多,热水更缺,只剩下八九百尊水炮还在发射,威力自是大减。韦小宝正感沮丧,忽兄雅克萨城门大开,数百名精赤条条的罗刹人涌了出来,大叫:「投降,投降!」
    萨布素其时头上枪伤已好了大半,当即率领一千骑兵上前,喝道:「降人坐在地下!」罗刹人面相觑,不明其意。一名清军把总往地下一坐,叫道:「坐下,坐下!」便在此时,城门又闭,城头上几排枪射了下来,将罗刹降人射死了数十人。
    其余罗刹降人大骇,四散奔逃。清军水炮瞄准城上放枪的罗刹兵将,水柱激射过去。罗刹兵纷纷跃下城头。
    这时候城内积水二尺有余,都已结成了冰,若要将全城灌满了水,冻成一座大冰城,至少也得十天半月。但罗刹兵无衣无履,又生不了火,人人冻得簌簌发抖,脸色铁青。有的数兵搂抱在一起,互藉体温取暖。图尔布青兀自在大声吆喝,督促众兵将守城。众兵都转过了头,不加理睬。图尔布青大怒,伸掌去打一名军官。那军官一让,图尔布青追将过去,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旁边一名士兵伸手一推,将他推入地下一个积水的窟窿之中。图尔布青出力挣扎,但手足麻木,爬不来,大叫:「救我!救我!」众兵将人人脸现鄙夷之色,聚在那水窟旁围观。过不多时,窟中积水凝结成冰,将图尔布青活活的冻结在内,他上身在冰窟之外,兀自喘气不已,胸膛以下却陷在冰内,匣似活埋了一般。
    这时人人心意相同,打开城门,大叫:「投降!」蜂涌面出。所有罗刹军民,余了冻得已无法动弹的之外,尽数出城投降。
    韦小宝狂喜之下,手舞足蹈,胡言乱语,所发的号令早已全然莫名其妙。好在清军带兵将领人人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口中大叫:「得今!」却自行去办理受降、入城、缴械、清理诸般手续,一切井井有条,却和韦大帅所发的号令全不相干。
    只是先前射水入城之时,唯恐不多,此刻要将城中积冰烧融,化水流出城外,却也是着实不易。郎坦督率众兵,先将总督府清理妥善,请韦小宝、索额图和钦差住入,然后再去火药库、枪械库、金银库等要地一一封存,派兵看守。其时清朝国势方强,军中纪律森严。大官和韦小宝、索额图等自然要乘机大发横财,军官士兵却是一物不敢妄取。
    当晚城内城外杀牛宰羊,大举庆祝。索额图等自是谀词潮涌,说韦大帅用兵如神,古时孙吴复生,也是不及。那钦差道:「兄弟这次出京,皇上一再嘱咐,要韦大帅不要杀伤太多。今日韦大帅攻克坚城,固是奇功,更加难得的是居然刀枪剑戟,弓箭火器一概不用,我军竟没一兵一卒阵亡。一日之内摧大敌,克名城,而不损一名将士,古往今来,唯韦大帅一人而已。这不但空前,也一定是绝後了。」韦小宝得意洋洋,大吹牛皮,说道:「要破雅克萨城,本来也非难事,难在皇恩浩荡,体惜将士,不能伤亡太大。因此上兄弟要等到今天使这计策,好让钦差大臣亲眼见到。咱们给皇上办事,打胜仗那也罢了,人人都会的,不算稀奇,总是要仰遵皇上圣意,打胜仗而不死人,这就难一些了。」众将均觉他虽然自吹自擂,但要打一个大胜仗而已方不死一人,也确是天大的难事,当下人人点头。索额图道:「这是皇上的洪福,韦大帅的奇才。」韦小宝笑道:「今日自上到下,人人都有很大的功劳。若不是钦差大人和索大人亲临前敌,奋勇督战,咱们也不能胜得这麽容易。」
    钦差和索额图心中大喜,感激无比,适才对阵之时,他两个文官躲得远远地,唯恐受了矢石之伤,那有半点「亲临前敌,奋勇督战」之事?但韦小宝既这么说,在报捷的摺子之中,自也有自己的一份大功了。  
    常言道:「花花轿子人抬人」,礼尚往来。韦小宝深通做官之道,奉送钦差这一份大功,自己惠而不费,一无所损。钦差这一回到北京,在皇帝面前却一定会替自己大加吹嘘,将三分功劳说成了十分,自己在军中便有什麽逾规越份之事,钦差和索额图也必尽力包瞒,守口如瓶。
    众人吃喝了一会,林兴珠的部下得罗刹降兵举报,将图尔布青从冰窟中挖了出来,抬到阶下。这时图尔布青早已冻毙,全身发青。韦小宝叹道:「这人的名字取得不好,倘若不叫图尔布青,叫作图尔布财,那就不会发青,只会发财了。」命人取棺木将他收殓了。
    当晚韦小宝和双儿在总督府的卧房中就寝,炉火生得甚旺,锦被綉帷,一室皆春。这是他的旧游之地,掀开床边大木箱的盖子一看,箱中放的却是军服和枪械。双儿笑道:「你盼望箱子裏又钻出罗刹公主来,是不是?」韦小宝笑道:「你是中国公主,比罗刹公主好得多。」双见笑道:「可惜你的中国公主在北京,不在这里。」韦小宝道:「好双儿,咱们今日算不算『大功告成』 ?」双儿嫣然一笑,双颊晕红。她虽和韦小宝做夫妻已久,听得丈夫调笑,却仍有羞涩之意。
    韦小宝伸手过去,搂住了她腰,两人并肩坐在床边。韦小宝道:「你拚凑地图,花了不少心血,咱们终於拿到了鹿鼎山。皇上封我为鹿鼎公,这座城池,多半是为我管了。这山底下藏得有无数金珠宝贝,咱们慢慢掘了出来,我韦小宝可得改名,叫做『韦多宝』。」双儿道:「你已有了这许多金子银子,几辈子也使不完啦,珠宝再多,也是无用。我瞧还是做韦小宝的好。」韦小宝伸嘴过去,在她脸上轻轻一吻,说道:「对,对!这些日来,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若是掘宝,只怕挖断了满洲的龙脉,害死了小皇帝。他是我大舅子,向来待我不错,害死了他,未免对他不住。不掘宝吧,又觉得可惜。这样吧,咱们暂且不掘这宝藏,等到皇上御驾升天,咱们又穷得要饿饭了,那时候再掘不迟。」
    刚说到这里,忽见帐子微微颤动,跟着木箱中轻轻喀的一响。两人使个眼色,一齐注视着木箱,过了好一会,却更无动静。韦小宝双掌轻轻拍了三下,双儿过去开了房门,守在门外的四名亲兵躬身听令。韦小宝指着木箱,低声道:「裏面有人!」
    四名亲兵吃了一惊,抢到箱边,揭开箱盖,却见箱中盛满了衣物。韦小宝打个手势,亲兵搬开衣物,揭开箱底,露出一个大洞,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巨响,洞中放了一枪出来。一名亲兵「啊」的一声,肩头中弹,向後便倒。双儿忙将韦小宝一拉,扯到了自己身後。韦小宝指指炭炉,作个倾的手势。一名亲兵过去端起炭炉,便往洞中倒了下去。
    只听得洞中有人大叫,说的是罗刹话,跟着咳嗽不止。韦小宝以罗刹话叫道:「先把火枪抛上来,再爬出来。」只见洞中抛出一杆短铳,跟着一名罗刹兵探头出来。一名亲兵抓住他头发向後一拉,另一名亲兵便伸刀架在他颈中,只见那兵胡子着了火,兀自未熄,只痛得哇哇大叫,狼狈异常的爬了出来。韦小宝道:「下面还有人没有?」只听洞内有人叫道:「还有一个!投降!投降!」   
    韦小宝喝道:「抛枪上来!」却见洞口白光一闪,抛上来一柄马刀,跟着是一团火烧了出来,原来这名罗刹兵烧着了头发。这时在门外守卫的亲兵听得大帅房中有警,又奔进数人。七八名亲兵揪住了两名罗刹兵,扑灭了两人头发胡子上的火焰,反绑了缚住。
    韦小宝突然指着一名罗刹兵,叫道:「咦,你是王八死鷄。」那兵脸露喜色,叫道:「是,是,中国小孩大人,我是华伯斯墓。」另一名罗刹兵也叫了起来:「中国小孩大人,我……我是齐洛诺夫。」韦小宝向他凝视半响,见他胡子烧得七零八落,脸上也烫得又红又肿,但终於认了出来,笑道:「对啦!你是猪猡懦夫!」齐洛诺夫大喜,叫道:「对,对!中国小孩大人,我是你老朋友。」   
    原来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是苏菲亚公主的卫士,当年就在雅克萨城和韦小宝相识,同去莫斯科。两人在猎宫中随同火枪手造反,着实立了些功劳。苏菲亚公主掌执国政後,为酬庸从龙之士的助劳,将身边卫士都升了官。这次和图尔布青东来的共有四名卫士,都当了队长,其中一人战死,一人冻死。余下这两人当兵败城破之时,悄悄躲入了地道,想出城逃走,那知城外地道出口早巳堵死,两人进迟不得,终於形迹败露。当年韦小宝分别叫他们为「王八死鸡」和「猪猡懦夫」。两人那知其意,欣然答应。听公主叫他为「中国小孩」,初时也跟着一般称呼,待得韦小宝立功,公主封了他爵位,众卫士为示尊敬,都称之为「中国小孩大人」。韦小宝问明来历,命亲兵松绑,带出去取酒食欵待。众亲兵怕地道尚有奸细,钻进去搜索了一遍,查知房中此外更无地道复壁,这才退出。亲兵队长心下惶恐,连声告罪,心想真是侥天之幸,倘若这两名罗刹兵半夜里由地道钻将出来,刺死了韦大帅,自己非满门抄斩不可。
    次日韦小宝叫来华伯斩基和齐洛诺夫二人,问起苏菲公主的近况。二人说公主殿下总理朝政,罗刹全国的王公大臣,将军主教,谁也不敢违抗。两位沙皇年纪幼小,一切也都听姊姊的。齐洛诺夫道:「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国小孩大人,吩咐我们来打听你大人的消息,要我们见到你大人後,请你再去莫斯科玩玩,公主重重有赏。」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中国小孩大带兵来打仗,否则的话,大家是亲爱的甜心,是好朋友,这仗也不用打了。」韦小宝道:「你们胡说八道,骗人!」两人睹咒发誓,说道千真万确,决计不假。
    韦小宝心想:「皇上本来要我设法和罗刹国讲和,不妨叫这两人去跟苏菲亚公主说说。」便道:「我有一封信,要你们带给公主,不过我不会写罗刹的蚯蚓字,你们代我写吧。」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面面相觑,均有难色,他二人只会骑马放枪,说到提笔写字,却也是一窍不通。齐洛诺夫道:「中国小孩大人要写情书,我们两个是干不来的。我们……我们去找一个教士来写。」韦小宝答应了,命亲兵带二人去罗刹降人中找寻。
    过不多时,两人带了一名大胡子教士到,原来其时罗刹军人大都不识字,随军的教士除了祈祷上帝,激励士气之外,还有一门重要职务,便是替兵将代写家书。
    那教士穿了清兵装束,衣服太小,紧紧绷在身上,显得十分可笑。他吓得战战兢兢,随着两名队长参见韦小宝,说道:「上帝赐福中国大将军,大爵爷,愿中国大将军一家平安。」韦小宝要他坐下,说道:「你给我写一封信,给你们的苏菲亚公主。」那教士连声答应。亲兵早已在桌上摆好了文房四宝。那教士手执毛笔,铺开宣纸,弯弯曲曲的写起罗刹字来,但觉那毛笔柔软无比,笔划忽粗忽细,说不出的蹩扭,却也不敢有半句话评论中国笔墨,只怕惹得这仗中国将军生气。
    韦小宝道:「你这麽写:自从分别之後,常常想念公主,只盼娶了公主做老婆……」那教士吓了一跳,手一颤,毛笔在纸上涂了一团墨迹。齐洛诺夫道:「这位中国小孩大人,是苏菲亚公主殿下的甜心。公王殿下很爱他的,常说中国情人胜过罗刹情人一百倍。」他为了讨好韦小宝,不免张大其词。那教士诺诺连声,道:「是,是胜过一百倍,一百倍。」他心神不定,文思窒滞,却又不敢执笔沉吟,只得将平日用惯了的陈腔滥调都写了上去,尽是罗刹士兵写给故乡妻子情人的肉麻辞句,甚么「亲亲好甜心」,「我昨晚又梦见了你」,「吻你一万次」之类,不一而足。
    韦小宝见他走笔如飞,大为满意,说道:「你们罗刹兵来占我中国地方,杀了许许多多中国百姓。中国大皇帝十分生气,派我带兵前来,把你们的兵将都捉住了。我要将他们割成一条一条,都烧成霞舒尼克……那教士又是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我的上帝!」韦小宝续道:「不过瞧在你公主的面上,暂时不割不烧。如果你答应以後罗刹兵再也不来犯我中国疆界,中国和罗刹国就永远是好朋友。要是你不听话,我派兵来杀光你们的罗刹男人,你就再也没有罗刹男人陪着睡觉了。你要男人陪着睡觉,天下只有中国男人了。」
    那教士心中大不以为然,暗道:「天下除了罗刹男人,并非只有中国男人,这句话太也没有道理。」又觉这种无礼的言语决不能对公主说,决意改写几句既恭谨又亲密的话,料想这个中国将军也不识得。但他为人谨细,生恼给瞧出了破绽,将这几行文字都写成了拉丁文。写毕之後,不由得脸露微笑。
    韦小宝又道:「现下我差王八死鷄和猪猡懦夫送这封给,又送给你礼物。你愿意做我情人,还是做我敌人,你自己决定吧。」那教士又将最後这句话改得极尽礼敬,写道:「中国小臣思慕殿下厚恩,谨献贡物,以表忠忱。小臣有生之年,皆殿下不贰之臣也。企盼两国和好,俾罗刹被俘军民重归故国,实出殿下无量恩德。」最後这句话,却是出於他的私心,料想两国若是和议不成,自己和其余的罗刹降人势必客死异乡,永远不得归国。
    韦小宝待他写毕,道:「完了。你念一遍给我听听。」那教士双手捧起信笺肃立诵读,念到自己改写之处,却仍照韦小宝的原意读出。韦小宝会讲的罗刹话本就颇为有限,听来似乎大致不错,那料得到他竟敢任意窜改?便点点头,道:「很好!」取出「抚远大将军韦之印」的黄金印信,在信笺上盖了朱印。这封情书不像情书,公文不似公文的东西就搞成了。
    韦小宝命那教士下去领赏,吩咐大营的师爷将信封入封套,在封套上用中国字写上苏菲亚公主的名字。那师爷磨得墨浓,蘸得笔饱,第一行写道:「大清国鹿鼎公抚远大将军韦奉书」,第二行写道:「鄂罗斯国摄政女王苏飞霞因伦长公主殿下」。原来「罗刹」两字,於佛经意为「魔鬼」,以之称呼俄国,颇含轻侮,文书之中便称之为「鄂罗斯」。那师爷又觉「苏菲亚」三字不甚雅驯,这个「菲」字令人想起「芳草菲菲」,似乎讥剌她全身是毛,於是写作了「苏飞霞」。既合「落霞与孤鹜齐飞」之典,又有「飞霞扑面」之美;「固伦长公主」是清朝公主最尊贵的封号,皇帝姊妹是长公主,皇帝的女儿是公主,此女贵为摄政,又是两位并肩沙皇的姊姊,自然是头等公主了。待听得韦小宝笑道:「这个罗刹公主跟我是有一手的,几年不见,不知她怎样了?」那师爷在封套後面又写上两行字:「夫和戎狄,国之福也。如乐之和,无所不谐,请与子乐之。」心想这是「左传」中的话,只是罗刹乃戎狄之邦,未必懂得我中华上国经传中的语句,其中双关之意,更必不解,「俏眉眼做给瞎子看」,难免有「明珠暗投」之叹了。
    其实不但「鄂罗斯国固伦长公主苏飞霞」决计不懂这几个中国字的含义,连「大清国三等鹿鼎公抚远大将军韦小宝」,除了识得自己的名字和两个「大」字之外,也是只字不识,见那师爷在封套正反面都写了字,说道:「够了,够了。你的字写得好,胜过罗刹大胡子。」
    他吩咐师爷备了一批贵重礼物,好在都是从雅克萨城中俘获而得,也不用花他分文本钱。再将华伯斯基,齐洛诺夫两名队长传来,叫他两人从罗刹降兵中挑选一百人作为卫队,立即前往莫斯科送信。两名队长大喜过望,不住鞠躬称谢,又拉起韦小宝的手,在他手背上连连亲吻。韦小宝的手背被二人的胡子擦得酸痒,忍不住哈哈大笑。
    雅克萨城小,容不下大军驻扎,当下韦小宝和钦差及索额图商议了,派朗坦、林兴珠二人率兵二千,在城中防守,大车南旋,分驻爱珲、呼玛尔二城侯旨。同时遣飞骑去北京向皇帝报捷。韦小宝临行之际,郑重叮嘱朗坦,林兴珠二将,决汁不可在雅克萨城关凿水井,挖掘地道。
    大军浩浩荡荡向南进发。韦小宝,索额图,朋春等驻在爱玛,萨素布另率一军,驻在呼玛尔。韦小宝闲着无事,饮酒赌钱,自是不必细表。命罗刹降兵改穿清军装束,汉人教授华语,命他们将「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圣天子万寿无疆」、「中国皇帝德被四海、威震绝域」、「万岁爷神圣文武,皇恩浩荡」等等句子背得烂熟,然後派兵押向北京,要他们在京师大街上一路高呼,朝见康熙时更须大声呐喊,说道越是喊得起劲,皇上赏赐越厚。
    过得月余,康熙颁来诏书,对出征将士大加嘉奖,韦小宝升为二等鹿鼎公,其余将士各有升赏。传旨的钦差交了一个用火漆印封住的木盒给韦小宝,乃是皇上御赐。韦小宝磕头谢恩,打开木盒,不禁一呆。原来盒裏是一只黄金饭碗,碗中刻着「加官晋爵」四字,依稀便是当年施琅送给他的,只是花纹字迹俱有破损,却又重行修补完整。
    韦小宝记得当年这只金饭碗放在铜帽儿胡同伯爵府中,那晚仓皇逃走,并未带出,一凝思间,已明其理。定是那晚炮轰伯爵府後,前锋营军士将府中残损的遗物开具清单,呈交皇帝。这只金饭碗虽有破损,却未熔烂。康熙命匠人修补了,重行赐给他,意思自然是说:他的金饭碗已打烂了一次,这一次可得好好捧住,别再打烂了。韦小宝心想:「小皇帝对我倒讲义气,咱们有来有往,我也不掘他的龙脉。」
    再过十余天,康熙又有上谕到来,这一次却是大加申斥,说韦小宝行事胡闹,要罗刹降兵大呼「万寿无疆」,实在无聊之至,上谕中说:「为人君守牧者,当上体天心,爱护黎民。罗刹虽为蛮夷化外之邦,其小民亦人也,既已降服归顺,不应复侮弄屈辱之。汝为大臣,须谏君以仁明爱民之道。朕若有惠於民,虽不寿亦为明君,若骗妄残民,则万毒无疆,徒苦天下而已。大臣谄谀邪佞,致君於不德,其罪最大,切宜为诫。」


第一四○回  奉旨议和

    韦小宝这次拍马屁拍在马脚上,碰了一鼻子灰,好在他脸皮甚厚,也不以为意,对着传旨的钦差大骂自己该死,心中却想:「天下那有人不爱戴高帽子的?定是这些罗刹兵中国话说得不好,把小皇帝听得胡裏胡涂,惹得他生气。」将教授罗刹兵华语的几名师爷叫来,痛骂一顿,骂完之後,拉开桌子又和他们赌起钱来,掷得几把骰子,早将康熙的训诫抛到了九霄云外。
    忽忽数月,冬尽春来。韦小宝在爱玛虽然住得舒服,却时时记挂着阿珂、沐剑屏等几个妻子,曾连遣亲兵,送物回家。六位夫人也名有衣物用品送来,大家知他不识字,家书却是两免了,只是命亲兵带个口信,说家中大小平安,盼望大帅早日凯旋归京而巳。这一日京中又有上谕颁来,钦命韦小宝和索额圆为让和大臣,与罗刹国使臣议订和约,京中又派来镶黄旗汉军都统佟国纲、护军统顿马喇、尚书阿尔尼、左都御史马齐四人相助。佟国纲宣读上谕已毕,又取出一通公文宣读,却是罗刹国两位沙皇给康熙的国书,这时已由在北京的荷兰国传教士译成了汉文,国书中说道:
    「谨奉上抚御华夏,洋溢寰宇,率贤臣共图治理,分任疆土,满汉兼统,声名远播,大圣皇帝曰:向者父阿列克席米汗罗为汗,曾使尼果来等賫书至天朝通好,以不谙中国典礼,语言举止,陋鄙无文,望宽宥之。至颂扬  皇帝,舛谬失礼,亦因地处荒远,典礼素昧所致,幸无见罪!
