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小说是金庸先生第一部小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般若经
(一)
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马太福音
春天是花的季节,恋爱的季节,是青年人的季节。
放春假了,春假后二星期校中就要开美术展览会,王哲想在春假中完成几幅写生。谁也不知道他真能完成几幅,他妈妈不知道,先生不知道,他自己更不知道。也许是六七幅,也许是一幅也没有。
一清早,王哲拿了画具出去,口中吹着口哨,随着淙淙的小溪走去,一路上杨柳桃花,正是江南醉人的早春天气。风景太好了,随便在哪(那)一处坐下来,面前就构成一幅绝好的风景画: 两个燕子轻轻掠过柳梢,偶然落下的几片花瓣在水上流,远远的海面上飘着几个白帆。
早晨的太阳晒得人浑身软软的不得劲,空气中浮动着花的甜香,鸟的歌唱。他走到那坐惯的溪边的石上坐下,张开了画布。景色中就似乎缺乏了一种什么东西,花盛开着,太阳照着,鸟叫着,春天的美丽一切都完备了,但他总感到还缺少了一种什么东西,这说不上来,不过心中的空虚确是明明感到的。这幅画中似乎没有生命,他想到一个没有指挥者的交响乐会,各种乐器都动人的演奏着,可是不和谐。
有些花在枝上盛开着,有些花却落在地上,水上。这些花瓣该用胭脂来画才好,这样方才有香气,花不是香的吗,他想,但怎样画唱歌的鸟呢?
正在暝(冥)想着,溪水中飘来了一只小小的纸船,乘着水流与微风,正向下流飘去。儿时的回忆,春天的刺激,他立刻就跳下溪去。溪水的急流使他来不及脱鞋袜,水还有点寒冷,接触到水时,心中感到无限的喜悦。也没有思想的时间,一跑过去就拿了起来。随即一面看一面走上岸来。白色道林纸折成的一只小船,做的很精巧,就像八九年前他妈妈给他做的一样,底上糊着油纸,也糊了一张小帆,帆上写着:“风呀,带我到妈妈那里去。”
歪七斜八的字,比我写的字还坏。王哲完全忘记画了,他想把船再放到水里去,就像小时候那样跟着船跑。忽然,“还我!”听到一种柔软清脆的声音。抬起头来,见在溪水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子正在向他走来,手伸出着(看),一个小白狗奔在她前面。女孩非常美丽,淡红绸衣在风中飘动着,手中拿着一束白色的花。王哲心中一动,这幅画不是完成了吗?他把小船放在背后,笑着说:
“是我拾起来的。”
“是我做的。”小女孩说着,走近来,离开王哲五六步时站住了。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跟着水飘下去还不是没有了吗?”
“我是送给妈妈的。”小女孩慢慢一步步地走近来,王哲把船拿在胸前,偏了头仔细看。
“妈妈在哪(那)里?”
“妈妈在西方最最快乐的地方。”小女孩认真地说,有一种使人家不得不相信的力量。谈到了妈妈,两人间的距离又接近了一点,心灵上的距离也随着接近了一点,因为两个都是孩子啊!没有一个孩子不爱妈妈的。
王哲今年十九岁,在当地的滨海大学念外文。父亲是南洋的一位侨商,遗下一笔极大的遗产去世了,母亲有着极高的美术素养,孑身一人把这位宝贝儿子养大,就像宝贵一件美术品那样珍重爱惜,就像创作一件美术品那样刻意雕作。儿子并没有负了母亲的期望,成为一幅色彩艳丽,线条和谐的画,在心灵上,身体上,都是每一个母亲的安慰。生得很俊美,也爱美的东西。从小就流露出对图画的特殊天才,爸爸有钱,妈妈有脑子,孩子的天才就十分发展了。王哲在六岁时,就开始拿起了画笔东涂西抹。只是一向生活在妈妈温柔的怀里,所以有些过分的
顽皮,过分放任。在学校中,也会装出一些大学生的气派,可是在妈妈跟前,跟十年八年前的小哲儿还是没有多大分别。
妈妈有了独生子才觉得生活并不完全像沙漠一样的可怕。儿子呢,深信妈妈是世界上最美丽最高贵的女人,承袭了她高尚的性格,也承袭了挑剔与审美的性格。他愿意在泥污里打滚,(虽然妈妈从来不许他这样做)可却永不愿穿上一套色彩不调和或恶俗的衣服。
“你知道这溪水流到东方呢?还是西方?”王哲(溪)指着溪水笑着问她。
迷茫的眼色,看着王哲摇摇头,又看向溪水流去的方向,眼睛向着初升的太阳,有些耀眩。
王哲笑着问她,“看见太阳吗?”点点头。
“太阳从哪(那)方向出来?”
