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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版书] 旧版鹿鼎记连载下部连载完!全部七集146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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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3 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一回  阿谀有术

    韦小宝大吃一惊,心想:「我这小白龙是西贝货,假白龙入海,那可没命了。」洪夫人道:「教主还有话问他。」陆高轩应道:「是。」在韦小宝背上一推,道:「参见教主去!」韦小宝暗暗叫苦:「在夫人前面,还可花言巧语,骗得她喜欢。原来教主也在船中,今日小白龙若不入龙宫,真正是伤天害理之至了。」侧头向方怡瞧了她一眼,只见她神色木然,全无喜怒之色,说道:「方姑娘,恭喜你啊。」方怡道:「恭喜我甚麽?」韦小宝笑道:「你为本教立了大功,教主还不升你的职麽?」方怡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洪夫人道:「大家都进来。」陆高轩抓住韦小宝後领,将他提入船舱。只见洪教主赫然坐在舱中。韦小宝抢着说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属下白龙使参见教主和夫人。」陆高轩将他放下、方怡等一齐躬身,说道:「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他们虽然也想讨好洪夫人,但这一句话向来说惯了的,毕竟老不起脸皮,加上「和夫人」三字。   
    韦小宝见洪教主双眼望着舱外大海,恍若不闻,又见他身旁站着四人,却是赤龙使无根道人、黄龙使殷仲达、青龙使许雪亭、黑龙者张淡月。韦小宝心念一动,转头对高尊者喝道:「你这家伙瞎造谣言,说道教主和夫人身遭危难。我不顾一切,赶来救驾,那知教主和夫人一点没事,几位掌门使又那裏造反了?」洪教主冷冷的道:「你说甚麽?」韦小宝道:「属下奉教主和夫人之命,混进皇宫,得了两部经书,後来到昆明吴三桂那裏,又得了三部经书。」洪教主双眉微微一扬,道:「你得了五部?经书呢?」韦小宝道:「有一部己专程差人呈上教主和夫人了,还有四部,属下放在北京十分稳妥的所在,命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看守………」矮尊者和陆高轩登时脸色大变,忙道:「没………没有,那有此事?教主你老人家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
    韦小宝道:「几部经书我惟恐给人偷去,所以砌在墙裏。我吩咐陆高轩和胖头陀寸步不离,只待教主的使者到来,就一部部的分别送上。陆高轩,胖头陀,我叫你们在屋裏看守,不可外出,怎么你二人到这裏来了?要是失了宝经,误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这干系谁来担当?」陆矮二人面面相觑,无言可对。过了一会。陆高轩才道:「你又没说墙裏砌有宝经,我们怎么如道?」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吩咐下来的事,越是机密越好,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漏的危险。我对你们两个,老实说也不怎么相信。我每天早晨起身,一定要大声念诵:『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每次吃饭,每天睡觉,又必念上一遍。可是你二人离了神龙岛之後,没称赞过教主一句神通广大,鸟生鱼心。」他不知「尧舜禹汤」只有对皇帝歌功颂德才用得着,这时说了出来,众人也不知「鸟生鱼汤」是甚麽意思。陆高轩和矮寻者两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中暗暗吃惊。陆高轩道:「你自己犯了滔天大罪,这时花言巧语,想讨好教主和夫人,饶你一命。哼,咱们岛上老小兄弟这次伤亡惨重,几十年辛苦经营的基业尽数毁在你手裹,你想活命,真是休想。」
    韦小宝道:「你这话大大错了。我们投在教主和夫人属下,这条性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教主和夫人差我们去办甚么事,人人应该忠字当头,万死不辞,教主和夫人要我们死,大家就死 !要我们活,大家就活,你想自己作主,那就对教主和夫人不够死心塌地,不够尽忠报国。」洪教主听他这麽说,不由得伸手捋着胡子,缓缓点头,对陆矮二人道:「你们说白龙使统率水师,要对本教不利,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陆高轩听教主言语之中,略有不悦之意,忙道:「启禀教主,我二人奉命监视白龙使,对他的一举一动,时时留神,不敢有一刻疏忽。这天皇帝升了他的官职,有个官儿来拜访,将二人的说话听了个仔仔细细。属下已启禀教主,这官儿便是水师提督施琅。过不多大,白龙使便带了施琅出差,却要他扮成了骁骑营的一名小官儿,又不许属下和胖头陀二人随行。属下心中就极为犯疑。」韦小宝心道:「好啊,原来教主派了你二人来监视我的。」
    又听陆高轩道:「早得几日,属下搜查白龙使房裏字纸篓中倒出来时事物,发现了许多碎纸片,一经拚凑,原来是用满汉文字写的辽东地名。白龙使又不识字,更加不识满文,这些地名,自然是皇帝写给他的了。後来又打听到,他这次出行,还带了许多尊大炮。属下一加琢磨,心想白龙使奉了皇帝之命,前来辽东一带,既有水师将领,又有大炮,自然是意欲不利於本教。因此急忙赶来禀报。夫人还说白龙使耿耿忠心,决不是这样的,那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白龙使狼心狗肺,辜负了教主的信任。」
    韦小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陆先生,你自以为聪明能干,却那裏及得上教主和夫人的万一?我跟你说,你错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是对的。」
    陆高轩怒道:「你胡………」这两个字一出口,立即知道大事不妙,虽然立即把下面的话煞住,但人人都知,「你胡」二字之下,定然跟的是「说八道」三字。韦小宝道:「你说我胡说八道?我说你错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是永远对的,你不服气?难道教主和夫人永远不对,只有你陆先生才永远是对的?」陆高轩涨红了脸,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过。」
    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说我白龙使忠心耿耿,决不会叛教。他二位老人家料事如神,怎会□□□□□□(顶峰按:此处缺字,1441。) ?」他一面说,一面乱转念头:「皇帝派我去干甚麽啊?」洪教主问道:「你且说来,皇帝派你去干甚么?」韦小宝道:「这件事本来万分机密,无论如何不能说的,一有泄漏,皇帝定要杀我的头。不过教主既然问起,在属下心中,教主和夫人比之皇帝高出百倍,他是万岁,你是百万岁。他是万万岁,你是百万万岁。教主要我说,自然不能隐瞒。」心中念头乱转,怎样说法,才骗得教主和夫人相信?
    洪教主听他谀词潮涌,丝毫不以为嫌,捻须微笑,怡然自得,缓缓的点头。韦小宝道:「启禀教主和夫人得知,皇帝身边,有两个红毛外国人,这两人一个叫汤若望,一个叫南怀仁,封了钦天监监正的官。」洪教主道:「汤若望此人的名字,我倒也听见过,听说他懂得天文地理,阴阳历数之学。」韦小宝道:「是啊,教主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汤若望算来算去,算到北方有个罗刹国,要对皇帝不利。」
    洪教主双眉一轩,道:「那便如何?」韦小宝见他全神贯注,知他对自己的信口开河已信了个十足,心中大喜,说道:「小皇帝一听之下,小心眼儿发愁,便问汤若望计将安出,快快献上计来。汤若望奏道,待臣回去夜观天文,日算阴阳,仔细推算。过得几天,他向皇帝奏道,罗刹国的龙脉,是在辽东,有座叫做甚麽呼他妈的山,有条叫做甚麽阿妈儿的河。」  
    洪安通久在辽东,於当地山川之名甚是熟悉,听韦小宝这麽说,向洪夫人笑道:「夫人,你听这孩子说得岂不可笑?将呼玛尔窝集山说成了呼他妈的山,把阿穆尔河,又说成是阿妈儿的河,哈哈,哈哈!」洪夫人也是格格娇笑。
    韦小宝道:「是,是,教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属下真是佩服得紧。那外国红毛鬼说了好几遍,属下总是记不住,小皇帝便用满汉文字写了下来,交了给我。可是属下不识字,这呼他妈的甚么山,终是记他妈的不住。」洪教主呵呵大笑,转过头来,向陆高轩横了一眼,目光之中,神色极是严厉。陆高轩和矮寻者心中不住叫苦。
    韦小宝道:「那汤若望说道,须得赶造十尊大炮,从海道运往辽东,对准了这些甚麽山、甚麽河连轰两百炮,打坏了罗刹国的龙脉,今後二百年大清国就太平无事,叫做一炮保一年平安。小皇帝道,那麽连轰一千炮,岂不是保得千年平安?汤若望道,轰得太多,反而不灵,又说甚麽天机不可泄漏,黄道黑道,叽哩咕噜的说了半天,我半句也不懂,听得好生气闷。」
    洪教主点头道:「这汤若望编得有一部大清时宪历,确是只有二百年。看来满清的气运,最多也不过二百年而已。」韦小宝说谎有个诀窍,一切细节不厌求详,而且全部真实无误,只有在重要开头却胡说一番。这是他从妓院裏学来的法门。恰好洪安通甚是渊博,知道汤若望这部大清时宪历的内容,韦小宝这番谎话竟是合缝合笔。
    洪夫人道:「这样说来,是小皇帝派你去辽东开大炮么?」韦小宝假作惊异,道:「咦,夫人你怎么又知道了?」洪夫人笑道:「我瞧你这番话还是不尽不实。小皇帝派你上辽东,你怎么又上神龙岛来了?」韦小宝道:「那外国人说道,罗刹人的龙脉,是条海龙,所以这十尊大炮,要从海上运去,对准了那条龙的龙口,算好了时辰,等它正要向海中呼水之时,立即轰炮,这条龙身受重伤,那就动不了啦。若是从陆地上炮轰,这条龙吃得一炮,立刻就腾走了。一炮只保得一年平安,明年又要来轰过,实是麻烦之极。我们的大炮从海上运去,还得远兜圈子,免得惊动了龙脉。」   
    自来风水堪舆之说,「龙脉」原是十分注重的,但只是说地形似龙,并非真的有一条龙,甚麽龙脉会惊动了逃走云云,全是韦小宝的胡说八道。洪安通听在耳裏,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韦小宝鉴貌辨色,知他不大相信,忙道:「那外国鬼子画了好几张图画给小皇帝看,用了几把尺量来量去,这裏画一个圈,那裏画一条綫,说明白为甚麽这条龙脉会逃。属下太笨,半点儿也不懂,小皇帝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洪安通点了点头,心想外国人看风水,必定另有一套本事,自比中国风水更加厉害。   
    韦小宝见他认可了此节,心中一宽,寻思:「这关一过,以後的法螺便是呜嘟嘟,不会破了!」说道:「那一天小皇帝叫钦天监选了个黄道吉日,下圣旨派我去长白山祭天。有一个福建的水师提督施琅,善於船上开炮,小皇帝派他跟我同去。千万叮嘱,务须严守机密,若是泄漏了,这件大事可就坏了。我们来到天津出海,远兜圈子,要悄悄上辽东去,那知道昨天下午,在海裏见到了许多浮尸,其中有真有假,假的一具,就是这位瘦头陀了。我好心把他救醒了之後,他说乖乖不得了,神龙岛上打得天翻地覆,洪教主派人杀了青龙使许雪亭。」
    高尊者大叫:「假的,我没说教主杀了青龙使!」洪夫人妙目向他瞪了一眼,说道:「瘦头陀,在教主跟前,不得大呼小叫。」高尊者道:「是。」韦小宝道:「你说青龙使给人杀了,是不是?」高尊者道:「是,是教主吩咐要我这般骗你的。」韦小宝道:「教主叫你跟我开个玩笑,也是有的,可是你说教主为了报仇,杀了黑龙使和赤龙使。教主大公无私,大仁大义不会对属下记恨报仇!」他说一句,高尊者便叫一句「假的!」韦小宝道:「你说教主为了报仇,杀了黑龙使和赤龙使!」高尊者道:「假的,我没说!」韦小宝道:「教主大公无私。」高尊者道:「假的!」韦小宝道:「大仁大义!」高尊者叫道:「假的!」韦小宝道:「不会对属下记恨报仇。」高尊者叫道:「假的。」
    陆高轩知道高尊者暴躁老实,早巳中了韦小宝的圈套,他不住大叫「假的」,每叫一句,教主的脸色便难看了一分。
    陆高轩只怕高尊者再叫下去,教主一发脾气,那就不可收拾,於是扯了扯高尊者的衣袖,说道:「听他启禀教主,不要打断他的话头。」高尊者道:「这小子满口胡柴,难道也由得他说个不休?」陆高轩道:「教主聪明睿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用你着急,教主自然明白。」高尊者哼了一声,道:「只怕也未必………」说了这五个字,突然住口,张大了嘴,心中十分惊慌。韦小宝双目瞪视着他,突然扮个鬼脸。旁人瞧不到他的鬼脸,高尊者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当时便欲发作,生怕激怒了教主,只有强自忍住,神色十分尴尬。   
    一时之间,船舱中寂静无声,只听得高尊者呼呼喘气,过了好一会,洪教主问韦小宝道:「他又说了些甚么?」韦小宝道:「启禀教主,他又说教主播弄是非,挑拨赤龙门去打黑龙门………」高尊者叫道:「我没有说。」洪教主向他怒目而视,喝道:「给我闭住了嘴,你再怪叫一声,我把你这矮东瓜劈成了两段。」高尊者满脸紫胀,陆高轩和矮尊者也是骇然失色。众人均知洪教主城府甚深,平日喜怒不形於色,极少有如此大发脾气,出言粗鲁时,这般喝骂高尊者,定是心中愤怒已极。
    韦小宝大喜,心想高尊者既不能开口说话,自己不管如何瞎说,他总是难以反驳,便道:「教主息怒,这瘦头陀倒也没说甚麽侮辱教主的言语,只是说教主为人小气。上次大家谋反不成,给属下一个小孩子坏了大事,人人心中气愤,教主却要乘机报仇。他说教主派了一个名叫何盛的去干事,这入是无根道人的大弟子,弟子何不知岛上有没有这个人。」洪夫人道:「何盛是有的,那又怎样?」
    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何盛是无根道人的弟子,必定是个年青小夥子。」说道:「那高尊者说这何盛见到夫人美貌,这几年来跟夫人一直如何如何,怎样怎样,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说话。弟子大怒,恼他背後对夫人不敬,命人打他的嘴巴,他才不敢说了。」洪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恨恨的道:「怎地将我拉扯上了?」高尊者道:「我………我没有说。」韦小宝道:「教主不许你开口,你就不要说话,我问你,你说到过有个叫做何盛的人没有?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高尊者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是啊,你说何盛跟许雪亭争风暍醋,争着要讨好夫人,所以这何盛就把许雪亭杀了,夫人心中很是喜欢,又说教主给蒙在鼓裏,甚麽也不知道。你说这位青龙使给何盛杀了,房裏地下有一把血刀,那把刀是何盛的,是不是 ?你说过没有?」高尊者点了点头,道:「不过前面………」韦小宝道:「你既已说过,也就是了。」其实高尊者说过的,只是後半截话,前半截却是韦小宝加上去的,高尊者这一点头,倒似整篇话都是他说的了。
    韦小宝道:「你说青龙门、赤龙门、黄龙门、黑龙门,还有我的白龙门,大家打得一场胡涂,教主已然失了权柄,毫无办法镇压,是不是?」高尊者点点头。韦小宝道:「你说岛上众人造反,教主和夫人被捉拿了起来,夫人全身衣服给脱得清光,在岛上游行示众。教主给人倒吊了,挂在树上,已有三天三晚没喝水,没吃饭。这些话,你现在当然不肯认了,是不是?」
    对这句问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高尊者满脸通红,皮肤中如要渗出血来。韦小宝道:「现在你当然要赖,不肯承认说过这些话,是不是?」高尊者怒道:「我没说过。」韦小宝道:「总而言之,你说本教闹得天翻地覆。一大半入已给教主绑了投入大海。余下的你杀我,我杀你。教主和夫人已经糟糕之极,就算眼下还没死,那也活不长久了是不是?」高尊者道:「我………我………我」他给韦小宝弄得头晕脑胀,不知如何回答守是,他确是说过神龙岛上五龙门自相残杀,但跟韦小宝的言语却又颇不相同。
    韦小宝道:「启禀教主,属下本是要率领水师船只,前赴辽东,去轰罗刹国的龙脉,不过船只驶到这裏,属下记挂着教主和夫人,还有那个方姑娘,属下本想………本想娶她为妻的,也想瞧瞧她,最好能求得教主和夫人,准我将她带了去。所以吩咐各船缓缓驶近,就算远远向岛上望上几眼,也是好的。要是能见到教主和夫人一眼………」洪夫人微笑道:「还有那个方姑娘。」韦小宝道:「是,这是属下存了自私之心,没有一心一意为教主和夫人尽忠,实在该死得很。」洪教主点了点头,道:「你再说下去。」
    韦小宝道:「那知道在海中救起了这个瘦头陀,不知他有了甚麽心眼,竟满口咒诅起教主和夫人。属下也是胡涂得紧,一听之下,登时慌了手脚,恨不得插翅飞上神龙岛来,站在教主和夫人身畔,和众叛徒一决死战。属下当时破口大骂,说道当日大家说过,过去的事不能再算倒帐,怎可怀恨在心,又来反叛教主?属下只记挂着教主和夫人的危险,心想教主给叛徒倒吊了起来,夫人给他们脱光了衣衫,那是一刻也挨不得的。我真胡涂该死,全没想教主神通广大,若是有人犯上作乱,教主伸出几根手指,就把他们像蚂蚁一般捏死了,那有会给叛徒欺辱之理?不过属下心中焦急,立即命所有战船一起出海,攻打神龙岛。我吩咐他们说:岛上的好人都已给坏人拿住了,若是有人出来抵抗,你们开炮轰击便是。一上了岸,快快查看,有没有一位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又像玉皇大帝,又像神仙菩萨的一位老人家,那就是神龙教洪教主,大家要听他指挥。属下又说,岛上所有女子,一概不可得罪,尤其那位如花如玉、相貌美丽的年青姑娘,那是洪夫人,大家更须恭恭敬敬。」
    洪夫人格格一笑,说道:「照你说来,你派兵攻打神龙岛,倒全是对教主的一番忠心?你不但无过,反而有功?」韦小宝道:「属下功劳是一点也没有的,只不过是见到教主和夫人平平安安的,几个掌门使仍是忠心耿耿,好好的服侍教主和夫人,心中就高兴得很。属下第一盼望的、是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第二件事是要本教人人尽忠报国,教主说甚麽,大家就去干甚麽。第三件………第三件………」洪夫人笑道:「第三件是要方姑娘给你做老婆。」韦小宝道:「这是一件小事,属下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尽力办事,讨得教主和夫人的欢心,教主和夫人自然也不会待亏部下。」   
    洪安通点点头,道:「你这张嘴确是能说会道,可是你说挂念我和夫人,为甚麽自己却不带兵上神龙岛来?为甚麽只派人开炮乱轰,自己却远远的躲左後面?」
    这一句话却问中了要害,韦小宝张口结舌,一时无话回答,心中知道这句话若是答得不尽不实,洪教主一起疑心,先前的大篇谎话固然全部拆穿,连小命也必不保,情急之下,只得说道:「属下罪该万死,实在是对教主和夫人不够忠心。我听这瘦头陀说起岛上众人如何凶狠,连教主和夫人也捉了,属下心中害怕得很。上次………上次他们背叛教主,都是属下坏了他们的事,倘若给他们再拿到,非抽我的筋,剥我的皮不可。我是怕死,所以躲在後面,只是差了手下的兵将来救教主和夫人,这个………这个………实在是该死之至。」
    洪教主和夫人对望了一眼,缓缓点头,均想这孩子自承怕死,可见说话非虚。洪教主道:「你这番语是真是假,我要慢慢查问,倘若得知你是说谎,哼哼,你自己明白。」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要如何处罚,属下心甘情愿,可是千万不能将属下交在胖头陀、瘦头陀、陆高轩他们手裏。这一次………这一次他们安排巧计,骗得清兵炮轰神龙岛,害死了不少兄弟姊妹,一定有重大阴谋,属下看来,这陆高轩定是想做陆教主。他在云南时说:我也不要甚麽仙辐永享,寿与天齐,只有享他一百年福,也就够得很了………」陆高轩怒叫:「你,你………」一掌便向韦小宝後心拍来。
    无根道人抢上一步,伸掌拍出,砰的一声,陆高轩被震得退後两步。无根道人却只身子晃了一晃,喝道:「陆高轩,你在教主座前,如何敢行凶伤人?」陆高轩脸色惨白,躬身道:「教主恕罪,属下听这小子捏造是非,按擦不住,多有失礼。」洪主主哼了一声,对韦小宝道:「你下去休息罢。」对无根道人道:「你亲自看管他,不许旁人伤害,可也不能让他到处乱走。这小孩子诡计多端,须得加意留神。」无根道人躬身答应。
    此後数日,韦小宝日夜都和无根道人住在一间舱房,眼见每天早晨太阳从右舷伸起,晚间在左舷落下,坐船迳向北行。起初一两天,他还盼望施琅和黄甫的水师能赶了上来,搭救自己,到得後来,也不存这指望了,心想:「我一番胡说八道,教主和夫人已信了九成,只不过我带兵将神龙岛轰得一场胡涂,就算出於好心,总也不免有罪。幸亏那矮东瓜扮了浮尸来骗我,是教主□己想出来的计策,否则他大怒之下,多半会将矮东瓜和我两个一起杀了,煮他一锅八宝东瓜汤」又想:「这船向北驶去,难道是往辽东麽?」
    向无根道人问了几次,无根道人总是慢慢道:「不知道。」韦小宝逗他说话,无道人说:「教主吩咐,不可跟你说话。」又不许他走舱房一步。韦小宝好生无聊,又想:「方怡这妞明明在这船裏,却又不来陪伴老子散心解闷」想起这次被神龙教擒获,又是为方怡所诱,道:「老子这次若是脱险,以後再向方怡这死瞧上一眼,老子就不姓韦,上过两次当,以後能再上第三次当?」但想到方怡容颜娇艳,神柔媚,心头又不禁怦然而动。
    这艘战船不住的向北驶去,天气越来越冷,无根道人的内力深厚,倒也不觉得怎样,韦小宝却冷得不住发抖,牙齿相击,格格作响。又行一日,北风怒号,天空乌沉沉地,忽然下起大雪来
    韦小宝叫道:「这一下可冻死我也。」心想:「索额图大哥送了我一件貂皮袍子,可惜留在大营,没带出夹。唉,早知方怡这死妞要骗我上当,我就着了貂皮袍子去抱她了,也免得冻死在船中。冰冻白龙使,乖乖不得了。」转念一想,又觉好笑,若是明知方怡会欺骗自己,又怎会上当失手?神龙教教主和部属武功再高,也总不能杀上通吃岛来,将自己捉了去。
    船行到半夜,忽听得丁东之声不绝,韦小宝仔细一听,才知是海中碎冰相撞。他吃了一惊,叫道:「啊哟,不好,这只船若是冻在大海之中,岂不糟糕?」无根道人道:「大海之中,海水不会结冰。咱们这就靠岸了。」韦小宝道:「到了辽东麽?」无格道人哼了一声,不再答道。
    次日清晨推开船舱的窗子向外一望,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满海都是浮冰,冰上积了白雪,远远望去,巳可见到陆地。这天晚上,战船驶到了岸边抛锚,第二日一早便可乘小船登陆。
    这一晚韦小宝思潮起伏,揣摸洪教主的神情,到底要如何处置自己,实在不易猜想,他似乎信了自己的说话,似乎又是不信,来到这冰天雪地之中,又不知甚么用意。想了一会,也就睡着了。梦中忽见方怡坐在自己身边,他伸出手去,一把搂住,迷迷糊糊间只听得他说:「别胡闹。」韦小宝道:「死老婆,我偏要胡闹。」只觉方怡在怀中扭了几扭,他似睡似醒,听得怀中那人低声道:「相公,咱们快走!」似乎是双儿的声音。
    韦小宝吃了一惊,登时清醒,觉得怀中确是抱着一个柔软的身子,黑暗之中,却瞧不见是谁,心想:「是方怡?是洪夫人?」这战船之上,便只两个女子,心想:「管他是方怡还是洪夫人,亲个嘴再说。」将怀中的人儿扳过身来,往她嘴上吻去。那人轻轻一笑,转头避开。这一下笑声虽轻,却听得明明白白,正是双儿。韦小宝又惊又喜,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双儿,你怎么来了?」双儿道:「咱们快走,慢慢再跟你说。」韦小宝笑道:「我冻得要死,你快钻进我被窝来,热呼热呼。」双儿道:「唉,好相公,你就是爱闹,也不想想这是甚么时候。」

[ 本帖最后由 顶峰 于 2008-6-19 14:07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8-6-3 12: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笫一○二回  义婢救主

    韦小宝紧紧搂住了她,问道:「逃到那裏去 ?」双儿道:「咱们溜到船尾,划了小艇上岸,他们就算发觉了,也追不上。」韦小宝大喜,道:「妙计,妙计!啊哟,那个道士呢?」双儿道:「已给我点了穴,动不得啦。」
    两人悄悄溜出舱来。一阵冷风扑面,韦小宝全身几要冻僵,忙转身入舱剥下无根道人身上的道袍,裹在身上。其时铅云满天,星月无光,大雪仍是下个不止。两人溜到後梢,耳听得四下无声,船已下锚,连掌舵的舵手也都入舱睡了。双儿拉着韦小宝的手,一步步走到船尾,低声道:「我先跳下去?你再下来!」提一口气,轻轻跃入了系在船尾的小艇。须知大船吃水甚深,难以靠岸,因此一切大船必带小艇,以备上岸登陆,又或大船遇到风险,小艇可作救生逃命之用。双儿轻功极佳,落艇无声。韦小宝向下一望,黑沉沉地有些害怕,当即闭住眼睛,涌身一跳。双儿提起双掌,托住他背心後臀,在艇中转了个圈子,卸去了落下的力量,这才将他放下。
    便在此时,忽听得船舱中有人叫道:「甚麽人?」正是洪教主的声音。韦小宝和双儿都是大吃一惊,伏在艇底,不敢作声。忽听得察的一声,舱房窗子中透出了火光,双儿知道洪教主已听见声息,点火来查,忙提起艇中木桨,入水扳动。只扳得两下,洪教主已在大声呼喝:「是谁?不许动!」跟着小艇一晃,却不前进,原来心慌意乱之中,竟忘了解开系艇的绳索。
    韦小宝急忙伸手去解,触手冰冷,却是一条铁链系着小艇,只听大船中好几人都叫了起来:「白龙使不见了!」「这小子逃走了!」「逃到那裏去了?快追,快追!」韦小宝拔起匕首,用力一刀,当的一声,斩断铁链,小艇登时冲了出去。这一声响,洪教主、高矮二尊者、无根道人、陆高轩等一齐奔向船尾。冰雪光芒反映之下,见到小艇离大船已有数丈。洪教主大怒,一伸手,在船边上抓下一块木头,使劲向小艇掷去。他内力虽强,但木头终究太轻,飞到离小艇两尺之处,拍的一声,掉入了海中。初时陆高轩、无根道人等不知教主用意,不敢擅发暗器,只怕伤了白龙使,反而受责,待见教主狂怒之下,随手抓下船舷上的木块掷击,才明白他心思,身边带有暗器的便即取出发射。只是这麽暖得片刻,小艇又向前划了两丈,寻常细小暗器都难以及远,偏生弓箭、钢镖、飞蝗石等物又不就手,众人发出的袖箭、毒针等物纷纷都跌入了海中。
    高尊者说道:「这小子狡猾得紧,我早知他不是好人,早就该一刀杀了。留着他自找麻烦。」洪教主本已怒极,听了高尊者这几句风凉话,显有讥刺自己见事不明之意,左手一伸,抓住他後颈,叫道:「快去给我捉他回来。」左手一举,已将高尊者提在空中,右手抓住了後臀,喝道:「快去!」双臂向後一拖,全身内力都运到了臂上,往前一送,高尊者一个肉球般的身子登时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直向韦小宝的小艇冲来。双儿拚力划桨。韦小宝大叫:「啊哟,不好!人肉炮弹打来了!」叫声未毕,扑通一声,高尊者已掉在海中。
    他落海之处与小艇只相差数尺,足见洪教主这一掷,力道实是大得异乎寻常。高尊者一涌身,左手巳抓住了艇边。双儿举起木桨,用力击下,正中他脑袋。高尊者忍痛,只哼了一声,右手又已抓住艇边,双儿大急,用力再击了下去,拍的一声大响,木桨断为两截,小艇登时在海中打横了。高尊者头脑一阵昏晕,摇了摇头。韦小宝匕首一划,高尊者左手五根手指齐断,剧痛之下,再也支持不住,右手松开,身子在海中一探一探,高声大叫大骂。
    双儿拿起剩下的一柄桨,用力扳动,小艇又向岸边驶去。驶得一会,离大船已远,眼见是追不上了。大船上只有一艘小艇,洪教主等人武功再高,在这寒冷彻骨的天时,也不敢跳入水中游水追来,何况人在水中游泳,再快也追不上船艇。
    韦小宝拿起艇底的一块木板,帮着划水。隐□□□(顶峰按:此处缺字,1454。修订本为:隐听得大船上众人恕声叫骂,又过了一会,北风终于掩没了众人的声息。韦小宝吁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终於逃了出来。」两人划了大半个时辰,这才靠岸。
    双儿跳入水中,海水只浸到她膝盖,拉了艇头的半截铁链,将小艇扯到岸旁,说道:「行了!」韦小宝涌身一跳,便上了岸,叫这:「大功告成!」双儿嘻嘻一笑,退开几步,笑道:「相公,你别胡闹。咱们可得快走,别让洪教主他们追了上来。」韦小宝吃了一惊,皱起眉头,道:「这是甚么鬼地方?」四下一望,但见白雪皑皑的平原无边无际,黑夜之中也瞧不见别的东西。
    双儿道:「我也不知这是甚麽地方,相公,你说咱们逃去那裏才好?」她武功虽此韦小宝强得多,脑筋可不及他了。但韦小宝冷得只是索索发抖,脑子似乎也冻结了,竟是想不出计策来,骂道:「他奶奶的,都是方怡这死妞儿不好,害得我们冻死在这雪地裏。」双儿道:「咱们走罢,走动一会,身子便暖和一些。」两人手携着手,便向雪地中走去。那雪已积了一尺来厚,一步踏下去,把整条小腿都淹没了,跨步踏脚,甚是艰难。