    皇帝在昔所赐之书,下国无通解者,未循其故。及尼果来等归问之,但述天朝大臣以不还逋逃人根特木尔等、并骚扰边境为词。近闻  皇帝兴师,辱临境上,有失通好之意。如果下国边民构衅作乱,天朝遣使明示,自当严冶其罪,何烦辄动干戈?今奉诏旨,蛤悉端委,遂舍下国所发将士,到时切勿交兵。恭请明察我国作乱之人,发回正法,除嗣遣使臣让定边界外,先令末起、佛儿魏牛高、宜番、法俄罗瓦等星驰賫书以行。乞撤雅克萨之围,仍详悉作书,晓谕下国。则诸事皆寝,永远楫睦矣。上国大臣韦小宝阁下,昔年曾见知於我皇姊摄政女王苏菲亚殿下,远临我京师莫斯科,拨乱反治,有大功於下国,此上国之惠也,下国君臣,不敢有忘。谨奉重礼,献於大圣  皇帝陛下,以次重礼奉於韦小宝大臣阁下,以示下国诚信修睦之衷。」
    (金庸按:此通俄罗斯国国书录自史籍,正确无误,惟最後一段关於韦小宝者,恐系小说家言,或未可尽信云。)
    佟园纲读了国书後,师爷将书中意思向韦小宝及众将详细解释。这是军中的通例,须知文书来往,文字有时颇为艰深,带兵将官不识字的固多,就算读过几年书的,所识也是颇为有限,军中来文去件关涉军机大事,如有误解,干系重大,因此满洲军制有师爷解释文书的规定。
    佟国纲笑道:「这位罗刹国女摄政王,对韦大帅说得上是颇念旧情,送来的礼物着实不少。皇上吩咐兄弟一并带了来,交韦大帅收纳。」韦小宝拱手道:「多谢,多谢。」又道:「罗刹人不懂礼节,不说自己的礼物很轻,却自吹自擂,说礼物很重,送给皇上的是最重礼,送给我的则是什麽次重礼,也不怕人笑话。」
    佟国纲道:「韦大帅献到京城去的罗刹降人,皇上亲加审讯,发现小兵之中,混有一个罗刹大官……」韦小宝「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有这等事?」佟国纲道:「这人十分狡猾,混在小兵之中,一点不劲声色。那日皇上逐批审讯降人,一名荷兰传教士作通译,审到後来,皇上对那传教士说了几句拉丁话。罗刹降人之中有一名小兵忽然脸露诧异的神色。皇上问他是不是识得拉丁话,那个小兵不住摇头。皇上便用拉丁话说道:『将这个小兵拉出去砍头。』那小兵脸色大变,跪下求饶,供认懂得拉丁话。」韦小宝逍:「拉丁话是什么话?他们罗刹人拉壮丁挑运军需之时说的话,皇上又怎么会说?」佟国纲道:「皇上聪明智慧,无所不晓。罗刹人拉壮丁时说的话,那也会说的。」韦小宝道:「为什么罗刹人平时说的话,皇上不懂,拉壮丁时说的话,却又会说?」   
    佟国纲无法答覆,笑道:「这中间的道理,咱们可都不懂了,下次你见皇上之时,自己磕头请问罢。」韦小宝点点头,问道:「那个罗刹人後来怎样?」佟国纲道:「皇上细细审问,那人终於无法隐瞒,一点点吐露了出来。原来这人名叫亚尔青斯基,是尼布楚、雅克萨两城的都总管。」
    众人一听,都不自禁的「啊」的一声。韦小宝道:「这家伙的官可不小哪。」佟国纲道:「可不是吗?罗刹国派在东方的官儿,以他为最大。雅克萨城破之日,定是他改穿了小兵的服色,以致给他瞒过了。」韦小宝摇头笑道:「雅克萨城破之日,罗剃的将军、小兵、大官、小官,个个脱得精光,瞧来瞧去,每一个都是这么一回事,实在没什麽分别。这个大官认他不出,倒也不是我们的错处。」众将哈哈大笑,向佟围纲解说当日攻破雅克萨城的情景。
    侈国纲笑道:「原来如此,这也雄怪。皇上说道:韦小宝擒获罗刹国尼布楚、雅克萨二城都总管,功劳不小。不过他以为此人只是个寻常小兵,办事太也胡涂,将功折罪,此事无赏无罚。」韦小宝道:「皇上的恩典,奴才十分感激。」
    佟国纲道:「皇上审问这个亚尔青斯基,接连问了六天,罗刹国的军政大事,疆域物产,什么都盘问备细。皇上当真是天纵英明,又从这亚尔青斯基身上,发见了一个秘密。依韦大帅说,这人被擒之时,身上一丝不挂,那知他竟有法子暗藏秘密文件。」
    韦小宝駡道:「他奶奶的,这阿二掀死鷄实在鬼计多端,下次见到了他,非要他的好看不可,这秘密文件,又藏在甚麽地方?」佟国纲道:「这些罗刹降人朝见皇上之前,自然全身都给御前侍卫仔细搜过,头发、胡子都要摸过,裤子和靴子更要脱下来瞧过明白。这些番邦之人心怀叵测,若是身怀利器,那还了得?这个亚尔青斯基,当然也曾细细搜过,身上更无别物。可是皇上洞察入微,见他右眉上凸起了一块,又时时斜眼去瞧,便问他手臂上是甚麽东西。亚尔青斯基拉起袖子,手臂上绑了厚厚的绷带,说是在雅克萨城受的伤。皇上叫他走上前来,用力在他手臂上捏了一把。亚尔青斯基『哎唷』一声叫,声音中却不显得如何疼痛。」韦小宝笑道:「有趣,这罗刹鬼受伤是假的。」
    佟国纲道:「可不是吗?皇上当即吩咐侍卫,将他手臂上的绷带解卞。亚尔青斯基面如土色。只吓得全身发抖。韦大帅你猜绷带之中,藏着些甚麽?」韦小宝道:「你刚才说秘密文件,难道就是这调调儿吗?」佟国纲拍手笑道:「正是。难怪皇上时时赞你聪明,果然一猜便着。那亚尔青斯基手臂上绷带所藏的,赫然是一份密件,是罗刹国的沙皇下给他的密谕。皇上叫荷兰国的传教士译了出来,抄得有副本在此。」说着从封套中取出一件公文。大读了起来:
    「汝应向中国皇帝说知:领有全部大俄罗斯、白俄罗斯独裁大君主皇帝及大王蒹多国之俄皇陛下,皇威远居,已有多国君王归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统治之下。彼中国皇帝亦应求得领有全部大俄罗斯,小俄罗斩、白俄罗斯独裁大君主皇帝陛下恩惠,归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统治之下。大皇帝陛下必将爱护中国皇帝於其皇恩浩荡之中,并保护之使免于敌人之侵害,彼中国皇帝可独得归依大君主陛下,处於俄皇陛下最高统治之下,永久不渝。并向大君主纳入贡赋,大君主皇帝陛下所属人等应准在中国及两国境内自由营商,为此彼中国皇帝应准将大皇帚陛下之使臣放行无阻,并向大皇帝陛下致书答覆。」(金庸按:此为真实文件,当年康熙逮捕俄国使臣,将其监禁半月后递解回国,没收此文件,存於宫中档案。原件摄影见『故宫俄文史科』)
    佟国纲读一句,韦小宝骂一声:「放屁!」待他读完,韦小宝不知已骂了几十句「放屁」。佟国纲道:「皇上说道:罗刹人野心勃勃,无礼已极。下这道密谕的罗刹皇帝,是现在两个沙皇的父亲,已经死了。那时他还不知道我们中国人的厉害。现下罗刹人吃了苦头,想来已不敢像从前这麽放肆了。不过跟他们议和之时,还得软硬兼施,不得轻忽。」韦小宝逭:「正是。皇上吩咐了的咱狠狠的打他们几个嘴巴,踢他们几脚,又在他们肩上拍拍,背上摸摸。」佟国纲道:「那什麽女摄政王就狡猾得很,她假装不知道雅克萨已经给我们攻下,说已下令罗刹兵不可跟咱俩交锋。可是国书之中却又露了马脚,请皇上将抓住的罗刹人发回给他们正法。」韦小宝笑道:「那有这麽便宜的事?她送我几张貂皮、几块宝石的次重礼,就想我们放了她的官兵。」佟国纲道:「皇上吩咐,罗刹人既然求和,跟他们议和也是不妨,不过咱们须得带了大军过去,跟他们订个城下之盟。」
    韦小宝道:「甚麽叫做城下之盟?」佟国纲道:「两国交兵,咱们大军围了番邦的城池,番邦求和,在他城下订立和约,那就叫作城下之盟。这番邦虽然不算投降,总也是认输。」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其实咱们出兵去把尼布楚拿了下来,也不是甚麽难事。」佟国纲道:「皇上说道:再打几个胜仗,本来也是挺有把握的。不过罗刹是当世大国,属下统辖的小国很多。他们在东方若是败得一塌胡涂,威风大失,属下的各小国就要不服。这样一来,罗刹非点起大军来报仇不可,那就兵连祸结,不知打到何日方了。皇上盘问了那个亚尔青斯基,得知罗刹国的西方另有一个大国,叫做瑞典,和罗刹国之间的大战有一触即发之势,罗刹若是东西两边同时打仗,很是头痛。咱们乘此机会跟他订立和约,必定可以大占便宜,至少可以保得北疆一百年的太平。」
    韦小宝大胜之後,很想一鼓作气,连尼布楚也攻将下来,听得皇上答允罗刹求和,很觉没瘾,但这是皇帝的决策,他要搞甚么甚麽之中,甚么千里之外,也自难以违抗,转念又想:「你是皇上的舅舅,也是我老婆的舅舅,排起来算是我的长辈。你是一等公,我只是刚升的二等公。这次跟罗刹人议和,皇上却派你来做我副手,皇上给我的面子可也不小了。」念及此节,心下又十分得意。
    原来佟国纲的父亲佟圆赖,是康熙之母孝康皇后的父亲,乃是汉人,所以康熙的血统是半满半汉。佟国赖此时已死,佟国纲袭封为一等公。佟国赖当年军功甚著,名气很大,韦小宝却总觉得他的名字太也差劲,图赖、图赖,话明赌输了想赖,堂堂国丈,算甚麽玩意儿?当晚张宴接风之後,众大臣在韦大帅倡议之下,赌了几手,佟国纲果然输了,但六百两银票推了出去,漫不在乎,毫无图赖之意。韦小宝兄他输得爽快,并无父风,不禁颇为诧异,回到房中,上床睡下,这才恍然大悟:「他名叫佟骨光,话明是要在骨牌上输清光的。此人赌品极好,可以跟他交个朋友。」
    次日韦小宝和众大臣商议,大家说既要和对方订城下之盟,不妨就此将大军开去,以逸待劳。韦小宝点头称是,当即传下将令,爱珲和呼玛尔城中的两军齐发,到尼布楚城下会师。其时已是初夏,天暖雪融,军行甚便。
    这日行至海拉尔河畔,前锋报来,有罗刹兵一小队,带兵队长求见大帅。韦小宝传见队长,原来是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韦小宝喜道:「很好,很好!原来是王八死鷄和猪猡懦夫。」两人躬身行礼,呈上苏菲亚公主的覆书。那名罗刹传教士仍是留在清军大营之中,以备需用。康熙为了议和签订文书,又遣来一名荷兰教士相助。当下韦小宝传了两名教士入帐,吩咐他们传译公主的覆信。
    那罗刹教士那日窜改韦小宝的情书原意,这时心中大为惴惴,惟恐公主的回信中露出了马脚,忙取过来信看了一遍,这才放心,他将信中的罗刹文字译成拉丁语,那荷兰教士又转译为华语。信中说道:分别以来,时时思念,盼望和约签成之後,韦小宝赴莫斯科一行,以叙故人之情。韦小宝得两国君主宠爱,须当从中说明种种误会,消除隔阂,而树两国万世和好之基。
    信中又说:中华和罗刹分居东西,为并世大国,联手结盟,即可宰制天下,任何国家均不能抗,若和议不成,长期战争,不免两败俱伤。因此盼望韦小宝促成此事,於中华固为建立大功,罗刹国亦必另有重酬。又请韦小宝向中国皇帝进言,放还被俘时罗刹国将士,俾得和其家人甜心相聚云云。
    荷兰教士传译己毕,韦小宝见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连使眼色,知道另有别情,於是命两名传教士退出,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我们对中国小孩大人说,她很想念你,罗刹男人不好,中国小孩大人大下第一,一定要请你去莫斯科。」韦小宝哼了一下,心道:「这是罗刹迷汤,可万万信不得。」齐洛诺夫道:「公主殿下另外有几件事,要请中国小孩大人办理。这是公主殿下送给你的。」说着从头颈中取下一根铜链,链条下端系着一只革囊。想是二人长途跋涉,怕有失落,因此用铜链系在颈中。两革囊的囊口都用一把铜锁锁住。华伯斯基又从腰带上解下一枚钥匙,去开了齐洛诺夫革囊中的铜锁。齐洛诺夫也是如此,以自己的钥匙开了华伯斯基报携革囊的铜锁。两人恭恭敬敬的将革囊放在韦小宝面前桌上。
    韦小宝倒转革囊,玎铛声响,倾出数十颗宝石来,彩色缤纷,灿烂辉煌,都是极大的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黄宝石。另一只革囊中盛的却是钻石和翡翠。一时之间,耀眼生花,满帐宝光。韦小宝生平珠宝见过无数,但这许许多多大颗宝石聚在一起,却也是从所末见,笑道:「公主送给我这样的重礼,可当真是受不起。」(金庸按:据燕京学报廿五期刘选民著「中俄早期贸易考」,俄国派大使果罗文和中国谈判分疆修好通商事务。果罗文东来途中,又接获俄皇秘密训令,郑重指示:如能获得和中国通商之利,雅克萨城不妨让与中国,并在不损俄皇威严范围内,可秘密予中国代表以相当礼物贿赂。」
    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说,如果中国小孩大人办成了大事,公主殿下还有更贵重的礼物送给你、又有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哥萨克、鞑靼、瑞典、波斯、波兰、立陶宛、丹麦十国美女,每国一名,个个年轻貌美,都是处女,决非寡妇,一齐送给中国小孩大人。」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我七个老婆,已经应付不了,再有十国美女,中国小孩大人立刻就一命呜呼了。」华伯斯基连称:「不会的,不会的。这十个美貌处女,公主殿下已经备好,我们亲眼贝过,个个像玫瑰花一样的相貌,牛奶一样的皮肤,夜莺一样的声音。」韦小宝怦热心动,问道:「公主殿下要我办什麽事?」
    齐洛诺夫道:「第一件,两国和好,公主划定疆界,从此再不交兵。」韦小宝心想:「小皇帝正要如此,这一件办得到。」皱起眉头,说道:「你们罗刹国西边,有一个瑞……瑞什麽国的,派来了使者,要和我们一起出兵,东西夹攻罗刹,把你们的国家平分了。那时候什么大俄罗斯、小俄罗斯、不大不小中俄罗斯、黑俄罗断、白俄罗斯、五颜六色俄罗斯,各种美女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用你们公主殿下送了,何况每样只送一名,太也寒蠢小气!」
    两名罗刹队长一听此言,都是大吃一惊。其时瑞典国王查理十一世在位,也是个英明有为的少年君主,整军经武,颇有意东征罗刹。莫斯科朝廷中文武大臣正以此为忧,日来大队兵马源源向东开拔不料瑞典竟会想到和中国联盟。罗刹虽强,但如腹背受敌,那就大势去矣。
    韦小宝兄了两人脸色,知道自己虚幌一招,已然生效,便道:「可是我和公主殿下是甜心好朋友,怎能答应瑞什么国的蛮子?现下我们中国皇帝还没拿定主意,如果罗刹国是诚心求和,那个瑞什麽国的使者,就赶他回国。」两名队长大喜连称:「罗刹国十分诚意,半点不假。请中国小孩大人快快把瑞典国的使者赶出去,最好是一刀砍了他的头。」
    韦小宝摇头道:「使者的头是砍不得的,何况他已送了我许多宝石、十几国美女,这一刀也砍不下去啊,是不是?」两位队长连声称是,心想:「原来瑞典国加意迁就,先送货,後收钱,这一手可比我们漂亮了。」又想:「幸亏中国小孩大人是我们公主的甜心,否则的话,这件事当真大大的糟糕。」韦小宝问道:「公主还想要我办什么事?」华伯斯基微笑道:「公主殿下真正想要中国大人办的事,是要请你去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公主寝室裏去办的。」韦小宝嘿的一声,心道:「这是罗刹迷汤,简称罗刹汤,可喝不可信。」笑道:「原来你们罗刹男人都不中用。」齐洛诺夫微笑道:「也不是罗刹男人不中用,不过公主殿下特别想念中国小孩大人。」韦小宝心道:「又是一碗罗刹汤。」说道:「既是这样,公主没别的事了?」
    华伯斯基道:「公主要请中国皇帝陛下准许,两国商人可以来往两国国境,自由通商。」齐洛诺夫道:「两国商人来往密了,公主就时时可以写信送礼给大人。」韦小宝心道:「他妈的,又是一碗。」说道:「这麽说来,两国通商,公主是为私不为公?」齐洛诺夫道:「是,是,完全是为了中国小孩大人。」韦小宝道:「现下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们不可再叫我什么中国小孩大人。」两人一齐鞠躬,说道:「是,是!中国大人阁下。」韦小宝微微一笑,道:「好了,你们下去休息。我们要去尼布楚,你们随着同去便是。」
    两人都是一惊,相互瞧了一眼,心想:「中国大军到尼布楚去干什麽?难道是去攻城吗?」韦小宝道:「你们放心。我答应了公主,两国和好,不再打仗就是了。」两人又一齐鞠躬,说道:「多谢中国小……不……大人阁下。」华伯斯基又道:「公主听说中国的桥梁造得很好,不论多宽的大江大河,都可以用大石头造桥,下面不用石柱桥墩,公主心爱中国大人阁下,也爱上了中国的东西,所以请大人派几名造桥的工匠技师去莫斯科,造几座中国的神奇石桥。公主殿下天天见到中国石桥,在桥上走来走去散步,就好像是天天见到大人阁下一般。」
    韦小宝心想:「罗刹汤一碗,一碗的灌来,再喝下去我可要呕了。公主特别看中了我们中国的石桥,那是什么缘故?其中必有古怪,可不能上了这罗刹狐狸的当。」说道:「公主想念我,石桥是不用造的,工程太大。我送她几条中国棉被,几个中国枕头就是,让她抱住了睡觉,就好像每天晚上有中国大人阁下陪着她。」
    两名罗刹队长对望了一眼,脸上均有尬尴之色。齐洛诺夫道:「这个…好像…」华伯斯基脑筋较灵,说道:「大人阁下的主意极高,中国棉被、中国枕头就由我们带去,公主抱不到中国大人阁下,抱一抱中国棉被、中国枕头也是好的。不过棉被、枕头过得几年就破烂了,不及石桥牢固,所以建造石桥的技师,还是请大人派去为妙。」
    韦小宝听他二人口气,对造桥技师需求甚切,料想必有阴谋诡计。他不知中国的造桥技术当时甲於天下,外国人来到中国,一见到建构宏伟的石桥,必定啧啧称异,赞赏不止,何以拱桥能横越江面,其下不需支柱,更觉神奇莫测。罗刹人盼望学到这门造桥方法,倒是出於艳羡中国科学技术之心,并无其他阴谋。(金庸按:康熙十五年,俄国派斯巴塔雷N·G·Spatinary为钦差,率同宝石专家、药材专家来北京,提出要求多项,其中一条为:「中国准许俄国借用筑桥技师。」该钦差因不肯向康熙磕头,为清廷驱逐回国。)韦小宝心想:「你们越是想要的东西,老子越是不能给你。」说道:「知道了。下去吧!」两名队长不敢再说,行礼下去。
    大军西行,不一日和尼布楚城巳近。罗刹钦差大臣费要多罗得报清军大至,大吃一惊,急亡写信,请清军在原地驻扎,他立即过来相会。韦小宝道:「不用客气了,还是我们来拜客吧!」清军浩浩荡荡的开抵尼布楚城下。朋春、萨布素、马喇分统三枝人马,绕到尼布楚城北、城南,把守住了要道,既截断尼布楚罗刹军的退路,又阻住西来援军。韦小宝、索额图、佟国纲等亲统中军屯驻城东。中军流星炮射上天空,四面号炮齐响。尼布楚城中罗刹大臣、军官、士卒望见清军云集,军容壮盛,无不气为之夺。
    费要多罗当即备了礼物,派人送到清军军中,并致书中国钦差大臣,说道两国皇帝已决定罢兵议和,此次会晤,专为签订和约,双方军队不宜相臣过近,以免引起冲突,有失两国交好之意。韦小宝和众大臣商议了,都说中华上国不宜横蛮,须当先礼後兵。韦小宝於是下令退兵数里,驻在什耳喀河以东;又今尼布楚城北、西、南三面的清军退入山中候令。
    费要多罗见清军後撤,略为宽心,又再写了一通文书,提出四点相会的条件:一、会见所设於尼布楚城与什耳喀河之间的中央;会见之日,两国钦差各带随员四十人;三、两国皆出兵五百,俄军列於城下,清军列於河岸;四、两国使节之护卫兵各以二百六十人为限,除刀剑外,一切武器不许携带。
    他所以提这四个条件,因清军势大,俄军人少,若是双方不限人数,俄军必处下风。只是罗刹兵武器厉害,如双方兵员相等,俄兵又占优势,料想对方不允,因此先行提出,规定卫兵只可携带刀剑。韦小宝和众大臣商议後,认为此议可行,当即接纳,连夜派兵搭起篷帐,作为会所。
    次日清晨,韦小宝、索额图、佟国纲等钦差带同随员,率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来到会所。只兄尼布楚城门开处,二百余骑哥萨克骑兵手执长刀,拥簇着一群罗刹官员驰来。这一队骑兵人高马大,威风凛凛,清军的藤脾手都是步兵,相形之下,声势大为不如。
    佟国纲駡道:「他奶奶的,罗刹鬼狡猾得很,第一步咱们便上了当。说好大家只带二百六十名卫兵,就只忘了说骑兵步兵。他们多了二百六十匹马。」索额图道:「这件事提醒了咱们,跟罗刹鬼打交道,可得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半点疏忽不得,一个不小心,便着了道儿。」
    说话之间,罗刹官兵驰到近前。佟国纲道:「咱们遵照皇上嘱咐,事事要顾全中华上国是礼义之邦,大家下马吧。」韦小宝道:「好,大家下马。」众人一齐下马,拱手肃立。罗刹钦差费要多罗见状,一声令下,众官员也俱下马,鞠躬行礼。双方走近。
    费要多罗说道:「俄罗斯国钦差费要多罗,奉沙皇之命,敬祝大清帝国皇帝圣躬安康。」韦小宝学着他的说话,也道:「大清帝国钦差韦小宝,奉皇上之命,敬祝罗刹国沙皇圣躬安康。」再加上一句:「又祝摄政女王苏菲亚公主殿下美丽平安。」费要多罗微微一笑,心想:「大清皇帝祝我们公主美丽平安,这句颂词倒也希奇古怪,不过公主若是听到了,想必喜欢。」双方互致颂词。韦小宝听罗刹话一知半解,说起来更是文法颠倒,辞句错漏,好在只是客套,那也无关重要。
    韦小宝见罗刹官员肃立恭听,倒也礼貌周到,但那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昂然骑在马背,手持长刀,列成队形,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情,隐隐有威胁之势,越看越是心中有气,说道:「你们的卫兵太也无礼,见了中国大人阁下,怎不下马 ?」费要多罗道:「敝国的规矩,骑兵在部队之中,就是见到了沙皇陛下,也不用下马的。」韦小宝道:「这是中国地方,到了中国,便得行中国规矩。」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4: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四一回  议和划界

    费要多罗摇头道:「对不起,阁下错了。这是俄罗斯沙皇的领地,不是中国地方。」韦小宝道:「这明明是中国地方,是你们强来占去的。」费要多罗道:「对不起,中国钦差大臣阁下误会了。这是俄国沙皇的领地。尼布楚城是俄罗斯人筑的。」
    两国此次会谈,原为划界争地,当地属中属俄,便是关键的所在。两国钦差大臣刚一见面,还没入帐开始谈判,就发生了争执。
    韦小宝道:「你们罗刹人在中国地方筑了一座城池,这地方就算是你们的了,天下那有这个道理?」费要多罗道:「这是俄国地方。俄罗斯人在这裏筑城,中国人不在这裏筑城,这就证明这是俄国地方。中国大臣阁下说这是中国地方,不知有甚么证据?」
    其实尼布楚一带,向来无所管束,中俄两国疆界也迄未划分,到底属中属俄,本来谁也没有证据。韦小宝听他问到这句话,不禁语为之塞,待要强辩,苦於说罗刹话辞不达意。本来他寻常应答,已感艰难,要巧言舌辩,如何能够?心中一怒,说道:「这是中国地方,证据多得很。」跟着便以扬州话骂道:「辣块妈妈,我入你罗刹鬼子十七八代老祖宗。」一句话出口,扬州的骂人粗话便流水价滔滔不绝,将费要多罗的高祖母、曾祖母、以至祖母、母亲、姊妹、外婆、姨妈、姑母,人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罗刹国费家女性,无一幸免。
    中俄双方官员见中国钦差大臣发怒,无不骇然。只是他说话犹似一长串爆竹一般,别说费要多罗莫名其妙,连中国官员和双方译员也是茫然不解。
    要知韦小宝这些骂人的说话,全是扬州市井间最粗俗低贱的俗语,扬州的绅士淑女就未必能懂得二三成,索额圆、佟国纲等或为旗人,或为久居北方的武官,却如何理会得?