这件事小姑娘知道了。“爸爸说的,太阳从东方出来。”
“那么水是流向东方了。船儿到东方,妈妈在西方,怎么收得到呢?”
小姑娘想想,就清脆地笑起来。银铃一样的笑声,脸儿甜美得像开了一朵花。
“船儿送给你吧!小花,回家去了。”
小姑娘回转身去要想走了。
王哲没有想到她这样,立刻又喊住她:
“你看我的鞋子,袜子,都打湿了。”故意皱皱眉头,哭丧着脸。
小姑娘又回转来,敛上了笑容,看看他的脚。这时王哲故意把皮鞋里的水,特别咕吱咕吱的踏出响声来。她隔了一息,轻轻地说:“回家去换一下罢!”软语商量的口吻。
“那不行,我要你赔!”无赖的口气。
小姑娘弄得很窘,看看王哲的脚,又看看自己的脚。王哲脚上是一双满涂了泥污的鞋,自己脚上却是一双光亮的黑皮鞋,心中觉得很不过意,又有一点着急,她完全没有想到这是王哲的无赖。“你坐在那里,我替你画一张像,我就不要你赔了。”
小姑娘又欢快起来,拍着手:“好的,好的!”小花也随着小主人莫明其妙的跳起来。
王哲脱去了鞋袜,赤足踏在软软的草地上,觉得很是畅快,兴致蓬勃地拿起了画笔,去醮一块鲜艳的红颜料。小姑娘安静地坐在草地上,头髪上结着一个紫色的绸花。抬起了头,微微羞怯地向着王哲笑。他仔细凝视她底脸,这眞是一张非凡美丽的脸,美丽得使人惊奇。大大的眼睛,放着柔和的光,一双漆黑的眼珠灵活地转动,一瞬眼时,长长的睫毛就掩了下来,白嫩的皮肤,江南(兰)人所谓瓜子脸儿的。脸上是非常愉乐的笑容。只是有些不调和地,嘴角边露着一些寂寞的印痕。这条痕印使人想到遥远遥远的地方,一个冷清清的山谷,一朵孤零零的
花。寂寞,但是是美丽的。王哲痴痴地看着她的脸,这样秀丽的脸型是前所未见的,“比妈妈还要美丽。”他有些昏昏然的想。年轻人相信一切神迹与不可能。莉萨吗?海伦吗?他想到那些名画中的人物,都不是的。这小姑娘,要柔和得多,不像那些画中人那样的美艳而不可逼视,她是可亲的。最后,完全沉入色彩线条的运用了。那小姑娘的脸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使王哲全心沉入于画中,一笔画去,常常会自己都不相信地满意,他本来是一个很有天才的人,只是年纪轻,又像普通一个有天才人一样,各种好玩的东西都喜欢,在多方面发展。绘画上的练习不足,所以技巧的圆熟修养还没有达到能够表现他天才的地步。
小姑娘静静地坐着。王哲觉得非常满意,她似乎很惯于安静,一个钟头过去了,脸上偶然有一些不耐烦的表情,但仅是非常剎那间的一现,虽然是这样轻微,这样短促,但逃不过一个经过训练的画家底敏锐的眼光。王哲见她这样有礼地克制自己的感情,很觉得快慰与感谢,兴致一好,落笔也就更迅速有精神起来。画渐渐完成了,在小姑娘身旁大树的影子缩得只有开始画时的一半时,他掷下了画笔。
“好了!”
小姑娘欢呼一声,跑过来看,见到自己的像头在画布上,坐在草地上,头仰起着,脸上露着笑容,手里拿着那丛白花,小花站在旁边。自己觉得很快乐,又有些害羞。
“画得好吗?”
