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刊载于1997年8月19日香港《明报》,系金庸为明报出版社推出的香港回归纪念图书《历史性的一刻》所作序,文本由牛阿曾誊录。
历史的沙漏不断滴动,沙子一粒一粒的下坠,永无止息,正如孔子在川上叹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川中之水滚滚东流,历史一刻又一刻的发展,每一刻都在运动,每一刻都在变动不居,此所谓无常。虽然如此,无常的历史生命之中,还是有些特殊的一刻,含有特殊不同的意义,每个人初出母胎,呱呱坠地,每个人结婚生子,每个人逝世死亡,这一刻时光是悲是欢,是离是合,对于斯人斯世便具有永恒意义,此谓无常中之有常。
香港的回归中国,对于中国与香港,是具有特殊重大意义之事,明报出版机构纪录了这历史的一刻,以图片和文字把这历史的一刻固定下来,使得曾经参预过这一刻的人们社在今后翻阅之版不际,永留鲜明记忆,没有亲身参加的人们,看到这些记叙和图片时,也能有如亲历其境,分享这一刻的激动和震撼。
英国旗在香港降落,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五星红旗在国歌声中升起,这一刻象征中华民族洗雪了一百五十多年的国耻,象征帝国主义列强对我国的欺压侵略从此成为过去式的历史,象征中华民族流泪、流汗、流血的百年奋战,终于获得了胜利成果。全世界人民注视着两面国旗的升降,中国十二亿颗心剧烈跳动,为之欢呼呐喊,小小婴儿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这样兴奋,但他们会被欢乐的气氛所感染,这是地球上人数最多的大国全民振奋的历史的一刻,只有当年法西斯侵略者全军溃败而投降,结束了世界大战之时,人民的兴奋欢乐,其规模才可比拟。
香港人之中,也有极少数对于外国统治之结束感到哀伤的,他们宁愿英国人的统治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世世代代的持续下去,他们说,在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收回香港有什么光荣之可言?那不是在一八九八年的新界租借条约中就规定了的么?中国又没有提早一天收回?执行一八九八年的不平等条约,反而是中国的耻辱,不过是英国履行条约的规定,将香港交还中国而已。他们不承认这一刻的历史意义。
他们要为这一刻而哀伤,别人是没有法子的。如果向他们说明,中国确有感到光荣的理由,他们更加要哀伤了。一八九八年的条约只规定交还新界,然而这次连香港和九龙都一起收回了,英国并非心甘情愿的交还。然而不交还不行。
香港是中国在鸦片战争中打输而失去的。九龙是在英法联军之役中打输而失去的,英国在战争中赢得的,不会只通过外交交涉而乖乖的交回给中国。二次大战时,中国是英国的同盟国。大战胜利后,英国照理应该交还港九新界,然而英国坚持不还,那时的中国没有条件跟英国狠狠打上一架,只有忍气吞声,在自己的土地上游行示威几次,以发泄民族愤慨。
在朝鲜战场上,中国志愿军与以美国为首的十四国联军血战经年,歼灭了英军好几个团,英国受到了教训。其后的越南战争,中国军人协助北越,在奠边府全歼大批法国军队,再与美军銮战数年,以美军大败撤退而告终。英军没有直接参战,但对法军、美军的惨重损失瞧在眼里。到一九八二年,英国首相戴卓尔夫人到北京谈判香港问题,邓小平说,中国要在一九九七年收回香港。有了韩战、越战的战绩作后盾,邓小平说要在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收回香港,结果就在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收回香港、九龙和新界全部割让地和租借地。
历史的一刻只是一刻,然而这一刻,是累积不少历史事件而造成的。这不是平平凡凡的一刻,而是由许多不平凡的历史推动到这高潮顶点的。这只是一刻,然而是历史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