    韦小宝大骂一通之後,心意大畅,忍不住哈哈大笑。费要多罗初时虽然不懂他言语,但揣摩神色语气,料想必是发怒,忽见他又纵声大笑,那更是摸不着头脑了,问道:「请问贵使长篇大论,是何指教?贵使言辞深奥,敝人学识浅陋,难以通解,请你逐句慢慢的再说一逼,以便领教。」韦小宝道:「我刚才说,你太也不讲道理。我要你的租母来做甜心,做老婆。」费要多罗微笑道:「我祖母是莫斯科城出名的美人儿,她是彼得洛夫斯基伯爵的女儿。原来中国大人阁下也听到过我祖母的艳名,敝人实在不胜荣幸之至。只可惜我祖母已死了三十八年啦。」韦小宝道:「那么我要你母亲做我甜心,做我老婆。」
    费要多罗眉花限笑,更是喜欢,说道:「我的妈妈出於基辅城的名门望族,皮肤又白又嫩,她会做法国诗。莫斯科城裏有不少王公将军很崇拜她。我们俄国有一位大诗人,写过几十首诗赞扬我的妈妈。她今天虽然已六十三岁了,相貌还是同三十几岁的少年妇人一样。中国大人阁下将来去莫斯科,敝人一定介绍你和我妈妈相识。要结婚恐怕不成,不过做做甜心,那是可以的。」原来洋人风俗,如有人赞其母亲妻子美貌,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深感荣幸,比称赞他自己还要高兴。
    韦小宝却道此人怕了自己,有意拜自己为乾爹,居然肯将母亲奉献,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笑道:「很好,很好。以後如果到莫斯科,一定是你府上的常客。」拉着他手,走入帐去。中俄双方使节随员跟在後面,都进入营帐。韦小宝等一行坐在东首,费要多罗等一行坐在西首。
    费要多罗说道:「敝国摄政女王公主殿下吩咐,这次划界谈和,我们有极大诚意,双方必须公平,谁也不能欺了对方。因此敝国提出,两国以黑龙江为界,江南属於中国,江北属於俄罗斯。划定疆界之後,俄罗斯兵再也不能渡江而南,中国兵也不能渡到江北。」韦小宝道:「雅克萨城是在江南还是江北?」费要多罗道:「是在江北。该城是我们俄罗斯人所筑,可见黑龙江江北之地,都是属於俄国的。」
    韦小宝一听,怒气又生,问道:「雅克萨城内有一座小山,你可知叫做甚么名字?」费要多罗回头问了随员,答道:「叫做高助略山。」韦小宝懂得罗刹语中「高助略」即为「鹿」,说道:「我们中国叫做鹿鼎山。你可知我封的是甚麽爵位?」费要多罗道:「阁下是鹿鼎公,用我们罗刹话说,那就是高助略山公爵。」韦小宝道:「这样一来,你是存心给我过不去了。明知我是鹿鼎公,却要把我的鹿鼎山占了去,那不是叫我做不成公爵么?」费要多罗忙道:「不,不,决无此意。」韦小宝问道:「你是甚么爵位?」费要多罗道:「敝人是洛莫谐沙伐侯爵。」韦小宝道:「好,那麽洛莫诺沙伐是属於中国的地方。」
    费要多罗吃了一惊,随即微笑道:「敝人的封邑洛莫诺沙伐尚在莫斯科之西,离中国有万里之遥,怎能是中国的地方。」
    韦小宝道:「你说你的封邑叫作老猫拉屎法……」费要多罗道:「洛摩诺沙伐。」韦小宝不去理他,继续说道:「从我们的京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一共有几里路?」费要多罗道:「从洛摩诺沙伐到莫斯科,一共五百多里路,四天的路程。从莫斯科到北京,总得走三个月吧。」韦小宝道:「这样说来,从北京到老猫拉屎的,得走三个月零五天,路程是远得很了。」费要多罗道:「很远,很远!」韦小宝道:「这样远的路程,老猫拉屎法当然不会是属於中国的了。」费要多罗微笑道:「公爷说得再对没有了。」
    韦小宝举起酒杯,道:「请喝酒。」罗刹人嗜酒如命,酒杯放在费要多罗面前巳久,酒香阵阵冲鼻,主人没有举杯,他一直不敢便饮,这时见韦小宝举杯,心中大喜,忙一饮而尽。清方随员又给他斟上酒,从食盒中取出菜肴,均是北京名厨的烹饪。罗刹国其时开化未久,要到日後彼得大帝长大,与其姊苏菲亚公主夺权而胜,将苏菲亚幽禁於尼庵之中,然後彼得大帝大举输入西欧文化。当韦小宝之时,罗刹国一切器物制度、文物教化,俱与中国相去甚远,至於烹饪之精,迄至今日,俄国仍和中国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年在尼布楚城外,费要多罗初尝中华美食,自然是目瞪口呆,几乎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
    韦小宝陪着他遍尝每碟菜肴,解释何谓鱼翅,何谓燕窝,如何令鸭掌成席上之珍,如何化鷄肝为盘中之宝,只听得费要多罗欢喜赞叹,欣羡无已。韦小宝随口问道:「贵使这次是那一天离莫斯科的?」费要多罗道:「敝人於四月十二日奉了公主殿下的谕示,从莫斯科出发。」韦小宝道:「很好。来,再乾一杯。我们这位佟公爷,酒量很好,你们两位对饮几杯。」当下佟国纲向费要多罗敬酒,对饮三杯。
    韦小宝道:「贵使是本月到达尼布楚的吧?」费要多罗道:「敝人是上个月七月十五到的。」韦小宝道:「嗯,从四月十二行到七月十五,路上走了三个多月。」费要多罗道:「是,走了三个多月。幸好天时已暖,道上倒也并不难走。」韦小宝道:「贵使这一番说了真话,终於承认尼布楚城不是罗刹国的了。」
    费要多罗喝了十几杯酒,已微有酒意,听韦小宝这麽说,不禁愕然,道:「我…我几时承认了?」韦小宝笑道:「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得走三个多月,路程很远,所以老猫拉屎法不是中国地方。从莫靳科到尼布楚,你也走了三个多月,路程可也不近啊。由此可见,尼布楚自然不是罗刹国的了。」
    费要多罗睁大了眼,一时无辞可对,呆了单响,才道:「我们俄罗斯国地方大得很,那是不同的。」韦小宝道:「我们大清国地方也不小哪。」费要多罗强笑道:「贵使爱开玩笑,这…这两件事,是…是不能一概而论的。」韦小宝道:「贵使倘若一定要说尼布楚是罗刹国的地方,那麽咱们交换交换。我到莫斯科去,请公主殿下封你为尼布楚伯爵,封我为老猫拉屎法公爵。这老猫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国地方。」
    费要多罗满脸胀得通红,道:「这…这怎麽可以?」心下不禁担忧,心想公主是他情人,倘若给他在枕头边灌了迷汤,竟尔答应交换,那就糟糕透项了。
    费要多罗又想:「我那洛莫诺沙伐是祖传的封邑,物产丰富,若是给公主改封到了尼布楚,这裏气候寒冷,人丁稀少,那可要了我的老命啦。何况我现下是侯爵,改封为尼布楚伯爵,岂不是降级?」他想到这一节,不由得脸色极为难看。韦小宝笑道:「你心地很坏,想连我的封地雅克萨也占了去,叫我做不成鹿鼎公。我有甚麽法子?只好去做老猫拉屎法公爵了。虽然你这封邑的名字太过难听,甚麽老猫拉屎、小狗拉尿的,可也只得将就将就了。」   
    费要多罗寻恩:「你中国想占我的洛莫诺沙伐,那是决无可能。不过你韦小宝早已受过罗刹的封爵,若是来谋我的封邑,总是麻烦。好在公主吩咐,疆界可以退到尼布楚,我们也不是真的要雅克萨,这雅克萨已经给你们打下来了,再要你们退出来。自然不肯。」於是脸露笑容,说道:「既然雅克萨城是贵使的封邑,我们就退让一步,两国仍以黑龙江为界,不过雅克萨城和城周十里之地,属於中国。这完全是看在贵使份上,最大的让步了。」
    韦小宝心想:「你们打了败仗,还这麽神气活现。倘若这一仗是你们罗刹人胜的,只怕连北京城也要划给你们了。」说道:「咱们打过一仗,不知是你们胜了,还是我们胜了?」费要多罗皱起眉头,道:「小小接触,也不能说谁胜谁败。我们公主殿下早有严令,为了顾全和中国的和好,不许开仗,所以贵国军队进攻之时,敝国将士都没有还手。否则的话,局面就大大不同了。」韦小宝一听大怒,说道:「原来罗刹兵枪炮齐放,不算还手?」费要多罗道:「他们不过是守御本国土地,不算还手。罗刹人真的打起仗来,不会只守不攻的。两国要是大战,罗刹火枪手和哥萨克骑兵就会进攻北京城了。」
    韦小宝怒极,心道:「你奶奶的,你这毛鬼说大话吓人。我若是给你吓倒了,我跟你姓,做你儿子,我不叫韦小宝,叫作『小宝费要多罗』。」他到过莫斯科,知道罗刹人的习惯是名前姓後,而费要多罗只是姓氏,不是姓名,说道:「那很好,大大的好,侯爵大人,你可知我心中最盼望的是甚麽事?」费要多罗道:「这倒不知道,请你揩教。」韦小宝道:「我现在是公爵,心中只盼望加官进爵,封为郡王亲王。」费要多罗心想:「加官进爵,哪一个不想?」微笑道:「公爵大人精明能干,深得贵国皇帝宠信,只要立得几件功劳,封为郡王亲王,那是确定无疑的。敝人诚心诚意,恭祝你早日成功。」韦小宝低声道:「这件事可得你帮忙才成,否则就怕没有机会。」
    费要多罗一愕,道:「敝人当得效劳,只不知如何帮法?」韦小宝俯嘴到他耳边,轻轻说道:「我们大清国的规矩,只有打了大胜仗,立下军功,才能封王。现下我国太平无事,反叛都已扑灭,再等二三十年,恐怕也没有仗打,我想封王,那就为难得很了。这次划界议和,你甚麽事都不要让步,最好派兵向我们挑战,将我们这里的大臣杀死一两个。咱们两国就大战一塲。你派罗刹的火枪手、哥萨克骑兵去进攻我们的北京。我们和瑞典国联盟,派兵来打你们的莫斯科。只打得沙尘滚滚,血流成河,那时候我就可以封王了。拜托,拜托,千万请你帮这个大忙。你说话悄声些,别让人听见了。」
    费要多罗越听越惊,心想这少年胆大妄为,只为了想要封王,不惜挑起两国战火,这一仗打了起来,将来谁胜谁败虽然不知,但此时彼众我寡,双方军力悬殊,这眼前亏是吃定了的,心下好生後悔,刚才实不该虚声恫吓,说甚麽火枪队和哥萨克骑兵攻打北京城,这少年信以为真,非但不惧,反而欢天喜地,这一下当真是弄巧成拙了,但如露出了怯意,不免又给他看得小了,一时之间,不由得彷徨失措。韦小宝又道:「莫斯科离这裏太远,大清兵开去攻打,实在没有把握,说不定吃个败仗,皇上反要怪我………」费多要罗一听有了转机,脸变喜色,忙道:「是,是。奉劝大人还是别冒险的好。」韦小宝道:「我只是想立功封王,又不想灭了罗刹国。贵国地方很大,我也决计没本事灭得了。」费要多罗又连声称是。韦小宝低声道:「这样吧,你发兵去打北京,我就发兵打尼布楚,咱哥儿俩各打各的。打下了北京,是你的功劳;打下了尼布楚,是我的功劳。你瞧这计策妙是不妙?」费要多罗暗暗叫苦,自己手边只有二千多人马,要反攻雅克萨也无能为力,却说甚麽去攻打北京,心想再不认错,说不定这少年要弄假成真,只得苦笑道:「请公爵大人不必介意。刚才我说火枪手和哥萨克骑兵攻打北京城,那是胡说八道,当不得真的,是我说错了,全部收回。」韦小宝奇道:「话已说了出口,怎么收回法?」费要多罗道:「敝人向公爵大人讨个情,请你忘了这句话。」韦小宝哈哈一笑,道:「这么说来,你们罗刹兵是不会去攻打北京的了?」费要多罗道:「不会,决计不会。」韦小宝道:「那麽你们也不会再想强占我的雅克萨城了?」费要多罗摇头道:「不会,不会了。」韦小宝道:「这尼布楚城,你们也决计不敢要了?」   
    费要多罗一怔,道:「这尼布楚城,是我们沙皇的领地,请公爵大人原谅。」韦小宝心想:「苏州人说『漫天讨价,着地还钱。』我向他要尼布楚城,是要不到手的,向他要尼布楚以西的地方,瞧他怎么说?」说道:「咱们这次议和,一定要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谁也不能吃亏,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正是。两国诚意划界,树立永久和平。」韦小宝道:「那好得很。这边界若是划得太近莫斯科,是你们罗刹人吃了亏;划得太近北京,是我们中国人吃了亏。最好的法子,是划在中间,二一添作五。」
    费要多罗问道:「甚麽叫做二一添作五?」韦小宝道:「从莫斯科到北京,大约是三个月的路程,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是。」韦小宝道:「三个月分为两份,是多少时候?」费要多罗不解其意,随口答道:「是一个半月。」韦小宝道:「对了。咱们现下也不用多谈了,大家各回本国京城。然後你从莫斯科出发东行,我从北京出发西行。大家各走一个半月,自然就碰头了,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是。不知大人这么干是何用意?」韦小宝道:「这是最公平的划界法子啊。我们碰头的地方,就是两国的边界。那地方离莫斯科是一个半月路程,离北京也是一个半月路程。你们没有占便宜,我们也没有占便宜。我们这一场胜仗,也算是白打了。大家是好朋友,谈生意总要两不吃亏,是不是?」费要多罗满脸胀得通红,说道:「这…这……这……」站起身来。
    韦小宝笑道:「你也觉得这法子非常公平,是不是?」费要多罗连忙摇手,道:「不,不!绝对不可以。如此划界,岂不是将我俄罗斯国的一半国土划了给你?」韦小宝道:「不会是一半啊。你们在莫斯以西,还有很多国土,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国二一添作五。又何必这样客气?」费要多罗只气得直吹胡子,隔了好一会才道:「公爵大人,你若是诚心议和,该当提些通情达理的主张出来。这样……这样的法子,要将我国领土分了一半去,那……那太也欺人太甚。」说着气呼呼的往下一坐,腾的一声只震得椅子格格直响。   
    韦小宝低声道:「老实跟你说,议和划界,没甚么好玩,咱们还是先打一仗,你说好不好?」费要多罗不住喘气,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大喝一声:「打仗便打仗。」只是想到这一仗打下来,後果实在太过严重,己方又全无胜望,只是强行忍任,默不作声。
    韦小宝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笑道:「有了,有了,我另外有个公平法子。」伸手入怀,取出两粒骰子,吹一口气,掷在桌上,说道:「你不想打仗,又不愿二一添作五,咱们来掷骰子。从北京到莫斯科,算是一万里路程,咱们分成十份,每份一千里。我跟你掷骰子赌十塲,每一场的赌注是一千里国土。如果你运气好,赢足十塲,那么一直到北京城下的土地,都算是罗刹国的。」费要多罗哼了一声,道:「要是我输足十塲呢?」韦小宝笑道:「那你自己说好了。」费要多罗道:「难道莫斯科以东的万里江山,就统统都是中国的了?」韦小宝道:「我猜你运气也不会这样差,十塲之中连一塲也赢不了。你只消赢得一场,就保住了一千里土地,两场二千里,嬴得六塲,就有便宜了。」费要多罗道:「有甚麽便宜?莫斯科以东六千里,本来就是俄国地方。七千里、八千里,也是俄国地方。」
    他二人不住口的交涉,作翻译的教士在旁不断低声译成中国话。索额图、佟国纲等听在耳里,初时觉得费要多罗横蛮无理,竟要以黑龙江为界,直逼中图辽东,那是满洲龙兴之地,如何可受夷狄之逼?心中都感恼怒,後来听得韦小宝跟他东拉西扯,甚麽交换封邑、二一添作五、又是甚麽掷骰子割界,每注一千里土地,明知是胡说八道,对方决计不会答应,但费要多罗的气焰却已大挫;又听得韦小宝说渴欲打仗立功,以求裂土封王,俄使便显得色厉内荏,不敢接口,心中均想:「罗刹人横蛮,确是名不虚传,若是跟他们一本正经的谈判,非处下风不可。皇上派韦公爵来主持和议,果真大有知人之明。这番邦鬼子是野蛮人,也只有韦公爷这般不学无术的市井流氓,才有本事跟他针锋相对,以蛮制蛮。」要知索额图、佟国纲等大臣面子上对韦小宝虽都十分恭敬客气,心底里却实在瞧他不起,均觉他不过是皇上宠幸的一个小丑弄臣,平日言谈行事,往往出丑露乖,自己却又恬不知耻,此番与外国使臣折冲樽俎,定要贻笑外邦,失了国家体面。那知皇上量材器使,竟然大收其用,若不差这个惫懒人物,满朝文武大臣之中,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众大臣越听越是佩服,更觉皇上英明睿智,非众臣工所及。
    索额图听到这里,突然插口说道:「莫斯科本来是我们中国的地方。」
    费要多罗大吃一惊,心想:「这小孩子胡言乱语,那也罢了。怎地你这老头儿也这般不要脸的瞎说?竟说我国京城莫斯科也是你中国地方?」只听索额图又道:「按照贵使的说法,只要是罗刹人暂时占据的土地,就算是罗刹国的土地了,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本来就是这样嘛!贵使却说莫斯科是中国地方,嘿嘿,那…那也太笑话奇谈了。」索额图道:「罗刹国的人民有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又有哥萨克、鞑靼等等,那都是罗刹人。」费要多罗道:「一点不错,我国土地广大,治下人民众多。」索额图道:「我国百姓种类也很多啊,有满洲人、蒙古人、汉人、苗人、回人、藏人等等。」费要多罗道:「正是。俄国是大国,中国也是大国。咱们这两国,是当世最大的大国。」
    索额图道:「贵使这次带来的卫兵,好像都是哥萨克骑兵。」费要多罗微微一笑,道:「哥萨克骑兵英勇无敌,是天下最厉害的勇士。」索额图道:「哥萨克骑兵比俄罗斯人是厉害得多了 ?」费要多罗道:「话不能这么说。哥萨克是罗刹百姓,毫无分别。好此满洲人是中国人,蒙古人、汉人也是中国人,毫无分别。」索额图点头道:「那就是了。所以莫斯科是我们中国地方。」
    韦小宝听他二人谈到这里,还是不明白索额图的用意,他明知莫斯科离此有万里之遥,决非中国地方,但听索额图说得像煞有介事,而费要多罗额头青筋凸起,脸色一时铁青,一时通红,显是心中怒发如狂,便插口道:「莫斯科是中国地方,那是半点儿也不错的。中国皇帝宽洪大量,给你们借荆州,一借之後就永世不还。」费要多罗自然不知刘备借荆州是甚麽意思,只是觉得这些中国蛮子不讲理性,说话完全不像文明人,当下冷笑道:「我从前听说中国历史悠久,中国人很有学问,那知道…嘿嘿,就是专爱不凭证据的瞎说。」
    索额图道:「贵使是罗刹国大臣,就算没甚麽学问,但罗刹国的历史总是知道的了?」费要多罗道:「我国的历史,都有书为证,清清楚楚的写下来,决不是凭人随口乱说的。」索额图道:「那很好,中国从前有一位皇帝,叫做成吉思汗……」费要多罗只听到「成吉思汗」四个字,不由得「哎唷」一声,叫了出来,心中暗叫:「糟糕,糟糕!怎么我胡里胡涂,竞把这件大事忘了?」
    索额图继续道:「这位成吉思汗,我们中国叫做元太祖,因为他是我们中国创建元朝的太祖,他是蒙古人,贵使刚才说过,满洲人、蒙古人、汉人都是中国人,毫无分别。那时候蒙古骑兵西征,曾和罗刹兵打过好几个大仗。贵国历史有书为证,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写了下来,决不是凭人随口乱说。这几场大仗,不知是我们中国人赢了,还是贵国的罗刹人赢了?」费要多罗默然不语,过了良久,才道:「是蒙古人赢了。」索额图道:「蒙古人是中国人?」费要多罗只得点头。
    韦小宝全不知从前居然有过这样的事,一听之下,不由得满脸神采焕发,说道:「中国人和罗刹人打仗,罗刹人是必输无疑的。你们的本事是差了一些,下次再打,我们只用一只手打好了。否则的话,双方力量相差太远,打起来没有味儿。」
    费要多罗怒目而视,心想:「若不是公主殿下颁了严令,这次只许和,不许战,凭你说这些侮辱我们罗刹人的话,我便要跟你决斗。」韦小宝笑嘻嘻的问索额图道:「索大哥,当年成吉思汗大败罗刹兵的故事是怎么样的,你说来听听。」
    索额图道:「当年成吉斯汗派了两个万人队西征,一共只有二万人马,便杀得罗刹联军十余万人大败亏输。後来我们蒙古又出了一位大英雄,叫做拔都,率领军队将罗刹众兵打得落花流水,占领了罗刹的大城基辅,又占领了莫斯科,一直打到波兰、匈牙利,渡过多瑙河。此後几百年中,罗刹的王公贵族都要听我们中国人的话。那时我们的蒙古英雄,住在黄金镶嵌的帐篷里。莫斯科大公爵时时来向中国人磕头。中国人要打屁股就打屁股,要打耳光就打耳光,罗刹人还得笑嘻嘻的大叫打得好,否则的话,他就当不成公爵。」韦小宝听得眉飞色舞,不住拍击桌子,说道:「乖乖的龙的东!原来莫斯科以前果然是属於中国的。」(按:蒙古大将拔都於公元一二三八年攻陷莫斯科及基辅,蒙古人於二一四○年至一四八○年的二百四十年间统治俄罗斯广大土地,建立「金帐汗国」。「大英百科全书」於「俄罗斯」条中有如下记载:「莫斯科的王子公爵,必须去伏尔加河口萨莱城朝见黄金帐中的蒙古可汗,接受封号。他们通常要忍受诸般屈辱。然後朝拜巳毕而回到莫斯科後,便能向鞑靼人收税,欺压隣近的诸侯小邦。」)
    费要多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索额图所述确是史实,绝无虚假,只是罗刹向来不认蒙古人是中国人,一时没想到莫斯科曾长期在蒙古人统治之下。此时蒙古属於中国,由此推论,说莫斯科曾属於中国人,也非无稽之谈了。
    韦小宝说道:「侯爵阁下,我看划界的事,我们也不必谈了,请你回去问问公主,甚麽时候将莫斯科基辅还给中国。我也要赶回北京,采购牛皮和黄金,以便制一顶黄金篷帐,去竖立在伏尔加河口,好等苏菲亚公主来睡觉。哈哈,哈哈 !」
    费要多罗听到这裹,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街出帐外,只听得他怒叫如雷,大声吆喝的传呼命令,眼着马蹄声响,数百匹马一齐冲将过来。
   

第一四二回  威武不屈

    韦小宝大吃一惊,叫道:「啊哟,这毛子要打仗,咱们逃命要紧。」佟国纲久经战阵,很沉得住气,道:「韦公爷别慌,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他不成?」只听得帐外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一齐大声叫了起来。韦小宝吓得全身发抖,一低头,便钻入了桌子底下。佟国纲和索额图面面相觑,心下也有些惊谎。
    帐门掀开,一将大踏步进来,正是带领藤牌兵的洪朝,朗声说道:「启禀大帅………」却不见大帅到了何处,韦小宝在桌子底下说道:「我…我…我在这裏,大夥儿快…快逃吧。」洪朝蹲下身来,对着桌子底下的韦大帅,道:「启禀大帅,罗刹兵声势汹汹,咱们不能示弱,要干就干他妈的。」韦小宝听他说得刚勇,心神一定,当即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适才事起仓卒,以致躲入桌底,其实他倒也不是一味胆怯怕死,一拍胸口,说道:「对,要干就干他奶奶的,老子身先士卒,勇…往不…不前。」拉住洪朝的手,走向帐外。
    一出帐门,只见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高举长刀,骑了骏马围着帐篷耀武扬威,一圈圈的不停疾驰。费要多罗一声令下,众骑兵远远奔了开去,在二百余丈之外列成了队伍,二十六骑一行,前後共十行,排得整整齐齐,突然间高声呼喊,向着韦小宝急冲过来。
    韦小宝叫道:「我的妈妈!」便要钻入营帐,转念一想:「罗刹鬼若要杀我。躲入营帐还是给他们揪了出来,这个脸可丢不得。」当下全身发抖,脸如土色,居然挺立不动。洪朝喝道:「藤牌手预备!保卫大帅!过来!」清军二百六十名藤牌手齐声应道:「是。」快步奔来,站在韦小宝等众大臣之前。韦小宝从靴桶中拔出匕首,心想:「倘若罗刹鬼真要动蛮,大家便拚斗一塲,义气可不能不顾。」抢过去站在索额图身前,叫道:「索大哥别怕,我护住你。」索额图是文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说道:「全……全仗兄弟了。」
    只见十排哥萨克骑兵急冲过来,冲到离清兵五丈之外,当先的队长长刀虚劈,一声吆喝,众骑兵突然勒马,二百六十匹骏马霎时间停住了脚步。那队长又是一声吆喝,众骑兵从中分为两队,一百三十人折而向北,一百三十人折而向南,奔出数十丈,兜了个圈子,又回到离帐篷二百余丈处站定。队形丝毫不乱。二百六十骑人马便如是一人一骑一般,果然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费要多罗哈哈大笑,高声叫道:「公爵大人,你瞧我们的罗刹兵怎样?」
    韦小宝这时才知他不过是炫武示威,心中大怒,叫道:「都是马戏班裏耍猴子的玩意儿,打起仗来,半点用处也没有时。」费要多罗怒道:「咱们再来!」心想:「这一次直冲到你跟前,瞧你逃不逃走。」叫道:「把中国兵头上的帽子都削了下来。」哥萨克骑兵队长叫出号令,二百六十骑又疾驰过来。
    韦小宝叫道:「砍他们的马脚!」洪朝叫道:「得令!砍马脚,别伤人!」但听得蹄声如雷,二百六十匹马渐奔渐近,哥萨克骑兵的长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眼见奔到身前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仍末停步,又奔近了四五丈,洪朝叫道:「滚堂刀,上前!」二百六十名藤牌手一跃而前,在地下滚了过去。这二百六十人都是林兴珠亲手教习出手的地堂刀好手,身法刀法尽皆娴熟,一路滚将过去,藤牌护身,却不露出半点刀光。
    哥萨克骑兵突见清兵着地渡来,都是大为诧异。雅克萨的守军曾吃过藤牌手的苦头,但那些守军死的死,俘的俘,早巳全军覆没。这队哥萨克骑兵新从莫斯科护送费要多罗东来,从未见过藤牌兵寸打法,均想你们在地下打滚,太也愚蠢,给马踏死了可怪不得我们。顷刻之间,第一列骑兵已和藤牌兵碰在一起,猛然间众马齐嘶,纷纷摔倒。藤牌兵利刃挥出,一刀便斩下两条马脚。藤牌护身,毫不停留的一路斩将过去。罗刹兵人喊马嘶声中,藤牌兵已滚过十行骑兵,斩下一百七八十条马脚,在哥萨克骑兵阵後列成了队伍。
    哥萨克骑兵大半摔下马来,余下的数十人纵马逃开,已是溃不成军。洪朝率领藤牌兵快步奔回,又排在韦小宝之前。二百六十人中只有十余人被马踹伤压伤,伤势均轻,伤者忍住痛楚,仍是站在队中。
    那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有的给坐骑压住,躺在地下呻吟呼号,有寸纵骑远远逃开,大部份站在地上,手足无措。这些骑兵一生长於马背,只有骑在马上,才剽悍骁勇,双足一着地,便如是游鱼出水,无所凭藉了。韦小宝叫道:「分兵一半,围住罗刹大官。」洪朝喝出号令,便有-百名藤牌手将费要多罗等十余名大官围住,一百柄大刀组成了一个刀圈,刀锋向着圈内,只须一声令下,这一百柄大刀挤将进去。费要多罗等人还不成为罗刹肉饼子?