“很好!”真诚的称赞。
王哲自己也很感到满意,看看小姑娘,虽然,这样活生生一个美丽的画面,实际上是不能搬上画布的,但这次却是出乎意料似的成功。春天的喜悦与活力,女性的柔和与美丽,儿童的稚弱与天眞,以及嘴角上一丝寂寞的韵味,全给成功地表示出来了,小姑娘手中拿的那丛白花,给他染成了红色。因为他觉得这样色彩才是更调和。王哲有一种脾气,使自然迁就图画。他是忠于艺术而不忠于眞实的。小姑娘身后,一望无际的大海作了背景,给人一种广阔蕴含的气氛。
他呆呆的看着那画像,像中闪烁着一种青春之火,他越看越高兴。
无论如何,画像总没有本人好看,他又呆呆的看起那小姑娘来。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仍还天眞地仰起了头看着他。
“坐下吧,”王哲拍拍草地坐下了,小姑娘也跟着坐在旁边。王哲从袋里摸出几块糖来,数了一数,一共是六块,分三块给小姑娘,她拿了说:“谢谢你!”王哲的朋友们都是伸手到你袋里来摸,你拿出来便抢的一些家伙,所以对她这种有礼的态度,有些不习惯。玩皮地看着小姑娘,哈哈大笑起来,小姑娘被他笑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吃着糖,谈起天来。
“你有几岁了?”王哲问她。
小姑娘屈着手指说:“八岁十个月零六天。”
王哲见她说得这样准确,又笑起来:“你记得眞清楚!”
她点点头:“再过一过月又二十四天,就是生日了。”
“生日很好玩,是吗?”
“嗯,从前爸爸妈妈都买东西给我的,”她又补上一句:“现在就只有爸爸了。”
“妈妈呢?”
“到西方最最快乐的地方去了。”
“不回来了吗?”
“当然不,将来爸爸,我,大家都要去的,那里花永远开着,人永远笑,没有人哭的。到了那里之后,大家就永远在一起不分开了。我们天天做生日,月亮天天是圆,从来不下雨,从来不打闪打雷。”王哲明白了她所说西方的意义,看她这样自然地说着,没有一点悲哀的样子,心中略略有些奇怪。她说的不是玩笑,以一付绝对相信的口吻说着的。
“你怕打雷吗?”
“嗯,我从小就怕。爸爸说雷只打坏人,打坏妖怪——有些妖怪是好的,爸爸说的——但我还是怕,从前妈妈在的时候,每到打雷她就搂着我。”
“现在呢?”
“现在假使打雷,我就在房里,看着妈妈的像,轻轻地叫,妈妈,妈妈,就好像不怕了一点。爸爸同我时时是这样的,假使我们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就对妈妈说,妈妈会帮助我们的。”她这样充满着信心地说着。
“你们会有什么为难呢?”他想象不出这个穿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会有什么为难。
“我们有的!”她肯定地说:“爸爸说,每个人,每家人家都会有不快乐的事情。有些人家里没有饭吃,有些人的爸爸与妈妈都到西方去了,就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住着。爸爸常常告诉我他们的可怜事情。”
王哲想,这些事情谈谈冇什么趣味,妈妈可从来不说这些,她只告诉他,世界上许许多多美丽的东西。小时候妈妈告诉他王子,英雄与公主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有个快乐结局。大起来,妈妈对他讲些柔和的线条,神奇的诗篇,这些不会刺伤一个青年人心灵的东西。
“你爸爸为什么跟你说这些?”
“我心里不高兴时他就对我说,说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可怜的人,像我们现在这样应该快乐才是。比如,比如在我哭了半天不肯停止的时候。”她说到哭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时常哭吗?”
“嗳,我小时候这样的,现在不大哭了。”她笑着说。
我小时候,王哲想,你现在大了吗?“你哭起来半天不肯停吗?”
小姑娘不响,脸羞得有些红,“对你说我现在不大哭了。起初我觉得心里有些不高兴,就哭了。哭了一会儿,心里早就好了,只是觉得哭着好玩,还是哭下去。”
“啊哟,”王哲笑着说:“我可不喜欢人家哭。”
“我知道,我也不喜欢。”
“你想念妈妈?”
“想的,不过妈妈在西方看得见我的,如果我乖,待别人好,妈妈就欢喜,倘使我哭,妈妈就不高兴了,就同她这里时一样的。爸爸说等他老了,我长大了,我们就一起到西方去,我同爸爸说好了的,我们约好,谁也不准像妈妈一样一个人先去。假使他先去,我就只有一个人了,没有人爱我,没有人保护我,他心里一定难过得要哭。假使我先去,爸爸说他一定同我去的,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人同他说故事,他哭的时候没有人安慰他……”
“你爸爸也哭吗?”