    韦小宝走得虽然辛苦,但想洪教主等人神通广大,定有法子追上岸来。这雪地之中,脚印如此之深,又逃得到那裏去?就算逃出了几天,只怕还是会给他们追到,因此上片刻也不敢停留,不住赶路。问起双儿何以会在船中。原来那日他见到方怡,赶遍去叙话,双儿便跟随在後。待得他失手遭擒,人人都注目於他,双儿十分机灵,立即在後梢躲了起来。这艘战船是洪教主等人从清兵手中夺过来的,船上尚有不少骁骑营官兵,她本来穿的是骁骑营官兵的服色,混在官兵之中,谁也没有发觉。直到战船驶到岸边,她才半夜裏出来相救。
    韦小宝大赞她聪明机灵,说道:「方怡这死妞老是骗我害我,双儿这乖孩子总是救我的命。我不要她做老婆了,要你做老婆。」双儿本来握着他的手,一听到这句话,忙放开他的手,躲开几步,说道:「我是你的小丫头,自然一心一意服侍你。」韦小宝道:「我有了你这个小丫头,真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廿八个大木鱼,念熟了三七廿一部高王经,今生才有这样的好福气。」双儿格格娇笑,说道:「你总是有话说的。」  
    走到天明,离海边巳远,回头一望,雪地两排清清楚楚的脚印,远远的伸展了开去。再向前望。那平原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洪教主等人虽然还没有追来,但看来也不过是迟早之间而巳。韦小宝心中发愁,说道:「咱们就算再走十天十晚,还是会给他们追上了。」双儿指着右侧,说道:「那边好像有些树林,咱们走进了林中,洪教主他们就不易找了。」韦小宝道:「如果是树林就好了,不过看起来不大像。」
    两人对准了那一团高起的雪丘,奋力快步走去,走了一个多时辰,已经看得清楚,只不过是大平原上高起的一座小丘,并非树林。韦小宝道:「到了小丘之後瞧瞧,或许有地方可以躲藏。」他走到这时,已是气喘吁吁,十分吃力。
    又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小丘之後,只见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如是一座大雪海一般,更无可以躲藏之处。韦小宝又疲又饿,倒卧在雪地之中,说道:「好双儿,你若不给我抱抱,亲个嘴儿,我是再也没力气走了。」双儿红了脸,欲待答应,又觉此事十分不妥,正迟疑问,忽听得身後忽喇一响。
    两人回过头来,见是七八只大鹿,从小丘那边转将出来。韦小宝喜道:「肚子饿死啦,你有没法子捉只鹿来,杀了烤鹿肉吃。」双儿道:「我试试看。」突然间飞身扑出,向几头大鹿冲去。那知这些梅花鹿四腿极长,奔跃如飞,一转身便奔出数十丈,再也追赶不上。双儿摇了摇头,说道:「追不上的。」
    这些梅花鹿却也并不怕人,见双儿止步,又回过头来。韦小宝道:「咱们躺在地下装死,瞧这些鹿儿过不过来。」双儿笑道:「好,我就试试看。」说着便躺在雪地之中。韦小宝道:「我已经死了,我的老婆好双儿也已经死了。我们两个都已经埋在坟墓之中,再也动弹不了,我跟好双儿生了八个儿子,九个女儿。他们都在坟前大哭,大叫我的爹啊,我的妈啊,我的妈啊………」双儿噗哧一笑,一张小脸羞得飞红,说道:「谁跟你生这麽多儿子女儿!」
    韦小宝道:「好!八个儿子,九个女儿太多,那么各生三个吧!」双儿笑道:「不……」只见几头梅花鹿果然走到两人身边,似乎十分好奇。原来动物之中,鹿的智慧甚低,远远不及犬马狐狸,所以成语中有句话道「蠢如鹿豕」。这些梅花鹿低下头来,到韦小宝和双儿的脸上嗅嗅,叫了几声。韦小宝叫道:「动手!」一跃而起,坐了上鹿背,双手紧紧搂住鹿颈。双儿轻轻巧巧的也跃上了一头梅花鹿之背。
    群鹿受惊,撒蹄奔跃。双儿叫道:「你用匕首杀鹿啊。」韦小宝道:「不忙杀,骑鹿逃命,洪教主便追不上了。」双儿道:「是,是。不过可别失散了。」她担心两头鹿一往东窜,一向西奔,那就糟糕,幸好梅花鹿性喜合群,八头大鹿聚在一起奔跑,奔得一会,又有七八头大鹿过来合在一起。这些鹿儿身高腿长,奔跑起来不输於骏马,只是骑在鹿背,巅簸极烈。
    群鹿向着西北一口气冲出数里,这才缓了下来。背上有人的两头鹿用力跳跃,想将二人抛下,但韦小宝和双儿紧紧抱住了鹿颈,说甚麽也抛不下来。韦小宝叫道:「一下鹿背,再上去可就难了,咱们逃得越远越好。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活鹿难追。」
    这一日两人虽然饿得头晕眼花,仍是紧紧抱住鹿颈,抓住鹿角,任由群鹿在茫茫无际的雪原中奔驰。两人知道鹿群多奔得一刻,便离洪教主等远了一些,少了一分危险。傍晚时分,鹿群进了一座森林之中。韦小宝道:「好啦,下来罢!」拉出匕首,一刀割断了胯下雄鹿的喉头。那头鹿奔得几步,摔倒在地。双儿道:「一头鹿够吃的了。我那头鹿饶了吧。」从鹿背上跃将下来。
    韦小宝筋疲力尽,全身骨骼便如要散将开来,躺在地下只是喘气,爬在雄鹿颈边,将嘴巴对住了创口,骨嘟骨嘟的喝了十几口热血,叫道:「双儿,你来喝。」这许多鹿血一入肚,登时精神为之一振,过得片刻,身上慢慢感到了暖意。
    双儿喝过鹿血後,用匕首割了一条鹿腿,拾了些枯枝,生火烤将起来,说道:「鹿啊鹿,你救了我们性命,我们反而将你杀来吃了,实在对不住得很。」两人吃过烤鹿腿後,更是兴高采烈。韦小宝道:「好双儿,我跟你在这树林中做一对猎人公、猎人婆,再也不回北京去啦。」
    双儿低下了头,说道:「相公到那裏,我总是跟着服侍你,你回到北京做大官也好,在这裏做猎人也好,我总是你的小丫头。」韦小宝眼见火光照射在她脸上,红扑扑地娇艳可爱,笑道:「那么咱们是不是大功告成了呢?」双儿「啊」的一声,一跃上了头顶松树,笑道:「没有,没有。」
    当晚两人蜷缩在火堆之旁,睡了一夜。次日醒来,双儿又烧烤鹿肉,两人饱餐了一顿,剥下鹿皮,给韦小宝做了一件鹿皮衣衫。他的帽子昨日跨在鹿背上奔驰之时早巳掉了,双儿又用鹿皮给他做了一顶。韦小宝道:「昨日奔了一天,洪教主他们是不容易寻到我们了,不过还是有点危险,最好骑了梅花鹿再向北奔得三四天,那麽我韦教主跟你双儿夫人就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了。」双儿笑道:「甚麽双儿夫人的,可多难听?再要骑鹿,那也不难,这不是鹿群过来了吗?」
    果然见到二十余头大鹿小鹿自东边踏雪而来,伸高头颈,吃着树上的嫩叶。这森林中人迹罕至,群鹿见了二人竟是毫不害怕。双儿道:「这些鹿儿和善得很,最好别多伤他们性命。昨天这头大鹿,已够我们吃得十几天了。」将死鹿斩成数块,鹿皮索儿绑了起来,与韦小宝二人分别负在背上,慢慢向群鹿走去。韦小宝伸手抚摸一头大鹿,那头鹿转过头来,舐舐他脸,毫无惊惶之意。韦小宝叫道:「啊哟,这鹿儿跟我大功告成。」双儿格的一笑,说道:「你先骑上去吧。」两人纵身上了鹿背,两头鹿才吃惊纵跳,向前疾奔。       鹿群始终是在密林之中奔跑。韦小宝知道骑鹿不难,骑了两个多时辰,便和双儿跳下地下,放了鹿群自去。两人认定方向,只须是向北而行,总是和洪教主越离越远。如此在密林中骑鹿而行,过了十余日。有时遇不上鹿群,便缓缓步行,肚饿了便吃烤鹿肉。两人全身原来的衣衫,早在林中给荆棘勾得破烂不堪,都已换上了双儿新做的鹿皮衣帽,连鞋子也是鹿皮做的。这一日出了大树林,忽听得水声轰隆,走了一会,便到了一条大江之畔,只见江中水势汹涌,流得甚急。两人在密林中躭了十几日,陡然见到这条大江,不禁胸襟为之一爽。沿江向北走了几个时辰,忽然见到三名身穿兽皮的汉子,手持锄头铁叉,看模样似是猎人。韦小宝好久不见生人了,一见之下,心中大喜,忙迎上前去,说道:「这位大哥,你们到那裏去啊?」
    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道:「我们上牡丹江赶集去,你们又去那裏?」他说话的口音甚是怪异,韦小宝道:「啊哟,牡丹江是向那边去吗?我们走错了,跟着三位大哥去,那是再好不过。」当下和三人并排而行,有一搭没一搭的撩他们说话。原来三人是通古斯人,以打猎挖参为生,常到牡丹江赶集,跟汉人做生意,所以会说一些汉话。
    到得牡丹江,却是好大一个市集。韦小宝一摸身边,幸好有几两银子,当下便去一家酒铺,邀了三个通古斯人喝酒。正饮之间,忽听得桌隣上有人说道:「你这条棒槌儿,当然也是好得很了,不过前年我在呼玛尔窝集山挖到的那条,起码比你这条还老上五十年………」韦小宝和双儿一听到「呼玛尔窝集山」的名字,心中都是一凛,对望了一眼,齐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是两个老汉,手中正在把玩一条人参。
    韦小宝从身边取出一锭银子,交给酒店的酒保,吩咐多取酒肉,再切一大盘熟牛肉,打两斤白酒,送去隣桌。两名老参客大为奇怪,不知这小猎人何以如此好客,当下连声称谢。韦小宝过去敬了几杯酒,以他口才,三言两语之间便打听到了呼玛尔窝集山的所在,原来此去向北,尚有数千里之遥。韦小宝把双儿叫了过去,要她说了些地图上其余的山川名字。两名老参客一一指点,方位远近,果与地图上所载丝毫不错。
    酒醉饭饱之後,与通古斯人及参客别过,韦小宝寻思:「那鹿鼎山原来离此地还有数千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就去将宝贝掘了来。」其实掘不掘宝,他倒并不怎么在乎,内心深处,实在是害怕跟洪教主、高尊者一夥人遇上。洪教主等人在南,若是再往北数千里,洪教主是无论如何找不到自己了,又想:「我跟双儿在荒山野岭裏等他十年八年,这洪教主非死不可,难道他真的还能寿与他妈的天齐?」
    他身边带的银票不少,当下雇了大车,与双儿一路向北。他生怕给洪教主追上,仍是穿了鹿皮衣帽,用煤灰涂黑了脸,就算追上了,也盼望他认不出来。大车之中,跟双儿谈谈说说,偶尔「大功告成」,倒也其乐融融。
    坐了二十余日大车後,越是向北,越加寒冷,道上冰封雪积,大车已不能通行。两人改乘马匹,到得後来,连马也不能去了,便在密林雪原中徒步而行。好在韦小宝寻宝为名,避难是实,眼见穷山恶水,四野无人,心中越觉平安,双儿记心甚好,依循地图上所绘方位,慢慢向北寻去,遇到猎人参客,便打听地名,与图上所载印证。
    地图上有八个颜色小圈,那便是鹿鼎山的所在,地当两条大江合流之处,这一日算来相距已经不远。两人在一座大松林中正携手而行,突然之间,东北角上砰的一声大响,却是火器射击之声。韦小宝惊道:「啊哟不好,洪教主追来了。」忙拉着双儿,躲入了树後的长草丛中,接着听得十余人呼喝号叫,奔将过来,跟着又有马蹄声音。   
    韦小宝所害怕寸只是洪教主追来,将他擒住,抽筋剥皮,这时听声音似与洪教主无关,稍稍放心,从草丛中向外望去,只见十余个通古斯猎人狂呼急奔。忽听得砰砰砰之声不绝,数名猎人摔倒在地,滚了几滚,便即死去,身上渗出鲜血。韦小宝握住双儿的手,心想:「这是外国鬼子的火枪啊。」马蹄声响,七八骑马冲将过来,马上所乘果然都是黄须碧眼的外国官兵,一个个身材魁梧,神情凶恶,手中有的提着弯刀,有的拿了火枪,举刀乱砍,片刻之间,便将余下的通古斯猎人尽数砍。这些外国兵哈哈大笑,跳下马来,搜检猎人身上的物事,取去了几张貂皮,六七只银狐,叽哩咕噜的说了一阵,上马而去。
    韦小宝和双儿只吓得面如上色,耳听得马蹄声远去,这才慢慢从草丛中出来,看众猎人时,已没一个活口。两人面面相觑,从对方眼睛之中,都看到了恐惧之极的神色,韦小宝低声道:「这些外国鬼子是强盗。」双儿道:「比强盗还要凶狠,抢了人家东西,还杀人。」韦小宝突然想起一事,说道:「怎么会有外国强盗?难道吴三桂已经造反了吗?」
    他知吴三桂和罗刹国有约,云南一发兵,罗刹国就从北进攻,此刻突然见到许多外国兵,莫非数十日来不闻外事,吴三桂已经动手了?想到吴三桂手下兵马众多,不禁为小皇帝担忧,望着地下的一具具尸体,心中只是发愁。
    双儿叹了口气,说道:「这些猎人真是可怜,他们家裏的父母妻子,这时候正在等他们回去呢。」韦小宝唔了一声,突然说道:「我要见小皇帝去。」双儿大为奇怪,道:「见小皇帝?」韦小宝道:「不错。吴三桂起兵造反,小皇帝一定有许多话要跟我商量,就算我想不出甚麽主意,说话跟他解解闷也是好的。咱们就赶回北京去。」双儿道:「鹿鼎山不去了?」韦小宝道:「这次不去了,下次再去。」
    要知他虽然贪财,但积下的金银财宝已经说甚麽也花不完,一想到那鹿鼎山与小皇帝的龙脉有关,实在不想去真的发掘,只怕一掘之下,就此害了小皇帝的性命。他找出八部四十二章经中的碎纸,将之拚凑成图,查知图上山川的名字,一直很是热心,但真的来到鹿鼎山,心中忽然隐隐的害怕起来,只吩找个甚么藉口,离开越远越好。其实若说全是为了顾全对康熙的义气,却也未必,只是「鹿鼎山掘宝」这件事实在太大,他身边只有双儿一人,事到临头,不免胆怯,倘若带着数千名骁骑营官兵,说不定已经叫:「他奶奶的,兵发鹿鼎山去者!」
    双儿没甚麽主意,自然唯命是从。韦小宝道:「咱们赶回北京,可别跟外国强盗撞上了,还是沿着江边走,瞧有没有船。」当下穿出树林,折向东行。走到下午,已到了大江之畔,远远望见有座城寨。韦小宝大喜,心想:「到了城中,雇船也好,乘马也好,有钱就行。」当下快步走去。
    行出数里,又见到一条大江,自西北婉蜒而来,与这条波涛汹涌的大江会合。双儿忽道:「相公,这便是阿穆尔河跟黑龙江了,那………那………那裏便是鹿鼎山啊。」说着伸手指着那座城寨。
    韦小宝道:「你没记错么?这可巧得很了。」
    双儿道:「地图上的的确确是这样画的,不过图上只是八个颜色圈儿,却没说有座城寨。」韦小宝道:「鹿鼎山上有座城寨,真是怪得紧。我看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咱们还是别去。」双儿道:「甚麽不大靠得住?」韦小宝道:「你瞧瞧,城头上有朶妖云,看来城中有个大大的妖怪。」双儿吓了一跳,忙道:「啊哟!我是最怕妖怪的了,相公,咱们快走。」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数十骑马沿着大江,自南而来。四周都是平原,无处可以躲藏,韦小宝一拉双儿,两人从江岸滚了下去,缩在水边的大石之後。过不多时。便见一队马队疾驰而过,马上乘者都是外国官兵。韦小宝伸了伸舌头,眼望着这除外国兵走进城寨去了,说道:「可不是吗?我说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果然不错,原来这不是妖云,是外国番云。」
    双儿道:「咱们好容易找到了鹿鼎山,那知道这座山却教外国强盗占了。」韦小宝「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叫道:「糟糕,糟糕!」双儿见他脸色大变,忙问:「怎么样?」韦小宝道:「外国强盗一定知道了地图中的秘密,否则怎么会找到这裏?这批宝藏和龙脉可都不保了。」
    双儿从没听他说过宝藏和龙脉之事,但那幅地图砌得如此艰难,也早想到鹿鼎山必定事关重大,眼见他眉头深皱,劝道:「相公,既然给外国兵先找到了,那也已没法子啦。这些外国强盗有火器,凶恶得紧,咱们两个斗不过的。」韦小宝叹了口气,道:「这可奇怪了,咱们的地图拚成之後,过不了几天就烧了,怎会泄漏了机密?这个………啊哟,笨蛋,笨蛋………」说着伸手连打自己脑袋。
    双儿拉住他手,柔声道:「相公,你怎么啦 ?」韦小道:「凑成了那幅地图之後,我怕有人来偷看,命陆高轩与矮尊者两个保护你,定是这两个家伙暗中偷看了。」双儿「啊」的一声,道:「这就对了,我睡着之後,他们一定偷看过了。」韦小宝笑道:「你这样美貌的小丫头,睡着之後,这两个老色鬼一定偷看过了。」双儿呸的一些,笑道:「我说他们偷看地图。」
    韦小宝嘻嘻一笑,心下却在盘算:「陆矮二人偷看了地图,前来报告洪教主,洪教主却为甚麽去跟罗刹鬼子说?他知道这是宝藏的所在,为甚麽不独吞?这中间定有古怪。这些外国强盗是否已掘了宝藏,破了小皇帝的龙脉,那非得查个明明白白不可。」但想到适才外国兵在树林中杀人的凶残模样,不由得打个寒噤,沉吟道:「我想去鹿鼎山探查一番,就是太过危险,要想个甚么法儿才好。」双儿道:「咱们等到天黑才去,不易给鬼子发觉。」韦小宝点头称是。
    两人吃了些鹿肉乾,便躺在江岸边休息,专到二更时分,悄悄走向城寨。四下裏寂静无声,这一晚月色甚好,望见那城寨是用大木材建成,方圆着实不小,决非一朝一夕之功。韦小宝心想:「这城寨早就建在这裏了,不会是罗刹人得了洪教主的通知之後,再到这裏来建城。」眼见自己和双儿的影子映在地下,不禁栗栗危惧,暗想城头若有罗刹兵守着,几枪打来,韦小宝变成韦死宝了。当下扯了扯双儿的手,伏低身子,察看动静。只见城寨东南角上有一座小木屋,窗子中透出火光,看来是守兵所住。韦小宝在双儿耳边低声道:「咱们过去先将守兵杀了。」双儿点点头,两人慢慢的向那木屋爬去。
    刚到窗外,忽听得屋内传出几下女子的笑声,笑得甚得淫荡。韦小宝和双儿对望一眼,均感奇怪:「怎么这裏有女人?」韦小宝伸眼到窗缝上去张望,但当地天寒风大,窗缝塞得密密的,甚麽都瞧不见,屋内却不断传出人声,一男一女,又说又笑,叽哩咕噜的自然一句也不懂。韦小宝知道这双男女在不干好事,心中一动,伸臂将双儿搂在怀裏,双儿听到屋内的声音,似懂非懂,隐隐知道不妥,给韦小宝搂住後,生怕给屋内之人发觉,不敢稍动。
    韦小宝得其所哉,左臂更搂得紧了些,右手轻轻抚摸她的脸蛋。双儿身子一软,靠在韦小宝的怀裏,那知地下结满了冰,韦小宝左足一滑,站立不定,砰的一响,脑袋重重撞在木窗之上,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楼主| 发表于 2008-6-3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三回  罗刹公主

    屋内声音顿歇,过了一会,一个男子声音暍问起来。韦小宝和双儿伏在地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门闩拔下,木门推开,一人手提灯笼,向门外照看。韦小宝一跃而起,右手一伸,一匕首戳入了他胸膛。
    那人哼也没哼一声,便即软软的瘫了下去。双儿抢先入屋,一瞥之下,只见房中空荡荡地不见有人,奇道:「咦,那女人呢?」韦小宝跟着进来,见房中有一张炕,一张木桌,一只木箱,桌上点了一枝熊脂蜡烛,那女人却已不知去向,说道:「快找,别让她去报讯。」眼见这房中除了大门之外,别无出路,他将死人拉了进来,关上大门。见那死人是个外国兵士,下身赤裸,没穿裤子。
    韦小宝抬头向梁上一望,不见有何异状,说道:「一定是在这裏。」抢到箱边,揭开箱盖,跟着身子向旁一闪,以防那女人在箱裏开枪。过了一会,不见动静。双儿道:「箱子裏也没有,这可真奇了。」韦小宝走近一看,见箱中放满了貂皮,伸手掏了一掏,下面也都是皮毛。忽然间鼻中闻到一阵浓香,显是女子的脂粉香气,韦小宝道:「这裏有点儿靠不住。」将貂皮狐皮抓了出来,抛在地下,箱子底下赫然是一个大洞,喜道:「在这裏了!」
    双儿道:「原来这裏有地道。」韦小宝道:「赶快得截住那女子。她一去报信,大队外国强盗涌来,可乖乖不得了。」迅速脱下身上臃肿的毛皮,手持匕首,便从洞中钻了进去。他对外国兵是很怕的,但外国女人却不放在心上。那地道斜而向下,只能爬行,他身子瘦小灵活,地底爬行特别迅捷,只爬出十余丈,便听得前面有声。他手足加劲,爬得更加快了,用力抓了一把,碰到一条光溜溜的小腿。那女子一声低叫,忙向前逃去。
    韦小宝大喜,心想:「我若是一刀刺死了你,不算英雄好汉。外国男鬼见得多了,外国女鬼是甚麽模样,倒要好好的瞧上一瞧。」将匕首插回刀鞘,冲前丈余,两手抓住了那女子的右腿。地道之中那女子不能转身,拚命向前爬行,这女子力气着实不小,韦小宝竟是拉她不住,反而给她拖得向前移了丈许。韦小宝双足撑开,抵住了地道两边土壁,才不再给她拉前。突然之间,那女子用力上挣,韦小宝手上一滑,竟然给她挣脱。那女子迅即向前,韦小宝扑了上去,一把抱住,突然头顶空了,却是到了一处较为宽敞的所在。那女子一声低笑,转过头来,向他一吻,黑暗之中,却吻在他的鼻子上。
    韦小宝只觉满鼻子都是浓香,怀中抱着的那女子全身光溜溜地。竟是一丝不挂,又觉那女子反手过来,抱住了自己。他心中一阵迷迷糊糊,只听得双儿低声道:「相公,怎么了?」韦小宝唔唔几声,待要答话,怀中那女子伸嘴吻住了他嘴巴,登时说不出话来。便在这时,忽听得头顶有人说道:「我们得知总督来到雅克萨,所以赶来相会。」
    这句话钻入耳中,宛似一桶冰水当头淋将下来,说话之人,竟然便是神龙教的洪教主。
    怎么洪教主会在头顶?自己怀中抱着的这个罗刹女子,怎么又对我如此亲热?他生平所逢的奇事着实不少,但今晚在这地道中的遭遇,当真是从所未有,匪夷所思。怀中虽然抱的是温香软玉,心中所想的却是洪教主要抽筋剥皮。他胆战心惊之下,急忙放开了怀中女子,便欲转身逃走,那知这女子却紧紧搂住了他,不肯松手。韦小实大急,在耳边说道:「叽哩咕噜,唏哩花拉,胡裏胡涂。」心想我这几句杜撰罗刹话,只盼她听得懂。
    那女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甚麽唏哩花拉,胡裏胡涂,嘻嘻,你胡说八道。」说着伸手过来,在他顋帮子上重重扭了一把。韦小宝低声道:「啊哟,原来你不是罗刹女子。」便在这时,听得头顶一个男人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串外国话。他声音一停,另一个人说道:「总督大人说,神龙教教主大驾光临,他欢迎得很,没有远远过来迎接,很是失礼,请教主原谅。总督大人祝贺洪教主长命百岁,多福多寿,事事如意,盼望跟洪教主做好朋友,同心协力,共图大事。」
    韦小宝心道:「这传话的人不会说话,把『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传成了长命百岁,多福多寿。」只听洪教主道:「敝人祝贺罗刹国皇上万寿无疆,祝贺总督大人福寿康宁,指日高升。敝人谒诚谒力,和罗刹国同心协力,共图大事。从此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永远不会背盟。」
    那传话的人说了,罗刹国总督跟着又叽哩咕噜的说之不休。韦小宝在那女子身边低声问道:「你是谁?为甚麽不穿衣服?」那女子低声笑道:「你是谁?为甚麽,穿衣服?」说着便来解韦小宝的内衣。韦小宝在这当口,那有心情干这风流快活勾当?忙道:「这里危险得很,咱们快出去。」那女子低声道:「不动,不动!动了,就听见了。」她说的虽是中国话,但语气生硬,听来十分蹩扭。
    韦小宝当下不敢稍动,耳听得洪教主和那罗刹国总督商议,如何吴三桂在云南一起兵,双方就夹攻满清,所定的方略果然和那罕帖摩听说全然一样。说到後来,洪教主又献一计,说道罗刹国若从辽东进攻,路程既远,沿途清兵防守又严,不如从海道在天津登陆,以火器大炮直攻北京,那么便可比吴三桂先取北京。那总督大喜,连称妙计,说洪教主如此忠心,将来一定划中国几省,立他为王。洪教主没口子的称谢。韦小宝听得又惊又怒,心想:「这家伙也是大汉奸,跟吴三桂没甚麽分别。他这计策倒是毒辣得很,我又得去禀告小皇帝,在天津海口多装大炮,罗刹国的兵船来攻,就砰嘭、砰嘭,轰他妈的。」
    只听洪教主说道:「总督大人远道来到中国,我们没甚么好东西孝敬,这里是大东珠一百颗,貂皮一百张,人参一百斤,送给总督大人,另外还有贡品,呈给罗刹国皇上。」韦小宝听到这裏,心道:「这老狗居然带了这许多礼物,倒也神通广大。」突然觉得脸上一热,那女子又将一边脸颊贴了过来,跟着又觉她伸手来自己身上摸索。韦小宝道:「你摸我,我也不客气了。」那女子突然格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下笑声颇为不轻,洪教主登时听见了,但他想总督大人房中藏了个女子,事属寻常,当下诈作没有听见,说了几句客套话,说道明天再行详谈,便告辞了出去。
    韦小宝突然听得头顶拍的一声,眼前耀眼生光,原来自己和那女子搂抱着缩在一只大木箱中,箱盖刚给人掀开。那女子嘻嘻娇笑,跳出木箱,取过一件衣衫披在身上,对韦小宝笑道:「出来,出来!」韦小宝慢慢从木箱中跨了出来,那女子笑道:「还有一个!」双儿本想躲在箱中,韦小宝若是遇险,便可设法相救,听她这么说,也只得跃出。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外国军官手按佩剑,站在箱旁。
    只见那女子一头黄金也似的头发,直披到肩头,一双眼珠碧绿,骨溜溜地转动,皮色雪白,容貌甚是美丽,只是一个鼻子却长得未免太高了一点,身材也高,站在当地,比韦小宝几乎高了一个头,约摸二十来岁年纪。她笑吟吟的瞧着韦小宝,说道:「你,小孩子,风流,坏蛋,嘻嘻。」
    那总督沉着脸,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会话,那女子也是叽哩咕噜的一套。那总督神态很是恭敬,鞠了几个躬。那女子又说起话来,一会手指韦小宝,那总督打开门,又将那中国人传译叫了进来,一男一女不住口的说话。韦小宝看那屋子之中,陈设了不少毛皮,榻上放了奸几件金光闪闪的女子衣服。看那女子露出雪白的一半酥胸,两条小腿,肤光晶莹,心想:「刚才把这女人抱在怀裏,怎地没摸一摸她?我可给洪教主吓胡涂了。」
    忽听那传译说道:「公主跟总督问你,你是甚麽人?」韦小宝奇道:「她是公主吗?」那传译者道:「这位是罗刹国皇帝的御姊,苏菲亚公主殿下,这位是高里津总督阁下,快快跪下行礼。」韦小宝心想:「公主殿下,那有这般乱七八糟的?」但随即想到,康熙御妹建宁公主的乱七八糟,实在不在这位罗刹公主之下,看来这公主是真货了,於是笑嘻嘻的请了个安,说道:「公主殿下,你好,你真美貌之极,奸像是天上仙女下凡。我们中国,从来没有你这样的美女。」
    苏非亚会说一些最粗浅的中国话,一听韦小宝,知是称赞自己美丽,登时心花怒放,说道:「小孩子,很好,有赏。」走到桌边,拉着抽屉,取了十几枚金币,放在韦小宝手裏。韦小宝道:「多谢。」伸手接过,烛光之下,见到公主五根手指真如玉葱一般,忍不住伸手抓住,放在嘴边吻了一吻。那传译大惊,喝道:「不得无礼。」那知这吻手之礼,在西洋外国甚是通行,原是对高贵妇女十分尊敬的表示,韦小宝误打误撞,竟然行得对了。只不过吻手礼吻的是女子手背,他却捉住了苏葬亚公主的手掌,乱吮手指,显得颇为急色。苏菲亚格格娇笑,竟不放手抽回。
    苏非亚笑道:「小孩子,干甚麽的?」韦小宝道:「小孩子,打猎的。」突然之间,门外一人朗声说道:「这小孩子是中国皇帝手下的大臣,不可给他瞒过了。」正是洪教主的声音。
    韦小宝一听之下,只吓得魂飞天外,一扯双儿的衣袖,便即向门外冲出。一推开门,只见洪教主双手张开,拦在门口。双儿跳起身来,迎面一拳。洪教主左手一格,右手一指巳点在她腰裏,双儿嗯的一声,摔在地下。韦小宝笑道:「洪教主,你老人家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夫人呢,她也来了吗?」洪教主不答,一手抓住了他後领,提进房来,说道:「启禀公主殿下,总督大人,这人叫做韦小宝,是中国皇帝最亲信的大臣,是皇帝的侍卫总管、亲兵都统、钦差大臣,封的是一等子爵。」那传译将这句话译了。
    苏菲亚公主和总督脸上都现出不信的神色,苏菲亚笑道:「小孩子,不是大臣。大臣,假的。」洪教主道:「敝人有证据。」回头吩咐道:「把这小子的衣服取来。」只见陆高轩提了一个包袱进来,一打开,赫然是韦小宝的衣帽服饰。
    韦小宝大为惊奇,心想:「这些衣服怎地都到了他手裏?洪教主倒真神通广大。」洪教主吩咐陆高轩:「给他穿上了。」陆高轩答应了,抖开衣服,便给韦小宝穿上。这些衣衫在树林中都已给荆刺扯破了,但穿在身上,显然仍是十分合身,戴上帽子和花翎,果然是清廷的一个大官。韦小宝笑嘻嘻约道:「洪教主,你本事不小,我沿路丢掉衣衫,你就沿路的拾。」洪教主又吩咐陆高轩:「搜搜他身上,一定有中国皇帝的密旨甚麽的。」
    韦小宝道:「不用你搜,我一起拿出来便是。」从怀裏掏出一大叠银票,一共有十多万银子。那总督在辽东已久,识得银票,一瞧之下,大为惊奇,对公主说:「这小孩子果然有些来历,身边带了这许许多多银子。」洪教主道:「这小鬼狡狯得很,搜他的身。」陆高轩和矮尊者将韦小宝身边所有物事尽数搜了出来,果然有一道康熙亲笔所写的密谕,着令「钦差大臣、一等一子爵、钦赐巴图鲁勇号、赐穿黄马褂、骁骑营正白旗满洲都统、兼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小宝前赴辽东一带公干,沿途文武百官,听候调遣」。这道谕旨上盖了御宝。那传译朗声读了出来,苏菲亚公主和高里津总督听了,都是啧啧称奇。
     洪教主道:「启禀公主,中国皇帝,是个上孩子,他喜欢用小孩子做大官。这个小孩子,跟中国小皇帝游戏玩耍,会拍马屁,会吹牛皮,小皇帝喜欢他。」苏菲亚不懂「拍马屁、吹牛皮」是甚么意思,问了传译之後,嘻嘻笑道:「我也喜欢人家拍马屁,吹牛皮。」韦小宝一听,登时大喜,洪教主的脸色却十分难看。
    苏非亚又问:「中国小皇帝,几岁?」韦小宝道:「中国大皇帝,十八岁。」苏菲亚笑道:「罗刹大沙皇,是我弟弟,也是年轻,二十岁,不是老头子。」韦小宝一怔:「甚麽头老乎?啊,她说错了,把老头子说成了头老子。」便指指她,说道:「罗刹美丽公主,不是头老子,很好。」指指自己,道:「中国大官,不是头老子,很好!」指指洪教主,道:「中国坏蛋,头老子,不好!不好!」苏非亚哈哈大笑,弯下腰来。那罗刹国总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青人,也大声笑了起来。洪教主却铁青了脸,恨不得一掌便将韦小宝杀了。   
    苏菲亚问道:「中国小孩子大官,到这裏来,做甚麽?」韦小宝道:「中国皇帝听说罗刹国的大人来到了辽东,派我来瞧谯。皇上知道罗刹国皇帝也是少年,知道罗刹国公主是仙女下凡,派小人前来送礼,送给公主和总督大人大东珠两百颗,人参两百斤。不料路上遇到这个大强盗,把礼物抢了去………」
    他话没说完,洪教主已怒不可遏,提起右掌,便向韦小宝头顶劈将下来。韦小宝口中述说之时,全神贯注的瞧着洪教主动静,一见他提起手掌,当即使开九难所授的「神行百变」轻功,一溜便溜到了苏菲亚公主身後。只听得豁喇一声大响,一张木椅给洪教主的掌打击得倒塌下来。高里津吃了一惊,拔出短铣,将铣口指住洪教主,喝令不得乱动。刚才韦小宝那番话说得太长,公主听不懂,命传译传话,听完之後向洪教主笑道:「你的礼物,抢他的,自己留了一半,不好!」洪教主急道:「不是。这小子最会胡说,公主千万不可信他的。」
