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刊载于1960年10月香港《新晚报》,由江湖供图,牛阿曾誊录。
《新晚报》出版十周年,主编先生要我写一篇纪念性的文字。因为和《新晚报》很老友,几乎它每年的生日,都要写一篇文字,什么祝贺、批评、感旧、回忆等等都写完了,乘着这机会,我向许多位新晚读者答复一个问题:《雪山飞狐》为什么不写完而中断了?
去年,新晚报报馆曾转来好几封读者来信,问起这问题。最近,又有一位读者问起。
其实,《雪山飞狐》是写完了的。我首先设计了这个两难的结局,再布置故事。胡一刀死在苗人凤的手里,胡一刀的儿子胡斐后来却爱上了苗人凤的女儿苗若兰,最后胡斐和苗人凤在一个极危险的局势下动手,到了一个决定性的一招时,胡斐或者是顾全爱情而牺牲自己性命,或者是杀死对方而保全自己。
到底他如何决定,让读者自己去猜测。
《雪山飞狐》写了没几天,在宋乔兄家中的宴会上,我和羊朱兄、梁羽生兄等谈起这个结局。他们觉得这结局比较新奇,虽然未必很赞同。
这个故事的性质,使它的结局不易成为喜剧,也不易成为悲剧。这种两难的处境,容许读者们有巨大的自由来发展想象。重视实际而不喜欢想象的人,决不会读武侠小说,而喜欢武侠小说的人,一定有丰富的想象力。《雪山飞狐》这样的结局,可以让读者们自己过一下写武侠小说的瘾。他们在自己的心里,可以写出胡斐和苗若兰的结婚场面,也可以写出胡斐和苗人凤的悲惨场面。
每个结局都是不确定的,他们今天这样写写,明天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情转变。(比如说爱人答应了自己的求婚,或者爱人结婚了,而新郎却不是我)。而设想另一种不同的结局。
张良的结局怎样?范蠡的结局怎样?因为大家不知道,就容易引起各种有趣的想象。
西方有一个著名的故事:一个公主爱上了一个武士,但这武士却爱上一个卑微的宫女,国王大怒,决定惩罚他。广场上有两扇完全相同的门,一扇门中出来的是一头饿狮,另一扇门中出来的是那武士所爱的宫女。国王命那武士自己去打开一扇门,出来的如果是饿狮,他当然立时送命,如果是宫女,他就可以和她结婚。公主是知道这两扇门的秘密的,她向左边一扇门指了指,武士便去开门,公主一见,登时晕倒了。
出来的到底是凶恶的狮子,还是美丽的宫女,那是千古之谜,谁也不知道。公主的爱情很热烈,可是她也非常妒忌。
美国的作家马克吐温也写过一篇类似的小说,叫做《中世纪的传奇》。故事中说,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即将承袭公爵的爵位,老公爵的女儿和人私通而生了一个儿子,按照法律,她要被判死刑。判决由那假公爵来宣布,但按照法律,凡是没有加冕的女子坐上公爵宝座,须处死刑。这个假公爵为了宣判,只好冒险坐上宝座,那知道这个犯人暗中一直爱着这女扮男装的假公爵,她当众宣布,这个私生子的父亲便是假公爵。
要辨明是非,假公爵必须暴露自己是个女人,但她若说明是女子,未经加冕而坐上宝座,其罪必死。
这篇小说最后这几句话是这样:“这件骇人听闻,变化莫测的事,下文如何,无论现在或将来,你在任何书中也找不出答案的。老实告诉你:我把我的主角(或女主角)置身于如此奇特的绝境,使我不知怎样才能把他(或她)搭救出来,因此我想完全不再过问,听其自然,让他自己尽可能去获得圆满的下场——否则就到此为止吧。本来我以为这个小小的难题是很容易解决的,可是现在我却无能为力了。”
借《新晚》的光,使我能向读者们有所交待;而借了这位大作家的光,用他的话来替我的陋作遮掩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