    哥萨克骑兵的正副队长见状,奔将过来,大叫:「不可伤人,不可伤人!」韦小宝转头对穿着亲兵装束的双儿说道:「过去点了他们的穴道。」双儿道:「好!」纵身而出,欺到哥萨克骑兵队长身後,一指点了他後腰穴道,跟着又点了副队长的穴道。一名小队长伸手入怀,拔出一枝短枪,叫道:「不许动!」双儿抓住身畔一名罗刹兵,挡在身前,推着他走前几步。那小队长便不敢开枪。又叫:「不许动!」双儿抓起那罗刹兵向他掷去。那小队长吃了一惊,闪身相避,双儿已纵身过去,点了他胸口和腰间的穴道,夹手抢过他手中的枪来,朝天砰的一声,放了一枪。
    韦小宝大声道:「好啊,双方说好不得携带火器,你们罗刹鬼子太也不讲信用。」走前几步,对费要多罗道:「喂,你叫你手下人抛下刀剑,一起下马,排好了队,身上携带火器寸都缴出来。」费要多罗眼见无可抗拒,便传出令去。哥萨克骑兵只得抛下刀剑,下马列队。韦小宝吩咐一百六十名藤脾手四下围住,搜检罗刹兵,二百六十人身上,倒抄出了二百八十余枝短枪来。原来有的一个人带了两枝。
    这时尼布楚城下的罗刹兵望见情势有变,慢慢过来。东边清军也拔队而上。两军相距数百步,列阵对峙。罗刹兵望见主帅被围,只有暗暗叫苦,不敢再动。
    韦小宝问费罗[要]多罗道:「候爵人人,你带了这许多火器来干么啊?」费罗多罗垂下了头,说道:「对不起得很,我手下的卫兵不听命令,暗带火器,回去我重重责罚。」韦小宝叫道:「藤牌手解开自己的衣服给他们瞧瞧,有没有携带火器?」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抛下藤牌,以左手解衣,右手仍是高举大刀,以防对方异动。各人解开衣衫,袒露胸膛,跳跃数下,果然没一人携带火器。费要多罗心中有愧,垂头不语。
    韦小宝大声道:「罗刹人做事不要脸,把他们的衣服裤子都脱下来,瞧瞧他们还带了火器没有?」费要多罗大惊,忙道:「公爵大人,请你开恩。你……你剥了我的裤子,我……我只好自杀了。」韦小宝道:「这裤子是非剥不可的。」费要多罗道:「请你饶恕一次,别的事情,一切都依你吩咐。」韦小宝道:「刚才你的骑兵冲将过来,吓得我钻到了桌子底下,大失公爵大人的体面。这件事怎么办?」费要多罗心想:「是你自己胆小,我有甚麽办法?」只得道:「敝人愿意赔偿损失。」韦小宝心中一乐,暗:「敲竹杠的机会来了。」但一时想不出要他赔偿甚么,传下命令:「把罗刹大官小兵的裤带都割断了。」
    藤牌手大叫:「得令!」举起利刃插入众罗刹人腰间,刃口向外,一拉之下,裤带立断。
    自费要多罗以下,众罗刹人无不吓得魂飞天外,双手紧紧拉住裤腰,怪恐跌落。韦小宝哈哈大笑,传令道:「押着罗刹人,得胜回营!」这时罗刹官兵人人担心的只是裤子掉下,当下毫不抗拒,随着清兵列队向东。佟国纲笑道:「韦大帅妙计,当真令人钦佩,割断裤带,等於是在顷刻之间,将三百名罗刹官兵尽数双手反绑了。」韦小宝笑道:「罗刹男人最怕脱裤子,罗刹女人反而不怕。那不是怪得很麽?」佟国纲等都色迷迷的笑了起来。
    一行人和大军会合,清军中推出二百余尊大炮,除下炮衣,炮口对准了罗刹军。其时罗刹国虽然火器犀利,但在东方,却不及康熙此次有备而战,以倾国所有大炮的半数调到了尼布楚前綫,是以不论兵力火力,都是清军胜过了数倍。罗刹军突然见到这许多大炮,都是面面相觑,大有惧色。统军将官急忙传令回城,紧闭城门。清军却也并不攻城。
    这时哥萨克骑兵的队长、副队长、和一名小队长被双儿点了穴道,兀自动弹不得。三个人犹似泥塑木雕一般,站在空地之上。罗刹众兵将回入尼布楚时十分忽忙,未曾留心,这时在城头望见,均感惊诧,却都不敢出城相救。过了半个时辰,见这三人仍然呆立不动,当下便有一队哥萨克骑兵出城来救,只行得十余丈,清军大炮轰了数发。守城的将军杧命号兵吹起退军号,将这队骑兵召了回去,生怕清兵大至,连出城的救兵也失陷了。两军相隔数百丈,遥遥望见那三人定住不动,姿势却极怪异,清兵哈哈大笑,罗刹兵尽皆骇然。
    韦小宝将费要多罗等一行请入中军帐内,分宝主坐下,亲兵献上茶来。韦小宝只是笑嘻嘻的不语。费要多罗怒道:「公爵大人,你不用跟我耍把戏,要杀就杀好了。」韦小宝笑道:「我跟你是朋友,为甚么杀你?咱们还是来谈划界的条欵吧。」他想此刻对方议界大臣已尽数落入自己掌握之中,不论自己提出甚麽条欵,对方都是难以拒却。   
    不料费耍多罗是军人出身,性子十分倔强,昂然道:「我是你的俘虏,不是对等议界的使节。我处在你的威胁之下,甚麽条欵都不能谈。就算谈好了,签了字,那也没有效。」韦小宝道:「为甚麽没有效?」费要多罗道:「一切条欵都是你定的,还谈甚么?你不能逼我跟你谈判。」韦小宝道:「为甚麽不能逼你谈判?」费要多罗道:「总而言之,我决不屈服。你一刀杀了我,一枪打死我,尽管动手好了。」韦小宝笑道:「如果我叫人剥了你的裤子呢?」费要多罗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只说得一个「你」字,裤子突然下溜,急忙伸手抓住。原来他裤带已被割断,坐在椅上,不必用手抓住,盛怒之中站将起来,却忘了此事,幸好及时抢救,这才不致出丑。帐中清方大官侍从,无不大笑。
    费要多罗气得脸色雪白,双手抓住裤腰,神情甚是狼狈,待再说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辞,苦於双手不能挥舞以助声势,要如何慷慨激昂,恐怕也是有限,重重呸的一声,又坐了下来。说道:「我是罗刹国沙皇陛下的钦使,你不能侮辱我。大丈夫可杀不可辱。」韦小宝道:「你放心,我不会侮辱你。咱们还是好好的来谈分划国界吧。」
    费要多罗从衣袋裏取出一块手帕,包在自己嘴上,绕到脑後打了个结,意思是说决计不谈。韦小宝吩咐亲兵送上美酒佳肴,摆在桌上,在酒杯中斟了洒,笑道:「请,请,不要客气。」费要多罗闻到酒菜香味,忍耐不住,解开手帕,举杯便饮。韦小宝笑道:「侯爵又用嘴巴了?」费要多罗喝酒吃菜,却不答话,表示嘴巴只用於吃喝,不作别用。韦小宝不住劝酒,心想把他灌醉了,或许便能叫他屈服,那知费要多罗喝得十几杯酒後,将手帕抹了抹嘴巴,又将自己的嘴绑上了。
    韦小宝见此情形,倒也好笑,命亲兵引他到後帐休息,严加看守,自和索额图、佟国纲等人商议对策。佟国纲道:「这人如此倔强,坚决不肯在咱们军中谈和,若是就此放了他回去,却又於心不甘。」索额图道:「关得他十天八日,每天在他面前宰杀几名罗刹鬼子,瞧他是否还倔强得出?」佟国纲道:「倘若将他逼死了,这件事不免弄僵。咱们以武力俘虏对方的议和划界大臣,皇上说不定会降罪。」索额图点头道:「佟公爷说得是,跟他一味硬来,也不是办法。」众大臣商议且久,苦无善策。今日将费要多罗擒来,虽是一塲胜仗,但决非皇上谋和的本意,可说已违背了朝廷大计,一个处理不善,便成为违旨的重罪。说到後来,众大臣均劝韦小宝还是将费要多罗释放。
    韦小宝道:「好!咱们扣留他一晚,明天早晨放便是。」回入寝帐,踱来踱去的筹思,忽然想起:「先前学诸葛亮火烧盘蛇谷,在雅克萨打了个大胜仗,老子再来学一学周瑜群英会戏蒋干。」仔细盘算了一会,已有计较。回到中军帐,请了传译的荷兰教士来,和他密密计议一番;又传了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进帐,吩咐如此如此;再传四名将领和亲兵队长来,吩咐如此如此。众人倾命而去。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虽觉此事甚为跷蹊,但四名亲兵手执刀柄站在身後,自然只有诺诺连声,不敢违背。
    费要多罗睡在後帐行军床上,心中思潮起伏,一时惊惧,一时悔恨,却如何睡得着?翻来覆去的挨到半夜,只听得帐口鼻息如雷,三名看守他的亲兵竟然都睡着了。费要多罗心想:「我落入中国蛮子手中,若是不答应他们的条欵,决计难以脱身。明天惹得那小鬼生起气来,一刀将我杀了,岂非冤枉?天幸这三名卫兵都睡着了,何不冒险逃走?」蹑手蹑脚的从床上起来,解下斜背的皮带缚在腰间,以免裤子脱落,轻轻走到帐口,只见三名亲兵靠在篷帐的柱上,睡得甚熟。他伸手去一名亲兵腰间,要想拔他的佩刀,手指将要碰到刀柄,那亲兵突然打个喷嚏。费要多罗大吃一惊,急忙缩手,过了好一会,不见有何动静,又想去取另一名亲兵的佩刀。便在此时,那亲兵伸个懒腰,说了几句梦话。费要多罗不敢多躭,悄悄走出帐门,幸喜三名亲兵均不知觉。他走到帐外,缩身阴影之中,只见外面卫兵手提灯笼,执刀巡逻。只兄北、东、南三边皆有逻兵,只有西边黑沉沉地似乎无人,於是一步步挨将过去,每见有逻兵走近,便缩身帐篷之後,好在一路向西,都是太平无事。刚走到一座大帐之後,突然间西边有一除巡逻兵过来,费要多罗忙在篷帐後一躲,却听得帐中有人说话,说的竟是罗刹话。
    只听得那人说道:「公爵大人决意要去攻打莫斯科,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路途遥远,十分危险。」费要多罗听到「公爵大人决意要去攻打莫斯科」那句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当即伏下身子,揭开篷帐的帐脚,往内望去,一瞧之下,一颗心怦怦乱跳。只见帐内灯火照耀如同白昼,韦小宝全身披挂,穿着戎装,居中而坐,两旁站立着十余员大将,帐下数十名亲兵,都是手执闪亮的大刀。韦小宝桌旁站着那名作译员的荷兰教士,正在跟他说话。
    只听韦小宝道:「咱们假装跟那罗刹钦差大臣在这里商议划界,谈他一个月、两个月,始终谈不拢,大军暗地裏向西开拔。罗刹的沙皇和摄政女王时时接到费要多罗那蠢才的报告,说道正在跟咱们议和,自然毫不防备。中国大军突然之间开到了莫斯科城下,攻他们一个出其不意,将两个沙皇和苏菲亚公主都抓了起来,岂不是一件大大的功劳?」那荷兰教士道:「行军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不过一面跟罗刹议和,一面却出兵去偷袭他们的京城,那不是不讲信守吗?上帝的道理,教训我们不可欺诈,不可说谎。」韦小宝道:「哈哈,是罗刹人不讲信用在先。大家说好了,会议之时,双方卫兵都不得携带火器,他们每个人身上却都暗藏火器。他们可以骗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这是报复,不是欺诈。」那教士嘿的一声,隔了一会,说道:「我劝公爵大人还是不要打仗的好。两国开战,死的都是上帝子民……」韦小宝摇手道:「别多说了。我们只信菩萨,不信上带。那个费要多罗如果公平谈判,让中国多占一些土地,本来是可以议和的。可是他一里土地也不让。等我们打下了莫斯科,看罗刹人还有什麽好说的。」费要多罗越听越是心惊,暗道:「我的上帝,这些中国蛮子真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
    只听韦小宝又道:「今天我派了一个亲兵,在三名哥萨克骑兵队长的身上用手指戳了几了,这三名队长直到此刻还是不会动,你瞧见了麽?」那教士道:「我瞧见的。这是什么魔术,真是奇怪之极了。」韦小宝道:「这种中国魔术,是从前成吉思汗传下来的。成吉思汗用了这种法子,打得罗刹人只有跪地投降。我们再用这法子去打他们,非再征服罗刹国不可。」费要多罗心想:「当年蒙古人只有二万人马,一直打到波兰、匈牙利,天下无人挡得住,看来一定是有魔术的。东方人古怪得紧,他们又来使这法术,那……那就如何是好?」只听那教士道:「罗刹人如果远远开枪,你们的魔术就没用了。」韦小宝笑道:「所以啊,我们假装在这里谈判,军队就去偷袭莫斯科。我到过莫斯科的,城裏鞑靼人很多。咱们的军队化装为鞑靼牧人,混进城去,罗刹守军一定不会发觉。」
    费要多罗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心想:「这中国小鬼这条毒计,实在厉害得很。中国兵乔装改扮为鞑靼牧人,混进我们京城,施展起魔术来,那怎麽抵挡得住?」他不知双儿的点穴术是一种极为高深的武功,必须内功炼到了十乘境界,方能使用,清军官兵数万,会点穴功夫的只有她一人而已。费要多罗却以为这魔术只须一经传授,人人会使,这么手指一碰,对方就动弹不得,数万中国兵以此法去偷袭莫斯科,罗刹只怕要亡国灭种了。
    只听那教士道:「公爵大人如果派遣二万中国兵混入莫斯科,用成吉思汗传下来的魔术制住罗刹军,那么要俘虏两位沙皇和摄政女王,的确是可以成功的。不过………不过这件事必须十分机密,大军西行之时,不能让罗刹人知觉了。公爵大人,今日的罗刹国已十分强大,和当年跟成吉思汗打仗时的罗刹人是大不相同的。」韦小宝道:「我到过莫斯科,罗刹国的情形怎样,心中清清楚楚。我们明天一早就放了费要多罗回去,然後跟他谈判,东拉西扯,始终谈不拢。咱们在这裏多谈得一日,中国大军就近了莫斯科一日路程。」那教士道:「是,是。大人一切还是要小心,这件事是很危险的。」韦小宝道:「知道了。你可不能泄漏半点风声,千万不能费要多罗起了疑心。」那教士答应了下去。
    韦小宝喝道:「传王八死鸡、猪猡懦夫。」亲兵出帐,带了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进来。韦小宝对二人道:「明天一早,我要派两队人马去莫斯科,有大批礼物送给苏菲亚公主。因为一路上盗贼很多,所以要多派官兵保护。」华伯斯基道:「从这里到莫斯科,只有些小股的鞑靼强盗,也不算很凶,公爵人人放心好了。」韦小宝道:「你知道什么?这些鞑靼强盗,常常是八九千人一股,有的有几万人。」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对望了一眼,均有不信之色。
    韦小宝道:「我这两队人分南北两路去莫斯科,王八死鷄做北路的向导,猪猡懦夫做南路向导。这两条路怎麽走法?」华伯斯基道:「从北路走,这里向西到赤塔,经乌斯乌德,绕过贝加尔大湖的南端,向西经托木斯克、鄂木斯克等城而到莫斯科。」齐洛诺夫道:「南路起初的走法是一样的,过了贝加尔湖分道,向西南经哈萨克人的居住地方,一路向西,经奥尔斯克、乌拉尔斯克等地而到莫斯科。」
    韦小宝点头道:「不错,是这样走的。我的礼物和书信,由中国使者交给公主,你们两个只管带路就是了。带路带得好,我重重有赏,带得不好,领兵的中国将军自会砍下你们的脑袋。下去吧!」
    两名罗刹队长退出後,韦小宝拿起金身令箭,发施号令,一个个中国大将躬身接令。费要多罗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只是见所有接令的中国大将都是神情慷慨激昂,拍胸握拳,指天誓日,显是向主帅保证,说什麽也要大功告成,有的伸掌在自己颈中一斩,有的拔出匕首在自己胸口虚刺,口中不住的说「莫斯科,莫斯科」,当然是说倘若攻不下莫斯科,宁可自杀。只听得韦小宝叽哩咕噜说了一番话,四名亲兵从桌上拿起一张大地图来,刚好对着费要多罗。
    只见韦小宝的手指从尼布楚城一路向西移动,沿着一条红色粗綫,直指到一个红色圆圈。费要多罗虽不识得图上的中国文字,但一看方位,便知是莫斯科。韦小宝说了一番话,手指又沿着另一条红綫而到莫斯科。费要多罗心想:「这些中国蛮子当真可恶,原来他们处心积虑,早就已预备攻打莫斯科了。」
    韦小宝又说了一番话,其中接连说到「费要多罗」的名字,众将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费要多罗心道:「你们一定在笑我是傻瓜,骗得我谈判划界,拖延时日,暗中却去偷袭莫斯科。哼,我才不上这当呢。」
    费要多罗慢慢站起身来,心想:「上帝保佑,让我发见了中国蛮子这个大诡计,可见我罗刹国得上帝眷愿,定然国运昌隆。反正他明天就会放我,今晚不用冒险逃跑了。」但是西边逻兵来去不绝,东边却是黑沉沉地无人,於是转面向东,悄悄回去,幸喜清兵并未发觉。来到自己帐外,只见看守的三名卫兵兀自睡熟,於是进帐就寝。
    次日清晨,卫兵送上早餐,甚是丰盛。费要多罗吃罢,韦小宝便派人来请。费要多罗随着卫兵来到中军帐。韦小宝笑道:「侯爵大人昨晚睡得好吗?」费要多罗哼了一声,道:「你的卫兵保护周到,我自然睡得很好。」韦小宝道:「今日你不再生气了吧?咱们来谈谈划界的条欵如何 ?」费要多罗不答,从身边摸出手帕,又绑上了嘴巴。韦小宝大怒,喝道:「你这样倔强,我立刻将你杀了。」费要多罗毫不畏惧,心想:「你预定今日要放我的,这般装腔作势,谁来怕你?」
    韦小宝大发了一阵脾气,见他始终不屈,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好!你这样勇敢,我佩服你了。放你回去吧。这一次你辛苦了,回去请好好休息。十天之後,咱们再另商地点,谈判划界。」费要多罗心想:「你拚命拖延,这时候只怕偷袭莫斯科的军队已经出发了。我决计不会上你这当。」说道:「你放我回去,很是多谢。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我建议今天下午就可开始谈啊,不必等到十天之後。」韦小宝笑道:「这件事不用忙,大家休息休息,慢慢谈判不迟。」费要多罗道:「两国君主都盼谈判早日成功,还是先签了划界条约之後,再休息不迟。」韦小宝道:「很好。那么咱们五天之後再谈吧。」费要多罗摇头道:「不必躭搁了,就是今天谈。」韦小宝道:「再隔三天?」费要多罗道:「不,今天!」韦小宝道:「明天?」费要多罗道:「今天!」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你这样坚决,我只好让步。不过我警告你,待会谈到划分国界之时,我是决计不会随便让步的。咱们一尺一尺、一寸一寸的来讨价还价。」费要多罗心道:「划分国界要一尺一寸的细谈,等到谈妥,你们早打进莫斯科去了。你道我真是大傻瓜吗?」当即站起身来,说道:「那麽我告辞了,多谢公爵大人的酒饭。」韦小宝送到帐口,派遣一队藤牌兵护送他回尼布楚城,那二百多名哥萨克骑兵却不释放。
    费要多罗出得帐来,只见昨天竖立军营的地方都已空荡荡地,大队清军巳拔营离去。他暗暗心惊:「中国蛮子说干便干,委实厉害。」一行人来到昨日会谈的帐前,只见那三名哥萨克队长仍是呆在当地,所摆的姿势仍和昨天一模一样。清军中跃出一名瘦小的军官,来到三名队长身前,口中大声念咒,大叫:「成吉思汗,成吉思汗 !」过去在三人身上拍拿几下,三名队长便慢慢能动了,只是站立了半天一晚,实是疲累已极,双足麻木,一齐坐倒在地。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4: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四三回  升官晋爵

    六名藤牌兵上前扶起,走出数十丈後,三名队长方能自己行走。费要多罗更是骇异:「成吉斯汗传下的魔术果然厉害无比,难怪当年他纵横天下,无人能敌。幸好现下已发明了火器,可以不让敌人近身,否则的话,中国异教徒又要统洽全世界,我们信上帝的正教徒都变成奴隶了。」
    清军藤牌手直护送费罗多罗到尼布楚城东门之前,这才回去。
    费要多罗询问三名哥萨克队长中了魔术的情形。三名队长都道:当时只觉後心和腰间一麻,便即全身不能动弹。费要多罗道:「你们身上带着十字架没有?」三名队长解开衣襟。露出挂在颈中的十字架来。费要多罗皱起眉头,心道:「成吉思汗的魔法十分厉害,连上帝的十字架也辟不了邪。」当即写下三道奏章,派遣十五名骑兵分作三路,向莫斯科急报中国军队已出发前来偷袭,行将化装为鞑靼牧人,混入京城,务须严加防备。
    到中午时分,三路信差先後回城,说道西去的道路均被中国兵截断,一见罗刹骑兵,远远便射箭过来,实是难以通过。费要多罗心中愁急,寻思:「只有尽快和中国蛮子议定划界条约,那么他们便会撤回兵马。」
    未牌时分,费要多罗带了十余名随员,前去两国会议的篷帐。这次他完全不带哥萨克骑兵,以示决无他意,何况就算带了卫队去,招架不了中国兵的「成吉思汗魔术」,也是无用。费要多罗学识渊博,办事干练,本来绝非易於受欺之人,但罗刹人心中对於成吉思汗的畏惧实是根深蒂固,双儿的点穴之术又是十分精妙,他亲见之下,不由得不信。他先到篷帐,不久韦小宝、索额图、佟国纲等清方大臣也即到达。韦小宝见对方不带卫队,於是命护卫的藤牌手也迟了回去。
    双方说了几句客套,全然不提昨日之事,便即谈判划界。费要多罗但求谈判速成,事事让步,与昨日态度迥不相同。韦小宝心中暗笑,知道昨晚「周瑜群英会戏蒋干」的计策已然成功,他於划界之事一窍不通,当下便由索额图经由教士传译,和对方商议条欵。
    只见索额图和费要多罗两人将一张大地图铺在桌上,索额图的手指不住向北指去,费要多罗皱起眉头,手指一寸一寸的向北退让。这手指每在地图上向北让得一寸,那便是百余里的土地归属了中国。韦小宝听了一会,心感不耐,便坐到另一张桌旁,命侍从取出食盒,吃起糕饼点心来。
    费要多罗决心迟让,索额图怕事有中变,也不为已甚,但条约文字谨严,双方教士一一译成拉丁文,反覆商议,却也费时甚久,到第三日傍晚,「尼布楚条约」条文六条全部商妥。韦小宝得索额图和佟国纲解说,知道条约内容於中国甚为有利,割归中国的土地极为广大,远比康熙谕示者为多。条约共为四份,中国文一份,罗刹文一份,拉丁文两份,订明双方文字中如有意义不符者,以拉丁文为准。当下随从磨得墨浓,醮得笔饱,恭讲中国首席钦差大臣签字。
    韦小宝自己名字的三个字是识得的,只不过有时把「章」字看成了「韦」字,「卖」字当作是「宝」字,三个字联在一起就不大弄错了,但说到书写,「小」字勉强还可对付,余下一头一尾的两字,那无论如何是写不来的。他生平难得脸红,这时竟然睑上微有朱砂之色,不是含怒,亦非酒意,却是有了三分羞惭。索额图是他知己,便道:「这种合同文字,只须签个花押便可。韦大人胡乱写个『小』字,就算是签字了。」
    韦小宝大喜,心想写这个「小」字,我是拿手好戏,当下拿起笔来,左边一个圆团,右边一个圆团,然後中间一条杠子笔直的竖将下来。索额图微笑道:「行了,写得好极。」韦小宝侧头欣赏这个「小」字,突然间仰天大笑。索额图奇道:「韦大帅甚么好笑?」韦小宝笑道:「你瞧这个字,一只雀儿两个蛋,可不是那话儿吗?」清方众大臣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连众随从和亲兵也都笑出声来。费要多罗瞠目而视,不知众人为何发笑。
    当下韦小宝在四份条约上都签了宇,在罗刹文的一份条约上签得字体加倍巨大,然後费要多罗、索额图、俄方副使等都签署了。中俄之间的第一份条约就此签署完成。这也是中国和外国所订的第一份条约。由於康熙筹划周详,全力以赴,而所遣人员又十分得力,是以尼布楚条约划界。中国毫不吃亏。约中规定北方以外兴安岭为界,现今苏联之阿穆尔省及滨海省全部土地尽属中国,东方及东南方至海面止。双方议界之时,该地区原无归属,中国所占之地亦非属於罗刹,但罗刹已在当地筑城殖民,签约後被迫撤退,实为中国军事及外交上之胜利。约中划归中国之土地总面积几达八十万方英里。较之今日中国东北各省大一倍有余。此约之立,使中国东北边境获致一百五十余年之安宁,而罗刹东侵受阻,侵略野心得以稍戢。自康熙、雍正、乾隆诸朝而後,满清与外国订约,无不丧权失地,康熙和韦小宝当年大振国威之雄风,不可复得见於後世。(按:条约上韦小宝之签字怪不可辨,後世中俄两国史家只识得索额图和费要多罗之签名,而考古学家如郭沬若之流仅识甲骨文字,不识尼布楚条约上所签之「小」字,致令韦小宝大名湮没。後世史籍,皆称签尼布楚条约者为索额图及费要多罗。古往今来,知世上曾有韦小宝其人者,惟「鹿鼎记」之读者两已。本书记叙尼布楚条约之签订及内容,除涉及韦小宝者系补充史书遗漏之外,其余皆根据历史记载。)
    依据当时习惯,双方须同时呜炮,向天立誓,信守不渝。清方大炮二百余尊,在尼布楚城东南西北四方同时响起,大地尽皆雳动。俄方大炮却只十余尊,炮声廖廖,强弱之势,相差实不可以道里计。费要多罗暗叫侥幸,若是和议不成,开起仗来,尼布楚城被轰成齑粉了。
    当下两国使臣互赠礼物。费要多罗赠给韦小宝等人的是时表、千里镜、银器、貂衣、刀剑等物。韦小宝赠给对方使节的是马匹、鞍辔、金杯、丝绸衣衫、绢帛等物,此外每人各有金镶银嵌的裤带一条,以赔偿被清兵割断的裤带。
    当晚大张筵席,庆贺约成。费要多罗兀自担忧,不知前去偷袭莫斯科的清兵是否即行召回,不断以言语试探,韦小宝只是装作不懂。过得两日,费要多罗得报,有大队清兵自西方开来,他登上城头,以千里镜了望,果见一队队清兵自西面来,渡过尼布楚河以东扎营。费要多罗大喜,知道西侵的清兵已然召回。他那知道大队清兵只是在尼布楚之西二百里外驻扎侯命,一听得大炮声响,便即拔队缓缓而归。
    又过数日,石匠巳将界碑上的文字雕凿完竣。碑上共有满、汉、蒙、拉丁、及罗刹五体文字。
    界碑分立於格尔必齐河东岸,额尔古纳河南岸、以及极东北之威伊克阿林大山各处。碑文中书明两国以格尔必齐河为界,「循此河上流不毛之地,有名大兴安以至於海,凡山南一带流入黑龙江之溪河,尽属中国;山北一带之溪河,尽属俄罗斯」;又书明:「将流人黑龙江之额尔古纳河为界,河之南岸,属於中国:河之北岸,属於俄罗斯。其南岸之眉勒尔客河口,所有俄罗斯房舍,迁徙北岸」;又书明:「雅克萨所居俄罗斯人民及诸物,尽行撤往察罕汗之地」;又书明:「凡猎户人等,断不许越界,如有相聚持械捕猎,杀人抢掠者,即行捕拿正法,不以小故阻坏大事,中俄两国和好,毋起争端。」
    两国钦差派遣部属,勘察地形无误後,树立界碑。此界碑昕竖之地,本应为中俄两国万年不易之分界,然百余年後,俄国乘中国国势衰弱,逐步蚕食侵占,置当年分界於不顾,吞并中国大片膏腴之地。後人读史至此,喟然叹曰:「安得复起康熙、韦小宝於地下,逐彼狼心之罗刹人而复我故土哉?」
    树立界碑巳毕,两个钦差行礼作别,分别首途回京复命。韦小宝召来华伯斯基与齐洛诺夫,将备妥了的礼物命二人呈奉苏菲亚公主,其中既有锦被,又有绣枕。北国荒鄙之地,这些物事无处购置,均是双儿之物。韦小宝笑道:「公主当真想念我,就抱抱棉被和枕头吧。」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对大人阁下的情意天长地久,棉被枕头容易残破,还是请大人派几名筑桥技师,去莫斯科造座石桥,那就永远不会坏了。」韦小宝笑道:「我早已想到此节,你们两人不必罗唆。」命亲兵抬出一只大木箱来,长七尺,宽四尺,宛似一口大棺材一般,八名亲兵用大杠抬之而行,显得甚是沉重。箱外铁条重重缠绕,贴了封条,以火漆固封。韦小宝道:「这件礼物非同小可,你们好生将护,不可损坏。公主见到之後,必定喜欢,这天长地久的情意,和中国石桥完全一般牢固。」两名罗刹队长不敢多问,领了木箱而去。这口大木箱重达千斤,自尼布楚万里迢迢的运到莫斯科,一路之上着实劳顿。苏菲亚公主收到後打开箱手,竟是一座韦小宝的裸体石像,笑容可掬,栩栩如生。原来韦小宝召来雕凿界碑的石匠,命其连夜开工,凿成此像,又请荷兰教士写了「我永远爱你」的几个罗刹文字,雕在石像胸口。苏菲亚公主一见之下,当真是啼笑皆非,想起这中国小孩古怪精灵,却也非罗刹男子之可及,不由得情思绵绵,神驰万里。这石像便藏於克里姆林宫中,後来彼得大帝发动政变,将苏菲亚公主驱逐出宫,连带将此石像击碎。唯有部份残躯为兵士携带出外,罗刹民间无知妇女向之膜拜求子,据称居然大有灵验云。