    韦小宝先前隔着箱子,听到洪教主送了不少珍贵的礼物给总督,於是拿来加上一倍,说成是皇帝送的。洪教主一听之下,自是愤怒若狂。高里津以短枪指着自己,虽然西洋火器厉害,但以他武功,也自不惧,只是正当图谋大事之际,要倚仗罗刹国大力支撑,可不能因一时之忿,得罪了总督,当下慢慢退到门边,并不反抗。
    高里津收起了短铣,说了几句话。传译说道:「总督大人请洪教主不必气恼,他知道这小孩子胡说。苏非亚公主秘密来到东方,中国皇帝决不会知道。中国皇帝也决不会送礼给罗刹国总督。」洪教主怒气顿息,微笑道:「总督大人英明,见事明白,果然不会受这小子蒙骗。」高里津当下问起韦小宝的来历。洪教主便将他如何杀了大臣鳌拜,如何送御妹建宁公主到云南去完婚,如何吹牛拍马,作恶多端,以致深得康熙宠幸等情加油添酱的说了,最後说道:「这小子是小皇帝的左右手,咱们杀了这小子,小皇帝一定大大不快活。咱们起兵干事,成功起来也快得多。」他一面说,传译不停的将他一番话译成了罗刹语。苏菲亚公主笑吟吟的瞧着韦小宝,心想:「瞧不出你这小鬼头儿,原来还有这许多古怪。」高里津沉吟半晌。道:「中国皇帝很喜欢这小孩子」洪教主道:「不错。否则他小小年纪,怎会做这样的大官?」高里津道:「这小孩不能杀,送信给中国皇帝,叫他拿大批金银珠宝,来换他回来。」苏菲亚大喜,在他左颊上轻轻一吻,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那传译不译出来,想来自是赞他聪明。韦小宝心下暗喜:「只要不杀我就好,要小皇帝拿些金银珠宝来赎,那可容易得很。」洪教主神色很不愉快,却也无可奈何。
    韦小宝将一叠银票分成了三叠,最厚的一叠送给了苏菲亚公主,另一叠送给高里津,第三叠最薄,他又从中抽了一张一百两的出来,送给那传译,其余的揣入了自己怀中。
    苏菲亚、高里津、和那传译都很喜欢。苏菲亚要那传译数过,一共是多少银两,命他设法派人去关内兑换银子。一数之下,竟是十万两有零,无意之间发了这一笔大财,不由得心花怒放,抱住韦小宝,在他两边面颊上连连亲吻,说道:「银子够多啦,放了这孩子回去罢!」
    韦小宝一想不对,此刻放了自己,非给洪教主杀死不可,忙道:「这样美丽的公主,我从来没有见过,想多看几天。」苏菲亚格格娇笑,说道:「我们,明天,间莫斯科去了。」韦小宝那知莫斯科在甚么地方,说道:「美丽公主,去莫斯科,小孩子大官,也去莫斯科。美丽公主,去天上月亮,小孩子大官,也去天上月亮。」苏菲亚见他说话伶俐,讨人欢喜,点头道:「好,我带你去莫斯科。」
    高里津眉头微皱,待要阻止,转念一想:「这小孩子大官身边随随便便就带着十几万两银子,若是要中国皇帝来赎,一百万两银子一定肯出的。」他生性贪财,心想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放了他,说道:「很好,我们带你去莫斯科。」向洪教主挥了挥手。洪教主只得告辞,出门时向韦小宝怒目而视。韦小宝向他伸伸舌头,扮个鬼脸,说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洪教主怒极,带了陆高轩等人,迳自去了。
    原来罗刹国的皇帝,称为沙皇,今年二十岁,名叫西奥图三世,苏菲亚是他的姊姊。这位西奥图三世脑筋倒是十分明白,只是生有残疾,行动不便,国家大事,经常在卧榻之上处决,国境极大,自是治理为难。国中精锐的军队一是哥萨克骑兵,一是罗刹的火枪营。西奥图三世的国土从西至东广延数万里,人种复杂,全仗哥萨克骑兵东征西战,那火枪营则是拱卫京师的皇帝亲兵。
    苏菲亚自幼生性放纵。罗刹人风俗,与中华礼义之邦大异,男女之防,向来随便。苏菲亚又生得美貌,朝中王公将军颇多是她的情人。这个高里津总督英俊倜傥,很得公主的欢心,他奉派来到东方,在尼布楚、雅克萨两地筑城,企图进窥中国的蒙古、辽东等地。公主思念情人,竟然万里迢迢的从莫斯科追了来。
    不过苏菲亚生性好动,虽然喜欢高里津,却做梦也没想过甚麽从一而终的事。这日在高里津卧房之中发现了一个地道,好奇心起,下去探察。原来这城内地道通到雅克萨城外,与哨岗联络,本是总督生怕城中有变,以备逃脱之用。苏菲亚一见到那个守兵,出言挑逗,便跟他胡天胡帝起来。不料那守兵为韦小宝所杀,罗刹公主无意中遇到了一个中国小孩大官。她听韦小宝说要跟自己上莫斯科去,觉得倒也有趣,便带了他和双儿同行。一路西行,苏菲亚有一队二百名的哥萨克兵卫护,有时乘马,有时坐驯鹿所拉的鹿撬,在无边无际的大雪原中日日向西。
    如此行得二十余日,眼见离雅克萨城已有千余里,洪教主也不会追来,韦小宝一问去莫斯科的路程竟然尚有四个多月,不由得大吃一惊,说道:「那不是到了天边吗?再走四个多月,中国小孩子变成外国老头子。」苏菲亚笑道:「那你待怎样?想同北京去吗?你看厌我了?」韦小宝道:「美丽公主就是看一千年、一万年,也看不厌的。不过去得这样远,我心裏又害怕起来了。」
    苏菲亚这二十几日中跟他说话解闷,多学会了许多中国话。韦小宝聪明伶俐,也学了不少罗刹话。两人旅途寂寥,一个本非贞女,一个也不是君子,一个既不会守身如玉,另一个也不肯坐怀不乱,自不免结下些露水姻缘。这时苏菲亚听说他要回去北京,不由得有些恋恋不舍,说道:「我不许你走。你送我到莫斯科,陪我一年,然後我让你回来。」韦小宝心中暗暗叫苦,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已知这位公主性格刚毅,徜若不听她话,硬是要走,她多半会命哥萨克兵杀了自己,当下满脸笑容,连称十分欢喜。到得傍晚,悄悄去和双儿商量,是否有脱身的机会。双儿道:「相公要怎样办,我听你吩咐便是。」韦小宝眼望茫茫雪原,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知道两人若是逃走,如不带足粮食牲口,就算苏菲亚不派人来追,在这大雪原山也非冻死饿死不可。以前在辽东的树林雪地之中虽然荒僻寒冷,还可打猎寻食,这时却连天上飞的雀鸟也见不到一只,有时整整行走一日,雪地中见不到一只野兽的足迹。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随伴苏菲亚西去。初时还记挂小皇帝怎样了,吴三桂有没有造反,阿珂那美貌小妞不知是不是在昆明,洪教主和方怡又不知在那裏,在大雪原中又行得一个多月,连这些念头也不想了。
    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似乎脑子也结成了冰,好在韦小宝生性快活,无忧无虑,有时和苏菲亚说些不三不西的罗刹笑话,有时对双儿胡诌些信口开河的故事,却也颇不寂寞。过了四个多月,终於到了莫斯科城外。那时已是四月天时,气候渐渐和暖,冰雪也消融了。
    但见那莫斯科城城墙虽是坚厚巨大,却建造得十分粗糙,远望城中房屋,也是污秽简陋,别说不能跟北京、扬州这些大城相比,就是中土的中小城市,也此它精致得多。只是几座圆顶尖塔的大教堂,倒还起得宏伟。韦小宝一见之下,心中登时瞧不起罗刹国:「甚么罗刹国,有甚麽了不起?拿到我们中国来,这种地方是养牛养猪的。亏这公主一路上还大吹莫斯科的繁华呢。」
    早在离莫斯科数十里时,公主的卫队早巳进城禀报,只听得号角声响,城中有两队火枪兵骑马出来。苏非亚喜道:「沙皇兄弟派兵迎接我来了。」两队兵驰到近处,苏菲亚吃了一惊,只见众官兵头上都插了黑色羽毛,火枪上悬了一条条黑布,那是国有大丧的标记,忙纵马上前,高声问道:「发生了甚么事?」一名队长翻身下来,上前屈一膝下跪,说道:「启禀公主,皇上蒙上帝召唤,已离开了国家人民,上天堂去了。」苏菲亚心中悲痛,当即流下泪来,问道:「那是甚麽时候时事?」那队长道:「公主若是早到四天,就可跟皇上袂别了。」苏菲亚虽然早知这位沙皇兄弟身子衰弱,命不长久,但乍闻凶耗,也是不胜伤感,伏在马鞍上便大哭起来。
    韦小宝见公主忽然大哭,不明原因,一问传译,才知是罗刹国皇死了,不由得心头一喜,寻思:「罗刹国皇帝仙福不享,国裏总要乱一阵子,要派兵去打中国,就没这么容易。」
    苏菲亚等一行当下随着那队长进城,便要进宫。那队长道:「皇太后吩咐,讲公主到城外猎宫休息。」苏菲亚又惊又怒,喝道:「甚麽皇太后?那个皇太后管得着我?」那队长左手一挥,火枪手提起火枪,对住了随从公主的卫队,缴下了他们的刀枪,吩咐众卫士下马。公主怒道:「你们想造反吗?」那队长道:「皇太后怕公主回京之後,不奉新皇的谕旨,所以命小将把公主扣押起来。」
    苏菲亚胀红了脸,道:「新皇?新皇是谁?」那队长道:「新沙皇是彼得一世陛下。」苏菲亚仰天大笑,说道:「彼得?彼得是个十岁小孩子,他会做甚麽沙皇?你说时甚麽皇太后,就是娜达丽亚了?」
    那队长道:「正是。」
    原来苏菲亚的父亲阿莱克修斯·米海洛维支沙皇娶过两位皇后。第一位皇后子女甚多,前皇西奥图三世和苏菲亚公主都是为她所出。第二位皇后娜达丽亚年轻得多,只生了一个儿子,便是彼得。
    苏菲亚道:「你领我进宫,我见娜达丽亚评道理去。我弟弟伊凡年纪比彼得大,为甚麽不立他做沙皇?朝裏的大臣怎样了?大家都不讲理麽 ?」
    那队长道:「小将只奉皇太后和沙皇的命令,请公主不要见怪。」说着拉了苏菲亚坐骑的马缰,便折而向东。
    苏菲亚怒不可遏,她一生之中,有谁敢对她这样无礼过,提起马鞭,夹头夹脑的便向那队长头上抽去。
    那队长微微一笑,闪身避开,翻身上了马背,带领队伍,拥着公主向城外而去。韦小宝和双儿也都一起给送入了城外猎宫。火枪队在宫外布防守卫,谁也不许出来。苏菲亚公主大怒若狂,将寝室中的家具物件尽数砸得稀烂。猎宫中时厨子按时送来饮食,也都给苏菲亚劈面摔去。
 楼主| 发表于 2008-6-3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笫一○四回  献计造反

    如此过得数日,眼见猎宫外的守御丝毫不见松懈,苏菲亚把队长叫来,问他要把自己关到甚麽时候。那队长道:「皇太后吩咐,请公主在这裏休息,等到彼得一世陛下庆祝登基五十周年,就放公主出去,参加庆典。」苏菲亚大怒,说道:「你说甚麽?彼得庆祝登基五十周年,岂不是要把我在这裏关五十年?」那队长微笑道:「小将今年已经四十岁了,相信不能再侍候公主五十年。过得十年二一十年,总有更年青的队长来接替。」
    苏菲亚想到要在这裏给关上五十年,心中登时不寒而栗,强笑道:「你过来,队长。我瞧你可生得英俊得很哪。」她想以美色相诱,让这队长拜倒石榴裙下,胡裏胡涂的放了自己出去。那队长深深鞠了一躬,反而退後一步,说道:「公主请原谅。皇太后有旨,火枪营的官兵之中,若是有人碰到了公主的一根手指,立刻就要斩首。杀了队长,副队长升上;杀了副队长,第一小队的小队长升上。大家想升官,监视得紧紧的。」刚说到这裏,果然有人推开了房门,正是那副队长在外窥视。原来皇太后素知苏非亚美貌风流,若无这项规定,只怕关她不住。   ,
    那队长退出后,苏非亚无计可施,只有伏床痛哭、不住的大骂皇太后。
    韦小宝在猎宫中给关了多日,眼见公主每日裏只是大发脾气,监守时火枪手也是十分粗暴无礼,心想鬼子的地方果然鬼裏鬼气,和双儿商量了几次,总觉逃出猎宫不难,要回去中土,却是难上加难。若是无人指示路径,定会在大草原、大沙漠中迷失。别说要乘车骑马走上四五个月方回得到北京,只怕走上四五天就昏天黑地、晕头转向了。两人无计可施,韦小宝只好满口胡柴,博得双儿一笑,聊以遣怀。
    这时正在说唐僧带了孙悟空、沙和尚、猪八戒到西天取经。韦小宝道:「我跟你打赌,唐僧到的西天,一定没莫斯科远,所以哪,我比唐僧还厉害。你若是不信,跟你赌甚麽?」可是双儿毫无赌性,说道:「相公说此唐僧还厉害,就比唐僧厉害好了,我不跟你赌。我可没猪八戒厉害。」说着抿嘴一笑。忽听得那边公主房中,又是一阵摔物、擂床、顿足、哭泣之声。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我去劝劝她,老是哭闹,有甚麽用?」走到公主房中,说道:「公主,你别哭,我说个笑话给你听。」苏菲亚俯伏在床,双足向空乱踢,哭道:「我不听,我不听。我要沙里扎进地狱去,要沙里扎娜达丽雅进地狱去。」韦小宝不懂「沙里扎」是甚么意思,一问之下,原来是「沙皇的妈妈」,登时大为高兴,说道:「我道沙里扎是甚麽恶人,原来就是皇太后。我跟你说:中国的沙里扎,叫做老婊子,也是个大大的恶人,後来我想了个法子,将她赶出皇宫去了。皇帝大为高兴,封我做中国大官。」苏非亚太喜,翻身坐起,问道:「你用甚麽法子?」
    韦小宝心想:「我赶走老婊子,只因她是假太后。你这罗刹老娘子,却是货真价实的沙里扎,我那法子自然不管用。」说道:「我这法子是串通了小皇帝,对付中国沙里扎。」苏菲亚皱眉道:「彼得很爱他妈妈的,不会听我的话去反对沙里扎。除非……除非……」她从床上站起身来,赤了一双脚,在地毡定来走去,咬紧了牙齿思索。
    韦小宝道:「我们中国从前有过一个女皇帝的,叫做武则天。这位女皇帝娶了许许多多男皇后、男妃子,快活得很。公主哪,我瞧你跟她倒差不多,不如自己来做女沙皇,倒也不错。」苏菲亚心中一动,这件事她可从来没想到过,罗刹国从来没女沙皇,她心中一直认为女子是不能做沙皇的。中国既有女皇帝,罗刹国为甚麽不能有女沙皇?
    她自被囚在猎宫中之後,惊惧愤怒,脑海中不停盘旋的只是如何逃出宫去,就算再到东方雅克萨,去跟高里津总督在一起, 也比给皇太后监禁着好得多,这时忽然听到韦小宝说起「女沙皇」,眼前斗然出现了一个新天地。她转过身来,双手按住了韦小宝的肩头,在他左颊上轻轻一吻,眼中登时放出光采,微笑道:「我若是做了女沙皇,就封你为皇后。」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这件事万万使不得。」忙道:「我,中国人,做不得罗刹国男皇后,你封我一个大官罢。」
    苏菲亚道:「你又做皇后,又做大官。」
    韦小宝心想:「眼前不知性命是不是能保,却在穷快活,又封我做皇后,又做大官。」苏菲亚道:「你给想个计策,怎么让我做上女沙皇。」韦小宝皱起眉头,说到军国大事,他的见识实在平庸得很,和康熙固然天差地远,也还远远及不上陈近南、索额图、吴三桂等人,说道:「公主,这种事情,我可对付不来了,我即刻回去北京,请问我们的小皇帝,请他给出个主意,然後我带一批大本事的人来,捉住那个沙里扎罗刹老婊子,又捉住彼得小沙皇,这就大功告成了。」他说到「大功告成」四字,忍不住搂住苏菲亚,吻了她一下。   
    苏菲亚「唔」了一声,说道:「不成,不成!你回去北京,又再来莫斯科,一年也不够,我,已经死了,上天堂了。」韦小宝心想这话倒也不错,叹了口气,说道:「美丽公主,上天堂,中国小孩子大官,也跟着上天堂了。」苏菲亚心想:「你这滑头小孩,就会说话骗人,哄人欢喜。」轻轻将他一推,说道:「中国小孩子,没用,只会拍…拍牛屁,吹马皮。」
    韦小宝听她把「拍马屁、吹牛皮」说成了相反,不由得哈哈大笑,但见她脸有鄙夷之色,显是瞧不起自己,心中却也暗暗恼怒,寻思:「有甚麽法子,让她去做女沙皇?那武则天女皇帝不知是怎麽做成的?咱们不妨在罗刹国跟他来个印板,就可惜离北京太远,没法子问小皇帝。」韦小宝脑子中的学问,一是来自听说书,二是来自看戏,自从做了大官之后,说书是不大听了,戏却看不少,可偏偏没听过看过武则天怎生做上了女皇帝的故事。
    他眼望窗外,怔怔的出神,心中闪过了许多说书和戏文中的故事:「女皇帝不知道,男皇帝是怎么做成的?朱元璋是打出来的天下,手下有大将徐达、常遇春、胡大海、沐英………」
    这是评话,「大明英烈传」中的故事,又想:「李自成带兵打到北京,我师父的爸爸崇祯皇帝就上吊死了,李自成自己做了皇帝。清兵打走李自成,顺治老皇爷就做上了皇帝。吴三桂想做皇帝,就得起兵造反。看来不论是谁要做皇帝,都得带了兵大战一场,只杀得沙尘滚滚,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一想到打仗,心中登时便觉害怕,又想:「我们给关在这裏,又有甚么兵?打什麽仗了?如果不打仗,做不做得成皇帝呢?」
    他对中国历史的知识有限之极,只知道不打仗而做皇帝的,只有康熙小皇帝一人,那是老皇爷出家而让位给他的。这法子当然不能学样。再想:看过的许多戏文之中,有一出「斩黄袍」。宋朝太阻皇帝赵匡胤杀了大将郑恩。他妻子起兵为夫报仇。赵匡胤打不过,只好苦苦哀求,脱下黄袍来一刀斩为两截,算是皇帝替身,好让夫人出气,皇帝大大出丑。有一出「鹿台恨」,纣王无道,姜太公帮了周武王起兵,逼得纣王在鹿台上烧死。周武王做了皇帝〔韦小宝自然不知道,那时候还没有皇帝)。曹操这大白脸奸臣是怎么做了皇帝的呢?有一出戏文「逍遥津」,曹操带兵逼死了汉甚麽帝,自己做了皇帝,他手下大将有甚麽张辽、许褚,都是很厉害的。(韦小宝记错了,曹操没有做皇帝。)刘备怎麽做皇帝的?不知道,一定是关公、张飞、赵云给他打出来的。总而言之,要做皇帝,非打不行。就算做了皇帝,如果打不过人家,这皇帝还是会给人家抢去,就算不抢去,也是出丑倒霉。
    说书先生说「水浒传」,「林教头火并王伦」,晁盖要做强盗头子,串通林冲,杀了梁山泊上原来的大头子王伦。可见就算做强盗头子,也是要打。
    苏菲亚咬牙切齿,捏紧了拳头,虚打作势,笑问:「你在干甚么?」韦小宝一怔,从沉思中醒觉过来,说道:「要做皇帝,一定得打。」苏菲亚呆了一呆,道:「打?跟谁打?」韦小宝道:「自然跟罗刹老婊子打。」苏菲亚听他说过几次「罗刹老婊子」,不懂「老婊子」三宇是何意思,正要询问,忽然房门推开,那火枪营队长走进房来,一把抓住韦小宝胸口,叽哩咕噜说了一阵子话,将他抓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提起右腿,在他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脚。
    那队长哈哈大笑,第二脚又向他踢去。韦小宝大怒,忽然纵起,一个筋斗翻了过来,已骑在那队长的头颈之中,正是当日洪夫人所授的救命三招之一。这些招数他并未练熟,若是用以对付武学高手,差得还远,但这罗刹队长那会中土武功?韦小宝虽然毛手毛脚的一翻一跃,居然还是得手,双手两根食指压在他双眼的眼皮之上,喝道:「不许动!眼睛,死了!」他不知罗刹话如何说「不许动,否则挖出你的眼珠子」,只好说「眼睛,死了!」
    那队长悟性倒还不低,居然懂得,大惊之下,当即不动。韦小宝右手拉拉他的右耳,叫道:「走!」便如骑马一样,骑着他走回公壬房中,叫道:「关门!火枪,拿。」苏菲亚又惊又喜,忙关上了门,从队长身边抽出短枪,抵住他的背心。韦小宝从他肩头跃下,解下他皮带绑了他双足,再解下他裤带反绑了他双手。那队长的裤带一去,裤子登时落将下来。   
    苏菲亚和韦小宝都忍不住哈哈大笑。那队长却胀红了脸,咬牙切齿,愤怒之极。只见房门轻轻推开,双儿的头探了进来,问道:「相公,没事吗?」韦小宝招招手,待她进来後,又关上了门。双儿见到那队长狼狈的情状,又是好笑,又是奇怪。
    苏菲亚问韦小宝道:「捉住队长,什么用?」韦小宝当时捉住这队长,只是出於一时气愤,并未想到有什么用,听苏菲亚一问,灵机一动,说道:「叫他带兵造反,杀沙里扎,杀沙皇,你,做女沙皇。」苏菲亚不懂「造反」是甚么意,但「杀沙里扎,杀沙皇,你,做女沙皇」的话却是听得懂的,一怔之下,随即大喜,向那队长叽哩咕噜的说了起来。
    韦小宝听着两人大说罗刹话,不知所云,只见那队长不住摇头,料想他不肯答应,叫道:「他不答应,杀了。」从靴桶中拔出匕首,在那队长左颊上一刮,嗤的一声响,登时刮下了一大片胡子。苏菲亚笑道:「好锋利的刀子。」那队长吓得面如土色,心想:「这小外国人原来把刀子藏在皮靴裏,真是古怪,当时没有搜了他出来。」苏菲亚问他:「到底肯不肯投降?拥我为女沙皇?」
    那队长道:「不是我不肯拥戴公主,我部下决计不会听命令的。莫斯科有二十营火枪队,我们只有一队,就算造反,也打不过其余的十九营。」苏菲亚一听,此言倒也有理,但要对韦小宝解释,一时却也说不明白,只得大打手势,说到二十营火枪队时,十根手指不够用,只好除下鞋子,连十根脚趾也用上了,这才凑足二十营之数。
    韦小宝好容易明白了,心想这件事倒是好生为难,坐在椅上,苦苦思索:「这队长不肯造反,杀了他也是无用。」对苏菲亚道:「队长不肯,咱们叫副队长来造反。」苏菲亚道:「副队长 ?」韦小宝道:「对,叫副队长来。」苏菲亚把队长推到门边,用火枪指住他后心,说道:「你叫副队长来,若是警告了他,我立刻就开枪。」那队长无奈,只得大声呼喝,吩咐副队长进来。
    过了一会,副队长推门进来。双儿早巳躲在门後,副队长一进门,双儿伸指在他背心戳了几下,登时点中了他穴道,动弹不得。双儿喜道:「相公,外国鬼子的穴道倒是一样的,我就怕鬼子穴道不同。」韦小宝笑道:「外国鬼子一样的有眼睛有鼻子,有手有脚,自然也有穴道。」从副队长腰间拔出佩刀,对苏菲亚道:「你叫他,杀队长造反,他不肯,就去叫小队长来杀他。」
    苏菲亚心想此计甚妙,对那副队长说道:「我把刀给你,你杀了队长,就做队长,带领火枪营,听我命令。你不肯杀队长,我去叫小队长来杀了你和队长,由小队长做队长。你杀不杀?」韦小宝道:「双儿,你解开他身上穴道,腿上的穴道可解不得。」双儿依言解了他上身穴道,将佩刀交在他手裏。
    苏菲亚又问了一句。那队长破口大骂,连声恐吓。那副队长平时和队长素有嫌隙,要他起兵造反,本是不敢,但听那队长骂得恶毒,又想:「我若不杀你,那第二小队的小队长想做队长,也必杀你,反而连找也杀了。」当即提起佩刀,擦的一刀,砍了那队长的首级。   
    这一刀砍下,苏菲亚、韦小宝、双儿三人齐声叫好,不过苏菲亚叫的是罗刹话「赫拉笑!」韦小宝和双儿自然是叫的中国话了,苏菲亚过去拉住了那副队长的手,连声称赞他英勇忠义,立即升他为火枪营的队长,说道:「你坐下,咱们详细商量。」那副队长皱起了眉头,指着韦小宝和双儿道:「这两个外国小孩子,使了魔术,我下身动不了。」苏菲亚忙对韦小宝道:「请你,魔法,去了!」双儿微微一笑,去解开了那副队长的穴道。
    苏菲亚吩咐副队长道:「你去传了三名小队长和副队长进来,要中国小孩使魔法,每个人手动脚不动。」又跟韦小宝和双儿说了。那副队长应命而去,过不多时,六名正副小队长排队站在门外,副队长一个个的叫进房去,双儿一个个的点了六人腰间的「志舍穴」和大腿上的「环跳穴」。
    苏菲亚道:「副队长决心拥我为女沙皇,我们要出兵去杀了沙里扎,你们服不服从?」六名正副小队长眼见队长尸横就地,早知大事不妙,听苏菲亚这麽说,更是心惊肉跳,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韦小宝对苏菲亚道:「你叫大家造反,答应他们升官,发财,做将军,有很多很多银子!」苏菲亚一想不错,□副队长道:「你去召集全体火枪手,我来跟他们说话。」
    不久一千余名火枪手巳集合在猎宫的广塲之上,那副队长派了十二名火枪手进来,将点了穴道的小队长也推到广塲上。苏菲亚站在阶石之上,大声说道:「火枪手们,你们都是罗刹国的勇士,为国家立过很大的功劳。可是你们的饷银太少了,你们没有美丽的女人,没有钱花,住的房屋不够漂亮。莫斯科城裏有很多有钱人,他们有好大的屋子,有很多仆人,有很多美丽的女人,你们没有。这公平不公平啊?」    ···众火枪手一听,齐声叫道:「不公平!不公平!」苏菲亚道:「那些有钱人又肥又蠢,吃得好像一头头猪一样,如果跟你们比武,打得过你们麽?这些富翁的枪法难道胜过了你们?他们的刀法难道胜过了你们?他们为国家为沙皇立过功劳麽?」她问一句,众火枪手就大声回答:「年特!」韦小宝只听众人一声「年特」又是一声「年特」,他知道在罗刹话中,这是「不」的意思,只是不懂苏菲亚的话,还道公主劝火枪手造反,大家不肯听从。
    苏菲亚又道:「你们都应当做将军,做富翁!你们个个应当升官发财。」众火枪手大声欢呼。有的说道:「苏菲亚公主,你有甚麽法子让我们升官发财?」苏菲亚道:「你们想不想做将军 ?」众火枪手叫道:「要做啊。」苏菲亚道:「你们想不想有很多很多钱?」众火枪手道:「当然要啊!」苏菲亚又问:「你们想不想美丽的女人?」众火枪手都轰笑起来,叫道:「要,要,要!」   
    苏菲亚道:「好!你们大家去莫斯科城裏,跟其他十九营的火枪手说,是我苏菲亚下的命令,我是女沙皇,全罗刹国都听我的话。我准许你们,每一个火枪手,可以挑一家有钱人家,跟那个肥猪大富翁比武,谁杀得了他,那个富翁的大房子,他的金子银子,他的美丽女人、马车、骏马、衣服,什么都是这个勇敢火枪手的。你们有没有勇气?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敢不敢去杀人、抢钱、抢女人?」   
    众火枪手齐声大叫:「敢,敢、敢!杀人、抢钱、抢女人、有什麽不敢?」苏菲亚大喜道:「那好得很,我还怕你们是胆小鬼,不敢去干大事!拿伏特加酒来,喂,你们到地窖裏去,把最好的伏特加酒都拿来。」
    这沙皇猎宫的地窖之中,藏有数十年的陈酒,名贵之极,本是专供沙皇、皇后、公主、皇子以及王公大臣享用,这些火枪手本来那能尝上一口?这时苏菲亚命令一下,众兵士轰然大乐,登时便有数十人奔去取酒。顷刻间在广场之上,将一瓶瓶的伏特加酒敲去瓶颈,众兵士抢了痛饮。大家欢声大叫:「苏菲亚,女沙皇,乌拉,乌拉,乌拉!苏菲亚,女沙皇,乌拉,乌拉,乌拉!」
    原来罗刹话中。「乌拉」即是「万岁」之意,韦小宝虽然不懂,但见众兵欢呼畅饮,不住大叫「苏菲亚,女沙皇,乌拉」,料想是热诚拥戴。他拉苏菲亚的衣袖,说道:「叫他们,六个小队长,杀了,不会反悔。」苏菲亚一想不错,朗声道:「各位罗刹国的勇士,大家听了,我吩咐你们去杀富翁,抢钱,抢女人,可是沙里扎不许,派了这些坏蛋来,要治你们的罪!」说着向六名正副小队长一指。当下便有十余名火枪手抽出佩刀,大叫:「杀了坏蛋!」十几把长刀砍将下来,立时将六名小队长砍死。罗刹人本来暴烈粗野,喝了伏特加酒後,全身发烧,眼见得六名小队长血肉横飞,更是不可抑制,大叫:「杀坏蛋去,抢钱,抢女人去!」
    苏菲亚道:「你们去向十九营火枪手说,大家一起干,那一个队长不许,立刻杀了。那一个贵族、将军、大臣不许,立刻杀了,把他家裏的金子银子、珍珠宝贝,通统拿出来分了。」众兵大声欢呼,纷纷抽出长刀,牵过坐骑,翻身上马。过了一会,便听得蹄声急促,一队队火枪手向莫斯科城中而去。
    苏菲亚对那副队长道:「你也抢去啊,有什麽客气?最要紧的,不可跟别的火枪营冲突,大家一起抢。你带人冲进克里姆林宫,把沙里扎和彼得捉了起来。宫裏的金银珠宝,你尽管拿好了,都是我赐给你的。」那副队长大喜,应命而去。
    苏菲亚叹了口长气,深觉全身无力,坐倒在阶石之上,说道:「好累!」韦小宝道:「我扶你进去歇歇。」苏菲亚摇摇头,过了一会,说道:「咱们上碉楼上望去。」
 楼主| 发表于 2008-6-3 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五回  安排定计

    这猎宫全是粗蔴石砌成,那碉楼高逾八九丈,原是了望敌情之用。须知罗刹国立国之前,本是莫斯科的一个大公国,莫斯科大公爵翦平群雄,才自立为皇。前朝沙皇生怕在出猎之时仇敌乘机偷袭,所以在莫斯科城外造了这座猎宫。
    苏菲亚带了韦小宝和双儿来到碉楼之上,向西望去,隐隐见到莫斯科城中的灯火点点,黑夜之中,似乎十分宁静。苏菲亚担忧起来,说道:「怎么不打?他们,怕了?」韦小宝不明罗刹兵的性格,不知会不会上阵退缩,只得安慰她道:「不怕,不怕。」苏菲亚又问:「你怎知道叫兵士杀人、抢钱、抢女人,就可以,杀沙里扎,杀彼得?」韦小宝微笑道:「中国人,向来这样。」他想到了当年在扬州城中,听得老年人所说满清兵攻城的情形。
    清兵入关之後,在江苏等地遇到漠人猛烈抵抗,扬州尤其坚守不下。清军将帅就允许士兵破城之後,可以奸淫掳掠,一共十天。这「扬州十日」,实是惨酷无比。韦小宝自幼生长扬州,清兵如何攻城不克,主帅如何允许士兵抢钱抢女人,士兵如何奋勇进攻,这些故事从小听得多了。後来在北京,又听人说起当年李自成的部下如何在北京城裏抢钱抢女人,张献忠鼓励部下攻城,又如何总是先答应大抢三天。因此眼见火枪营士兵不敢造反,他自然而然的将「抢钱抢女子」五字真言说了出来。果然罗刹兵和中国兵一般无异,这五字秘诀,应验如神。
    突然之间,静夜中听得拍的一响,一响枪声远远传来。苏菲亚喜道:「动手了!」凝目望去,黑暗中忽见莫斯科城裏升起一团火焰。韦小宝大喜,说道:「他们放火了,这就行啦。杀人放火,一定要连在一起干的。」
    过不多时,但见莫斯科城中火头四起,东边一股黑烟,西边一片火光。苏菲亚叫道:「大家在杀人放火了。小宝,你真聪明,想的计策真妙。」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说到杀人放火,造反作乱,我们中国人的本事,此你们罗刹鬼子可大上一百倍了。这些计策有甚么希奇?我们向来就是这样的。」苏菲亚道:「你叫大家杀了正队长,杀了小队长,大家只好一直干下去了,再想回头也不行了。小孩子,真聪明,中国大官,了不起。」韦小宝道:「这叫做投名状。」苏菲亚道:「什麽,丢命上?」韦小宝哈哈大笑,道:「是,丢了性命,拼命上啊。」心中暗駡罗刹人没有学问。   
    原来中国绿林为盗,入夥之时,盗魁必命新兄弟去做件案子,杀一个人。这人犯了罪之後,从此不会去出首告密。「水浒传」中林冲上粱山泊入夥,王伦叫他去杀人做案,缴一个「投名状」。韦小宝听说书听得熟了,熟知这种规矩,心想:「我们中国人的法子,他们一窍也不通,看来这些罗刹人虽然野蛮,倒也不难对付。
    苏菲亚眼见莫斯科城中火头越来越旺,忽然又担忧起来,不知火枪营官兵乱抢乱杀之後,变成怎生一番光景,问韦小宝道:「杀人放火,抢钱抢女人,以後,怎样?」韦小宝一怔,他知道要造反就得纵容士兵杀人放火、抢钱抢女人,可是以後怎样,可不懂了,只得说道:「这个,很容易。抢够了,不抢了,杀够了,不杀了。」苏菲亚皱起眉头,心想这可不是办法,一时之间却也无计可施。
    三人瞧了一会,回到寝宫之中,静候消息。次日一清早,那火枪营的副队长费遥多罗亲自带了一小队人马,来到猎宫向苏菲亚报告:二十营火枪队昨晚遵奉女沙皇之命,抢了一夜,金银美女,抢了不计其数,沙里扎娜达丽亚已经杀了。苏菲亚大喜,跳起身来,叫道:「娜达丽亚杀死了?彼得呢?」费遥多罗道:「小彼得已抓了起来,关在克里姆林宫的酒窖裏。」苏菲亚大叫:「妙极,妙极!」
