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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版书] 旧版《神雕侠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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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5 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深 宵 怪 客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刚。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这一首「蝶恋花」词,是北宋大词人欧阳修所作,写的是越女采莲的情景,虽只寥寥六十字,但季节、时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着、首饰、心情无一不描绘得历历如见,下半阕更是写景中有叙事,叙事中夹抒情,自近而远,馀韵不尽,的是大词人手笔。

看官,欧阳修在江南为官甚久,是以江南风物,犹如藏之胸中一般。想那江南春日杨柳,初夏樱桃,确是令人回肠荡气,而秋水盈盈之时,小溪中红裳少女共采莲子,那情怀更是醉人如酒。

且说南宋理宗年间,江南湖州有一个小镇,叫做菱湖。时近中秋,荷叶渐残,莲肉饱实,镇旁小溪之中,有五个少女坐着小船,和歌嘻笑,荡舟采莲。这五个少女中有三人是十五六岁上下,另外两个却都只有九岁。这两个幼女是中表之亲,表姊姓程,单名一个英字,表妹姓陆,名叫无双。两口只相差半截年纪,可是程英秀雅文静,陆无双却是十分的活泼,两个儿性格截然不同。

那三个年长少女唱着歌儿,把小舟从荷叶丛中荡将出来,程英道:「表妹你瞧,这怪老伯伯还在这儿。」说着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那人满脸皱纹深陷,却似个七八十岁的老翁。他所穿的衣服更是奇特,上身套着一支千穿百孔的麻袋,下身却穿了一条九成新的锦锻女裤,裤脚边儿上还绣着一对对的蝴蝶。他右手拿着一个小孩儿玩的摇鼓,不住价咚咚的摇着,双眼向前呆呆直视。

陆无双道:「这疯子在这儿坐了三天啦,怎么肚子不饿?」程英道:「唉,别叫他疯子,他听见了要生气的。」陆无双道:「他生气那才好看呢。」从小舟中拿起一个莲蓬,往那怪人头上掷了过去。

小舟与那怪客相距约摸八九来丈,陆无双年纪虽小,手上劲力竟自不弱,这一掷也是极准,程英叫了声:「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见那莲蓬挟着一股劲风,迳往怪客头上飞去。那怪客头颈一昂,已咬住莲蓬。

他也不伸手去拿,舌头卷处,咬着莲蓬大嚼起来。三个少女见他竟不剥出莲子,也不怕苦涩,就这么连瓣连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几眼,忍不住格格而笑。

陆无双看得有趣,叫道:「再吃一个!」又把一个莲蓬掷了过去。那怪客口中一个尚未吃完,见又有掷到,咬住半个莲蓬,在掷来的莲蓬上一顶。那莲莲蓬飞了上去,落将下来,正好顶在他的头上。他头发蓬松,那莲蓬稳稳的、坐着晃也不晃。

五个少女一齐拍手。陆无双叫道:「这里还有。」再是一个莲蓬掷来。那怪客舌头一挺,又将这莲蓬弹了上去,落下时恰好端端正正的顶在先前那莲蓬之上。这一来,那五个少女更是高兴,陆无双手不停掷,片刻之间,怪客头上已叠了十多个莲蓬,堆成二尺来高,碰到了垂下来的柳枝。

只见他吞完口中莲蓬,将头微微一点,一叠莲蓬中最顶上一个忽地落下。他张口咬住,转眼间食完,头顶又落下了一个再吃。程英与陆无双等看得惊喜交集,把小船划近,走上岸来。只一盏茶功夫,那怪客吃得头顶只剩下两个。

程英心地仁慈,走近他身边,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这样不好吃的。」从自己袋里取过一个莲蓬,擘开莲房,剥出十几颗莲子,再将莲子外的青皮撕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芯儿,然后递在怪客手里。那怪客嚼了几口,觉得滋味清香鲜美,与适才所吃的大不相同,裂咀向程英一笑,点了点头。说也奇怪,他头顶叠置着的两个莲蓬只微微一晃、竟不跌落。

就在此时,忽听小溪对岸一阵犬吠之声,夹着许多小儿叫喊吵闹。程英回过头去,只见一支癞皮小狗,夹着尾巴从小桥上逃了过来,后面七八个顽童,拿着竹枝瓦块在追赶喝打。那小狗本就癞得毛皮剥落,十分难看,给众顽童一打,更是血迹斑斑。程英平时可怜这小狗,常拿残菜冷饭喂它。这时那小狗见到程英,没命价奔来,躲在她的身后。

众顽童追过来还待再打,程英叫道:「喂,别打它啊,别打!」一个最蛮的顽童骂道:「小妞儿走开,关你什么事?」伸手往她身上推去。程英身子一侧,躲开了他这一推。陆无双站在表妹身边,见那顽童无礼,乘他一推之势未收,右足在他小腿上轻轻一勾,左手在他背上一按,那顽童一交摔在地下,跌去了两颗门牙,痛得大哭起来。

陆无双拍手大笑。程英将那顽童扶起,安慰他道:「别哭,疼不疼啊?」见他满咀鲜血,心下着了慌,取出手帕给他抹血。那顽童一把推开,骂道:「谁要你抹,你这没爹娘的臭丫头!」他怕陆无双动手再打,一边骂一边走了开去,待走得远了,拾起地下砖块,如雨点般抛打过来。

程英与陆无双侧身避开,可是那三个年长女伴不会武艺,被顽童的砖瓦掷中几块,叫了起来。另有几块砖瓦击中了怪客身上,但他既不恼怒,亦不趋避,砖瓦中身,竟似不觉。旁的顽童瞧得有趣。都拾起身砖瓦纷纷向怪客投掷,陆无双怒叱一声,抢上去待要追打,那怪客身子一晃,已拦在她的身前。

就在此时,他头顶的两个莲蓬一晃落下。他张口伸舌,卷在牙上咬住,运气一吸,数十枚莲子都到口中,随即一喷而出。莲子本是柔软之物,可是被那怪客运气逼喷,打得众顽童脸上十分疼痛。几个顽童大声叫喊,转身便逃。

那怪客仰天说道:「跟我来!」说着大踏步向西便走。陆无双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们跟他去。」那三个女伴胆小,忙道:「快回家去,别走远了又惹你姨丈骂。」陆无双扁扁咀扮个鬼脸,见那怪客走得甚快,说道:「你不来算啦。」放脱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与表妹一同去来玩耍,不能撇下她自归。祗得跟去,那三个女伴虽比她们大了几岁,但个个怕羞胆怯,祗叫了几声,却见那怪客与程陆二人的身形先后在桑树丛后隐没了。

那怪客走得极快,见程陆二人脚步小跟随不上,先还停步等了几次,到后来不耐烦起来,突然转身,长臂伸处,一手一个,将两个女孩儿挟在腋下,飞步而行。二人祗觉耳旁风声飒然,路上的尘土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动,显是那人行走得迅捷异常。

陆无双虽然顽皮,这时却害怕起来,叫道:「放下我,放下我!」那怪客那里理她,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陆无双昂起头来,一口在他手掌缘上狠命咬住。她小时所求示遂,或者大人惹恼了她。她都是张口便咬,那知这次却碰到了钉子。那怪客手上微一运气,一张手掌登时坚硬如铁,把陆无双的牙齿反崩得隐隐生痛,就如咬中了石块碗片一般。陆无双年纪幼小,却是机伶异常,善于见风使舵,当即松开牙齿,反而在他掌缘上轻轻抚摸几下。

那怪客又奔一阵,将二人放下地来。程英的小脸吓成惨白,陆无双却胀得满脸面红,四下一望,原来是个坟场,二人从未来过这荒僻之地,不由得两个小心儿砰砰乱跳。程英斯斯文文的道:「公公,咱们要回家啦,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两眼瞪视着她,一言不发。程英见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自怜自伤的神色,她虽不懂世事。但出自天性的对他起了同情之心,轻轻道:「要是没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溪边来,我剥莲子给你吃。」那怪客叹道:「是啊,四十年啦,四十年来都没人陪我玩。」突然间目现凶光,厉声道:「何沅君呢,何沅君是你什么人?」

程英见他神色突然凶狠,心里害怕,低声道:「我……我……,」那怪人抓住她的手臂,将她身子摇了几摇,低沉着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给他吓得几欲哭了出来,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始终没有流下。那怪人咬牙切齿的道:「哭啊,哭啊!你干么不哭?哼,你在四十年前就是这样。你说不是甘心情愿的嫁他,那么为什么不跟我逃走?你嫌我穷,嫌我生得难看,你要是伤心,为什么不哭?」

他狠狠的凝视着程英,但说也奇怪,程英虽然给吓得脸无人色,但泪水总是没掉下来。那怪客用力摇晃她身子,程英牙齿咬住嘴唇,心中只说:「我不哭,我不哭!」那怪人道:「哼,你不肯为我掉一滴眼泪,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我活着还有甚么用?」猛然放脱程英,双腿一弯,矮着身子,一头往身旁一块墓碑上撞去。

那墓碑是青石凿成,牢牢埋在土中。给他猛力一撞,那碑竟从土中飞出,砰的一响,掉在地下。那怪客可也晕了过去,倒在一旁。

陆无双叫道:「表姊,快逃。」拉着程英的手转身便走。程英奔出几步,一回头,只见怪客头上泊泊冒血。她心中不忍,道:「这老伯伯别撞死啦,瞧瞧他去。」陆无双道:「死了,那不成了鬼么?」程英吃了一惊,既怕成鬼,又怕他忽然醒转,再抓住自己说些古里古怪,教人一句也不懂的疯话,可是他满脸是血,实在可怜,自己安慰自己:「怪公公不是鬼,我不怕,他不会再抓我。」当即一步一步的走近,叫道:「公公,你痛么?」

那怪客呻吟了一声,却不回答。程英的胆子大了一些,取出手帕给他按住伤口。但他这一撞之势极是猛恶,头上伤得好生厉害,转瞬之间,一条手帕就给鲜血浸透。程英想了一想,用牙咬住衣衫的前襟,右手用力,嗤的一声,撕了下来,又按在手帕之上,陆无双道:「你怎么啦,回家给爹爹知道,又要骂你啦。」程英道:「他总是要骂的,那有什么法子。」

她用左手紧紧抹住伤口,鲜血不再流出,过了一会,怪客微睁眼,见程英坐在身旁,叹道:「你又救我作甚?还不如让我死了干净。」程英见他醒转,很是高兴,柔声道:「你头上痛不痛?」那怪客摇摇头,凄然道:「头上不痛,心里痛。」当下也不多问,又撕下一块,给他包扎好了。

那怪客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你是永远不肯再见我的了,那么咱们就这么分手么?你一滴眼泪水也不肯为我流么?」程英听他这话说得伤心欲绝,又见他一张丑脸虽然鲜血班班,极是难看,但眼中却充满了求恳之色,不禁心中一酸,两道泪水夺眶而出,从面颊上滚了下来。

程英见他哭得心酸,眼泪更如珍珠断线般从脸颊上滚将下来,轻轻伸手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忽觉这丑陃的怪客竟是自己最亲最近之人一般。陆无双见他们莫名其妙的搂着痛哭,一股笑意竟从心底直透上来,再也忍耐不住,张胆哈哈大笑。

那怪客听到笑声,突然放开程英,奔到陆无双身前,瞪了她两眼,仰天叹道:「是啊,你又怜惜我,又整日价讥笑我,我给你折磨得好苦。」说了这几句话,忽然想起一事,低头细细望望陆无双,又望望程英,道:「不,不,你不是她,你还是个小娃娃。何沅君是你们的什么人?为什么你们这般像她。」

程英与陆无双年纪相若,但不仅一静一动,性情截然相反,面貌亦完全不同。程英是鹅蛋脸儿,肉色晶莹洁白。陆无双却是瓜子脸,皮肤微黑,她年纪虽小了半岁,但身裁苗条,反比表姊为高。她听怪客这般问,答道:「我不知你问的是谁,不过我和表姊一点儿也不像,怎么会都像一个人?」那怪客又细细瞧瞧两人几眼,猛地伸手在自己头上击了一记,道:「我真胡涂,你姓陆,是不是?」陆无双道:「是啊,你怎么知道?」那怪客不答,又问:「你祖父是不是叫陆展元?」陆无双点头道:「是啊。」

那怪客沉吟半晌,忽地双手扶着程英腋下,将她举在半空,柔声道:「好娃娃,你姓甚么?你叫陆展元作甚么?」程英这时心中已全无害怕,答道:「我姓程,我外公姓陆,我妈妈也姓陆。」那怪客道:「对啦,对啦,陆展元与沅君生了一儿一女。」指着陆无双道:「他们生的儿子是你爹爹。」将程英放在地下,道:「女儿就是你妈妈啦。怪不得你们俩都像了沅君的一半,一个文静,一个顽皮,一个仁慈,一个狠心。」

程英不知外婆名叫何沅君,在她小心儿中,外婆就是外婆,陆无双也不知祖母的姓名。两人怔怔的望着那怪客,心中隐隐约约的觉到,此人与自己上代必有极大的关连。

那怪客向程英道:「你外公呢,你带我去瞧瞧他,好不好?」程英道:「我外公不在了。」那怪客一怔,道:「不在了?怎么不在了,我们约好后日要相会的啊。」程英道:「我外公死了好几个月啦,你瞧,我们不都带着孝么?」怪客见两人小辫儿上都缚着白头绳,心中说不出的怅惘,自言自语:「他逼我穿了四十年的女人裤子,就这么撒手一走,甚么都不管了。哼哼,我这四十年的潜心苦学,原来都是白费。」说着仰天哈哈大笑。

那笑声远远传了出去,笑声之中竟是充满哀愁愤懑,殊无欢乐之意。此时天色向晚,绿杨青草之间,已笼上了淡淡的烟雾。陆无双有些害怕,拉拉表姊的衣袖,道:「表姊,咱们回去吧。」那怪客忽道:「那么沅君一定很伤心很寂寞。喂,好娃娃,你带我瞧你外婆去。」程英道:「不在了,我外婆也不在了。」

那怪客纵身跃起,竟有一丈来高,叫声如雷,猛喝:「你这话是真是假?你外婆呢?」程英脸色更是苍白,颤声道:「我外婆不在啦,外婆同外公一齐死的。公公,你别吓我,我怕!」那怪客捶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会的,她还没见我面,和我别过,她决不能死。她答应过我,一定要和我再见上一面。」

那怪客又叫又跳,势如疯虎,突然横扫一腿,喀的一声响亮,将一株毛粟树踢得断成两截。她本就痴痴癫癫,这时发起疯来,更是不可收拾。程英和陆无双手拉着手,退得远远的,那敢近前,只见他忽地抱住一株柳树,用力摇晃。那柳树干粗枝密,怪客力气虽大,却那里拔得它起?那怪客高声大叫:「你亲口答应的,难道就忘了吗?你说一定要和我再见一面。」喊到后来,声音大是嘶哑。

只见他慢慢蹲下身子,双手运劲,头上热气缓缓冒起,有如蒸笼,手臂上肌肉虬结,弓身拔背,猛喊一声:「起!」那柳树始终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下巨响,竟尔从中断为两截。

那怪客抱着半截柳树发了一阵呆,轻声道:「死了,死了!」一挥一掷,那柳树远远飞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张了一柄大伞。他神色转和,走到程陆二人面前,微笑道:「我吓怕了你们,公公不好。你外公外婆的坟在那里?带我去瞧瞧。」陆无双握着表姊的手微一用力,示意她别说,但程英心中对那怪客满是怜惜之情,当下手指远处两株高耸的古槐,道:「就在这双槐下面。」

那怪客长臂一伸,又将两人挟在腋下,飞步往双槐树奔去。他急冲直行,遇到小溪阻路,一纵即过。陆无双的父母武艺均高,这两个表姊妹平时常见他们习练轻功,互相追逐,心中好生佩服,可是这怪客腋下虽然夹了两个孩子,奔跑之速,仍是远过陆无双的父母。

片刻之间,三人已到了双槐之旁。那怪客放下两人,奔到槐树下的坟前,只见双坟并列,每一座坟前都立着一块碑,碑石与凹字中的朱漆都尚新鲜,坟上长的野草亦是疏疏落落,显是新葬未久。那怪客泪眼模糊,望着两块石碑,但见一块碑上写着「先考陆公展元之墓」,另一碑上赫然是「先妣陆母何夫人之墓。」

那怪客呆立在墓前,眼睛一花,两块石碑幻成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美貌少女,另一个却是长身玉立,神情潇洒的风流少年,那怪客睁眼骂道:「好啊,这条女裤还给你。」左掌一扬,欺身直过,猛往那少年胸口打去,拍的一声,石屑纷飞,原来这一掌击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却隐没不见了。怪客大怒,骂道:「你逃到那里去?」右掌随着击出,这次是一掌双发,拍拍两响,都击在碑上,石碑竟被打落了一角,实见掌力惊人。

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来愈是凌厉,打到九掌时,双掌齐出,砰的一响,石碑从中断截。他哈哈大笑,叫道:「你给我打死了,我还穿女人裤子干么?」说着伸手将身上绣花女裤撕得粉碎,把碎片都投在坟上,露出原本穿在女裤下面的一条粗麻布短裤。

他正自纵声大笑,笑声忽尔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见你的面不可,我非见你的面不可。」双手一探,十根手指如锥子般插入了何沅君的坟土之中,待得手臂缩回,已将坟土抓起了两大块。只见他两支手掌有如铁铲,将坟土一大块一大块的铲起,眼见就要铲到棺木。

程陆二女吓得脸无人色,不约而同的转身便逃。那怪客一心挖坟,全没留意。二人急奔一阵,直到转了几个弯,不见怪客追来,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识途径,沿路向乡人打听,直到天色大黑,方进陆家庄大门。

陆无双张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妈妈快来,有人要挖奶奶的坟!」飞跑着闯进大厅,只见父亲陆立鼎正陪着三个陌生客人说话。

陆无双的父亲名叫陆立鼎,内外功夫俱有极高的造诣,只是他父母对他自幼严加管束,不许他在江湖上行走一步,是以武艺高强,武林中却没半点名头。他心中虽是郁郁不乐,但父母虽违,竟把一副大好身手,埋没在这江南小镇之中。这一日正在厅中闲坐,思念故世了的父母,忽然门外马蹄声响,三乘马急驰而来,有人高声大叫:「晚辈拜见陆老前辈。」

江南水港交错,道路狭窄,自来少人乘马。陆立鼎听到马蹄之声,心中已是一动,接着听到叫唤,急忙迎了出去,只见三个青衣大汉,满身尘土,站在门外。那三人见陆立鼎出来,抢上行礼,说道:「晚辈远道而来,有事求见陆前辈。」陆立鼎眼圈一红,道:「先严不幸已在三月前见背。请教三位尊姓。」那三人脸上神色本就甚是惶急,听了此言,更是脸如土色,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陆立鼎道:「不知三位见访先严,有何贵干?」三人仍是不答,一人叹道:「罢了,罢了。咱们认命吧!」三人一齐向陆立鼎一揖,转身就要上马。内中一人忽道:「陆老英雄仙逝,咱们到灵前一拜。」陆立鼎道:「不敢!」那人道:「晚辈之礼,该是尽的。」陆立鼎拱手道:「如此请进。」

三人扑了扑身上尘土,随着陆立鼎走到后厅,向陆展元夫妇的灵位磕头。陆立鼎跪在灵座旁还磕,以尽孝子之礼。那第三人叩拜已毕,站起身来时,不禁失声而哭,流下泪来。他这一哭触动陆立鼎的心事,更是放声大哭。

三个大汉中那身材肥矮的人劝道:「朱贤弟,告辞主人走吧。」那姓朱的擦了擦眼泪,向陆立鼎作了一揖,道:「陆兄请了,在下告辞!」陆立鼎强忍眼泪,道:「请前厅奉茶。」那三人齐道:「不敢打扰!」转身而出。陆立鼎见三人步履矫健,都是身有武功之人,但不知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却是为了何事,当下不便再问,只得送出门去。

三人走出大门,向陆立鼎抱拳说了声:「请!」一齐翻身上马,那姓朱的上马时身臂扬起略高,袖子翻了上去,露出半条肩膀全成殷红之色。陆立鼎吃了一惊,眼见前二人纵马已行,当即飞身一跃,落在马前。两匹马受惊,急嘶一声,人立起来。幸而那二人马上功夫极是了得,腿夹马腹,并未堕鞍。陆立鼎道:「这位朱兄可是中了赤练神掌么?」

那三人听了「赤练神掌」四字,又见陆立鼎身手了得,一齐滚下马鞍,拜伏在地,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陆大侠救命。」陆立鼎道:「不敢当。」急忙伸手扶起,道:「请入内说话。」

陆立鼎请三客坐下,待要出言相询,却见女儿大叫大嚷的奔进厅来。他没听清楚女儿的叫嚷,眉头一皱,喝道:「没规矩的丫头,吵什么,快到妈妈那里去。」陆无双叫道:「爸爸,那个人在挖奶奶的坟。」陆立鼎一惊,站起身来,喝道:「胡说!」这时程英也走了进来,道:「姨丈,是真的啊。」

陆立鼎知道自己女儿刁钻顽皮,向导古怪,但程英却从不说谎,问道:「什么事?」陆无双咭咭喀喀,将适才的事说了一遍,陆立鼎又惊又怒,不待她说完,从壁上摘下单刀,向三客叫声:「少陪!」朝父母坟上急奔而去。那三客随后跟来。奔到坟前,陆立鼎只叫得一声苦,险些晕倒,原来不但父母的坟墓已被刨破,连二人的棺木也都打开了。

二:  赤 练 神 掌



棺中尸首却已影踪全无,尸身旁的石灰、纸筋、棉垫等亦已凌乱不堪。陆立鼎定了定神,只见两具棺木的盖上留着一个个五指深陷的爪痕,显是那盗尸恶贼硬生生用指力撬开棺盖。这两具棺材都用上好的楠木所造,既用笋头,又有铁钉,坚牢之极,他竟能以空手撬开,那人武功之强,实已到了骇人听闻之境。陆立鼎百感交集,既悲且愤,又惊又疑,刚才没听完女儿之言,不知这恶贼与父母有何深仇大怨,在他们既死之后尚来毁尸泄愤?

他在墓前呆立半晌,立即提刀就追,但只奔出数步,心想:「这恶贼逃往何处去了?」低头在坟旁四下查看,竟无丝毫踪迹,心下更是奇怪,寻思:「他一人挟着我父母的遗体而行,轻功再好。也必留下痕迹,怎么连足印也没一个?」他平时为人谨重,但遭此大变,方寸已乱,顾不得详查细察,沿大路追了下去。那三条大汉怕他有失,随后跟去。

陆立鼎展开轻功,跑得疾逾奔马,那三人如何跟随得上?片刻之间,已失了他的踪影。陆立鼎四下兜了几个圈子,天色早已全黑,他回到坟边,见三客站在坟旁相候。陆立鼎扑在坟前,抱着母亲的棺木放声大哭。

那三客待他哭了一阵,劝道:「陆爷,请稍释孝思。此事的端倪,咱们许能知道一些。」陆立鼎双目圆睁,叫道:「那盗尸恶贼是谁?他在那里?快说。」三客中一人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陆爷此时急也无用,咱们且到尊府,共商对策。」陆立鼎心想此言合理,抱拳道:「小可情急之下,多有失礼。」三客道:「陆爷说那里话来。」

当下四人一齐回到陆立鼎庄中,分宾主坐下。陆立鼎向客人敬了一杯茶,不及请问姓名,当即进入内堂告知夫人。那知夫人已听女儿说起,仗剑出去追贼未归。陆立鼎又平添一番心事,只得回到厅上,与三客叙话。

那三客自通姓名,原来都是山东济南府安远镖局的镖客,一个姓龙,一个姓苏,另一个姓朱。陆立鼎听说他们是镖局子的镖客,心中不快,神色登时冷淡,冷冷的道:「在下向来不与镖局的朋友们交往,三位见访,不知有何贵干?」三人互相望了一眼,突然站起身来,一齐跪下,叫道:「请陆爷救命。」

陆立鼎心中已琢磨到几分,淡然道:「三位请起来好说话。不知朱爷怎生中了赤练神掌?」龙镖头与苏镖头齐道:「咱哥儿俩也都中了。」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捋起衣袖,只见四支手臂都是殷红如血,十分怕人。

陆立鼎吃了一惊,沉吟道:「三个人一齐中?下手的人是谁?你们又怎知先父能救?」

龙镖头道:「七天之前,咱们三个保了一趟镖从山东到福建,经过扬州,道上行得热了,镖车在一座凉亭中歇一会儿。咱三个都说且喜路上平靖无事,也没听到甚么消息,瞧来这趟镖能够平安到达。

「说话之间忽然大道上一匹花驴快步跑来,驴上骑的是一个穿杏黄衫的中年道姑。她下驴走进凉亭,到施茶桶去掏茶喝。也是朱贤弟少年好事,见她生得白净,向她笑笑,做个眼色。那道姑也回报一笑。朱贤弟道她有心,走上前去摸摸她的衣衫,笑道:『独个儿走道,不怕强盗掳了你去做押寨夫人么?』那道姑笑道:『我不怕强盗,就怕镖客。』说着回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朱贤弟突如电震,不由得全身发抖,牙齿相撞,格格作响。」

陆立鼎向朱镖头横了一眼,心道:「这叫做咎由自取,这女魔头也冒犯得的。」那龙镖头又道:「我和苏贤弟一见,都是大吃一惊。我抢上去扶住朱贤弟,苏贤弟却伸手揪那道姑,喝道:『你使甚么邪法?』那道姑微微一笑,在我和苏贤弟的肩头都拍了一掌。我登时全身有如烈火焚烧,炙热难当,但立即有如跌进了冰窖,忍不住的发抖。

「镖行的趟子手,夥计们个个惊得呆了,那敢上前?那道姑笑道:『这样的功夫,也插起镖旗到江湖上丢人现眼,可算得大胆。若不是瞧你们这三张厚脸皮的份上,再要拍上几掌。』」我想一掌已抵不起,再拍上几掌,那里还有命在?那道姑笑道:「你们服了我么?还敢在道上耀武扬威么?」我连说:「服了!不敢了!」那道姑倒转拂尘,用那拂尘之柄在我后颈击了一下,我不再发冷,虽然身上仍是又酸又痒,可比先前好过得多了。我忙抱拳道:「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仙姑。但求仙姑不计小人之过,也饶了我这两个不成人的兄弟。」

「那道姑笑道:『我师父当年只教了我打人的法儿,可没教救人的本事。适才你们中了我这一掌,若是你们身子硬朗,许能挺得十天十晚。待得红气透到指头胸膛,那就回姥姥家去吧!』说着低头一笑,用拂尘拂了拂身上的尘土,出凉亭便去牵那花驴。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旁人听着或许不信,可是我身受她一掌之苦,那敢怠慢?当下顾不得甚么镖头身份,甚么惹人耻笑,奔上去跪在她的面前,叫道:『务请仙姑高抬贵手,相救则个。』」

陆立鼎听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龙镖头知他嫌自己过于脓包,道:「陆爷,咱们是来求你相救,当时怎么便怎么说,不敢丝毫隐瞒。」陆立鼎道:「是了,请说下去。」龙镖头道:「那道姑只是微笑,过了半晌才道:『好吧,我指点你一条路子,他肯不肯救,瞧你的造化。你们赶到湖州府菱湖镇,去求陆展元陆老英雄。当世之间,只有他一人能治此伤。你跟他说,我日内就去找他!』」

陆立鼎心头一惊,脱口叫道:「难道先严先慈遗体被盗,竟与此人有关不成?这……这可难了。」龙镖头道:「在下也这么想。当时听了她话后,我还想恳求,她道:『此去湖州路程不近,你还要延挨时刻么?』说完这话,也不见她提足跨腿,不知如何,身子一起,已跨在花驴背上。那花驴后腿一登,笃笃笃,脚步细碎,箭也似的去了。我呆了一阵,眼见苏朱两位贤弟还在发抖,只得扶他们上了镖车。

「一到镇上,我即刻去请教当地的名医,可是那医生如何治得?解衣一看,咱三个肩头都留下一个殷红如血的掌印。到第二天早晨,两个兄弟发抖是止往了,可是那掌印却渐渐大了起来,我想起那道姑之言,待得红气透到指尖胸膛,三条命儿就算完事,当下也不理会镖车,连日连晚赶来,那知陆老英雄竟不幸仙逝了。也是在下十分胡涂,只记着那道姑『当世只陆老英雄一人能治』的话,没想到陆爷家学渊源,竟成了咱们哥儿三个救命恩人。」

他阅历丰富,口齿利便,陆立鼎还没答应救治,已称他为「救命恩人」,好教他无推辞馀地。陆立鼎微微一笑道:「在下自幼秉承庭训,不敢涉足江湖。三位不知贱名,那也难怪。」他言语谦虚,其实心中极是自负,说着缓缓抬起头来,斗然一惊,叫道:「甚么?」烛光下只见对面白墙上清清楚楚列着九个血手印。

四人望着那九个血手印,宛如着邪中魔,半晌说不出话来。安远镖局的三个镖头并不知血手印的来历,但见陆立鼎神色大变,不由自主的感到这血手印必定关系不浅。那九个手印排列在靠近屋顶的白墙之上,最上两个并列,中间两个并列,下面又是两个并列,最下面稍稍远离,再并列着三个。即是最下三个,离地也有一丈来高,若非乘梯上去,绝难印得如此整齐清晰。

陆立鼎喃喃自语:「这魔头,这魔头她找上我干甚么?」那朱镖头人最性急,问道:「陆爷,这九个手印是甚么意思?」陆立鼎心中有事,又记挂着妻子,不去理他,迳行走出大门,祗见妻子陆大娘一手携着程英,一手携着陆无双,急步回来,见到丈夫,摇了摇头。

陆立鼎怕妻子担心,不说墙上血印之事,陪着她从旁廊回到内房,将三个镖头中了赤练神掌前来求救之事说了。陆大娘道:「立鼎,咱们今晚别在这住,好不好?」陆立鼎问道:「为甚么?」陆大娘叫程英与陆无双出房,关上了房门,低声道:「今日之事,甚是蹊跷,咱们庄上已是鸡犬不留。」陆立鼎吓了一跳,忙道:「甚么?」陆大娘道:「庄上三条看门狗,四支猫儿,后槽的七口猪,十几支鸭子,二十几支鸡,尽数死了。」

她这番话还没说完,陆立鼎急步奔向后院,只见男仆根生拉长了脸,叫声道:「少爷!」险险哭了出来。陆立鼎见地下猫狗鸡鸭排了一列,支支肚腹朝天,直僵僵的动也不动,问道:「怎么死的?」根生急得话也说不清楚,结结巴巴的道:「少爷和少奶奶刚才出去,我在后院劈柴,劈了一阵,总觉得静悄悄的鸡犬无声,有些儿不对,可又说不上是甚么。过了一会儿,天黑下来啦,公鸡母鸡该要回窝,我回到院子里一看,嘿,全都死啦。我急得很,奔到后槽去拿鸡瘟药,那知道大大小小七口猪也全瘟死啦…还有…」

他还待再说下去,陆立鼎挥挥手叫他住口,俯身瞧了瞧爱犬阿花,只见它头骨碎裂,那里是发瘟?只是它头骨碎成极细的一片片,既不是用掌力震碎,亦非由棍棒之类硬物所击,倒像是用细棒挨次慢慢打碎一般,可天下又焉有此理?陆立鼎微一沉吟,猛然想起龙镖头所说,那道姑手中拿着一柄拂尘,这些鸡犬猪猫,定是毙于她拂尘之下了。但拂尘柔软之物,她一挥立毙猪狗,支支头骨被击得如此细碎,此人内力强,真算得是深不可测。

他喃喃自语:「鸡犬不留,鸡犬不留!」心想:「我自来不闯江湖,怎能与她结下仇怨?此人忽然下这毒手,定是冲着我爹娘来了。」当下走到厅上,向三个镖客说道:「非是兄弟不肯款留三位,实因舍下眼前就是一场大祸,只得请三位兄台急速离去。」三人本道他已答允救命,斗然听他出言逐客,不禁焦急万分,一齐站起身来,道:「陆爷…陆爷…你…」三个人心中焦急,把言语都挤上住了,竟然说不明白。