    且说韦小宝凯旋回京,划界订约诸般情状,早已先行奏报康熙。大军未到北京城外,朝廷大臣齐在城门口迎接。韦小宝率同佟图纲、索额图、朋春、萨布素、郎坦、林兴珠等朝见康熙。皇帝温言奖勉,下诏韦小宝进爵为一等鹿鼎公,佟国纲、索额图等大臣以及军官士卒各有封赏。
    韦小宝得意洋洋,出得宫来,从官前呼後拥,打道回府,忽听得大街之旁有人大呼:「韦小宝,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
    众人听得呼叫,都吃了一惊。韦小宝更听得声音颇为熟悉,侧头瞧去,只见一条大汉从屋檐下窜到街心,指着他破口大骂:「韦小宝,你这千刀万剐的小贼,好好的汉人,却去投降满清,做鞑子的走狗奴才。你害死了自己师父,杀害好兄弟,今日鞑子皇帝封了你做公做侯,你荣华富贵,得意洋洋,你奶奶的,老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在你小贼身上戳你妈的十七廿八刀,瞧你还做不做得成乌龟公,甲鱼公?」这条大汉上身打着赤膊,胸口黑黝黝地生满了长毛,浓眉大眼,神情凶狠,原来便是当年携带韦小宝来京的茅十八。
    韦小宝正一呆之间,早有数十名亲兵围了上去。茅十八从绑腿中拔出一柄短刀,待要抵抗,几名都统、提督等武将一齐出手,夺下他手中短刀,横拖倒曳的拉过,绑了起来。茅十八兀自骂不绝口:「韦小宝这小贼,当年老子带你到北京,真是错尽错绝,我对不起陈近南陈总舵主,对不起天地会的众家英雄好汉。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要让天下众人都知道,你韦小宝是卖友求荣,忘恩负义的狗贼,你只想升宫发财,做鞑子皇帝的走狗……」众官兵打他嘴巴,他始终骂不绝口,当下便有一名武官取出手帕,塞入他的嘴里。茅十八犹自呜呜之声不绝,想必仍在痛骂。
    索额图笑道:「不知那里钻出这个疯子来?交给顺天府去审办吧。韦公爷,咱们别理他,大夥儿去你府上喝酒听戏。」韦小宝道:「好好,正要请各位赏光。」低声吩咐亲兵:「将这人带到府裏,好生看守。可别难为了他,酒食欵待,等一会我亲自审问。」
    当日鹿鼎公府中大张筵席,宴请来贺的文武百官。随军前赴雅克萨打仗、尼布楚订约的官员口沬横飞,叙述韦大帅如何神机妙算,以奇计攻克雅克萨,又如何活用周瑜骗蒋干的计策,吓得罗刹国钦差不敢多争,性急慌忙的签下划界条约。述说之际,自不免麻油酱油,镇江香醋,加了个不亦乐乎,只说得韦小宝犹似诸葛亮复生,刘伯温再世。众官谀词潮涌,心下也觉这位韦公爷得皇上宠幸,倒也果真颇有干才,本来十分瞧他不起的,倒也生了几分钦佩之意。
    筵席散後,韦小宝来到书房中,又设了酒食,请茅十八相见,生伯他动粗,要苏荃和双儿二人假扮亲随,在旁侍候。
    亲兵押着茅十八进来。韦小宝含笑迎上,说道:「茅大哥,多日不见,你好啊。」茅十八怒道:「我有甚麽好不好的?自从识得你这小贼之後,本来好端端地,也变得不好了。」韦小宝笑道:「茅大哥且请宽坐,让兄弟敬你三杯酒消消气。兄弟甚麽地方得罪了茅大哥,你喝了酒之後再骂不迟。」茅十八大踏步上前,喝道:「我先打死你这小贼再喝酒。」伸出碗大拳头。呼的一声迎面向韦小宝击去。
    苏荃身子一幌,抢上去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轻轻一扭,右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茅十八登时半身酸麻,不由自主的坐入椅中。他又惊又怒,使劲跳起,骂道:「小贼……」苏荃站在他的背後,双手拿住他两肩的「眉贞穴」,又是轻轻向下一按,茅十八竟是丝毫抗拒不得,只得重行坐下。他身形魁梧,少说也有苏荃两个那么大,但为她高深武功所制,当真是缚手缚脚,只有乖乖的坐着。   
    茅十八更是恼怒,大声道:「老子今日当街駡你这汉奸,原是拚着没想再活了,只是要普天下世人知道你卖师卖友的卑鄙无耻……」韦小宝道:「茅大哥,我跟皇上办事,是去对付罗刹鬼子,又不是杀害我们汉人,这可说不上是汉奸啊。」茅十八道:「那……那你为甚么杀死了你师父陈近南?」韦小宝急道:「我怎会害我师父?我师父明明是郑克爽那小子杀害的。」茅十八道:「你这时候还抵赖?鞑子皇帝他妈的圣旨之中说得再也清楚不过了。」韦小宝惊道:「皇上的圣旨之中,怎……怎会说我害死师父?」心中一片迷惘,转头向苏荃瞧去。
    苏荃道:「皇上前日升你为一等鹿鼎公,颁下的诰命中叙述你的功劳,也不知道诰命是谁写的,其中说你『举荐良将,荡平吴逆,收台湾於版图;提师出征,攻克雅城,扬国威於域外』。那都是对的。可是又有两句话说:『擒斩天地会逆首陈近南、风际中等,遂令海内跳梁,一蹶不振;匪党乱众,革面洗心』,那便不对了。」韦小宝皱眉道:「什么洗面割心的,到底说些什麽 ?」苏荃道:「诰命里说你抓住陈近南、风际中等人杀了,吓得天地会的人再也不敢造反。」韦小宝跳起身来,大声叫道:「那……那有这事?这不是寃抂人吗?」苏荃缓缓摇头,道:「风际中是咱们杀的,圣旨里的话并没有错,就只多了『陈近南』三宇。」韦小宝道:「陈近南是我师恩,我……我怎会害他?皇上……皇上这道圣旨……唉……你见了圣旨,怎不跟我说?」苏荃道:「咱们商量过的,圣旨裏多了『陈近南』三字,你若知道了,一定大大的不高兴。」所谓「咱们商量过的」,那便是七个夫人一齐商量过了。韦小宝向双儿瞧去,双儿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茅大哥,我师父的的确确不是我害的。那风际中是天地会寸叛徒,他暗中……暗中向皇帝通风报信……」茅十八冷笑道:「那麽你倒是好人了?」韦小宝颓然坐倒,说道:「我跟皇上分说去,请他改了………改了………」他连说三个「改了」,却知道康熙决不致因圣旨中多了「陈近南」三字,会特地另发上谕修改,心想:「不知那个狗贼多嘴,去跟皇上说我害死师父。在皇上看来,这是我的忠心,可是……可是……我韦小宝还算是人吗?」他心中焦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出夹,叫道:「茅大哥,苏姊姊,好……好双儿,我没害我师父!」
    三人见他忽然大哭,都是吃了一惊。苏荃忙去到他身边,搂住他肩头,柔声道:「那郑克爽在通吃岛上害死你师父,咱们都是亲眼见到的。」说着取出手帕,给他抹去了眼泪。茅十八这时才看了出来,这个武功高强的「亲兵」原来是个女子,心中大为惊诧。韦小宝想起一事,说道:「茅大哥,郑克爽那小子也在北京,咱们跟他当面对质去,谅他也不敢抵懒。对,对!咱们立刻就去……」正说到这裏,忽听得门外亲兵大□说道:「圣旨到。御前侍卫多总管奉敕宣旨。」韦小宝站起身来,迎到门口,只见多隆已笑吟吟的走将过来。韦小宝向北跪下磕头,恭请圣安。多隆待他拜毕,说道:「皇上吩咐要提了那在街上骂人的反叛亲自审问。」
    韦小宝心头一凛,说道:「那………那个人么?兄弟抓了他来,已详细审过,原来是个疯子,这人玉皇大帝、太土老君的满口胡说八道。兄弟问不出什么,狠狠打了他一顿,已将他放了。皇上怎地会知道这事?其实全不打紧的……」茅十八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猛力在桌上一怕,只震得碗盏都跳了起来,乒乒乓乓,在地下摔得粉碎,大登骂道:「他妈的韦小宝,谁是疯子了?今日在大街上駡鞑子皇帝的就是老子!老子千刀万刺也不怕,难道还怕见他妈妈的鞑子皇帝?」
    韦小宝暗暗叫苦,只盼骗过了康熙和多隆,随即放了茅十八,那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廻护之意,如此公然辱骂皇上,茅十八当真便有十八颗脑袋,也不保不住了。多隆叹了口气,对韦小宝道:「兄弟,你对江湖上的朋友很有义气,我倒也很是钦佩。这件事你巳出了力,算得是仁至义尽。咱们走吧。」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门口,突然回头,一口唾沫向韦小宝脸上吐去。韦小宝正在想着心事,不及闪避,拍的一声,正中他双目之间。几名亲兵拔出腰刀,便向茅十八奔去。韦小宝摆摆手,道:「算了,别难为他。」多隆带来的部属取出手铐,将茅十八铐上了。韦小宝寻思:「皇上亲审茅大哥,问不到三句,定要将他推出去斩了。我须立刻去见皇上,无论如何,总得想法子救人。」向多隆道:「我要去求见皇上,禀明内情,可别让这粗鲁汉子冲撞了皇上。」
    当下一行人来到皇宫。韦小宝听说皇帝在上书房,便即求见,康熙召了进去。韦小宝磕过了头,站起身来。康熙笑道:「今日在大街上骂了你又骂我我的那人,是你的好朋友,是不是?」韦小宝道:「皇上明见万里,什麽事情用不着猜第二遍。」康熙道:「他是天地会的?」韦小宝道:「他没正式入会,不过会里的人他倒识得不少。他很佩服我的师父。皇上的圣旨中说我杀了师父,他听到後心里气不过,所以痛骂我一塲。」康熙微笑道:「你说过跟天地会一刀两断,从今而後不再来往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这次去打罗刹鬼子,奴才就没带天地会的人。」
    康熙道:「以後你天地会的旧朋友再找上你来,那你怎么办?」韦小宝道:「奴才决计不见,免得大家不便。」康熙点了点头,道:「所以我在那道诰命之中,亲笔加上陈近南、风际中两个的名字,好让你以後免了不少麻烦。小桂子,一个人不能脚踏两头船。你如对我忠心,一心一意的为朝廷办事,天地会的浑水便不能再搅了。你倘若决心做天地会的香主、总舵主,那便得一心一意的反我才是。」韦小宝吓了一跳,跪下磕头,说道:「奴才是决计不会造反的。奴才小时候做事胡里胡涂,不懂道理,现下深明大义,洗面割心,那是完全不同。」康熙点头笑道:「那很好啊。今天骂街的那个疯子,明天你亲自监斩,将他杀了吧。」韦小宝磕头道:「皇上明鉴,奴才来到北京,能够见到皇上,都全靠了这人。奴才对他还没报过恩,大胆求求皇上,饶了这人,宁可……宁可奴才这番打罗刹鬼子的功劳,皇上尽数革了,奴才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康熙脸一板,道:「朝廷的封爵,你当是儿戏吗?赏你做一等鹿鼎公,是我的恩典。你拿了爵禄封诰来跟我做买卖,讨价还价,好大的胆子!」
    韦小宝连连磕头,说道:「奴才是漫天讨价,皇上可以着地还钱。退到鹿鼎侯不成,那么退回做通吃伯、通吃子也是可以的。」康熙本想吓他一吓,好让他知道些朝廷的规矩,那知这人生来是市井小人,虽然做到了一等公、大将军,无赖脾气却是丝毫不改,不由得又奸气,又好笑,喝道:「他妈的,你站起来!」韦小宝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康熙仍是板起了脸,说道:「你奶奶的,老子跟你着地还钱。你求我饶了这叛逆,那就得拿你的脑袋,来换他的脑袋。」韦小宝愁眉苦脸,说道:「皇上的还价太凶了些,请你升一升。」康熙道:「好,我就让一步,割了你的卵子,耍你真的进宫来做太监。」韦小宝道:「请皇上再升一升。」康熙道:「不升了。你不去杀了此人,就是对我不忠。一个人忠心就忠心,不忠就不忠,那也有价钱好讲的吗?」韦小宝道:「奴才对皇上是忠,对朋友是义,对父母是孝,对妻子是爱……」康熙哈哈大笑,道:「你这家伙居然忠孝节义,事事俱全。好,佩服,佩服。明天这时候,拿一个脑袋来见吧,不是那叛逆的脑袋,便是你自己的脑袋。」韦小宝无奈,只得磕头退出。
    康熙见他走到门口,说道:「小桂子,你又想逃走了吗?」韦小宝道:「这一次是不敢了,奴才回家去,垫高了枕头,躺下来好好想想,最好是既能让皇上欢喜,又顾得了朋友义气,而奴才自己这颗脑袋,仍是生得牢牢的。」康熙微笑道:「很好。我跟建宁公主多日不见,很想念她,已吩咐接来宫裏。」顿了一顿,又道:「你其余的六个夫人,就随同公主一起进宫来朝见太后。太后说你功劳不小,要好好赏你的夫人和儿女。」韦小宝道:「多谢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实在是粉身难报。」退得两步,忍不住道:「皇上,奴才以前说过,你是如来佛,我是孙悟空,奴才说什麽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康熙微笑道:「你神通广大,那也不用客气了。」
    韦小宝出得书房门,不由得唉声叹气,心道:「皇上把我七个老婆、三个儿女都扣了起你,就算我有胆子逃走,可也不舍得哪。」走到长廊之中,多隆迎将上来,笑道:「韦兄弟,太后召见你的夫人、公子、小姐,赏赐定是不少。恭喜你啊。」韦小宝拱手道:「托福,托福。」多隆微笑道:「兄弟这回帝兵出征之前,吩咐我给你讨债,讨到现下,也有七八成了。二百六十几万两银子的银票,回来我送到府上来。」  
    韦小宝笑道:「大哥本领不小,居然榨到了这麽多。」随即恨恨的道:「郑克爽这小子害死我师父,直到今天,还是叫我头痛。他奶奶的。这疯子今日在街上骂人,还不是郑克爽起的祸头。」越想越恨,说道:「大哥,请你多带人手,咱们这就讨债去。」
    多隆一听到又要去郑府讨债,那是第一等的赏心乐事,今日有「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公韦公爷撑腰,干起来更加肆无忌惮,当即连声答应,吩咐御前侍卫副总管在宫里值班,率了一百名侍卫,簇拥着韦小宝向郑府而去。那郑克爽封的虽然也是公爵,然而和韦小宝这公爵相比,可是天差地远了,一个是收降的叛逆藩王,一个却是皇帝驾前的大红人、大功臣。同是公爵府,势道却也大不相同。
    大门匾额上写着「海澄公府」四字,却是黑字,不如韦小宝「鹿鼎公府」那四字乃是金字。韦小宝一见之下,心中便有几分喜欢,说道:「这小子的招牌,可不及我的金字招牌了。」
    众侍卫来海澄公府讨债,三日两头来得惯了的,也不等门公通报,迳自闯进府去。韦小宝在大厅上居中一坐,多隆坐在一旁。郑克爽听得抚远大将军韦小宝到来那是他当世第一尅星,不由得便慌了手脚,却又是不敢不见,只得换上公服出迎,上前拱手见礼,叫了声:「韦大帅!」
    韦小宝也不站也不站起,大刺刺的坐着,抬头向天,鼻中哼了一声,向多隆道:「多大哥,郑克爽这小子可忒也无礼了。咱们来了这老半天,他不理不睬,可不是瞧不起人吗?」


第一四四回  奉旨监斩

    多隆道:「是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老是做一辈子缩头乌龟,终究是躲不过去的。」郑克爽怒极,只是在人檐下过,那得不低头,眼前二人,一个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一个是御前侍卫都总管,自己无权无势,身当嫌疑之地,虽说爵位尊荣,其实处境此之一个寻常百姓还要不如,只得强忍怒气,轻轻咳嗽一声,说道:「韦大帅,多总管,您两位好!」
    韦小宝慢慢低下头来,只见眼前站着一个弓矮曲背的老者,头发花白,容色憔悴不堪,仔细一看,这人年纪倒也不老,只是愁眉苦脸,眼角边都是皱纹,颊下留了短须,也巳花白,再凝神一看,却不是郑克爽是谁?数年不见,竟然老了二三十岁一般。韦小宝先是大奇,随即明白他这几年来苦受折磨,以致陡然衰老,倒不禁起了怜悯乏意,但跟着想起当年他在通吃岛上手刃陈近南的狠毒,怒气立时便涌将上来,冷笑道:「你是谁?」
    郑克爽道:「在下郑克爽,韦大帅怎地不认识了?」韦小宝摇头道:「郑克爽?郑克爽不是在台湾做延平王吗?怎么会到了北京?你是个冒牌货色。」郑克爽道:「在下归顺大清,蒙皇上恩典,赏了爵禄。」韦小宝道:「哦,原来如此。你当年在台湾大吹牛皮,说要打到北京,拿住了皇上,要怎样怎样长,怎样怎样短,这些话还算不算数?」郑克爽背上冷汗直流,心想:「他要加我罪名,胡乱捏造些言语,皇上总是听他的,决不会听我的。」自从多隆率领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士不断前来滋扰,郑克爽当真是度日如年,从台湾带来的大笔家产,十之八九已给他们敲榨勒索了去,为了凑集二百多万两银子的巨欵,早将珠宝首饰变卖殆尽。他心中不知几千百遍的懊悔,当日实不该投降清朝。施琅攻来之时,如果率兵奋力死战,未必便败,就算不胜,在阵上拚命面死,那也对得起祖父、父亲的在天之灵,不致投降之後,却来受这无穷的困苦羞辱。韦小宝道:「多大哥,这位郑王爷,当年可威风得很哪。兄弟最近听得人说,有人要迎接郑王爷回台湾去,重登王位。郑王爷,来跟你接头的人,不知怎度说?兄弟想查个明白,好去向皇上回报。」郑克爽颤声道:「韦大帅,请你高抬贵手。你说的事,完………完全没有………」韦小宝道:「咦,这倒奇了。多大哥,昨儿咱们不是抓到了一个叛徒吗?他破口大駡皇上,又駡兄弟。这人说是郑王爷的旧部下,说他在北京受人欺侮,要为他报仇,要杀尽满清鞑子什麽的。」
    郑克爽听到这裏,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颤声道:「韦大帅骁命!小人过去罪该万死,得罪你老人家,你大人大量,放我一条生路,老天爷保佑你公侯万代。」韦小宝冷笑道:「当日你杀我师父的时候,可没想到今日吧?」
    突然间後堂快步走出一人,身材瘦长,神情剽悍,却是「一剑无血」冯鍚范。他抢到郑克爽身旁,一伸手便拉起了他,转头向韦小宝道:「当年杀陈近南,全是我的主意,跟郑公爷无关。你要为你师父报仇,尽管冲着我来好了。」
    韦小宝对冯鍚范向来十分忌惮,见到他狠霸霸的模样,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缩,说道:「…你想打人吗?」多隆跳起身来,叫道:「来人哪!」便有十多名侍卫一齐拥上,团团围住。韦小宝见己方人多势众,这才放心,大声道:「这人在京师之地,胆敢行凶。拿下了。」四名侍卫同时伸手,抓住了冯鍚范的手臂。冯鍚范也不抗拒,朗声道:「我们归降朝廷,皇上封郑公爷为海澄公,封我为忠诚伯。皇上亲口说道,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决不计较。韦大帅,你想假公济私,枉冤好人,咱们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
    韦小宝冷笑道:「你是好人,嘿嘿,原来『一剑无血』冯大人是大大的好人,这倒是今日第一天听见!」冯锡范道:「我们到了北京之後,安分守己,从来不见外人,更加不敢犯了半条王法。这些侍卫大人不断的前来伸手要钱,我们倾家荡产的应付,那都没有甚麽。韦大帅,你要乱加我们罪各,皇上明见万里,只怕也由不得你。」
    这人有胆有识,远非郑克爽之可比,这番话侃侃而言,韦小宝一时倒也觉得难以辩驳,心想他二人虽是台湾降人,却已得朝廷封爵,欺侮欺侮固然不难,当真要扳倒他们,皇上只消问得几句,立时便显了原形。皇上一查到自己是为师父报仇,更加非怪罪不可。他心中已自软了,嘴上却兀自极硬,说道:「我们昨天抓到一个叛逆,他亲口供认要迎郑王爷回台湾,难道会是假的?」
    冯鍚范道;「这种人随口妄扳,怎作得数?请韦大帅提了这人来,咱们上刑部对质。」韦小宝道:「你要对质?那好得很,妙得很,刮刮叫得很,别别跳得很。」转头问郑克爽道:「郑王爷,你欠我的饯,到底几时还清哪?」
    冯鍚范听得韦小宝顾左右而言他,鉴貌辨色,猜想他怕给皇帝知晓,心想这件事已弄到了这个田地,索性放大了胆子,闹到皇帝跟前。皇帝年纪虽轻,却是十分英明,是非曲直,定能分辨。若不乘此作个了断,今後受累无穷。实在是给这姓韦的小子逼得让无可让了,狗急跳墙,人急悬梁,你逼得我要上吊,大夥儿就拼上一拼。他心念巳决,说道:「韦大帅,多总管,咱们告御状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若是告到皇帝跟前,自己吃不了要兜着走,可是这当儿决不能示弱屈服,说道:「很好!众位兄弟,把这姓郑的一并带了走!」多隆心下踌躇,郑克爽是敕封的公爵,跟他讨债要钱,那是不妨,真要逮人,却非奉到廷谕不可,低声道:「韦大帅,咱们先去奏知皇上,再来提人。」郑克爽心中一宽,忙道:「我又没犯罪怎能拿我?」
    见风使帆原是韦小宝的拿手好戏,当即说道:「是不是犯罪,现下还不知道。你欠我的钱可没还清,那怎么办?你是还钱呢,还是跟了我走 ?」郑克爽一听得可免於逮捕,一叠连声的道:「我还钱,我还钱。」忙走进内堂,捧了一叠银票出来,两名家丁捧着托盘,装着金银首饰。郑克爽道:「韦大帅,卑职翻箱倒笼,张罗了八九万两银子,实在是再也拿不出了。」韦小宝道:「再也拿不出了?我不信。兄弟陪你进去找找。」郑克爽道:「这个…这个…那可不大方便。」
    冯鍚范喝道:「我们又没犯了王法,韦大帅要抄我们的家,是奉了圣旨呢,还是有刑部大堂的文书?」韦小宝笑道:「这不是抄家。郑王爷说再也拿不出了,我瞧他还拿出得很。只怕他金银珠宝,还有大批刀枪武器、甚麽龙椅龙袍,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一时找不到,大夥儿就给他帮忙找找。」郑克爽道:「刀枪武器、龙椅龙袍甚么的,我…我怎敢私藏?再说,卑职只是公爵,『王爷』的称呼,是万万不敢当的。」韦小宝对多隆道:「多大哥,请你点一点,一共是多少钱。」   
    多隆和两名侍卫点点银票,说道:「银票是五万四千三百两银子,还有些不值钱的首饰,不知怎生作价。」韦小宝伸手到首饰堆上去翻了几下,拿起一枚金凤钗来,失惊道:「啊哟,多大哥,这是违禁的物事啊,皇上是龙,正宫娘娘是凤。怎…怎麽郑王爷的王妃,也戴起金凤钗来?」
    冯鍚范更是恼怒,大声道:「韦大帅,你要鸡蛋里找骨头,姓冯的今日就跟你拼了。普天下的金银首饰铺子,那一家没凤头钗?北京城裏官宦之家的女眷,那一个不带凤钗?」韦小宝道:「原来冯大人看遍了北京城官宦之家的女眷,嗯,你说那一家的太太小姐最为美貌?啧啧啧,厉害,厉害,看了这麽多人家的女眷,眼福不浅,康亲王的王妃,兵部尚书明珠大人的小姐,你都见过了吗?」冯鍚范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也真害怕,知道这少年和当朝权贵个个交好,若是将这番话加油添酱的宣扬出去,自己非倒大霉不可。
    郑克爽连连打躬作揖,说道:「韦大人,一切请你担代,卑职向你求个情。」韦小宝见几句话将冯鍚范吓得不敢作声,当下顺风旗已经扯足,便哈哈一笑,说道:「多大哥,兄弟的面子比你可差得远了,多大哥来讨债,讨到了二百多万两银子,兄弟亲自出马,却不过这么一点儿。」
    郑克爽道:「实在是卑职家裏没有了,决不敢…决不敢赖债不还。」韦小宝道:「咱们走吧!过得十天半月,等郑王爷从台湾运到了金银,再来讨帐便是。」说着站起身来,走出厅去。   
    冯鍚范听得韦小宝言语之中,句句诬陷郑克爽图谋不轨,仍在和台湾的旧部勾结,这是灭族的大罪,若不辩明,一世受其挟制,难以做人,便朗声道:「我们奉公守法,不敢行错踏差了半步。今日韦大帅、多总管在这裏的说话,我们须得一五一十的奏明皇上。否则的话,天地虽大,我们可没立足之地了。」韦小宝笑道:「要立足之地麽?有的,有的。郑王爷、冯将军回去台湾,不是有一块大大的立足地盘?你们两位要商议立足的大事,我们不打扰了。」携了多隆之手,扬长出门。
    韦小宝回到府中,当即开出酒筵,讲众侍卫喝酒。多隆命手下侍卫取过四只箱子,打了开来,都是金银珠宝以及一叠叠的银票,笑道:「讨了几个月债,郑克爽这小子的家产,一大半在这裏了。韦兄弟,你点收吧。」韦小宝取了一叠银票,约有十几万两,说道:「这狗贼害死了我师父,偏生皇上封了他爵位,这仇是报不得了。多谢大哥和众位兄弟整得他好惨,代兄弟出了这一口鸟气。我师父没有家眷,这笔银子也用不着。兄弟拿这笔钱,叫人去台湾起一座大大的祠堂,供奉我师父。余下的便请大哥和众位兄弟分了吧。」
    多隆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郑克爽欠兄弟的钱。你只要差几名亲兵每日里上门讨债,也不怕他不远。我们给你办一件小小差使,大家是自己人,怎能要了你的?」韦小宝笑道:「不瞒大哥说,兄弟家产多得使不完,好朋友有钱大家使,分甚麽彼此?」多隆说甚麽也不肯收。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後众侍卫终於收了一百万两银子的「讨债费」,余下的多隆亲自送入韦府内堂。众侍卫连着在宫裏值班的,大家一分,每人有几千两银子。人人兴高采烈,酒醉饭饱之余,便在公爵府大厅上推牌九、掷骰子的大赌起来。
    赌到二更时分,韦小宝向多隆道:「多大哥,兄弟还要烦劳你做一件事。」多隆手气正旺,心情大佳,笑道:「好,不管甚么事,只要你吩咐。」但随即想起一事,说道:「就只一件不成,那个骂街的疯子,皇上吩咐了要我严加看管,明天一早由你监斩。倘使我徇私释放,皇上就要砍我的头了。」韦小宝想托他做的正是这件事,那知他话说在前头,先行挡回。心想:「皇上神机妙算,甚麽都料到了。连一百万两银子都买不到茅大哥的一条性命。」心中恼恨,便又想去郑克爽家讨债,但一想到郑克爽那副衰颓的模样,觉得尽去欺侮这可怜虫也没甚麽英雄,一转念间,说道:「那疯子是皇上亲自吩咐,我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他。今日咱们去讨债,那郑克爽倒也罢了,他手下那个冯锡范,妈巴羔子的好不厉害,咱们可都给他欺了。兄弟想起来这口气咽不下。」几名侍卫在旁听了,都随声附和,说道:「咱们今日见着,人人心裏有气。韦大帅不用烦恼,大夥儿这就找上门去。他一个打了败仗的降将,胆敢在北京城逞强,咱们还用混吗?」众侍卫越说越怒,都说立时去拆了冯锡范的伯爵府。韦小宝道:「咱们去干这龟儿子,可不能明着来,给言官知道了,奏上一本,御前侍卫的名声也不大好。」多隆忙道:「是,是,兄弟顾虑得很对。」韦小宝道:「多大哥也不用亲自出马,便请张大哥和赵大哥两位带了人去。」说着向张康年和赵齐贤道:「你们冒充是前锋营泰都统的手下,有紧急公事,请冯锡范那龟儿子商议。他就算心中起疑,却也不敢不来。走到半路,便给他上了脚镣手铐,眼睛蒙了黑布,嘴裏塞了麻核,在东城西城乱兜圈子,最後才兜到这裏来。大夥儿狠狠揍他一顿,剥光他衣衫,送去放在泰都统姨太太的床上。」