    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大队人马疾驰而来。苏菲亚脸上变色,惊道:「甚麽人?」费遥多罗道:「莫斯科城裏的王公、大臣、将军们,一齐来请陛下登位,做罗刹国的女沙皇。」苏菲亚心花怒放,一把搂住韦小宝,在他左右脸颊上连吻数下,叫道:「中国小孩,好计策。」  
    耳听得马蹄声在猎宫外停歇,跟着皮靴声击地,一群人走进宫来。当先一人是大臣波多尼兹亲王。他走到苏菲亚面前,躬身说道:「罗刹的王公贵族、大臣将军一致议决,请苏菲亚公主登沙皇大位,压平叛乱,恢复和平。」苏菲亚满脸笑容,点了点头,说道:「叛党的首领是娜达丽亚,是不是已经杀了?」波多尼兹亲王躬身道:「娜达丽亚扰乱国家,杀害忠良,已经斩首。」苏菲亚道:「很好,咱们这就回克里姆林宫去。」
    众大臣蜂拥着苏菲亚,向莫斯科城而去,顷刻之间,猎宫中冷清清地只剩下韦小宝和双儿两人。韦小宝心下气愤,骂道:「他妈的,这罗刹公主过桥抽板,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墙。她做了女沙皇,可不要我们啦。」双儿微笑道:「你想女沙皇封你为男皇后是不是?」韦小宝道:「啊,你取笑我?瞧我不捉住你?」说着向双儿扑将过去。双儿嗤的一笑,闪身避过。
    其时方当初夏,天气和暖。猎宫中繁花如锦,百鸟争鸣,只是罗刹花卉、罗刹虫鸟和中土大异,花色丽而不香,鸟声怪而不和,韦小宝乃市井鄙夫,於这种分别也毫不理会,和双儿在猎宫中到处游荡,无人前来打扰,倒也自得其乐。
    如此过得七八日,苏菲亚忽然派了一小队兵来,接了二人进宫。韦小宝走进苏菲亚的寝宫,只见她头发散乱,伸足狠踢家具,只踢得砰嘭山响,原来正在大发脾气。她一见到韦小宝到来,登时脸有喜色,说道:「中国大官快来,出主意,想法子。」韦小宝心道:「你若不是遇上了难题,原也不会想到我,这一次可得敲笔竹杠,不能这麽容易便帮你想计策了。」说道:「女沙皇陛下,你有什么难题?」
    苏菲亚不住摇头,道:「我女沙皇,不是!他们,不肯,我,女沙皇,做的。」说了半天,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罗刹国向来规矩,女子不能做沙皇。皇太后娜达丽亚虽然已死,却仍有一大批大臣将军拥戴沙皇彼得,坚决不肯废了他。这时城中乱事已经平定,苏菲亚虽得火枪营拥戴,但众大臣已然有备,再要号召火枪营作乱,已是大为不易。连日来克里姆林宫中会议,诸王公大臣分为两派,一派拥戴苏菲亚,一派拥戴彼得,争持不决。萁实诸王公大臣或拥公主,或拥沙皇,均为本身之利。拥戴沙皇彼得的,都是手握实权的将军大臣,生怕女沙皇登位,另用一批新人当权;而拥戴苏菲亚时,却是一批不得意的贵族和军人,只盼新主上台,自己有油水好捞。苏菲亚幸得火枪营拥戴,有兵权在手,保皇派还不敢怎样,只是保皇派能指挥哥萨克骑兵,实力也殊不可侮。两派若是开起火来,却不知鹿死谁手。韦小宝心想:「这种国家大事,我是弄不懂的,有什麽屁计策想得出?不如溜之大吉,滚他妈的盐鸭蛋,免得他们两派混战起来,把韦小宝轰成了罗刹鱼子酱。」眼珠子一转,说道:「那容易得很,法子自然有的。不过我有条件。」苏菲亚大喜,忙问:「什麽条件?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是不是想做我的男皇后?」韦小宝心中一惊,暗想:「这可不敢领教。要娶老婆,阿珂可此你好得多了。就是双儿这小丫头,也胜过你全身是毛的罗刹女人。」笑道:「做你的男皇后,当然很好,不过这样一来你可做不成女沙皇了。」    ·
    苏菲亚忙问原因。韦小宝道:「那原因是因为,那个辣块妈妈不开花!」他一时之间想不出理由充分的原因,便随口讲些扬州土话,什么「乖乖龙的东,猪油炒大葱」,苏菲亚那裏懂得?说道:「是不是中国人做男皇后,罗刹人要不高兴?」韦小宝忙道:「是呀!罗刹男人,自己,说自己美貌,做不成男皇后,恨你,打你。」苏菲亚心想不错,道:「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韦小宝道:「第一,我要做罗刹大官,将军。」苏菲亚道:「这个容易,我做成了女沙皇後,便封你为伯爵,做将军,统带鞑靼骑兵。你,黄面孔,低鼻子,鞑靼骑兵,也是黄面孔,低鼻子。他们服你。」韦小宝道:「第二件,你和中国皇帝,不可打仗。你写信,我送去北京,罗刹女皇和中国皇帝,做好朋友,亲亲嘴,抱抱。中国兵很厉害,个个会魔法,手指一点,罗刹兵不会动了。打仗,罗刹人死了。我爱你,你死了,我哭了!」苏菲亚一听之下,登时大为感动,双儿出手点穴,火枪营的副队长和六名正副小队长立时不会动弹,苏菲亚是亲眼所见。她不知这是中国的上乘武功,甚是难学,即令韦小宝也是不会,还道中国人当真个个会此魔法,心想若和中国皇帝打仗,自是有输无赢,难得这中国小孩对自己一片真情,当即伸臂将他抱住,在他嘴上深深一吻,说道:「中国小孩,我也爱你。很好,罗刹兵打不过中国兵,不打,做好朋友。」啧的一声,又吻了他一下,问道:「还有什麽条件?」
    韦小宝想了一想,道:「没有了。」苏菲亚道:「好,你快教我,怎样做女沙皇。」韦小宝心想这件事可为难得很了,只得东拉西扯,问她罗刹朝廷中的事情,心中想不出计较,便假装听不懂她的言语。苏菲亚原也是个聪明女子,渐渐觉察他在使奸,脸色便难看起来,说道:「你若是骗我,我就把你杀了。」
    韦小宝大急,忙道:「不骗,不骗!」苏菲亚道:「那么我要做女沙皇,什么法子?」韦小宝:「这个………这个……」苏菲亚道:「什么这个、这个?朝里一派拥护我,一派反对我,两派要打仗,我这派如果输了,那怎么办?」
    韦小宝听说朝中两派纷争,忽然想起曾听小皇帝康熙说过,满洲太祖皇帝当年立了四个贝勒,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皇太极,其中阿敏是侄儿,其余三个都是儿子。四个贝勒当时都有大权,颇有纷争,後来四贝勒皇太极压倒其余三个贝勒,接承大位。他想到此事,便道:「你和彼得,都做沙皇,将来,反对你的大臣将军,一个一个慢慢杀了。你再杀彼得,再做女沙皇。」
    苏菲亚一听,此计倒是甚妙,只不过众大臣一直说女子不能做沙皇,可真是气人,於是将这情形说了。韦小宝心想清朝开国之初,顺治老皇爷还是个小皇帝,大权都在摄政王多尔衮手中,便道:「你不做女沙皇,就先做摄政王。」苏菲亚问:「甚么是摄政王?」韦小宝道:「摄政王,不是沙皇,但是有大权柄。沙皇,假的,没有权。摄政王,真的,有权,人人都怕,都听摄政王的话,不听沙皇的话。」
    苏菲亚太喜,大叫:「赫拉笑!赫拉笑!」
    拥戴苏菲亚的王公将军,人数较少,苏菲亚将其中为首的都召到宫裏,将韦小宝所献的计策和众人商议。苏菲亚掌握了莫斯科的兵权,所以不能登基为女沙皇,主因在於无此先例。众大臣听到「摄政王」的计谠,都觉此法极妙,只须大权在手,做不做沙皇也没有多大分别。众人商酌良久,又想了一条法子出来,立苏菲亚的同胞弟弟伊凡为大沙皇,让彼得仍做沙皇,乃是小沙皇。大小沙皇并立,免得拥彼得一派的人再起反对。苏菲亚公主则是「摄政女王」,处理一切朝政。
    众人计议已定,苏菲亚即聚集火枪营,再召集朝中全体王公大臣,将这新法子宣示出来。她又向众大臣担保,决不任意罢免各人的职司,凡是拥护这制度的,一律升赏。众王公大臣见自己权位利益并无所损,又不坏了前朝的规矩,当下均无异议。有人首先引导,向苏莽亚女摄政王躬身行礼,余人尽皆跟随。
    苏菲亚大喜,命人去请了弟弟伊凡来,又从酒窖中将小沙皇彼得放了出来,两人并为大小沙皇。她自己坐在两个弟弟的下首,百官奏事,升赏陟罚,都由女摄政王决定。其时伊凡十六岁,彼得十岁,年幼识浅,一切全听姊姊的主张。
    苏菲亚大权在手,心想此事那中国小孩大宫厥功甚伟,若不是他接连想了几个巧妙主意出来,自己此刻还是被关在猎宫之中,再过得几个月,皇太后娜达丽亚多半会逼迫自己落发为尼,在尼姑庵中幽闭一世。想到这般悲惨命运,不由得不寒而栗,当下把韦小宝传来,大大称赞了他一番。
    韦小宝心想我那些法子,在中国人看来那是半点也不希奇,我在中国是个臭皮匠,到了罗刹国却变成了诸葛亮,真是好笑。他正想吹几句牛,忽然一想不妙,这个罗刹公主倘若以为我真是诸葛亮,把我留在身边,从此不放我回去,那可乖乖不得了,便道:「女摄政王娘娘,你做了摄政王,将来再做女沙皇,那就容易得很了。只须遵守一件事,人人就都服你。」
    苏菲亚道:「什麽事?快快说给我听。」韦小宝道:「一言既出,三头马车难追。」原来罗刹人坐马车,以三匹马拖拉,不同中国人之以四马拖拉,所以中国的「驷马难追」在罗刹国成了「三头马车难追」。
    苏菲亚不大明白,问道:「什么三头马车难追?」韦小宝道:「说过了话,一定要算数。我们中国皇帝说的话,叫做皇帝的金口,那是决计反悔不得的。」苏菲亚恍然大悟,笑道:「我答应过你的事,你怕我反悔,是不是?亲爱的中国小孩,罗刹女摄政王的说话,是宝石口,比你们中国皇帝的金口还要贵重。」
    当下她便下了谕旨,封韦小宝为管领东方鞑靼地方的伯爵,带领鞑靼军队,又命大臣写了一通国书,致送中国皇帝,由韦小宝送去,再派遣一名俄国使臣,带领两队哥萨克骑兵护送,金银财物,赏赐了不少。韦小宝贿赂她的那十几万两银票,也都检出来还他。此外并有许多送给中国皇帝的礼物,均是皮羊宝石等罗刹国的贵重特产。
    这时苏菲亚已选了好几名罗刹国的俊男相陪,再也不来同韦小宝亲热,但韦小宝辞别那一天,苏菲亚想起这几个月来的恩情,又感激他献策的大功,心下甚是恋恋不舍。
    据俄罗斯正史所载,火枪手作乱,是在五月十五至十七的三日之中。五月廿九日,火枪管在苏菲亚指使之下,上书请伊凡和彼得并为沙皇,请苏菲亚公主总理摄政。乱事大定,巳在六月中旬。
    其时天气和暖,韦小宝跨下骏马,於两队哥萨克骑兵拥卫之下,在西伯利亚大草原上疾驰,春风拂面,蹄声盈耳,当真是意气风发之至,心想:「这次死裏逃生,不但保了小命,还帮罗刹公主立了一塲大功,全靠老子平日听得书多,看得戏多。」要知中国立国数千年,争夺帝皇权位、造反斫杀,经验之丰,举世无与伦比。韦小宝所知者只是市井流传的一些皮毛,却也足以扬威异域,居然助人谋朝篡位,安邦定国。
    其实此事说来亦不希奇,满清开国诸将粗陋无学,行军打仗的种种谋略,全从一部「三国演义」小说中而来。当年清太宗以反间计骗得崇祯皇帝自杀大将袁崇焕,就是抄袭「三国演义」中周瑜使计,令曹操自杀水军都督的故事。实则周瑜骗得曹操杀水军都督,历史并无其事,只是出於小说家的杜撰,不料小说家言後来竟尔成为事实,关涉到中国历史中数百年的气运,世事之奇,那更胜於小说了。这些闲话,按下不表。(金庸按:俄罗斯火枪争作乱,伊凡、彼得大小沙皇并立,苏菲亚为女摄政等事,确为史实,但是否有韦小宝其人,参与此事,俄国史中并无记载,中国史中恐亦无可查考。)
    且说韦小宝带同罗刹国使臣,不一日来到北京。康亲王、索额图等王公大臣见他归来,无不又惊又喜。原来那日他带同水师出海,从此不知所踪,朝廷数次去查,都说大海茫茫,不见踪迹,竟无一艘兵船、一名士兵回来。康熙只道他这一队人在大洋中遭遇飓风,已经全军覆没了。清息报进宫中,康熙立时召见。
    韦小宝见康熙满脸笑容,叩拜之後,略述了别来经过。康熙这次派他出海,主旨是在剿灭神龙教、擒拿假太后,现下听说神龙岛已经攻破,假太后虽末擒到,却和罗刹国结成了朋友。他见到韦小宝无恙归来,已是喜欢得紧,得悉有罗刹国使臣到来修好,更是大悦,忙细问详情。韦小宝从头至尾的说了,说到如何教唆苏菲亚怂恿火枪营作乱、如何教她立两个小沙皇而自己做摄政王之时,康熙听得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你学了我大清的乖,却去教会了罗刹女鬼。」
    次日康熙上朝,传兄了罗刹使臣。朝中懂得罗刹话的,只有韦小宝一人,其实罗刹话十分难学,他在短短几个月中,所学会的十分有限,罗刹使臣的一番颂词,十句中倒有九句半不明白,他欺众人不懂,当即编造一番,竟将当日陆高轩所作的碑文背了出来,什么「千载之下,爰有大清」,什么「威灵下济,丕赫威能」说了几句。他一面说,一面偷看康熙的脸色,但见他笑眯眯的,料知这篇碑文倒也用得上,便朗声念道:「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辅佐,吐故纳新。万寿百祥,罔不丰登。仙福永享,并世崇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须臾,天现………」一背到「天现」两宇,当即住口,心想再背下去可要露出狐狸尾巴来了,说道:「罗刹国小沙皇,摄政女王,敬问中国大皇帝万岁爷圣躬安康。」
    这些碑文中的句子,本是陆高轩作了来为颂扬洪教主之用,此时韦小宝念将出来,虽然微感不伦不类,但「文武仁圣」、「寿与天齐」等话,却也是善祷善颂。康配料想韦小宝肚中没有货色,这些文辞古雅的句子,决不能随口译出,必是预先请了枪手做好,然後在殿上背诵出来,却万万想不到竟是称颂邪教教主的文辞,给他移花接木,顺口牵羊的用上了。
    那罗刹使臣随即献上礼物。罗刹国比辽东气候更冷,所产玄狐水貂之属,毛皮比之辽东的更为华美丰厚,满洲大臣都是识货之人,一见之下,无不啧啧称赏。康熙当即吩咐韦小宝妥为接待使臣,回赐中华礼品。退朝之後,康熙召了汤若望和南怀仁二人来,命他们去见罗刹使臣。南怀仁是比利时国人,言语和法兰西相同,那罗刹使臣会说法兰西话。两人言语相通,倾谈大为投机。南怀仁称颂康熙英明德惠,古往今来帝王少有其比,说得那使臣大为折服。
    次日,康熙命汤若望、南怀仁二人在南苑操炮,由韦小宝陪了罗刹使臣观操。那使臣见炮火犀利,射击准确,不由得暗暗钦服,请南怀仁转告皇帝,罗刹国女摄政王决意和中国修好,永为兄弟之邦。
    那使臣辞别归国後,康熙想起韦小宝这次出征,一举而翦除了吴三桂两个强援,功劳着实不小,於是降旨封他为一等忠勇伯。王公大臣自有一番庆贺,不必细表。
    韦小宝想起施琅、黄总兵等人,何以竟无一人还报,想必是因主帅在海中失踪,他是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红人,皇上震怒,必定以失误军机、临阵退缩、陷主帅於死地等罪名相加,大家生怕杀头,就此流落在通吃岛上,再也不敢回来了。於是派了两名使者,指点了通吃岛和神龙岛的途径,去召施琅等人回京。
    这日康熙召了韦小宝到上书房中,指着桌上的三通奏章,说道:「小桂子,这三道奏章,分从三个地方来的,你倒猜猜,是谁的奏章。」韦小宝伸长了头颈,向三道奏章看了几眼,全无头绪可寻,说道:「皇上得给一点儿因头,我才猜得出。」   
    康熙微微一笑,提起右掌,虚劈一掌,连做了三下杀头的姿势。韦小宝笑道:「啊,是了,是大………大奸臣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三个家伙的奏章。」康熙笑道:「你聪明得很。你再猜猜,这三道奏章中说的是甚麽?」韦小宝搔头道:「这个可难猜得很了。三道奏章是一同来的麽?」」熙道:「有先有後,日子相差也不很远。」韦小宝道:「三个大奸臣想的是一般心思,定然都是不怀好意。奴才可猜不出了,多半他们说的话都差不多。」康熙伸掌在桌上轻轻一拍,说道:「正是。第一道奏章是尚可喜这老家伙呈上来的,他说他年纪老了,想归老辽东,留他儿子尚之信镇守广东。我说尚可喜要辽东,也不必留他儿子在广东了。吴三桂和耿精忠听到了消息,先後上了奏章。」说着拿起一道奏章来,道:「这是吴三桂的,他说:『念臣世受天恩,捐糜难报,惟期尽瘁藩篱,安敢遽请息肩?今关平南王尚可喜有陈情之疏,已蒙恩览,准撤全藩。仰恃鸿慈,冒干天听,请撤安插。』哼,他是试我来着,瞧我敢不敢撤他的藩?他不是一个儿干,而是联络了尚可喜、耿精忠三个一起来吓唬我!」
    康熙又拿起另一道奏章,道:「这是耿精忠的,他说:『臣袭爵二载,心恋帝阕,只以海氛叵测,未敢遽议罢兵。近见平南王尚可喜乞归一疏,已奉前旨。伏念臣部下官兵,南征二十余载,仰恳皇仁,撤回安插。』一个在云南,一个在福建,相隔万里,为甚麽两道摺子上所说的话都差不多?一面说不能罢兵,一面又说恳求撤回。这几个家伙,还把我放在眼裏吗?」说着气忿忿的将奏章往桌上一掷。
    韦小宝道:「是啊,这三道奏章,可说反状已露,大逆不道之至。皇上,咱们这就发兵,把三个反贼都捉到京师裏来,满门………哼,全家男的杀了,女的赏给功臣为奴。」他本想说「满门抄斩」,忽然想起阿珂和陈圆圆,於是中途改口。康熙道:「咱们如先发兵,倒给天下百姓说我杀戮功臣,说甚麽鸟尽弓藏,免死狗烹。不如先行撤藩,瞧着三人的动静,若是遵旨撤藩,恭顺听命,那就罢了,否则的话,再发兵讨伐,那就师出有名。」
    韦小宝道:「皇上考虑周详,算无遗策,微臣拜服之至,好比唱戏。皇上问道:『下面跪的是谁?』吴三桂道:『奴才吴三桂见驾。』皇上喝道:『奸大胆的吴三桂,你怎不抬起头来?』吴三桂道:『臣有罪不敢抬头。』皇上喝道:『你犯了何罪?』吴三桂道:『奴才图谋不轨,想要造反,一心一意,要做皇帝。』皇上喝道:『呔,大胆的东西!韦小宝!』我就一个箭步,上前跪倒,说道:『小将在!』皇上叫道:『令箭在此!派你带领十万大兵,讨伐反贼吴三桂去者!』我接过令箭,叫道:『得令!』飞起一腿,往吴三桂屁股上踢去,登时将他踢得屁滚尿流,呜乎哀哉!」   
    康熙哈哈大笑,道:「你想带兵去打吴三桂 ?」韦小宝见他眼光中有嘲弄的神色,知道小皇帝是跟自己开玩笑,说道:「奴才是个小孩子,怎能统带大军?最好是皇上亲自做大元帅,我给你做先锋官,逢山开路,过水搭桥,浩浩荡荡,杀奔云南而去。」康熙给他说得心中跃跃欲动,觉得御驾亲征吴三桂,这件事倒是好玩得紧,说道:「待我仔细想想。」
    次日清晨,康熙召集众王公大臣,在太和殿上商议军国大事。韦小宝虽然连升了数级,但在朝廷之中,还是官小职微,本无资格上太和殿参与议政。康熙下了特旨,说他曾奉使云南,知悉吴藩内情,钦命陪驾议政。
    小皇帝在龙椅上居中一坐,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大学士、尚书等大臣分班站立,韦小宝站在诸人之末。康熙将尚可喜、吴三桂、耿精忠三道奏章交给中和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巴泰,说道:「三藩上奏,恳求撤藩,该当如何,大家分别奏来。」诸王公大臣传阅奏章。康亲王杰书说道:「回皇上,依奴才愚见,三藩恳求撤藩,均非出於本心,倒似是在试探朝廷。」康熙道:「何以见得?你且说来。」杰书道:「三通奏章之中,都说当地军务繁重,不敢擅离。既说军务烦忙,却又求撤藩,显见是自相矛盾。」康熙点了点头。
 楼主| 发表于 2008-6-3 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六回  大臣聚议

    保和殿大学士卫周祚是个老头儿,说道:「以臣愚见,朝廷该当温旨慰勉,说三藩功勋卓著,皇上十分倚重,须当用心办事,为王室屏藩。撤藩之事,应毋庸议。」康熙道:「照你看来,三藩是不撤的为是?」
    卫周祚道:「圣上明鉴,昔年老子言道:『佳兵不祥』就算是好兵,也是不祥的。又有人考据,那『佳』字乃『惟』字之误,『惟兵不祥』,那是更加说得明白了。老子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韦小宝暗暗纳罕:「这老家伙好大的胆子,在皇上跟前,居然老子长,老子短的。皇上却也不生气。」他可不知这老子是古时的圣人李耳。却不是市井之徒自称。   
    康熙点了点头,说道:「兵凶战危,古有明训。一有征伐之事,不勉生灵涂炭。你们说朕若是下温旨慰勉,不许撤藩,这事就可了结麽?」文华殿大学士对喀纳说道:「皇上明鉴,吴三桂自镇守云南以来,地方平定,蛮夷不扰,本朝南方迄无边患,若是将他迁往辽东,云贵一带或有他患。朝廷若是不许撤藩,吴三桂感激图报,耿尚二藩以及广西孔军,也必仰戴天恩,从此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康熙又点了点头,道:「你是深恐撤藩之後,西南少了重镇,说不定会有边患?」对喀纳道:「正是。听说吴三桂兵甲精良,素有威望,蛮夷慑服,一加调动,是祸是福,那就难言。以臣愚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户部尚书米思翰道:「自古圣王治国,推重黄老之术,西汉天下大治,便因萧规曹随,为政在求清净无为。皇上圣明,德迈三皇,汉唐盛世也是少有其此。皇上冲年接位,秉政以来,从不好大喜功,天下俱感恩德。以臣浅见,三藩的事只是依老规矩办理,不必另有更张,自必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圣天子垂拱而治,也不必多操甚麽心。」
    众王公大臣说来说去,都是主张不可撤藩。康熙问大学士杜立德道:「你认为如何?」杜立德道:「三藩之设,本为酬功。今三藩并无大过,倘若骤然撤去,天下不免说朝廷薄待先朝功臣,恐怕有碍陛下的盛德。」
    韦小宝听了众人的言语,话中大掉书袋,虽然不大懂,也知均是不主张撤藩,心中焦急起来,忙向索额图使个眼色,摇了摇头,要他出言反对众人的主张。索额图见他摇头,误会其意,以为是叫自己也反对撤藩,心想他明白皇上的真正心意,又见康熙一直对众人的议论不置可否,料想小皇帝必定不敢跟吴三桂打仗,说道:「吴、尚、耿三人都善於用兵,倘若朝廷撤藩,激得三人发兵造反,倒是不易抵敌。云南、贵州、广东、福建、广西五省同时发难,说不定还有其他反叛出兵响应,那可危险得很。以臣之见,吴三桂和尚可喜两人年纪都老得很了,已不久人世,不妨等上几年,让二人寿终正寝。三藩身经百战的老兵宿将也已死上一大批,到那时候再来撤藩,就有把握得多了。」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是老成持重的打算。」索额图还道是皇上夸奖,忙磕头谢恩,道:「微臣为国家计议大事,不敢不尽忠竭虑,以策万全。」康熙问大学士图海道:「你文武全才,深通三韬六略,善於用兵,以为此事如何。」图海道:「奴才才智平庸,全蒙皇上加恩提拔。以臣愚见,朝廷兵马精良,三藩若有不轨之心,谅来也不成大事。只是若将三藩所部数十万人一齐开赴辽东,却也颇有可虑之处。」
    康熙问道:「甚么事可虑?」图海道:「辽东是我大清的根本之地,列祖列宗的陵寝所在,三藩倘若真有不臣之意,数十万人一齐在辽东作起乱来,更加不易防范。」康熙点了点头。图海又道:「如将三藩的军队撤离原地,朝廷须另调兵马,前赴云南、广东、福建驻防。数十万大军北上,又有数十万大军南下,一来一往,耗费不少,也势必滋扰地方。」索额图又道:「三藩驻军和当地百姓相处颇为融洽,不闻有何冲突。广东和福建的言语十分古怪奇特,调了新军过去,大家言语不通,习俗不同,说不定会激起民变。
    韦小宝越听越急,他知道小皇帝是要决意撤藩,但王公大臣个个胆小怕事,自己官小爵卑,年纪又小,在这朝廷之上又不能胡说八道,这可为难得紧了。只见康熙向兵部尚书明珠问道:「明珠,此事是兵部该管,你以为如何?」
    明珠道:「圣上天纵聪明,高瞻远瞩,见事比臣子们高上百倍。奴才想来想去,撤藩有撤的好处,不撤也有不撤的好处,心中好生委决不下,几天睡不着觉。後来忽然想到一件事,登时放心,昨晚就睡得着了。原来奴才心想,皇上料事如神,算无遗策,满朝奴才们所想到的事情,早巳一一都在皇上的意料之中,奴才们想到的计策,再高也高不过皇上的指点。奴才只须听皇上的吩咐办事,皇上怎麽说,奴才们就死心场地、勇往直前的去办,最後定然是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韦小宝一听,心中佩服之极,暗想:「满朝文武,做官的本事谁也及不上这个家伙。此人马屁功夫十分到家,老子得拜他为师才是。这家伙日後飞黄腾达,功名富贵不可限量。」後来明珠身居相位,极得康熙宠幸,果如韦小宝所料。这是後话,按下不表。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我是叫你想主意,可不是来听你说歌功颂德的言语。」明珠磕头道:「圣上明鉴,奴才这不是歌功颂德,的的确确是实情。自从兵部得知讯息,三藩有不稳的讯息,奴才日日夜夜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只是思索如何应付,万一要用兵,又如何调兵遣将,才能有必胜之道,总是主子不操半点心才是。可是想来□□□(顶峰按:此处缺字,1510。修订本为:想去,实在主子太圣明,而奴才们太脓包,我)们苦思焦虑而得的方策,万万及不上皇上随随便便想出来的主意。圣天子是天上紫薇星下凡,自然不是奴才这种凡夫俗子所能及得上,所以奴才心想,只要是皇上吩咐下来,那必定是好的。就算奴才们一时之间不明白,只要用心干去,到後来终於会恍然大悟的。」众大臣听了他这番说话,心中都暗暗骂他无耻,当众谄谀,无所不用其极,但也只得随声附和。其中利害,果然是牵涉重大。
    康熙道:「这一件事,韦小宝,你到过云南,你倒说说看,这件事该当如何?」韦小宝道:「皇上明鉴,奴才对国家大事是不懂的,只不过吴三桂对奴才说过一句话,他说:『韦都统,以後有甚麽变故,你不用发愁,你的都统职位,只有上升,不会下降。』奴才不懂了,问他:『以後有甚麽变故啊?』吴三桂笑道:『时候到了,你自制知道。』皇上,吴三桂是想造反。这件事是千真万确,这会儿只怕龙袍也做好了。他把自己此作是猛虎,却把皇上此作是黄莺。」
    康熙眉头微蹙,道:「甚麽猛虎、黄莺的?」韦小宝磕了几个头,说道:「吴三桂这厮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奴才说甚麽也不敢转述。」康熙道:「你说好了,又不是你自己说的。」韦小宝道:「是。吴三桂有三件宝贝,他说这三件宝贝虽然好,但可惜都有些美中不足,第一件宝贝是一块鸽蛋那么大的红宝石,当真是鷄血一般红,他镶在帽上,说道:『宝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康熙哼了一声。众大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宝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这句话言下之意,显是头上想戴顶皇冠了。
    韦小宝道:「他第二件宝贝,是一块白底黑纹的白老虎皮,奴才曾在宫裏服侍皇上,可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白老虎皮。吴三桂说,这种白老虎几百年难得见到一次,当年宋太祖赵匡胤打到过,朱元璋打到过,曹操和刘备也都打到过的。他把白老虎皮垫在椅上,说道:『白老虎皮难得,可惜椅子太也寻常。』」康熙又点了点头,心中暗暗好笑,知道韦小宝在信口开河,诬陷吴三桂,又知他不学无术,以为曹操也做过皇帝。
    韦小宝道:「这第三件宝贝,是一个大理石屏风,天然生成的风景,图画中有一只小黄莺儿站在树上,树底下有一头大老虎。吴三桂言道:『屏风十分珍贵,就可惜猛虎屈居树下,小黄莺儿却站在高枝之上。』」康熙道:「他这三句话,都不过是比喻,未必是有心造反。」韦小宝道:「皇上宽洪大量,爱惜奴才。吴三桂倘若有三分良心,知道感恩图报,那就好了。只可惜他就会向朝中的王公大臣送礼,这位黄金一千两,那位白银二万两,出手阔绰得不得了。那三件至宝,却又不向皇上进贡。」
    康熙笑道:「我可不贪图他甚麽东西。」韦小宝道:「是啊,吴三桂老是向朝廷要饷银,请犒赏,银子拿到手,倒有一大半留在北京,送给了文武百官。奴才对他说:『王爷,你送金子银子给当朝那些大官,出手实在太阔气了,我都代你肉痛。』吴三桂笑道:『小兄弟,这些金子银子,也不过暂且寄在他们家裏,让他俩个个帮我说好话,过得几年,他们会乖乖的加上利钱,连本带利的还我。』奴才这可不明白了,说道:『王爷,财物到了人家手裏,怎会还你?这是你心甘情愿送给他们的,又不是人家向你借时,怎么还会有利钱?』吴三桂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膀,拿了一只锦缎袋子给我,说道:『小兄弟,这是小王送给你一点的小意思,盼你在皇上跟前,多给我说几句好话。皇上若要撤藩,你务必要说这藩是千万撤不得时。哈哈,你放心好了,这些东西,我将来不会向你讨还。』」
    他一面说,一面从怀裏摸出一只锦缎袋子来,提在手中,高高举起,人人见到袋上绣着「平西王府」四个红字。他俯下身来,打开袋口,倒了转来,只听得玎玎当当一阵响,珍珠、宝石、翡翠、美玉数十什珍品散在殿上,珠光宝气,耀眼生花。这些珠宝有些固是吴三桂所赠,有些却是韦小宝从别处纳来的贿赂,一时之间,旁人又怎能分辨?康熙道:「你到云南走这一遭,倒是大有所获了。」韦小宝这:「这些珍珠宝贝。奴才是不敢要的,请皇上赏了别人罢。」
    康熙道:「是吴三桂送你的,我怎能拿来赏给别人?」韦小宝道:「吴三桂送给奴才,要我在皇上面前撒谎,帮他说好话,说万万不能撤藩。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不能贪图一些金银财宝,把反贼说成是忠臣。但这麽一来,收了吴三桂的东西,未免对他不起。反正普天下的金银珠宝,都是皇上的物事。皇上赏给谁,是皇上的恩德,用不着吴三桂拿来做好人,收买人心。」康熙哈哈一笑,道:「你倒对朕忠心,那麽这些珍珠宝贝,算是我重行赏给你的好了。」又从衣袋裏摸出一只西洋打簧金表来,说道:「另外赏你一件西洋宝贝。」韦小宝忙爬下磕头,双手将金表接了过来。
    他君臣二人这么一番做作,众大臣个个是善观气色之人,那裏还不知康熙的心意?众大臣人人都收受过吴三桂的贿赂,最近这一批还是韦小宝转交的,心想自己若是再不识相,韦小宝把「滇敬」多少,当朝抖了出来,皇上一震怒,以「交通外藩,图谍不轨」的罪名论处,不杀头也得充军。韦小宝诬陷吴三桂的言语,甚是幼稚可笑,吴三桂就算真有造反之心,也决计不会在皇帝派去的钦差面前透露;又说甚麽送了朝中大臣的金银,将来要连本带利收回,暗示日後造反成功,做了皇帝,要向各大臣讨还金银。这明明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想法,吴三桂这等老谋深算之人,岂会斤斤计较於送了多少金银?可是明知韦小宝的言语不经一驳,他有皇上撑腰,又有谁敢自讨苦吃,出口辩驳?