陆立鼎眉头一皱,奔进书房,取出二十七枚金针,每枚均长九寸九分,回到厅上,隔着衣衫就把二十七枚尽数插在三人身上,每人身上插了九枚,体外只露出寸许长的一截。他手法迅捷之极,一刺一针,直没入体内要穴,三个镖客还未明白,二十七枚金针早已插完。说也奇怪,虽然每枚金针都没入体内七八寸深,但因这些穴道中均无知觉,是以丝毫不觉疼痛。

陆立鼎道:「三位且到隐僻之处找个农家住下,三日之后再来舍间。那时若是兄弟命儿还在,再替三位医治。」

三个镖头闻言不禁大惊,道:「陆爷有甚么大祸?」陆立鼎不耐烦跟他们多言,道:「三位身中赤练神掌,原是十天毒发而亡。现下我替三位刺了金针,能将毒性阻住,一时之间红气不致蔓延。三日后我再设法施救,尚不为迟。」朱镖头道:「若是三天之后陆爷有甚不测,那便怎地?」陆立鼎双眼一翻,冷然道:「当世除我之外,无人能治神掌之毒。我若死了,三位也就陪陪兄弟吧。」龙苏两人欲待善言相恳,求他即日施救,但还未开言,陆立鼎已道:「你们还待怎地?找上我的不是旁人,就是那个道姑。她眼下就要到这儿了。」

三个镖头一听,吓得魂飞魄散,那敢再有片刻逗留,抱拳为礼,别过陆立鼎去了。

陆立鼎也不送客,坐在椅中,望着墙上的九个血手印呆呆出神,忽然背后脚步细碎,一双柔软的小手幪住了他的双眼,有人说道:「爹爹,你猜我是谁?」这是陆无双自小与父亲玩惯了的玩意,她三岁时伸手幪住父亲双目,说:「爹爹,你猜我是谁?」被父母大笑了一场,自此而后,每当父亲闷闷不乐,她总是使这法儿引他高兴,陆立鼎纵在盛怒之下,被爱女这么一逗,他必怒气尽消,那知这次他却再无心思与女儿戏耍,拂开她的双手,道:「爹爹没空,你到里面玩去!」

陆无双一呆,她自小得父母爱宠,难得见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娇,跟父亲不根据,只见男仆阿根匆匆进来,垂手禀道:「少爷,外面来了客人。」根据江南规矩,陆立鼎是一家之主,阿根称他「老爷」才是,但老主人陆展元逝世未久,阿根一时改不过口来,仍是照旧时称呼。

陆立鼎挥手道:「你说我不在家。」阿根道:「少爷,那大娘不是要见你,是过路人借宿一晚。」陆立鼎惊道:「甚么?是娘们?」阿根道:「是啊,那大娘还带了两个孩子,长得怪俊的。」陆立鼎听说那女客带着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根摇头道:「不是。穿得乾乾净净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陆立鼎道:「好吧,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饭菜相待就是。」阿根答应着去了。陆无双道:「我也瞧去。」随后奔出。

陆立鼎站起身来,正要入内与娘子商议如何应敌,陆大娘已走到厅上,皱眉道:「两个孩子送到那里去躲避?」陆立鼎指着墙上血印道:「两个孩子也在数内,这魔头既按下了血手印,天涯海角也躲避不了。」陆大娘望着白墙,似乎那九个手印越来越大,越来越红,竟要从墙上扑将下来,击她一下,不禁「啊」的叫了一声,抓住椅背,道:「为甚么九个手印。咱们家里可只有七口。」

她两句话出口,手足酸软,怔怔的望着丈夫,竟要流下泪来。陆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道:「娘子,事到临头,咱们也不必害怕。上面这两个手印,是要取爹爹和娘的性命,下面两个自然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两个,是对付无双和小英。最后三个,打的是阿根和两名婢女,嘿嘿,这才叫做血溅满门,鸡犬不留啊。」陆大娘打个寒噤,道:「爹爹和娘?」陆立鼎道:「我也不知道这魔头跟爹爹和娘有甚么大仇,咱爹娘死了,她仍要派人从坟中掘出他们遗体,每人打上一掌,方算报了怨仇。」陆大娘道:「你说那疯子是她派来的?」陆立鼎道:「这个自然。」夫妇俩说到此处,阿根突然怒气冲冲的走进厅来,说道:「这种玩笑也开得的?那还成甚么话?少爷,少奶奶,咱们大门给人在外边顶住啦,说甚么也推不开。」陆氏夫妇脸上登时变色,双双抢出大厅。

两人并肩向外,奔向大门,只见两扇黑漆厚门紧紧闭着。陆立鼎双手齐出,抓住门环向内一拉,但听格支格支两声响亮,大门晃了一晃,竟然拉之不动,陆夫人作个手势,但听格支格支两声响亮,大门晃了一晃,竟然拉之不动。陆夫人作个手势,一跃上了墙头,却见门外静悄悄的并无人影。她挥剑护身,跃到门外,不禁柳眉竖起,骂道:「这也未免欺人太甚!」原来大门上被人横着钉了两个铁条,竟然将门封了。铁条悬了一块丧家用的麻布,布上斑斑点点,尽是血迹,看来不禁惊心动魄。

这时陆立鼎也已翻墙出外,见了铁条麻布,心知敌人越逼越紧,不出两个时辰,那魔头就要到来大施杀手。他呆立片刻,愤怒渐减,说道:「娘子,陆家满门今日若是难逃一死,也让咱们死得不堕了爹娘的威名。」陆大娘心中一酸,道:「大哥说得是。」

二人越墙回厅,走到后院,忽听得东边壁上喀的一响,高处有人。陆立鼎抢上一步,挡在妻子身前,抬头看时,却见墙头上坐着一个男孩,头上扎着两根小辫儿,伸手去摘一朵凌霄花。又听墙脚边有人叫道:「小心啦,莫掉下来。」原来程英,陆无双和另一个男孩守在墙边花丛之后。陆立鼎心道:「这两个孩儿想是来借宿的了,怎么如此顽皮?」

墙头那男孩摘了一朵花儿,陆无双叫道:「给我,给我!」那男孩一笑,却向程英掷去,程英伸手接住,递给表妹,陆无双心头恼了,拿过花儿丢在地下,踏了几脚,嗔道:「希罕么?我才不要呢?」

陆氏夫妇见四个孩儿玩得起劲,全不知一场血腥大祸已笼罩在本宅之上,叹了口气,走进房中。

程英见陆无双踏坏花朵,道:「表妹,你又生甚么气啦?」陆无双小咀一撅,道:「我不要他的,我自己采。」说着右足一点,身子跃起,已抓住一根爬在墙上的长春藤,这么一借力,左手在墙上一按,又跃高数尺,迳往一株银桂树的枝干上窜去。墙头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这里来!」陆无双双手拉着桂花树枝,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突然身子凌空,往墙头扑了过去。

以她的轻功造诣而言,这一扑实是大为行险侥幸,只是她气恼那男孩把花朵抛给表姊,不给自己,也是女孩儿家好胜心切,竟不顾危险的从空中飞跃过去。那男孩吃了一惊,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陆无双原可攀到墙头,但在半空中见到男孩要来相拉,叱道:「让开!」身子一侧,要避开他双手。想那空中转身之技是极上乘的轻功,她虽曾见父母使过,自己可从宋习练,这一转身,手指已够不上墙头,惊叫一声「啊哟」,身子直堕下来。

墙脚下那男孩见她跌落,飞步过来,伸手抱她。但墙高数丈,陆无双身子虽轻,这一跌下来力道可仍是极为厉害,那男孩一把住了她腰身,两人重重的一齐摔倒。祗听喀格两响,陆无双双左腿腿骨断折,那男孩的额角撞在一块尖石之上,登时鲜血喷了出来。

程英与另一个男孩见闯了大祸,急忙上前相扶。只见那男孩慢慢站起身来,按住额上创口,陆无双却已晕了过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来!」

陆大娘听得叫声,从房中奔出,猛觉头顶风声劲急,一件重物掷了下来。陆大娘闪身避过,原来掷下来的竟是一个死人。她不及回身取兵刃,一跃上屋,人未站定,又是两具尸体迎面掷到,陆大娘一弯腰,只觉双膝一麻,站立不定,竟从屋瓦上摔下天井。

陆立鼎闻声,也不及绕过桌子,飞起左腿将厅上方桌踢开,见陆大娘正从屋顶掉下,当即横窜出去,这是他苦练数十年的「蜻蜒三抄手」绝技,虽与娘子相距三丈,但横扑而前,如箭般激射过去,手掌搭上娘子背心。陆大娘被他这一托,身子抛高丈许,待得二次跌落,陆立鼎已双足站定,轻轻接住,将她放在地下。

他不及细问娘子伤势,一瞥之下见她尚无大碍,立即纵身上屋,游目四望,但见眉月在天,微风动树,却无半个人影。陆立鼎展开轻身功夫,倏忽之间已在庄前庄后兜了一个圈子,心想:「这魔头既不肯在此时相见,我再找也是枉然。」当下纵身一跃,从天井翻回庭中。

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正抱着陆无双与那男孩回到厅中,她不替孩子止血,却先给陆无双接续断了的腿骨。陆立鼎先前还道女儿已遭毒手,见她只折断腿骨,稍微放心,问娘子道:「你不碍事么?」陆大娘摇摇头,撕下衣襟,给那男孩头上包扎。想过去看女儿腿伤,不意只一迈步,腿上一疼,竟自跌倒。

那妇人在陆无双断腿内侧的「白海穴」与膝后「委中穴」各点一指,止住她的疼痛,双手持定断腿两边,待要接骨。陆立鼎见她出手俐落,点穴功夫更是非大名家莫办,心中疑云大起,叫道:「大娘是谁?光临舍下有何指教?」

那妇人全神灌注的要替陆无双接骨,对他的问话不加理会。陆立鼎见她左手拿住女儿小腿,右手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缓缓的点将下去,这正是自己父亲曾说过生平第一大对头的绝技「一阳指」手法,当下更无怀疑,双掌一并,猛往她后心击去。那妇人听到背后风声劲急,右手仍点向陆无双的「白海穴」,左手反掌拍出,与陆立鼎双掌一抵。陆立鼎只觉一股大力推来,胸口一热,倒退两步。

那妇人只因拍出这一掌,没将陆无双小腿拿住,她食指点到陆无双用力一扭,喀的一声,断骨处又自错开,大叫一声,二次昏晕。

就在此时,屋顶上一人哈哈一笑,说道:「但要陆家满门九口性命,馀人快快出去。」说话的却是女子口音。陆立鼎抬起头来,只见屋檐上站着一个道姑,月光淡淡的映在她脸上,显得正当妙龄,约摸十八九岁年纪,肤色白润,英气逼人,背上插着双剑,血红的剑条在风中猎猎作响,陆立鼎心想:「那魔头数十年前即已名振江湖,决不能如此年轻。」当下朗声叫道:「在下就是陆立鼎,道友是赤练岛来的么?」

那道姑嘴角一歪,说道:「你知道就好啦!你把你妻子、女儿、婢仆尽数杀了,然后自尽,免得我多费一番手脚。」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不徐不疾,竟是将陆立鼎半点没放在里。他在江湖上虽无名头,究竟是一代大侠之子,那里忍得下这口气去,眼见那道姑两支脚一半踏在屋檐之外,身子摇摇晃晃,似乎被风一吹即要跌下,显然是在露一手「风摆杨柳」的上乘轻功,当下纵身跃上,喝道:「那也先得瞧瞧你的手段。」

那道姑理也不理,待他右足刚要踏上屋檐,身子尚自凌空之际,突然双剑齐出,两道寒光,已将他上半身罩在剑锋之下。这一招迅捷莫伦,陆立鼎武功虽高,究是少了临敌经验,万料不到武术之中竟有这般厉害的杀手,但觉剑刃冷冷,已削到头中,当下无可抵御,只得闭目待死。忽听铮的一声,有人架开了这剑,睁开眼来,但见那妇人手挺长剑,已与那妙龄道姑斗在一起。

那妇人身穿灰衫,那少年道姑穿的是杏黄道袍,月光下只见灰影与黄影盘旋飞舞,夹杂着三道寒光,竟不闻兵刃碰撞之声。陆立鼎究竟家学渊源,武功得自父母的亲传,两人身法虽快捷无伦,但一招一式,他仍是瞧得清清楚楚。只见那道姑左攻右守,右攻左守,守忽转攻,攻倏变守,剑法凌厉无比。那妇人却是凝然应敌,乘隙递出数招。斗然间听得叮的一声,双剑相交,那道姑的左手剑飞向半空。她一跃退后,俏脸生晕,美目含怒,叱道:「我自奉师命来杀陆家满门,干你武家甚事?」

那妇人冷笑道:「你师父若有本事,就该早寻陆展元算帐,现下明知他死了,却来找他小辈的晦气,羞也不羞?」那道姑袖子一挥,三枚银针激射而出,两枚打向妇人,第三枚射向天井中的陆立鼎。这一下去势既快,又是出人意外,那妇人挥剑击开,只听陆立鼎低声怒叱,伸两指钳住了银针。

那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倏忽间只听远处一声清啸,原来已奔出数十丈外。那妇人见她轻身功夫如此了得,心下也自骇然,当即跃回庭中,见陆立鼎手中拿着银针,忙道:「快快放下!」陆立鼎此时对她已全无敌意,依言掷下。那妇人右手回缩,扯断了一截衣带,将他右手口腕牢牢缚住。

陆立鼎吓了一跳,道:「针上有毒?」那妇人道:「剧毒无比。」立取一粒药丸给他服下。陆立鼎只觉食中两指麻木不仁,随即肿大。那妇人也不及去看陆大娘等的伤势,急忙用剑尖划破他两根手指的指心,但见一滴滴的黑血渗了出来。陆立鼎大骇,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损,只碰了一下银针,就如此厉害,若是给针尖刺破一点,那里还有命在?」

这时那妇人扶起陆大娘,捋高她裙子察看膝上伤势,原来两膝后的「委中穴」各中一针。那针却是陆立鼎平时给人治病用的。陆立鼎见大祸虽未过去,总算家中各人暂时无恙,回首看那庭中三具死尸时,不由得又惊又怒,原来那三人不是旁人,正是安远镖局的龙苏朱三位镖头。他一查三人伤痕,只见自己给他们所刺的金针都已移了部位,原本针针解毒止痛,这时针针刺在死穴之中。单是一针已禁受不起,何况连中九针?只是那龙镖头所中各针都略略偏位,一时未死,目光中露出哀伤之色,似在求陆立鼎救命。

陆立鼎心中不忍,但瞧他伤势,纵有神仙下凡,亦已难以救治,叹道:「龙镖头,你好好去吧。」龙镖头吸了口气,昂起上身,道:「陆……陆爷,我是不行啦,你……你快逃走。那魔头说,天下只许陆展元救我,连他的亲生儿子也不成……你……你快逃,她就来啦……」最后几个字声音微弱,难以听清,接着眼睛上翻,气绝而死。

那妇人怒道:「哼,这魔头,这魔头。」陆立鼎向她施了一礼,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敢请问大娘高姓。」那妇人道:「我家官人姓武。」陆立鼎道:「在下果然猜得不错。我见了娘子的一阳指功夫,就想到定是云南大理一灯大师的门下。请进厅奉茶。」

当下各人一齐进厅坐下。陆立鼎将女儿抱在怀内,只见她脸色惨白,但强自忍痛,竟不哭泣,不禁心中对她甚是怜惜。那武三娘叹道:「这女魔头的徒弟一去,那魔头立即亲至。陆爷,不是我小看于你,凭你夫妇两人,纵然再加上我,也万万不是那魔头的对手。我瞧逃也无益,咱们听天由命,在这儿等她驾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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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白 袍 道 姑


陆大娘问道:「这魔头到底是何等样人?和咱家又有甚么深仇大怨?」武三娘向陆立鼎望了一眼,道:「难道陆爷没跟你说过?」陆大娘道:「他说此事牵涉到我那去世了的翁姑,他做儿子的一来不便讲论父母私事,二来他也并不十分明白。」

武三娘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了。我是外人,说一下不妨,尊翁陆展元老英雄年青之时,号称武林中第一风流潇洒的美少年。那魔头赤练仙子李莫愁……」陆立鼎听到她提及李莫愁的名字,脸上肌肉牵动,就如斗然间赤足踏到一条毒蛇一般。武三娘看在眼里,道:「这赤练仙子现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可是数十年前,她却是个娇美温柔的好女子。也是前生的冤孽,她与尊翁一见之后,就种下了情苗。后来经过许多纠葛变故,尊翁与尊姑何沅君成了亲。说到尊姑,却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但今日情势紧迫,我也只好说了。」

陆立鼎自幼曾听父母说起,他们生平有两大仇人,一个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另一个是云南大理一灯大师的高弟武三通。一灯大师原为大理南诏国的国君,避位为僧后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随侍,那武三通就是年青时在南诏国做过大官,四大弟子中第三人的农夫。只是陆展元夫妇如何与这二人结仇,却始终没跟儿子说得明白。陆立鼎一见武三娘出手跟女儿治伤,用的是一阳指手法,心中就大为惊疑,暗想:「一个赤练仙子已对付不了,武家又有人来,我陆立鼎就有十条性命,也得陪上了。」那知武三娘反而出手逐走赤练仙子的弟子,救了他的性命,实非始料所及,此中缘由,更是难以索解。

只见武三娘轻轻摸着那额角受伤的男孩肩膀,眼望烛火说道:「拙夫与尊姑自小邻居,算得是青梅竹马之交,两人性格虽不投合,但拙夫却是对她一往情深。那知她终于与尊翁成亲,拙夫一怒而远赴大理,在段皇爷手下带兵为官。后来拙夫与尊翁相见,动起手来,拙夫愤激过甚,心情失常,竟不是尊翁对手,此后就一直疯疯癫癫,不论他的知交好友和我如何劝他,总是不能与解。他当时与尊翁有约,十五年后再比武决斗,那知这番重来,尊翁尊姑都已仙逝了。」

陆立鼎勃然大怒,拍桌而起,说道:「他若有本事,就该早日寻先父比武,何以明知先父亡故,却来盗他遗体,这算甚么英雄好汉?」武三娘叹道:「陆爷责备得是,拙夫心智失常,言语举止,尽是大背常理。我今日携这两个孩儿来此,原是防备拙夫到这里来胡作非为,当今之世,只怕也只有我一人,他才忌惮三分了。」她说到这里,向两个孩子道:「向陆爷陆大娘叩头。」两个孩子拜了下去。陆大娘忙伸手扶起,一问姓名,那摔破额角的叫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两人相差一岁,一个十二,一个十一,这两个武学名家之子,却均取了个斯文的名字。

武三娘道:「万想不到拙夫没来,那赤练仙子却来寻府上的晦气……唉,两个都是不能忘情的失意人,只是一个来找男的,一个来找女的。」她刚说到此处,忽听屋上有人叫道:「儒儿,文儿,给我出来!」这声音来得极是突然,屋瓦上丝毫不闻脚步之声,忽然有人呼叫。陆氏夫妇同时一惊,知道是武三通到了,程英与陆无双也认出那是吃莲蓬怪客的声音。

只见人影一晃,武三通飞身下屋,一手一个,提了两个儿子急奔而去。他乱跑一阵,奔进一座柳树林,忽然放下修文,单单抱着敦儒,走得影踪不见,竟把小儿留在树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但武三通抱着大儿子,早已奔出数十丈外,只听得他远远叫道:「你等着,我回头再来抱你。」武修文知道父亲行事向来颠三倒四,倒也不以为异。黑夜之中一个人在森林里虽然害怕,但想父亲不久回来,当下呆呆坐在树下。

坐了一阵,想起母亲的说话,甚么有个极厉害的魔头要来寻仇,母亲未必是她敌手等等,他虽年幼,却甚为母亲担心。坐了良久,父亲始终不来,他自言自语:「我回去找妈去!」向着来路摸索回去。那知江南乡间阡陌纵横,小路弯来绕去,纵在白日,也是难认,何况黑夜之中?他越走道路越是荒僻,到后来竟摸进了一个山坳,脚下七高八低,望出来黑漆一团。武修文着急起来,大叫:「爸爸,爸爸!妈妈,妈妈!」但听山谷中,远远传来回音,也是:「爸爸,爸爸!妈妈,妈妈!」

接着咕嘘,咕嘘几声,却是猫头鹰在树上啼叫。武修文曾听人言道,那猫头鹰最爱数人眉毛的根数,若是被它数得清楚,立即毙命,当即伸指沾了唾液,沾湿双眉,好教猫头鹰难以计数。心中刚稍安定,鼻中突然闻到一股腥臭,中人欲呕,接着一阵疾风扑面,黑暗中只见两盏绿油油的灯笼缓缓移来。

武修文正自奇怪,猛听得震耳欲聋的一声大吼,那两盏灯笼急飞而至。他大吃一惊,叫道:「老虎!」危急中不及多想,纵身一跃,抓住了一根树枝,急忙攀上,似乎屁股上被甚么打了一下。此时他吓得心胆俱裂,奋平生之力,急往树顶爬去。

但听得那猛兽在树下呜呜低吼,绕树急转。武修文见它不能上树,惊魂稍定,忽觉臀上热辣辣的疼痛,伸手一摸,原来裤子被虎爪撕下了一块。武修文是小孩脾气,记得母亲说过老虎不能上树,指着它骂道:「贼老虎,死老虎,臭老虎」的乱骂。那老虎听到人声,吼叫更加响了。

一人一哭在树上树下转着,武修文虽然疲累,却那敢睡着?眼见天色渐明,瞧出来各物由蒙眬极变清晰。他起初不敢直视老虎,到后来终于大着胆子,向树下一望,这一惊非同小可,险险掉下树来。原来那猛虎几有牯牛大小,后腿踞坐,双目向他直视,神态威猛之极。那虎头额角正中,白毛生着一个「王」字。须知猛虎别号叫做山君,果然是凶恶无比。

那老虎肚中本就饥饿,守了一夜,眼见近在身身的肉食不能到口,更是饥火如焚,突然吼叫一声,扑了上来。它这一纵竟有一丈来高,前爪搭住树枝,身子吊在半空。

这头大虎有二百来斤重,树枝经受不起,喀的一声,竟尔断了。跟着树干一弹,把武修文抛在地下。他跟父母练过武艺,摔下去时双膝一弯,打了个滚,并未受伤,大叫「啊哟」,已一骨碌爬起,发足飞奔。那老虎不顾疼痛,一扑一纵,随后追来。

武修文虽已略有轻功根底,但究竟人小腿短,那里能与老虎竞快,只得绕着树干乱转。那老虎直奔迅捷,转弯却不灵便,狂吼猛扑,只抓得满地尘土飞扬。武修文见老虎奈何不得自己,高兴起来,口中又是「贼老虎,死老虎」的叫骂,那知左足突然踏到一个小圆石,脚底一滑,一交摔倒,那老虎后足发劲,直扑过来。

武修文大叫:「妈妈,妈妈!」忽见空中两团黑影急扑而下,老虎竟然飞入半空,接着自己身子也凌空而起。

武修文又惊又怕,一睁眼,足底下树木登时缩小,自己身子在云间飞行,仰头一望,原来一支大鸟抓了自己背心衣服,正在翱翔盘旋。他初时十分害怕,但过了一阵,见大鸟似乎并无恶意,觉得好玩起来。忽听得身后一声吼叫,急忙回头,不禁吓了一跳,只见那支猛虎被另一支大鸟抓在空中,狂扭乱挣。那大鸟一爪抓住猛虎头颈,另一爪抓住老虎尾根,那猛虎空白纵声怒吼,四脚乱舞,却那里挣扎得脱?

那大鸟双翼一扇,忽然高飞入云,双爪放开,那老虎从数百丈高处直跌下来,只摔得筋折骨断,卷成一个肉团。武修文只叫得一声:「好!」立时想到:「那大鸟若是也将我这么一摔,岂非也成了肉饼?」想到害怕之处,伸手去抱住了大鸟的足踝。

忽听地下两声低啸,声音娇柔清脆,似出于一个女孩之口。两支大鸟缓缓下降,将武修文放在草地之上。他一骨碌站起身来,只见四周绿杨垂柳,遍地芳草鲜花,是个极好的所在。柳树后走出一个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拍拍两支大鸟的腿,说道:「好雕儿,好雕儿。」武修文心想:「原来这两支大鸟是雕儿。」但见双雕昂首顾盼,神骏非常,站在地下比那女孩还高出许多。

武修文也不会道谢,走近说道:「这两支雕儿是你家养的么?」那女孩小咀微撅,做了个轻蔑神色,道:「我不认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不以为忤,伸手去摸雕腿,那女孩口中一声轻哨,那雕儿一翅伸出,轻轻一扫,将武修文扫了个筋斗,双雕振翅低飞,扑到老虎身上,啄食起来。

武修文一滚站起,望着双雕,心中充满羡慕,道:「这对雕儿真好,肯听你的话,我回头要爹爹也去捉一对来养着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着么?」武修文连讨三个没趣,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她时,只见身穿淡绿罗衣,颈中挂了一串明珠,颗颗都有小指头般大小。她脸色白嫩难言,犹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来,双目流动,秀眉纤长。武修文虽是个小童,也觉得她美艳无伦,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亲近之心。但她神色凛然,却又似拒人于千里之外,令人畏惧退缩。

那女孩一双朗如点漆的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滚了一转,问道:「你叫甚么名字?怎么一个儿出来玩,也不怕老虎?」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么?」那女孩小咀扁了扁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说着转身便走。武修文呆了一呆,叫道:「我不是野孩子。」一边叫,一边随后跟去。

他见那女孩约摸比自己小着两三岁,人矮腿短,自己一发足便能追上,那知他刚展开轻功,那好孩如箭离弦,刹那间已奔出七八丈远,竟把他远远抛在后面。她再奔几步,站定身子,回头叫道:「哼,你追得着我么?」武修文道:「自然追得着。」一边说,一边不停步的急奔。

那女孩回头又跑,忽然向前一冲,躲在一株松树后面。武修文随后跟来,那女孩瞧他跑得邻近,斗然间伸出左足,在他小腿上绊去。武修文没有提防,向前一跌。他学过武艺,忙使一个「铁树桩」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在他臀部轻轻一脚。武修文又一交摔了下去,鼻子撞在一块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点点斑斑,尽是鲜血。

那女孩见血不禁慌了手脚,不知他受伤是重是轻,忽听身后有人喝道:「芙儿,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

那女孩并不回头,道:「谁说的?他自己摔交,管我什么事?你可别向我爹爹瞎说。」武修文按住了鼻子,其实也不很疼,只是见到满手是血,心中慌乱。他听那女孩与人说话,抬头一看,原来是个挂着一根铁拐的跛足老者,那人两鬓如霜,形容枝槁,精神却极饱满。

只听他冷笑一声,道:「你别欺我瞧不见,我甚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这小妞儿啊,现下已这样坏,大了瞧你怎得了?」那女孩走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公公,你别跟我爹说,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给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一把抓住了武修文手臂在他鼻旁「闻香穴」掀了几掀。他鼻血本已渐止,这么一抹,就全然不流了。武修文只觉他五根手指有如铁钳,又长又硬,紧紧抓着自己手臂,心中有些害怕,微微一挣,竟是动也不动,当下手臂一缩一圈,使出母亲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个半圆,自内向外逆翻。那老者没有防备,料想不到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的武功,被他一翻之下,竟尔脱手,「噫」的一声轻呼,随即又抓住了他的手腕。武修文运劲欲再解脱,却怎么也挣不脱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别怕,我不伤你,你姓什么?」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仰起头想了片刻,道:「姓武?你爹爹是一灯大师门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认得咱们皇爷吗?你见过他没有?我可没见过。」原来武三通当年在大理作段智兴的御林军总管,后来段智兴出家,法名一灯,但武三通与两个孩子说起往事之时,仍是「咱们皇爷怎样怎样」,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们皇爷」。

那老者点头道:「那就是了。你爹妈呢?你这孩子怎么一个儿在这里?」说着放松了他的手臂。武修文想起一晚没见爹娘,不知他两人怎样了,听他一问,险险哭了出来。那女孩括脸羞他,唱道:「羞羞羞,小花狗,眼圈儿红,要流油?」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当下将母亲在陆家庄等候敌人,父亲抱了哥哥不知跑到了那里,自己遇到猛虎等情由说了。他心情激动,说得大是颠三倒四,但那老者也听出了七八成,问道:「你可知道你妈等的敌人是谁?」武修文道:「好象是什么赤练蛇,什么愁的。」那老者抬起了头,喃喃的道:「什么赤练蛇?」突然一顿铁杖,把两个小孩吓了一跳,大声叫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武修文喜道:「对对!正是赤练仙子!」

他因那老者猜对了而高兴,那老者却精神异常紧张,说:「你们两个在这里玩,一步也别离开。我瞧瞧去。」那女孩道:「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万万去不得。那女魔头凶恶得紧,我打不过她。不过既知朋友有难,可不能不去。你们要听话。」说着挂起铁杖,一跷一拐的疾行而去。他虽一足跛了,但凭着铁杖之助,展开轻功提踪术,竟丝毫不输于武术高明的健者。

此时天早大明,田间农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着山歌。那老者随行随问,不久即到陆家庄前。他双目失明,耳音却特别灵敏,相距尚有里许,已听得兵刃相交,叮叮当当的打得极是猛烈。他与陆家武家并无特别交情,又知自己武功远不及赤练仙子,这番赶去只是多陪上一条老命,然他一生行侠仗义,但教事所当为,从来不计自己安危祸福,着下足底加劲,抢到庄前,只听屋顶上有四个人正在激斗。一边三个,另一边只有一个,但众不敌寡,那三个人已全然落在下风。

原来那晚武三通抱走了敦儒、修文两儿后,陆立鼎夫妇甚是惊异,不知他是何用意。武三娘却脸有喜色,笑道:「拙夫一向疯疯癫癫,这回却难得通达事理。」陆大娘问她原因,武三娘笑而不答,只道:「待会儿你自然知道。」这时夜已渐深,陆无双伏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程英也是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来。陆大娘抱了两个孩子要送她们入房安睡,武三娘道:「且稍待片刻。」又过半晌,屋瓦上一人叫道:「抛上来。」正是武三通的声音他来无迹,去无踪,陆氏夫妇事先竟丝毫没有知觉。

武三娘抱住程英,走到厅口向上一抛,武三通伸手轻抓住。陆氏夫妇正惊异间,武三娘又将陆无双掷了上去。陆立鼎大惊,叫道:「干什么?」一纵上屋,四下里云沉星迷,那里有武三通与二女的影踪?陆立鼎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陆爷不须追赶,他是好意。」陆立鼎将信将疑,跳到庭中,颤声道:「甚么好意?」此时陆大娘却已会意,道:「武三爷怕那魔头害了孩儿们,定是将他们藏到了稳妥之处。」陆立鼎当局者迷,被娘子一语点醒,连道:「正是,正是。」但想到武三娘盗去自己父母遗体,却又甚不放心。

武三娘笑道:「拙夫向来不喜女孩,不知怎的,竟会眷顾府上两位千金,实非我意料所及。他初时来抢着儒儿、文儿之时,我见他对两位千金连望几眼,大是关心,果然又来抱去。唉,但愿他从此转性,不再胡涂!」说着连叹了两口长气,接着道:「两位且养养神,那魔头自负本领了得,从来不肯夜中袭人,非至天色大明,她不会来此。」

陆氏夫妇初时关怀女儿与姨侄女的安危,中心栗六,举止失措,此时去了后顾之忧,恐惧之心渐减,敌忾之意大增。两人身上带齐暗器兵刃,盘膝坐在厅上,与武三娘相对用功。

两人做了十几年夫妻,平日为家务之事,不时小有龃龉,此刻想到大敌瞬即至,看来各人寿命有限,大数难逃,不自禁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互相依偎,四手相执。过了良久,听得远处晨鸡隐隐啼叫,两人同时想起:「家中的公鸡给这魔头不知用什么法儿害死了,唉!鸡犬不留,鸡犬不留!」此时天色渐明,本来陆家庄中鸡鸣狗叫,极是热闹,但这日却是死气沉沉,一片静寂。

突然间砰彭格喇数声响喨,大门不知被什么东西推开。那大门虽被人用铁条在外钉死,但阿根仍是照以往惯例,用门闩木撑在里撑住。这时门外铁条,门内闩撑一齐断折,一个穿着雪白道袍的中年道姑微笑着走了进来,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阿根正在打扫天井,上前喝问:「是谁?」陆立鼎急叫:「阿根退开!」但终于迟了一步,李莫愁拂尘一起,阿根的头颅登时碎裂,就如家中猪狗一般,不声不响的死了。陆立鼎提刀抢上,李莫愁身子一侧,从他身边溜过,一拂尘将婢女同时扫死,笑问:「两个女孩儿呢?」