“啊,这是一个秘密。”
“一个秘密?”
“是的”,小姑娘认眞地说,“你不许告诉别人。”
“我一定不。”
“妈妈到西方去后,爸爸时常要哭,他不让我看见,但我是知道的。每当他心里难受的时候,我就坐在他身边不离开他。因为他一个人的时候,伤心得更是厉害。”
“那么你家里没有另外人了吗?”
“没有,嗯……还有一个陈妈,那不算,是吗?”
“我想不算吧。客人多么?”
“不多,眞的不多,爸爸从来不喜欢客人。”小姑娘说,静止了一会,她忽然说:“我们到西方去时,你也去,好吗?”她亲切地问,在她纯洁简单的心灵中,两人间的友谊已成立了。白纸上容易写清晰的字,少年人的心是容易得到的。
“嗯!”王哲对于这友善的邀请有些不好回答,随即把话题转了开去。
“你看那山头好明亮!”小姑娘仰起头,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个耸起在海边的峰,浴在明媚的阳光里,一朵白云懒懒地在那山顶上徘徊。
“这是望儿山,是从前一个老太婆变的,她儿子到海里没有回来,她天天在海边等,等,等,老是不来,后来就变成这山了,你看她的头向前伸着,还在等她的儿子呢。”
“是吗?”
“爸爸说的,每个水手航海出去时都要对她(他)说,我去找你儿子回来,那么他一定会一路平安的回来。”
“我将来也要航海去。”大海是一种诱惑,吸引着每个人的心,尤其对于年青人,这种神秘的诱惑是难以抗拒的。
“你不要去,你妈也会等你的”。
“我是会回来的。”
“你不会,我知道,有许多人出去了就永远不回来了。”
“啊!”
王哲谈起小孩子的游戏来,造房子懂不懂?不懂。打弹子懂不懂?不懂。他很是奇怪。这小孩子从小生长在一个没有友伴的环境里,在寂寞中长大的。王哲一个个的讲给她听。两个人兴高采烈的谈林子里的动物,海里的妖怪,天上的神仙。王哲见她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思考方法,对于一切动物树木,都亲密地称呼。她的心灵非常接近大自然,海中的潮汐,天上的星星,草里的昆虫,她知道得很多,都给他们一些靠孩子气的想象所发明的名字。但对于广大人群中的事情却相反地懂得很少,少得甚至与她的年龄不相称。两人一面谈着,王哲一面采了花草来替
她编一个花冠,小姑娘则坐在旁边传花递草,两人心中都感到春天的愉快。
小姑娘仔细看王哲的脸,忽然说:“你生得眞是好看。”王哲呆了一瞬时,立刻哈哈大笑起来,他时常听到这种话语,因为他确定是一位很漂亮的青年,高高的身材,一切全发育得很匀称。一张尚未脱却孩子气的脸,非常美貌,明明的发着光。一种洒脱,无所谓的神情确然是很逗人爱的。他听到过很多人这样称赞他,老年人在当面,青年人在背后。但听一个小女孩在当面这样天眞地赞美他却是第一次。
“小妹妹,再过十年你就不会这样说我了。”王哲拉了她的手取笑她。
“为什么?再过十年你不好看了吗?”小姑娘怀疑地问,一个人会变得不好看,她没有这种经验。
“不是,那时候你大起来了。”
“大起来就不能称赞人吗?”她想了一想,有些弄不明白!她时常听到人家说将来大起来怎样怎样,大起来这件事,还很遥远,而不能理解的,所以觉得奇怪,“我现在可以说吗?”
“可以,可以,当然是可以。”王哲觉得这位小姑娘眞是有趣。又得到这种眞诚的赞美,心中非常高兴。胸中突突的就似乎有一股力量要迸发出来,只想为别人做些好事情。“如果这小姑娘有什么困难,我能够帮助她,那该多好呢?”这样想着。突然,站起来打了一个虎跳。
小姑娘呆了一呆,随即拍手笑起来。
“男孩子可以打虎跳,女孩子却不可以。”小姑娘说:“爸爸说他小时候也打虎跳,但是我要他打,他却不肯。”“好看吗?”王哲笑着问。
“非常好看,”小姑娘笑说。
他又接连打了几个虎跳,把头顶在地上走路,翻筋斗,竖蜻蜓,把他一切的玩皮本领用出来娱乐这位小朋友。小姑娘在旁边眞诚地惊赞,眞是叹为观止。她一向只在家里和爸爸谈谈天,在林子中也只是一个人带了小花散散步。一直过的是寂寞细腻的女孩子生活。今天突然遇到王哲这个顽皮家伙,逗得她十分快乐; 小孩子的戏嬉本能一旦得到十分发泄与解放了。王哲呢,因为从小就没有人欣赏他这些玩皮技能,今日得遇知音,也是无限高兴。所以虽然有些疲倦了,还是玩得十分起劲。最后坐了下来拿袖子擦头上的汗,对她说:
“我教你玩好不好?”