    明珠脑筋最快,立即说道:「韦都统少年英才,见事明白,对皇上赤胆忠心,深入吴三桂的虎穴,探到了事情真相,当真令人好生佩服,若不是皇上洞烛先机,派遣韦都统亲去探察,我们在京裏办事的,又那知道吴三桂这老家伙深蒙国恩,竟会心存反侧?」他这几句话,既捧了康熙和韦小宝,又为满朝同僚轻轻开脱,跟着再坐实了吴三桂的罪名。太和殿上,每一个人均觉这几句话甚为中听。诸大臣本来都感惴惴不安,这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原和韦小宝颇为交好,这时自然会意,当即落井下石,大说吴三桂的不是。众大臣你一句、我一句,都说该当撤藩,有的还痛责自己胡涂,幸蒙皇上开导指点,这才如拨云雾见青天。有的更贡献方略,说道如何撤藩,如何将吴三桂锁拿来京,如何去抄他的家。吴三桂富可敌国,一说到抄他的家,人人均觉是个大大的优差,但转念一想,又都觉这件事可不好办,吴三桂一翻脸,你还没抄他的家,他可先砍了你的脑袋。
    康熙待众人都说过了,说道:「吴三桂虽有不轨之心,可是反状未露,今日此间的说话,谁也不许漏了一句话出去。须得给他一个改过自新时机会。」众大臣齐声颂扬皇恩浩荡,宽仁慈厚。康熙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说道:「这一道上谕,你们瞧瞧有甚麽不妥的。」
    巴达躬身接过,双手捧定,大声念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赖师武臣力。及海宇宁谧,必振旅班师,休息士卒,俾封疆重臣,优游颐养,赏延奕世,宠固河山,甚盛典也!」,  他念到这裏,顿了一顿,众大臣一齐发出嗡嗡、啧啧之声,赞扬皇上的御制宏文。  
    巴达轻轻咳喇一声,把脑袋转了两个圈子,便如是欣赏韩柳欧苏的绝妙文章一般,然後拖了调子,又念了起来:
    「王夙笃忠贞,克掳猷略,宣劳戮力,镇守岩疆,释朕南顾之忧,厥功懋焉!」
    他念到这裏,顿了一顿,轻轻叹道:「真是好文章!」索额圆道:「皇上天恩,吴三桂只要稍有人心,拜读了这道上谕,只怕登时就惭愧死了。」巴达又念道:
    「但念王年龄已高,师徒暴露,久驻遐荒,眷怀良切。近以地方底定,故允王所请,搬移安插。兹特遣某某、某某,前往宜谕肤意。王其率所属官兵,趣装北来,慰朕眷注;庶几旦夕觏止,君臣偕乐,永保无疆之休!至一应安插事宜,已饬所司饬庀周详。王到日。即有宁宇,无以为念。钦此。」
    巴达音调铿锵将,这道上谕念得抑扬顿挫,念毕,众臣无不大赞。明珠道:「皇上说『旦夕觏止,君臣偕乐』,这八个字,真叫人感激不能自胜。奴才们听了,心窝儿裏也是一阵子暖烘烘的。」图海道:「皇上思虑周到,预先跟他说,一到北京,就有地方住,免得他推三阻四,说要派人来京起楼建屋,拖搪耽搁,又揽他三年五年。」
    康熙道:「最好吴三桂能奉命归朝,百姓免了一塲刀兵之灾。须得派两个能说会道之人去云南宣谕肤意。」众人听皇帝这麽说,眼光都向韦小宝瞧去,韦小宝给众人瞧得发慌,心想:「乖乖弄的东,这件事可不是好玩的。上次还新媳妇去,还险险送了性命,这次去撤藩,吴三桂岂有不杀钦差大臣之理?」念及到了云南可以见到阿珂,心头不禁一热,但终究还是性命要紧。
    明珠说道:「皇上明鉴,说到能说会道,本来都统韦小宝极是能干,不过韦都统为人嫉恶如仇,得知吴三桂对皇上不敬,韦都统恨他入骨,若是去办这件差使,只怕要坏事。奴才愚见,不如派礼部侍郎折尔肯、翰林院学士达尔礼二人前去云南,宣示上旨。这两人文质彬彬,颇具雅望,或能感化凶顽,亦未可知。」康熙一听,甚合心意,当即口谕派折尔肯、达尔礼二人前往宣旨。
    众大臣见皇帝削藩之意巳决,连上谕也都写定了带在身边,都深悔先前给吴三桂说了好话。这时人人口风大改,想了许许多多吴三桂莫须有的罪状出来,当真是大奸大恶,罪不可赦。康熙点点头,说道:「吴三桂虽坏,也不致於如此。大家实事求是,小心办事吧。」说了这句话,当时站起身来,向韦小宝招招手,带着他走到後殿。
    韦小宝跟在皇帝身後,来到御花园中,康熙笑道:「小桂子,真有你的。若不是你拿出那一袋珍珠宝贝出来抖在地下,她妈的那些老家伙还在给吴三桂说好话呢。」韦小宝道:「其实皇上只须说一声:『还是撤藩的好』,大家还不是个个都说『果然是撤藩的好』。只不过要他们自己说出口来,比较有趣些。」康熙点点头,脸色转为郑重,说道:「小桂子,咱们这步棋子是走下了,可是吴三桂这家伙当真很不好斗呀。他部下的大将士卒,都是身经百战,兵势锋锐得很。他一起兵造反,倘若普天下的汉人都响应他,那可糟了!」
    韦小宝近年在各地行走,听到汉人咒骂鞑子的言语果是不少,汉人人数众多,每有一百个汉人,未必就有一个满洲人,倘若天下汉人都造起反来,满洲人无论如何抵挡不住,然而咒骂鞑子的人虽多,痛恨吴三桂的更多。他想到此节,说道:「皇上望安,普天下的汉人,没有一个喜欢吴三桂这家伙。他要造反,除了自己的亲信之外,不会有甚麽人捧他的塲。」
    康熙点点头,道:「我也想到了此节。前明桂王逃到缅甸,是吴三桂去捉了来杀死的。吴三桂要造反,只能说兴汉反满,却不能说反清复明」说到这裏,顿了一顿,问道:「前明崇祯皇帝,是那一天死的?」韦小宝搔了搔头,道:「这个………我那时候还没有出世,不知道。」康熙哈哈大笑,道:「我这可问道於盲了。那时候我也没出世。是了,到他忌辰那天,我下诏慰抚前明皇室子弟,再派几名亲王贝勒去崇祯陵上拜祭一番,好教天下百姓都感激我,心中痛恨吴三桂。」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但如崇祯皇帝的忌辰相隔时候还远,吴三桂却先造反起来呢?」   
    康熙在花园内踱了几步,微笑道:「小桂子,这些时候来你奉旨办事,苦头可吃了不少。五台山、云南、神龙岛、辽东,最後连罗刹国也去了。我这次派你去个好地方,调剂调剂。」韦小宝道:「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在皇上身边。只要听到皇上说一句话,见到皇上一眼,我就浑身有劲,心中说不出的舒服。皇上,这话千真万确,可不是拍马屁。」康熙点头道:「这是实情。我和你君臣投机,那也是缘份。我跟你打架打出来的交情,与众不同。哈哈,我见到你,心中也很高兴。小桂子,那半年中得不到你的消息,只道你在大海中淹死了,我一直好生懊悔,不该派你去冒险。」
    韦小宝心下激动,道:「但………但愿我能一辈子服侍你。」说到後来,语音已有些哽咽。康熙道:「好啊,我做六十年皇帝,你就做六十年大官,咱们君臣有恩有义,有始有终。」一位皇帝对臣子说到这样的话,那是难得之极了,一来康熙年少,说话爽直,二来他和韦小宝可说是总角之交,互相真诚。
    韦小宝道:「你做一百年皇帝,我就跟你当一百年差,做不做大官倒不在乎。」康熙笑道:「六十年皇帝还不够麽?一个人也不可太不知足了。」他顿了一顿,说道:「小桂子,这次我派你去扬州,让你衣锦还乡。」
    韦小宝听得去「扬州」三字,心中突的一跳,问道:「甚麽衣锦还乡哪?」康熙道:「你在京裏做了大官,回到故乡去见见亲戚朋友,出出风头,让大家羡慕你,那不很好吗?你叫手下人帮你写一道奏章,你的父亲、母亲,朝廷都可给你诰命,风光风光。」韦小宝道:「是,是,多谢皇上的恩典。」康熙道:「咦,你不喜欢?」韦小宝摇头道:「我喜欢得紧,只不过………只不过我不知自己亲生的爹爹是谁。」   
    康熙一怔,想到自己父亲在五台山出家,跟他倒有些同病相怜,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你到了扬州,不妨慢慢寻访,上天或许垂怜,能让你父子团圆。小桂子,你去扬州,这趟差使可易办得紧了。我派你去造一座忠烈祠。」
    韦小宝搔了搔头,说道:「种栗子?皇上,你要吃栗子,我这就给你到街上去买,良乡桂花糖炒栗子,又香又糯,不用到扬州去种。」康熙哈哈大笑,道:「他妈的,小桂子就是没学问。我说是忠烈祠,你却缠夹隆东,搅成了种栗子。忠烈祠是一座祠堂,供奉忠臣烈士的。」韦小宝笑道:「我这可是笨得紧了,原来是去起一座关帝庙甚麽的。」康熙道:「这就对的。清兵进关之後,在扬州、嘉定杀戮很惨,以致有甚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话。想到这些事,我心中也有些歉然。」   
    韦小宝道:「当时的确杀得很惨啊。扬州城裏到处都是尸体,隔了十多年,井裏河裏还往往见到死尸。不过那时候我还没出世,你也没出世,可怪不到咱们头上。」康熙道:「话是这麽说,不过是我祖宗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当时有个史可法,你听说过吗?」韦小宝道:「史阁部史大人死守扬州,那是一位大大的忠臣。我们扬州的老人家说起他来,都是要流眼泪的。我们院子裏供了一个牌位,写的是『九纹龙史进之灵位』,初一月半,大夥儿都要向这牌位磕头。我听人说,其实就是史阁部,不过瞒着官府就是了。」
    康熙点了点头:「忠臣烈士,遗爱自在人心。原来百姓们供奉九纹龙史进的灵位,焚香跪拜,其实是在纪念史可法。小桂子,你那个是甚麽院子啊?」韦小宝脸上一红,道:「皇上,这件事说起来又不大好听了,我们家裏开了一家堂子,叫作丽春院,在扬州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妓院。」康熙微微一笑,心道:「你满口市井胡言,早知你不是出身於书香世家。你这小子对我倒很忠心,连这种丑事也不瞒我。」其实开妓院甚么,韦小宝已在大吹牛皮了,他母亲只不过是个妓女而已,那裏是甚麽妓院老板了。
    康熙道:「你奉了我的上谕,到扬州去宣读。我褒扬史可法尽忠报国,忠君爱民,是个大大的忠臣,大大的好汉。我们大清敬重忠臣义士,瞧不起反叛逆贼。我给史可法好好的起一座祠堂,把扬州当时守城殉难的忠臣勇将,都在祠堂裏供奉。再拿三十万两银子去,抚卹救济扬州、嘉定两城的百姓。我再下旨,免这两个地方三年钱粮。」
    韦小宝长长吁了口气,说道:「皇上,你这番恩典可真太大了。我得向你真心诚意的磕几个头才行。」说着爬下地来,冬冬冬的磕了三个响头。康熙笑道:「你以前向我磕头,不是真心诚意的麽?」韦小宝笑道:「有时是真心诚意,有时不过敷衍了事。」康熙哈哈一笑,也不以为忤,心想:「向我磕头的那些人,一百个中倒有九十九个是敷衍了事的,也只有小桂子才说出口来。」
    韦小宝道:「皇上。你这个计策,当真是一箭射下两只鸟儿。」康熙笑道:「这叫做一箭双雕,甚麽一箭射下两只鸟儿?你倒说说看,是两只甚麽鸟儿?」韦小宝道:「这座忠烈祠一起,天下汉人都知道皇上待百姓很好。以前鞑………以前清兵在扬州、嘉定屠杀汉人,皇上心中过意不安,想法子补报。如果吴三桂造反,又或是尚可喜、耿精忠造反,要恢复明朝甚么的,老百姓就会说,满清有甚麽不好?皇帝好得很哪。」
    康熙点点头,说道:「你这话是不错,不过稍微有一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到昔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确是心中恻然,发银抚卹,减免钱粮,倒也不是全然出於收买人心。那第二头鸟儿又是甚麽?」韦小宝道:「皇上起这祠堂,大家知道做忠臣义士是好的,做反叛贼子是不好的。吴三桂要造反,那是反贼,老百姓就瞧他不起了。」康熙伸手在他帽子上轻轻一拍,笑道:「对,咱们须得大肆宣扬,忠心报主才是好人。天下的百姓那一个肯做坏人?吴三桂不起兵便罢,若是起兵,也没人服从他。」
 楼主| 发表于 2008-6-3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七回  不拍马屁

    韦小宝道:「我听说书先生说故事,自来忠臣义士,一位是岳飞岳爷爷,一位是关帝关王爷。皇上,咱们这次去扬州修忠烈祠,不如把岳爷爷、关王爷的庙也修上一修。」康熙笑道:「你心眼儿挺灵,就可惜不读书,没有学问。修关帝庙,那是很好,关羽忠心报主,大大的有义气,我来赐他一个封号。那岳飞打的是金兵。咱俩大清,本来叫作后金,金就是清,金兵就是清兵。这个岳王庙,那就不用理会了。」韦小宝道:「是,是,原来如此。」心中想:「原来你们鞑子是金兀术、哈迷蚩的後代。你们的祖宗可差劲得很。」
    康熙道:「河南省王屋山,好像有吴三桂伏下的一枝兵马,是不是?」韦小宝一怔,道:「是啊。」心想:「这件事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康熙道:「当时你查到吴三桂的逆谠,派人前来奏知,我却反而将你申斥一顿,你可知是甚么原因?」韦小宝道:「想来咱们对付吴三桂的兵马还没调派好,所以皇上假装不信,免得打草惊蛇。」康熙笑道:「对了!打草惊蛇这个成语用得对了,朝廷之中,吴三桂一定伏有不少心腹,我们一举一动,这老贼无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王屋山司徒伯雷的事,当时我若是一加查究,吴三桂立刻便知道了。他心里一惊,说不定马上就起兵造反。那时候啊,朝廷的虚实他甚麽都知道,他的兵力部署甚麽的,我可一点儿也不知,打起仗来,我们非输不可。一定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战百胜。」
    韦小宝道:「皇上当时派人来大骂我一顿,满营军官都知道了,吴三桂若有奸细在我兵营裏,必定去报告给老家伙知道,老家伙心裏,说不定还在暗笑皇上胡涂呢。」康熙道:「你这次去扬州,带五千兵马,去到河南济源,突然出其不意,便将王屋山上的匪窟给剿了。吴三桂这一枝伏兵离京师太近,是个心腹之患。」韦小宝喜道:「那妙得紧。皇上,不如你御驾亲征,杀吴三一个下马威。」
    康熙微笑道:「王屋山上只有一二千土匪,其中一大半倒是老弱妇孺,那个姓元的张大其辞,说甚麽有三万多人,全是假的。我早已派人上山去查得清清楚楚。一千多名土匪,要我御驾亲征,未免叫人笑话罢!哈哈,哈哈。」韦小宝跟着乾笑了几声,心想小皇帝精明之极,虚报大数可不成。康熙道:「怎么样进剿王屋山土匪,你下去想想,过一两天来回奏。」韦小宝答应了退下,寻思:「这行军打仗,老子可不大在行。当日水战靠施琅,陆战靠谁才是?有了,我去调广东提督吴六奇来做副手,一切全听他的。这人打仗可是一把好手。」
    韦小宝转念又想:「皇上叫我想好了方略,一两天回奏,到广东去请吴六奇,回来最快也得一个月,那可来不及。北京城裏,可有甚麽调兵打仗的好手?」盘算半晌,北京城里出名的武将倒是不少,但大都是满洲大官,不是已经封公封侯的,就是将军提督,自己小小一个都统,指挥他们不动。他爵位已封到伯爵,在满清职官制度,子爵已是一品,伯爵以上,列为超品,比之尚书的爵位还高。但那是虚街,虽然尊贵,却无实权。他小小年纪想要名臣勇将听命於巳,可就不易了。   
    他在房中踱来踱去出神,瞧着案上所赠的那只金饭碗,心想:「施琅在北京城里不得意,这才来求我。北京城裏,不得意的武官应该还有不少哪。只是又要不得意,又要有本事,一时之间未必凑得齐在一起。没本事而飞黄腾达之人,北京城裏倒是不少,像我韦小宝就是一位了,哈哈!」想到这裏,不由得自觉好笑。走过去将金饭碗捧在手裏,只觉重甸甸地,没有一斤,也有十四两,饭碗上的四个大字虽然不识,却听人说过,知道是「加官进爵」,心想:「我韦小宝凭了甚麽本事加官进爵,最大的本事,便是拍马屁,拍得小皇帝舒舒服服,除此之外,老子的功夫平常得紧。看来凡是有本事之人,不肯拍马屁,喜欢拍屁的,他妈的便是跟老子差不多。」
    他仰起了头寻思,相识的武官之中,有那个是不肯拍马屁的?天地会的英雄豪杰当然不会随便向人谄谀,只是除了师父陈近南和吴六奇之外,大家只会内功外功,不会带兵打仗。师父的部将林兴珠是会打仗的,可惜回去了台湾。突然之间,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他带同施琅等人,前赴天津,转去塘沽出海,水师总兵黄甫对自己奉承周到,天津卫有一个大胡子武官,却对自己皱眉扁嘴,一副瞧不起的样子,一句马屁也不肯拍。这家伙是谁哪?他当时没记住这军官的名字,这时候自然更加想不起来,心中只想:「拍马屁的,就没本事。这大胡子不肯拍马屁,一定有本事。」
    他寻思片刻,已有了主意,当即到兵部尚书衙门去找尚书明珠,请他出一道六百里加急文书,去天津卫将一名大胡子军官调来北京,这大胡子的军阶不高也不低,不是副将,就是参将。明珠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出文书去调一个人,无名无姓,如何调法?但他知韦小宝眼前是皇帝最得宠之人,莫说只不过去天津卫调一个武官,就是再难十倍的题目出下来,也得想法子交差,当即含笑答应,亲笔写了一道公文给镇守天津的总兵,命他将麾下所有的大胡子军官,一齐调来北京,赴部进见。
    次日中午时分,韦小宝刚吃完中饭,亲兵来报,兵部尚书大人求见。韦小宝迎出大门,只见明珠身後跟着二十个大胡子军官,有的黑胡子,有的白胡子,有的是花白胡子,个个麋沙被面,大汗淋漓。明珠笑道:「韦都统,你吩咐调的人,兄弟给你找来了一批,请你挑选,不知那一个合式。」
    韦小宝忽然间见到这么一大群大胡子军官,一怔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明珠大人,我只请你找一个人胡子,你办事可真周到,一找就找了二十来个,哈哈,哈哈。」明珠笑道:「就怕传错了人,不中韦爵爷的意啊。」
    韦小宝又是哈哈大笑,说道:「天津卫总兵麾下,原来有这许多大胡子………」话未说完,人丛中突然有个声音暴雷也似的喝道:「大胡子便怎样?你没的拿人来开玩笑!」韦小宝和明珠都吃了一惊,齐向那人瞧去,只见他身材魁梧,站在众军官之中,此各人都高了半个头,满脸怒色,一丛大胡子似乎一根根都翘了起来。韦小宝一怔,随即喜道:「对了,对了,正是老兄,我便是要找你。」
    那大胡子怒道:「上次你来到天津,我言语中冲撞了你,早知你定要报复,出这一口气。哼,我没犯甚麽罪名,要硬加我甚麽罪名,只怕也不容易。」明珠道:「你叫甚麽名字?怎地在上官面前如此无礼?」那大胡子适才到兵部衙门,巳参见过明珠,他是该管的大上司,可也不敢胡乱顶撞,便躬身道:「回大人,卑职天津副将赵良栋。」明珠道:「这位韦都统官高爵尊,为人宽仁,是本部的好朋友,你怎地得罪他了,快快上前陪罪。」
    赵良栋心头一口气难下,斜睨着韦小宝,心想:「你这乳臭未乾的黄口小子,我为甚么向你陪罪?」韦小宝笑道:「赵大哥莫怪,是兄弟得罪了你,该当兄弟向亦陪罪。」转过头来,向着众军官说:「兄弟有一件要事,要和赵副将商议,一时记不起他的尊姓大名,以致兵部大人邀了各位一齐到北京来,累得各位连夜赶路,实在对不起得很。」说着连连拱手。
    众军官忙即还礼。赵良栋见他言语谦和,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心头火气,也登时消了。韦小宝向明珠道:「来来来,大人光临,请到裏面坐坐,兄弟敬酒道谢。天津卫的朋友们,也都请进去。」明珠本是有心要和他结纳,当下欣然入内。
    韦小宝大张筵席,请明珠坐了首席,请赵良栋坐次席,自己在主位相陪,其余的天津武将,另行坐了三桌。伯爵府的酒席,自是十分丰盛,酒过三巡,演戏的在筵前唱起来。这次进京的天津众武将有的只不过是个小小把总,只因天生了一把大胡子,居然在伯爵府中与兵部尚书、都统大人一起喝酒听戏,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奇逢。
    那赵良栋脾气虽然倔强,为人却也精细,见韦小宝在席上不提商议何事,也不出言相询,只是听着韦小宝说些罗刹国的奇风异俗,心中却想:「小孩子胡说八道,那有男人女人在大庭广众之间搂抱了跳啊跳的,天下怎会有如此不识羞耻之事?」
    明珠喝了几杯酒,听了一出戏,便站起来告辞。韦小宝直送到大门之外,回到大厅,陪着众军官看完了戏,这才请赵良栋到内书房去详谈。
    赵良栋见书架上摆满了一套套书籍,心中不禁肃然起敬:「这小孩年纪虽小,学问倒是好的,这可比我们粗胚高明了。韦小宝见他眼望书籍,笑道:「赵大哥,不瞒你说,这些书本子都是拿来摆样子的。兄弟识得的字,加起来凑不满十个。我自己的名字韦小宝三字是会写的,除此之外,就只好对着书本子他妈的乾瞪眼了。」赵良栋哈哈大笑,心头又是一松,觉得这个小都统性子倒很直爽,不搭架子,说道:「韦大人,卑职先前言语冒犯,你别见怪。」韦小宝笑道:「见甚麽怪啊。你我不妨兄弟相称,你年纪大,我叫你赵大哥,你就叫我韦兄弟。」
    赵良栋忙站起来讲了个安,说道:「都统大人可别说这等话,那太也折杀了小人了。」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我不过运气好,碰巧做了几件让皇上称心满意的事,你还道我真有甚麽狗屁本事麽?做这个官,实在惭愧得紧,那及得上赵大哥一刀一枪,功劳苦劳完全凭真本事干起 局书图发信 来的。」这几句话只把赵良栋听得心头大悦,说道:「韦大人,我是个粗人,你有甚麽事,尽管吩咐下来,只要小将做得到的,一定拼命给你去干。就算当真做不到,我也给你拼命去干。」韦小宝大喜,说道:「我也没甚麽事,只是上次在天津见了赵大哥,见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是钦嗟大臣,人人都拍我马屁,偏生赵大哥就不卖帐。」赵良栋神色有些尴尬,道:「小将是粗鲁武人,不善奉承上司,倒不是有意对钦差大臣无礼。」韦小宝道:「我没有见怪,否则的话,也不会找你来了。我心中有个道理,凡是没本事的,只好靠拍马屁去升官发财,不肯拍马屁的,一定是有本事之人。」
    赵良栋喜道:「韦大人这几句话说得真是爽快极了。小将本事是没有,可是听到人家吹牛拍马,心中就是有气。得罪了上司,跟同僚吵架,升不了官,都是为了这个牛脾气。」韦小宝道:「你不拍马屁,一定有本事的。」赵良栋裂开了大嘴,不知说甚麽话才好,真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韦大人」也。
    韦小宝吩咐家人在小书房中关了酒席,两人对酌闲谈,原来赵良栋是陕西省人氏,行伍出身,打仗时勇往直前,积功而升到副将。韦小宝听说他善於打仗,心头甚喜,暗想:「我果然没有看错了人。」当下问起带兵进攻一座山头的法子。赵良栋不读兵书,但久经战阵,经历极富,听韦小宝问起,只道是考较自己本事,当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两人说得兴起,赵良栋将书架上的四书五经一部部搬将下来,布成山峯、山谷、河流、道路之形,打仗时何处埋伏、何处佯攻、何处拦截、何处撞击,一一细加解释。他说的是双方兵力相等的战法。韦小宝道:「如果敌人只有一千多些,而咱们却有五千人马,要怎麽进攻,才能必胜 ?」赵良栋道:「打仗必胜,那是没有的。不过我们兵力多了敌人几倍,如果是由小将来带,倘若再打输了,那还算是人麽?总要将敌人尽数生擒活捉,一个也不漏网才好。」他一面说,一面布置敌我双方的兵力部署。韦小宝命家丁去取了几千文铜钱来,当作兵马,赵良栋便布起阵来。
    韦小宝将他的话记在心中,当晚留他在府中歇宿。次日去见康熙,依样葫芦,便在上书房中布起阵来。只是韦小宝不敢胡乱搬动皇帝的书籍,大致粗具规模,也就是了。
    康熙沉思半晌,问道:「这法子是谁教你的 ?」韦小宝也不隐瞒,将赵良栋之事说了。康熙听说明珠连夜召了二十几名大胡子军官,从天津东来,供他挑选,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你又怎知赵良栋有本事?」韦小宝可不敢说由於这大胡子不拍马屁,心想自己是马屁大王,这秘诀决不能对皇帝说知,便道:「上次皇上派奴才去天津,我见这大胡子带的兵操得很好,心想总有一日要对吴三桂用兵,这大胡子倒是个人才。」
    康熙点点头道:「你念念不忘对付吴三桂,那就好得限。朝里那些老头子啊,哼,念念不忘就是怎样讨好吴三桂,向他索取贿赂。那赵良栋现在是副将,是不是?你回头答应他,一力保荐他升官,我特旨升他为总兵,让他承你的情,以後尽心帮你办事。」韦小宝喜道:「皇上体贴臣下,当真是无微不至。」   
    他回到伯爵府,跟赵良栋说了。过得数日,兵部果然发下了凭状,升赵良栋为天津总兵,听由都统韦小宝调遣。赵良栋自是感激不尽,心想跟着这位少年上司,不用拍马屁而升官甚快,实是人生第一大乐事。
    这日韦小宝正和赵良栋在府中谈论,外面有人求见,却是额驸吴应熊请去府中小酌。那请客的亲随说道:「额驸很久没见韦大人,很是牵挂,务请韦大人赏光,额驸说谢媒酒还没请你老人家喝过呢。」韦小宝心想:「这驸马爷有名无实,谢甚麽媒?不过说到这个『谢』字,你们姓吴的总不能讲我喝一杯酒就此了事,不妨过去瞧瞧,顺手发财,有何不可。」当下带了赵良栋和骁骑营亲兵,来到额驸府中。
    吴应熊与建宁公主成婚后,在北京已有赐第,与先前暂居时的局面又自不同。吴应熊带着几名军官,出大门迎接,说道:「韦大人,咱们是自己兄弟,今日大家叙叙,也没有外客。刚从云南来了几位朋友,正好请他们陪赵总兵喝酒。」几名军官通名引见,那留着花白长须,形貌威重的是云南提督张勇;另外两个都是副将,一个神情悍勇的名叫王进宝,一个温和恭敬的叫做孙思克。  ·
    韦小宝拉着王进宝的手,说道:「王大哥,你是宝,我也是宝,不过你是大宝,我是小宝。咱哥儿俩『宝一对』,有杀无赔。」云南三将都哈哈大笑起来,见韦小宝十分随和,都感欣喜。韦小宝对张勇道:「张大哥,上次兄弟到云南,怎麽没见到你们三位啊?」张勇道:「那时候王爷恰好派小将三人出去巡边,没能在昆明侍候韦大人。」韦小宝道:「唉,甚么大人小将的,大家爽爽快快,我叫你张大哥,你叫我韦兄弟,咱们这叫做『哥俩好,喜相逢』!」张勇笑道:「韦大人这般说,我们可怎麽敢当?」