陆氏夫妇见她如此狠恶,明知无幸,一咬牙,提刀而上。李莫愁举拂尘正要击落,见武三娘持剑在侧,微微一笑,道:「既有外人参与,就不便在屋中开杀戒了!」她说话娇柔婉转,媚态逼人,也不见她提足抬腿,就轻飘飘的上了屋顶。陆氏夫妇与武三娘跟着跃上,李莫愁拂尘轻挥,就如猫儿吃鼠之前先玩弄一番。三人累得满头大汗,都叫:「你要杀便杀!」李莫愁突然一声轻嘘,踪下屋去,扑向小河边一个持铁杖的跛足老者。

李莫愁拂尘起处,向那跛足老者颈口缠了过去。这一招她人未着地,拂尘却已攻向敌人要害,全未防备自身处处都是空隙,只是她杀着厉害,实是要教对方非守不可。那老者眼睛虽盲,敌人来招却听得清清楚楚,铁杖一横,斗地点出,迳自刺向她的右腕。那铁杖是极笨重的兵刃,自来用以扫打砸撞,但这老者用了「刺」字诀,竟把这铁杖如单剑那么使得轻灵飘逸。李莫愁拂尘微挥,尘尾倒转,已卷住了铁杖杖头,叫一声:「撤手!」

这一招借力使力,那尘尾将铁杖之力全借了过来,那老者双臂一振,险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势一跃,身子在空中斜斜窜过,才将她这一拂的巧劲卸了开去,心中暗暗吃惊:「这魔头果然名不虚传。」李莫愁一声「撤手」,竟没夺下他的铁杖,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想:「这跛脚老头儿是谁?竟有这等功夫?」身形微侧,但见他双目翻白,是个瞎子,登时醒悟,叫道:「你是柯镇恶?」

这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飞天蝙蝠柯镇恶。

当年郭靖,黄蓉华山论剑之后,由黄药师主持成婚,在桃花岛归隐。黄药师性情怪僻,不喜热闹,与女儿女婿同处数月,不觉厌烦起来,竟飘然离岛,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另寻清静之地闲居。黄蓉知道父亲脾气,虽然恋恋不舍,却也无法可想。初时还道数月之内,黄药师必有消息带来,那知一别经年,竟是音频夭然。黄蓉思念父亲,和郭靖一同出去寻访,两人在江湖上走了数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岛故居,原来黄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来刁钻古怪,不肯有片刻安静,这一有身孕,处处不便,心中甚是烦恼,推源祸始,实是郭靖不好。有孕之人性子本易暴燥,她对郭靖虽然情深爱重,这时却找些小故,不断跟他吵闹。郭靖是质朴厚重之人,知道爱妻脾气,每当她无理取闹,总是笑笑不理。若是黄蓉气生得大了,他就温言慰藉,逗得她开颜为笑方罢。

不觉十月过去,黄蓉临盆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怀孕时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儿之后,却对她异常怜惜,处处娇纵。这女孩不到一岁已顽皮不堪。郭靖有时看不过眼,管教几句,黄蓉却着意护持,郭靖每管一回,结果女儿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三岁那年,黄蓉开始授她武艺。这一来,那桃花岛上的虫岛走兽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被拔得精光,就是尾巴被剪去了一截,昔时清清静静的隐士养性之所,竟成了鸡飞狗走的顽童肆虐之场郭靖一来顺着爱妻,二来对这顽皮女儿确也十分爱怜,每当女儿犯了过错,想要责打,一见她扮个鬼脸搂着自己脖子软语相求,只得叹口长气,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

忽忽经年,一日岛上来了一位客人,却是郭靖的师父柯镇恶。他在江南故乡住了数年,每至一处,总是想起昔时与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张阿生、全金发、韩小莹等七兄弟同游之乐,现下孑身一人,年纪越老,越是寂寞凄苦,这日想起爱徒夫妇,当即买棹赴桃花岛来。

郭靖、黄蓉见到师父,自是高兴异常,留着他在岛上长住,无论怎么总不放他再走。柯镇恶闲着无事,就做了郭芙的游伴,一老一少,居然相处甚得,成了好友。这一日黄蓉记挂父亲,与郭靖出岛寻访,离岛时言明由柯镇恶在家陪伴女儿。那知郭芙年纪不大,却已生就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只等父母一走,立即缠着柯镇恶她去寻爷爷黄药师。

柯镇恶一听大惊,连叫:「这如何使得?」郭芙当父母在岛之时,尚有略略忌惮,此时父母远行,自是更加任性而为,当下奔到海边,一跃入水,叫道:「好,柯公公,我独个儿游水去啦。」柯镇恶不识水性,听得海波汹涌之声,先自慌了手脚,只怕郭芙有失,忙叫:「回来,回来,此去陆地数百里之遥,你那里游得到?」郭芙道:「我不管,若是我淹了,都是你不好。」柯镇恶急得搔耳爬腮,叫道:「你快上岸,咱们慢慢商议。」郭芙道:「你答应带我去寻外公,我才上来。」柯镇恶给她弄得没法,只得道:「好吧,我答应就是。」郭芙学着大人口吻,说道:「君子一言」,柯镇恶顺口道:「快马一鞭。」他是江湖豪杰,既说此言,自是终身无悔,须知当年他与丘处机打赌,在大漠苦寒之地耽了一十八年,也只是凭这么一句话。

郭芙一笑上岸,柯镇恶连连叹气,只得收拾行李盘缠,携同双雕,与她乘舟西行。这日来到湖州府,柯镇恶与她在一家农家借宿,他年老神倦,睡得沉沉,竟没知郭芙一早带了双雕偷偷出去玩耍,也是机缘巧合,在虎口下救了武修文的性命。

且说柯镇恶与李莫愁交手数合,就知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当下展开伏魔杖法,紧紧守住门户。李莫愁心中暗赞:「这老儿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虚传,他盲目跛足,年老力衰,居然还接了我十馀招。」只听陆氏夫妇大声呼喝,与武三娘已攻到身后,心中主意已定:「素闻这柯老头是郭靖郭大侠的师父,我伤他不难,但惹得郭氏夫妇找上门来,却有些难斗,今日放他一马便是。」拂尘一扬,尘尾挺直,就似一柄花枪向柯镇恶当胸刺去。这尘尾虽是柔软之物,但借着一股巧劲,这一刺之势却是极为厉害。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顿,借势后跃。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进招追击,那知斗然间向后一仰。她腰肢柔若无骨,这一仰之下,肩膀离武三娘已不及二尺。武三娘吃了一惊,使一阳指功夫向她额头点去。但她这手功夫并未练到上乘,出招不快,李莫愁腰肢一摆,就如一朵莲花在风中微微一颤,早已避开,拍的一下,陆大娘小腹上已中了一掌。

李莫愁这赤练神掌武林中人闻名丧胆,陆大娘身上中掌,向前一冲,伏地摔倒。陆立鼎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右手一挥,将单刀向李莫愁掷了过去,跟着张开双手,要抱住她与之同归于尽。李莫愁以处女之身,失意情场,心情与常人大异,变得异样的厌憎女男女之事,此时见陆立鼎要抱她身子,看他脸上神色,依稀与乃父陆展元年青时有几分相似,厌仇之心更甚,尘柄将单刀打落,拂尘顺势一挥,刷的一声,正好击在他的天灵盖上。可怜陆立鼎空有一身武艺,生平与人无怨无仇,却丧生在她拂尘之下。

她连伤陆氏夫妇,只是一瞬间之事,待得柯镇恶与武三娘赶上相救,早已不及,李莫愁笑道:「两个女孩儿呢?」不等武三娘答话,白影一闪,已窜入庄中,前后一搜,竟无程英与陆无双的人影。她从灶下取过火种,在柴房里放了把火,跃出庄来,笑道:「我与桃花岛,一灯大师都无过节,两位请吧。」

柯镇恶与武三娘都是侠义之人,眼见她凶狠肆暴,气得目眦欲裂,一杖一剑,双双扑上。李莫愁侧身避过铁杖,尘尾扬出,早将武三娘长剑卷住。两股劲自尘尾传出,一收一放,但听喀的一响,那剑断为两截,剑尖刺向武三娘,剑柄却向柯镇恶脸上激射过去。


四:  桃  花  岛  上


武三娘长剑被夺,已是大吃一惊,更料不到她竟能用尘拂震断长剑,再立即以断剑分击二人,那剑头来得好快,急忙低头闪避,只觉头顶一凉,剑头掠环而过,割断了一大丛头发。柯镇恶听到声音,杖头激起,将那剑柄打了开去,但听得武三娘一声低呼,声音中带着惊惶,当下运杖成风,着实进击。他左手虽扣了毒蒺藜,但想素闻赤练仙子的冰魄针阴毒异常,自己目不见物,别要引出她的厉害暗器来,更加难以抵挡,是以情势虽甚紧迫,那毒蒺藜一直不敢发射出去。

李莫愁对他始终手下容情,心道:「若不显显手段,你这瞎老头只怕还不知我有意相让。」腰肢一摆,尘尾已搭住了杖头。柯镇恶但觉一股大力要将他铁杖夺出手去,忙运劲回夺,那知劲力刚透杖端,突然拂尘之力已不知到了何处,这一瞬间,但觉四肢百骸都是空空荡荡,无所着力。李莫愁左手轻轻一拨,将铁杖拨在一旁,手掌离柯镇恶胸口已不到一寸,笑道:「柯老爷子,赤练神掌抹到你胸口啦!」柯镇恶此时门户大开,无法抵挡,怒道:「贼贱人,你拍下去就是,啰唆甚么?」

武三娘见此情形,大惊来救。李莫愁凭空纵起,从铁杖上横窜而过,身子尚在半空,突然伸掌在武三娘脸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儿,胆子也算不小。」说着格格娇笑,一踪一跃,早已去得远了。武三娘被她一摸,只觉她手掌心柔腻温软,脸上舒适无比,眼见她背影在柳树丛中一幌,随即不见,自己与她接招虽只数合,但每一招都是险死还生,使尽了全力,这时滩软在地,一时竟动弹不得。柯镇恶适才胸口也是压了一块大石,闷恶难言,当下急喘了数口气,才慢慢调匀呼吸。

武三娘奋力站起,但听得哄哄腾腾,陆家庄已被裹在烈焰之中,火气逼了过来,炎热异常。她与柯镇恶分别扶起陆氏夫妇,但见二人气息奄奄,已挨不过一时三刻,寻思:「若是搬动二人,只怕死得更快,可是势又不能将他们二人抛在此处,那便如何是好?」正自为难,忽听远处一人大叫:「娘子,你安好吗?」正是武三通的声音。

武三娘又喜又恼,心想你这疯子不知在胡闹些甚么,却到这时才来,只见他上身扯得破破烂烂,急奔而至,不住口的叫道:「娘子,你安好么?」武三娘从未见丈夫对自己这般关怀,心中甚喜,叫道:「我在这里。」武三通扑到跟前,将陆氏夫妇一手一个抱起,叫道:「快跟我来。」一言甫毕,早已腾身而起。柯镇恶未与他夫妇通过姓名,但想必是江湖上的侠义人物,当下跟随在后。三人一口气奔出数里,武三通腋下夹着二人,柯镇恶跛足盲目,但反而都远远跑在武三娘前头。

武三通东钻西绕,领着二人到了山坳的一个洞里。湖州府一片平阳,山丘极少,这个山洞所在之地虽说是山,其实也只比平地略高而已。武三娘一进山洞,见敦儒、修文两个孩子安好无恙,心下安定,叹了一口气,见二人正与程英,陆无双坐在地下玩石子。另一角里却站着一个粉装玉琢般的女孩。她比程陆姊妹年纪略小,可是神色傲然,不和四人一起玩耍,正是郭靖与黄蓉所生的女儿郭芙。

她见柯镇恶进来,叫道:「柯叔叔,那对雕儿飞得没了影踪,我怎么呼唤它们也不听。」程英与陆无双却扑在陆氏夫妇身上。又哭又叫。柯镇恶听陆无双哭叫爸爸妈妈,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惊叫:「啊哟,不好,咱们引鬼上门,那女魔头跟着就来啦!」

武三娘是惊弓之鸟,忙道:「怎么?」柯镇恶道:「那魔头要伤陆家的两个孩子,可是不知她们在那里……」武三娘当即醒悟。道:「啊,是了,她有意不伤咱们,却偷偷跟随在后。」武三通大怒,叫道:「这鬼赤霞阴魂不散,让我来斗她。」说着挺身站在洞口。

陆立鼎头骨虽碎,但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强自忍着一口气,向程英道:「阿英,你把我……我……胸口……胸口一块手帕拿出来。」程英抹了抹眼泪,伸手到他胸衣内取出一块锦帕。这手帕是白缎的质地,一角上绣着一朵红花。这红花模样异常奇特,又是娇艳,又是凶狠,教人一见之下,心底就不自禁的发颤。陆立鼎道:「阿英,你把手帕缚在颈中,千万不可解脱,知道么?」程英不明他的用意,但既是姨丈吩咐,当即接了过去,点头答应。

陆大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听到丈夫声音,睁开眼来,说道:「为什么不给双儿?你给双儿啊!」陆立鼎道:「不,我怎能负了她父母之托?」陆大娘急道:「你……你好狠心,你自己女儿也不顾了?」说着双眼翻白,声音都哑了。陆无双不知父母吵些甚么,只是哭叫:「妈妈,爸爸!」陆立鼎柔声道:「娘子,你疼双儿,让她跟着咱们去不好么?」

原来那块红花锦帕,是当年赤练仙子李莫愁赠给陆展元的定情之物。陆展元临死之时,知道他夫妇俩孽缘未了,后人的麻烦必多,是以把这锦帕传给儿子,叮嘱明白,若是武三通前来寻仇,能避则避,不能避就算动手,也不致有性命之忧;但若李莫愁到来,她心狠手辣,武功又强,唯一对付之道,是将锦帕缠在颈中,这女魔头顾念旧情,或能手下忍得一忍。只是陆立鼎极是自负,虽到临死,仍是不肯取出锦帕。

程英是陆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将女儿托付于他抚养。他平时对这侄女神色严厉,常加责骂,但事到临头,却又将救命的锦帕给她。陆大娘究竟舐犊情深,见丈夫不顾亲生女儿,又惊又急,竟然晕了过去。

程英见姨母为锦帕之事烦恼,忙将锦帕递给表妹,道:「姨妈说给你,你拿着吧!」陆立鼎喝道:「双儿,不要接。」武三娘瞧出其中跷蹊,道:「我将帕儿撕成两半,一人半块,好不好。」陆立鼎欲待再说,可是一口气呼不上来,那里说得出声音来,只得点头。武三娘拿起锦帕,嗤的一声,撕成两半,分给了程陆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听到里面又哭又叫,不知出了什么事,回头一看,但见妻子半脸雪白,半边脸漆黑,不知何故,不禁惊骇异常,指着她脸道:「为……为什么这样?」武三娘在脸上一摸,道:「甚么?」只觉半边脸颊木木的知觉心极是迟钝,心中一惊,想起李莫愁临去时曾在自己脸上轻轻摸了一下,难道这支柔腻温香的手掌一抚而过,竟已下了毒手去?

武三通欲待再问,忽听洞外有人笑道:「两个女娃娃在这里,是不是?不论死活,都给抛出吧。」声若银铃,既脆且柔,武三通一跃出洞,见李莫愁俏生生的站着,不由得一惊:「怎么数十年不见,她仍是这等年轻貌美?」但见她手中尘拂轻轻挥动,神态极是悠闲,美目含春,桃腮带晕,若不是素知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定道她是个带发修行的富家小姐。武三通见她拂尘一动,猛想起自己没带兵刃,若再回洞,只怕她乘机闯进去伤害了程英,陆无双,见洞边长着一棵大栗子树,当下双手抱定,喝一声:「起!」力透树根,竟将那栗子树生生的拔了起来。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果然好力气。」武三通横持大树,说道:「李姑娘,数十年不见,你很好啊。」他从前叫她李姑娘,现下她出家修行,可是他并不改口,依然旧时称呼。近二十年来,李莫愁从未听人叫过自己作「李姑娘」,这时听到这三个字,心中一动,少女时种种温馨旖旎的风光,突然涌向胸头,但随即想起,自己本可与意中人一生厮守,那知道这世上另外有个何沅君在,竟令自己丢尽脸面,凄苦半世,想到此处,心中一瞬间涌现的柔情蜜意,登时尽化怨毒。

武三通和他都是情场失意之人,本来算得是同病相怜,但数十年前,曾亲眼见她手刃「何氏镖局」的十多名镖客,下手之狠,此时思之犹有馀悸。那些镖客其实与她无怨无仇,那镖局子与何沅君也毫不相干,只因大家姓了个何字,她伤心之馀,竟上门去将镖局中各人杀了个乾乾净净,那些镖头虽然死了始终不知到底为了何事。这时武三通见她脸上微微一现温柔之色,但随即转为冷笑,不禁为程陆二女暗暗担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陆家墙上印上九个手印,非伤他九人不能罢休。武三哥,请你让路吧。」武三通道:「陆家上代二人已经死了,他儿子媳妇也已中了你的毒手,小小一个孙女儿,你就饶了吧。」李莫愁微微摇首,柔声道:「武三哥,请你让路。」武三通将栗树抓得更加紧了,叫道:「李姑娘,你也忒以狠心,何沅君……」这三字一出口,李莫愁脸色登变,说道:「我在赤练祖师爷前立过重誓,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武三哥,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说着拂尘一起,往武三通头顶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尘,这一拂下去,既快又劲,带得武三通头上乱发猎猎飞舞。她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门下高弟,虽然痴痴呆呆,武功却是有独到造诣,是以一上来就下杀手。武三通左手一举,那株栗树猛地伸出,狂扫过去。李莫愁见来势厉害,身子随风飘出,不等他在大树之势使足,随即一跃而前,攻向他的面门。好武三通,不枉了受段皇爷数十年亲炙之功,一见她攻入内圈,右手一起,一指向她额上点去。他这一阳指功夫与他娘子可不能同日而语,来势虽不甚快。却是变幻莫测,神妙无伦。李莫愁一招「倒打金钟」,身子倏然间已跃出数丈之外。武三通见她忽来忽往,一瞬之间进退数次,心下也是不禁骇然。

当下奋力舞动大树,将她逼出十馀丈外,但只要稍有空隙,李莫愁立即如闪电般欺近身来,若非他一阳指厉害,早已不敌。饶是如此,那大树究竟沉重,舞到后来渐感吃力,李莫愁越挨越近。突然间白影一幌她竟跃上栗树树梢,挥动拂尘,凌空下击。武三通大惊,倒转树梢往地下撞去,李莫愁一声娇笑,踏着树干直奔过来。武三通侧身长臂,一指点出。她腰肢一弯,人已退回树梢。此后数十招之中,不论武三通如何震撞扫打,她身子始终犹如黏附在栗树上一般,顺着树干抖动之势,寻隙进击。

这一来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虽然不重,究是在树干上又加了近百斤的份量,何况她站在树上,大树击打不着,她却可以攻入,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武三通眼见渐处下风,知道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紧,满洞老幼要尽丧她手,当下奋起神力,将那大树越舞越急,欲以树干猛转之势,将她甩下树来。就在此时,听得背后一声呼叱,空中两团灰影扑将下来。

武三通一幌眼,见是两头雕儿突自长空急堕,左右分击,攻向李莫愁两侧。她见双雕来势猛恶,一个筋斗翻在栗树之下,左足钩住了树干。双雕齐击不中,振翼高飞。武三通正自奇怪,听得背后一个女孩叫道:「雕儿,雕儿,再下来咬这女人。」双雕也真通灵性,一头自左向右,一头自右向左,四支钢钩铁爪,一齐向树底抓去。

李莫愁曾听得桃花岛郭靖、黄蓉夫妇养有一对神雕,这时斗见双雕分进合击,对雕儿倒不惧怕,却忌惮郭氏夫妇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手。她腰肢扭动,避了数次,拂尘拍的一下,打在雌雕左翼之上,只痛得它吱吱急鸣,几根长长的灰羽从空中落了下来。郭芙见雕儿受挫,大叫:「雕儿别怕,咬这恶女人。」李莫愁向她一望,见她肤如玉雪,秀眉入鬓,心里一动:「早就听说郭夫人是后辈英侠中的第一美人,这姐儿难道是她女儿吗?」

她心念一动,手中稍慢。武三通见虽有双雕相助,仍是战她不下,焦燥起来,猛地力运双臂,连人带树,将她往空中掷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会出此绝招,身不由主的给他掷高数丈。要知武三通神力惊人,当年郭靖黄蓉去求见一灯大师之时,他在岩边手挺大石,石上还卧了一头黄牛,支持得大半个时辰,李莫愁武功虽强,被他这么一抛,却也无法趋避。双雕见她飞了上来,扑动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若是脚踏平地,双雕原也奈何她不得,此时她身在空中,无所借力,如何能与双雕抵敌?情急之下,挥动拂尘护住头脸,长袖挥处,三枚冰魄神针急射而出。两枚分射双雕,一枚却指向武三通胸口。她三枚暗器齐发,竟能分射三处,准头丝毫不差,实是厉害到了极处。双雕似也瞧出不妙,急忙振翅高飞,但那银针去得快极,嗤嗤两下,从双雕脚爪之旁擦过,划破了油皮。武三通仰头相望,猛见银光一闪,急忙着地滚开,那针仍是刺破了他左边小腿,他一滚站起,那知左脚竟然立时不听使唤,左膝跪倒,他强运功力,待要撑持起身,麻木已扩及双腿,俯伏跌倒,双手撑了几撑,终于伏在地下不动了。

郭芙大叫:「雕儿,雕儿,快来!」那双雕逃得远了,全没听见。李莫愁笑道:「小娃娃,你可是姓郭么?」郭芙见她和蔼可亲,笑了笑道:「是啊,我姓郭。你姓甚么?」李莫愁笑道:「来,我带你去玩。」缓缓上前,要去携她的左手。柯镇恶铁杖一撑,从洞中窜出,拦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儿,快进去。」李莫愁笑道:「怕我吃了她么?」左足轻轻一挑,将他铁杖踢起,左手已抓住杖头。柯镇恶使劲一崩一夺,竟没夺下,大叫:「芙儿,快逃开!」郭芙绷着小脸道:「这姑姑和我玩儿呢。」反要上前来拉李莫愁的手。

柯镇恶大惊,正没做理会处,忽然空中雕唳声急,双雕重又飞回。郭芙叫道:「雕儿,来啊!」但见红一闪,一支长咀小红鸟自双雕之间捷如电光般扑向李莫愁头顶。李莫愁一惊,拂尘上扬,那小红鸟疾进疾退,在空中斗然间倒退三尺,避开尘尾,立即又上,进退之速,似犹胜武林高手之变招。

李莫愁又惊又喜,娇笑道:「这小鸟倒好玩!」忽听山后异声大作,涌出成千百的青竹蛇儿,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穿青袖,口中唱着山歌,拍手踏步而来。那些蛇儿随着歌儿,一列列的涌到李莫愁身前。那少年盘膝坐下,瞧着小红鸟与李莫愁激斗。

那小红鸟电进星退,青蝇亦无如此迅速捷,李莫愁拂尘虽快,卷了几次竟然被它兔脱。她又见那少年生得唇白龄白,秀雅无比,不由得起了一种爱惜之心,见他排列蛇阵挡在身前,心念一动:「素闻西域白驼山有位武林前辈,名叫西毒欧阳锋,善能驱蛇伤敌,难道这少夫与他有甚渊源么?」她本拟急下杀招,将那红鸟伤了,但想到此处,竟不使毒辣招数。要知李莫愁极工心计,行事之前必先考虑周详,非立于不败之地,决不随便出手。她想:「今日何以如此凑巧?一灯大师、白驼山、桃花岛各处均有人到,难道他们事前约定,要合力伤我么?且探探对方虚实再说。」

当下拂尘在面前一拂而过,笑道:「小兄弟,你叫其么名字?你可是从白驼山来的么?」那个少年见她温柔可亲,站起身子,笑道:「我姓杨,甚么白驼山啊?」就在此时,那小红鸟见她没加防备,猛地里疾扑而下。李莫愁左掌一伸,往空一抓,那小红鸟行动极快,可是她出手更快,那一下竟将小鸟摐入掌心。少年大惊,叫道:「喂,你别伤它。」李莫愁笑道:「好,还给你。」说着摊开手掌。

小红鸟一得自由,急忙飞起,那知它掁翅一扑,李莫愁掌心劲力一沉,刚好将它一扑之势消了。她手掌虽然平伸张开,小鸟连扑几次,竟然难以上飞。要知李莫愁的赤练神掌已练至化境,掌心劲力收发自如,一瞬之间能将掌力变换数次,一掌击将出去,能掌尖发劲,掌心顿劲,掌底收劲,叫中掌之人无法运功抵挡。大凡武功高强之人,身上若是中招,能根据敌招来势,或迎或拒,或消或解,决不能受到损伤,但李莫愁的掌法变幻莫测,一掌之中包蕴数种不同劲力,是以赤练神掌天下驰名,武林豪杰闻之丧胆。那小鸟脚上借不到半点力道,双翅振扑,又不多不少恰被她使力抵消,但见它跳跃不停,始终飞不上去。

武三娘等都被蛇阵拦在洞内,不由得大感惊奇,但见小红鸟离不开她的手掌,又都为小鸟担心,各人害怕青蛇厉害,不敢移动一步。武三娘见丈夫倒在地下,不知死活,究竟夫妻情深,叫道:「三哥,你怎么啦?」武三通「哼」了一声,背心摆了几摆,始终站不直身子。郭芙极目远眺,不见双雕,大叫:「雕儿,雕儿,快回来!」李莫愁待了半天,未见有何动静,心下计议已定:「就算郭靖夫妇与欧阳锋都在左近,我立时出手,他们也不及奈何于我。」当下咪咪一笑,举步上前。

那少年叫道:「别动,小心毒蛇咬你!」但见李莫愁一脚踏将下去,那些青蛇不知怎的,竟是见她惧怕异常,没命的乱崩乱窜,逃了开去。李莫愁腰肢一扭,闪过少年,迳自闯进山洞。武三娘挥剑叫道:「出去!」李莫愁左掌还带着小鸟,右掌对准剑锋,直按过去。武三娘大奇,心道:「难道你这肉掌竟是铜铸铁打不成?」那知她手掌两边卷了过来,包住剑侧,刃锋竟然伤她不到。她用力一推,剑锋反向武三娘额头削去。这一下去得好快,擦的一响,已斫进了额角。

李莫愁笑道:「得罪!」左掌放脱小鸟,双手已将程英与陆无双提在手中,竟不转身,左足轻轻一点,身子反跃出洞,百忙中还出足踢飞了柯镇恶手中铁杖,将一枚冰魄银针插上了郭芙的小辫之中。

那少夫听得陆程二人纵声惊呼,知道事势紧急,一跃而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喂,快放下啦!」

李莫愁双手各抓着一个女孩,没提防这少年竟会张臂相抱,但觉胁下忽多了一双手臂,心中一凛,不知怎的,忽然全身发软。她不愿程陆二女伤在青蛇口中,劲透掌心,轻轻一弹,将二女弹出数丈之外,随即一把抓住少年后心。她活了五十馀岁,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女之身,当年与陆展元痴恋苦缠,始终以礼相自持,一生从未与男人肌肤相接。江湖上有不少汉子见她美色,不免动情起心,但只要神色间稍露邪念,无不立毙于她赤练神掌之下。这少年虽是小小年纪,身上自有一股荡人心魄的男子气息,李莫愁斗然间遇到,竟如痴似呆,心畅骨软。她抓住少年本欲掌心发力,立时震碎他的心脏,那知一股劲力竟然发不出来,这是她生平从未有过之事,不由得惊诧难言。

就在此时,那小红鸟一扑而下,往她左目中啄去。李莫愁全未在意,待得眼皮上觉到有物刺痛,已不及相避,一痛之下,左眼竟被小红鸟啄瞎。她骇怒莫名,呼的一掌,将小红鸟从空击落,这一掌是她毕生功力所聚,小红鸟登时颈断肢折,成为一个肉团,跌在地上。她右手将少年提在空中,叱道:「小贼,你作死么?」手腕一转,将他头下脚上的倒了过来,要往山石上撞他个脑浆迸裂。

那少年虽处危境,并不惊惧,向她微微一笑道:「姑姑,你别扭痛我。」他说这话时神色温雅,眼光柔和,竟叫人心中舒畅无比,不论他有何所求,都难以拒却。李莫愁怔了一怔,心中尚未定主意,忽听得空中雕唳声急,双雕自远处飞回,又扑下袭击。

她左目受创,满腔愤怒无处发泄,左袖一挥,两枚冰魄银针向双雕急射过去。这暗器阴狠无比,双雕先前已吃过苦头,急忙振翅上飞,但银针跟着激射而上,双雕飞得虽快,银针却射得更快,双雕吓得高声惊叫,眼见无幸,一双神骏英物要丧于她毒针之下,猛听得呼的一声响亮,一物自远而近,破空而至。这一件物事来得好快,耳边刚听到一点声息,转瞬间划过长空,已将那两枚银针一齐打落地上。

这暗器来得先声夺人,李莫愁虽是悍狠,也是大吃一惊,随手将那少年放落,纵身过去拾起一看,原来只是一颗极平常的小石子。她心想:「发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测,我眼睛受伤,先避他一避再说。」身随意转,手掌拍出,击向程英的后心,她是要伤了程陆二女,以成血印示警的九个手印之数,再图后计。

手掌刚要碰到程英后心,右眼一瞥之下,是她颈中系着一条锦帕,素底红花,正是当年自己精心绣就,赠给意中人之物。她呆了一呆,掌力倏地收回,往日的柔情蜜意,瞬息间在心中滚了几转。她一见这块锦帕,已知陆展元的用意,心想:「他虽与那姓何的贱人成亲,心下始终没忘了我,这块帕儿也一直好好放着,他求我饶他后人,我到底饶是不饶?」一时心意难决,决定先毙了陆无双再说。

拂尘抖处,尘尾击向陆无双后心,阳光耀眼之下,却见她颈中也系着一条锦帕,李莫愁「咦」了一声,心道:「怎么有两块帕儿?定有一块是假的。」拂尘改击为卷,裹住陆无双颈中,将她倒拉转来。

就在此时,破空之声又至,一粒石子向她后心直飞而来。李莫愁回过拂尘,向那石子打去,这一击也是极准,刚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一痛,掌心发热,全身不由自主的震了一震。这样小小一颗石子,竟有如此劲力,那发石之人的武功可想而知,她不敢逗留,一把提起陆无双,展开轻功提纵术,犹如疾风掠地,转瞬间奔了个无影无纵。

程英见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随后紧紧跟去。李莫愁的脚力何等迅捷,程英那里追赶得上?可是她自小生性坚毅,咬着牙向前急追。江南是水乡之地,到处河岸纵横,她奔了一阵,前面小河拦路,无法再行。程英在河岸边一面走,一面叫,忽然左边小桥上白影晃动,一个人从对岸过桥而来。程英呆得一呆,只见李莫愁已站在面前,腋下却没了陆无双。

程英见她回转,心中甚是害怕,大着胆子问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见她脸色白腻,依稀是情敌何沅君当年的模样,怨毒之心大盛,拂尘一起,搂头拂将下来,这一招以陆立鼎那样武功,尚自抵挡不住,何况小小程英?眼见这一拂尘要将她连头带胸,尽行打得稀烂。

那知她拂尘挥到背后,正要向前击出,突然手上一紧,尘尾被甚么东西拉住,竟然甩不出去。她大吃一惊,转头欲看,身不由主的腾空而起,向后高跃数丈,这才落下。李莫愁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左掌护胸,转过身来,背后空荡荡的甚么也没有。她久经大敌,知道情形不妙,一招混元太极式,将拂尘舞成一个圆圈,犹如车轮一般,身周五尺之内,敌人难以侵害,这才再行转身。