小姑娘摇摇头,笑着,清脆地,可爱的笑靥。从袋里找出一块小小的角上绣着花的小手帕来,“你怎么不用手帕擦汗。”
“我素来不用手帕,一块手帕,用不到半天就会不见的。”
“怎么会不见呢,人家拿去吗?”
“不是,”王哲笑着说,“是它自己跑掉的。”
“手帕不会跑,”小姑娘认眞的说,“手帕也没有生脚。”
“唉!是我自己丢掉的。”
“为什么要把一块手帕丢掉呢?”
小姑娘还是没有明白,不过她不再问了。
“我要回去了。”小姑娘站起来说。“爸爸在家里等我吃饭了。”
“那末下午来。”王哲说。
“下午要读书,爸爸教的。”
“现在还早,再坐一下。”
小姑娘柔顺地又坐下来。
“你不进学校吗?”
“再隔二年进初中,爸爸说的,现在在家里读书,半天读书半天玩。”
“为什么不进学校呢?”
“爸爸说学校里尽教些没用的东西,并且会有人欺骗我。”
“但我是进学校的,学校里人很多很快乐。”
“你是男孩子,并且,”小姑娘满腔钦佩的说:“并且,你本领这样大,别人不敢欺侮你的。”
“假使有人敢欺侮你,我一定要打他,打得很凶,打得他大哭,就是他讨饶我还要拚命的打他,就像这样,”王哲用力打着身边的草地,他心中确实是这样想,如果眞遇到这种事,他确实是要这样做的。
“你眞好,不过假使他讨饶,你就不要打了。”小姑娘可怜那个理想中欺侮她的人。
“不行,如果有谁敢欺侮你,我要把他的鼻子拉掉,耳朵扯下,眼睛挖出,舌头割去……”
“啊,”“小姑娘惊叫起来。
“是的。”王哲柔和地把左臂围着她的肩膀,右手把编好的花冠戴在她头上,“我的皇后,看那个敢粗暴的望你一眼。”小姑娘偎依在他身上,心中充满着幸福安稳的感觉,她觉得是靠在一个无所不能的人身边旁。
转过头来看看王哲,两个人相视着笑笑,她说:“你把脚洗干凈罢!”王哲玩得高兴,老早忘记了自己的脚,这时看了看自己伸在她白白的小腿旁的一双涂满了泥污的赤足,心里想每个女人都注意外表,这个小女孩也不例外。她们希望自己喜欢的人美丽,希望自己讨厌的人难看。
他走到溪里一块干净的石上站着,慢慢的把脚在水中荡。小姑娘看他洗。“你也来洗!”王哲说。
“好的”小姑娘也高兴的说,脱去了鞋袜,走到溪边。小小的脚在软软的沙土留下一个个小脚印,很是好看。两个人尽情地玩起水来。看水中的鱼儿水草,捡(检)溪边的贝壳石子。天下有不喜欢水的孩子吗。
玩了一息,小姑娘决定要走了。上岸来穿鞋袜,王哲只觉目前的愉乐的可贵,什么吃饭,读书,全不在考虑之中,硬不让她回去。
“我叫小花陪你好不好,等一下它自己会回家的。”
“不!”
“我明天再来跟你玩。”
“不!”他还是偏着头反对。
小姑娘觉得很为难。孩子们间的友谊是很容易建立的。半天情投意合的相处,已使他们心中互相存着很大的好感了,小姑娘很不愿违抗他的意思,可是不回家,爸爸又等着。
王哲觉得逗得她够了: ”你以后每天来跟我玩?”小姑娘想了一下说,“好的!好的!”两个人笑着分别了。他看看这个小小的人儿,戴着花冠,在阳光中慢慢地消失。(未完待续)
(署名“查理”。原载《太平洋杂志》第一期,民国三十四年二月二十日重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