    几个人一面说笑,走进厅去,家丁刚献上荼来,另一名家丁过来向吴应熊道:「公主请额驸陪着韦大人进去见见。」韦小宝心中怦的一跳,心想:「这位公主可不大好见。」但想到昔日和她同去云南,一路上风光旖旎,有如新婚夫妇一般,不由得热血上涌,脸上红了起来。吴应熊笑道:「公主常说,咱们的姻缘是韦大人撮成的,非好好敬一杯谢媒酒不可。」说着站起身来,向张勇等说道:「各位宽坐。」陪着韦小宝走进内堂。经过两处厅堂,来到一间厢房之中,吴应熊反手带上了房门,说道:「韦大人,这一件事,非请你帮个大忙不可。」韦小宝脸上又是一红,心想:「你给公主阉了,做不来丈夫,要我帮这大忙吗?」嗫嗫嚅嚅的道:「这个………这个………有些不大好意思吧。」吴应熊一愕,说道:「若不是韦大人仗义援手,解这急难,别人谁也没此能耐。」韦小宝神色更是忸怩,心想:「定是公主逼他来求我的,否则为甚么他说非要我来帮手不可,别人就不行?」
    吴应熊见韦小宝神色有异,只道他不肯援手,说道:「这件事情,我也明知十分难办,事成之後,父王和兄弟一定不会忘了韦兄弟给我们的好处。」韦小宝心想:「为甚么连吴三桂也要感激我?啊,是了,吴三桂定是没有孙子,要我帮他生-个。是不是能生孙子,那可拿不准啊。」说道:「驸马爷,这件事是没把握的。王爷跟你谢在前头,若是弄不成功,岂不是对不起人?」吴应熊道:「不打紧,不打紧。韦兄弟只要是尽了力,我父子一样承情,就是公主,也是感激不尽。」韦小宝笑道:「你要我卖力,那是一定的。」
    吴应熊走近一步,低声道:「削藩的事,消息还没传到云南,张提督他们是不知道的。韦兄弟若能赶着在皇上跟前进言,改回削藩的成命,六百里加急文书赶去云南,准能将削藩的上谕截回来。」韦小宝一愕,道:「你………你说是削藩的事?」吴应熊道:「是啊,眼前大事,还有大得过削藩的?皇上对於韦兄弟的主意,可说得是言听叶从,只有韦兄弟出马,才能挽狂澜於既倒。」韦小宝心想:「原来我全然会错了意,真是好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吴应熊道:「韦兄弟为何发笑?是我的话说错了麽?」韦小宝道:「不是,不是。对不住,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好笑。」吴应熊心中不快。脸上微有愠色,暗暗切齿:「眼前且由得你猖狂,等父王举起义旗,一路势如破竹的打到北京,拿住了你这小子,瞧我不把你千刀万剐。」韦小宝道:「驸马爷,明儿一早,我一定去见皇上,说道吴额驸是皇上的妹夫,平西王是皇上的尊亲,就算不再加官晋爵,总不能削了尊亲的爵位,这可对不起公主哪。」吴应熊忙道:「是,是。韦兄弟脑筋动得快,一时三刻之间就想了大条道理出来,一切拜托。咱们这就见公主去。」
    他带领韦小宝,来到公主房外求见。公主房中出来一名宫女,吩咐韦小宝在房侧的花厅中等侯。过不多时,公主便来到厅中,大声喝道:「小桂子,你隔了这麽多时候也不来见我,你想死了?快给我滚过来!」韦小宝笑着请了个安,笑道:「公主万福金安。小桂子天天记挂着公主,只是皇上派了我出差,一直到罗刹国,还是这几来刚回来的。」公主眼圈儿一红,道:「你天天记着我?见你的鬼了,我………我………」说着眼泪水便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韦小宝见公主玉容清减,神色憔悴,料想她与吴应熊婚後,定是郁郁寡欢,心想:「吴应熊这小子是个太监,嫁给太监做老婆,自然没甚麽快活。」眼见公主这般情况,想起昔日之情,不由得心生怜惜,说道:「公主记挂皇上,皇上也很记挂公主,说道过得几天,要接公主进宫,叙叙兄妹之情。」这是他假传圣旨,康熙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建宁公主这几个月来住在额驸府中,气闷无比,听了韦小宝这句话,登时大喜,问道:「甚麽时候,你跟皇帝哥哥说,明天我就去瞧他。」韦小宝道:「好啊,额驸有一件事,吩咐我明天面奏皇上,我便奏请皇上接公主便是。」吴应熊也很喜欢,说道:「有公主帮着说话,皇上是更加不会驳回的了。」公主小嘴一撇,说道:「哼,我只跟皇帝哥哥说家常话,可不帮你说甚麽国家大事。」
    吴应熊陪笑道:「好罢,你爱说甚麽就说甚麽。」公主慢慢站起来,笑道:「小桂子,差不多一年没见你,你可长得高了。听说你在罗刹国有个鬼姑娘相好,是不是啊?」韦小宝笑道:「那有这回事?」突然之间,拍的一声响,脸上已热辣辣的吃了公主一记耳光。韦小宝叫道:「啊哟!」跳了起来。公主笑道:「你说话不尽不实,在我面前也说假话?」提起手来,又是一掌。韦小宝侧头一避,这一掌就没打着。公主对吴应熊道:「我有事要问小桂子,你不必在这裏听着了。」吴应熊笑道:「好,我去陪外面的武官们喝酒去。」心想眼睁睁的瞧着韦小宝挨打,他面手上可不大好看,当下退出了花厅。
    公主一伸手,巳扭住了韦小宝的耳朵,说道:「死小鬼,你忘记了我啦。」说着重重一扭。韦小宝痛得大叫起来,说道:「没有,没有!我这不可是瞧你来吗?」公主飞起左脚,踢在他的小肚子上,骂道:「没良心的,瞧我不剐了你?若不是我来叫你,你再过三年也不会来瞧我。」韦小宝见厅上无人,伸手搂住了她,低声道:「不要动手动脚,明天我跟你在皇宫裏叙叙。」公主脸上一红,道:「叙甚麽?叙你这小鬼头!」伸手在他额头卜的一下,打了个爆栗。韦小宝抱着她的双手紧了一紧,说道:「我使一招『双龙抢珠』!」公主啐了他一口,挣扎了开去。韦小宝道:「咱们若是在这裏亲热,只怕驸马爷起了疑心,明儿在宫裏见。」公主红着脸道:「他疑心甚麽?」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小鬼头儿,快滚你的罢。」
    韦小宝笑着出去,回到大厅,只见吴应熊陪着四名武将闲谈。赵良栋和王进宝正不知争辩甚麽,两人都是面红耳赤,声音极大。两人见到韦小宝出来,便住了口。韦小宝笑道:「两位争甚麽啊?让我听听成不成?」张勇笑道:「我们在评论马匹。这位王副将相马眼光独到。凭他挑过的马,必定是良驹,刚才大家说起了牲口,王副将就夸云南的马好。这位赵总兵不信,说道川马滇马腿短,跑不快。王副将却说川马滇马有长力,十里路之内及不上别的马,跑到二三十里之後,那就越奔越有精神。」韦小宝道:「是吗?兄弟有几匹坐骑,就讲王副将相相。」当下吩咐亲兵回府,将马廐中的好马牵来。
    吴应熊道:「韦都统的坐骑,是康亲王所赠,有名的大宛长驹,叫做玉花聪,我们的旗马那裏及得上?」王进宝道:「韦大人的马,自然是好的,大宛出好马,卑职也听到过,卑职在甘肃、陕西时,也骑过不少大宛名驹,短途冲刺是极快的,甚麽马也比不上。」赵良栋道:「那么赛长途呢?难道大宛马还及不上滇马?」王进宝道:「云南马本来并不好,只不过胜在克苦耐劳,有长力。这些年来卑职在滇北养马,将川马、滇马交配,这新种倒是极佳。」赵良栋道:「老兄,你这就外行了,马匹向来讲纯种,种越纯越奸,没听说杂种马反而更好的。」王进宝胀红了脸,说道:「赵总兵,我不是说杂种马一切都好。马匹用途不同,有的用以冲锋陷阵,有的用以负载辎重,就算是军马,也大有分别啊。有的是百里马,有的是千里马,长途短途,全然不同。」赵良栋道:「哼,居然有人喜欢杂种。」  
    王进宝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骂谁是杂种?这般不乾不净的乱说!」赵良栋冷笑道:「我本来是说马,又不是说人。谁的种不纯,作贼心虚,何必乱发脾气。」王进宝更加怒了,说道:「这是额驸公的府上,不然的话,哼哼!」赵良栋道:「哼哼怎样?你还想眼我动手不成?」
    张勇劝道:「两位初次相识,何必为了牲口的事生这闲气?来来来,我陪两位喝一杯,大家别争了。」他是提督,官阶比赵良栋、王进宝都高,两人不敢不卖他这个面子,只得都喝了酒。两人你瞪着眼瞧我,我瞪着眼瞧你,若不是上官在座,两个火爆霹雳的人当场就打将起来了。
    过不多时,韦小宝府中的亲兵马夫巳牵了坐骑到来,众人同到後面马廐中去看马。王进宝倒也真的懂马,一眼之下,便说出每一匹马的长处缺点,甚至连性情脾气也猜了七八成。韦府的马夫都十分佩服,大赞王副将好眼力。
    最後看到韦小宝的坐骑玉花骢。这匹马腿长膘肥,相貌神骏,尤其全身雪白,生满了胭脂色的斑点,毛色光亮,漂亮之极,人人看了都不住的喝采。王进宝却不置可否,看了良久,说道:「这匹马本质是极好的,只可惜养坏了。」韦小宝道:「怎地养坏了?倒要请教。」
 楼主| 发表于 2008-6-3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八回  赛马作弊

    王进宝道:「韦都统这匹马,原来是天下少有的良驹。这种好马,每天要骑了快跑几十里,慢跑几十里,越是磨练越好。可是韦都统过於爱惜,不舍得骑它。这牲口过的日子太也舒服,吃的是上好精料,一年难得跑上一两趟,唉,可惜,可惜,好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已经宠坏了。」
    吴应熊听了,脸色微变,鼻孔中轻轻哼了一声,却不说话。韦小宝瞧在眼裏,知道王进宝最後这几句话已得罪了吴应熊,心想:「我不妨乘此机会,挑拨离间一番,让他们云南将帅不和。」便道:「王副将的话,恐怕只说对了一半,富贵人家子弟,也有本事极大的。好比额驸爷,他是你们王爷的世子,自幼儿锦衣玉食,可是他半点没给宠坏啊。」王进宝胀红了脸,忙道:「是,是。王爷世子,自然大大的不同。卑职决不是说额驸爷。」
    赵良栋冷冷的道:「在你心中,只怕觉得也没甚麽不同罢。」王进宝怒道:「赵总兵,你今日为甚麽老是跟兄弟过不去?兄弟可没得罪你啊。」韦小宝笑道:「好了,别为了这种小事伤了和气,做武官的人,往往瞧不起朝廷裏的年轻大臣,那也是有的。」王进宝道:「回都统大人,卑职没有瞧你不起。」赵良栋道:「你瞧不起额驸爷。」王进宝大声道:「没有。」
    韦小宝道:「王副将,可惜你养的好马都留在云南,否则倒让我们见识见识。」王进宝道:「我养的马,是,是,不敢当。」韦小宝心觉奇怪:「甚麽叫做『是,是,不敢当!』」赵良栋道:「反正王副将的好马都在云南,这是死无对证。韦都统,小将当年在关外养了几百匹好马,匹匹日行二千里,夜行三千里。就可惜隔得远了,不能让都统大人瞧瞧。」众人哈哈大笑,都知他是故意讥刺王进宝。
    王进宝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左首的马廐,大声道:「那边的三十匹马,就是这次我从云南带来的。赵总兵。你挑十匹马,跟我这裏随便那十匹赛赛脚力,瞧是谁输谁赢。」
    赵良栋见那些滇马又瘦又小,毛秃皮乾,心想:「你这些叫化马当真有甚麽了不起?」说道:「就是韦都统府裏牵来的那几匹牲口,也担保胜过了王副将你亲手调养的五痨七伤的心肝宝贝儿。」韦小宝哈哈大笑,道:「大家不用争了。额驸爷,咱们就来赛一赛马,我挑十匹,双方赌个儿采头。」
    吴应熊道:「韦都统的大宛良马,我们的云南小马那裏此得上?不用赛了,当然是我们输。」韦小宝见王进宝气鼓鼓地、一脸不服气的神情,道:「额驸爷肯服输,王副将却不服输。这样吧,我拿一万两银子出来,额驸爷也拿一万面银子出来,今日下午,就去城外跑跑马,那一个赢了六塲,以後的就不用比了。你说好不好呢?」吴应熊还待再推,突然心念一动:「这小子年少好胜,我就故意输一万两银子给他,让他高兴高兴。」便道:「好,就是这么办。韦兄弟,你若是输了,可不许生气。」
    韦小宝笑道:「赢得漂亮,输得光棍,那有输了生气之理?」
    一瞥眼间,只见王进宝眼中闪烁着喜色,心道:「啊哟,瞧这王副将时神情,倒似是挺有把握,莫非他这些痨病马当真有长力?不行,不行,非作弊搞鬼不可。」他生平赌钱,专爱作弊,眼见这塲赛马未必准赢,登时动了坏主意,心想今日下午赛马来不及做手脚,说道:「既是大赌,我可得去好好挑选十匹好马。明天一早再赛如何?」吴应熊决心拉马,不尽全力,十塲比赛中输八九塲给他,今天此明天也都没分别,当即点头答应。
    韦小宝在额驸府中饮酒听戏,不再提赛马之事。到得傍晚,竭力邀请吴应熊带同张勇、王进宝、孙思克三人到自己府中喝酒。吴应熊欣然答应,一行人便到韦小宝的伯爵府来。坐定献上茶後,韦小宝说声:「少陪,兄弟去安排安排。」吴应熊笑道:「大家自己人,不用客气。」韦小宝道:「贵客驾临,可不能太寒蠢了。」
    来到後堂,吩咐总管预备酒席戏班,跟着叫了府裏的马夫头儿来,取出五百两银子,交了给他,说道:「我的玉花聪和别的马儿,还在额驸府中,你这就去牵回来,顺便请额驸府裏的一班马夫去喝酒,喝得他妈的个个稀巴烂。」那马夫头儿应了。韦小宝道:「给马儿吃些甚麽,那就身疲脚软,没力气跑路?可又不能毒死了。」马夫头儿道:「不知爵爷要怎么样,小人尽力去办就是。」韦小宝笑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额驸有一批马,刚从云南运来的,自吹长力极好,明儿要跟咱们的马比赛。咱们可不能输了丢塲,是不是?」那马夫头儿登时明白,笑道:「爵爷要小人弄点甚麽给额驸的马儿吃了,明儿比赛,咱们就能准赢?」
    韦小宝笑道:「对了,你聪明得很。明儿赛马,是有采头的,赢了再分赏金给你。你悄悄去办这件事,可千万不能给额驸府裏的马夫知道了。这五百两银子拿去请客,喝酒赌钱嫖堂子,他妈的什么都干,搞得他们昏天黑地,这才下药。」那马夫头儿道:「爵爷望安,错不了。小人去买几十斤巴豆,混在豆料之中,喂吴府的马儿吃了,叫一匹匹马儿全拉一夜稀屎,明日比赛起来,乌龟也跑赢它们了。」
    韦小宝嘱咐马夫头儿已毕,这才出去陪伴吴应熊等人饮酒。他生怕吴应熊等回去後,王进宝又去看马,瞧出了破绽,是以殷勤接待,不住劝酒。赵良栋酒量极宏,一直跟王进宝斗酒,喝到深夜,除了韦小宝与吴应熊外,四员武将都醉倒了。
    次日一早,宫裏太监奉了康熙旨意,召韦小宝进宫。既是皇帝召唤,赛马甚麽的只好搁一搁了。来到宫中,只见康熙笑容满面,心情极好,说道:「小桂子,有个好消息跟你说,尚可喜和耿精忠都奉诏撤藩,日内就动身来京了。」韦小宝道:「恭喜皇上,尚耿二藩奉诏,吴三桂老家伙一只手掌拍不来手………」康熙笑道:「孤掌难鸣。」韦小宝道:「对,孤掌难鸣,咱们就打他个落花流水。」康熙笑道:「倘若他也奉诏撤藩呢?」韦小宝一怔,道:「那也好得很啊。他来到北京,皇上要搓他圆,他不敢扁,皇上要搓他扁,他说甚么也圆不起来。」
    康熙微笑道:「你倒也懂这个道理。」韦小宝道:「那时候,他好比,似蛟龙,困在沙滩,这叫做虎落平阳………」说到这裏,伸伸舌头,在自己额头卜的一下,打了一记。康熙哈哈大笑,道:「叫做虎落平阳被你欺,那时候别说他不敢得罪我,连你也不敢得罪啊。」韦小宝道:「是。是,那也好玩得紧。」
    康熙道:「一篇敕建扬州忠烈祠的文章,我已经做好了,教翰林学士写了,你带去扬州,刻在碑上。挑个好日子,这就动身罢。」韦小宝道:「是。三藩奉诏撤藩,这忠烈祠还是要建麽?」康熙道:「也不知吴三桂是不是奉诏。再说,褒扬忠烈,本是好事,就算吴三桂不造反,也是要办的。」韦小宝答应了,闲谈之际,说起建宁公主请求觐见。康熙点点头,吩咐身後太监,即刻宣建宁公主入见。
    韦小宝挂念着跟吴应熊赛马之事,但皇帝召见,若不是皇帝说「你去罢」,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告辞的,只得陪着康熙说话。康熙兴致极好,详细问他罗刹国的风土人物,当时火枪手如何造反,苏菲亚公主如何平乱,大小沙皇如何并立。说了一回,公主来到了上书房。
    一见之下,公主便伏在康熙脚边,抱住了他腿,放声大哭,说道:「皇帝哥哥,我今後在宫裏陪着你,再也不回去了。」康熙抚着她头发,道:「怎麽啦?额驸欺侮了你麽?」公主哭道:「谅他也不敢,他…他…」说着又哭了起来。康熙心道:「你阉割了他,使他做不了你丈夫,这可是你自作自受。」当下安慰了她几句,说道:「好啦,好啦,不用哭啦。你陪我吃饭。」
    皇帝吃饭,并无定时,一凭心之所喜,随时随刻就开饭。当下御膳房太监开上御食,韦小宝在一旁侍候。他虽极得皇帝宠爱,却也不能陪伴饮食。康熙赏了他几十碗大棻,命太监送到他府中,回头再吃。公主喝得几杯酒,红晕上脸,眼睛水汪汪地,向着章小宝一瞟一瞟。在皇帝跟前,韦小宝可不敢有丝毫无礼,眼光始终不和公主相接,一颗心怦怦乱跳,暗想:「公主酒後若是漏了口风,给皇帝瞧了出来,我这颗脑袋可实在不大稳当了。」他奉旨护送公主去云南完婚,路上却监守自盗,和公主私通,这罪名可着实不小,心中不住懊悔,实不该向皇帝提起公主要求觐见之事。
    韦小宝心中正自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之时,公主忽道:「小桂子,给我装钣。」说着将饭碗伸到他面前。康熙笑道:「你饭量倒好。」公主道:「兄到皇帝哥哥,我饭也吃得下了。」待韦小宝装了饭,双手恭恭敬敬的捧着,放在公主面前桌上,公主左手垂了下去,重重在他大腿上扭了一把。韦小宝吃痛,却不敢声张,连脸上的笑容也不敢少了半分,只是未免笑得尴尬,却是无可如何了,心中骂道:「死婊子,几时瞧我不重重的扭还你。」心中骂声未歇,脑袋不由得向後一仰,却是公主伸手到他背後,拉住了他辫子用力一扯。
    这一下却给康熙瞧见了,微笑道:「公主嫁了人,还是这样的顽皮。」公主指着韦小宝笑道:「是他,是他………」韦小宝心中大急,不知公主会说出甚麽话来,幸喜公主只格格的笑了几声,说道:「皇帝哥哥,你做皇帝的名声越来越好,我在宫裏不知道,这次去了云南一次,一路来回,听得百姓们都说你尧天舜日,就是这小子哪,」说着向韦小宝白了一眼,道:「官儿也是越做越大,只有你的小妹子,做人却是越来越倒霉。」
    康熙本来心情甚好,建宁公主这几句恭维又是恰到好处,笑道:「你是妻凭夫贵,吴应熊他父子俩若是好好地听话撒藩,天下太平,我答应你升他的官便是。」公主小嘴一撇,道:「你升不升吴应熊这小子的官,不关我事,我要你升我的官。」康熙笑道:「你做甚麽官哪?」公主道:「小桂子说,罗刹国的公主做甚麽摄政王,你就封我做大元帅,派我去打番邦罢。」康熙哈哈大笑,道:「女子那能做大元帅的?」公主道:「古时候樊梨花,佘太君,穆桂英,那一个不是抓印把子做大元帅。为甚麽她们能做,我就不能 ?你说我武艺不行,咱们就来比划比划。」说着笑嘻嘻的站起身来。
    康熙笑道:「你不肯读书,跟小桂子一般的没学问,就净知道这些戏文裏的故事。历史上女子做元帅的倒确是有的,唐太宗李世民的妹子,娘子军的元帅平阳公主,帮助唐太宗打定天下,那就厉害得很了。」公主拍手道:「这就是了。皇帝哥哥,你做皇帝胜了李世民,我就学学平阳公主,小桂子,你学甚麽啊?学高力士呢,还是魏忠贤?」   
    康熙哈哈大笑,连连摇头,说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小桂子这太监是假的,再说,高力士、魏忠贤都是昏君手下的太监,你这可不是骂我吗?」公主笑道:「对不起,皇帝哥哥,你别见怪,我是不懂的。」心中想着「小桂子这太监是假的」这句话,忍不住瞟了韦小宝一眼,心中不由得春意荡漾,说道:「我一直没进宫来,现下该去叩见太后了。」康熙一怔,心想:「假太后已换了真太后,你的母亲逃出宫去了。」他一直疼爱这个妹子,不忍令她难堪,说道:「太后这几天身子很不舒服,不用去烦她老人家了,到慈宁宫外磕头请安就是了。」公主答应了,道:「皇帝哥哥,我去慈宁宫,回头再跟你说话。小桂子,你陪我去。」韦小宝不敢答应。座[康]熙向他使个眼色,命他设法阻拦公主,别让她见到太后。韦小宝会意,点头领旨,当下陪着公主,往慈宁宫去。他嘱咐小太监先去通报,果然太后吩咐下来,身子不适,不用叩见了。
    公主不见母亲很久,心中记挂,说道:「太后身子不舒服,我更要瞧瞧。」说着拔足便往太后寝殿中闯了进去。一众太监、宫女那敢阻拦?韦小宝急道:「殿下,殿下,太后她………她着了凉,吹不得风。」公主道:「我慢慢进门,一点儿风也不带进去。」推开了寝殿的木门,掀起门帷,只见罗帐低垂,太后睡在床上。四名宫女站在床前。
    公主低声道:「太后,女儿跟你磕头来啦。」说着跪了下来,轻轻磕了几个头。只听得太后在帐中唔了几声。公主走到床边,伸手要揭帐子,一名宫女道:「殿下,太后吩咐,谁也别惊动了太后。」公主点点头,揭开了帐子一条缝,向内张去,只见太后面向裏床,似乎睡得很沉。公主低唤:「太后,太后。」太后一声不答。公主无奈,只得放下帐子,悄悄退了出来,心中一阵酸苦,忍不住哭了出来。
    韦小宝见她没瞧破真相,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劝道:「公主在京裏,时时好进宫来请安。待太后大好之後,再来慈宁宫吧。」公主觉得有理,当即擦乾了眼泪,道:「我从前时住处不知怎样了,这就去瞧瞧。」说着便向自己的寝宫走去,韦小宝跟随在後。
    公主以前所住的建宁宫便在慈宁宫之侧,片刻间就到了。公主嫁後,建宁宫由太监、宫女洒扫看守,一如其旧。公主来到寝殿门口,见韦小宝笑嘻嘻站在门外,不肯进来,红着睑道:「死太监,你怎不进来?」韦小宝笑道:「我这太监是假的,公主的寝殿进来不得。」公主一伸手,就扭住了他耳朵,道:「你不进来,我把你耳朵扭了下来。」用力一拉,韦小宝只得跟了进去。公主反手带上了门,上了门闩。韦小宝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低声道:「公主,在宫裏可不能乱来,我………我,这可是要杀头的哪!」
    公主一双眼水汪汪地如要滴出水来,昵声道:「韦爵爷,我是你奴才,我来服侍你。」双臂一伸,紧紧将他抱住了。韦小宝笑道:「不,不可以!」公主道:「好,我去跟皇帝哥哥说,你在路上引诱我,叫我阉了吴应熊那小子,现下又不睬我了。」伸手在他腿上重重扭了一把。
    过了良久良久,两人才从寝宫中出来。公主满脸眉花眼笑,说道:「皇上吩咐你说罗刹国的事给我听,怎么还没说完,就要走了?」韦小宝道:「奴才筋疲力尽,可再也没力气说了。」公主笑道:「下次你再来跟我说去辽东捉狐狸的事。」韦小宝斜眼相睨,低声道:「奴才可再也说不动了。」公主格格一笑,一反手,拍的一声,打了他一记巴掌。在建宁宫执役的太监宫女都是旧人,素知公主又娇又蛮的脾气,见她出手打人,心中均想:「公主殿下嫁了人,毛脾气可一点没改。韦伯爵是皇上最宠爱的大臣,她居然也是伸手便打。」
    两人回到上书房去向康熙告辞,天色已将黑了,只见康熙对着案上的一张大地图,正在凝神思索。公主道:「皇帝哥哥,太后身子不适,没能见着,过几天我再来磕头请安。」康熙点头道:「太后心情不好,甚麽人也不见,下次等她传见,你再来吧。」右手指着地图,问韦小宝道:「你们从贵州进云南,却从广西出来,那一条路容易去些?」原来他是在参详云南的地形。
    韦小宝道:「云南的山可高得很哪,不论从贵州去,还是从广西去,都难走得紧。多数的山路不能行车,公主坐轿子,奴才就骑马。」康熙□□□□□□(顶峰按:此处缺字,1546。)车驾司郎中。」转头对公主道:「你这就回府去吧,出来了一天,额驸在等你了。」
    公主小嘴一撇道:「他才不等我呢。」她有心想等齐了韦小宝一同出宫,在路上多说几句话儿也是好的,但听皇帝如此说,知道他要传见臣工,有国事谘询,说道:「皇帝哥哥,天这麽晚了,你还要处理国事,从前父皇可没你这么勤劳政务。」康熙心中一酸,想起父皇孤零零的在五台山出家,说道:「父皇聪明睿智,他办一个时辰的事,我三个时辰也办不完。」公主微笑道:「我听大家说,皇帝哥哥天纵英明,旷古少有,大家不敢说你强过了父皇,却说是中国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康熙微微一笑,道:「中国历来的好皇帝可就多了。别说尧舜禹汤文武,三代以下,汉文帝、汉光武、唐太宗这些明主,那也是令人欣慕得很。」
    公主见康熙说话之时,仍是目不转瞬的瞧着地图,不敢多说,向韦小宝飞了一眼,手臂仍是垂着,手指向着他指指,回过来向自己揩指,意思说要他时时来瞧自己。韦小宝会意,微微颔首。当下公主向康熙行礼,辞了出去。
    公主出了书房,脚步声一远,康熙抬起头来,对韦小宝道:「如此说来,咱们造的大炮只怕太重太大,山道上不易拖拉。」韦小宝一怔,随即明白康熙心中所想,是要运大炮去云南打吴三桂,说道:「是,是。奴才胡裏胡涂,可没想到这一节。最好是多造小炮,两匹马拉得动的,进云南就方便得多。」康熙道:「山地会战,不能千军万马的一齐冲杀,步兵可此马兵更是要紧。」
    过不多时,兵部车驾司三名满郎中、一名汉郎中一齐到来,磕见毕,康熙问道:「马匹预备得怎样了?」兵部车驾司管的是骡递和马政之事,当下详细奏闻,从西域买了多少马匹,从蒙古买了多少马匹,从关外又运到了多少马匹,眼前已共有八万五千余匹良马,正在继续购置饲养。康熙甚喜,嘉奖了几句。
    四名郎中磕头谢恩。韦小宝忽道:「皇上,听说四川、云南的马匹和口外西域的马不同,身躯虽小,却有长力,善於行走山道,不知是也不是。」康熙问四名郎中道:「这话可真?」那汉人郎中道:「回皇上:川马滇马耐劳负重,很有长力,行走山道果然是好的,但平地上冲锋陷阵,远远及不上口马跟西域良马,所以军中是不用川马、滇马的。」康熙向韦小宝望了一眼,向那郎中道:「咱们有多少川马、滇马?」那郎中道:「回皇上:四川和云南的驻防军中,川马滇马不少,别地方就很少了。贵州的驻防军中有一千多匹。」康熙点了点头,道:「出去吧。」他不欲向臣下泄露布置攻滇的用意,待四名郎中告退後,向韦小宝道:「亏你提醒一句。明日就得下旨,要四川总督急速采办川马,这件事可须做得十分隐秘才好。」韦小宝忽然嘻嘻一笑,神色极是得意。康熙问道:「怎么啦?」韦小宝笑道:「吴额驸有一批滇马,刚从云南运来的,他夸口说这些马长力极好。奴才不信,约好了要跟他赛上一赛。滇马是不是真的有长力,明儿赛过这就知道。」
    康熙微笑道:「那你得跟他好好赛一赛,怎生赛法?」韦小宝道:「我们说好了一共赛十塲,双方各出马十匹,采金一共是一万两银子。」康熙道:「只赛十塲,未必知道滇马的好处。你知道他有多少滇马运来?」韦小宝道:「我看他马廐之中,总有五六十匹,都是新运到的。」康熙道:「那你就跟他赛五六十塲好了,要斗长路,最好是去西山,跑山路。」见韦小宝脸色有点古怪,便道:「他妈的,没出息,若是输了,采金我给你出好了。」