只见程英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脸上木无神色,似是活人,又似僵尸,教人一见之下,心中说不出的烦恶。李莫愁心想此人武功远胜于已,可是想不到武林中有那一个厉害人物是与他这等模样,待要出言相询,只听他低头向程英道:「侄儿,这人好生凶恶,你给我打她。」程英那敢动手,仰起头道:「我不敢。」那人道:「怕甚么?你只管打。」程英仍是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身上投去。

李莫愁这时却不敢用拂尘去打她,伸出左手相接,刚要碰到程英腰间,忽听呼的一声,臂弯里一酸,手臂竟然抬不起来。程英一头撞在她的胸口,顺手一记,拍的一响,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个巴掌。李莫愁从未受过此辱,拂尘倒转,快如迅雷般打到她的头上,但听呼的一响,尘柄飞起,险险脱手,原来那人又用手指弹山一块小石,打在她拂尘柄上。程英想起她害死家中阿根婢女,姨父姨母又被她打得存亡不知,惧怕之心转为愤怒,双手拍拍拍拍,连打了她四记耳光。李莫愁枉自纵横天下,竟被这小女孩打得全无还手之力。

她极工心计,知道今日已讨不了好去,格格一笑,转身便走,奔出数步,双袖向后连挥,一阵阵银光闪动,十馀枚冰魄银针齐向青袍怪人射去。她发这暗器,不转身,不回头,可是针针指向那青袍怪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料不到她暗器功夫如此阴狠厉害,足尖一登,向后急跃。那银针来得虽快,他后跃之势却比银针更快。但见他一纵数丈,银针叮叮一阵轻响,落在身前。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这十馀枚银针只是要将他逼开一听他后跃风声,袖子又是一阵,两枚银针直射程英的心窝。她知道这两针非中不可,但怕那青袍人上前动手,竟不回头察看,足底加劲,身形一幌,过桥而去,随即在桑林后隐没了。

那青袍人叫了声:「啊哟。」上前抱起程英,只见两枚长长的银针,并排插在她胸口,不觉脸上变色,抱起她向西疾奔。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1:46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故 人 之 子


且说柯镇恶等见李莫愁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心下都是骇然。那少年胆子极大,叫道:「我去救两位妹妹回来。」说着向李莫愁去路追去。那知他不识道路,转了几个弯,竟迷失方向,只得停步向途人询问。

那少年乱走一阵,忽听得远处程英高声叫道:「表妹,表妹!」听声音是在里许之外,急忙发足追去。他与程英,陆无双一女虽只见了一面,但少年人心中,隐隐已对她们起了好感,明知李莫愁厉害,仍是奋不顾身的赶去。他奔了一阵,听听辨向,应该已到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一望,并不见二女的影子。

一转头,却见地下明晃晃的撒着一几枚银针,每枚长约半尺,针身镂刻花纹,打造得极是精致。他俯身一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见银针旁一条大蜈蚣肚腹翻转,死在地下。他觉得有趣,低头细看,只见地下蚂蚁、蜜蜂、蚱蜢、蟋蟀死了不少。那少年奇怪起来,伸手去拨草丛,但见银针附近都是死了的昆虫。再走远几步,就有小虫跳跃奔行,他拿一柄银针去拨弄几下,那小虫呆了一呆,翻身僵毙,连试几支小虫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这些银针去捉蚊蝇,确是再好不过,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灵便,那少年心思机敏异常,猛然惊觉:「这银针上喂有极厉害的剧毒,我拿在手中,岂不危险?」立时张开手掌,将银针尽数抛在地上,只见两支手掌心全成黑色,左手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里害怕,险险哭了出来,伸手在大腿旁用力磨擦,只见麻木渐渐上升,左臂已麻到臂弯。他自幼与毒蛇为伍,知道身中剧毒的危险,哇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

忽听背后一人说道:「小娃娃,知道厉害了吧?」这声音铿锵刺耳,似从地底下出来一般。那少年急忙转身,不觉吃了一惊,只见一人用头支在地上,双脚并拢,撑向天空。他急忙向后跃开几步,叫道:「你……你是谁?」那人不知怎的,身子忽地拔起,一跃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说道:「我……我是谁?我知道我是谁就好啦?」那少年更是惊骇,发足狂奔,只听得身后笃,笃,笃的一声声响喨,回头一望,不禁吓得魂不附体,原来那人以头为足,倒转了身子向前跃行,竟是快速无比,离自己背后不过数尺。

他加快脚步,舍命猛奔,忽听呼的一声,那人从他头顶一跃而过,落在他的身前。那少年叫道:「妈啊!」转身便逃,可是不论他奔向何处,那怪人总是呼的一声,落在他的身前。他枉有双脚,却赛不过一个以头行走之人。他转了几个方向,那怪人越逼越近,当下伸手发掌,想去推他,那知手臂麻木,早已不听使唤,只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你越是东奔西跑,身上的毒越是发作得快。」那少年突然福至心灵,双膝跪倒,叫道:「求老公公救我性命。」

那怪人摇头道:「难救,难救?」他以头支地,这么一摇头,身子就跟着转动。那少年道:「你本事这么大,一定能救我。」这一句奉承之言,教怪人听得甚是高兴,微微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本事大?」那少年听他语气温和,似有转机,正是打蛇随棍上,忙道:「你倒转了身子,还跑得这么快,天下再没第二个人及得上你。」他随口夸张一句,那知「天下再没有第二个及得上你」这话,正好打中了怪人的心窝,他哈哈大笑,声震林梢,叫道:「倒过身来,让我瞧瞧。」

那少年一想不错,自己直立而他倒竖,确是瞧不清楚,他既不愿顺立,只有自己倒竖了,当下倒转身子,将头顶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觉,牢牢的在旁撑住,那怪人向他细看了几眼,脸上现出沉思之色。

那少年此时身子倒转,也看清楚了他的面貌,但见他高鼻深目,满脸黄毛,与常人大异。那怪人口中喃喃自语,说着叽哩咕噜的怪话,极是难听。那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道:「好公公,你救救我。」那怪人见他眉清目秀,说起话来自有一种教人难以拒却的魅力,心中喜欢,道:「好,救你不难,但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少年道:「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话。公公,你要我答应什么事?」怪人裂咀一笑,道:「我正要你答应这件事。我说什么,你都得听我的话。」少年寻思,心中迟疑:「什么话都听?难道叫我装狗吃屎也得听?」

怪人见他犹豫,怒道:「好,你死你的吧!」说着头颈一缩一挺,身子飞起,向旁跃开数尺。那少年怕他去远,要追去求恳自己可不能学他这般用头走路,当下翻身站起,发足急奔,叫道:「公公,我答应啦,你不论说什么,我都答应。」怪人转过身来,说道:「好,你罚一个重誓。」少年此时已麻到肩头,知道只要胸口一麻,再难活命,只得罚誓道:「公公若是救了我性命,让我身上恶毒去净,我一定听你的话。要是不听,让那恶毒重行回到我身上。」他生性狡猾,心想:「以后我永远不再碰到银针,恶毒如何回到身上?但不知这怪人许不许我罚这样一个誓?」

斜眼瞧他时,却见他脸有喜色,显得极是满意,只见他点了点头,忽地翻过身子,捏着他的手臂,用力推了几下,说道:「好,好,你是个好娃娃。」少年觉得经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时减轻,叫道:「你再给我捏啊!」怪人皱眉道:「你别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没爸爸。」怪人喝道:「我第一句话你就不听,要你这个儿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来他要收我为儿。」他自幼没有父亲,见到别的孩子有父亲疼爱,心下当自羡慕,只是见怪人举止怪异,疯疯癫癫。却老大愿意认他为义父。那怪人喝道:「你不肯叫我爸爸,好吧,别人叫我爸爸,我还不肯答应呢。」少年呶起咀不理,寻思怎么想个法儿骗得他医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说了一连串古怪声音,发足便行。那少年急道:「爸爸,爸爸,你到那里去?」

那怪人哈哈大笑,道:「乖儿子,来,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气的法儿。」少年走近身去,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魔头的冰魄银针之毒,天下只有两个人治得。一个是个老和尚,他须舍却数年功力,方能救你。另一个就是你爸爸了。」当下传了他一个口诀,命他根据法运气。这是个使气息倒运之法,须得头下脚上,气血逆行,毒气就会从进入身体之处,重行回出。只是他初学新练,每日只能逼出少许,须得一月以上,方能将毒气驱尽。

那怪人传了口诀与行功之法,少年极是聪明,一点便透,一听入耳即记在心,当下根据法施为,果然麻木略略减轻。他运了一阵气,双手手指尖流出几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练,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儿。咱们走吧。」少年一愕,道:「那里去?」怪人道:「你是我儿,爸爸到那里,儿子自然跟到那里。」

正说到此处,空中忽然几声雕唳,双雕在半空一掠而过,接着远远隐隐传来几声呼啸,声若龙吟,悠悠不绝。那怪人一听,脸上登时变色,叫道:「我不要见他,不要见他。」说着一步跨了出去。这一步长及一丈,待得第二步跨出,一个人已在二丈之外,连跨得四五步,身子早在山后隐没了。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随后赶去。绕过一株大杨树,只听得脑后一阵疾风掠过,刮得头颈隐隐生痛,眼前一黑,原来那对大雕从身后扑过,向前飞落。柳树后转出一男一女,双雕分别停在二人肩头,啾啾而鸣,似在诉说甚么。

那少年见那男的浓眉大眼,胸宽腰挺,约摸三十四五岁年纪,上唇微留髭须,脸上不动声色。那女的只三十岁左右,虽然已无少女风韵,但眉目如画,犹带娇憨,伸手摸着雕羽,意存爱怜。她向少年望了几眼,向那男子道:「你说这人像谁?」那男子不答,却道:「雕儿怎么到了这儿?难道岛上有甚么事么?」

原来这二人正是郭靖、黄蓉夫妇,他们出来查找黄药师,踏遍了江南数郡,始终不见他的纵迹。黄蓉知道父亲独爱江南风物,若是觅地闲居,必不至过大江以北,亦不逾仙霞而南。这日两人来到湖州府菱湖镇,忽见烈焰冲天而起,乡人纷纷叫道:「陆家庄走火!」郭靖心中一凛,想起菱湖有一位陆展元陆老英雄,虽然向来谋面,却是久慕其名,一问之下,果然就是陆展元的庄宅。两人当即赶去,待得到临,庄子已烧剩弓断垣残瓦,但见火场中有几具焦尸,奇臭难闻。

黄蓉道:「靖哥哥,这中间有些古怪。」郭靖道:「怎么?」黄蓉道:「想那陆展元是大名鼎鼎的英雄,听说他夫人何沅君也是当代女侠。若是寻常火烛,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来?定是高手寻仇。」郭靖一想不错,他是义侠之人,虽然年纪大了,阅历增广,但扶危济困之心,丝毫不减当年,当即说道:「对,咱们搜搜,瞧仇家是谁,怎么下这等毒手?」

二人绕着庄子走了一遍,不见有何痕迹。黄蓉眼尖,忽然指着半壁残墙,叫道:「你瞧,那是甚么?」郭靖一抬头,只见墙上印着五个手印,给烟一薰,更加显得可怖。墙上血印原有九个,但墙壁断了堵,还留着下半截的五个。郭靖心中一惊,脱口而出:「赤练仙子!」黄蓉道:「正是她。早就闻道云南赤练仙子李莫愁武功惊人,阴毒无比,不亚于当年的西毒欧阳锋。她驾临江南,咱们可得跟她斗斗。」郭靖点点头,道:「这么头难缠得紧,若是咱们找到岳父,那就好了。」黄蓉笑道:「年纪越大,越是胆小。」郭靖道:「你这话一点不错,想当年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上华山去和人争那武功第一的名号,若换了今日的我,用八人大轿抬我,也是不敢去的了。」黄蓉笑道:「希罕么?要用轿子来抬!」

二人口中说笑,心中却暗自提防,四下里一搜,在一个池塘旁见到两枚冰魄银针,一枚银针针尖浸在水中,塘里几百条章鱼尽皆肚皮翻白,死在水面,这银针之毒,实是不可思议。黄蓉伸了伸舌头,从背囊中取出一件衣服,摺了几摺,才隔衣将银针取过,重重包裹了,放在囊中。二人沉吟不语,加快脚步搜索,却在柳树后见到双雕,又遇上那少年。

黄蓉听说丈夫记挂女儿,道:「整天就记着芙儿,早知如此,将她带出来倒好。」说到这里,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怪臭,嗅了几下,只觉胸间烦恶异常。郭靖随即闻到,臭味似乎出自极近之处,转头查找,见两头雕的足上都有破损伤口,鼻子凑近一闻,那臭味果然就从伤口发出。二人吃了一惊,细看伤口,虽只擦破一层油皮,但伤足肿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烂。郭靖低头寻思:「甚么伤,这等厉害?」忽见那少年左手全成黑色,惊道:「你也中了这毒?」黄蓉抢过去拿起他手掌一看,急忙捋高他的衣袖,取出一柄小刀,割破他的下臂,推挤毒血。

推了几下,鼻中又是闻到一股气息,这气味奇特异常,说它香不是香,说臭更不是臭。从那少年腋下发出,不觉心中一荡。黄蓉不自禁的脸上微现红晕,向郭靖斜目望了一眼,心想:「这时候竟会想起咱们新婚之情,当真好笑。」只见少年手臂上流出来的血却是鲜红之色,甚是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么血中却又无毒?她不知那少年经怪人传授,已将毒血逼向指尖,一时不再上升。

黄蓉微一沉吟,从囊中取出一颗九花玉露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里,先自闻到一阵清香,一放入口中嚼碎,但觉满咀馨芳,甘美无比,一股清凉直透入丹田之中。黄蓉又取四粒药丸,给双雕各服两丸。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张口长啸。少年出其不意,倒给他吓了一跳,但听他声音远远传送出去,只震得山谷鸣响,身旁柳枝垂条,更是震动不已,他一啸未已,第二啸跟着送出,啸上啸,声音互相振荡,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柳树上停着十馀支麻雀吱吱喳喳叫吵,被这啸声一激,纷纷跌下。那少年从未听过这等声音,不禁脸色大变。

黄蓉知道丈夫心意,那是发声向李莫愁挑战,听他第三下啸声又出,当下气涌丹田。跟着一声啸出。郭靖的啸声低宏雄壮,黄蓉的却是清亮高昂。两人的啸声交织在一起,有如一支大鹏一支小鸟并肩齐飞,越飞越高,但那小鸟始终不落于大鹏之后。两人在桃花岛潜心苦修,内力已臻化境,这一番啸声出去,十馀里内人人惊讶不已,不知这奇特的声音自何而来。

那倒行的怪人听到啸声,当即足步加快。抱着程英的青袍怪客听到啸声,哈哈一笑,说道:「他们也来啦,老子走远些,免得啰唆。」李莫愁将陆无双挟在胁下,奔行正急,突然听到啸声,猛地停步,拂尘一挥,转过身来,冷笑道:「郭大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浪得虚声。」忽地一个清亮的啸声夹在先前的啸声之中,刚柔相济,声威大振。李莫愁心中一凛,想起他夫妇同闯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孤零零的一人,登觉万念俱灰,叹了一口长气,抓着陆无双的背心去了。

此时武三娘已扶着丈夫,带同儿子,与柯镇恶作别远去。柯镇恶适才一番剧战,生怕李莫愁去而复返,伤害郭芙,领着她想找个隐蔽所在躲了起来,忽然听到郭黄二人啸声,心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妈妈!」发足便跑,忽然想起:「我偷出岛来,爹爹必要责骂,那便如何是好?」拉着柯镇恶袖子,央求道:「公公,回头见到爹爹,你说是带我出来的,好不好?」柯镇恶摇头道:「我才不跟你说谎呢!」郭芙纵起身来,搂着他的脖子,软语求道:「公公,你疼我这么一次,以后我再不顽皮啦。」柯镇恶只是摇头。郭芙跃下地来,叫道:「好吧,我走啦,我永远不见你,也不见爹爹妈妈。」柯镇恶知她娇纵任性,说得出做得到,自己眼不见物,她身子小巧,一躲了起来,那可难以找到,只得叫道:「好,好,我答应你就是。」郭芙笑道:「我早知你会答应的,难道你忍心让我给爹爹责骂么?」

一老一小循着啸声奔到郭靖夫妇跟前,郭芙投入黄蓉怀里,笑道:「妈,公公一定要带我出来找你们,你喜欢么?」黄蓉聪明无比,女儿这点花招那里瞒过她,只是见到女儿,心中确是欢喜,只笑了笑,与郭靖俩向柯镇恶见礼请安。

郭芙只怕父亲责骂,叫了声:「爹!」便拉着那少年的手,远远走开,说道:「你去采花儿,编花冠给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过去,郭芙比他矮了一个多头,平眼瞧去,见他手掌漆黑,忙摔脱了他手,道:「你手这么脏,我不跟你玩啦。」那少年为人亦极自傲,冷然道:「谁爱跟你玩了?」大踏步便去。

郭靖叫道:「小兄弟,别忙走,你身上馀毒未去,发作出来厉害得紧。」那少年最恼别人说他不好,给郭芙这两句话刺痛了心,当下昂自直行,不理郭靖叫喊。郭靖心地仁善,抢步上前,说道:「你怎么会中了毒?咱们给你治了,再走不迟。」那少年道:「我又不识得你,关你甚么?」足下加快,想从郭靖身旁穿过。郭靖见他脸下现出悻悻之色,眉目之间甚似一个故人,心念一动,说道:「小兄弟,你姓什么?」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身形一侧,意欲一冲而过。郭靖手掌一翻,早已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少年又惊又怒,挣了几下,挣不脱。左手一拳,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会。那少年想缩回手臂再打,那知拳头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拔不出来。他小脸胀得通红,用力后拔,但只拔得手臂发疼,绐终挣不脱他小腹的吸力。郭靖笑道:「你跟我说你姓甚么,我就放你。」那少年心道:「我偏不说,让我说个假姓名骗骗他。」于是说道:「我姓秦,名字叫蛇儿,你快放我。」郭靖听了好生失望,腹肌松开。那少年的拳头脱缚,望着郭靖,不由得大起敬畏之心。

这时郭芙正在唠唠叨叨的向母亲诉说别来之情,说到双雕怎样与一个恶女人打架,又有一支小红鸟儿怎样帮着双雕。黄蓉听到「小红鸟儿」四字,急问:「那小红鸟儿是不是这位哥哥带来的?」郭芙道:「是啊,小红鸟儿啄瞎了那恶女人的眼珠,可惜给她一把捏死了。」黄蓉再无怀疑,纵身上前,双手按住那少年肩头,凝视着双眼,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你姓杨名过,你妈妈才姓秦,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杨名过,突然被黄蓉说了出来,胸间气血上涌,手上的毒气突然回冲,脑中一阵胡涂,竟然晕了过去。黄蓉一惊,扶住他的身子。郭靖伸指点他眉心穴道,但见他双目紧闭,牙齿咬破了舌头,满咀鲜血,始终不醒。郭靖又惊又喜,道:「他……他原来是杨康兄弟的孩子。」黄蓉秀眉紧蹙,见他中毒极深,实无把握定能治愈,低声道:「咱们先投客店,到镇上配几味药。」

当下郭靖抱了杨过,与柯镇恶、黄蓉、郭芙三人携同双雕,往镇上投店。黄蓉写下药方,店小二去药店配药,只是她用的药都是偏门,十味中倒缺了四味。郭靖见杨过始终昏迷不醒,心中极是忧虑,黄蓉连叫几声,他竟没听见。黄蓉知道丈夫心意,自杨康死后,他常自耿耿于怀,今日斗然遇上他的子嗣,自是欢喜无限,偏是他又中了剧毒,不知生死,于是说道:「靖哥哥,咱们自己出去采药。」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但见神色之间亦甚郑重,心下更是惴惴不安,于是嘱咐郭芙不得随便乱走,夫妇俩出去找寻药草。

杨过昏昏沉沉的睡着,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镇恶进来看了他几次,束手无策,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着她睡觉。杨过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在他胸口推拿,心中慢慢清醒,睁开眼来,但见黑影一闪,什么东西从窗中窜了出去。杨过勉力站起,走到窗口一望,只见屋檐上倒立着一人,头下脚上,正是日间收他为义子的怪人,他的头盖倒有一半在屋檐之外,身子一晃一晃,似乎随时都能摔下屋顶。

杨过惊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么不叫爸爸!」杨过叫了声:「爸爸!」语你却甚勉强。那怪人很是喜欢,道:「你上来。」杨过爬上窗槛,一跃上屋。可是他中毒后体气虚弱,力道不够,手指没攀到屋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口惊呼:「啊哟!」

那怪人本来倒竖在屋檐上,突然身子横倒,如一根木杆般直摔下去,但头顶却仍黏着屋檐。他右臂伸出,抓住杨过背心,身子重又竖直,将他轻轻放在屋顶,正要说话,听得西边房里有人呼的一声,吹灭烛火。他知有人已发现自己踪迹,当下抱着杨过,迈开大步,倏忽之间已过了几十间屋里。待得柯镇恶跃上屋时,四下里早已无声无息。

那怪人抱着杨过奔到镇外的荒地,将他放下,道:「你再用我教你的法儿,把毒气逼一些出来。」杨过依言施为,约摸一盏茶时分,手指上滴出几点黑血,胸臆间登觉大为舒畅。那怪人道:「你这孩儿甚是聪明,一点便透,比我当年的亲生儿子还要令俐。唉!孩儿啊!」他想到自己亡故了的儿子,眼中不禁湿润,抚摸杨过的头,微微叹息。

杨过自幼没有父亲,母亲也在他五岁那年被毒蛇咬死。近八九年来,他在江湖上流浪奔走,到处遭人白眼,以致生就了一副愤世嫉俗的乖倨脾气,那怪人与他素不相识,居然对他这等好法,可说是他生平从未有过之事。杨过禀受父母遗传,性格趋于极端,对人好起上来可以甩了自己性命不要,但只要别人对他稍有侮慢轻衊,他会终生记恨,千方百计的要报之而后快。他热起来上来如一团烈火,冷起来却又寒逾冰雪。这脾气于人于己都无好处,然他自小孤苦,受尽了别人欺辱,以至如此,实也难怪。这时见那怪人对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极是感动,纵身一跃,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从两三岁起就盼望有个爱怜他、保护他的爸爸。有时睡觉之中,突然有了一个慈爱的英雄爸爸,但一觉醒来,这爸爸却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独自大哭一场。这时多年愿望忽而实现,这两声「爸爸」之中,满腔孺慕之意,尽情露了出来。

杨过固然大为激动,但那怪人的心中,只有比他更是欢喜。两人初遇之时,杨过被逼认他为义父,心中实是一百个不愿意,此时两人心灵交通,当真是亲若父子,但觉对方若有危难,自己就是为他死了,也所甘愿。那怪人大叫大笑,说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孩子,再叫一声爸爸。」杨过依言叫了两声,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儿子,来,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传给你。」说着蹲低身子,口中咕咕咕的叫了三声,双手推出,但听轰的一声巨响,面前半堵土墙应手而倒,只激得灰泥弥漫,尘土飞扬。杨过见他有这等厉害功夫,不禁惊喜交集,问道:「爸爸,那是什么功夫,我学得会吗?」怪人道:「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学得会。」杨过道:「我学会之后,再没人欺侮我了么?」那怪人双眉上扬,叫道:「谁敢欺侮我儿子,我拆他的骨,剥他的皮。」

看官诸君看到此处,自然早知那怪人非是别个,定是西毒欧阳锋了。他自华山论剑被黄蓉用计逼疯后,十馀年来在大荒绝域之地游荡,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谁?」近年来他逆练九阴真经,内力大有进境,脑子也已清楚得多,虽然仍是疯疯癫癫,但许多旧事,已慢慢一一记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谁,却始终想不起来。

当下欧阳锋将修习蛤蟆功的入门心法,传授了杨过。要知蛤蟆功是天下武学中一等一的功夫,变化精微,奥妙无穷。当年欧阳锋连自己亲生儿子欧阳公子,亦未传授,此时他心情激动,竟不顾一怍的教了这新收的义子。那蛤蟆功极是艰深,杨过武功没有根底,虽然将口诀牢牢记在心里,但全没明白其中意思。欧阳锋教了半天,见他瞎缠歪扯,始终没理会到半分要旨,恼将起来,伸手要打他耳光。目光下见他眉清目秀,温雅可爱,这一下竟然打不下去,叹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儿我再教你。」

杨过自被郭芙说他手脏,对她一家都生了厌憎之心,说道:「爸爸,我跟着你,不回去啦。」欧阳锋只是对涉及自己之事才想不明白,甚馀世事却见得极是清楚,说道:「我的脑子有些胡涂,只怕带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想通了,咱爷儿俩再厮守一起,永不分离,好不好?」杨过自丧母之后,一生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等亲切言语,上前拉住了他手,道:「爸爸,那你早些来接我。」欧阳锋点头道:「我暗中跟着你,不论你到那里,我都知道。」

当下他抱起杨过,将他送回客店之中。柯镇恶曾来找过他一次,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心中极是焦急,二次来寻时杨过已经回来,正要问他刚才到了那里,忽听屋顶上风声飒然,有人纵越而过。他耳音极好,知道是有两个武功极强的夜行在屋面经过,急忙将郭芙抱来,自己持铁杖守在窗口,只怕那二人去而复回,果然风声自远而近,倏忽间到了屋顶,一人说道:「蓉儿,你瞧那是谁?」另一人道:「奇怪,奇怪,当真是他?」原来是郭靖、黄蓉夫妇。

柯镇恶这才放心,开门迎二人进来。黄蓉道:「师父,这里没事么?」柯镇恶道:「没事。」黄蓉向郭靖道:「竟难道咱们看错了人?」郭靖摇头道:「不会,此人九成是他。」柯镇恶道:「谁啊?」黄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说,但郭靖对这位恩师尊敬无比,不敢有一件小事相瞒,当下说道:「欧阳锋。」柯镇恶生平怕极此人,听到他名字不禁脸上变色,低声道:「欧阳锋?他还没死?」郭靖道:「适才我们采药回来,见屋边人影一晃,身法又快又怪,当即追去,却已不见了踪影。瞧来很像欧阳锋。」柯镇恶知道这个弟子稳重朴实,年纪越大,只有更是诚笃,他说是欧阳锋,那决不能再是旁人。

郭靖挂念杨过,拿了烛台,走到床边察看,但见他脸色红润,呼吸调匀,睡得正沉,不禁大喜,叫道:「蓉儿,他好啦!」杨过其实假睡,闭了眼偷听三人说话。他隐约听到义父名叫欧阳锋,而这三人见他极是忌惮害怕,不由得心中暗暗欢喜。

黄蓉过来一看,大感奇怪,明明见他手臂上毒气上延,过了这几个时辰,只有更加瘀黑肿胀,那知毒气反而消退,实在令人大惑不解。她与郭靖出去找半天,草药始终没能采齐,当下将采到的几味药捣烂了,挤汁给他服下。

次日柯镇恶与郭靖夫妇携了两小继续赶路,决定先回桃花岛,治好杨过的伤再说。这晚投了客店,柯镇恶与杨过住一房,郭靖夫妇与女儿住一房。睡到中夜,忽听屋顶上喀的一声响,接着隔壁房中一人大叫,有人破窗而出。郭靖与黄蓉一跃而起,纵到窗边,只见屋顶两人正斗得极是激烈。刚看清相斗双方人形,但听砰的一响,一人大叫一声,从屋顶摔了下来。




摔下屋顶的那人身上重重吃了一掌,全身软瘫,四肢挺直的猛掼下来。据说武功高强之人,纵然出其不意的从高处跌下,也必曲膝弓身,着地时方不至受了重伤,但这人在屋顶上已被打得昏晕过去,这一交摔下,实有折骨裂脑之祸。但见隔壁房窗中一个女人身形窜出,伸手欲接,郭靖早已抢在头里,就在那人头颈将要碰到地面之时,轻轻拉住他的后领,向上一提,然后再轻轻放下,右足一点,跃上屋顶。

只见屋顶上黄蓉双掌飞舞,已与一人打得甚是激斗。那人长身虬髯、高鼻深目,正是已有十馀年不见的西毒欧阳锋。黄蓉这些年来武功大为精进,十馀招中,出掌变化莫测,欧阳锋竟丝毫占不到便宜。郭靖叫道:「欧阳先生,别来无恙啊。」欧阳锋道:「你说甚么?你叫我甚么?」他脸上现出茫然之色,当下对黄蓉来招,只守不攻,心中隐约记得「欧阳」二字似与自己有密切关系。郭靖待要再说,黄蓉何等聪明,已看出欧阳锋疯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欧阳锋一怔,道:「我叫赵钱孙李、周吴陈王?」黄蓉道:「不错,你的名字叫作郑褚卫、蒋沈韩杨。」她说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据说那「百家姓」是宋时一钱姓书生所作,当时皇帝姓赵,他把皇帝放在第一位,自己老实不客气占了第二位,第三位的孙氏却是他母亲之姓。欧阳锋心中本来胡涂,给她一口气背了几十个姓氏,更是摸不着头恼。

郭靖宅心忠厚,见他可怜,说道:「你快快去吧,以后你我永远别再相见。」欧阳锋道:「你是谁?我是谁?」忽听身后一人大喝:「你是杀害我五位好兄弟的它毒物。」呼声未毕,铁杖已至,正是飞天蝙蝠柯镇恶。郭靖大叫:「师父小心!」柯镇恶一杖已击在欧阳锋背心,但听篷的一声响,铁杖反激出去,柯顉恶把持不住,铁杖撤手,连人带杖,一齐跌下屋顶。这一下声势猛恶之极,那铁杖有数十斤重,加上一激之势,打破客店屋顶,穿了下去,击在一人床上。那客人睡梦正酣,那知横祸自天而降,打得他双腿骨折,痛极大号。

郭靖知道师父虽然摔下,并不碍事,但怕欧阳锋乘势追击,那后着可凌厉之极,当下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划了个圆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这一招他日夕勤练不断,初学时已是非同小可,加上这十馀年之功,实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初推出去时看似轻描淡写,但一遇阻力,能在刹时之间连加一十三道后劲,一道强似一道,重重叠叠,直是无坚不摧、无强不破。这是他从九阴真经中悟出来的妙境,纵是洪七公当年,单以这一招而论,也无如此精奥的造诣。

欧阳锋刚将柯镇恶震下屋顶,但觉一股微风扑面而来,风势虽然不劲,然而逼及自己呼吸不畅,知道不妙,急忙身子一蹲,双掌平推而出,用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三掌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涛汹涌般向前猛扑。欧阳锋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晃一晃,似乎随时都能摔倒,那知郭靖掌力愈是加强,他反击之力,也相应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馀年,这次江南重逢,都要试一试对方进境如何。当年华山论剑,郭靖殊非欧阳锋敌手,但别来精进不已,武功大臻圆熟,欧阳锋虽逆练真经,也自有心得,但一正一反,终究是正胜于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与他并驾齐驱,难分上下。

南方的屋顶与北方大大不同。北方因须抵挡冬日冰雪积压,屋顶坚实异常,但一至淮水以南,屋顶瓦片叠盖,那就以轻巧灵便为主。郭靖与欧阳锋各以掌力相抵,力贯双腿,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脚下格格作声,突然喀喇一声巨响,几条椽子同时断折,屋顶穿了一个大孔,两人一齐落了下去。

黄蓉大惊,忙从洞中跃下,只见二人仍是双掌相抵,脚下踏着几条椽子,在些椽子却压在一个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又惊又痛,已自晕死过去。郭靖不忍伤害无辜,不敢足上用力,欧阳锋却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来势均力敌,但因郭靖足底势虚,掌上无所借力,渐渐趋于下风。他以单掌抵敌人双掌,然全身之力已集于右掌之上,左掌虽然空着,却已无力可使。黄蓉见丈夫身子微微后仰,虽只半寸几分的退却,显然已落败势,当下叫道:「喂,张三李四,赵五王六,看招。」轻飘飘一掌往欧阳锋肩头拍去。

这一掌出招虽轻,然而是落英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敌人身上,劲力直透内脏,纵是欧阳锋这等一流名家,也须受伤不可。欧阳锋听她又以古怪姓名称呼自己,怔了一怔,斗然见她招,双掌一推,将郭靖的掌力逼开半尺,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一把抓住了黄蓉肩头,力透指尖,要硬生生扯她一块肉下来。