    众侍卫哄堂大笑,连称妙计。御前侍卫和前锋管的官兵向来不和,碰上了常常打架,多隆和泰都统明争暗斗,也已闹了七八年,只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多隆更是心花怒放,说道:「老泰这家伙怕老婆,娶了妾侍不敢接回家来。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老泰晚上不敢去住宿,咱们把冯锡范剥得赤条条的,放在他新姨太的床上,老泰非气个半死不可。他就算疑心是咱搞的鬼,大夥儿只要不泄漏风声,他也是无可奈何。」
    当下众侍卫除去了身上的侍卫标记,嘻嘻哈哈的出门面去。韦小宝和多隆在厅上饮酒等侯。韦小宝手下的亲兵不断打探了消息来报:众侍卫已到了「忠诚伯府」门前,打门求见;冯锡范出来迎接,要请众人入内喝茶;张康年说奉了泰都统之命,有台湾的紧急军情,请他即刻去会商:冯鍚范巳上了轿,众侍卫拥着去了西城;众侍卫巳将冯锡范上了铐镣,将他随带的从人也都抓了起来;一行人去了北城,九门提督的巡夜喝问,赵齐贤大声回答是前锋营的,冯鍚范在轿里一定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向着这边府裏来了……  
    过得一柱香时分,众侍卫押着冯锡范进来。张康年大声道:「启禀泰都统,犯官冯锡范带到。」韦小宝右手捏紧拳头,作个击打的姿势。众侍卫叫道:「犯官冯锡范勾结叛逆,图谋不轨。泰都统有令,重重拷打。」当即拳打脚踢,往他身上招呼。冯鍚范武功极高,为人又是十分机警,当众侍卫冒充前锋营官兵前来相请之时,他便瞧出路道不对,若要脱逃,众侍卫人数虽多,却也决计擒拿不住。但他投降後得封伯爵,心想对方纵使有意陷害。皇帝英明,总可分辩,要是自己脱身而走,不免坐实了畏罪潜逃的罪名,从此尊荣爵禄,尽付流水,是以一直不加抗拒,只因贪图富贵,以致身为当世武功高手,竟给众侍卫打得死去活来。
    眼见他鼻孔流血,内伤甚重,韦小宝甚感痛快,杀师父之仇总算是报了一小半,再打下去只怕便打死了,当即摇手制止,命亲兵剥光他衣衫,用一条毛毡裹住。这时冯锡范已自奄奄一息,人事不知。多隆笑道:「这就到老泰的八姨太家去吧。」赵齐贤笑道:「最好把老泰的八姨太也剥光了,将两人捆在一起。」众侍卫大乐,轰然叫好。多隆要瞧瞧泰都统的八姨太给剥光了衣衫的模样,笑道:「这次我来带队。」
    一行人抬了冯鍚范正要出发,忽然两名亲兵快步进来,向韦小宝禀报:「启禀大帅,甜水井胡同泰都统的外宅这会儿闹得天翻地覆,正在打大架。」众人都吃了一惊,均想:「怎么泄漏了风声,泰都统有了防备,这件事可要糟糕。」韦小宝问道:「甚麽人打大架?」一名亲兵道:「小人等一共八人,奉了大帅将令,在甜水井胡同前後打探,忽然见到一队娘子军,总有三四十人……」韦小宝皱眉道:「甚麽娘子军?」那亲兵道:「回大帅:这一大队人都是大脚女人,有的拿了赶面棍儿,有的拿了洗衣棒,还有拿着门闩扁担,冲进泰都统的外宅,乒乒乓乓的乱打,把一个花不溜秋的小娘们拉了出来,用皮鞭狠狠的抽。」韦小宝和多隆相顾骇然,不知是何原因。韦小宝道:「再探。」两名亲兵答应了,刚走出门,第二路探子跟着来报:「回大帅:泰都统骑了快马,巳赶到了甜水井胡同。他衣服也没穿好,左脚有靴子,右脚却是赤脚。原来率领娘子军攻打甜水井胡同的,是泰都统的夫人。」来人一听之下,登时哄堂大笑。
    那亲兵说到这裏,自己也忍不住笑,又道:「那位太太抓住了泰都统,劈脸就是两个耳括子,跟着又是一脚,好不厉害。泰都统打躬作揖,连声:『太太息怒!』」韦小宝和众侍卫哈哈大笑,才知是泰都统的夫人喝醋,去打他的外宅。多隆手舞足蹈,说道:「这一下有得老泰受的了。」
    韦小宝灵机一动,说道:「大哥,你快带领人马,赶去劝架。这一下老泰给你揪住了小辫子,保管他前锋管从今而後,再也不敢跟咱们御前侍卫作对。」多隆给他一言提醒,大喜之下,伸手在自己额头用力一凿,笑道:「我这胡涂蛋,这麽好的机会也不抓住。兄弟们,大夥儿去瞧热闹啊。」率领众侍卫,向甜水井急奔而去。
    韦小宝瞧着躺在地下的冯鍚范,寻思:「这麽一来,可得另想法子处置这家伙了。」背负着双手,在厅上踱来踱去,又想:「天一亮,就得去杀茅大哥,可有甚麽法子救他性命?『大名府』劫法场是不行的,法塲,法场……」突然之间,想起了一出戏来:「『法场换子』!对了,薛刚闯了祸,满门抄斩,有个徐甚度的白胡子老头儿,把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在法场上换了一个薛甚么的娃娃出来……」
    他看过的戏文着实不少,剧中人的名字不大说得上来,故事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一想到「法场换子」,跟着又想起了另外一出戏来:「『搜孤救孤』!这故事也差不多,有个叫做程婴的黑胡子,把自己的儿子去换了主子的儿子,让儿子去杀头,救了小主人的性命。乖乖不得了,幸亏茅大哥的年纪跟我儿子不一样,否则的话,要我将虎头、铜鎚送上法塲杀头,换了茅大哥出来,虽说朋友义气为重,这种事情我可是万万不干的。很好,很好!」向着躺在地下的冯鍚范重重踢了一脚,说道:「你运气不坏,韦大帅收你做乾儿手·韦大帅的亲儿子是不舍得换的,乾儿子就马马虎虎。」
    当即叫了亲兵队长进来,密密嘱咐了一番,赏了他一千两银子,另外又有一千两银子,命他去分给其余辨事的亲兵。那队长躬身道谢,说道:「大帅放心,一切自会办得妥妥贴贴,决不有误。」   
    韦小宝安排已毕,回进内堂。七个夫人和儿女都给太后召进皇宫去了,屋裏冷冷清清,於是和衣在床上躺了一会,不久天便亮了。
    辰牌时分,宫裏传出旨来:「江洋大盗茅十八大逆不道,辱骂大臣,着即斩首,命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公韦小宝监斩。」韦小宝接了上谕,在府门外点齐了亲兵,只见多隆率顿了数十名御前侍卫,押着茅十八而来。茅十八目青鼻肿,满脸是血,显是受了苦刑,但他极是硬朗,一见韦小宝便破口大骂:「韦小宝,你这不要脸的小汉奸,今日你做老子的监斩官,老子死得一点不冤。谁叫我当日瞎了眼睛,从扬州的婊子窝裏,把你这小漠奸带到北京来?」众亲兵大声吆喝,茅十八却越骂越凶。
    韦小宝不去理他,问多隆道:「老泰怎样了 ?」多隆笑道:「昨晚我赶到之时,老泰已给他夫人抓得满脸都是血痕。他一见到我,这份狼狈儿可有得瞧的了。我做好做歹,劝住了他夫人,又把他的八姨太接到我家裏,让两个小妾陪伴着她。老泰千恩万谢,感激得了不得。」
    韦小宝笑道:「这位八姨太相貌怎样?」多隆大拇指一翘,说道:「嘿嘿,了不起!」韦小宝笑道:「你可不能见色起意,乘火打劫!」多隆哈哈大笑,道:「儿弟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你大哥那能这么不长进?老泰虽是我对头,这种事情是决计不干的。」
    当下两人押着茅十八,往菜市口法场而去。多隆骑马,韦小宝却乘绿绒大车。茅十八坐在开顶的牛车之中,双手反绑,颈中插了一块木牌,写着:「立靳钦犯茅十八一名」。牛车自骡马市大街向西,众百姓纷纷聚观。茅十八沿途又叫又唱,大喊:「老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条好汉,所以名叫茅十八,早就知道是要杀头的。」街边百姓大声喝采,赞他:「有种,是硬汉子。」来到骡马市大街和宣武门大街交叉十字路口的菜市口法塲,韦小宝的亲兵早巳连夜搭好了席棚,棚前棚後,守卫得极是严密。多隆奉了康熙的嘱咐,生怕天地会要刦法场,已知会九门提督,派了一千名官兵在法场四周把守。茅十八凛然站在法场中心,大叫:「咱们都是大汉百姓,花花江山却给鞑子占了,总有一日,要把鞑子杀得乾乾净净 !」韦小宝下轿进棚,一座大轿停在棚边。韦小宝升座,请多隆坐在一旁,多隆皱眉道:「这犯人尽说大逆不道的言语,在这里煽动人心,咱们尽快把他斩了吧。」韦小宝道:「是。」喝道:「带犯人!」四名亲兵将茅十八推进棚来,要按他跪倒,茅十八说其麽也不肯跪。韦小宝道:「不用跪了。」转头向多隆道:「大哥,验明正身,没错吧?」多隆道:「没错!」
    韦小宝道:「验明正身,立斩钦犯茅十八一名。」提起朱笔,在木脾上画了个大圈,摔了出去。一名亲兵拾起木牌,将茅十八拉了出去。
    韦小宝道:「多大哥,我给你瞧一样好玩的物事。」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叠手帕来,递到多隆面前,手帕上綉的是一幅春宫图,图中男女面目俊美,神态生动。多隆一见之下,目光登时给吸住了,翻过一块手帖,下面一块帕子上绣的又是另外一幅春宫,姿势甚是奇特。多隆笑道:「这模样倒是古怪得紧。」一连翻下去,每块帕子上所绣的人物姿态,愈出愈奇,有一男二女者,有二男三女者,多隆只看得血脉贲张,笑道:「兄弟,这宝贝儿是那裏来的?你给哥哥也买上一套。」韦小宝笑道:「这是兄弟孝敬给大哥的。」多隆如获至宝,连声多谢,将一叠手帕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便在这时,外面砰砰砰连放三炮,亲兵队长进来禀告:「时辰已到,请大帅监斩。」韦小宝道:「好!」站起身来,拉着多隆的手,走到棚外,只见茅十八垂头丧气的跪在法塲之中,便如昏迷了一般。鼓手擂起鼓来,鼓声一停,披红挂彩的刽子手举超手臂,靠在下臂的鬼头刀向前一推,登时将犯人的脑袋切下,左足飞出,犯人身手向前一倒,脖子中鲜血狂喷。
    多隆道:「大功告成,咱们别过了吧。」韦小宝哽咽道:「多大哥,这人跟我很有交情,实在是皇上的严旨,救他不得,唉!」说着以袖拭泪,抽抽暖噎的哭了起来,多隆叹道:「兄弟很够义气,你好好收殓了他,给他安葬,那也是很对得起死者了。」韦小宝应了一声,哭泣不止。
    韦小宝以衣袖拭泪,其实却是在将袖中早就备下的生姜揉擦双眼,将眼睛辣得通红,流泪不止,心中却在暗暗好笑,庆幸计策成功。多隆又安慰了几句,送着他上了车,这才上马而去。众亲兵簇拥着马车,回去公爵府。另有几名亲兵以草席卷起犯人的尸首,放入早就备在一旁的棺材,盖上棺盖钉实。观斩的众百姓纷纷议论,都说茅十八临死之前还敢破口大骂,当真是英雄好汉,也有怕事的便出言诃责,说这钦犯大逆不道,决不可赞他,以免惹祸上身。
    韦小宝来到府门前下车,那辆马车迳自向南,出了北京城,一直往南,向着扬州而去。
    韦小宝换乘马匹,进宫覆旨。康熙即行召见。他巳得多隆回报,知道韦小宝监斩茅十八时曾流泪不止,这时见他双目红肿,心下不禁微感歉仄,又想他忠心为主,很是难得,温言慰抚了几句,说道:「小桂子,你抓来的那些罗刹兵,大多数求我释放回国,我都巳放了,却有二百多名愿意留居中国。」韦小宝道:「北京比莫斯科热闹好玩,跟随皇上办事,又比跟随那两个不中用的罗刹沙皇威风光采得多了。」康熙微笑道:「我将这批罗刹兵编为两个『俄罗斯佐领』。这两队兵,就拨归你统带吧。你可得好好管束,不许他们在京裏生事。」韦小宝大喜,跪下谢恩。
    出得宫来,两队罗刹兵已在太和门外金水桥边侍候。这些罗刹兵穿了清兵服色,倒也十分神气。韦小宝取出银票,每人赏了二十两银子,放假三天。众罗刹兵大叫「乌拉」不已。终康熙之世,这两队罗刹兵终在清军中服役,忠心不贰。外国使臣前来北京,见到中国皇帝役使罗刹官兵,无不心中敬畏。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4: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四五回  奉旨查案

    直到众罗刹官兵逐渐老死,「俄罗斯佐领」的编罅方始裁撤。(按:关於被俘罗刹兵编入清军详情,具见俞正燮「癸己类稿」卷九「俄罗斯佐领考」。萧一山「清代通史」云:「俘献京师,玄烨赦之,编为佐领。是为俄罗斯旗兵,其苗裔今有存者云。」则俄罗斯兵有和中国女子通婚而生育子女者。)
    韦小宝回到府中,公主和其余六位夫人、三名子女都已从宫中出来,人人得了太后的不少赏赐,但公主却瞅然不乐。韦小宝细问之下,原来太后对七个夫人一视同仁,公主虽是她亲生女儿,却无半句亲热的言语。韦小宝自然明白其中缘故,说道:「太后是很识大体的,只怕对你特别好,六个姊妹喝醋。」公主怒道:「她是我亲娘,对我好些,难道她们也会喝醋?」韦小宝搂住她,笑道:「我对你特别好些,瞧她们喝不喝醋 ?」众夫人叽叽喳喳,笑成一团。公主是个直性人,大家一闹,也就释然了。
    此後十多天中,王公大臣一个个的设宴和韦小宝庆功道贺,听戏赌钱,更无虚夕。这一日多隆来访,说起冯鍚范失踪了十多天,他家人已告上了顺天府。多隆低声道:「兄弟,那晚咱们痛打了他一顿,後来怎样了?」韦小宝:「後来就送他回家了,这家伙到那裏去啦?」多隆道:「不是你杀了他?」韦小宝道:「倘若是我叫人杀了他,你一定也在旁瞧着。多大哥,你有没瞧见 ?」多隆忙道:「没有,没有。咱们只狠狠打了他一顿,那里杀他了?」韦小宝道:「是啊。这件事是咱哥儿俩一起干的。要是出了乱子,也是咱哥儿俩一起担当。」
    多隆微笑道:「乱子不会有。冯家咬定那晚是前锋营老泰派人来接他去的,後来就没回来。顺天府亲自去拜访老泰,问起那晚的事。老泰好不尴尬,支支吾吾的不愿多说,後来老羞成怒,大发脾气,顺天府也不敢查了。」说着站起身来,拍拍韦小宝的肩头,笑道:「兄弟,你是福将。那想到事情会有这麽凑巧,老泰的夫人迟不迟,早不早,偏偏会在这一晚心血来潮,率领娘子军去攻打甜水井胡同。这一来,什么事情都教老泰给担当了去。」他心中料定,冯鍚范定是暗中给韦小宝杀了,这件事自己虽然也担了些干系,但嫁祸於前锋营泰都统,却是大合己意。他那裏知道,泰都统夫人不迟不早於那时出师,并非凑巧,而是韦小宝算定时刻,派人去向她通风报信的。他自然更加不会知道,韦小宝派了亲兵,在监斩的席棚中搭了复壁,将冯鍚范藏於其内。待验明茅十八正身,牵出席棚之时,韦小宝拿出春宫手帕来,引开了多隆的目光,手下亲兵立即将茅十八和冯锡范二人掉了包。其时冯锡范昏迷不醒,潇脸是血,身上衣服和茅十八一模一样,在法塲中低头而跪,谁也没有发觉。刽子手杀的是冯鍚范的头。茅十八被抱入停在席栅边的韦大帅座车之中,塞住了嘴巴,马不停蹄的送往扬州,过了黄河才跟他说明真相。茅十八死裏逃生,锐气大挫;又觉韦小宝拼了性命救池,自也不会再声张出来了。
    韦小宝连日酬酢,也有些腻了,心中记挂着天地会的兄弟,这日扮作个富家公子模样,要双见扮作了亲随,同去天桥,想和钱老本高彦超等叙旧。两人来到天桥,在人丛中混了半个时辰,便见徐天川背着药箱,坐在一家小菜馆中喝茶。
    韦小宝大喜,当即走进茶馆,在徐天川的座头上坐了下来,低声叫道:「徐大哥!」徐天川霍地站起,怒容满脸,大踏步走了出去。韦小宝一愕,跟了出去,只见徐天川尽往僻静处走去,当下和双儿远远跟随在後。只见徐天川穿过三条胡同,经过两条小街,来到一条小巷子中,走到笫五家屋子之前,打了几下门。板门开处,樊纲迎了出来。他一见到韦小宝,一怔之际,也是怒容满脸。韦小宝走上前去,笑道:「樊大哥,你好!」樊大纲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徐天川道:「韦大帅,你是带了兵马来捉拿我们吗?」
    韦小宝忙道:「徐三哥怎……怎么开这个玩笑?」樊纲快步走到小巷外张了一张,回道屋来,关上了门。韦小宝和双儿跟着二人穿过院子,来到大厅,口见玄贞道人、高彦超、钱老本等一千人都聚在厅上。众人一见韦小宝,都是「啊」的一声,站起身来。
    韦小宝拱手道:「众位哥哥,大家都好」玄贞道人怒道:「我们还没给你害死,总算还不错。」刷的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剑。韦小宝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们为什么对我……对我这样?我又没做……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玄贞道人道:「总舵主给你害死了,风二哥给你害死了,前几天你又杀了茅十八!我……我们恨不得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韦小宝大急,忙道:「没……没有的事,那都是假的。」玄贞抢上一步,左手抓住了他衣襟,厉声道:「我们正想不出法子来杀你,你……你这小汉奸今日上门送死,真是总舵主在天有灵。」
    韦小宝见情势不对,回过头来,便想施展「神行百变」功夫,溜之大吉,却见徐天川和樊纲二人手执兵刃站在身後,只得说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何必这样性急?」玄贞道:「谁跟你这小汉奸称兄道弟?你这小鬼花言巧语,没什好听的。先剖了你的狼心狗肺出来,祭了总舵主和风二哥再说。」左臂一缩,将他拉近身去。韦小宝大叫:「冤枉,冤枉哪!」
    双儿眼见危急,从怀裏取出罗刹短铳,向着屋顶砰的一声,放了一枪,屋中登时,烟雾弥漫,同时抓住韦小宝後心,用力一扯。玄贞当年吃过西洋火器的大苦头,父兄都死於火器之下,一听到枪声,心头大震,韦小宝便给双儿夺了过去。双儿跟着跃向屋角,挡住韦小宝身前,以短铳铳口对着众人,喝道:「你们讲不讲理?」
    玄贞叫道:「大夥儿上啊,跟他们拼了!」提剑便欲抢上。钱老本一把扯住,说道:「道长,且慢!」向双儿道:「你有什麽道理,不妨说出来听听。」
    双儿道:「好!」於是将韦小宝如何为了相救陈近南而出亡,如何为神龙教掳向通吃岛、陈近南如何为郑克爽和冯鍚范二人所杀、风际中如何阴谋败露而给自己轰毙、康熙如何一再命令韦小宝剿灭天地会而他决不奉命、最近又如何法塲换人搭救茅十八而杀冯锡范等情,一一说了。她并非伶牙利齿之人,说得殊不动听,但群豪和她相处日久,素知她诚信不欺,又见她随口说出来,没丝毫踌躇,种种情由决非顷刻之间捏造得出,再细想风际中的行事,果然一切若合符节。不由得都信了。
    玄贞道:「既是这样,鞑子皇帝的圣……圣……他妈的圣旨之中,怎么又说是韦香主害了总舵主?」他改口称为「韦香主」,足见心中已自信了九分。双儿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懂。」钱老本道:「这是鞑子皇帝的阴谋,要韦香主跟本会一刀两断,从今而後,死心塌地做洲人的大官。」徐天川道:「钱兄弟的话不错。」还刀入鞘,双膝一曲,便向韦小宝跪下,说道:「我们一批胡涂虫鲁莽得紧,得罪了韦香主,罪该万死,甘领责罚。」其余群豪跟着一起跪下。玄贞连打自己耳光,骂道:「该死该死!」
    韦小宝和双儿急忙跪下还礼。韦小宝惊魂方定,笑道:「众位哥哥请起,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一时误会有什么打紧?」群豪站起身来,又一再道歉。韦小宝这时可得意了,手舞足蹈,述说往事。他的叙述自然精采生动,事事惊险百出,但在群豪听来,却远不如双儿所说的可信。
    待得种种细节俱已明白,群豪交头按耳的低声商议了一会,樊纲便道:「韦香主,总舵主不幸为奸人所害,天地会群龙无首,咱们青木堂的兄弟,想推你为地天会总舵主。只是生怕其除七堂的兄弟们不服,又或是心有疑忌,大黟儿想请你去立一件大功。」
    韦小宝连连摇手,道:「总舵主我是做不来的。」但好奇心起,问道:「却不知要我立什麽大功?」樊纲道:「三藩之乱已定,台湾又给鞑子占了,北方罗刹人也已给韦香主打退,咱们反清复明的大业,可越来越难了。」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是啊。」心中却道:「既然很难,大家就偷偷懒,不干反清复明了吧。」樊纲道:「鞑子皇帝年纪虽轻,却是十分精明能干,又会收罗人心,讨好百姓。天下百姓对前朝已渐渐淡忘。再这样拖得几年,只怕鞑子的江山就坐稳了。」韦小宝又叹了口气,道:「是阿。」心道:「小皇帝坐稳江山,也没甚么不好啊。」樊纲道:「韦香主很得小皇帝宠信,大夥儿想请你定个计策,带着众兄弟混进宫去,剌死鞑子皇帝。」
    韦小宝大惊,说道:「这……这件事可办不到。」樊纲道:「请问韦香主,不知这中间有甚么为难?」韦小宝道:「皇宫裏的侍卫多得很,又有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火器营、健锐营、虎枪管等等保驾,乖乖不得了,单是侍卫,就有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三旗侍卫,要行剌皇上,那可是难上加难。」
    群豪听他一口拒绝,已是不悦,又听他口称「皇上」,奴气十足,更是人人脸有怒色。
    樊纲向众兄弟瞧了一眼,对韦小宝道:「韦香主,行刺鞑子皇帝当然极难,然而由你主持大局,却也不是绝无成功的指望。我们兄弟进得宫去,那是没有一人想活着出来的了,却无论如何要保得韦香主平安。你曾为本会立了不少大功,本会十数万兄弟之中,实在没一人及得上你。天地会和满清鞑子不共戴天。今後本会的兴旺隆盛反清复明的大业,都要倚仗韦香主挑起这副重担。」韦小宝摇头道:「这件事我是决计不干的。皇上要我灭了天地会,我不肯干,那是讲义气。你们要我去刺杀皇帝,我也不干,那也是讲义气。」
    玄贞怒道:「你是漠人,却去跟鞑子皇帝讲义气,那不是…不是汉…」他本想駡出「汉奸」两字来,终於强行忍住。樊纲道:「这件事十分重大,韦香主难以即刻答应,那也是情理之常,请你仔细想想,再吩咐大夥儿吧。」韦小宝忙道:「好,好。我去仔细想想,我去仔细想想。」徐天咱川见他毫无诚意,说道:「只盼韦香主不要忘了故总舵主的遗志,不要忘了亡国的惨祸,凡我汉人,决不能做鞑子的奴才。」韦小宝道:「对,对!那是不能忘的。」群豪知他言不由衷,均各默然。韦小宝瞧瞧这个,望望那个,笑道:「众位哥哥怎么不说话了?」群豪仍是都不作声。韦小宝甚感没趣,坐在这裏犹似芒刺在背,说道:「那么今天咱们暂且分手,待我回去仔细想想,再跟众位大哥商量。」说着站起身来。群豪直送到巷口,恭恭敬敬的行礼而别。
    韦小宝回到府中,坐在书房里发闷。到得午後,宫裏宣出旨来,皇上传召。韦小宝来到上书房叩见。康熙问道:「冯鍚范忽然失了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怎麽问起我来?」说道:「回皇上:冯锡范失踪的那天晚上,奴才直跟多总管和御前侍卫们在一起玩儿,後来听说是前锋营泰都统把冯锡范找了去,不知怎样这冯锡范就没了影子。这些台湾降人行踪古怪得很,别要暗中在图谋不轨,奴才去仔细查查。」康熙微微一笑道:「好,这冯鍚范的下落,就责成你去查问清楚,尅日回报。我答应过台湾降人,维护他们周全。这人忽然不明白的失了踪,倘若没有个交代,可教我失信於天下了。」
    韦小宝额头汗珠渗出,心想:「皇上这话好重,难道他知道是我杀了冯鍚范?」只得应道:「是,是。」康熙又道:「今儿早你去银杏胡同,可好玩吗?」韦小宝一怔,道:「银杏胡同?」随即想起,天地会群豪落脚处的那条巷子口头,有两株大银杏树,看来这条巷子就叫银杏胡同,皇帝连胡同的名字也知道了,还有甚麽可隐瞒的?这一下更是全身冷汗,双腿酸软,当即跪倒,磕头道:「皇上明见万里。总而言之,奴才对你是一片忠心。」
    康熙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反贼逼你来害我,你说甚麽也不肯答应,你跟我讲义气,可是……可是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这样脚踏两头船吗?」韦小宝连连磕头,道:「皇上明鉴,那天地会的总舵主,奴才是决计不干的,皇上放一百二十个心。」康熙又叹了一口气,抬抬头来,出神半晌,缓缓的道:「我做中国皇帝,虽然没不上甚么尧舜禹汤,可是爱惜百姓,励精图治,明朝的皇帝有那一个比我更加好的?现下三藩已平,台湾已取,罗刹国又不敢来犯强界,从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天地会的反贼定要规复朱明,难道百姓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会过得比今日好些吗?」韦小宝心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说道:「奴才听打凤阳花鼓的人唱歌,说甚麽『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现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皇上鸟生鱼汤,朱皇帝那裏及得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起来吧。」站起身来,在书房裏走来走去,说道:「父皇是满人,生我的孝康皇后是汉人,我有一半是汉人。我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决没有丝毫亏待了汉人,为甚麽他们这样恨我,非杀了我不可?」韦小宝道:「这些反叛大逆不道,胡涂得紧,皇上不用把他们放在心上。」康熙摇了摇头,脸上忽有凄凉寂寞之意,过了好一会,说道:「满洲人有好有坏,汉人也有奸坏。世上的坏人多得很,杀是杀不尽的,要感化他们走上正途,我也没这么大的本事。唉,做皇帝,那也难得很。」向韦小宝凝视半响,道:「你去吧!」
    韦小宝磕头辞出,只觉全身凉飕飕地,原来刚才吓得全身是汗,内衣内裤都浸湿了,出得宫门,才吁了一口长气,寻思:「天地会时兄弟之中,又混进了奸细。杀了一个风际中,另外又出一个。否则的话,皇上怎会知道他们要我来行刺他?可不知是谁做了奸细?」回到府中,坐下来细细思索,寻不到半点端倪。
    又想:「皇上责成我查明冯锡范的下落,瞧皇上的神气,是怀疑我做的手脚,只不过不大拿得准。这件事又怎生搪塞过去?」东想西想,甚感烦恼,又觉以前进宫,和康熙说说笑笑,两个人都开心得很,现在大家年纪一天天大了,皇上威严日甚,自己许多胡说八道的话吓得再也说不出口,这个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公的大官做来也没甚麽趣味,倒不如小时侯在丽春院做小厮来得逍遥快活。