    韦小宝不便直告皇帝,已在吴应熊马廐中做下了手脚,这塲比赛自己已赢了九成九,但一赛下来,皇帝如以为滇马不中用,将来行军打仗,只怕误了大事,当下微笑道:「那倒不是为了采金………」康熙忽然「咦」的一声,道:「滇马跑长路有长力,吴应熊这小子运这一大批滇马到北京来干什么?」韦小宝笑道:「他定是想出风头,夸他云南的马好。」
    康熙愁起了眉头,道:「不对!这……这小子想逃走!」韦小宝尚未明白,道:「逃走?」康熙道:「是了!」大声叫道:「来人哪!」吩咐太监:「立即传旨九门提督,闭紧九门。谁也不许出城,再传额驸吴应熊入宫见朕。」几名太监答应了出去传旨。
    韦小宝脸上微微变色,道:「皇上,你说吴应熊这小子如此大胆,竟要逃跑?」康熙摇了摇头,道:「但愿我所料不确,否则的话,立刻就得对吴三桂用兵,这时候咱们可还没完全布置好。」韦小宝道:「咱们没布置好,吴三桂也未必完全布置奸了。」康熙脸上深有忧色,道:「不是的。吴三桂一到云南,就在招兵买马,起心造反了。他已搞了十几年,我却是这一两年来才着手大举部署。」韦小宝只有出言安慰:「不过皇上英明智慧,部署一年,抵得吴三桂二十年。」
    康熙提起脚来,向他虚踢一脚,笑道:「踢你一脚,抵得吴三桂那老小子踢你二十脚,他妈的,小桂子,你可别看轻了吴三桂,这老小子很会用兵打仗,李自成这么厉害,都教他打垮了。朝廷之中,没一个将军是他的对手。」韦小宝道:「咱们以多为胜,皇上派十个将军出去,十个打他妈的一个。」康熙道:「那也得有个能干的大元帅才成。我手下要是有个徐达、常遇春,或者是个沐英,那就没有什么担忧了。」韦小宝道:「皇上御驾亲征,胜过了徐达、常遇春、李文忠、沐英。当年明太祖打陈友谅,他也是御驾亲征。」
     康熙道:「你拍马屁容易,说什么鸟生鱼汤,英明智慧。真的英明,第一就得有自知之明。行军打仗,非同小可。我从来没打过仗,怎能是吴三桂的对手?几十万兵马,一个指挥失当,不免一败涂地。前明土木堡之变,皇帝信了太监王振的话,御驾亲征,大军几十万,都教这太监给胡裏胡涂的搞得全军覆没,连皇帝也给敌人捉了去。」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皇上,奴才这个太监可是假的。」康熙哈哈大笑,道:「你不用害怕,就算你这太监是真的,我又不是前明英宗那样的昏君,会让你胡来?」
    说了一会话,太监来报,九门提督已奉旨闭城。康熙正稍觉放心,另一名太监接着来奏:「额驸出城打猎未归,城门巳闭,不能出城宣召。」
    康熙在桌上一翻,站起身来,叫道:「果然走了!」问太监道:「建宁公主呢?」那太监道:「回皇上:公主殿下还在宫裏。」康熙恨恨的道:「这小子,竟没半点夫妻的情分。」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这就去追那小子回来。」康熙问那太监道:「额驸几时出城去的?」那太监道:「回皇上:奴才去额驸府宣旨,额驸府的总管说道,今儿一清早,额驸就出城打猎去了。」康熙哼了一声道:「这小子倒厉害,算到今日我要传公主进宫,他就乘机溜了。」转头对韦小宝道:「他已走了六七个时辰,追不上啦。他从云南运来几十匹滇马,就是要一路换马,逃回昆明去。」韦小宝心想:「皇帝当真料事如神,一听到他运来大批滇马,就料到他要逃定。」眼见康熙脸色不佳,不敢乱拍马屁,忽然想起一事,笑道:「皇上望安,奴才有法子抓这小子回来。」康熙道:「你有甚麽法子?胡说八道!倘若滇马真有长力,他离北京一远,乔装改扮,再也追不上了。」
    韦小宝不知马夫头儿是否已给吴应熊那批滇马吃了巴豆,不敢在皇面前夸下海口,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奴才这就去追追看,真的追不上,那也没法子。」康熙点头道:「好!」提笔写了一道上谕,盖了玉印,命九门提督开城门放韦小宝出去,说道:「你多带骁骑营的军士,吴应熊若是拒捕,动手打好了。」韦小宝道:「得令!」接了上谕,便向宫外飞奔出去。
    公主正在宫门相候,见他快步奔出,叫道:「小桂子,你干什么?」韦小宝叫道:「乖乖不得了,你老公逃了。」竟不停留,反而奔得更快。公主骂道:「死太监,没规没矩的,快给我站住。」韦小宝笑道:「我给公主捉老公去,披星戴月,马不停蹄………」一路胡言乱语,早就去得远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6-3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九回  擒吴应熊

    他来到宫外,跨上了马,疾驰回府,只见赵良栋陪着张勇等三将在花厅喝酒,不禁一怔,立即转身,召来几十名亲兵,喝令将张勇等三将拿下。众亲兵当下将三将绑了。
    张勇凛然道:「请问都统大人,小将等犯了何罪?」韦小宝道:「有上谕在此,没空给你说话。」说着将手中上谕一扬,一连串的下令:「调骁骑营军士一千人,御前侍卫五十人,立即来府前听令。预备马匹。」亲兵接令去了。韦小宝对赵良栋道:「赵总兵,吴应熊那小子逃走了。吴三桂起兵造反。咱们出城去追。」赵良栋叫道:「这小子好大胆,卑职听由差遣。」韦小宝对亲兵道:「好好看守这三人。赵总兵,咱们走。」
    张勇叫道:「韦都统,你不得卑职出力,抓不住吴应熊。」韦小宝一呆,问道:「为什么?」张勇道:「你不知道他走那条路。」韦小宝道:「你倒知道?」张勇道:「正是。吴三桂派卑职三人来京,说是朝见皇上,此刻才知他有逆谋。都统大人,卑职向来瞧不起吴三桂,决不肯跟他同流合污。他调卑织三人离开云南,就是明知我们三人不肯附逆,怕坏了他的大事。」韦小宝道:「我怎知你这话是真是假?」王进宝道:「吴三桂去年要杀我的头,全凭张提督力保,卑职才保住了脑袋。我心中恨这老混蛋入骨。」张勇道:「卑职三人若跟吴应熊同谋,焉不一起逃走 ?」
    韦小宝心想这句话倒是不错,沉吟道:「好,你们是不是跟吴三桂一路,回头再细细审问。赵总兵,追人要紧,咱们走罢。」张勇道:「都统大人,王副将善瞧马迹,滇马的蹄形,他一看便知。」韦小宝点头道:「这本事挺有用处。不过带了你们去,路上若是捣起蛋来,那可上了大当。」孙思克一直默不作声,这时朗声道:「都统大人,你把小将绑在这裏,带了张提督和王副将去追。他二人若是有甚异动,你回来一刀把小将杀了便是。」
    韦小宝道:「好,你倒有义气。这件事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来来来,张提督,我跟你掷三把骰子,若是你赢,就听你的,倘若我赢,只好借三位的脑袋使使。」也不等张勇有何言讲,当即大声叫道:「来人哪,拿骰子来!」
    王进宝道:「小将身边有骰子,你松了我绑,小将跟你赌便是。」韦小宝大奇,吩咐亲兵松了他绑缚。王进宝伸手入袋,果然摸了三枚骰子出来,刷喇喇一把掷在桌上,手法甚是熟练。韦小宝问道:「你身边怎地带着骰子?」王进宝道:「小将生平最爱赌博,骰手是随身带的。若是无人对赌,左手便同右手赌。」韦小宝更是兴味盎然,问道:「自己的左手跟右手赌,输赢怎生算法?」王进宝道:「左手输了,右手便打左臂一拳;右手输了,左手打右臂一拳。」韦小宝哈哈大笑,连说:「有趣,有趣。」又道:「老兄跟我志同道合,定是好人。来,把那两位将军也都放了。王副将,我跟你掷三把,不论是输是赢,你们都跟我去追吴应熊。若是我赢,刚才得罪了三位之事,就此抵过。如果是你赢,我向三位磕头陪罪。」张勇等三人哈哈大笑,都说:「这个可不敢当。」
    韦小宝拿起骰子,正待要掷,亲兵进来禀报,骁骑营和御前侍卫都已聚集,在府外候今。韦小宝收起骰子,道:「事不宜迟,咱们追人要紧。四位将军,这就去罢!」带了张勇、赵良栋等四人,点齐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向南出城追赶。
    王进宝在前带路,追了数里,下马瞧了瞧路上的蹄痕,说道:「都统大人,奇怪得很,这行折而向东去了。」韦小宝道:「这倒怪了,他逃回云南,该当向南去才是。好,大夥儿向东。」赵良栋心下起疑:「向东逃去,太没道理,莫非王进宝这小子故意引我们走错了路,好让吴应熊逃走。」说道:「都统大人,可否由小将另带一路人马向南追赶?」韦小宝向王进宝瞧了□眼,见他脸有怒色,便道:「不用了,大夥儿由王副将带路好了。滇马是他养的,他不会认错。」吩咐亲兵,取兵刃由张勇等三人挑选。
    张勇拿了一杆大刀,说道:「都统大人年纪虽轻,这胸怀可是了不起。我们是云南来的军官,吴三桂造反,都统大人居然对我们推心置腹,毫不起疑。」韦小宝笑道:「你不用夸奖,我这是押宝,所有银子,都押在一门。赢就大赢,既抓到吴应熊,又交了你们三位好朋友。输就大输,至不济给你老兄一刀砍了。」张勇大喜,说道:「我们西凉的奸男儿,最爱结交英雄好汉。承蒙韦都统瞧得起,姓张的这一辈子给你卖命。」说着投刀於地,向韦小宝拜了下去。王进宝和孙思克跟着拜倒。韦小宝跳下马来,在大路上跪倒还礼。   
    四人跪拜了站起身来,相对哈哈大笑。韦小宝道:「赵总兵,你也请过来,大夥儿拜上一拜,今後就如是结成了兄弟一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赵良栋道:「我可信不过这个王副将,等他抓到了吴应熊,我再跟他拜把子。」王进宝怒道:「我官阶虽低,却也是条汉子,希罕跟你拜把子吗?」说着一跃上马,疾驰向前,追踪而去。
    向东驰出十余里,王进宝跳下马来,察看路上蹄印和马粪,皱眉道:「奇怪,奇怪。」张勇忙问:「怎麽啦?」王进宝道:「马粪是稀烂的,不知是甚麽缘故,这不像是咱们滇马的马粪。」韦小宝一听大喜,哈哈大笑,说道:「这就是了,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的的确确是吴应熊的马队。」王进宝道:「蹄印是不错的,就是马粪太过奇怪。」韦小宝道:「不奇怪,不奇怪。滇马到了北京,水土不服,一定要拉烂屎,总得拉上七八天才好。只要马粪是稀烂的,那定是滇马。」王进宝向他瞧了一眼,见他脸色诡异,似笑非笑,不由得将信将疑,继续向前追踪。
    又奔了一阵,见马迹折向东南。张勇道:「都统大人,吴应熊要逃到天津,从塘沽出海。他在海边必是预备了船只,从海道去广西,再转云南,以免路上给官军截拦了。」韦小宝点头:「对!从北京到昆明十万八千里路程,随时随刻会给官兵拦住,还是从海道去平安得多。」张勇道:「咱们可得更加快追。」韦小宝问道:「为什么?」张勇道:「从京城到海边,只不过几百里路,他不必体恤马力,尽可拼命快跑。」韦小宝道:「是,是。张大哥料事如神,果然是大将之才。」张勇听他改口称呼自己为「大哥」,心下更喜。
    韦小宝回头传令,命一队骁骑营加急奔驰,去塘沽口水师传令,封锁海口,所有船只不许出海。一名参领接了将令,领兵去了。
    过不多时,只见道旁倒毙了两匹马匹,正是滇马。张勇喜道:「都统人人,王副将追的路径果然不错。」王进宝却愁眉苦脸,神色甚是烦恼。韦小宝道:「王三哥,你为什么不开心?」王进宝心想:「我又不是行三,怎么叫我三哥?」说道:「我养的这些滇马,匹匹都是千中挑一的良马,怎么又拉稀屎,又倒毙在路上?就算吴应熊拼命催赶,马匹也不会如此不济事!唉,真是可惜,真是可惜。」韦小宝知他爱马,更不敢提偷喂巴豆之事,说道:「吴应熊这小子只管逃命,累死了好马,枉费了王三哥一片心血,他妈的,这小子不是人养的。」王进宝道:「都统大人怎地叫卑职王三哥,这个可不敢当。」韦小宝笑道:「张大哥、赵二哥、王三哥、孙四哥,我瞧那一位的胡子花白些,便算他年纪大些。」
    王进宝道:「原来如此。吴三桂一家人没一个是好种。当兵的不爱马,总是没好下塲。」说着唉声叹气。行不数里,又见三匹马倒毙道旁,如此越走死马越多。张勇忽这:「都统大人,吴应熊的马吃坏了东西,跑不动了。可得防他下马逃入乡村躲避。」韦小宝道:「张大哥什么事都料早了一着,兄弟佩服之极。」当即传令骁骑营分开了包抄上去。
    果然追不数里,北边一队骁骑营大声欢叫起来:「抓住了吴应熊啦!」
    韦小宝等一听大喜,循声赶去,远远望见大路旁的麦田之中,数百名骁骑营军士围成了一团。这一带昨天刚下了雨,麦田中一片泥泞。韦小宝等纵马驰近,众军士已押着满身泥污的几个人过来。当先一人正是吴应熊,只是身穿市井之徒的服色,那裏还像是雍容华贵的金马玉堂人物。
    韦小宝跳下马来,上前请了个安,笑道:「额驸爷,您扮戏文玩儿吗?皇上忽然心血来潮,要想听戏,吩咐小的来传,您这就去演给皇上看,那可是挺合式。哈哈,你扮的是个叫化儿,这可不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莫稽公?」吴应熊早已惊得全身发抖,听着韦小宝调侃,一句答不出来。
    韦小宝兴高采烈,押着吴应熊回转京北,来到皇宫时已是次日傍晚。康熙已先得到了御前侍卫飞马报知,立即传见。韦小泥尘满脸,故意不加抹拭。康熙一见,自是觉得此人忠心办事,劳苦功高之极,不禁伸手拍他肩头,笑道:「他妈的,小桂子,你到底有什么本事,居然将吴应熊抓了回来?」韦小宝此时不再隐瞒,说了毒马的诡计,笑道:「奴才本来只盼赢他一万两银子,教他不敢夸口,那知道皇上洪福齐天,奴才胡闹一番,居然也挫折了吴三桂,可见这老小子若要造反,那是准败无疑。」康熙听得哈哈大笑,也觉这件事冥冥中似有天意,自己福气着实不小,笑道:「我是有福的天子,你是福将,这就下去休息罢。」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已交御前侍卫看管,听由圣意处分。」康熙沉吟道:「咱们暂且不动声色,放他回额驸府去,且看吴三桂有何动静。最好是他得知儿子给抓了回来,我又不杀他,就此感恩,不再造反。」韦小宝道:「是,是,皇上宽洪大量,鸟生鱼汤。」
    康熙道:「你派一队骁骑营,前後把守额驸府门,有人出入,仔细盘查。他府裏若有骡马,尽数拉了出来。」他说一句,韦小宝答应一句,康熙道:「这次的有功人员,你开单奏上,各有升赏,连那下毒的马夫头儿也赏他个小官儿做做,哈哈。」韦小宝跪下谢恩,将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四人的名字说了,又道:「张勇等三将是云南的将领。但也明白效忠皇上,出力去抓吴应熊,可见吴三桂若是造反,他部下将官必定纷纷投降。」康熙微笑道:「张勇是朝廷命官,并不是吴三桂的旧部。这些时候来,云南的各种动静他时有密奏。那两员副将既是张勇的部属,那也是忠於朝廷的。」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一切早有布置,这在戏文中叫做……叫做什么什么之中,什麽什么千里之外。」康熙笑道:「这句句子太难,不教你了。」
    韦小宝出得宫来,亲将吴应熊押回额驸府,说道:「驸马爷,我在皇上面前,为你说了不少好话,总算保住了你这颗脑袋。你下次再逃,那可连我的脑袋也要不保了。」吴应熊口中连声称谢,心中不住咒駡,只是数十匹好马如何在道上接连倒毙,以致功败垂戍,这道理却始终不懂。
    数日後朝旨下来,对韦小宝、张勇等奖勉了一番,各升了一级,上谕中含糊其事,只说办事得力。原来康熙不欲张扬其事,以致激得吴三桂生变。
    吴应熊这麽一逃,康熙料知吴三桂的造反已追在眉睫,总算将吴应熊抓了回来,使他心有所忌,或能将造反之事缓得一缓,康熙这些日子来暗中调兵遣将,造炮买马,十分忙碌,只是库房中的银两颇有不足,若是三藩齐反,再加上台湾、蒙古、西藏三地,同时要对付六处兵马,那时军费花用如流水一般,支付着实不易,只要能缓得一日,多了一日筹饷,打胜仗的把握便多了一分。心想多亏韦小宝破了神龙岛,又笼络了罗刹国,少了两处大敌,此人不学无术,却是一员福将,於是又下了上谕,着他前赴扬州建造忠烈祠,暗中嘱咐,南下之时绕道河南,就此剿灭了王屋山司徒伯雷的匪帮,以除近在肘腋的心腹之患。韦小宝奏请张勇等四将拨归麾下,康熙自即准奏。
    这日韦小宝带同张勇等四将正要行起,忽然施琅、黄甫以及天地会的徐天川、风际中等一齐来到。相见之下,尽皆欢喜。原来韦小宝中了洪教主的美人计,失手被擒。施琅等倒不是不敢回来,却是每日裏乘坐舰只,在各处海岛寻觅他的踪迹。徐天川等更分赴辽东、直隶、山东三省沿海陆上寻访,直到接到韦小宝从京裏发出的讯息,这才回京相会。韦小宝自然不说遭擒的丑事,胡言乱语的掩饰一番,施琅等心中不信,却也不敢多问。韦小宝又去奏明皇帝,说了施琅等人的功绩,各人俱有封赏。徐天川等天地会兄弟不受清廷官禄,韦小宝自也不提。众人在北京大宴一日,次日一齐起程。   
    不一日来到王屋山下,韦小宝悄悄对天地会兄弟说知要去剿灭司徒伯雷。徐天川吃了一惊,说道:「韦香主,这件事却干不得。司徒伯雷志在兴复明室,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好汉。咱们若是去把王屋山挑了,那可是为鞑子出力。」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我瞧司徒老儿那些徒儿,果然很有英雄气概。可是我奉了圣旨来剿王屋山,这件事倒为难了。」玄贞道人道:「韦香主在朝廷的官越做越大,只怕有些不妥,依我说,咱们就跟司徒伯雷联手,这就反了罢。」徐天川摇头道:「咱们第一步是借鞑子之手,对付吴三桂这大汉奸。韦香主若在此时造反,说不定鞑子皇帝又去跟吴三桂联成一气,那可是功亏一篑了。」韦小宝原不想对康熙造反,一听徐天川之言,忙道:「对,对!咱们须得干掉吴三桂再说,那是第一等的大事。司徒伯雷只不过几百人聚在王屋山,小事一件,不可因小失大。」
    徐天川道:「眼前之事,是如何向鞑子皇帝交代。再说,鞑子皇帝有心在扬州为史阁部建忠烈嗣,这件事情,咱们也不能把它弄糟了。」史可法赤胆忠心,为国殉难,天下草莽英雄无不钦佩得五体投地,天地会群雄听徐天川一说,都点头称是。至於如何向皇帝交代搪塞,谁也及不上韦小宝的本事了,众人都眼望他,听由他自己出主意。韦小宝笑道:「既然王屋山打不得,那们咱们送个信给司徒老兄,请他老哥避开了罢。」众人沉吟半晌,均觉还是这条计策可行。韦小宝想起那日掷骰子赌性命,王屋派那小姑娘曾柔瓜子脸儿、大大的眼睛,甚是秀美可爱,心想:「我跟司徒老儿又没交情,要送人情,还不如送了给曾姑娘。」正在此时,张勇和赵良栋分别遣人来报,已指挥兵马,将王屋山团团围住,四下通路俱皂堵死。   
    原来韦小宝一入河南省境,便将围剿王屋山的上谕悄悄跟张勇,赵良栋等四将说了。四将不动声色,分别带领人马,绕到了王屋山东南西北,这日中军一声令下,已占据了王屋山脚下各处通道要地,只待接令攻山。
    四将跟随韦小宝後,只凭擒拿吴应熊这样轻而易举的一件差使,便各升官,心中都很感激,只盼这次出力立功,是以在各处通道上遍掘陷坑,布满绊马索。弓箭手、钩镰枪手守住四面八方,要将山上人众个个擒拿活捉,不让走脱了一个。四将均想:「万余兵马,攻打山上数百名土匪,胜了有何稀奇?只有不让一人漏网,才算是有点儿小小功劳。」
    韦小宝心想:「此刻若是攻山,自可将司徒伯雷他们一古脑捉了,只不过捉了这些人也不是甚麽大功,何况天地会众兄弟极不赞成,江湖上英雄好汉,义气为重,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正自寻思如何放定王屋派众师徒,忽听得东面鼓声响动,众军士喊声大作,跟着哨探来报,山上有人冲杀下来。
    韦小宝心想:「三军之前,可不能下令放人,只有捉住了再说,慢慢设法释放便是。」传令道:「个个都要捉活的,一个都不许杀伤。」亲兵传令出去。韦小宝又加上一句:「尤其是女的,更加不可伤了。」一瞥眼见到徐天川、钱老本等人的神色,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心道:「你们放心,这一次不会再像神龙岛那样,中美人计被擒了。」
    他带了天地会群雄,走向东首山道边观战,只见半山裏有百余人众疾冲而下,个个身手甚是矫捷,官兵得了主帅将令,不敢放箭,只是密密层层的涌上阻拦,但听得吆喝之声此起彼伏,冲下来的人众一个个都落入了陷坑之中,被鈎镰枪局书图发信手鈎起捉了。韦小宝凝目观看,想看曾柔是不是在这一队人之中,然而隔得远了,一时瞧不清楚,但见一人纵跃如飞,从一株大树跃向另一株大树,窜下山来。官兵土前拦阻,那人勇猛之极,当者披靡,竟然阻他不住。玄贞道人赞道:「好身手!」
    这人渐奔渐近,眼见再冲得数十丈便到山脚。钱老本道:「这人武功如此了得,莫非就是司徒伯雷麽?」徐天川道:「除了司徒老英雄,只怕旁人也无这等………」一言末毕,韦小宝突然叫道:「快捉住他,这………这人是吴三桂的卫士。」说话之间,那人又已窜近了十余丈。韦小宝这:「不能让他逃了,快快!」群雄一听,一齐踪出,纷向那人围了上去。
    那人手舞钢刀,每一挥动,便砍翻了一名军士。王进宝挺着长枪迎去,看清楚了面貌,叫道:「巴朗星,你在这裏干甚麽?」这人正是吴三桂身边的亲信卫士巴朗星。他大声叫道:「我奉平西王将令,为朝廷除害,杀了反贼司徒伯雷,你们为甚麽阻我?」徐天川等一听,都是大吃一惊,只见他腰间悬着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也不知是不是司徒伯雷。众人一拥而上,团团围住。王进宝道:「韦都统在此,放下兵刃,上去参见,听由都统大人发落。」   
    巴朗星道:「好!」将钢刀抛在地下,快步向韦小宝走去,大声道:「参见都统大人。」韦小宝道:「你在这裏………」巴朗星突然一跃而起,伸手向韦小宝抓来,十指犹似铁钩一般,分抓韦小宝的面门胸口。
    韦小宝大叫:「我的妈啊!」转身便逃。但巴朗星武功精强,嗤的一声,左手已扯下了韦小宝背上的一片衣衫,右手正要续往他头顶抓落,突觉右侧一足踢到,来势极快,正是踢向他腰间要害。巴朝星不敢再追韦小宝,侧身避开,敌人跟着迎面便是一拳。巴朗星伸左臂一格,敌人拳势如风,掌劈拳打,接连攻来,招数甚是精奇,只得伸手拆解。但见敌人是个年幼军官,面目清秀,不料武功竟是如此了得,原来这人正是一直随侍韦小宝的双儿。巴朗星和她拆得数招,风际中、徐天川、钱老本等三人同时出手。巴朗星的武功虽较双儿稍强,但再加上天地会的三位好手,那裏抵敌得住?他右掌和风际中对了一掌,两人身子都是一晃,突觉後腰一紧,已被除天川抱住。双儿一指戳在他的胸口,巴朗星哼了一声。风际中左腿横扫,巴朗声站立不定,倒了下去。钱老本、徐天川,风际中三人将他牢牢按住,便有亲兵过来用绳索绑了,推到韦小宝跟前。
    韦小宝笑嘻嘻的瞧着他,只是点头,却不说话。巴朗星大声道:「平西王大兵日内就到,那时叫你们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识时务的,这就快快投降。」韦小宝笑道:「平西王起兵了吗?这个我倒不知道啊。他老人家身体好吧?」巴朗星见他神态和善,一时不明他用意,说道:「钦差大臣,你是个聪明人,何以做鞑子的奴才?还是早早归顺平西王罢。」除天川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吴三桂这大汉奸奸诈无耻,你做他的奴才,更加无耻。」
    巴朗星大怒,转头一口唾沬,向徐天川吐去,除天川侧身避过,这口唾沫吐中一名亲兵之脸。韦小宝笑道:「巴老兄,大家有话好说,不必生气。你要我归降平西王,也不是不好商量。你到王屋山来贵干啊?」巴朗星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反正司徒伯雷我已杀了。」说着向挂在腰间时首级瞧了一眼。韦小宝道:「司徒伯雷是大逆不道的反贼,你杀了好得很啊。平西王为甚麽要杀他?」巴朗星道:「你跟我去见平西王,他老人家自然会跟你说。」
    徐天川等人大怒,拔拳要打。韦小宝使眼色制住,命亲兵将巴朗星推入营中盘问。岂知这人十分倔强,对吴三桂竟是十分忠心,只是劝韦小宝投降,此外不肯吐露半句。一搜他身边,却搜出一封盖了朱红大印的文书来。韦小宝命人一读,原来是吴三桂所写的伪诏,封司徒伯雷为「开国将军」,问他这文书的来历,巴朗星瞪目不答,韦小宝眼见问不出甚麽,吩咐押了下去,将擒来的余人拷打喝问,终於有人吃打不过。说了出来。
    原来吴三桂部署日内起兵造反,派了亲信巴朗星带了一小队手下,来见旧部司徒伯雷,要他响应,临行时嘱咐巴朗星,司徒伯雷若是奉令,那是再好不过,否则就将他杀了,以防走漏密谋。司徒伯雷听说要起兵反清,十分喜欢,立即答应共襄义举,可是一问详情,知道吴三桂是自己要做皇帝,却不是志在兴复明室,这「开国将军」的封号,更是说得再也明白不过。司徒伯雷不肯接奉伪诏,要巴朗星同去告知吴三桂,若是拥戴明帝後代,他决为前驱,万死不辞。吴三桂当年杀害桂王,现下自己再想做皇帝,天下忠於明朝的志士决计不肯归附。   
    巴朗星劝了几句,司徒伯雷拍案大骂,说吴三桂断送了汉家江山,万恶不赦,若是改过自新,尚可将功赎罪,否则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巴朗声便不再说,当晚乘着司徒伯雷不备,突然发难,将他剌死,割了他的首级,率领同党逃下山来。王屋派众弟子出乎不意,追赶不及,不料官兵正在这时围山,吴三桂的部属一网遭擒。巴朗星突向韦小宝袭击,其意显是要擒住主帅,作为要挟,以便脱逃。幸得双儿出手保护,才不让他得逞。
    韦小宝问明详情,召集天地会群雄在後帐密议,命双儿在帐外巡逻察看,以防为人窃听。群雄得悉了吴三桂的奸谋後,无不大为愤慨。徐天川道:「韦香主,司徒老英雄忠肝义胆,不幸丧命奸人之手,咱们可得好好给他收殓才是。」韦小宝道:「我倒有个主意在此。」於是将心中的意思说了。众人一听之下,一齐鼓掌称善,说道这般处理,实是全了江湖上的义气。当下各人分头前去预备。   
    这一日官兵并不攻山。王屋派人众亦因首领被戕,乱成一团,只是严守山口,并不企图突围。次日一早,韦小宝率领了天地会群雄及一队骁骑营官兵,带备各物,来到半山,命官兵驻扎待命,自行与徐天川等及亲兵上山。行出里许,只见十余名王屋派弟子手执兵刃,拦在当路。