一抓发出,三人同时大吃一惊。欧阳锋但笕指尖刻痛,原来抓中了她身上软猬甲的尖刺。只是他指力惊人,一抓一扯,竟把那金丝细织。利刃不入的软猬甲硬生生的扯下了一块。就在此时,郭靖掌力又到,欧阳锋回掌一抵,砰的一声,两人各自向后急退,但见尘沙飞扬,墙倒屋倾。原来二人这一下全用上了刚掌,以硬碰硬,反将对方震开,倒退时破墙而出,半边屋顶塌了下来。黄蓉肩头受了他这一扯,虽未受伤,却已吓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顶将塌未塌之际,斜身飞出。只见欧阳锋与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动,显然身上都受了内伤。

黄蓉不及攻敌,当即站在丈夫身旁守护。但见二人闭目运气,哇哇两声,不约而同的喷出一口鲜血。欧阳锋叫道:「好家伙,好家伙!」一阵狂夭,扬长便走,瞬时之间去得无影无踪。

此时客店中早已呼爷喊娘,乱成一团。黄蓉知道此处不可再居,从柯镇恶手里抱过女儿,道:「师父,你抱着靖哥哥,咱们走吧!」柯镇恶将郭靖抗在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北行去。走了一阵,黄蓉忽然想起杨过,不知这孩子逃到那里,但挂念丈夫身受重伤,心想旁的事只好慢慢再说。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欧阳锋的掌力逼住了气,说不出话来。他在柯镇恶肩头调匀呼吸,运气通脉,约摸走出七八里地,各脉俱通,说道:「好厉害,好厉害!」只见女儿累了一夜,已伏在母亲肩头沉沉睡熟,心中一怔,道:「过儿呢?」柯镇恶想不起过儿是谁,愕然难答,黄蓉道:「你放心,先找个地方休息,我回头去找他。」

此时天色将明,道旁树木房屋已朦胧可辨。郭靖道:「我的伤不碍事,咱们一齐去找。」黄蓉皱眉道:「这孩子机伶得紧,不用为他挂怀。」正说到此处,忽见道旁白墙后一个矮小的人影一探,随即缩了回去。黄蓉身法如风,抢过去一把抓住,正是杨过。他笑嘻嘻的叫了一声,「阿姨」,说道:「你们才来么?我在这儿等了好久啦。」黄蓉心中好些疑团难解,随口答应一声,道:「好,跟咱们走吧!」

杨过笑了笑,跟随在后。郭芙忽然睁开眼来,问道:「你到那里去啦?」杨过道:「我去捉蟋蟀儿,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甚么好玩?」杨过道:「哼,谁说不好玩?一支大蟋蟀,和三支小蟋蟀对打,后来又有两支小蟋蟀帮着,五双打一支。大蟋蟀跳来跳去,这边弹一脚,那边咬一口……」他说到这里,却住口不说了。郭芙怔怔的听着,问道:「后来怎样?」杨过道:「你说不好玩,问我干么?」郭芙碰了个钉子,心中很生气,转过了头不睬他。那知黄蓉童心未脱,听杨过口才又好,说得紧张动人,不禁问道:「你跟阿姨说,到底是谁打嬴了?」杨过笑笑,轻描淡写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们都来了,蟋蟀儿全逃走啦。」黄蓉见他神态,知他有意卖关子,心想这孩子很工心计,即此小事已然可见。

说话之间,众人来到一个村子。郭靖虽受内伤,仍是泰然自若,向一所大宅院求见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听说有人受伤生病,忙命庄丁打扫厢房接待。郭靖吃了五大碗饭,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黄蓉见丈夫气定神闲,心知已无危险,解下外衣查看,但见软猬甲上裂下了一大块,正当肩头,心中又是可惜,又是惊恐,这件软猬甲是桃花岛镇岛之宝,曾救过她多次性命,不意今日竟毁在欧阳锋手里。

她坐在丈夫身旁守护,想起见到杨过以来的种种情状,不知怎的,总觉此人年纪虽小,却有许多怪异难解之处。她想到欧阳锋将武三通从屋顶击下之时,依稀见到杨过站在一旁观看,后来自己夫妇俩与欧阳锋动手,他也站在屋顶。待得郭靖与欧阳锋一齐从屋顶破洞中落下,他又站在旁边,怎么这孩子如此大胆?而欧阳锋又不伤他?最后两人一齐受伤,混乱中这孩子忽然不见,终于又在此处出现。黄蓉心思缜密,心想眼下也不必问他,只小心留意他行动便是。

当日无话,用过晚膳后各自安寝。杨过与柯镇恶睡一间小房,睡到中夜,他悄悄起身,打开房门,溜了出去,回头一看,见柯镇恶睡得正沉。当上走到墙边,爬上一株桂花树,纵身一跃,攀上墙头,轻轻溜下。墙外两头狗儿闻到人气息,吠了起来。杨过早有预备,从怀里摸出两根日间藏着的肉骨头,丢了过去,狗儿咬住骨头大嚼,当即止吠。

杨过辨明方向,迳向西南而行,约摸走了七八里路,来到一座破庙。他推开庙门,叫道:「爸爸,我来啦!」只听里面哼了一声,正是欧阳锋的声音。杨过大喜,走近身去,只见欧阳锋躺在神像前的几个蒲团之上,神情委顿,呼吸微弱。原来他与郭靖所受之伤情形相若,只是郭靖正当壮年,他却年纪老迈,抗力远远不如郭靖。杨过从怀里取出七八个馒头,递在他手里,道:「爸爸,你吃吧。」欧阳锋饿了一天,生出去遇上敌人,整日躲在破庙中苦挨,吃了几个馒头,精神为之一振,问道:「他们在那儿?」杨过一一说了。

原来那日杨过与郭靖夫妇同宿客店,半夜里欧阳锋又来瞧他。那知武三通被李莫愁打伤后,也正宿在那客店之中。他毒发难熬,一夜不能安睡,听到屋顶声响,只道李莫愁赶来寻仇,当下顾不得身上有伤,跃上屋去抵敌。不料新仇未来,到的却是一个陈年冤家。当年欧阳锋为了要折堕段皇爷功夫,曾故意将武三通打伤。此时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当即动起手来。武三通自不是他的敌手,只拆了十馀招,被他一掌击下屋顶。欧阳锋一到,杨过已然惊觉,他与武三通、黄蓉、郭靖三人先后动手,杨过始终一在旁观看。

后来欧阳锋与郭靖同时受伤,欧阳锋远引,杨过见混乱中无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欧阳锋追去。初时欧阳锋行得极快,杨过自是追赶不上,但后来他伤势发作,举步为难,杨过赶了上来,扶他在破庙中休息。杨过年纪虽小,见事却极明白,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黄蓉、柯镇恶等必找寻,只死累了欧阳锋的性命,是守在大路之旁相候,与郭靖等会之后,直到半夜方来探视。

欧阳锋道:「那姓郭的吃了我这一掌,七日之内难以撤消,他媳妇儿要照料丈夫,不敢轻离,眼下咱们只担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来,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没半点力气,唉,我杀他兄弟五人,死在他手里,也…也…」说到这里,不禁咳嗽起来。

杨过坐在地下,手托腮帮,小脑袋中刹时间转了许多念头,只见欧阳锋双手枕在脑后,虽然仰天而卧,两脚却仍是摆着练蛤蟆功的姿式。杨过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地下布些利器,那瞎子纵然进来,也要叫他身上受点儿伤。」于是在供桌上取过四支烛台,拔去上面灰尘堆,被老鼠啃得只剩下一条烛芯的陈年蜡烛,将烛台放在门口,铁签朝上。再将庙门虚掩,搬了一支铁香炉,爬上去放在庙门顶上。

他四下一看,想再布置些害人的陷阱,但见东西两殿袼吊着一口极大的铁钟。每一口钟都是重逾二千馀斤,二人合抱也抱不过来。钟顶上有一支极粗的铁钩,与巨木制成的木架相连。古庙年深日久,早已破败不堪,但这两口巨钟因当时铸得牢固,仍是完好无损。杨过心道:「若是那柯瞎子当真进来,我爬到钟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着。」

杨过手持烛台,正想到后殿去找件合用的兵刃,忽听大路上笃、笃、笃一声声铁杖击地,杨过脸上变色,知道柯镇恶到了,噗的一下,吹灭烛火,随即想起:「这瞎子目不见物,我倒不必熄烛。」但听笃笃之声越来越近,欧阳锋忽地坐起,要把全身仅馀的劲力,运到右掌之上,先发制人,一掌将他毙了。杨过将手中烛台的铁签朝外,守在欧阳锋身旁,以备应敌。

柯镇恶眼睛虽瞎,为人却极精明,料定欧阳锋受伤之后,必在附近藏身,晚饭之前已在客店中打听明白,知道左近只有一座破败的古庙,此外尽是民家,心想十之八九欧阳锋守在这古庙之中。他想起五位兄弟被他惨害于桃花岛上,此时有此报仇良机,那肯放过?睡到午夜,轻轻叫了两声:「过儿,过儿!」不听答应,只道他睡得正熟,竟没走近查察,当下越墙而出。那两条狗儿正在大嚼杨过给它们的骨头,见他出来,只呜呜几声,却没吠叫。

他缓缓来到古庙之前,侧耳一听,果然殿上有呼吸之声,他大声叫道:「欧阳锋,柯瞎子找你来啦,有种的快出来。」说着铁杖在地下一顿。欧阳锋只怕泄了丹田之气,不敢言语。

柯镇恶叫了几声,未闻应声,铁杖一起,将庙门推开,踏步进门,但听呼的一响,头顶一件重物砸将下来,同时左脚踏中烛台上铁签的尖儿,刺破靴底,脚掌心上一阵疼痛。柯镇恶一时之间不明所以,铁杖挥起,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将头顶的铁香炉打了开去,随即在地下一滚,好教铁签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几支烛台。只觉肩头一痛,终于一支烛台刺在身上。他左手掌拿住烛台,向外拔出,鲜血立涌。此时不敢再有大意,听着欧阳锋呼吸之声,一步步缓缓的走近,走到离他三尺之处,铁杖高举,叫道:「老毒物,今日你还有何话说?」

欧阳锋已将全身所剩有限的力气,逐步运到右臂之上,只待飞天蝙蝠一杖击下,就一掌拍出,跟他图个同归于尽。柯镇恶为人也极精明,虽知敌人身受重伤,但不知他到底伤势如何,这一杖迟迟不肯落下,要待他先行发招,就可试出他的伤势。两人相对僵持,均各不动。

柯镇恶耳听得他呼吸沉重,脑中一闪,朱聪、韩宝驹、南希仁等结义兄弟的声音笑貌,斗地似在眼前出现,齐声催他赶快下手,当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声,一招「秦王鞭石」,那铁杖搂头盖将下来。欧阳锋身子一闪,待要发掌,手臂只伸出半尺,一口气接不上来,登时软垂下去,但听砰的一声猛响,火光四溅,杖头将地下几块方砖击得粉碎。

一击不中次招随上,柯镇恶铁杖横扫,向他中路打来。若在平日,欧阳锋轻轻一带,就要叫他铁杖脱手,至不济也能纵身跃过,但此刻全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劲道,只得着地打滚,避了开去。柯镇恶使开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欧阳锋却越避越是迟钝,终于给他一招「杵伏药叉」正中左肩。

杨过在一旁观看,只瞧得心惊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却自知武艺低微,只有送死的份儿。但见柯镇恶一杖接着一杖,都击在欧阳锋身上。欧阳锋今日也是该遭此厄,总算他内力深湛,虽无还手之力,却能退避化解,将他每一击的劲道都卸在一旁,身上已被打得皮开肉绽,内脏却不受损。柯镇恶暗暗称奇,心想这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一杖下去,都似如中败絮,波的一响,对方好似理也不理。他想若不猛击他头盖,纵然再打千百杖也打他不死,当下运杖成风,着着向他头顶进攻。

欧阳锋缩头避了几次,霎时间耳子已被笼罩在他杖风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若是被他一杖击在头上,那头盖是坚硬之物,可不至运柔功化解,眼见他又是一杖击来,只得行险侥幸,向前一扑,抓住了他的前胸。柯镇恶吃了一惊,铁杖自外向内,用杖柄在他背心猛力一撞,欧阳锋「哼」了一声,硬接他这一招,背上刻痛难当。柯镇恶只道伤他不得,一时无计可施,左手只得伸出去揪他,须知柯镇恶一足是跛的,扑击之际能借杖力平衡身子,这时被他一抱住,三两招一拆,再也站立不定,滚倒在地。

欧阳锋不敢脱手,牢牢抓住他的胸口,左手要去抱他腰间,忽然触手坚硬,急忙抓起,竟是一柄尖刀。这时张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名称虽是如此,其实并不用来屠牛。这刀砍金断玉,锋利无比。张阿生在蒙古大漠,死于陈玄风之手,柯镇恶将这柄刀带在身畔,片刻不离,那是亲刀如亲人之意。这时被欧阳锋近身肉搏,拔了出来。他左手一起,一刀往敌人胸口疾刺。柯镇恶一惊,左掌急出,砰的一声,将欧阳锋打了个筋斗,铁杖跟着追击。欧阳锋被他这一拳打得眼前金星直冒,左手一扬,将尖刀往敌人掷去。柯镇恶闪身避过,只听当的一响,钟声嗡嗡不绝,原来这把刀正中殿上的铁钟。欧阳锋这一掷虽然无甚手劲,但因刀刃过于锋利,竟也深入半尺,刀锋颤动不已。

杨过本来站在钟旁,那刀贴面飞过,险险刺中脸颊,只吓得心中怦怦而跳,三脚两手,爬到了钟上。欧阳锋灵机一动,绕到了钟后。此时钟声未绝,柯镇恶一时听不出他呼吸所在,侧过耳朵细辨。大殿中月光斜照,但见他满头乱发,住杖倾听,神态极是怕人。杨过心思机敏,瞧出了其中关键,用力拔出屠牛刀,将刀柄在钟上重重撞了一下,只听得又是当的一声巨响,将两人呼吸声尽皆盖过。

柯镇恶听到钟声,向前一扑,欧阳锋已绕到了钟后。柯镇恶一杖击出,欧阳锋向旁一避,但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当真是震耳欲聋。杨过耳中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耳鼓上竟隐隐作痛。柯镇恶性起,挥铁杖不住击钟,前声未绝,后声又起,越来越响。欧阳锋一想不妙,他再敲击下去,虽然郭靖受伤,黄蓉却只怕要来应援。乘着钟声震耳,放轻脚步,想从后殿溜出,那知柯镇恶耳音灵敏之极,虽在当当巨声之中,仍分辨得出别的细微声息,听得欧阳锋脚步移动,当下只作不知,仍是舞杖狂敲,待他走出数步,离钟已远,突然一跃而前,挥杖往他头顶击去。

欧阳锋劲力虽失,但他一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这种接战时的虚虚实实,岂有不防?一见柯镇恶右肩微抬,早知他的心意,不待他铁杖挥出,又已逃回钟后。柯镇恶大怒,叫道:「我就算打你不死,累也累死了你。」绕钟来追。

杨过见二人绕着钟儿圈子,时间一长,欧阳锋必定气力不加,眼见情势危急,忽然心生一计,爬在钟架上双手乱舞,大做手势。欧阳锋全神躲闪,并未瞧见,再儿两个圈子,才见杨过的影子映在地下,正做手势叫他离开,一时未明其意,但想他既叫我离开,必有用意,当下冒险向外走去。

柯镇恶停步不动,分辨敌人的去向。杨过除下脚上两支鞋子,向后殿走去,拍拍两声,落在地上。柯镇恶大奇,明明听得欧阳锋走向大门,怎么后殿又有声响,就在这微一迟疑之际,杨过提起屠牛刀,擦的一声,向吊着铁钟的钩子斩去。这铁钩极粗,宝刀虽利,一刀也斩它不断,但铁钟沉重之极,铁钩只断了一半,已吃不住巨钟的重量。那口钟夹着一股疾风,对准柯镇恶的顶门直砸下来。

这一下声势猛恶无比,柯镇恶听得风声,已不及逃窜,百忙中铁杖直竖,当的一声猛响,巨钟正压在杖上,就这么挡的一挡,他已乘隙从钟底跃出。这一跃只要迟得霎息,身子就被巨钟压成了肉团。但听喀、砰、彭接连几响,铁杖从中断为两截,铁钟急滚过去,在柯镇恶臂上一撞,将他抛出山门,连翻了几个筋斗,只跌得鼻子流血,额角上也破了一大块。柯镇恶目不视物,不知变故因何而起,只怕殿中躲着甚么怪物作祟,爬起身来,一跷一拐的走了。

欧阳锋在旁瞧着,也不由得微微心惊,不住口叫道:「可惜,可惜。」杨过从钟架上爬下,喜道:「爸爸,这瞎子不敢再来啦。」欧阳锋摇头道:「此人与我仇深似海,只要他有一口气息尚存,必定再来寻我。」杨过道:「那么咱们快走。」欧阳锋仍是摇头,道:「我受伤甚重,逃不远。」杨过急道:「那怎么辨?」欧阳锋微一沉吟,道:「有个法子,你再斩断那口钟的铁钩,将我罩在钟下。」杨过道:「那你怎么出来?」欧阳锋道:「我在钟下用功七日,元功一复,自己就能抓钟出来。这七日之中,那柯镇恶纵然再来寻仇,谅他这一点点道行,揭不开这口大钟。」

杨过一想不错,问清楚他确能自行开钟,不须别人相助,当下爬上钟架。欧阳锋道:「孩儿,你尽管随那姓郭的前去,日后我必来寻你。」杨过答应了,见欧阳锋端端正正的坐在钟下,当下斩断铁钩,将他罩住。

他叫了几声,不听欧阳锋答应,知他在钟内听不见外边声息,正要离去,忽然又生一计,到后殿找了一支破海碗,一把破刷子,盛了满满一碗清水。将碗放在地下,然后倒转身子,左手伸在碗中。

他按照欧阳锋所授逆行经脉之法,又将手上毒血逼了几滴出来。只是使这功夫极是累人,他又只学得皮毛,虽已挤得几滴黑血,却已闹得满头大汗,当下用那刷子醮了碗中血水,在那钟上四周涂了一层,心想若是庙中和尚回来,或者柯瞎子再至,想将那铁钟撬开,一碰到钟身,叫他非中毒不可。

他安排已毕,快步奔回客店,越墙时提心吊胆,只怕柯镇恶惊觉,那知进房后柯顉恶并未回来,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安隐,直至天色大明,才听得有人用棍彭彭彭的敲打房门。杨过一跃而起,打开房门,只见柯镇恶持着一根木柴,脸色灰白,一进门向前一扑,摔在地下。杨过见他双手乌黑,知己中了自己布下之毒,暗暗心喜,当下假装吃惊,大叫:「柯公公,你怎么了?」

郭靖、黄蓉听见声音,一齐过来查看,见柯镇恶倒在地下,吃了一惊。此时郭靖虽能行走,却无力气,当下黄蓉将他扶在床上,问道:「大师父,你怎么啦?」柯镇恶摇了摇头,并不回话。黄蓉见到他掌心黑气,恨恨的道:「又是那姓李的贱人,靖哥哥,待我去会她。」说着一束腰带,跨步出去。柯镇恶道:「不是那女人。」黄蓉步步回头,奇道:「这,那是谁?」柯镇恶心想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对付不了,弄到自己受伤回来,也可算无能之极。他性子刚硬,真所谓辛姜老而弥辣,按下对受伤之事,闭口不言。靖蓉二人知他脾气,若他肯说,自己自会吐露,否则愈问愈惹他生气。好在他只皮肤中毒,并不厉害,虽然一时昏晕,日后却无大碍。

黄蓉心下计议,眼前郭靖与柯镇恶受伤,那李莫愁阴险难测,只有先将两个伤者两个孩子送到桃花岛,自己再孤身来斗他一斗。这日上午在客店中休息半天,下午雇了一条小船,往海边驶去。到了傍晚,小船靠岸停泊,船家淘米做饭。郭芙见杨过不理自己,又是生气又是无聊,倚在船窗向外张望,忽见柳荫下两个小孩子在哀哀痛哭,瞧模样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郭芙对这两个孩子甚有好感,大声叫道:「喂,你们在干甚么?」

武修文回头见是郭芙,哭道:「我们在哭,你不见么?」郭芙道:「干甚么呀,你妈打你们么?」武修文哭道:「我妈死啦!」黄蓉吃了一惊,跃上岸去。只见两个孩子抚着母亲的尸身哀哀痛哭。黄蓉一看,见武三娘满脸漆黑,早已死去多时,显是她脸上被李莫愁用赤练神掌一摸之后,虽支撑得数日,终于毒发而死。黄蓉再问武三通的下落,武敦儒哭道:「爸爸不知到那里去啦。」武修文道:「爸爸见妈死了,心里忽然又胡涂啦。我们叫他,他理也不理。」说着又哭了起来。黄蓉道:「你们饿了吧?」两兄弟不住点头。黄蓉叹了口气,命船夫带他们上船吃饭,自己到镇上买了一具棺木,将武三娘收殓了。当晚不及安葬,次晨才出钱买了一块地板,将棺木葬了。武氏兄弟抚棺大哭,当真是痛不欲生。郭靖、黄蓉、柯镇恶都陪了不少眼泪。杨过心情极易激动,他与武三娘毫无交情,但见众人流泪,不禁伏地痛哭起来。只有郭芙一来不懂事,二来心肠硬,坐在一旁自顾自己玩弄帕儿。

众人哭了一会,郭靖收泪道:「蓉儿,这两个孩儿,咱们带到桃花岛上,以后要多费你心照顾啦。」黄蓉点头答应,当下劝住了武氏兄弟与杨过,上船驶到海边,另雇大船,东行往桃花岛进发。靖蓉二人当日怜孤惜幼,原是一番好心,那知这四个小孩聚头,日后竟闯出一番难以收拾的大祸来。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1: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行人回到桃花岛上。郭靖在舟中潜运神功,伤势早已痊愈了大半,在岛上再修养了几日,已与前时一般无异。夫妇俩说起那欧阳锋十馀年不见,不但未见衰迈,武功犹胜往昔,不禁大为骇叹。两人又说到杨过的身世。郭靖山去一看,见他正与女儿郭芙在草丛中捉蟋蟀玩耍,当下将他叫进房来,询问前事。

原来杨过与母亲秦南琴在江西长岭下相依为命,捕蛇渡日,过了十多年。杨过渐渐长大,南琴将当日郭靖传他的内功心法,转授了儿子。他自幼听明精乖,机变百出,到得七八岁时,捉蛇的本事已胜过了母亲。他听母亲说起,世上有人能驱蛇为阵,心下好生羡慕,闲日无事,捉了几条青蛇来玩弄驯养,久而久之,果然熟知蛇儿习性,口哨一吹,授受虽然不同,其理却是一般。后来南琴捕蛇时不慎为一条异蛇所噬,身上所带的蛇药解救不得,终于毒发而死。杨过无依无靠,一个人流落江湖,只是那支小红鸟却始终相随不离,那知这日撞到赤练仙子李莫愁,小红鸟竟死在她的手中。

黄蓉当初极爱这血鸟,听杨过说到这里,连声可惜,对李莫愁恼恨不已。后来再问到武三通与欧阳锋相斗之时他在何处,又问与欧阳锋是否相识,杨过不动声色,反问欧阳锋是谁。他抢个先着,要将此事遮掩得乾乾净净,那知黄蓉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伶机之人,他小小年纪,虽然脸上不露半点狡黠之色,但要瞒过黄蓉,却是谈何容易,他若说不识欧阳锋,那也罢了,如此反问一句,却引起了她的疑心。当下黄蓉不再询问,只点点头道:「好,你与武家兄弟他们出去玩罢。」

她二人各逞心机,互斗机谋,郭靖全然瞒在鼓里,一点儿也不知内情,待杨过出去,说道:「蓉儿,我有一件心愿,你想必知道,今日天幸遇到过儿,我的心愿就可得偿了。」要知当年郭靖的父亲郭啸天与杨过的祖父杨铁心义结兄弟,两家妻室同时怀孕。二人相约,日后生下的若均为男儿,就结为兄弟,若均是女则结为金兰姊妹,如是一男一女,则为夫妇。后来两家生下的各为男儿,郭靖与杨过之父如约结为兄弟。但杨康认贼为父,凶终隙末,惨死于嘉兴铁枪庙中(详情见拙作「射雕英雄传」)。郭靖念及此事,常日耿耿于怀。此时这么一说,黄蓉早知他的心意,摇头道:「我不答应。」

郭靖愕然道:「怎么?」黄蓉道:「芙儿怎能许配这小子。」郭靖道:「他父虽然行步不好,但想念我郭家与杨家世代交好,只要咱俩好好教他,我瞧他相貌清秀,举止伶俐,将来不愁不能出人头地。」黄蓉道:「我就怕他聪明过份了。」郭靖道:「你不是聪明得紧么,那有甚么不好?」黄蓉笑道:「我却偏喜欢你这傻哥哥呢。」郭靖一笑,道:「芙儿将来长大,末必与你一般,也喜欢傻小子。再说,如我这般傻瓜,天下只怕再也难找第二个。」黄蓉刮脸羞他道:「希罕么?不害臊。」

两人说笑几句,郭靖重提话题,说道:「我爹爹曾有遗命,杨铁心叔父临死之际也曾重托于我。若我不将过儿当作亲儿一般相待,那里对得起爹爹与杨叔父。」言下长叹一声,甚有怃然之意。黄蓉柔声道:「好在两个孩子都还小,此事也不必急急。将来过儿若是当真没甚坏处,你爱怎么就怎么便了。」郭靖站起身来,向她一揖,正色道:「多谢娘子相允,鄙人感激不尽。」

黄蓉正色道:「我可没应允。我是说,要瞧那孩子将来有没有出息。」郭靖一揖到地,还没伸腰直立,听她此言,不禁楞住了,随即道:「杨康兄弟自幼在金国王府之中,这才学坏。过儿在这岛上,决计坏不了,你放心好啦。」黄蓉一笑,转过话头,不再谈论此事。

且说杨过本在草丛中与郭芙捉蟋蟀玩耍。两人初见面时略有嫌隙,但小孩性儿,过了几日,大家自也忘了。他被郭靖叫去问了一番,回头又来查找郭芙,将走到花丛边,但听得笑语声喧,原来武氏兄弟蹲在地下,也在翻石拨草捕捉蟋蟀。

杨过走近身去,只见武敦儒拿着个小竹筒,郭芙手里捧着一支瓦盆。武修文翻开一块石子,嗤的一响,一支大蟋蟀跳了出来。武修文纵上一扑,按在手中,欢声大叫。郭芙叫道:「给我,给我。」武修文拿起蟋蟀,道:「好吧,给你。」揭开瓦盆盖,给她放在里面只见这蟋蟀方头健腿、巨头粗腰,生得十分雄骏。武修文道:「这蟋蟀一定是无敌大将军,杨哥哥,你这许多蟋蟀儿都打不过它。」杨过不服,在自己的蟋蟀中挑出最凶猛的一头来与之相斗。那大蟋蟀巨口一咬,将杨过的那头拦腰咬住,摔出盆外,随即振翅而鸣,十分得意。郭芙乐得拍手欢叫:「我的打嬴啦。」

杨过道:「别得意,还有呢。」那他连出三支蟋蟀,尽数败下阵来,第三支甚至被巨蟀一口咬成两截。杨过脸上无光,道:「不玩啦!」转身便走。忽听得后面草丛中咕咕的叫了三声,声音极是奇特。武敦儒道:「又是一支。」拨开草丛,突然向后一跃,惊道:「蛇,蛇!」杨过听见「蛇」字,转过身来,果见一条花纹班烂的毒蛇,昂头吐舌,盘在草中。杨过自幼是捉蛇好手,那将它放在心上,右手一伸,已拿住毒蛇的七寸,用力往石上一摔,登时摔死。

只见那毒蛇所盘之地,有一支黑越越的小蟋蟀,相貌奇丑,却振翅发出咕咕之声。郭芙笑道:「杨哥哥,你捉这小黑鬼啊。」杨过最不喜欢被人轻视,道:「好,捉就捉。」又是右手一挥,将那黑蟋蟀捉了过来,放在郭芙的瓦盆之中。说也奇怪,那大蟋蟀见到小黑蟋蟀,竟有畏惧之意,一路向后退缩。郭芙与武兄弟大叫为它加劲,小黑蟀昂头阔步一跃而前,那大蟀不敢接战,想跃出盆去,那知小黑蟀动作奇快,也是一跃,咬住大蟀的尾巴,用力一嚼,那大蟋蟀抖了几抖,翻转肚腹而死。

原来蟋蟀之中有一种喜与毒虫共居,与蜈蚣共居的称为「蜈蚣蟀」,与毒蛇共居的称为「蛇蟀」,因身上染有毒虫气息,非常蟀之所能敌。杨过所捉的那头,正是一头蛇蟀。

郭芙见自己的大蟋蟀死了,很不高兴,转念一想,道:「杨哥哥,你这小黑鬼给了我吧。」杨过道:「给你么,本来没甚么大不了,但你为甚么骂它小黑鬼?」郭芙小嘴一撅道:「不给就不给,希罕吗?」瓦盆一抖,将小黑蟀倒在地上,一脚踏死了。杨过又惊又怒,他心情最易激动,当下气血上涌,满脸胀得通红,反手一掌,打了她个耳光。

郭芙一楞,还没决定哭是不哭,武修文骂道:「你这小子打人!」向杨过胸口就是一拳。他家学渊源,自小得母亲亲传,武功已有相当根基,这一拳正中杨过前胸。杨过大怒,回手也是一拳,武修文身子一闪,却没打中。杨过追上扑击,那知武敦儒伸脚在他腿上一钩,杨过扑地倒了。武修文转身一跃,骑在他的身上。兄弟俩牢牢按住,四个拳头猛往他身上击去。

杨过虽比二人年长,但一来双拳难敌四手,二来武氏兄弟练过上乘武功,杨过从母亲学了一点内功吐纳之术,习练未到火候,使用不出,那里是二人对手,当下咬住牙关挨打。哼也不哼。武敦儒道:「你讨饶就放你。」杨过骂道:「放屁!」武修文砰砰两下,又打了他两拳。郭芙在旁见武氏兄弟为他出气,心下甚喜。

武氏兄弟也甚机伶,知道若是打他头脸,有了伤痕,待会被郭靖黄蓉看到,必受斥责,是以拳打足踢,都招呼在他身上。郭芙见打得厉害,有些害怕,但摸到自己脸颊热辣辣的疼痛,又觉打得痛快,不禁叫道:「用力打他,打他!」武氏兄弟听她这般呼叫,打得更加狠了。

杨过伏在地下,耳中听郭芙如此叫唤,心道:「你这丫头这等狠恶,我杨过将来必报此仇。」但觉腰间、背上、臀部剧痛无比,渐渐抵受不住,须知武氏兄弟自幼练功,一拳打出,纵是大人也经受不起,若非杨过练过内功,早已昏晕。他咬牙强忍,眼前一片乌黑,双手在地下乱抓乱爬,突然间左手触到一件冰凉滑腻之物,心念一动,知是适才自己摔死的毒蛇,当下抓了起来,回手挥舞。

武氏兄弟见到这花纹班斓的毒蛇,齐声惊呼。杨过乘机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回手一拳,打得武敦儒鼻流鲜血,当即往后岛急奔。武氏兄弟大怒,随后追去。郭芙要看热闹,口中叫着:「捉住他,捉住他!」也跟在后面。杨过奔了一阵,一回头,只见武敦儒满脸鲜血,胸口衣襟上更是点点班班,模样甚是狠恶。他知若被两兄弟捉住,那一顿饱打必比适才更是厉害,当下奔向山崖,直往山上爬去。

武敦儒鼻上虽吃了一拳,其实并不疼痛,但见到鲜血,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提气急追。杨过越爬越高,武氏兄弟丝毫不肯放松。郭芙却在半山腰里停住脚步,仰头观看。杨过眼见前面是个断崖,已无路可走,他是个行事偏激之人,心道:「我纵然跳崖而死,也不落在这两个小子之手受辱。」转过身来,喝道:「你们再上来一步,我就跳下去啦!」武敦儒呆了一呆,武修文却道:「要跳就跳,谁还怕了你不成?」说着爬上几步,杨过气血上冲,正要涌身下跃,一瞥之间,忽见身旁有一块巨石,似乎安置得并不牢稳。他盛怒之下,那里还想到甚么后果,伸手将大石下面石头搬开,那大石果然微微摇动。他跃到大石后面,用力一推,大石一晃,空隆一响,向山腰里滚将下来。