    天地会众兄弟逼我行剌皇上,皇上逼我去剿灭天地会,皇上说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这样脚踏两头船麽?」他奶奶的,老子不干了!甚麽都不干了!心中一出现「老子不干了」这五个字,突然之间,感到说不出的轻松自在,从怀裏摸出骰子,向桌上一把掷了出去。
    韦小宝嘴裏喝道:「要是不干的好,掷一个满堂红!」四粒骰子滚将出去,三粒红色朝天,第四粒却是个六点,黑得不能再黑。他掷骰之时,本已做了手脚,但四粒骰子要尽如心意,他的手段还够不到这个地步。他骂了一句:「他妈的!」拿起骰子又掷,直掷到第八把上,这才四粒全红,欣然说道:「原来老天爷要我先给皇上干七件大事,这才不干。」心道:「七件大事早已干过了。杀鳖拜是第一件,救老皇爷是第二件,五台山挡在皇上身前救驾是第三件,救太后是第四件,第五件大事是杀了老婊子,第六件破神龙教,第七件捉吴应熊,第八件举荐张勇、赵良栋……破吴三桂,第九件攻克雅克萨……太多了,太多了,小事不算,大事刚好七件,不多不少。」这时也懒得去计算那七件才算是大事,总而言之:「老子不干了!」
    「一不做官,二不造反,那么老子去干甚么 ?」想来想去,还是回扬州最开心。一想到回扬州,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叫一声:「来人哪!」吩咐亲兵取来酒荣,自斟自饮,盘算用甚么法子方无後患,要康熙既不会汉人来抓,天地会又不会硬逼自己一同造反。七个夫人之中,六个都肯听话,要公主陪着自己去扬州花天酒地,她是一定不干的,不过要去扬州开妓院,只怕苏荃、阿珂、方怡三人也是不肯答应。「好,咱们走一步,算一步,老子几百万两银子的家产,不开妓院也饿不死我,只是没这么好玩罢了。」
    当晚府中家宴,七位夫人见他笑眯眯的兴致极高,谈笑风生,一反近日来愁眉不展的情状,都问:「甚么事这样开心?」韦小宝微笑道:「天机不可泄漏。」公主问:「皇帝哥哥升了你的官吗?」曾柔问:「赌钱大赢了?」双见问:「天地会的事没麻烦了吗?」阿珂道:「呸,这家伙定是又看中了谁家姑娘,想娶来做第八房夫人。」韦小宝只是摇头。众夫人问得紧了,韦小宝说道:「我本来不想说的,你们一定要问,只好说了出来。」七位夫人停箸倾听。韦小宝正色道:「我做了大官,封了公爵,一字不识,实在太也不成样子。打从明儿起,我要读书做文章,考状元做翰林了。」七位夫人面面相觑,跟着哄堂大笑,大家知道这个夫君杀人放火、偷抢拐骗,甚么事都干,天下唯一有一件事是决计不干的,那就是读书识字。
    次日一早,顺天府来拜,说道奉到上官谕示,得悉皇上委派韦公爷查究忠诚伯冯锡范失踪一事,特地前来侍候,听取进止。韦小宝皱起眉来,道:「你顺天府衙门捕快公差很多,这些天来查到了甚麽綫索?」那知府道:「回公爷:冯伯爵失踪,事情十分跷蹊,卑职连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访,没得到丝毫綫索,实在是着急得了不得。今日得知皇上特派韦公爷主持,卑职一听之下,可比连升三级还要高兴。韦公爷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干的大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不论棘手的事情一到公爷手裏,立刻是迎刃而解。卑职得能侍侯公爷办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积德。卑职衙门裏人人额手称庆,都说这下子可好了,我们大树底下好遮荫,有韦公爷出马,连罗刹鬼子也打得落荒而逃,还怕找不到冯伯爷麽?」韦小宝听这知府谀辞潮涌,说得十分好听,其实却是将责任都推到了自己肩头。
    韦小宝心想:「那冯鍚范的尸首不知藏在那裏,今晚可得用化尸粉去将他化了,别要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只要没了证据,谁也赖不到我头上。其实这尸首早就该化了,这几天事忙,没想到这件事。」那知府又道:「忠诚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职衙门来,坐在衙门裏不走,等着要人,卑职当真难以应付。昨天冯府里又来报案,说伯爷的一名小妾叫甚么兰香的,跟着一名马夫逃走了,卷去了不少金银首饰。倘若忠诚伯再不现身,只怕家裏的妾侍婢仆,要走得一个也不剩了。」韦小宝哼了一声,道:「这冯锡范不知躲在那裏风流快活,你多派人手,到各处窑子裏查查。他吃喝嫖赌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那也是活该。」那知府道:「是,是。按理说,冯伯爵若是在花街柳巷玩耍,这许多日子下来,那也该回去了。」韦小宝道:「那也难说得很,冯锡范这家伙是个老色鬼,可不像老兄那么正人君子,逛窑子只逛这么一天半晚。」那知府忙陪笑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正在这时,忠诚伯冯夫人差了她的兄弟送了八色礼物来,说是要向韦公爷磕头,多谢韦公爷出力查案。韦公爷吩咐挡驾不见,礼物也不收。亲兵回报道:「回大帅:冯家的来人好生无礼,临去时不住冷笑,说甚么有寃报寃,有仇报仇,又说皇上巳知道了这件事,终於会水落石出,旁人别想只手遮天,瞒过了圣明天子。回大帅:这人胆敢到咱们门口撒野,小的当时就想给他几个耳括子。」当日法塲换人,这名亲兵也参预其事,听得冯府来人说话厉害,似乎已猜到了内情,不由得心中发毛。
    韦小宝做贼心虚,一听之下,不由得脸色微变,心想:「这般闹下去,看来西洋镜要拆穿,你奶奶的,冯鍚范自己也给老子杀了,难道老子还怕你一个死鬼的老婆?」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主意,登时笑容满面,站起身来,说道:「贵府不忙走,你在这裏等一会儿。」
    回入内堂,叫来亲兵队长,吩咐如此如此。那队长应命面去。韦小宝回到大厅,说道:「皇上差了我办件事,咱们做奴才的,自当尽心竭力,报答圣主。咱们到冯家去踏勘踏勘。」那知府一愕,心想:「忠诚伯失踪,他家裏有甚麽好踏勘的。」口中连声答应。韦小宝道:「这桩案子十分棘手,咱们把冯家的大小人等一个个仔细盘问,说不定会有些眉目。」那知府道:「是,公爷所见极是。卑职愚蠢得紧,始终见不及此。」其实以他小小一个知府,也不敢去忠诚伯府详加查问,同时顺天府衙门中自上至下,人人都知冯鍚范是抚远大将军韦公爷的死对头,此人失踪,十之八九是韦公爷派人害死了。韦公爷是当朝第一红人,那一个胆边生毛,敢去老虎头上拍苍蝇 ?办理这件案子,谁也不会认真,只盼能拖延日子,最後不了了之。这时那知府心想:「韦公爷害死了冯伯爵,还要去为难他的家人。那个冯夫人也真太不识相,派人上门来胡说八道,也难怪韦公爷生气。」
    韦小宝会同顺天府知府,坐了八人大轿,鸣锣喝道,慢慢来到忠诚伯府前,只见数百名亲兵早巳四下裏团团围住。进入府中,亲兵队长上前禀道:「回大帅,冯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都在西厅中侯大帅问话。」
    韦小宝点点头。那队长又道:「回大帅,公堂设在东厅。」韦小宝来到东厅,见审堂的公案已经摆好,於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坐着相陪。亲兵从西厅带了一个年轻女子过来,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生得姿首不恶,袅袅娜娜的在公堂前跪下。韦小宝问道:「你是谁?」那女子道:「贱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韦小宝笑道:「请起,请坐,你向我跪下可不敢当。」那女子迟疑不敢起身。韦小宝站起身来,笑道:「你不起来,我可要向你下跪了。」那女子嫣然一笑,站了起来。韦小宝这才坐下。那知府心想:「韦公爷对冯家的人倒不凶恶,只不过色迷迷的太不庄重。」
    韦小宝问道:「你叫甚麽名字?」那女子道:「我叫菊芳。」韦小宝鼻子嗅了几下,笑道:「好名宇,怪不得你一进来,这裏就是一股菊花香。」菊芳又是一笑,道:「公爷取笑了。」韦小宝摇头摆脑的向她瞧了半响,问道:「听说贵府逃走一个姨娘?」菊芳道:「是。她叫兰香。哼,这贱人好不要脸。」韦小宝道:「老公忽然不见了,跟了第二个男人,嗯,倒也情有可原,未可……未可……」转头问知府道:「未可甚麽非哪?」那知府道:「回公爷,是未可厚非。」韦小宝哈哈一笑,道:「对了,未可厚非。菊芳姊姊,你怎麽又不逃啊?」知府听了,登时蹙起眉头,心想:「这可越来越不成话了,怎么『姊姊』二字都叫了出来?」菊芳低下头去,却向韦小宝抛了个媚眼。韦小宝大乐,宛然是逛窑手的风光,笑问:「你会不会唱『十……』」话到口边,总算缩得快,转头对亲兵道:「赏这位菊芳姑娘二十两银子。」几名亲兵齐声答应,叫道:「大帅有赏,谢赏!」菊芳盈盈万福,媚声道:「多谢大爷!」厦来她本是堂子裏妓女出身,人家一赏钱,她习惯成自然,把「公爷」叫成了「大爷」。
    韦小宝逐一叫了冯家的家人来盘问,都是女的,年轻貌美的胡讽一番,老丑的则骂上一顿,说她们没好好侍侯伯爵,以致他出门去风流快活,不肯回家。问得小半个时辰,亲兵队长走进厅来,往韦小宝身后一站。韦小宝又胡乱问了两个人,站起身来,说道:「咱们去各处瞧瞧。」带着知府、文案、亲兵,一间间厅堂、房间查将过去。   
    查到第三进西偏房裏,众亲兵照例翻箱倒笼的搜查。一名亲兵突然「啊」的一声叫,从箱子底下摸出一柄刀来,刀上有不少乾了的血渍。他一膝半跪,双手举刀,说道:「回大帅,查到凶器一把。」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4:03 | 显示全部楼层
最后一回:
第一四六回  左右为难

    韦小宝嗯了一声,道:「再查。」对知府道:「老兄瞧瞧,刀上的是不是血渍?」知府接过刀来,凑近嗅了嗅,果然隐隐有血腥气,说道:「回公爷,好像是血。」韦小宝道:「这刀的刀头上有个洞,那是甚麽刀啊?」顺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细看了一会,道:「回公爷,这是切草料的侧刀,是马廐裏用的。」韦小宝道:「原来如此。」   
    亲兵队长吩咐下属,去挑一担水来,泼在地下,韦小宝道:「这干甚麽?」那队长道:「回大帅,倘若地下掘动过,泥土不实,这水便很快渗了进去。」话犹未了,床底下的水迅速渗入土中。众亲兵齐整欢呼,抬开床来,拿了鹤嘴锄和铁铲掘土,片刻之间,掘了一具尸首出来。
    那具尸身并无脑袋,巳然腐臭,显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见,便叫了起来:「这……这是冯爵爷?」韦小宝道:「是冯鍚范麽?你怎么认得?」那知府道:「是,是。须得找到了脑袋,方能定案。」转头问身边的捕快头目道:「这是甚麽人住的屋子?」那头目道:「小人立刻去问。」去西厅叫了一名冯府家人来一问,原来这房本是逃走的兰香所住。那捕快头目道:「启禀公爷,启禀府台大人:凶刀是马厅中切草料的侧刀,拐带兰香卷逃的是本府的马夫邢四,待小人去马廐查查。」众人到马廐中去一搜,果然在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个首级。请了冯夫人来认尸,确是冯锡范无疑。当下仵作验定,冯鍚范为人刀伤、身首异处而死。这时冯府家人都从西厅中放了出来,府中哭声震天,人人痛骂邢四和兰香狠心害主。消息传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京城裏到处已说得沸沸扬扬。
    那知府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韦公爷迅速破案,只伯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碍,没口的称谢之余,一面行下海捕公文,捉拿「戕主逃亡」的邢四和兰香,一面申报上司。只有那捕快头儿心中犯疑,见尸身断颈处切得整齐,似是快刀所断,不像是用切草料的侧刀切的,又见藏尸和藏头处的泥土甚为新鲜,显是刚才翻动过,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样。但韦公爷给他破了一件大案,上头犒赏丰厚,冯府又给了他不少银子,要他尽快结案,别让冯府亲人到衙门裏出丑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个儿寻思:「在冯府查案之时,韦公爷的亲兵把守各处,谁也不许走动,他们要移尸栽证,那是容易之极。别说要在地下埋一具尸首,就是埋上百儿八十的,那也不是难事。」
    韦小宝拿了顺天府知府的公文去见康熙,禀报破案的详情。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赞你是包龙图转世哪。」韦小宝道:「那是托了皇上的洪福,奴才碰巧破获面已。」康熙哼了一声,向他瞪了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洪福可拉不上千系。」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皇上怎么又知道了?」一转念间,立即明白:「我的亲兵裏,皇上当然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康熙叹了口气,道:「这样了结,那也很好,也免了外边的物议。只不过你这般大胆妄为,我可当真拿你没有法子了。」韦小宝心中一宽,知道皇帝又饶了自己这一遭,当即跪下连连磕头。
    康熙道:「方今四海升平,兵革不兴,你这抚远大将军的衔头,可以去了。」韦小宝道:「是,是。」知道这是皇帝惩罚自己的胡闹,又道:「奴才这一等鹿鼎公,也可以降一降级。」康熙道:「好,就降为二等公吧。」韦小宝道:「奴才胡闹得紧,心中不安,请皇上降为三等的好了。」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你居然会心中不安,日头可以从西方出了。」韦小宝听得「他妈的」三字一出口,知道皇帝怒气巳消,站起身来,说道:「奴才良心虽然不多,有总还是有的。」康熙点点头,道:「就是瞧在你还有点儿良心的份上,否则的话,我早巳砍下你的脑袋,去埋在你夫人阿珂、双儿的床底下了。」韦小宝急道:「这个万万不可。」
    康熙道:「有甚么不可?」韦小宝道:「阿珂和双儿,那是决计不会跟了马夫逃走的。」康熙笑道:「不跟马夫,便跟……」没到这裏,便即住口,心想再说下去,未免轻薄无聊,何况韦小宝虽然无法无天,终究对己忠心,君臣之间说笑则可,却不能出言悔辱。一时只觉难以转口,便不去理他,低头翻阅案头的奏章。
    韦小宝垂手在旁侍候,只见康熙眉头微蹙,深有忧色,心想:「皇上也时时不快活。皇帝虽然威风厉害,当真做上了,也不见得有甚麽好玩。」康熙翻阅了一会奏章,抬起头来,叹了口长气。韦小宝道:「皇上有甚么事情,差奴才去办吧。奴才将功赎罪,报主龙恩。」康熙道:「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说道台湾飓风为灾,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损坏,家破人亡,灾情很重。」
    韦小宝见他说话时泪光莹然,心想咱们从小是好朋友,不能不帮他一个忙,说道:「奴才倒有一个法子。」康熙道:「甚麽法子?」韦小宝道:「不瞒皇上说,我在台湾做官之时,发了一笔小财,最近又向一个台湾财主讨得了一批旧债。奴才双手捧着皇上恩赐的破後翻新金饭碗,这一辈子是不会饿饭的了,钱多了也没用,不如献了出来,请皇上去抚恤台湾的灾民吧。」
    康熙微微一笑,道:「受灾人数很多,你这笔小财,也不管甚麽用,我即刻下旨,宫裏裁减宫女太监,减衣减膳,让内务府筹划筹划,省他四五十万两银子去救济灾民。」韦小宝道:「奴才罪该万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奇道:「甚么?」韦小宝道:「奴才做官贪污,在台湾贪了一百万两银子。最近这笔债,却是向郑克爽索来的,一共有二百万两……」康熙吃了一惊,道:「有这麽多?」韦小宝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吧,骂道:「小桂子该死!」
    康熙却笑了起来,说道:「你要钱的本事可高明的很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韦小宝又道:「小桂子该死!」脸上却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钱,怎能让你皇帝知道?你在我亲兵除裏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钱,左手入袋,连你大妹子也不知道,你这个大舅子就万万查不到了。」他嘴裏自称「奴才」,心中却自居「妹夫」。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这番忠君爱民之心,倒也难得。这样吧,你捐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以来,我再省五十万两,咱君臣凑乎凑乎,弄个三百万两。台湾灾民约有一万多户,每家分得二百多两,那也丰裕得很了。」韦小宝一时冲动,慷慨捐输,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後悔,听得康熙给他省了五十万两,登时大喜,忙道:「是,是。皇上爱民如子,老天爷保佑皇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康熙为了台湾灾重,这半天来一直心中难受,这时凭空得了这一大笔钱,甚是高兴,微笑道:「也保佑你升官发财,多福多寿。」韦小宝笑道:「多谢万岁爷金口,奴才升官发财,多福多寿,全凭皇上恩赐。再说,奴才这两笔钱,本来都是台湾人的,还给了台湾百姓,也不过是完壁归……归台而巳。」康熙哈哈大笑,说道:「完壁归赵的成语,他妈的给你改成了完壁归台。」韦小宝道:「是,是完壁归赵,奴才一时想不起这个『赵』字来。」
    韦小宝又道:「赵钱孙李,周吴陈王。百家姓上姓赵的排名第一,难怪他们这么发达,原来完壁甚麽的,都归了他赵家的。」康熙更是好笑,心想此人「不学有术」,也教不了他许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成语叫做『韦编三绝』,形容你韦家的人读书用功,学问很好,你们姓韦的可也了不起得很哪。」韦小宝道:「奴才的学问,可差劲得很了,对不起姓韦的祖宗。」
    康熙道:「这次去台湾赈灾的事……」本想顺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转念一想:「此人捐了这大笔银手出来,不过跟我讲义气,未必真是有甚麽爱民之心,只怕一出宫门,立刻就後悔了。他到台湾,发了三百万两银子赈灾,多半要收回本钱,以免损失,说不定还要加一加二,作为利息。」他是韦小宝的知己,当即改口道:「……很是易办,不用你亲自去。小桂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级了。咱门外甥点灯笼,照旧吧。」韦小宝跪下谢恩,磕过了头,站起身笑道:「奴才捐这点银子,不过是完壁归……归赵钱孙李,皇上就当是功劳。皇上减膳减衣,那是真正省出来的,才叫不容易呢。」康熙摇头道:「不对。我宫裏的一切使用,每一两银子都是来自天下百姓,百姓供养我锦衣玉食,我君临万民,就当尽心竭力,为百姓办事。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食民之禄,就当忠民之事。古书上说:『四海困穷,则天禄永终。』如果百姓穷困,那就是皇帝不好,上天震怒,我这皇帝也做不成了。」
    韦小宝道:「那是决计不会的,万万不会的。」康熙道:「你做大臣,出於我的恩典。我做皇帝,出於上天的恩典。你办事不忠,我砍你的脑袋。我不做好皇帝,上天也会换一个人来做。『尚书』有云:『皇天后土,改厥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做得不好,上天会撵了他的。」韦小宝道:「是,是。你叫做小玄子,原来玄子就是皇帝。」康熙道:「这个玄字,跟那个元字不同。」韦小宝又道:「是,是。」心想:「圆子汤团,都差不多。」反正他甚么「元」字「玄」字都不识,也不用费神分辨了。
    康熙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来,说道:「浙江巡抚进呈了一本书,叫做『明夷待访录』,是一个浙江人黄黎洲新近做的。浙江巡抚奏称书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语,要严加查办。我刚才看了这书,却觉得很有遭理,已批示浙江巡抚不必多事。」说着翻开书来,说道:「他书中说,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为『天下奉一人』,这意思说得很好。他又说:『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这也很对。人孰无过?天子也是人,那有一做了皇帝,就『甚麽都是对、永远不会错』之理?」康熙说了一会,见韦小宝虽然连声称是,脸上却尽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我跟这小流氓说大道理,他那裏理会得?再说下去,只怕他要呵欠连连了。」於是左手一挥,道:「你去吧。」右手仍是拿着那本书,口中诵读:「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於己,以天下之害尽归於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天下为莫大产业,传之子孙,享受无穷。』」
    韦小宝听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读书,又连连赞好,岂可不侍候捧场?见康熙放下书来,便问:「皇上,不知这书裏说的是甚麽?有甚麽好?」康熙道:「他说做皇帝的人,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的大私,却居然没是天下的大公。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觉不对,有些儿惭愧,到得後来,习惯成自然,竟以为自己很对,旁人都错了。」韦小宝道:「这人说的是坏皇帝,像皇上这样鸟生鱼汤,他说的就不对了。」康熙道:「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为是鸟生鱼汤,那一个是自认桀纣昏君的?何况每个昏君身边,一定有许多歌功颂德的无耻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鸟生鱼汤。」韦小宝笑道:「幸亏皇上是货真价实、划一不二时鸟生鱼汤,否则的话,奴才可成了无耻大臣啦。」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顿,笑道:「你有耻得很,滚你的吧!」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向你求个恩典,请皇上准奴才的假,回扬州去瞧瞧我娘。」康熙微笑道:「你有这番孝心,那是应该的。再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原该回去风光风光。你早去早回,把娘接到北京来住吧。我吩咐人写旨,给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诰封。你死了的老子叫甚麽名字,去呈报了吏部,一并追赠官职。」他想韦小宝多半不知他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这时也不必查问。康熙虽然英明,这件事却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韦小宝固然不知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其实连父亲是谁也不知道。
    韦小宝谢了恩,出得宫门,回去府中拿了二百五十万两银票,到户部银库缴纳;去兵部缴了「抚远大将军」的兵符印信;又请苏荃替自己父亲取了个名字,连祖宗三代,一并由小老婆取名,缮写清楚,交了给吏部专管封赠、袭荫、土司嗣职事务的「验封司」郎中。
    诸事办妥,收拾起行,韦小宝在朝中人缘既好,又是圣眷方隆,王公大臣的送行宴会,种种热闹那也不必细表。他临行时想起二百五十万两银子捐得肉痛,又派亲兵去向郑克爽讨了一万多两银子的「旧欠」,这才出京。从旱路到了通州,转车换船,自运河向南,经天津、临清、渡黄河、经济宁,这一日将到淮阴,官船泊在泗阳集过夜。
    韦小宝在舟中和七个夫人用过晚膳後坐着闲谈。苏荃说道:「小宝,明儿咱们就到淮阴。古时候有一个人,爵封淮阴侯……」韦小宝道:「嗯,他的官没我大。」苏荃微笑道:「那倒不然。他封过王,封的是齐王。後来皇帝怕他造反,削了他的王爵,改封为淮阴侯。这人姓韩名信,大大的有名。」韦小宝一拍大堤,道:「那我知道『萧何月下追韩信』、『十面埋伏,霸王别虞姬』,那些戏文里都是有的。」苏茎道:「正是。这人本事很大,功劳也很大,连楚霸王那样的英雄,都败在他手裏。只可惜下塲不好,给皇帝和皇后杀了。」韦小宝叹道:「可惜!可惜!皇帝为甚么杀他?他要造反吗?」苏荃摇头道:「没有,他不造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韦小宝道:「幸亏我本事起码得紧,皇上甚麽都强过我的,所以不会忌我。我只有一件事胜过皇上,除此之外,甚麽都是万万不及。」