    徐天川单身上前,双手呈上一张名帖,帖上写的是:「晚生韦小宝,率同风际中、樊纲、钱老本、高彦超等,谨向司从老雄灵前致祭。」王屋弟子见来人似无敌意,後面众人拾了一具棺材,又有香烛、纸钱等物,不禁大为奇怪,说道:「各位稍待,在下上去禀报。」当下一人飞奔上山,余人仍是严密守住。韦小宝等退开数十步,坐在山石上休息。
    过不多时,山上走下数十人来,当先一人正是昔日会过的司徒鹤。他是司徒伯雷之子,山上首领逝世,王屋派就是由他当家作主了。韦小宝一双眼骨溜溜只是瞧他身後,但见一个姑娘身形苗条,头戴白花,正是曾柔,不由得心中一阵喜欢。   
    司徒鹤朗声道:「各位来到敝处,有何用意 ?」说着手按腰间剑柄。钱老本两手空空的走上前去,抱拳说道:「敝上韦君,得悉司徒老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甚是痛悼,率领在下等人,前来老英雄灵前致祭。」司徒鹤远远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说道:「他是鞑子朝廷的官员,率领官兵围山,定然不怀好意。你们想使奸计,我们可不上你这个当。」钱老本道:「请问杀害司徒老英雄的凶手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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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回  收买人心

    司徒鹤咬牙切齿的道:「是吴三桂的卫士巴朗星,还有他手下的一批恶贼。」钱老本点头道:「司徒少侠不信敝上的好意,这也难怪。我们先把祭品呈上。」回头叫道:「带上来!」
    两名亲兵推着一人缓缓上来。这人手上脚上都锁了铁链,头上用一块黑布罩住。王屋派众弟子瞧着这人,都是大为奇怪,不知对方捣甚麽鬼。那人走到钱老本身後,亲兵便拉住了铁链,不让他再走。钱老本道:「司徒少侠请看!」一伸手拉开那人头上罩着的黑布,只见那人横眉怒目,却便是巴朗星。
    王屋派众弟子一见,纷纷怒喝:「这是奸贼!快把杀了!」呛啷啷声响,各人挺起兵刃,便要将巴朗星乱剑分尸。
    司徒鹤双手一拦,阻住各人,说道:「且慢!」抱拳向钱老本问道:「阁下拿得奸人,不知要如何处置?」钱老本道:「敝上对司徒老英雄素来敬仰,兼之昔日和司徒少侠有一面之缘,今日拿到这行凶奸人,连同他所带的恶贼,尽数要在司徒老英雄灵前千刀万剐,以慰老英雄在天之灵。」司徒鹤一怔,暗想天下那有这样的好事?侧头瞧着巴朗星,心中将信将疑,寻思:「鞑子狡狯,定是有甚麽奸计。」
    巴朗星突然破口大駡:「操你奶奶,你看老子个鸟,你们那老家伙都给老子杀了………」钱钱老本右手一掌,击在他後心,左足同时飞起,踢在他臀上。巴朗星手足被缚,难以避让,身子向前直跌,摔在司徒鹤的身边,再也爬不起来。
    钱老本道:「这是敝上的一件小礼物,这奸人全凭阁下处置。」回头叫道:「都带上来。」只见一队亲兵押着百余名身系铐镣的犯人过来,每人头上都罩着黑布。黑布揭去,露出面目,尽是巴朗星的部属。钱老本道:「请司徒少侠一并带去罢。」
    到此地步,司徒鹤更无怀疑,向着韦小宝遥遥一躬到地,说道:「尊驾盛情,敝派感激莫名。」寻思:「他放给我们这样一个大交情,不知有何所求,难道是要我们投降鞑子吗?这可万万不能。」
    韦小宝快步上前还礼,说道:「那天跟司徒兄、曾姑娘赌了一把骰子,一直记在心裏,只想那一天再来玩一手。」指着身後那具棺木,说道:「司徒老英雄的遗体,便在这棺木之中,这就抬上山去,缝在身躯之上安葬吧。」司徒伯雷身首异处,首级给巴朗星带了下山,王屋派众弟子无不愤恨无比,听说师父的首级送了回来,众人心中都是大慰,司徒鹤为人精细,仍恐有诈,走近棺木,见棺盖并未上笋,揭开一看,果见父亲的首级赫然在内,不由得大恸,拜伏在地,放声大哭。其余弟子见他如此,一齐跪倒哀哭。
    司徒鹤站起身来,叫过一名师弟,亲自抬了棺木,走上山去,对韦小宝道:「便请尊驾赴先父灵前上一柱香。」韦小宝道:「自当去向老英雄灵前磕头。」命众亲兵在山口等侯,只带了双儿和天地会兄弟,随着司徒鹤上山。走到曾柔身边时,低声道:「曾姑娘,你好!」曾柔脸上泪痕未乾,一双眼哭得红红地,更显得楚楚可怜,抬起头来,道:「你是花差花差将军?」韦小宝大喜,道:「你记得我的名字?」曾柔低头嗯了一声,脸上微微一红。
    她脸上这麽一红,韦小宝心中登时一荡:「她为甚麽见了我要脸红?男人笑眯咪,不是好东西,女人面孔红,心裏想老公。莫非她想我做她老公吗?不知我给她的四粒骰子还在不在?」低声问道:「曾姑娘,上次我给你的东西,你还收着吗?」曾柔脸上又是一红,转开了头,道:「甚么东西?我忘啦。」韦小宝好生失望,叹了口气。曾柔回过头来,轻轻一笑,低声道:「蹩十 !」韦小宝大喜,不由得心痒难搔,低声道:「我是蹩十,你是至尊!」曾柔不再理他,快步向前,去到司徒鹤身畔。
    那王屋山四面如削玉,形若王者车盖,所以得名,绝顶处称为天坛,东有日精峯,西有日华峯。一行人随着司徒鹤来到天坛以北的王母洞。
    一路上苍松翠柏,山景清幽。王屋山於道书中称「清虚小有洞天」,天下三十六洞天中名列第一,相传为黄帝会王母之处。王屋派人众聚居於王母洞及附近各洞之中,冬暖夏凉,胜於屋宇。
    司徒伯雷的灵位设在王母洞中。派中弟子将首级和身子缝上了入殓。韦小宝率领天地会众兄弟,在灵前上香致祭,跪下磕头,心想:「要讨好曾姑娘,须得越悲哀越好。」装假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想起身中假太后毒掌後时惨酷、为洪教主所擒後的惊险、一再被方怡欺骗的倒霉、阿珂只爱郑克爽的无可奈何,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初哭时尚颇勉强,这一哭开头,便即顺理成章,越哭越是悲切,说道:「司徒老英雄,晚辈久闻你是一位忠臣义士,大大的英雄好汉。当年见到你令郎的剑法,更知你武功了得,一直想拜在你的门下,做个徒子徒孙,学几招武功,也好在江湖上扬眉吐气,那知道为奸人所害,呜呜………呜呜………真叫人伤心之极了。」
    司徒鹤、曾柔本已伤心难受,听他这么一哭,登时王母洞中哭声震天,哀号劲地。徐天川、风际中等本来不想哭的,但也不禁为众人的悲戚所感,洒了几滴眼泪。韦小宝挞胸顿足,大哭不休,反是王屋派弟子出来劝慰,这才收泪。他将巴朗星拉了过了,取过一柄钢刀,交在司徒鹤手裏,说道:「司徒少侠,你杀了这奸贼,为令尊报仇。」司徒鹤一刀割下巴朗星的首级,放在灵位之上。王屋派弟子齐向韦小宝拜谢大恩。
    本来以他小小年纪,原也想不出这个收买人心的计策,那是他从「卧龙吊孝」这一出戏中学来。周瑜为诸葛亮气死後,诸葛亮亲往柴桑口致祭,哭拜尽哀,引得东吴诸将人人感佩。幸好戏中诸葛亮所念的祭文太长,辞句又太古雅,韦小宝无法记住,否则在王屋山上依样葫芦的念了出来,可就立时露出狐狸尾巴了。
    这么一来,王屋派诸人自然对他感恩戴德,何况当日韦小宝将司徒鹤等擒住之後,赠银释放,卖过一番大大的交情。但他是清廷贵官,何以如此,众人始终不解。钱老本将司徒鹤叫在一旁,说明自己一夥人乃天地会青木堂的兄弟,但韦小宝在朝廷为官,他的身份却不予吐露,只怕一有泄漏,难免坏了大事,只含糊其辞,说他为人极有义气,「身在曹营心在汉」,众兄弟都当他是好朋友。司徒鹤一听之下,这才恍然大悟,更是连连称谢,其时语出至诚,比之适才心中疑虑未释,又是不同了。
    跟着谈起王屋派今後出处,司徒鹤说派中新遭大丧,又逢官兵围山,也没想过这回事。钱老本微露招揽之意,其时天地会在江湖上威名极盛,隐为当世反清复明的领袖,王屋派向来敬慕,又是志同道合。司徒鹤一听大喜,当即与派中耆宿及诸师兄弟一商议,人人赞同。他回来向钱老本请求加盟。钱老本这时才对他明言,韦小宝其实是青木堂的香主。
    当日下午,天地会青木堂便在王母洞中大开香堂,接纳王屋派诸人入会。众人拜过香主,便都是韦小宝时部属了。他心中喜欢,饮过结盟酒後,便想开赌,和新旧兄弟大赌一场。徐夭川、钱老本连忙劝阻,说道兴高采烈的赌钱,未免对刚逝世的司徒伯雷不敬。   
    韦小宝赌不成钱,有些扫兴,问起王屋派的善後事宜。徐天川道:「王屋山在山西、河南两省交界,不属咱们青木堂管辖。按照本会规矩,越界收兄弟入会,但是不妨的,但各堂兄弟,却不能越界办事,最好是司徒兄弟各位移去直隶省居住。」钱老本道:「鞑子皇帝差韦香主来攻打王屋山,司徒兄弟各位若是不在王屋山了,韦香主就易於上报。」司徒鹤道:「正是,小弟谨遵各位大哥吩咐。」韦小宝道:「司徒大哥,现下我们要去扬州,给史阁部起一座忠烈祠。这祠堂起好,大夥儿就去打吴三桂了。」司徒鹤站起身来,大声道:「韦香主去打吴三桂,属下愿为前锋,率领众位师叔,师兄弟姊妹,跟吴三桂这恶贼拼个死活,为先父报仇雪恨。」
    韦小宝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各位这就随我去扬州吧。只不过须得扮作鞑子官兵,委屈了十些。」司徒鹤道:「为了打吴三桂,再大的委屈也是甘心。韦香上做得鞑子官,我们自也做得鞑子兵。何况徐大哥、钱大哥各位不也都扮作了鞑手兵吗?」
    当晚众人替司徒伯雷安葬後,收拾十山。会武功的男子随着韦小宝赴扬州。老弱妇孺则前赴保定府择地安居,该处有天地会青木堂的分舵,自有人妥为照应。
    韦小宝对张勇等言道,王屋山匪徒眼见大军围住,知道难以脱逃,经他一番开导,大家一起归降。他已予以招安,收编为官兵。张勇等一齐向他庆贺,说道都统兵不血刃,平定了王屋山的悍匪,立下大功。韦小宝道:「这是四位将军之功,若不是你们团团围困,众匪插翅难飞,他们也决计不肯投降。待兄弟申报朝廷,各有升赏。」四将大喜,知道兵部尚书明珠对他竭力奉承,只要是韦都统奏报的功劳,兵部一定从优叙议。
    韦小宝初时担心曾柔跟随王屋派妇孺,前赴保定府安居,若说指定要他同去扬州,可有些说不出口。待见她换上男装。跟随司徒鹤一行,心中说不出的喜欢。一路之上,他总想寻个机会,跟她亲热一番。可是曾柔和众位师兄寸步不离,见到了他,只是腼腼腆腆的微笑不语。韦小宝想要和她说句亲热话儿,也是不得其便,不由得心痒难搔。倘若他只是主帅,早就假公济私,调这小亲兵入营侍候,但身为天地会香主,调戏会中妇女乃是厉禁,众兄弟面上也不好看,只有乾咽馋涎,等候机会了。   
    沿途官员迎送,贿赂从丰。韦小宝自然来者不拒,迤逦南下,行李日重。跟天地会兄弟说起,言道我们败坏鞑子朝廷的吏治,贿赂收得越多,各地官员名声不好,将来起兵造反,越易成功。徐天川等深以为然。
    不一日来到扬州。江苏省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学政、淮阳道、粮道、盐道、河工道、扬州府知府、江都县知县以及各级武官,得知钦差大人到来,早就迎出数里之外,钦差行辕本来设在淮扬道台衙门之中,韦小宝觉得太过拘束,只住得一晓,便搬了出去。
    他想行辕所在,最妙不过便是在旧居丽春院中,钦赐衣锦荣归,自是以回去故居,最为风光。但钦差大臣将行辕设在妓院之中,毕竟说不过去,寻思当日在扬州之时,所怀抱的雄心大志,除了开几家大妓院之外,便是将禅智寺前芍药圃中的芍药花尽数连根拔起。   
    扬州芍药,擅名天下,禅智寺前的芍药圃尤其宏伟,名种千百,花大如碗。韦小宝在十岁那一年上,曾和一群顽童前去游玩,见芍药开得美丽,折了两朵拿在手中玩耍,给庙中和尚见到了,夺下他手中芍药,还打了他两个耳括子。韦小宝又踢又咬,跟那和尚打闹起来。他小小年纪,如何打得过这胖大和尚?给和尚推在地下,踢了几脚。众顽童一哄而前,乱拔芍药。那和尚叫嚷起来,禅智寺裏涌出一群和尚与火工,手执棍棒将众顽童赶开。韦小宝因是祸首,身上着实吃了不少棍棒,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块,回到丽春院,又给母亲罚了一天没饭吃。虽然他终於到厨房中偷吃了一个饱,但对这一役「禅智寺采花受辱」却引为大恨,次日来到寺前,隔得远远的破口大骂,从如来佛的妈妈一直骂到和尚的女儿,宣称终有一日,「老子要拔光这庙前的芍药,把你这座臭庙踏为平地,掘成粪坑」,直骂到庙中和尚追将出来,他拔足飞奔为止。
    过得数年,这件事早就忘了,这日回到扬州,要觅地作为行辕,这才想起禅智寺来,当下跟淮扬道道台说了,有心要去作践一番。那道台寻思:「禅智寺是佛门胜地,千年古刹。钦差住了进去,只怕扰得一场胡涂。」说道:「回大人:那禅智寺风景当真极佳,大人高见,卑职钦佩之至。不过在庙裏动用荤酒,恐伯不怎么方便。」韦小宝道:「有其麽不便?把庙里的菩萨搬了出来,也就是了。」那道台听说要搬菩萨,更是吓了一跳,心想这可要闯出祸来,扬州城裏众百姓若是动了公愤,那可难以处理,当下陪笑请了个安,低声道:「回大人:扬州烟花,那是天下有名的。大人一路上劳苦功高,来到敝处,卑职自当尽心服侍,已挑了不少善於弹琴唱曲的美貌妞儿,供大人赏鉴。和尚庙裏硬床硬板凳,只怕煞风景得很。」
    韦小宝一听,心想倒也有理,笑道:「依你说,那行辕设在何处才是?」那道台道:「扬州盐商有一个姓何的,他家的何园,称为扬州名园第一。他有心巴结钦差大人,早就预备妥妥贴贴,盼望大人光临。只是他功名太小,不敢出口。大人若不嫌弃,不妨移驾过去瞧瞧。」
    这姓何的盐商家财豪富,韦小宝幼时常在他家高墙外走过,听到墙裏传出丝竹之声,心中十分羡慕,只是从无机缘进去望上一眼,这时听了那道台的说话,忙道:「好啊,这就去住上几天,若是住得不适意,咱们再搬便是。扬州盐商很多,咱们一家家的挨班儿住过去,吃过去,也吃不穷了他们。」
    那何园栋宇云连,泉石幽曲,果为大观,比之皇宫内院和吴三桂的五华宫,自然大大不如,但亭舍玲珑,建构精美,一看便知每一尺地上都花了不少黄金白银。韦小宝大为称意,吩咐亲兵随从都住入园中。张勇等四将率领官兵分驻附近官舍民房。
    其时扬州繁华甲於天下。在唐代便有「十里珠帘,二十四桥风月」之说。到得清初,淮盐集散於斯,更是兴旺。据史籍所载,明末扬州府属共三十七万五千余丁(十六岁以上的男子),明清之际,扬州惨遭清兵屠戮,顺治三年只剩九千三百二十丁,但至康熙六年,又增至三十九万七千九百余丁,元气已完全恢复。
    次日清晨,扬州城中的大小官员排着班到钦差行辕来参见。韦小宝接见後,随即宣读圣旨。他不识康熙上谕所写的字,早叫师爷教他念得熟了,这时一个字一个字的背将出来,总算记心甚奸,倒也没有背错,只不过匆忙之中将上谕倒拿了,旁人也没发觉。众官员听得皇帝下旨豁免扬州府所属各县三年粮钱,还要抚卹开国时兵灾灾户的孤寡,兴建忠烈祠祭祀史可法等忠臣,无不山呼万岁,叩谢皇恩浩荡。   
    韦小宝宣旨已毕,说道:「众位大人,兄弟出京之时,皇上吩咐,说道扬州出产殷富,近来吏治松弛,兵备也不整饬,命兄弟好好查察整顿。咱们做奴才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上对扬州百姓这麽爱惜,咱们居官的,自然应当尽心竭力,报答圣恩才是。」文武官员齐声称是,心下不由得暗暗发愁。其实这几句话是索额图教给他的。韦小宝知道要贿赂收得多,第一是要对方有所求,第二是要对方有所忌,所以对扬州文武官员恐吓一番,势不可免,只不过这番话要说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又要文诌诌的官腔十足,却非请教索额图不可了。
    官样文章做过,自有当地官员去择地兴建忠烈祠,编造应卹灾户名册,差人前赴四乡,宣谕皇上豁免钱粮的德号。这些事情非一朝一夕所能办妥,这些时候,便是让他在扬州这销金窝裏享福了。康熙派他这个差使,一来是让他衣锦还乡,二来清凉寺做和尚,远赴罗刹国等等都是苦差,这次给他一个天下第一等的优差调剂调剂。此後数日之中,巡抚设宴,布政司、按察司设宴、诸道设宴,自是陈列方丈,罗列珍馐,极尽豪奢,不在话下。
    每日里韦小宝都想去丽春院探望母亲,只是酬酢无虚,始终不得其便。钦差大人的母亲在扬州做妓女,这件事可万万揭穿不得,丢脸出丑事小,失了朝廷体统事大,何况他做大官已久,一直不接母亲赴京享福,任由她沦落风尘,实是大大的不孝,给御史参上一本,连皇帝也难以回护。心想只好等定了下来,悄悄换了打扮,去丽春院瞧瞧,然後命亲兵把母亲送回北京安居,务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是。以前他一直打的是足底采油的主意,但见风色不对,立刻快马加鞭,逃之天天,不料官儿越做越大,越做越开心,这时竟想到要接母回京,那是有意把这宫儿长做下去了。
    过得数日,这一晚是扬州府知府吴之荣设宴,为钦差洗尘。吴之荣从道台那裏听到,钦差曾有以禅智寺为行辕之意,心想禅智寺的精华,不过寺前一个芍药圃,钦差大人属意该寺,必是喜欢赏花。他善於逢迎,早於数日之前,便在芍药圃畔搭了一个花棚。乃是命高手匠人以不去皮的松树搭成,树上的枝叶一仍如旧,棚内桌椅皆用天然树石,棚内种满花木青草,再以竹节引水,流转棚周,淙淙有声,端的是极见巧思,饮宴其间,便如是身在山野一般,此之富贵人家雕梁玉砌的华堂,又是别有一般风味。
    那知韦小宝是个庸俗不堪之人,周身没半根雅骨,来到花棚,第一句便问道:「怎么这裏有个凉棚?啊,是了,定是庙裏和尚搭来做法事用的,放了焰口,便在这裏施饭给饿鬼吃。」吴之荣一番心血,全然白用了,不由得脸色十分尴尬。
    吴之荣还道钦差大臣有意讽刺,登时周身的不自在,陪笑道:「卑职见识浅陋,这裏布置不当大人的意,实在该死。」韦小宝见众宾客早就肃立恭候,巡抚、布政司等都是相识的,招呼了便即就座。其余宾客不是名士,便是有功名顶戴的盐商。扬州的筵席十分考究繁富,单是酒席之前的茶果细点,便有数十种之多,韦小宝虽是本地土生,却也不能尽识。
    喝了一会茶,日影渐渐西斜。日光照在花棚外种千株芍药之上,璀灿华美,真如织锦一般。韦小宝越看芍药越是生气,想起当年被寺中僧人殴辱,恨不得立时将所有的芍药尽数拔起来烧了,只是须得想个藉口,才好下手。正寻思间,那巡抚笑道:「韦大人,听大人口音,似乎也在淮扬一带住过的。淮扬水土厚,所以既出人才,也产好花。」众官只知钦差是正黄旗满洲人,这几日听他说话,颇有扬州乡音,所以乘机捧他一捧。韦小宝心中正在想禅智寺的僧人可恶,登时脱口而出:「扬州就是和尚不好。」
    巡抚一怔,不明他真意何指。布政司是个乖觉而有学识的人,接口道:「韦大人所见甚是。扬州的和尚势利,奉承官府,欺辱穷人,那是自古已然。」韦小宝大喜,笑道:「是啊,大人是读书人,知道书上写得有的。」布政司笑道:「唐朝王播碧纱笼的故事,不就是出在扬州的吗?」韦小宝最爱听故事,忙问:「甚麽『黄布比沙龙』的故事?」
    那布政司道:「这故事就出在扬州石塔寺。唐朝乾元年间,那石塔寺叫作木兰院,诗人王播年轻时家中贫苦……」韦小宝心想:「原来这人叫作王播,不是一块黄布。」听他续道:「……在木兰院寄居。庙裏和尚吃饭时撞钟为号,王播听到钟声,也就去饭堂吃饭。和尚们讨厌他,有一次大家先吃饭,吃完了饭再撞钟。王播听到钟声,走进饭堂,只见僧众早巳散去,饭菜已吃得乾乾净净……」韦小宝在桌上一拍,怒道:「他妈的和尚可恶。」布政司道:「是啊,吃一餐饭,费得几何?当时王播心中惭愧,在壁上题诗道:『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後钟。』」
    韦小宝问道:「『阇黎』是甚麽家伙?」众官和他相处多日,知道钦差大人不是读书人,旗人的功名富贵多不从读书而来,那也不以为奇。布政司道:「阇黎就是和尚了。」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就是贼秃。後来怎样?」布政司道:「後来王播做了大官,朝廷派他镇守扬州,他又到木兰院去。那些和尚自然对他大为奉承。他去瞧瞧当年墙上所题的诗还在不在,只见墙上黏了一块名贵的碧纱,将他题的两句诗笼了起来,以免损坏。王播很是感慨,在後面又续了两句诗道:『三十年前尘土面,-如今始得碧纱笼。』」韦小宝道:「他定是把那些贼秃捉来大打板子了?」布政司道:「王播是风雅之士,想来题两句诗稍示讥讽,也就算了。」韦小宝心道:「倘若是我,那有这么容易罢手的?不过要我题诗,可也没有本事。老子只会拉屎,不会题诗。」
    说了一会故事,撤茶斟酒。韦小宝见王进宝一口一杯,喝得甚是爽快,心念一动,说道:「王将军,你曾说战马吃了芍药,那就特别雄壮,是不是?」
    韦小宝一面说,一面大做眼色。王进宝不明其意,说道:「这个……」韦小宝道:「皇上采购名种好马,甚麽蒙古马、西域马、川马、滇马,皇上都吩咐咱们要小心饲养,是不是?」康熙着意於畜马,王进宝是知道的,便道:「大人说得是。」韦小宝道:「你熟知马性,在北京之时,你说如给战马吃了芍药花,奔跑起来便快上一倍。皇上这般爱马,咱们做奴幸的,自该上仰圣意。倘若把这裏的芍药花一古脑儿掘起,送到京师,交给兵部车驾司喂马,皇上得知,必定龙颜大悦。」   
    众人一听,脸上神色个个十分古柽。芍药花能壮马,那倒是第一次听见,瞧王进宝唯唯否否的模样,显是不以为然,只是不敢公然驳回而已。但韦小宝开口皇上,闭口皇上,抬出皇帝这顶大帽子来,又有谁敢稍示异议?眼见这千余株异种芍药尽数毁於他手,扬州从此少了一个名胜,却不知这位韦大人何以如此痛恨这些芍药?人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知府吴之荣道:「韦大人学识渊博,真是教人佩服。这芍药根叫做赤芍,『本草纲目』中是有的,说道功能去瘀活血。芍药的名称中有个『药』字,可见古人就知它是良药。马匹吃了芍药,血脉畅通,自然奔驰如飞。将来大人回京,卑职派人将这裏的芍药花都掘了,请大人带回京城。」众官一听,心中都暗骂吴之荣卑鄙无耻,为了迎逢上官,竟要毁去扬州的美景。韦小宝拍手笑道:「吴大人办事干练,好得很,好得很。」吴之荣大为得意,忙下座请安,说道:「谢大人夸奖。」
    那布政司走出花棚,来到芍药丛中,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药花,回入座中,双手呈给韦小宝,笑道:「请大人将这朵花插在帽上,卑职有个故事说给大人听。」韦小宝一听又有故事,便接过花来,只见那朵芍药瓣作深红,每一瓣花瓣拦腰有一条黄綫,甚是娇艳,便插在帽上。那布政司道:「恭喜大人,这芍药有个名称,叫作『金带围』,乃是异常少见时名种。古书上记载得有,见到这『金带围』的,日後会做宰相。」韦小宝笑道:「那有这麽准?」布政司道:「这故事出於北宋年间。那时韩魏公韩琦镇守扬州,就是这禅智寺前的芍药圃中,忽然有一株芍药开了四朶大花,花瓣深红,腰有金钱,便是这金带围了。这种芍药从所未有,极是珍异。下属禀报上去,韩魏公驾临观赏,十分喜欢,见花有四朶,便想再请三位客人,一同赏花。」韦小宝从帽上将花取下再看,果觉红黄相映,分外灿烂。那一条金色横纹,更是百花所无。布政司道:「那时在扬州的有两位出名人物,一是王珪,一是王安石,都是大有才学见识之人。韩魏公心想,花有四朶,人只三个,未免美中不足,另外请一个人罢,名望却又配不上。正在踌躇,忽有一人来拜,却是陈升之,那也是一位名士。韩魏公大喜,次日在这芍药圃前大宴,将四朶金带围摘了下来,每人头上簪了一朶。这故事叫做『四相簪花宴』,这四人後来都做了宰相。」
    韦小宝笑道:「这倒有趣。这四位仁兄,都是有名的读书人,会做诗做文章,兄弟可此不上了。」布政司道:「那也不然。北宋年间,讲究读书人做宰相。我大清以马上得天下,皇上最看重的却是有勇有谋的英雄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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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3 13:15 | 显示全部楼层
頂峰兄,感謝您無私的奉獻,讓鄙人有幸得見金庸舊版的最後一部在網上現身,感謝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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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3 20:42 | 显示全部楼层
jixiaowen兄,鄙人所有的這三部,記得應該是bebydou兄在金庸江湖分享的JPEG版本啊,另外還有一部雪山飛狐,鄙人都有幸下載收藏了,您進江湖的時間比鄙人早,怎會不對?
請您提供email address,鄙人想辦法email吧,共有243MB.
发表于 2008-6-4 20:25 | 显示全部楼层
alinpr兄,既然你手里有剩余的三部旧版,何不传上来和大家共享呢!我是没有,如果我手里有,会像顶峰兄一样,上传与大家共享的!

[ 本帖最后由 chzxii 于 2008-6-4 20:26 编辑 ]
发表于 2008-6-6 07:52 | 显示全部楼层
由于是图片格式,很大,很占空间,所以不传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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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6 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呵呵,感謝九九班竹解圍。鄙人也是有幸從江湖下載收藏的,該帖已被删除,應有其原因,鄙人正自發愁呢,所以提醒同好們,多上江湖的版上釘釘來,必能得您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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