武氏兄弟见他推石,心知不妙,吓得脸上变色,要待闪避,却已不及,眼见那大石带着无数泥沙,从头顶滚下,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突然背后一紧,身子腾空而起,但听得嘘嘘两声雕鸣,身子已飞越山顶。原来两头雕儿在空中翱翔为戏,见到巨石滚下,竟然救了二人。那大石砰彭巨响,一路上压倒许多花木,滚入大海中去了。

黄蓉在屋中听得雕鸣声急,又有极响的异声,急忙奔出屋来,但见泥沙飞扬,女儿藏在山边草里,吓得哭也哭不出来,两头雕儿抓着武氏兄弟,轻轻落在她身前,昂头振翅,似有表功之意。黄蓉纵声上前抱起女儿,问道:「甚么事?」郭芙伏在母亲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了半晌,才抽抽噎噎的诉说杨过怎样无理打她,武氏兄弟怎样相帮,杨过又怎样推大石压死二人。她将过错全推在杨过身上,自己踏死蟋蟀,武氏兄弟打人之事,全瞒过了不说。黄蓉听罢,呆了半晌,做声不得。

这时郭靖也奔了出来,见武敦儒脸上衣上都是血迹,不禁吃了一惊,问起情由,心中好生烦恼,又怕杨过有甚不测,忙奔上山巅找寻。那知山前山后找了一遍,竟不见他的影踪。他提高嗓子大叫:「过儿,过儿。」始终未闻回答。他在山顶这几下高叫,十馀里内都能听到,但杨过并不出来。郭靖等了一会,越加担心,划了小艇环岛绕了一周,直到天黑,杨过竟是不知去向。

原来杨过推下大石,见神雕救了武氏兄弟,遥遥望见黄蓉出来,心知这番必受重责,当下缩身在岩石的一个缝隙之中,听得郭靖叫唤,却不敢答应。他挨着饥饿,躲在石缝中动也不动,眼见暮色苍茫,大海上渐渐昏黑。又过一阵,天空星星闪烁,凉风吹来,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缝,向山下张望,但见精舍的窗子中透出灯光,想像郭靖夫妇郭芙武氏兄弟五人正在围坐吃饭,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不由得咽了几口唾沫。但随即想到,他们必在背后数说责骂自己,不禁气愤难当。他小小年纪,黑夜中站立在山巅的海风之中,心中只想着一生如何受人欺辱,但觉尘世间个个对他冷眼相待,思潮起伏,只觉满腔的孤苦怨愤,不能自己。

其实他心中设想,却是错了。郭靖寻他不着,那里有心情吃饭?黄蓉见丈夫烦恼,知道劝他不听,也不吃饭,陪他默默而坐。夫妻俩竟闪坐一晚。次日天没亮,两人又出外找寻。

杨过饿了一天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也忍耐不住,悄悄溜下山来,在溪边捉了几支青蛙,剥了皮,找些枯柴,要烧烤来吃,他在外流浪,常用此法充饥渡日,此时他怕被郭靖见到烟火,当下藏在山洞中烧柴,一将蛙腿烤黄,立即踏灭柴火,张口大嚼,但笕鲜美无比。正吃之间,忽听洞外吱吱两声,接着瑟的一声响,正是蛇类游动之声。他咬着蛙腿,走到洞边,只见一支蛤蟆蹲在地下,对着一条三尺来长的花蛇,互相凝视不动,过了半晌,那花蛇突然窜起,张口往蛤蟆咬去。那蛤蟆咕咕两声叫,张口喷出一阵薄雾,同时身子微微一闪,避开了花蛇的这一扑。那花蛇受到毒雾,在半空打了个筋斗,翻身跌下,随即盘成一圈,昂首相对。

杨过看得有趣,心想蛤蟆身子粗笨,又没牙齿,居然能与这样一条不大不小的蛇儿相斗,倒也奇怪。但见一蛇一蛤相持不下,花蛇一扑一攻,蛤蟆总有法子反击。攻的变化百出,守的也是多方防御,花蛇齿牙虽利,竟然奈何它不得。又斗了一顿饭时分,那蛇儿连中毒雾,行动迟钝,越来越落下风,到后来自知不敌,突然转身,溜入草丛中逃走了。那蛤蟆咕咕咕大叫三声,随后追去。

杨过见到蛤蟆的叫声与身法,心念一动,觉得这蛤蟆行动虽然怪异,但自己不禁对之有一种亲近之感,到底为甚么原因,却又说不上来。这一日他坐在洞中,耳听得郭靖叫唤「过儿,过儿。」他想:「你叫我出去打我,我才不出来呢」。

当晚他就坐在山洞中睡了,迷迷糊糊的躺了一阵,忽见欧阳锋走进洞来,说道:「孩子,我来教你练武功。」杨过大喜,跟他出洞,只见他蹲在地上,咕咕咕的叫了几声,双掌推出。杨过不知怎的,突然全身灵便异常,跟着他一招一招的练了起来,只觉发掌踢腿,无一不恰恰到好处。忽然欧阳锋一拳打来,他闪避不及,砰的一下,正好击中顶门,头上刻痛无比,大叫一声,跳起身来。

头上又是砰的一下,杨过一惊而醒,原来适才是做了一梦。他一摸头顶,撞起了一个疙瘩,不禁叹了一口长气,走出洞来,望着天边,但见稀星数点。挂在树梢,回思适才欧阳锋教导自己的武功,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他蹲在地下,口中咕咕咕的叫了几声,要将欧阳锋当时在湖州菱湖镇所传的蛤蟆功口诀,用在拳脚之上,但无论如何使用不上。他苦苦思索,一掌推出,说也奇怪,梦中随心所欲的发掌出足,竟然不知去向。

他独立山巅,望着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听海上一声,长啸隐隐传来,叫着:「过儿,过儿。」杨过不由自主的发足奔下山去,叫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声音虽低,郭靖却已听见,急忙划艇近岸,离海岸尚有数丈,一跃离船,星光下两条黑影渐渐跑近,郭靖一把将杨过搂在怀里,只道:「快回去吃饭。」他心情激动,声音竟有些哽咽。

两人回到屋中,黄蓉预备饭菜给杨过吃了,对过去之事绝口不提。次日清晨,郭靖将杨过、武氏兄弟、郭芙都叫到大厅,又将柯镇恶请来,随即命杨过等四个孩子向江南六怪的灵位磕过了头,向柯镇恶道:「大师父,弟子要请师父恩准,跟你收四个徒孙。」柯镇恶喜道:「那再好不过,我恭喜你啦。」杨过与武氏兄弟先向柯镇恶磕头,再向郭靖黄蓉行拜师之礼。郭芙笑道:「妈,我也得拜么?」黄蓉道:「自然得拜。」郭芙笑嘻嘻的也向三人磕了头。

郭靖正色说道:「从今日起,你们四人是师兄弟啦……」郭芙接口道:「不,还是师兄妹。」郭靖横了女儿一眼道:「爹没说完,不许多口。」他顿了一顿说道:「从今而后,须得相亲相爱,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你们四人如再争斗打架,我可不能轻饶。」说着向杨过看了一眼。杨过心道:「你自然偏袒女儿,以后我永不惹她就是。」柯镇恶接着将他们中各种门规说了一遍,都是些不得恃强欺人,不得滥伤无辜之类,那也不必细述。

郭靖又道:「我所学的武功很难,除了江南七侠所授的根基之外,全真派的内功,东南北三大宗的武功,都练过一些。为人不可忘本,今日我先授你们柯师祖的独门功夫。」他正要传授口诀,黄蓉见杨过低头出神,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之色,不禁想起过去种种犯疑之事,心道:「他父亲虽非我亲手所杀,但也可说死在我手里,莫要养虎贻患,将来成为一个大大的祸胎。」心念一动,已有计较,说道:「你一个人教四个孩子太辛苦,过儿让我来教。」郭靖尚未回答,柯镇恶已拍手笑道:「那妙极啦!你们两口子可以比比,瞧谁的徒儿教得好。」郭靖心中也喜,知道黄蓉比自己聪明百倍,教导之法一定远胜自己,当下没口的称善。

黄蓉道:「咱们定个规矩,你不能教过儿,我也不能教他三人。这四个孩子之间。更加不得互相传授,否则差乱了功夫,有损无益。」郭靖道:「这个自然。」黄蓉道:「过儿,你跟我来。」杨过厌憎郭芙与武氏兄弟,听黄蓉这般说,可以不与他们同场学艺,正合心意,当下跟着她走向内堂。

黄蓉领着他进了书房,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道:「你师父有七位师父,人称江南七怪,大师父就是柯公公,二师父叫做妙手书生朱聪,现下我教你朱祖师的功夫。」说着摊开书本,朗声读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原来那是一部「论语」。杨过心中奇怪,不敢多问,只得跟着她诵读识字。

一连数日,黄蓉只是教他读书,始终不提武功二字。这一日读罢了书,杨过独自到山上闲走,想起欧阳锋现下不知身在何处,不禁倒转身子,学着他的模样,旋转起来。

他旋转了一阵,按照欧阳锋所授口诀,逆行经脉,只觉愈转愈是顺遂,一个翻身跃起,咕的一声叫喊,双掌拍出,登觉遍体舒泰,快美无比,全身立时出了一身大汗。他并不知这一番功夫,内力已大有进展。要知欧阳锋的武艺别创一格,虽非正宗,却是厉害之极的上乘功夫,杨过悟性奇高,纵然为时匆促所学甚少,但不知不觉之间,已走对了白驼山武功的途径。

自此之后,他每日跟黄蓉诵读经书,早晨晚间有空,自行到僻静山边练功。他倒不是想从此练成一身惊人武艺,只是每练一次,全身总是说不出的舒适畅快。原来白驼山武功走的是极邪极怪的路子,任谁只要一练上手,那武功就如附骨之蛆,在身子中极难驱除得出,越练越深,教你神魂巅倒,不能自己。大凡世上引人迷惑沉溺之物,如声色犬马,睹博射猎之类,均有此种特性。

他暗自修练,郭靖与黄蓉毫不知晓,黄蓉教他读书,不到一月,已将一部「论语」教完。杨过背诵起来滚瓜烂熟,但对书中经义,却衷心反对,时常提出疑难。其实黄蓉教他这些经书,自己也早感烦厌,只是心中隐隐觉得:「此人若是学了武功,将来为祸不少,不如让他学文,习了圣贤之说,于已于人都有好处。」她耐着性子教杨过读书,实是一片好意。「论语」读完,跟着就读「孟子」。

几个月一过,黄蓉始终不提武功之事。杨过甚是精乖见她不提,也就不问,独个儿在岛上越来越感孤寂,心知郭靖虽收他为徒,武功是诀计不肯传授的了。现下自己已不是武氏兄弟的对手,待郭靖再教他们一年半载,这两人与自己再动起手来,非死在他们手里不可,心中打定主意,一有机会,立即设法离岛。

这一日下午。杨过跟黄蓉读了几段「左传」,辞出书房,一个人在海边闲步,望着大海中白浪滔滔,心想不知何日方能脱此困境,眼见海面上白鸥来去,好生欣羡它们的自由自在。正自神驰物外,忽听桃树林后传来呼呼风响,他好奇心起,悄悄绕到树后一张望,原来郭靖正在林中空地上教武氏兄弟拳脚。郭靖口中指点,手脚比划,命武氏兄弟跟着照学。杨过只看了一遍,早就领会这几招的精义所在,但武氏兄弟学来学去,始终不得要领。郭靖本性愚钝,知道其中甘苦,一点也不厌烦,只是反复教导。

杨过暗暗叹了口气,心道:「郭伯伯若肯教我,我岂能如他们这般蠢笨。」心中闷闷不乐,自回房中睡了。晚饭后读了几遍书,但感百无聊赖,又到海滩旁边,学着郭靖所授的拳脚,使将开来,只是将那两三招反复使来使去,自己也感腻烦,心念一动,「自明日起,我每日去偷学武功,有何不可?」想到此处,胸襟为之一爽,倚着岩石抱膝坐了一会,竟在石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铁索声响,他一惊而醒,伏在石后睁眼一看,原来海边多了一艘帆船,那铁索声响是帆船下锚停泊。不久船中走出二人,一跃上岸,身形极是轻捷。那两人伏低身形,先四下张望一会,这才慢慢向岛中爬去。杨过见这二人鬼鬼祟祟,显然不怀好意,心想:「岛上道路曲折,盘旋错踪,你这二人是送死来啦。」然在远处见到一物,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柳树下有一小小白衣人影,倒竖着身子不住旋转,瞧那身形模样,正是郭芙。

杨过见此情形,心下大奇:「难道郭伯伯也教她练这功夫?」他随即醒悟:「是了,必是我练功之际,教她悄悄瞧见了,于是依样儿玩。」此时那两个黑影已欺近郭芙身旁。郭芙转得高兴,全未惊觉,二人突然跃起,将他抱住,一个伸手按住她小咀,另一个取出软索,将她缚住,在她口中塞了一块手帕。两人行动乾净利落,瞬息之间,已将郭芙放在草丛之中,继续向前爬行。只把杨过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中怦怦乱跳,不知那二人是何用意。

杨过目光极为锐利,虽在黑暗之中,对二人行动仍是瞧得清清楚楚。但见这二人爬了一阵,将到进庄之路,似是知道桃花岛上黄药师布置的厉害,不敢再前,取出一张极大的白纸另一人用炭条之类在纸上绘图,原来是在偷绘岛上地形,以作日后进袭之用。杨过心下琢磨:「我若此时大声叫唤,郭伯伯未及出来,我已先遭毒手。」突然心念一动,打定了一个大胆无比的主意:「我偷入船舱之中,若是天幸不给发见,那就逃离此岛了。」心意已决,也不计较此事九死一生,有多大危险,当即悄悄爬向船边。

他正想溜上船,突然船舱中喀的一响。舱皮揭开,钻出一人,轻轻跃上海滩。杨过吓了一跳,急忙伏低身子。前面那二人似乎微有惊觉,一个抱起郭芙,另一个回头察看。船舱中出来那人伏在沙丘后,原来竟与先前那二人并非一路。杨过更在他身后,瞧得愈来愈奇。只见抱着郭芙那人回到了船里,另一人四下张望,慢慢走近沙丘,丘后那人仍是不动,待他走近三尺之处,忽地纵起,白光一闪,一柄匕首插进了他的胸口。那人哼也没哼一声,倒在地上。

船中那人叫道:「老大,干甚么?」那杀人者拔出匕首,伏在沙丘后含含糊糊的道:「奇怪,奇怪。」船中那人待了一会,不见同伴回转,焦燥起来,大踏步走近沙丘。杨过心想良机莫失,悄悄爬向船边,要想起锚将那船驶出。就在此时,「啊」的一声惨呼,杀人者又是一匕首将那人刺死。

杨过一提铁索,铁锚没有提起,铁索却发出了呛啷一声。他知道不妙,待要离船逃走,只见那杀人者口中横咬匕首,一跃上船。月光下但见他衣衫褴褛,脸上溅满鲜血,极是可怖。杨过吓得慌了手脚,出乎自然的蹲身子,口中咕咕两声,双掌推出。那人脚尖还未踏到船边,受杨过这蛤蟆一推,半空中突然向后仰跌,一交摔在水里,竟然动也不动了。

杨过呆立不动,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黄蓉的声音叫道:「这蛤蟆功你从何处学来?欧阳锋呢?他在那里?」杨过抬起头来,只见郭靖、黄蓉如飞般赶来,想是听到异声,又不见了郭芙,是以忙来寻。杨过刚才惊吓过甚,神智未复,更不知平时练习好玩的蛤蟆功竟有这等厉害,当下呆呆的不答。郭靖伸手到海边拉起那人一看,惊道:「蓉儿,是丐帮的骨友。」但见他胸口凹陷,早已死了。

黄蓉又惊又怒,一把抓住杨过手臂,厉声道:「你说,你说!」杨过只觉臂上剧痛,却咬紧牙齿,绝口不说。郭靖一转头,见到沙丘后死了的二人,跃过去俯身细看,又见到二人所绘图形,叫道:「蓉儿,你来。」黄蓉放脱杨过,纵身过去,两人在沙丘后面低声商量,良久不息。不久柯镇恶也惊觉赶至,三人一起谈话。

又谈了一顿饭功夫,郭靖回来放开女儿,向杨过道:「过儿,你在这岛上不妥,我送你到终南山重阳宫,到全真教教主长春子丘真人门下去学艺。」杨过茫然若失,微微点了头。

八:  全  真  门  人



郭靖与杨过这曰一早起来,带备银两,与黄蓉郭芙、武氏兄弟别过,乘船到了浙江海岸。郭靖买了两匹马,与杨过膮行夜宿,一路向北。杨过从未骑过马,但他内功略有根底,习练数日,已控辔自如。他少年好,每日反而驰在郭靖之前。

不一日,两人渡过黄河,来到陕西。此时大金国已为蒙古所灭,黄河以北,尽是蒙古人天下。郭靖少年时曾在蒙古军中做过元帅,只怕遇到蒙古旧部,招惹麻烦,将良马换了两匹极瘦丑的驴子,身上穿着粗布衣衫,打扮得就和乡下庄汉相似。杨过少年爱俊,见郭靖也要他穿得土里土气,心中极不愿意,但对郭伯伯之言不敢有违,只得也穿上粗布大褂,头上缠了一块青布包头,跨在瘦驴之上。这驴子脾气既坏,走得又慢,杨过在道上整日就是与它拗气。

这一天到了樊川,汉代开国大将樊哙曾食邑于此,因而得名。沿途冈辔回绕,松竹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宛然有江南景色,确是秦中胜地。杨过自离桃花岛后,心中气恼,绝口一提岛上之事,这时忍不住说道:「郭伯伯,这地方倒有点像咱们桃花岛。」郭靖心怀仁慈,听他说「咱们桃花岛」五字,不禁怃然有感,道:「过儿,此去终南山不远,全真派武术是天下玄功正宗,你好好学艺。数年之后,我再来接你回桃花岛。」杨过头一撇,道:「我这一辈子永不回桃花岛啦。」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纪,竟说出这等决绝的话来,心中一怔,一时无言可对,隔了半晌才道:「你生郭伯母的气么?」杨过道:「侄儿那里敢?只是侄儿惹郭伯母生气吧啦。」郭靖拙于言辞,不再接口。

两人一路上冈,中午时分到了冈顶的一座庙宇。郭靖抬头一看,见庙门横额写着「牛头寺」三个大字。当下将驴子拴在庙外松树之上,进庙讨斋饭吃。庙中有七八名僧人,见郭靖打扮鄙朴,神色极是冷淡,拿两份素面,七八个馒头给二人吃。郭靖与杨过坐在松下石凳上吃面,一转头,忽见松后有一块石碑,长草遮掩,露出「长春」二字。郭靖心中一动,走过去拂草一看,原来是长春子丘处机所题的一首诗,刻在石上。诗云:「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往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向导。」郭靖见了此诗,想起十馀年前蒙古大漠中种种情景,抚着石碑上呆呆不语,后来想起与丘处机相见在即,心中又自欣喜。杨过道:「郭伯伯,这碑上说些什么?」郭靖道:「那是你丘祖师做的诗。」当下将诗中含义释了一遍,道:「你父是丘祖师当年得意的弟子。丘祖师瞧在你父面上,必能好好待你,你用心学艺,将来必有大成。」杨过道:「郭伯伯,你告诉我一件事。」郭靖道:「甚么事?」杨过说道:「我爹爹是怎么死的?」郭靖脸上变色,想起嘉兴铁枪庙之事,身子微微颤了一颤。杨过道:「是谁害死他的?」郭靖仍是不答。杨过大声道:「是你和郭伯母害死他的,是不是?」

郭靖大怒,顺手在石碑上一拍,喝道:「谁教你这般胡说八道?」他此时功劲何等厉害,盛怒之下随手一击,只拍得碑上石屏纷飞。杨过见他动了真气,忙低头道:「侄儿知错啦,以后不敢胡说,伯伯别生气。」郭靖心中对他本甚爱怜,听他认错,气就消了,正要安慰他几句,忽听身后有轻轻的脚步之声,一回头,只见两个中年道士,站在山门口,凝目注视自己适才在碑上这一击。定是教这二人瞧在眼里了。

那两个道士对望了一眼,立即走出寺门。郭靖见二人步履矫捷,显然武功不弱,心想此去离终南山重阳宫不远,这二道多半是重阳宫中人物。两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只怕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他自在桃花岛隐居后,不与马钰等互通消息,是以全真门下弟子都不相识,只知全真教近来好生兴旺,马钰、丘处机、王处一等均收了不少佳弟子,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响,江湖上一听到全真教之名,都尊之为泰山北斗一般。他想自己要上山拜见丘真人,正好与那二道同行。

当下足底加劲,抢出山门,只见那二道已快步奔在数十丈外,却不住回头观看。郭靖叫道:「二位道兄且住,在下有话请问。」他嗓门洪亮,一声出去,山谷间隐隐震动。那二道微微一惊,非但不停步,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郭靖心想:「难道这二人耳朵聋了曾?」左足一点,飞身而起,三两个起落,已绕过二人身旁,抢在前头,转身说道:「二位道兄请了。」说着唱喏行礼。

两个道人见他身法如此迅捷,脸现惊惶之色,一见他躬身行礼,只道他要运内劲暗算,二人向左右一闪,齐声喝道:「你干甚么?」郭靖道:「二位可是终南山重阳宫的道兄么?」一个道人沉着脸道:「是便怎地?」郭靖道:「在下是长春真人丘道长故人,意欲上山拜见,相烦指引。」另一个矮胖道人冷笑道:「你有种自己上去,让路吧!」说着突然横掌挥出,他这一掌快捷无比,郭靖只得向右一避,那知另一个瘦道,与那矮道人武术上练得丝丝入扣,分进合击,跟着一掌自右向左,将郭靖拦在中间。这两招叫做「大关门式」,原是全真派武功的绝招,郭靖如何不识?他见二道不问情由,上来就下杀手,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有何误会,当下既不化解,亦不闪避,只听波波两声,二道双掌都击在他的胁下,却是如中败絮。

郭靖中了这两掌,已知道武功深浅,心想以二人功力而论,确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与自己算得是同辈。他在二人掌击到之时,早已鼓劲抵御,只是这股内力用得恰到好处,既不使自己丝毫受损,却也不将掌力反激出去,叫二人手掌疼痛肿胀,只是平平常常受了,恍若无事。

二道自己练了二十几年的绝招打在对方身上,宛如打空一般,心中惊骇无比,当下一声呼啸,四足齐飞,同时向郭靖胸口踢到。郭靖为人脾气温和,极不易生气动怒,心中暗暗奇怪:「全真七子个个是有道之士,冲谦淡泊,怎么门下的弟子这般暴燥?」眼见二人用「鸳鸯玉连环」的上乘武功向自己踢到,仍是不动声色,未加理会。但听得拍拍拍,波波波,十馀声连珠价响过,他胸口已多了一片灰扑扑的脚印。二道的足尖犹如踢在沙包之上,软软的极是舒服,但见对方神定气闲,浑若无事,这一下惊诧,更比适才厉害了十倍,心想:「此人到底是人是鬼?就是咱们师父师伯,却也没这等功夫。」斜眼看郭靖时,见他浓眉大眼,脸上风尘仆仆,一身粗布衣服,就如普通的庄稼汉一般,实无半点异样之处,不禁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杨过见二道对郭靖又打又踢,郭靖却不还手,心中生气,走上几步,喝道:「你这两个臭道士,干么打我伯伯?」郭靖连忙喝止,道:「过儿,快住口,过来拜见两位道长。」杨过一怔,心想:「郭伯伯好没来由,何必畏惧他们?」两个道士对望一眼,刷刷两声,从道袍中抽出长剑。矮道士一招「探海屠龙」刺向郭靖下盘。另一个一招「罡风扫叶」,却向杨过右腿疾刺。

郭靖对刺向自己这剑毫不在意,但见瘦道人那一招狠猛无比,心下不由得着恼:「这孩子与仔们无怨无仇,你何以下此杀手?这一剑岂非要将他右腿削断?」当下身子微侧,左手「顺手推舟」,掌缘搁在矮道人剑柄,轻轻向左一推,他剑刃不由自主的倒转,当的一声,与瘦道人双剑相交,架开了他那一招。郭靖这一手以敌攻敌之技,原自空手入白刃功夫中变化出来,莫说敌手只有两人,纵有十人八人一齐攻上,他也能以敌人之刀攻敌人之剑,以敌人之枪挑敌人之鞭,否则一个人本领再强也只双手两脚,必须借敌打敌,方能以寡胜众。

两道人均感手腕一麻,虎口隐隐生痛,立即斜跃转身,向郭靖怒目而视,心中又是惊骇,又是佩服,当下齐声低啸,双剑又上。郭靖心想:「这是初练天罡北斗阵的基础功夫,虽是上乘剑法,但你只有二人,剑术又末练得到家,有何用处。」只怕杨过被二人剑锋握到受伤,头一低,右手将他身子抱起,叫道:「在下是丘真人故人,两位不必相戏。」那瘦道人道:「你冒允马真人故心也没用。」郭靖道:「马真人确也曾传授过在下功夫。」

矮道人脾气暴躁,叫道:「贼浑人胡说,只怕咱们重阳宫祖师也传授过你武功。」刷的一剑,向他当胸刺来。郭靖实在猜想不透,这二道明明是全真门下,何以把自己当敌人看待?他存心忠厚,又想到杨过要在重阳宫学艺,不能得罪宫中道士,是以一味闪避,并不还手。二道焦躁起来,知道郭靖武功远在自己之上,难以刺中,忽然剑法一变,刷刷刷刷数剑,都往杨过前胸背心刺去。郭靖纵是泥人,也有个土性儿,此时不由得他不动怒,眼见矮道人一剑来得猛恶,右手倏地穿出,食中二指张开,平挟剑刃,手腕向内一转,右肘撞向对方鼻梁,矮道士用力一抽,没将长剑抽动,却见他手肘撞到,知道只要给他撞中面门,非死即受重伤,只得撒剑后跃。

此时郭靖的武功,真所谓随心所欲,不论举手抬足,无不恰到好处,他右手双指微微向下一沉,铮的一声,那剑倒竖立起,剑柄向上反弹出去。那瘦道人正是一剑刺向杨过头颈,剑锋被那剑柄一弹,右臂发热,全身一震,也只得撒剑跳开。

两人齐声说道:「这淫贼厉害,走吧!」说着转身急奔。郭靖一生被人骂过不少,但不是「傻小子」,便是「笨蛋」,也有人骂他「臭贼」「贼厮鸟」。「淫贼」二字,从未有人加到他的头上,这时听这二道如此詈骂,气愤无已,也不放下杨过,抱着他急步追赶,奔到二道身后,右足一点,身子已从二道头顶飞过,足未落地,已转身喝道:「喂,你们骂我甚么?」矮道人心下暗暗吃惊,咀头仍硬,说道:「你不是妄想娶那龙家小贱人,到终南山来何事?」他此言出口,生怕郭靖上前动手,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

郭靖呆了一呆,心道:「我妄想娶那龙家小贱人?那姓龙的女子是谁?我为甚么要娶她?」一时摸不着半点头脑,怔怔在当地。二道见他发呆,心想良机莫失,互相使个眼色,急步抢过他身边,上山奔去。

杨过见郭靖出神,轻轻挣下地来,说道:「郭伯伯,两个臭道士走啦。」郭靖如梦初醒,「嗯」一声,道:「他们说我要娶那姓龙的女子,她是谁啊?」杨过道:「侄儿也不知道,这两人不分皂白,一上来就动手,只怕是认错了人。」郭靖哑然失笑,道:「必是如此,怎么我会想不到。咱们上山吧!」

杨过将二道遗下的两柄长剑提在手中,郭靖一看剑锋,上面赫然刻着「重阳宫」三个小字,二人一路上山,行了一个多时辰,已至普光寺,再上去道路险峻,蹑乱石,冒悬崖,屈曲而上,待过日月岩时天渐昏暗,到得抱子岩新月已从天边出现。那抱子岩生得甚是奇怪,就如一个妇人抱着孩子一般,两人歇了片刻,郭靖道:「过儿,你累了?」杨过微微一笑,摇头道:「不累。」郭靖道:「好,咱们再上。」

又走了一阵,只见前面一块大岩石,形状阴森可怖,自空凭临,宛似一个老妪弯腰俯视。杨过心中微微有点害怕,忽听那岩后数声呼哨,跃出四个道士,手中各执长剑,拦在当路,各自默不作声,郭靖上前唱喏行礼,说道:「在下桃花岛郭靖,上山拜见丘真人。」一个长身道士踏上一步,冷笑道:「郭大侠名闻天下,是桃花岛黄老前辈令婿,岂能如你这般无耻,快快下山去吧!」

郭靖心道:「我甚么事无耻了?」当下沉住气道:「在下确是郭靖,请各位引见丘真人便见分晓。」那长身道士喝道:「你到终南山来恃强逞能,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不给你些厉害,你还道重阳宫尽是无能之辈。」他语气之中,竟是将适才矮、瘦二道也跟着刺了一下。语声甫毕,长剑晃动,踏奇门,走偏锋,一招「分花拂柳」刺向郭靖腰胁。郭靖心中暗暗奇怪:「怎么我十馀年不闯江湖,世上的规矩全都变了?」当下侧身一闪,让开这剑,待要说话,另外三个道士各挺长剑,将他与杨过二人围在垓心。郭靖叫道:「四位要待怎地,才信任在下确是郭靖?」

那长身道士喝道:「除非你将我手中之剑夺了下来。」说着又是一剑,这一剑竟是当胸直刺。须知剑走轻灵,讲究偏锋侧进,决不能如用单刀那般硬杀硬砍,他这一招,却是没将郭靖放在眼里,招数中显得极是轻佻。郭靖微微有气,心道:「夺你之剑,又有何难?」眼见一剑刺向当胸,伸食指扣在拇指之下,对准剑尖一弹,嗡的一声,长身道士把捏不定,那剑直飞起来。他一惊之下,急忙跃出圈子。郭靖不等那剑落下,铮铮铮连弹三下,嗡嗡嗡连响三声,三柄长剑跟着飞起,日光下闪闪生光,杨过大声喝采,叫道:「你们信不信了?」要知郭靖平时出手,总为对方留下退步馀地,这时气恼这长身道人剑法轻薄无赖,才使出弹指神通的功夫来,这弹指神通是黄药师的秘门绝技,郭靖在岛上住了几年,已尽得甚传,加上他功夫深厚,使将出来自是非同小可。

四个道士长剑脱手,却还不明白对方用的是何手段。那长身道人叫道:「这淫贼会邪法,走吧。」说着跃向老妪岩后,在乱石中急奔而去。其余三道跟随在后,片刻间隐没在黑暗之中。

郭靖第一次被人骂「淫贼」,这一次又被骂「使妖法」,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是个性子坚毅纯厚之人,心中越是不明白,越是要弄个水落石出,方肯罢休,说道:「过儿,将这几柄剑好好放在路边石上。」杨过依言将地下四剑拾起,与手中原来二剑并列在一块青石之上,心中对郭靖神技,佩服得五体投地,口边滚来滚去想说一句话:「郭伯伯,我不跟臭道士学武艺,我要跟你学。」但想起桃花岛上诸般情事,终于将那句话咽在肚里。

二人转了两个弯,前面地势微见开旷,但听得兵刃铮铮相击为号,松林中拥出七名道士,手中也是各持长剑。

郭靖见七人拥出来的阵势,左边四人,右边三人,正是摆的「天罡北斗阵」阵法,心中一凛:「与此阵相斗,倒有些难缠。」当下不敢托大,低声嘱咐杨过:「你到后面大石旁边等我,走得远些,以免我照顾你分心。」杨过点点头,他为人极是机伶,不愿在众道士之前示弱,解开裤子,大声道:「郭伯伯,我去拉屎。」说着转身而奔,到后面大石旁撒尿,郭靖心中暗叹:「这孩子聪明伶俐,直追蓉儿,但愿他走上正路,一生学好。」回头瞧七个道人时,月光下面目不甚看得清楚,但见前面六人颏下都有一丛长须,年纪均已不轻,第七人身材细小,依稀是个道姑模样,心下已然明白,他们照全真七子的先例,第七位「摇光」以前由清净散人孙不二承堂,此时仍由一位道姑接充。他心念一动:「早些上山拜见丘真人说明误会要紧,何必与这些瞎缠?」身形一晃,已抢到左侧「北极星位」。