    阿珂道:「你那一件事强过皇帝了?」韦小宝道:「我有七位如花如玉的夫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个这样美貌的女子来。皇上後宫妃嫔虽多,却是拍马追我不上。皇上洪福齐天,我韦小宝是艳福齐天,咱君臣二人各齐各的,各有所齐。」他厚了脸皮胡吹,七个夫人笑声不绝。阿珂笑道:「皇帝是洪福齐天,你是齐天大圣。」韦小宝道:「对,我是水帘洞裏的美猴王,率领一批猴婆子、猴子猴孙,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
    正说笑间,舱外家人朗声说道:「启禀公爷,有客人求见。」丫鬟拿进四张拜帖,苏荃接过来,轻声道:「客人是顾炎武、查继佐、黄黎洲、吕留良四位。」韦小宝道:「是顾先生他们,那是非见不可的。」一面吩咐家丁接待客人在大船船舱中奉茶,一面换衣衫过去相见。
    顾、查、黄三人当年在扬州为吴之荣所捕,险些性命不保,幸得韦小宝相救,那吕留良却是初会,他身後跟着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是吕留良的儿子吕葆中、吕毅中。行礼相见後,分宾主坐下,吕葆中、吕毅中站在父亲的背後。严炎武低声道:「韦香主,我们几个这次前来拜访,有一件大事相商。泗阳集上耳目众多,言谈不便,可否请你吩咐将座舟驶出数里,泊於僻静无人之处,然後再谈?」顾炎武当年在河闻府杀龟大会之中,曾被推为各路英雄的总军师,在江湖中声誉甚隆,韦小宝对他一向佩服,当下立即答应,回去向苏荃等人说了。
    苏荃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的座船跟着一起去,有甚麽事情,也好有个接应。」韦小宝想到要跟着顾炎武等到「僻静无人处」,心下本有些惴惴,有七位夫人随後保驾,那就稳妥得多了,连声叫好之下,吩咐船夫将两艘船向南驶去,说是要在运河中风景清雅的所在饮酒赏月,韦公爷雅兴来时,说不定还要做几首好诗,其余从舟仍是泊在泗阳集等侯。
    韦小宝回到大船之中陪客。两舟南航七八里,眼见两岸都是平野,皓月当空,四望无人,韦小宝吩咐下锚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从都到後舟中去,以免碍了韦公爷和六位才子的诗兴。
    待舟中更无旁人,顾炎武等这才又再申谢当年相救的大德。韦小宝谦逊一番,跟着说起吴六奇和陈近南先後遭害的经过,众人相对唏嘘不已。顾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纷纷,都说韦香主贪图富贵,戕师求荣。黄兄、查兄、和兄弟几人却知决计不确。想我们三人和韦香主素不相识,韦香主竟肯干冒奇险,杀了吴之荣那厮,救得我们性命,以这般义薄云天的性情,怎能去杀害恩师 ?」查继佐道:「我们听江湖上的朋友说起此事的时候,总是竭力为韦香主分辩,他们却说,鞑子皇帝的圣旨中都这样说,难道还有假的?可是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种种作为也不能跟外人明言。自来英雄豪杰,均须任劳任怨。以周公大圣大贤,尚有管蔡之流言,何况旁人?所以韦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
    韦小宝听不懂他说甚麽周公管蔡,只唯唯诺诺,吕留良道:「早香主苦心孤诣,谋干大事,原也不必在这时求天下人谅解。只要最後做了惊天动地的事业出来,大家自会明白先前是错怪了你。」   
    韦小宝心想:「我会有甚麽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做出来?啊哟,不好,他们又是来劝我行刺皇上。怎么跟他俩来个推三阻四、推五阻六才好?我得先把门儿给闩上了。」说道:「兄弟本事是没有的,学问更加没有,做出事夹,总是两面不讨好。兄弟灰心得很,这次是告老还乡,以後是甚么事都不干了。」吕毅中兄他年纪比自已还小着几岁,居然说「告老还乡」忍不作住的一声,笑了出来。顾炎武等也都觉得好笑,相顾莞尔。
    黄黎洲微笑道:「韦香主英雄年少,前途不可限量。无知之徒一时误会,那也不必计较。」韦小宝道:「这个较是要计一计的。黄先生,你做了一部好书,叫做……叫做明……明甚麽甚么花花绿绿的?」黄黎洲大为奇坚,心想:「这人目不识丁,怎会知道我这部书?」说道:「是『明夷待访录』。」韦小宝道:「是了,是了。你这部书中,有许多话痛駡皇帝的,是不是?」黄黎洲等都吃了一惊,均想:「连这人都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塲大大的文字狱。」顾炎武道:「也不是骂皇帝。黄兄这部著作见解精辟,说明为君之道,该当如何。」
    韦小宝道:「是啊。皇上这些日子中天天赞黄先生这部书,不住赞你文章做得好,括括叫,说不定要请你去做状元,做宰相。」黄黎洲道:「韦香主取笑了,那有此事?」韦小宝於是将康熙如何大赞「明夷待访录」一事说了,众人这才放心。黄黎洲道:「原来鞑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韦小宝乘机说道:「是啊。小皇帝说,他虽不是鸟生鱼汤,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较,也不见得差了,说不定还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过得比明朝的时候好。兄弟年纪轻,也不知道他的话对不对。」   
    顾查黄吕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开国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皇帝崇祯,若不是残忍暴虐,便是昏庸胡涂,有那一个及得上康熙?他四人是当代大儒,熟知史事,不愿抹煞了良心说话,不由得都默默点头。
    韦小宝道:「所以啊。皇帝是好的,天地会的众兄弟也是好的。皇帝要我去灭了天地会,我是决计不干。天地会众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是决计不干。结果两边都怪我,兄弟左思右想,决定是告老还乡了。」
    显炎武道:「韦香主,我们这次来,不是要你行刺皇帝。」韦小宝喜道:「那好得很,只要不是行刺皇帝,别的事情,兄弟义不容辞。不知四位老先生,两位小先生有甚麽吩咐?」顾炎武推开船窗,向外眺望,但见四下裏一片寂静,回过头来,说道:「我们来劝韦香主自己做皇帝。」
    乒乓一声,韦小宝手裏的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他大吃一惊,说道:「这……这不是开玩笑吗?」查继佐道:「决不是开玩笑。我们几人计议了几个月,都觉大明气数巳尽,天下百姓已不归心於前明,实在是前明的历朝皇帝把百姓害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鞑子占了我们汉家江山,要天下汉人剃头结辫,改服夷狄衣冠,这一口气总是咽不下去。韦香主手绾兵符,又得鞑子皇帝信任,只要高举义旗,自立为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风景从。」韦小宝兀自惊魂不定,连连摇手,道:「我……我没这个福分,也做不来皇帝。」
    顾炎武道:「韦香主为人仗义,福泽更是深厚之极。环顾天下,若不是你来做皇帝,汉人之中更没第二个有这福气了。」吕留良道:「我们汉人比满洲人多出百倍,一百人打他俩一个,那有不胜之理?当日吴三桂起事,只因他是断送大明江山前大汉奸,天下汉人个个对他切齿痛恨,这才成不了事。韦香主天与人归,最近平了罗刹,为中国立下不世奇功,声望之隆,如日中天。只要韦香主一点头,我们便去联络江湖好汉,共图大事。」
    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他做梦也想不到竟会有人来劝他做皇帝,呆了半晌,才道:「我是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骂人赌钱,做了将军大官,别人心裏已是不服,那裏能做皇帝?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气的,我的八字不对,算命先生算过了,我要是做了皇帝,那就活不了三天。」吕毅中听他胡说八道,又是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查继佐道:「韦香主的八字是甚麽?我们去找一个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他知道韦小宝无甚知识,要晓以大义,他只讲小义,不讲大义;要喻以大势,他也只明小势,不明大势。但如买通一个算命先生,说他是真命天子,命中要坐龙庭,说不定他反而信了。那知韦小宝道:「我的时辰八字,只有我娘知道,到了扬州,我这就问去。」众人知他言不由衷,只是推托。吕留良又道:「凡是英雄豪杰,多不拘细行。汉高祖豁达大度,比韦香主更加随便得多。」他心中是说:「你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要紧。汉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骂人赌钱,比你还要胡闹,可是终於成了汉朝的开国之主。」
    韦小宝只是摇手,说道:「大家是好朋友,我跟你们说老实话。」一面说,一面摸摸自己的脑袋,又道:「我这吃饭家伙,还想留下来吃他妈的几十年饭。这家伙上面还生了一对眼腈,要用来看戏看美女,生了一对耳朶,要用来听说书、听曲子。我如想做皇帝,这家伙多半保不住,这一给砍下来,什麽都是一塌胡涂了。再说,做皇帝也没什么开心。台湾打一阵大风,他要发愁;云南有人造反,他又要伤脑筋。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我是万万不干的。」顾炎武等面面相觑,心想这话本也不错,他既胸无大志,又不肯为国为民挺身面出,如何说得他动,实是一件难事。
    过了半晌,顾炎武道:「这件大事,一时之间自也不易拿定主意……」正说到这裏,忽听得蹄声隐隐,有数十骑马沿着西边河岸自北而来,夜深人静,听来加倍清晰。黄黎洲道:「深夜之中,怎么有大队人马?」吕留良道:「是巡夜的官兵?」
    查继佐摇头道:「不会。官兵巡夜都是慢吞吞的,那会如此快马奔驰。莫非是江湖豪客?」说话之间,只听得东边岸上也有数十骑马奔来。运河河面甚窄,只容两三艘大船并航,两岸驰马,在河上船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後面一艘船上的船夫一齐起篙,将船撑近。苏荃和双儿跃上船头。苏荃说道:「相公,来人只怕不怀好意,大夥儿都在一起吧。」
    韦小宝道:「好!顾先生他们都是老先生,看来不像是好色之徒,大家都进来吧,给他们瞧瞧也不要紧的。」顾炎武等心中都道:「胡说八道!」均觉不便和韦小宝的内眷相见,都走到了船梢。公主、方怡等七个夫人抱了儿女,入了前舱。
    只听得东岸西岸两边河堤上响起嘘溜溜的竹哨之声,此应彼和。韦小宝喜道:「是天地会的哨子。两岸数十匹马驰到官船之侧,只听西岸有人长声叫道:「韦小宝出来!」
    韦小宝低声駡道:「他妈的,这般没上没下的,韦香主也不叫一声。」正要走向船头,苏荃一把拉住,道:「且慢,待我问问清楚。」走到船舱上,问道:「那一路英雄好汉要找韦相公?」向两岸一望,但见马上乘客都是青布包头,手执兵刃。
    西岸为首一人说道:「我们是天地会的。」苏荃低声道:「天地会见面的切口怎么说?」韦小宝朗声说道:「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
    天地会中兄弟见面,若是互不相识,便背诗相认,那知马上那人说道:「这是天地会的旧诗。自从韦小宝叛会降敌,害师求荣,会裏的切口尽数改了。」韦小宝惊道:「你是谁?怎地说这等话?」那人道:「你便是韦小宝么?」韦小宝料想抵赖不得,便道:「我是韦小宝。」那人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我是天地会宏化堂座下,姓舒。」韦小宝道:「原来是舒大哥,这中间有许多误会。贵堂李香主是在附近吗?」那姓舒的慢慢道:「你罪大滔天,李香主给你活活气死了。」
    西岸马上众人大声叫道:「韦小宝叛会降敌,害师求荣,舒大哥不必跟他多说。今日咱们把他碎尸万段,替陈总舵主和李香主报仇。」东岸众人一听,跟着也大声呼喊。突然间呼的一声,有人掷了一块飞蝗石过来。韦小宝急忙缩入船舱,暗暗叫苦,心想:「原来宏化堂李香主死了,这些弟兄们不明青红皂白的动蛮,那便如何是好 ?」只听得船蓬上辟辟拍拍之声大作,两边暗器不住打到。总算官船停在运河中心,相距两岸均远,有些暗器打入了河中,就是打到了船蓬上的,力道也巳甚弱。
    韦小宝道:「这是『草船借箭』,我……我是鲁肃,只有吓得发抖份的儿。有那一个诸……诸葛亮出来,快……快想个法子。」
    顾炎武和船夫本来都在船梢,见暗器纷纷射到,也都躲入了船舱。突然间火光闪动,几枝火箭射上了船蓬,船蓬登时着火焚烧。韦小宝叫道:「啊哟,乖乖不得了,火烧韦小宝。」苏荃大声叫道:「顾炎武先生在这里,你们不得无礼。」他想顾炎武在江湖上声望甚隆,谅来天地会人众不敢得罪了他。可是两岸人声嘈杂,她的叫声都给淹没了。韦小宝道:「众位娘子,咱们一起来叫『顾炎武先生在这里!』一、二、三!」七位夫人跟着韦小宝齐声大叫:「顾炎武先生在这裏!」
    叫到第三遍,岸上人声慢慢静了下来,暗器也即停发。那姓舒的道:「顾炎武先生在船里吗 ?」顾炎武站到船头,拱手道:「兄弟顾炎武在此。」
    那姓舒的「啊哟」一声,忙发令道:「会水的兄弟快跳下河去,拖船近岸。」只听得扑通、扑通之整不绝,十余名会众跳入运河,将官船又推又拉的移到岸边。这时船上火势已烧得甚旺。双儿拉着韦小宝抢先跳上岸去,余人纷纷上岸。天地会的会众手执兵刃,四下围住。那姓舒的向顾炎武抱拳躬身,说道:「在下天地会宏化堂舒化龙,拜见顾先生。」
    顾炎武拱手还礼。只见会众中一名老者躬身道:「当年河间府杀龟大会,天下英雄公举顾先生为总军师,在下曾见过顾先生一面。众兄弟行为鲁莽,还请恕罪。」
    韦小宝笑道:「你们做事本来太也鲁莽。」那老者厉声道:「我是跟顾先生说,谁跟你这小汉奸说话?」一伸手,便往韦小宝胸口抓去。双儿左手一格,反打擒拿,已扭住了他手腕,借势一推,那老者站立不定,向外直摔出去。两名天地会的会众急忙抢上扶住。顾炎武叫道:「大家有话好说,别动武,别动武!」
    这时那艘官船舱内也巳着火,火光照得岸上来人面目俱都看得清清楚楚。苏荃将抱着的孩子交给了沐剑屏,心想自己和双儿武功最高,要护韦小宝突围当非难事,天地会会众要对付的只是韦小宝一人,只须他能脱身,这些江湖汉子不会去为难妇女孩子,当下和双儿二人分站韦小宝的左右,看定了三匹马,一个说僵,立时便动手抢马。
    顾炎武拉住舒化龙的手,说道:「舒大哥,请借一步说话。」两人走远了数丈。舒化龙听顾炎武说了几句话,便大声招呼了六七人过去,那被双儿摔跌的老者也在其内,看模样都是这一批人的首领,余下四十余人仍是将韦小宝等团团围着。
    韦小宝道:「我这艘船里值钱的东西着实不少,你们一把火烧了,嘿嘿,宏化堂赔起上来,可要破大财啦。」众人有的举刀威吓,有的出言詈駡,韦小宝也不理会,料想顾炎武必能向舒化龙等说明真相。
    果然舒化龙等宏化堂的首领听顾炎武解释後,才知其中曲折甚多;韦小宝在朝廷做大官一事,仍是不为众人谅解,但总舵主陈近南既不是他所杀,心中的愤恨也都消了。
    众人一齐过来。舒化龙抱拳道:「韦香主,刚才之事,我们是误会了你,若不是顾先生开导,大夥儿险些得罪。」韦小宝笑道:「真要得罪我,那也不容易。」说着斜身一闪,施展「神行百变」的功夫,左一街,右一穿,两三个起落,巳在宏化堂众人的包围圈外的五六丈之遥。一跃上了一匹马背。舒化龙等都是吃了一惊,谁也想不到他轻身功夫竟是如此神妙莫测,这人武功这般高强,难怪他小小年纪,便做了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自来明师出高徒,总舵主的嫡传弟子,果然非同小可。
    韦小宝笑道:「我这可要失陪了!」一提马缰,纵马便奔,但见他向西奔出十余丈,倏地跃下马来,冲向西北,左穿右插,不知如何,竟又回入了人圈,笑吟吟的站在当地,谁也没清楚他是怎样进来的。
    天地会会众相顾骇然。舒化龙抱拳道:「韦香王武功了得,佩服佩服。」韦小宝抱拳笑道:「献丑,献丑。」其实他出入人圈,固然是仗着轻功高妙,可也是由於声东击西,出人不意。宏化堂那老者武功甚强,众兄弟素来佩服,却被双儿一扭一推,险些摔了个筋斗,看来其余六个少妇,个个都是高手,己方人数虽多,当众动手,只怕还要闹个灰头土脸。
    舒化龙道:「顾先生适才言道,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为天下汉人扬眉吐气。韦香主当真举事的时候,我们宏化堂的兄弟虽然没甚麽本事,但只要韦香主有甚麽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韦小宝道:「是,是。」舒化龙见他神色间淡淡的,突然间右手伸出食指,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左眼,登时鲜血长流,众人齐声惊呼。
    韦小宝、顾炎武等都惊道:「舒大哥,你…你这是干甚么?」舒化龙昂然道:「兄弟冒犯韦香主,犯了本会『不敬长上』的戒条,本该戮瞎了这对招子,惩戒我有眼无珠。可是兄弟要留下另一只眼睛,来瞧韦香主怎麽干这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老者森然道:「倘若顾先生和大夥儿都受了骗,韦香主只说不做,始终贪图富贵,做他的大官,那便怎样?」
    舒化龙道:「那麽韦香主也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赔还我就是。」说着向顾炎武和韦小宝躬身行礼,税道:「我们等侯韦香主的好消息。」左手一挥,众人一齐退开,上马而去。
    只听那老者回头叫道:「韦香主,你回家去问问你娘,你老子是汉人还是满人。为人不可忘了自己祖宗。」竹啃声响起,东岸群豪也纵马向南。片刻之间,两岸人马退得乾乾净净,河中那艘官船却兀自燃烧未熄。
    顾炎武叹道:「这些兄弟对韦香主终是还有见疑之意。他们是草莽豪杰,说话行事不免粗野,可是一番忠义之心,却也令人起敬。韦香主,我们要说的话,都已说完了,只盼你别忘了是大汉的子孙。咱们就此别过,後会有期。」说着拱了拱手,和黄、查、吕诸人作别而去。
    韦小宝惘然站在河岸,秋风吹来,颇有凉意,官船上的火势渐小,偶尔发出些爆裂之声,火头旺了一阵,又小了下去。他喃喃自语:「怎麽办?怎么办?」
    苏荃道:「好在还有一艘船,咱们先同泗阳集,慢慢儿的从长计议。」
    韦小宝道:「那老儿叫我回家去问问我娘,我老子是汉人还是满人,嘿嘿,这话倒是不错。」
    苏荃劝道:「小宝,这种粗人的胡话,何必放在心上?咱们上船吧。」
    韦小宝站着不动,心中一片混乱,低下头夹见到地下几滴血渍,是舒化龙自坏左眼时流下来的,突然大叫:「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七位夫人都吓了一跳。韦双双在母亲怀中本已睡熟,给他这么大声呼叫,一惊而醒,哭了起来。
    韦小宝道:「皇帝逼我去打天地会,天地会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脚踏两头船,两面不讨好。一边要砍我脑袋,一边要挖我眼珠子。一个人有几颗袋,几只眼睛?你来砍,我来挖,老子自己还有得剩麽?不干了,老子说甚麽也不干了!」
    苏荃见他神情失常,软语劝道:「在朝裏做官,整日价提心吊胆,没甚麽好玩。天地会的香主也没甚麽好当的。你决心不干,那是再好不过。」
    韦小宝喜道:「你们也都劝我不干了?」苏荃、方怡、阿珂、曾柔、沐剑屏、双儿六人一齐点头,只有建宁公主道:「你还只做到公爵,怎么就想不做官了?总得封了王,做了宰相,那才好告老啊。再说,你这时要辞官,皇帝哥哥也一定不准。」
    韦小宝怒道:「我一不做官,就不受皇帝管。他不过是我大舅子,他妈的,谁再罗里罗唆,我连这大舅子也不要了。」
    不要皇帝做大舅子,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公主吓得那敢再说?
    韦小宝见七个夫人更无异言,登时兴高采烈,说道:「宏化堂烧了我的坐船,当真烧得好、烧得妙、烧得刮刮叫。咱们悄悄躲了起来,地方官申报朝廷。定是说我给匪人烧死了,我这大舅子就从此再也不会来找我。」乙苏荃等一齐鼓掌。
    当下八人商议定当。韦小宝、公主、双儿三人改了装束,前赴淮阴客店中等侯。苏荃率同方怡、沐剑屏、曾柔三人,回去泗阳集,余船中携取金银细软、各项要物,然後散布谣言,说道韦公爷的官船黑夜中遇到股匪袭击,船毁人亡。只有那几名船夫见到韦小宝没死,大是後患,依苏荃说,不妨杀之灭口,弃尸河边,那就更加像了几分。沐剑屏心中不忍,坚持不可杀害无辜。苏荃道:「好,剑屏妹子良心好,老天爷保佑你多生几个胖儿子。小宝,我提剑杀你,你逃到树林之中,大声呼叫,假装给我杀了。」
    韦小宝笑道:「你这泼婆娘,谋杀亲夫么?」高声大叫:「杀人哪,杀人哪!」拔足飞奔,逃向树林,苏荃提剑赶人林中。只听得韦小宝大叫:「救命,救命!杀--」说了这个「杀」字,倏然更无声息。沐剑屏明知是假,但听韦小宝叫得凄历,都是心中怦怦乱跳。沐剑屏低声道:「双儿妹子,是……是假的,是不是?」双儿道:「别伯,自…自然是假的。」可是她自己也不自禁的害怕。
    只见苏荃从林中提剑出来,叫道:「把众船夫都杀了。」
    众船夫一直蹲在岸边,见到天地会会众放火烧船、苏荃行**了韦公爷,早巳在簌簌发抖,见苏荃提剑来杀,当即四散没命价奔逃,顷刻间走得无影无踪。
    双儿挂念韦小宝,飞步奔入林中,只见他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双儿这一下吓得魂不附体,心想怎麽真的将他杀死了,扑将过去,叫道:「相公,相公!」只见韦小宝身手僵直,心中更慌,忙伸手去扶时,韦小宝突然张开双臂,一把将她紧紧搂住,叫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
    夫妻八人依计而行,取了财物,改装来到扬州,接了母亲後,一家人同去云南,自此隐姓埋名,在大理城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韦小宝闲居无聊之际,想起雅克萨城鹿鼎山下尚有巨大宝藏未曾发掘,自觉富甲天下,心满意足,只是念着康熙的交情,才不忍去断他龙脉。
    康熙熟知韦小宝的性格本事,料想他决不致轻易为匪人所害,何况又寻不着他的尸首,此後不断派人明查暗访,迄无结果。後世史家记述他六次下江南,主旨是在视察黄河河工,其实巡视河工,何必直到杭州?何以每次均在扬州停留甚久?又何以每次均派大批御前侍卫往扬州各处妓院、赌塲、茶舘、酒店查问韦小宝其人?查问不得要领,何以郁郁不乐?後人考证,「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原为御前侍卫,後被康熙派为苏州织造,又任江宁织造,命其长驻江南繁华之地,就近寻访韦小宝云。此是後话,按下不表。
    且说那日韦小宝到了扬州,带了夫人儿女,去丽春院见娘。母子相见,自是不胜之喜。韦春花见七个媳妇个个如花如玉,心想:「小宝这小贼挑女人的眼力倒不错,他来开妓院,一定发大财。」
    韦小宝将母亲拉入房中,问道:「妈,我的老子到底是谁?」韦春芳瞪眼道:「我怎知道?」
    韦小宝皱眉道:「你肚子裏有我之前,接过甚麽客人?」韦春芳道:「那时你娘标致得很,每天有好几个客人,我怎记得这许多?」韦小宝道:「这些客人都是汉人吧?」
    韦春芳道:「汉人自然有,满洲官儿也有,还有蒙古的武官呢。」
    韦小宝道:「外国鬼子没有吧?」
    韦春芳怒道:「你当你娘是烂婊子吗?外国鬼子也接?你辣埋妈妈,罗刹鬼、红毛鬼到丽春院来,老娘用扫帚赶了出去。」
    韦小宝这才放心,道:「那很好!」韦春芳抬起了头,回忆往事,道:「那时候有个回子,常来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裏常说,我家小宝的鼻子生得好,有点儿像他。」韦小宝道:「汉满蒙回都有,有没有西藏人?」韦春芳大是得意,道:「怎么没有?那个西藏喇嘛,上床之前一定要念经,一面念经,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着我。你一双眼睛珠子贼忒嘻嘻的,真像那个喇嘛。」(全文完)
   
    2008年4月15日19:35:43
发表于 2008-6-19 14:06 | 显示全部楼层
顶峰兄辛苦了
是不是只剩下最后4回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4:0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次性终于发表完了,松了回气,美中不足的上其中有许多缺字部分,只能等那位大侠补上了!
发表于 2008-6-19 14:0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眨眼功夫就发完啦
被我抢夺了沙发
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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