那七个道人见他一语不发,突然远远奔到左侧,还未明白他的用意,那位当「天权」的道人低啸一声,带动阵法,向左转将上来,要将郭靖围在中间。那知七人刚一移动,郭靖制敌机先,向右踏了两步,仍是站稳「北极星位」。天权道人见他站的方位极是奇特,本拟由斗柄三人发动侧攻,但由于他所处地位古怪,三人长剑都攻他不到,反而七人都是门户洞开,互相不能联防,每人都暴于他攻势之下。当下左手一挥,带动阵法后转,岂知摇光道姑刚一移动脚步,郭靖走前两步,已站稳北极星位,待得北斗阵法布妥,仍是处于难攻难守的尴尬形势。

须知那天罡北斗阵是全真教中的极上乘功夫,七人合使,纵是千人百人,也能抵挡得住。只是郭靖熟知阵法,知道一占北极星位,就能以主驱奴,将北斗阵玩弄于掌股之上。也因那七道练这阵法未臻炉火纯青,若是由马钰、丘处机等主持阵法,决不容敌人轻轻易易的就占了北极星位。此时八个人连变几次方位,郭靖稳持先手,可是他始终不动声色,明明一出手就能破阵,却总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傻里傻气的站在当地。

位当天枢的道人武功虽非七人中最强,但年长多智,已瞧出不妥,叫道:「变阵!」七人倏地散开,左冲右突,东西乱走,以为这番乱奔瞎闯,必能扰乱敌人目光,突然之间,七人又已组成阵势。只是斗柄斗魁互易其位,阵势也已从正西转到了东南。阵势一成,天玑、玉衡二道挺剑上冲,猛见敌人站在斗柄正北,两足不丁不八,双掌相差,脸上微露笑容。二道猛地惊觉:「我二人若冲上,开阳、天璇二位非受重伤不可?」只呆了一呆,天枢道已叫道:「忽攻,退下!」天权道又惊又怒,呼哨一声,带动六人连变五阵奇阵。杨过不明其理,但见七个道人绕着郭靖如发疯般狂奔,郭靖却只是或东或西,或南或北的移动几步,七道自始至终,竟不敢向他刺削一招。

他愈看愈觉有趣,忽见郭靖双掌一拍,叫道:「得罪!」突然向左疾冲两步。此时北斗阵已全在他控制之下,他向左疾冲,七人若是不跟着向左,人人都冒极大生命之险,当下只得跟着向左。这样一来。七道已陷于不能自拔之境。郭靖快跑则七人跟着快跑,他缓步则七人跟着缓步。那道姑内力最浅,被郭靖带着急转十多个圈子,已感头脑发晕,呼吸不畅,眼下就要摔倒。只是她知若是北斗阵少了一人,当使全阵溃灭,只得咬紧牙关,勉力撑持。

郭靖年纪虽已不轻,但他自在桃花岛偕黄蓉归隐之后,少与外界交往,始终不失赤子之心,见七道奔得有趣,不由得童心大起,心想:「今日无缘无故的受你们一顿臭骂,不是叫我淫贼,便是咒我会使妖法,若不真的显些妖法给你们瞧瞧,岂非枉自受辱?」当下高声叫道:「过儿,瞧我使妖法啦。」

忽然一纵身,跃上了高岩。那七个道士,此时全在他控制之下,他既跃上高岩,若不跟着跃上,北斗阵弱点全然显露,有数人尚自迟疑,那天权道呼哨一声,抢着将阵法带上高岩。

七道立足未,郭靖又是一纵身,窜上一株松树之顶。他虽与众道相离,但不远不近,仍是占定了北极星位,只是高居临下,攻瑕抵隙更是方便。七道心中暗暗叫苦,都想:「不知从何处钻出这样一个大魔头来,我全真教今日当真是颜面扫地了。」他们心中这般寻思,脚下却半刻停留不得,各找树干上立足之处,跃了上去。郭靖笑道:「下来吧!」纵身树下,伸手向位占开阳的道士足上拿去。

那北斗阵法最厉害之处,乃是左右呼应,互为奥援,郭靖既攻开阳,瑶光与玉衡就不得不跃落树下相助,而这二人一下来,天枢、天权二道又须跟下,全阵为之牵动。杨过在一旁瞧得心摇神驰,惊喜不已,心道:「将来若有一日,我能学得郭伯伯的本事,纵然一世受苦,也是心甘。」但转念想到:「我这世那里还能学到他的本事?除非郭芙那丫头与武氏兄弟,才有这等福气。他明知全真派武功远不及他,却送我来跟这些臭道士学艺。」他越想越是烦恼,转过了头不去瞧他逗七道为戏,只是他小孩心性,如何忍耐得了,只转头片刻,禁不住又回身观战。

郭靖心想:「事到如今,他们该信我是郭靖了,做事不可太过,须防丘真人脸上不好看。」见七道转得正急,突然站定,拱手说道:「七位道,在下多有得罪,请引路吧。」那天权道性子暴躁,见对方武功越强,越是认定他对本教不怀好意。他一心护教,最是忠实不过,若是教中有事,纵然百般的危难艰险,也决不能皱一皱眉头,当下朗声喝道:「淫贼,我全真教嫉恶如仇,你们要在终南山干这等无耻勾当万万兼容不得。」郭靖愕然道:「甚么无耻勾当?」天权说道:「瞧你这身武功,该非自甘下流之辈,贫道好意相劝,你快快下山去吧。」他语意之中,也不自禁显示对郭靖的武功大有钦服之意。郭靖道:「在下自南方千里北来,有事拜见丘真人,怎能不见他一面,就此下山?」那天权道听了此言,脸上罩了一阵乌云,冷然道:「你定要求见丘真人,到底是何用意?」

郭靖道:「在下自幼受马真人、丘真人大恩,十馀年不见,心中好生记挂。」那天权道人敌意更增,原来江湖道「恩仇」二字,看得最重,有时结下深仇,说道前来报恩,实是报仇之意,比如说道:「在下二十年前承阁下砍下一条臂膀,此恩此德,岂敢一日或忘?今日特来酬答大恩。」那天权道心中有了成见,郭靖好好的一番言语,他都当作是反话,于是说道:「只怕敝师玉阳真人,也于阁下有恩。」

郭靖听了此言,登时想起少年时自己在赵王府中之事,玉阳子王处一不顾危险,力敌群雄,舍命相救,确是恩德非浅,于是说道:「原来道兄是玉阳真人门下,王真人确于在下有恩,若是他也在山上,那当真是再好不过。」这七个道人中除那道姑之外,其余都是王处一的弟子,忽尔齐声怒喝,反挺长剑,七枝剑剑光闪闪,疾向郭靖身上七处刺来。

局势变幻,愈出愈奇,郭靖斜身侧进,占住北极星位,朗声说道:「在下郭靖:上山实无歹意,各位须得如何,方能见信?」天权道说道:「你已连夺全真教弟子六剑,何不再夺咱们七剑?」那天璇道一直默不作声,突然拉开破锣般的嗓子说道:「狗淫贼,你要在龙家小贱人面前卖好逞能,难道我全真教当真是好惹的么?」郭靖怒道:「甚么姓龙的姑娘,我郭靖素不相识。」天璇道哈哈一笑,道:「你若有种,就高声骂她一句淫妇,小贱人。」

郭靖一怔,他为人规矩忠厚,心想那姓龙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样人,自己怎能无缘无故的出口伤人,于是说道:「我骂她作甚?」三四个人齐声说道:「哈哈,那不是招认了?」郭靖平白无辜的被他们硬安上一个罪名,越听越是胡涂,心想只有凭武力闯进重阳宫,见了丘处机、王处一他们,一切自有分晓,当下冷然道:「在下要上山了,各位若是阻拦,莫怪在下无礼。」

七道长剑一挺,踏出一步,天璇道人大声道:「你莫使妖法,咱们武功上见高低。」郭靖一笑,心中已有主意,道:「我偏要使点妖法,你们瞧瞧,我手不碰你们兵刃,却能将七柄长剑尽数夺下了。」七道相互望了一眼,脸上均有不信之意。心中都道:「你武功虽强,难道不用双手,当真能夺下兵刃?你空手入白刃功夫就算练到了顶儿尖儿,也得有一双手呀。」天枢道忽道:「好啊,咱们领教领教阁下的踢腿神功。」郭靖道:「我也不须用脚,总而言之,你们的兵刃手脚,我不碰到半点,若是碰着了,就算我输,在下立时拍手回头,永世不敢再上宝山啰嗦。」

七道听他口出大言,人人着恼。那天权道长剑一挥,立时带动阵法,围了上去。郭靖低头疾冲,占了北极星位,随即快步向左,攻向北斗阵左侧。天权道识得厉害,急忙带阵转至右方,与他正面相对,以免现出弱点。那知郭靖一路向左,竟不回身,只是或快或慢,或正或斜,始终向左奔跑,他既稳稳占住北极星位,七道不得不跟着向左。

郭靖越奔越快,到后来直是势逾奔马,身形一晃,已奔出七馀丈。七道的功夫倒也不是寻常之辈,虽然处于逆境,阵法竟是丝毫不乱,天枢、天璇、人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个部位守得稳当异常,只是身不由主,跟着他疾奔。郭靖心中暗暗喝彩:「这七道再练十多年,准可跟上全真七子当年所布的天罡北斗阵,那时天下无敌,我再也制不住他们了。」当下提一口气,奔得犹似足不点地一般。

七道初时尚可勉力跟随,但时候一长,各人轻身功夫分出了上下,天权、天枢、玉衡,三道功夫较高,奔得较快,馀人渐渐落后,一个北斗阵慢慢露出了空隙。各人不禁暗惊,心想:「若是敌人此时出手攻阵,只怕咱们已防御不了。」但事到临头,也顾不到旁的,只尽力而为,各拼平生内力,绕着郭靖打转。

看官,诸君年幼之时,想必均曾以绳子缚石,绕圈挥舞,挥得急时突然松手,那石子必带绳远远飞出。此时七道绕着郭靖狂奔,手中长剑举在头顶,各人奔得越快,长剑越是把捏不定,就似有一股大力向外拉扯,要将手中长剑夺出一般。突然之间,郭靖大喝一声:「撒手!」向左飞身疾窜,七道出其不意,忽然见他飞身跃起,只得跟着急跃,也不知怎的,七柄长剑一齐脱手飞出,有如七条银蛇,一直射入十馀丈外的松林之中。郭靖猛地站住,笑吟吟的回过头来。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1:58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天 罡 北 斗


七个道人面如死灰,呆立不动,但每人仍是各守方位,阵势严整。郭靖见他们经此一番狂奔乱跑,居然阵法不乱,足见平时习练的功夫实不在小,心中也有赞许之意。那天权道呼哨一声,七人一齐退入山岩之后。郭靖道:「过儿,咱们上山。」

那知他连叫两声,杨过并不答应,他四下里一找,杨过已影踪不见,但见树丛后遗着他一支小鞋。郭靖吃了一惊:「原来除了这七道之外,另有道人窥视在旁,将他掳了去。」但想那些道人只是对自己有所误会,全真教行侠仗义,决不致难为一个孩子,所以心下倒也并不着慌。当下一提气,向山上疾奔。他在桃花岛隐居十馀年,虽然每日练功,但长久未与人对敌过招,有时不免有寂寞之感,今日与众道人激斗一场,每一招都是得心应手,不由得暗觉满意。

此时山道更为崎岖,有时峭壁之间,必须侧身而过,行不到半个时辰,乌云掩月,山间忽然昏暗。郭靖心道:「此处我地势不熟,那些道兄们莫要使甚诡计,倒不可不防。」于是放慢脚步,缓缓而行。又走一阵,黑云被风吹开,那明月照在道旁一块圆石之上,晶莹光亮,明可鉴物,只听得山后隐隐传出近百人的呼吸之声。那呼吸声虽甚轻微,但人数多了,郭靖已自觉得。他丝毫不惧,紧一紧腰带,转过山道,倒不由得一惊。

但见前面是一个极大的圆坪,四周群山环绕,雄伟秀特,势逼霄汉。山下有一个大池,波光映着月光,虽在深夜,仍是银光闪闪。池前疏疏落落,站着约莫一百个道人,个个黄冠灰袍,手执长剑,剑光闪烁,甚是耀眼。郭靖定睛一看,原来那些道人每七个一组,布成了十四个大罡北斗阵。每七个北斗阵又布成一个大北斗阵,自天枢以至瑶光,声势实是非同小可。两个大北斗阵一正一奇,相生相克,互为犄角。郭靖看得暗暗心惊,心想:「这种北斗大阵从未听丘真人说起过,想必是这几年中他们钻研出来,比重阳祖师所传,又深了一层。」

只听得阵中一人撮唇呼哨,九十八名道士倏地散开,或前或后,阵法变幻,已将郭靖围在中间,各人手持剑柄,凝目相视,默不作声。郭靖拱着手团团一转,说道:「在下诚心上宝山拜见丘真人,请各位道兄勿予拦阻。」阵中一个长须道人说道:「阁下武艺惊人,何苦不自爱如此,竟与妖人为伍?贫道奉劝阁下,自来女色误人,阁下数十年寒暑之功,莫教废于一旦。」他说话声音低沉,但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显见内力深厚,语意诚恳,倒是真心劝告,郭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这些牛鼻子道人不知将我当作何人?若是蓉儿在我身畔,那就不致有此让会了。」当下说道:「甚么妖人女色,在下一概不知,容在下与丘真人相见,一切便见分晓。」

长须道人道:「你既执迷不悟,就请破全真教的北斗大阵。」郭靖道:「在下区区一人,武艺低微,岂敢与贵教的绝艺相敌?请各位放还在下携来的孩儿,引见丘真人。」长须道人斗然间高声喝道:「你装腔作势,出言相戏,终南山上重阳宫前,岂容你这淫贼撒野?」说着长剑在空中一挥,剑刃劈风,声音嗡嗡然良久不绝。众道士各挥长剑,九十八柄剑刃披荡往来,登时激起一阵疾风,剑光交织,组成一片光网,郭靖暗暗发愁:「他两个大阵奇正相成,我一个人如何占他的北极星位?今日之事,当真辣手之极了。」

他心下计议未定,两个北斗大阵的九十八名道人已左右合围,剑光交织,真是一支苍蝇也难钻得出去。长须道人叫道:「你用甚么兵刃,快亮出来吧!」郭靖心想:「这北斗大阵虽然难破,但要伤我,却也未必。且瞧一瞧他们的阵法再说。」突然间滴滴溜溜地斜推出去。七名年轻道人剑交左手,各自相联,齐出右掌,以七人之力挡他这一招。岂知郭靖在这掌法上已练到出神入化之境,一推之力固然极强,最厉害的还在那后着的一缩。七个道人奋力挡住了他那一推,不料跟着一股大力向前牵引,七人立足不定,身不由主的一齐摔倒。虽然立时跃起,但脸上个个全是尘土,大是羞愧。

长须道人见他出手厉害,一招之间就将七名师侄摔倒,不由得心惊无已,长啸一声,带动十四个北斗阵,重重叠叠的联在一起。此时郭靖纵然掌力再强十倍,也难以一手推动九十八个道人。郭靖想起当日君山大战,与黄蓉力战丐帮,对手武功虽均不强,但一经联手,却是难以抵敌,当下不敢与众道攻硬战,展开轻身功夫,在阵中钻来窜去,要寻个空隙,出手破阵。

但他东奔西跃,引动阵法生变,只一盏茶时分,已知若凭一己之力,要破此阵实是难上加难。一来他不愿下重手伤人,二来那阵法严谨无比,竟寻不到半点破绽。溶溶月色之下,但见剑光似水,人影如潮,此来彼去,更无已时。再斗片刻,那阵法渐渐收紧,郭靖欲从空隙中闪避,越来越是不易,心下计议:「我如何闯出阵去,迳入重阳宫拜见丘道长?」猛抬头,只见远处右边右侧,立着一座极宏伟的道观,定是重阳宫无疑,瞧这路程,不过十馀里之遥,估计自己啸声,可以及到宫中,当下暗暗运功,气聚丹田,待得丹田中精凝气集,突然发声,叫道:「弟子郭靖求见!弟子郭靖求见。」

这两声叫喊声若龙吟,众道耳中嗡嗡作响,震得头晕目眩,攻势登时呆滞。长须道人叫道:「大家小心了,莫要中了淫贼的诡计。」郭靖大怒,心想:「这阵法由他主持,只要打倒此人,群龙无首,破阵就不难了。」双手一分,直向长须道人奔去。那知这阵法的奥妙之一,正是引敌攻击主帅,其余各小阵乘机东包西抄、南围北击,敌人就算是落入了陷阱。郭靖只奔出七八步,立感情势不妙,身后压力骤增,两侧也是翻翻滚滚的攻了上来。他待要转向右侧,正面两个小阵的十四柄长剑一齐刺到。这十四剑方位时刻,拿捏得无不恰到好处,竟教他闪无可闪,避无可避。

郭靖一处险境,心中并非畏惧,却是怒气渐盛,心想:「你们纵然误认我是甚么淫贼,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招招下的都是杀手?难道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他倏地斜身窜出,飞起一脚,将一名小道人踢了个斛斗,左手一探,已将他手中长剑夺了过来,眼见右腰边七剑齐到,他左手挥了出去,八剑相交。喀喇一响,七柄剑每一剑都是从中断为两截。他手中长剑却是完好无恙。须知郭靖手中长剑也与别剑无异,并非特别锐利的宝剑,只是他内劲运到了剑锋之上,将对手七剑一齐震断。

那七个道人惊得脸如土色,只呆得一呆,旁边两个北斗阵转上前来,挺剑护住七人,郭靖见这十四人各用左手相接,十四人的力气已联而为一,心想:「且试一试我的功力到底如何?」一剑挥出,黏上了第十四名道人手中之剑。

那道人急向里夺,那知手中长剑就似镶钳在铜鼎铁钴之中,竟是丝毫不动。其余十三人各运功劲,要合十四人之力将敌人的黏力化开。郭靖正要引各人合力,但感手上夺力骤增,喝一声:「小心了!」右臂一振,喀喇喇一阵响喨,犹如推倒了甚么东西,十二柄长剑一齐折断。最后两柄剑却飞向半空。十四道人惊骇无已,急忙跃开。郭靖心中暗叹:「究竟我武功尚未练到绝顶,却有两柄剑没有震断。」

这么一梾,众道人心中多了一层戒惧久意,出手更稳,廿一名道士手中虽然无剑,但运掌成风,威力并未减弱。郭靖适才震剑,未能尽如已意,又感敌阵中守得更坚稳,心想不知丘道长、王道长这些年中,在北斗阵上另有甚么新创,若是他们使出某种自己难以拆解的变化出来,只怕为群道所擒,事不宜迟,须得先下手为强,当下高声叫道:「各位道兄,再不让路,莫怪在下不留情面了。」那长须道见已方渐占上风,只道郭靖技止于此,心想你纵然将咱们九十八柄长剑尽数震断,也未能脱出全真教的北斗大阵,听他叫喊,只是微微冷笑,并不答话,却将阵法催得更加紧了。

郭靖一矮身,倏地窜到东北角上,知道西南方的两个小阵必然转上,指尖抖动,虽然只一柄单剑,但瞬息之间连刺了十四下,十四点寒星似乎同时扑出,每一剑都刺中一名道人右腕外侧的「阳谷穴」。这是剑法中最上乘的功夫,一柄剑使得就如同时发射出十四件暗器一般,他出手不重,每个道人只是腕上一麻,手指无力,十四柄长剑一齐抛在地下。各人惊骇之下,急忙后跃,一着手腕,但见阳谷穴上微现红痕,一点点鲜血也没渗出。他以极锋利的剑尖打穴,虽然劲透穴道,但没有损伤对方外皮,实是难能。众道暗暗吃惊,心想他若非手下容情,要割下咱们手掌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来,已有五七三十五柄长剑脱手。长须道人大是恚怒,明知郭靖未下绝手,只是全真教颜面无光,连连发令,将阵收紧,心想九十八名道人四下合围,将你挤也挤死了。郭靖心道:「这些道兄实是不识好歹,说不得,只好狠狠挫折他们一下。」左掌一引,右掌向左推出。一个北斗阵的七名道人转上接住。郭靖急奔北极星位,第二个北斗阵攻了过来。须知此时共有十四个北斗阵,也即有十四个北极星位,郭靖没有分身之术,自是无法同时占住十四个要位。他展开轻身功夫,刚占第一阵的北极星位,立即又转到第二阵的北极星位,片刻之间,阵法已现纷乱之象。

长须道人见情势不妙,急传号令,命众道站稳阵脚,以静制动。原来各人若是随着郭靖乱转,他奔跑迅速,必能乘隙捣乱阵势,现下固守不动,十四个北极星位互相远离,郭靖身法再快,也难同时抢占。郭靖暗喝采,心想:「这位道兄精通阵法要诀,果然见机得快。我再呼啸几声,瞧丘道长有何回音。」抬头向重阳宫望了一眼,忽见道观屋角边白光接连闪了几闪,似是有人正使兵刃相斗,只是相距远了,身形难以瞧见,刀剑撞击之声更无法听闻。

郭靖心中一动:「有谁这么大胆,敢闯重阳宫去动手?今晚之事,实是大有蹊跷。」要待赶去瞧个明白,各道却是越缠越紧。郭靖心中焦急,左掌一招「见龙在田」,右手一掌「亢龙有悔」使出左右互搏之术,同时分攻左右。但见一个北斗大阵已四十九人挡他左招,四十九人挡他右招。他招数未曾使足,中途忽变,「见龙在田」变成了「亢龙有悔」,而「亢龙有悔」却变成了「见龙在田」。

他以左右互搏之术,双手使不同招数已属难能,而中途招数互易,那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左边的北斗大阵原在出势抵挡他的「见龙在田」,右边的在挡他「亢龙有悔」,这两招去势相反,两边的道人正在全力施为,那料得到倏忽之间,他竟招术互易。只见他人影一闪,已从两阵的夹缝中窜出,左边的四十九个道人与右边四十九个道人出其不意,砰的一声巨响,两阵相撞,或剑折臂伤,或鼻肿目青,数十人都受损伤。

主持阵法的长须道人虽闪避得快,未为已方道友所伤,但也已狼狈不堪,盛怒之下,带动阵法直追。但全真派的武功讲究清静无为,以柔克刚,主帅一动怒,正是犯了本派武功的大忌。郭靖在前疾奔,九十八名道人随后急急赶来。郭靖堪堪奔到池边,但见眼前一片水光,微微俯身,将手中长剑在水面上削了出去。那剑虽是铁铸之物,但因他力道用得恰到好处,剑身竟在水面上跃了几跃。郭靖足下用劲,身子腾空,右足尖在剑刃上微微一点,那剑直沉下去,他却已借力纵到对岸。众道人奔得正急,收足不住,但听扑通,扑通数声连响,倒有四五十人摔入了水中。最后数十人已踏在别人背上,这才在岸边停住脚步。有些道人不识水性,在池中载沉载浮,张口大呼,会水的道人急忙施救,那里还顾得到追赶郭靖。

混乱间,忽听得钟声当当响起,正从重阳宫中传出。那钟声撞得甚急,似是传警之声。郭靖摆脱众道的纠缠,正提气向重阳宫奔去,听到钟声古怪,呆了一呆,抬头看时,但见道观后院一片火光冲天而起,不禁一惊:「原来全真教今日果然有人来袭,须得赶快去救。」但听身后众道齐声呐喊,蜂涌赶来,他心中明白:「这些道人定是将我当作敌人一路,现下主观危急,他们更要和我拼命了。」当下也不理会,迳自向山上奔去。

当年马钰在蒙古悬崖传他轻身功夫,想不到数十年后,这功夫竟用以解救本教的危难。郭靖展开身法,一飘一晃,已纵出数十丈外,不到一顿饭功夫,奔到了重阳宫前,但见烈焰冲天,热气逼人,火势极为炽烈,说也奇怪,重阳宫中数百名道士个个武功卓绝,竟无一个出来施救。

郭靖暗暗心惊,但见那道观建造得极是宏伟庄严,火头从后烧进来,前殿尚是完好。他双足一蹬,越过高墙,翻进前院,只见院子中黑压压的挤满了人,正在生死一扑的激斗。郭靖定神一看,只见四十九名黄袍道人结成北斗阵正与六七十名敌人相抗。那些敌人高高矮矮,或肥或瘦,一时之间也瞧不清楚那么许多。这些人武功派别,各自不同,或使兵刃,或用肉掌,正在奋力进攻。这些武功个个不弱,人数又众,本来全真道人已落下风,只是敌人各自为战,那七个北斗阵却相互呼应,守御得紧紧异常。敌人虽强,却不能越雷池一步。

郭靖看得奇怪,待要喝问,却听得殿中呼呼风响,尚有人在里面相斗。从那拳风听来,殿中相斗之人的武功又比外边的高得多。他斜身侧进,东一晃西一钻,已从北斗阵的空隙中穿了过去。各道大骇,一齐击剑示警,只是外边敌人压力极大,却无法分身追赶。

大殿上本就明晃晃的点着十馀枝巨烛,此时后院火光逼射进来,浓烟夹着火舌,已把烛火压得黯然无光,只见大殿排列着七个蒲团,七个道人盘膝坐着,士掌相联,各出右掌,抵挡外围十馀人的围攻。

郭靖不看敌人,先瞧那七道,但见七人中三人年老,四人年轻,年老的正是马钰、丘处机、王处一,年轻的四人中却只识得一个尹志平。七人根据天枢以玉瑶光,端坐不动。七人之中,另有一个道人俯首弯腰,见不到他面目。郭靖斗然间见马钰等处境危急,胸口一股热血涌将上来,也不管敌人是谁,舌绽春雷,张口喝道:「大胆贼子,竟敢到重阳宫来撒野?」双手伸处,已抓住两名敌人背心,待要摔将出去,那知两人均是高手,虽然背心被他抓住,但双足牢牢钉在地上,竟然摔之不动。

郭靖吃了一惊,心道:「从那里来的这许多硬手?难怪全真教今日要吃大亏。」突然松手横腿而扫。那二人正使千斤堕功夫与他相抗,不意他变招迅速,被他一扫之下,身子腾空而起,破门而出。

敌人见对方来了助手,都是一惊,但自恃胜算在握,也不以为意,早有两人扑过来喝问:「是谁?」郭靖毫不理会,呼呼两声,双掌拍出。那两人尚未近身,已被他掌力震得立足不住,腾腾两下,背心撞在墙上,竟然口喷鲜血。其余敌人见他一上手连伤四人,都是大为震骇,一时无人敢上来相斗。马钰、丘处机认出是他,心喜无已,暗道:「此人一到,我全真教无忧矣!」

郭靖竟不把敌人放在眼里,跪下向马钰等磕头,说道:「弟子郭靖拜见。」此时马钰、丘处机、王处一都已须眉全白,微笑点头,举手还礼。尹志平忽然喝道:「郭兄留神!」郭靖听得脑后风响,知道有人突施暗算,竟不答话,手肘在地上一用力,身子腾空,堕下时双膝已按在那偷袭的二人背上他仍是跪着,但膝下却已垫了两人。他用膝盖撞穴,撞正了他们背后的「魂门穴」,那两人软瘫在地,成为两个蒲团。

马钰微微一笑,说道:「靖儿请起,十馀年不见,你功夫大进了啊!」郭靖站起身来,道:「这些人怎么打发,但凭道长吩咐。」马钰尚未回答,郭靖只听背后有二人同时打了一声哈哈,这一下笑声极是怪异,一声刺耳难闻,另一声却是清脆悦耳,他当即转过身来,只见身后站着二人,一个身披红袍,,头戴金冠,形容枯瘦,是个藏僧。另一个穿了黄衫,手中拿着一柄摺扇,丰神都雅,却是个贵公子模样。郭靖见两人站在殿上,气度沉穆,不动声色,显是两个劲敌,与其余敌人的身份气派大不相同,当下不敢轻敌,打了一躬,说道:「两位是谁?到此有何贵干?」那贵公子笑道:「你是谁?到这里干甚么来着?」

郭靖道:「在下姓郭名靖,是这几位师长的弟子。」那贵公子笑道:「瞧不出全真派中居然还有这等人物。」他年纪卅岁不到,但说话老横秋,似乎不把郭靖放在眼里。郭靖本欲分辩自己并非全真派弟子,但听他言语轻佻,心中微微有气,他平素不善说话,也就不欲多言,只道:「两位与全真教有何仇怨?这般兴师动众,放火烧观?」贵公子笑道:「你是甚么人,凭你也管得着么?」郭靖道:「我就是要管管。」此时火焰逼得更加近了,眼见重阳宫就要烧成一片白地。

那贵公子摺扇一开一合,但见白纸扇上绘着一朵牡丹,火光照射下娇艳欲滴。他踏上一步,笑道:「这些朋友都是我带来的,你只要接得了我三十招,我就饶了这群牛鼻子老道如何?」郭靖懒得跟他歪缠,右手一探,已将他摺扇抓住,猛往怀里一带,他若不撒手放扇,就要将他全身拉将过来。

他一拉之下,那贵公子的身子晃了几晃,摺扇居然并未脱手。郭靖吃了一惊:「此人小小年纪,居然抵得住这一拉,世上竟尚有这等人物,怎么我从未听人说起?」当即手上加劲,喝道:「撒手!」那贵公子脸上斗然间现出一层紫气,那些紫气一瞥即逝,又是面如冠玉,莹光白净。郭靖知他是以上乘内功相抗,若在此时加劲,只要他脸上现得三次紫气,内脏非受重伤不可。他向来厚道,心想此人练到这等功夫,实非易事,不愿使重手伤他,微微一笑,突然张开手掌。

这柄摺扇平放在他掌上,那贵公子夺劲未消,但说也奇怪,郭靖的掌力从摺扇传到对方手上,贵公子虽然猛力抢夺,然夺劲全被郭靖化解,双方不进不退,贵公子使尽平生之力,未曾拿动半寸,贵公子心下明白,对方武功远胜自己,只是保全自己颜面,未曾硬夺摺扇,当下撒手跃开,满脸通红,向郭靖一揖,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郭靖道:「在下贱名不足挂齿,这里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都是在下的恩师。」

那贵公子将信将疑,心想适才这全真七道斗了半曰,他们也只一个天罡北斗阵厉害,若是单打独斗,个个不是自己对手,怎么他们的弟子这等厉害,再向郭靖上下打去,忽然间门外仙翁、仙翁、隐隐传来声调弄琴弦之声。这几下调琴极是载微柔和,但大殿上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一震。

那贵公子脸上微微变色,说:「阁下武功惊人,小可极是拜服,十年之后,再来领教。小可于此处尚有俗务未了,今日就此告辞。」说着又是一揖。郭靖还了一揖,道:「十年之后,我在此处相候便了。」那贵公子转身出殿,走到门口,说道:「小可与全真派的过节,今日自认是栽了,但盼全真道友,不要再来横加阻挠小可的私事。」按照江湖规矩,一人若是自认栽了斛斗,并约定日子再行决斗,那么,当日子未至之时,纵然狭路相逢,却也不能动手。郭靖听他这般说,当即答应,道:「这个自然。」那贵公子微微一笑,正要走出,丘处机忽然提气喝道:「不用等到十年,我丘处机就来寻你。」他这一声叫喝神完气足,内力毕聚。那贵公子耳中震响,心头一凛,暗道:「难道他们适才未出全力?」不敢再行逗留,迳向殿门疾趋。那红袍藏僧狠狠望了一眼,与其余各人一齐走出。

郭靖见这些敌人个个形状特异,或高鼻虬髯,或曲发深目,似乎均非中土之人,心中存了老大疑窦,只听得前院兵刃相交与吆喝酣斗之声渐渐止歇,知道敌人都已退却。但见马钰等七人站起身来,另有一人横卧在地下。郭靖抢上一看却是广宁子郝大通,原来马钰等虽然身受火厄,始终端坐不动,是为了保护道友。只是他脸如金纸,呼吸低微,双目紧闭,显是身受重伤。郭靖解开他的道袍,不禁吃了一惊,但见他胸口清清楚楚的印着一个五指手印,色彩深紫,陷入肉里。他心想:「武林之中,没曾听说有谁会这种武功,我在桃花岛一隐十馀年,当真是世事大变了。」当下俯身使出一阳指功夫,在郝大通胁下点了两点。

这两点虽然不能治伤解毒,但十二个时辰之内,令他伤势不致再行恶化。此时周遭火势熊熊,已难施救。丘处机将郝大通抱起,道:「出去吧!」郭靖道:「我带来的孩子呢?是谁收留着?莫要被火伤了。」

丘处机等全心抗御强敌,未知此事,听他问起孩子,都道:「是谁的孩子?在那里?」郭靖尚未回答,忽然火光中黑影丁晃,一个小小的身子从梁上跳了下来,笑道:「郭伯伯,我在这里。」郭靖又惊又喜,忙问:「你怎么躲在梁上?」杨过笑道:「你与那七个臭道……」郭靖喝道:「胡说!快来拜见祖师爷。」杨过伸了伸舌头当下跪倒向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磕头,待磕到尹志平面前时,见他年轻,转头问郭靖道:「这位不是祖师爷了吧?我瞧不用磕头啦。」郭靖道:「这位是尹师伯,快磕头。」杨过心中老大不愿意,只得也磕头了。郭靖见他站起身来,不再向另外三个中年道人磕头见礼,喝道:「过儿,怎么这般无礼?」杨过笑道:「等我磕完了头,那就来不及啦,你可莫怪我。」

郭靖知道这孩子刁钻古怪,诡计甚多,问道:「甚么事来不及了?」杨过道:「有一位道士伯伯被人缚着在那边房里,若不去救,只怕要被火烧死。」郭靖急问道:「那一间?快说!」杨过笑了笑,道:「待我想想,啊哟,怎么忽然记不起啦。」尹志平横了他一眼,急步抢到东边厢房,踢开门一看,不见有人,又奔到东边第三代弟子们打坐练功的静室,一推开门,但见满室浓烟,一个道人被缚在床柱之上,口中呜呜而呼,情势已甚危殆,尹志平上前伸手拉住绳索,用力一扯,竟然扯之不断,原来缚着他的绳索,是道人们平时用来练功的丝索,坚牢异常,当下拔出佩剑,割断丝索,放了他出来。

此时丘处机、郭靖、杨过等均已走出大殿,站在山坡之上,观看火势,眼见烈焰冲天,山上水源又小,只有一道泉水,平时饮用已不足敷,用以救火,实是无济于事,只得眼睁睁望着一座崇伟宏大的道观,渐渐梁折瓦崩,渐渐化为灰烬,马钰本甚达观,心无挂碍,丘处机却是性急暴躁,老而弥甚,望着火势,咬牙切齿的咒骂。

郭靖正要询问敌人是谁,为何下这等毒手,尹志平右手托着那道人的腋下,从浓烟中钻了出来。那道人被烟薰得咳嗽,双目流泪,一见杨过,不由得怒气冲胸,伸手便往他扑去。杨过嘻嘻一笑,躲在郭靖背后。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谁,在他胸前一推,要将他推开,去抓杨过。那知这一推犹如推在一堵墙上,郭靖竟是纹丝不动。那道人呆了一呆,指着杨过破口大骂:「小杂种,你要害死道爷。」王处一道:「净光,你说什么?」

那道人名叫净光,是王处一的徒孙,他适才死里逃生,心中急了,一见杨过就要扑去拼命,全没理会众师伯与祖师爷都在身旁,听得王处一这么一喝,才想到自己无礼,背心上惊出一身冷汗,低垂手道:「弟子该死。」王处一道:「到底是甚么事?」净光道:「都是弟子无用,请祖师爷责罚。」王处一眉头一皱,道:「谁说你有用了?我只问你是甚么事?」净光道:「弟子奉赵志元师叔之命,在后院把守,后来赵师叔带了这小……小……小……」他满心想说:「小杂种」,终于想到不能在祖师爷面前无礼,改口道:「……小孩子来交给弟子,说他是我教一个大对头带上山来的,为赵师叔所擒,叫我好好看守,不能让他逃了。于是弟子带他到东边静室里去,坐下不久,这小……小孩儿就使诡计,说要拉屎,要我放开缚在他手上的绳索。弟子不上他的当,亲手给他解裤子拉屎。那知这小孩儿不安好心,拉了一堆屎,当我给他缚裤子时,猛地推了我一下。」


十:  终 南 旧 侣



净光说到此处,杨过嗤的一笑。净光怒道:「小……小……你笑甚么?」杨过抬起了头,望也不望他,道:「我自己笑,你管得着么?」净光还要跟他斗口,王处一道:「你别跟小孩儿胡扯,说下去。」净光道:「是,是。祖师爷你不知道,这小孩子狡猾得紧。那时我一交摔在他拉的屎上,正要跳起来打他个耳括子,他陪笑说道:『啊哟,道爷,弄脏了你衣服啦!……』」众人听他细者嗓门学杨过说话,语音不伦不类,都是暗暗好笑。王处一皱着眉头,暗骂这徒孙在外人面前现眼。

净光接着道:「我听他这么说,还道他适才撞我一下,确是无心之过,也就不去怪他。他走到我身边,好象是要来帮我,只是双手被缚,使不出力气,那知他突然一跳,骑在我的身上,张口就咬住了我的咽喉。」他说到这里,伸手摸了摸头颈,想是尤有馀痛,接着道:「我吃了一惊,要待翻身摔脱他,他牙齿用劲,一下子就要咬断我的喉管。我不敢动弹,只得求道:『你要干甚么?』他不说话,我尚自迟疑,他牙齿又使劲了,只痛得我嚷出声来。我想:『先解了他绳索再说,只要他松口不咬,难道这么一个孩子还对付不了?于是给他松了绑缚。那知他双手脱缚,立即拔了我佩剑,顶在我心头,就用这绳索将我反绑在柱子上,又割了我一块衣襟,塞在我口里,后来宫里起火,我走又走不得,叫又叫不出,若非尹师叔相救,岂不是活生生教这孩儿烧死了么?』」说着瞪眼怒视杨过,恨恨不已。

众人听他说毕,望望杨过,又转头望望他,只见一个身裁瘦小,另一个魁梧奇伟,不自禁都纵声大笑起来,净光给众人笑得莫名奇妙,抓耳摸头腮,手足无措。

马钰笑道:「靖儿,这是你的儿子吧?想是他学全了母亲的脾气,所以这般刁钻机灵。」郭靖道:「不,这是我义弟杨康的遗腹儿。」丘处机听到杨康的名字,心头一凛,细细瞧了杨过两眼,果然见他眉目之间,依稀有杨康的模样。他与杨康有师徒情分,虽然杨康后来不肖,贪图富贵,认贼作父,但丘处机想起此事,总是自觉教诲不善,以致让他误入岐途,心中常有自咎之意,现下听得杨康有后,甚是欢喜,忙问端详。

此时重阳宫烧得只剩了一个空壳,但因规模本巨,一时却也烧之不尽。马钰等个个是有道之士,对身外之物绝无挂牵,虽是数十年经营,好好一座道观一夜间变成了白地,却也不以为意,听着郭靖略述杨过的身世,各人微微点头。丘处机道:「靖儿,你今日武功,远胜我辈,何以不自己传他武艺?」郭靖道:「此事容当慢慢禀告,只是弟子今日上山,得罪了许多道兄,心中极是不安。」当将众道误已为敌,接连动手等情说了。

丘处机剑眉一竖,说道:「志敬主持外阵,敌友不分,当真无用。我心中正自奇怪,怎么外边安了这么强的阵势,竟然转眼间就让敌人冲了进来,攻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哼,原来他调动北斗大阵,去阻拦你来着。」说着须眉戟张,极是恼怒。郭靖道:「弟子在山下普光寺中,无意间在道长题诗的碑上拍了一把,打损了一些碑石,想是因此惹起众道友的让会。」丘处机脸色转和,道:「原来如此,那倒怪他们不得了,事情也真凑巧。今日来攻重阳殿的邪么外道,就是以拍碑为号。」郭靖道:「这些人到底是谁?竟敢这么大胆?」

丘处机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靖儿,我带你去看一件物事。」说着大家向山后走去。郭靖向杨过道:「过儿,你在这儿别走开。」当下跟在丘处机后面。只见他一路走向观后山上,火光映照下白须飘动,脚步矫捷,精神不减少年,郭靖心中暗暗叹服。约一盏茶功夫,二人到了山峰顶绝。丘处机走到一块大石后面,道:「这里刻得有字。」

此时天色昏暗,大石后边更是漆黑一团,郭靖伸手石后,果觉石上有字,他逐字摸去,原来是一首诗。诗云:「子房志亡秦,曾进桥下履。佐汉开鸿举,屹然天一柱,要伴亦松游,功成拂衣去。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重阳忠全真,高视仍阔步,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妄迹复知非,收心活死墓。人传入道初,二仙此相遇。于今终南下,殿阁凌烟雾。」他一面摸,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顺着笔划书写,忽然惊觉,那些笔划与手指全然吻合,就似是有谁用手指在石上书写一般,不禁脱口而出:「用手指写的?」

丘处机道:「此事说来骇人听闻,但确是用手指写的!」郭靖道:「难道世间当真是有神仙了?」丘处机道:「书写此诗之人,不但武艺超逸绝伦,而且智计百端,虽非神仙,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郭靖大是仰慕,忙道:「那是谁?道长可否给弟子引见,一瞻丰采。」丘处机道:「我也从来没见过此人。你坐下吧,我跟你说一说今日之事的因缘。」郭靖依言在石上坐下,望着腰里的火光渐渐减弱,心中大有异样之感。

丘处机道:「这诗的意思你懂么?」郭靖此时已是中年,但丘处机对他说话的口气,仍是与十多年前他少年时一模一样,郭靖也丝毫不以为意,道:「前面八句说的是张良,弟子懂得,说他在桥下替一位老者拾鞋,那人许他孺子可教,传他一部异书,后来张良辅佐汉高祖开国,称为汉兴三杰之一,终于功成身退,隐居而从赤松子游。后面几句说到重阳祖师的事迹,弟子就不甚了然了。」丘处机道:「你知重阳祖师是什么人?」

郭靖一怔道:「重阳祖师是全真教的开山鼻祖,当年华山论剑,武功天下第一。」丘处机道:「那不错,他少年时呢?」郭靖摇头道:「我不知道。」忽然想到诗中的几句话,喃喃说道:「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丘处机道:「对啦!重阳祖师不是生来就是道士的。他少年时愤恨金兵入侵,毁我田庐,杀我百姓,曾大举义旗,与金兵对敌,在中原建下了轰轰烈烈的一番事业,后来终以金兵势盛,先师连战连败,将士伤亡殆尽,这才愤而出家。那时他自称「活死人」,接连几年,住在本山的一个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门一步,意思是虽生犹死,不愿与金贼共居于天国之下。」郭靖道:「啊,原来如此。」他忽然想起,当年穆念慈与杨康闹翻,曾在一所道观中见到一位道人的画像,像旁题着「活死人」三字,因而萌出家之念(见拙作「射雕英雄传」第十四集六十六回),画上那位道人定是重阳祖师了。

丘处机道:「事隔多年,先师的故人好友接连来访,劝他出墓再干一番事业,先师心灰意懒,又觉无面目以对江湖旧侣,始终不肯出墓。直到八年之后,先师一个生平劲敌在墓门外百端辱骂,连激他七日七夜,先师实在忍耐不住,出洞与之相斗。那知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既出来了,就不用回去啦!」先师恍然而悟,才知敌人倒是一番好心,乃是可惜先师一副大好身手,埋没在坟墓之中,故意用计激他出墓。二人经此一番变故,化敌为友,携手同闯江湖。

郭靖想到前辈的侠骨风范,不禁悠然神往,问道:「那一位前辈是谁?不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师之一吧?」丘处机道:「不是。论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师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抛头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声名也是默默无闻。」郭靖微微一惊,道:「啊,原来是女的,那更属难能了。」丘处机叹道:「这位前辈其实对先师甚有情意,欲待委身相事,与先师结为夫妇。只是先师说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对那位前辈的一片深情,装痴乔呆,只作不知。那前辈心高气傲,只道先师瞧她不起,一怒非同小可。两人本已化敌为友,后来却又因爱成仇,约好在这终南山上比武决胜。」

郭靖道:「那又不必了。」丘处机道:「是啊!先师知她原是一番美意,一路忍让。」岂知那前辈性情乖僻,说道:「你越是让我,那就越是瞧我不起。」先师逼于无奈,只得跟她动手,斗了几千招,先师始终不下杀手。那人大怒,说道:「好,你并非存心跟我相斗,当我是甚么人?」先师道:「武比难分胜负,不如文比。」那人道:「这也好。若是我输了,我终生不见你面,好让你耳目清净。」先师道:「若是你胜了,你要怎样?那人脸上一红,无言可答,终于一咬牙,道:「你那活死人墓就让给我住。」先师好生为难,须知他在活人墓中一住八年,留下好多心血,平白被她占去,却是心有未平,自料在武功上稍胜她一筹,只好胜了她以免日后纠缠不清,于是问她怎么比法。她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决胜负。」

「到了第一晚间,二人又在此处相会。那人道:「咱们比试之前,先立下一个誓。」先师道:「又立甚么誓了?」那人道:「你若胜我,我当场自刎,以后自然不见你面。我若胜你,你须得出家,做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论做和尚还是道士,须在这山上创建寺观,陪我十年。先师心中明白:「你叫我做和尚道士,那就是叫我终身不得娶妻。我又何若胜你,逼你自杀。?只是在山上你十年,却又难了。」当下好生踌躇。

「那人道:「咱们文比的法子,极是容易。你用手指在这块石头上刻几个字,我也刻几个,谁写得好,谁就胜了。」先师道:「用手指怎么刻?那人道:「那就是比一比指上的功夫,瞧谁刻得更深。」先师摇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那人道:「若是我能,你就是认输?」先师本处进退两难之境,心想世上决无此事,正乘此下台,成个不胜不败之局,这场比武就此不了了之,于是说道:「你若能够,我自认输。若你不能,咱俩不分高下,再也不用比了。」那人凄然一笑,道:「好啊,你故定道士啦。」说着左手在石上抚摸了一阵,伸出右手食指,在石上书写起来。先师见坚硬的石屑竟然随指而落,当真是刻出一个个字来,不由得张大了咀巴,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在石上所写的字,就是这一首诗的前半截。

「先师瞧得神情沮丧,无话可说,第二日就出家做了道士,在那活死人墓附近,盖了小小一座道观,那就是重阳宫的前身了。」

郭靖惊诧无已,伸手指再去仔细抚摸一下,果然非凿非刻,当真是用手指所划,说道:「这位前辈的指上功夫,也确是骇人听闻。」丘处机仰天打个哈哈,道:「靖儿,此事骗得先师,骗得我、更骗得你。但若你妻子当时在旁,决计瞒不过她的眼去。」郭靖睁大双眼,道:「难道这中间有诈?」

丘处机道:「这个何消说得。你想当世之间,论指力是谁第一?」郭靖道:「那自然是段皇爷一灯大师的一阳指。」丘处机道:「是啊!凭一灯大师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工夫,就算是在木上,也未必能书写自如,何况是在石上?更何况是旁人?先师出家做了黄冠,对此事苦思不解。后来遇到令岳黄药师前辈,隐约说起此事,黄岛主想了一想,哈哈笑道:「这个我也会,只是这功夫目下我还未练成,一月之后再来奉访。」说着大笑下山。过了一个月,黄岛主又上山来,与先师同来观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辈的诗句,题到「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为止,意思是要先师学张良一般,隐世出家。黄岛主左手在石上摸抚良久,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写起来,他是从「重阳起全真」起写到「殿阁凌烟雾」止,那都是恭维先师的话。」

「先师见那岩石触手深陷,就与上次一般,更是惊奇,心想:「黄药师的武功明明逊我一筹,怎么也有这等厉害的指力?」一时思之不解,突然伸手指在岩上一刺,说也奇怪,那岩石被他刺了一个孔。就在这里,你不妨摸一摸。」说着将郭靖的手牵到岩旁一处。郭靖摸到一个小孔,用食指探入,果然与印模一般。心想:「难道这岩石特别松软,与众不同。」指力用劲,用力一捏,只碰得指尖隐隐生痛,岩上纹丝不动。

丘处机哈哈笑道:「谅你也想不通这中间的机关。那位女前辈右手手指在石上书写之前,左手先抚摸良久,原来她左手心藏着一大块化石丹,将石面化得软了,在点一柱香的时刻之内,石面不致变硬。黄岛主识破了其中巧妙,下山去采药配制化石丹,这才回来依样葫芦。」

郭靖半晌不语,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异能,果是人所难及,但不知他老人家到了处。」心下好生挂念。丘处机不知他的心事,接着道:「先师初为道士,心中甚是不忿,但道书读得多了,终于大彻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缘法,又参透了清静虚无的妙诀,乃潜心苦修,光大我教。归本推源,若非那位女前辈这么一激,世间固无全真教,我丘某亦无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处了。」

郭靖点头称是,问道:「但不知这位女前辈名讳怎生称呼,她可还在世上么?」丘处机叹道:「除了先师之外,世上意无一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先师也从来不跟人说。这位前辈早在首次华山论剑之前,就已去世,否则以她这般武力与性子,岂有不去参与之理?」郭靖道:「不知她可有后人留下?」丘处机叹了口气道:「乱子就出在这里。那位老前辈生平不收弟子,就只一个随身丫鬟。这丫鬟素不涉江湖,武林中也是极少有人知闻,她却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姓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甚么赤练仙子李莫愁。」郭靖「啊」了一声,道:「这女子好生歹毒,原来渊源于此。」

丘处机道:「你曾见过她?」郭靖道:「数月之前,在江南与她交过一次手,武功果然了得。」丘处机道:「你没伤了她吧?」郭靖摇摇头道:「没有。只是她却下手连杀数人,狠辣无心,较之当年的铜尸梅超风,尤有过之。」丘处机道:「你没伤她也好,否则麻烦多得紧。她的师妹姓龙……」郭靖一凛,道:「是那姓龙的女子?」丘处机脸色微变,道:「怎么?你见过她了?可出了甚么事?」

郭靖见她神色有异,忙道:「弟子不曾见过她。只是此次上山,教中道友屡次骂我为淫贼,又说我为姓龙的女子而来,教我好生摸不着头脑。」丘处机哈哈大笑,随即叹了一口长气,道:「那也是重阳宫该遭此劫。若非阴错阳差,生了这个误会,不但北斗大阵必能挡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时三刻上山,郝师弟也不致身受重伤。」他见郭靖满面迷惘之色,于是说道:「今日是那姓龙的女子二十岁生辰。」

郭靖顺口接了一句:「嗯?是她二十岁生辰!」可是一个女子的二十岁生辰,为甚么能酿成这等大祸,心中仍是半点也不明白。丘处机道:「这姓龙的女子,名字叫作甚么,外人自然无从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龙女,咱们也就这么称呼她吧。二十年前的一天夜里,重阳宫外忽然有一声声婴儿的啼哭之声,宫中的道侣们觉得奇怪,出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包袱裹着一个婴儿,放在地下。重阳宫中个个都是道人,收养这婴儿自极不方便,可是出家人慈悲为本,却也不能置之不理。正没做理会处,一位中年妇人突然从山后过来,打个问讯,道:「这孩子可怜,待我收留了她吧!」

「那时咱们都不在宫中,道侣们见这位妇人能自承其难,正是求之不得,当下将婴儿交给了她。后来马师兄与我回宫,他们说起此事,讲到那中年妇人的相貌打扮,咱们才知是居于活死人墓中的那个丫鬟。她与咱全真七子曾见过几次面,但从未说过话。两家虽然相隔极近,只因上辈的这些纠葛,当真是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咱们听过算了,也就不放在心上。

「后来她弟子赤练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艺极高,在江湖上闹了个天翻地覆。全真派数次商议,要治她一治,终于碍着那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咱们曾客客气气的写了一封长信,送到墓中,可是那信送入之后,宛似石沉大海,始终不见答覆,而她对李莫愁仍是纵容如故,一点不加管束。

「约莫过了十年,只见墓外,荆棘丛上挑出一条白布,咱们知道是那位道友去世了,于是师兄弟六人(按:其时全真七子中的谭处端已被欧阳锋打死)到墓外致祭。刚行礼毕,荆棘丛中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向咱们还礼,答谢吊祭,说道:「师父去世之时,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长,那人作恶横行,师父自有制她之法,请各位不必操心。」说着转身回入。咱们待欲详询,她已进了墓门。先师曾有遗训,任何人不得踏进墓门一步。她既进去,只索吧了。只是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人都死了,还能有甚么制治弟子之法,只是见那小女孩孤苦可怜,想设法照料她,送些粮食用品过去,但每次她总是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看来此人孤独冷僻,与她的祖师,师父一模一样,后来咱们四方有事,少在宫中,这位姑娘的信息也就极少听见。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消声匿迹,不再生事。咱们只道那位道友当真有何妙策,不由得暗自钦佩。」

「又过几年,那是在三年之前,我与王师弟走西域有事,在西域一位大侠家中盘桓,竟听到了一件惊人的消息。说道三年之后,天下的邪魔道要群集终南山,有所作为。终南山是全真教的根本之地,他们上山来自是对付我教,那岂可不防?我和王师弟还怕这信息不确,辗转托人打听,果然并非虚假,只是他们上终南山却不是冲着我教而来,而是对那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有所图谋。」

郭靖奇道:「她小小一个女孩子,又从不出外,怎能与这些邪魔外道结仇生怨?」丘处机道:「到底内情如何,咱们是外人,本来也不怎么清楚。但王师弟生来好奇,到处打听,才知这件事是小龙女的师姊挑拨起来的。」郭靖道:「赤练仙子李莫愁?」

丘处机道:「是啊,原来她们师父教了李莫愁几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说她学艺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当师父在世之日,虽然作恶,总算还有几分顾忌,待师父一死,就借吊祭为名,闯入活死人墓中,想将师妹赶出,独占墓中的奇珍异宝。那知墓中布置下许多巧妙机关,李莫愁虽然厉害,费尽心机,才进了两道墓门,在第三道门边,看到师父的一封遗书。原来她师父早料到她必定会来。遗书中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师妹满二十岁的生辰,此后她要下山找寻生身父母,江湖上相逢,要她顾念师门之情,多多照顾,遗书中又嘱她改过迁善,否则难获善终。

「李莫愁很是生气,再闯第三道门,却中了她师父事先伏下的毒计,若非小龙女给她治伤疗毒,当场就得送命。她知道厉害,只得出墓下山,但如此缩手,那肯甘心?后来又闯了几次,每次都吃了大亏。最后一次竟与师妹动手过招,那时小龙女不过十六七岁,武功却已远胜过师姊,如不手下容让,取她性命也非难事……」他说到这里,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传闻失实。」丘处机道:「怎么?」郭靖道:「弟子接过李莫愁的几招,此人武功实有独到之处,那小龙女若是未满二十岁,功夫再好,终难胜她。」

丘处机道:「那是王师弟听丐中一位朋友说的,到底小龙女胜过李莫愁之事,是真是假,当时并无第三人在场,谁也不知,只是江湖上有人这么说罢了。这一来,李莫愁更是心怀不忿,知道师父偏心,将最上乘的功夫留着授给师妹。于是她传言出来,说道某年某月某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要比武亲……」郭靖听到「比武招亲」四字,立即想到杨康、穆念慈当年在北京之事,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丘处机知他心意,也叹了口气,道:「她扬言道:若是有谁胜得小龙女,不但小龙女委身相嫁,而墓中的奇珍异宝、武功秘笈,也尽数相赠。那些邪魔外本来不知小龙女是何等样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扬,说她师妹比她还要美貌。这赤练仙子们是见过的,她的姿色莫说武林中少见,就是大家闺色,也万万及不上她。」郭靖心中却道:「那又何足为奇?我那蓉儿胜她百倍。」其实此乃郭靖情人眼中出西施的想法,以言端丽秀雅,自是黄蓉远胜,但论娇媚冶态,却又不及李莫愁了。

丘处机续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为李莫愁着迷的人很多。只是一来年岁已自不轻,二来又是心毒手辣,凛然难犯,现下听说她另有一个美貌师妹,而且公然比武招亲,谁不想来一试身手?」郭靖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些人都是来求亲的。怪不得宫中道兄骂我是淫贼妖人。」丘处机哈哈大笑,道:「我和王师弟得到信息,心想那小龙女和咱们虽只有一面之缘,但谊属邻居,而两家上代的交情又是比寻常。再说妖人淫贼之辈若真大举来犯,显是不把全真教放在眼里,咱们这些老道岂能吃饱了饭袖手不顾,任由他们在终南山上横行?于是传出法帖,召集全真教各代好手,早十天都聚在重阳宫中。咱们一面操演北斗阵法,一面送信到墓中,请那小龙女提防。那知此信送入,仍如石沉大海,小龙女竟对咱们来一个不理不睬。」

郭靖道:「或许她已不在墓中了。」丘处机道:「不,每日咱们在山顶遥望,都可见到炊烟在墓中升起。你瞧,就在那边。」说着伸手西指。郭靖顺着他手指瞧去,但见山西郁郁苍苍,十馀里地尽是树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处。

丘处机又道:「咱们师兄弟几个一商议,决意代她御敌,当下派人出去探听消息。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陆续赶回,查出果真有不少胆大亡命之徒,要上终南山来比武求亲。有些人忌惮重阳宫就在左近,左思右想,终于缩手,但馀人得了两个大魔头撑腰,竟决意上山。他们约定先在山下普光寺聚会,以手击碑石为号。你无意之中在碑上拍了一下,又显出功力惊人,无怪我的徒孙们要大惊小怪啦。

「那两个大魔头说起来也是大大有名,只是他们素来不涉中原,你在桃花岛一住十馀年,与世隔绝,因而不知。那贵公子是蒙古的王子,据说还是大汗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孙。他一向在西域,不知得了那一位怪侠的传授,年纪轻轻,竟练成了那一身惊人武功。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与蒙古王族极为亲近,可想得此人来历么?」

郭靖喃喃说了几遍「霍都王子」,又回思他的容貌举止,想不起会是谁的子嗣,但觉此人气度高华,而眉目之间又凛然生威。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长子术赤骠悍,次子察合台狂暴,三子窝阔台即当今蒙古皇帝,性格宽仁,四子拖雷血性过人,相貌均与这霍都大不相同。丘处机道:「只怕是他自高身价,胡乱吹嘘,那也是有的。今年年初一到中原,出手就伤了河南三雄,后来又在甘凉道上独力杀死兰州七霸,这名头登时响遍了半边天,咱们可料不到他竟会揽上这门子事。

「另一个藏僧,是西藏密宗的掌教达尔巴,他成名已久,算来和我是同辈人物,他是和尚,自然不是要来娶那女子,若非藉此显名声,扬威风,就是觊觎先师墓中的宝物,说不定两者都是。

「其余的淫贼奸人见有这两人出现,都绝了求亲之念,但想只要跟上山来,打开古墓,多少能分润一些好处,是以上终南山来的竟有近百人之众。本来咱们的北斗大阵定能将这些二流脚色尽数挡在山下,纵然不能生擒,也教他们不得走近重阳宫。也是我教合当遭劫,这中间的误会,那也不必说了。」郭靖甚感歉仄,呐呐的要说几句谢罪之言。丘处机将手一挥,笑道:「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宫殿馆阁,尽是身外之物,身子躯壳尚不足惜,又理这些身外物作甚?你十馀年来勤修内功,难道这一点还勘不破么?」郭靖也是一笑应了声:「是!」

丘处机说道:「北斗大阵全力与你周旋,两个魔头领着一批奸人,乘隙攻到重阳宫前。他们一上来就放火烧观,郝师弟出阵与那霍都王子动手。也是他过于轻敌,而霍都的武功又别具一格,怪异特甚。郝师弟一个不察,胸口中了他一掌。咱们忙结阵护他。只是少了郝师弟一人,补上来的弟子功力相差太远,阵法威力难以发挥。你若不及时赶到,全真教今日当真是一败涂地了。

「现下想来,你若不上山,那些二流奸人固然无法上山,但霍都与达尔巴二人却阻之不住。此二人联手与北斗阵相斗,咱们虽然未必就输,却也难操必胜之算……」正说到这里,忽听西边呜呜一阵响亮,有人突然吹起号角。这号角苍凉激起,高亢异常,郭靖一听,立时心越阴山,神驰大漠,想起了蒙古大草原中苍天茫野的风光。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2:0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一:  玄  门  习  艺


再听一会,忽觉号角中隐隐有肃杀之意,似是向人挑战。丘处机脸现怒色,骂道:「孽障,孽障!」眼望西边树林,道:「靖儿,那奸人与你订了十年之约,妄想这十年中肆意横行,好教你不便干预,天下那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咱们过去!」郭靖道:「那霍都王子?」丘处机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龙女挑战!」他一边说,一边飞步下山。郭靖当下跟随在后。

二人行出里许,但听那号角吹得更加紧了,号角呜呜声中,还夹着一声声梵磬的叮叮撞击,显是那藏僧达尔巴也出手了。丘处机怒道:「两个武学名家,合力欺侮一个少女,当真好不要脸。」说着足部加快,片刻之间,奔到山腰,转过一块石壁,郭靖只见眼前是黑压压的一座树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着数十人,正是适才围攻重阳宫那些妖邪。两人隐身在石壁之后,察看动静。

只见霍都王子与达尔巴并肩而立,一个吹号,一个击磬,互相应和,要引那小龙女出来。两人闹了一阵,树林中静悄悄的始终没半点声响。霍都放下号角,朗声说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龙女恭贺芳辰。」一语甫毕,树林中铮铮铮响了三下琴声,想是小龙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闻道龙姑娘天下扬言,今日比武招亲,小王不才,特来求教,请龙姑娘不吝赐教。」猛听得琴声激越,大有怒意。众妖邪纵然不懂音乐,却也知鼓琴者心情难平,出声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贵,姿貌非陋,愿得良配,谅也不致辱没。姑娘乃当世侠女,不须腼腆。」此言甫毕,但听琴韵更转高亢,隐隐有斥责之意。七弦琴于是乐中至清至和之器,不料在小龙女手上弹来,却令人听得心头烦燥,极不舒畅,有几个江湖豪客忍不住伸手蒙住双耳,不愿再听。

霍都向达尔巴望了一眼,那藏僧点了点头。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现身,小王只好强请了。」说着右手一挥,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群豪蜂涌而前。各人心想:「连全真教这么厉害的武林宗派,也阻挡不了咱们,谅那小龙女孤身一个小小女子,济得甚事?」但怕别人抢在头里,将墓中宝物先得了去,各人争先恐后,一齐涌入树林。

丘处机高声叫道:「此是先师重阳真人旧居之地,快快退出来。」众人听得他叫声,微微一怔,但脚下丝毫不停。丘处机怒道:「靖儿,动手吧!」二人转出石壁,正要抢入树林,忽听群豪大声叫喊,狂奔而出。

丘郭二人一呆,但见数十人没命价飞跑,接着霍都与达尔巴也急步奔出,其狼狈之状,比适才退出重阳宫时不知过了几倍。丘郭心中均感诧异:「那小龙女不知用何妙法驱退群邪?」这念头只在心中一闪,只听得嗡嗡嗡声自远而近,月光下白茫茫,灰濛濛一群甚么东西,从树林中疾飞出来,在群邪头顶急赶。郭靖奇道:「那是甚么?」丘处机摇头不答,凝目而视,只见江湖豪客中有几个跑得稍慢,被那群东西在头一扑,那几人登时倒在地下,抱头狂呼,痛苦难当?

郭靖惊道:「是一群蜂子,怎么白色的?」说话之间,那群玉色的蜂子又已螯倒了五六个人。树林前十馀人滚来滚去,叫声极为惨厉。郭靖心想:「被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至这般猛恶,难道这玉蜂毒性异常么?」只见灰影晃动,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浓烟急喷,疾向他与丘处机面前扑来。

眼见这群玉蜂来势凶猛,难以抵挡,郭靖要待转身逃走,丘处机气涌丹田,张口向蜂群一口喷出。蜂群飞得正急,突觉一股强风当头括来,势道一挫,待丘处机一口气喷完,二次又上。郭靖学到诀窍,也是一口气从胸中喷出,与丘处机吹的一股风连成一起。二人用的都是玄门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挡不住,当先的数百支蜂子飞势立偏,从二人身旁掠过,却又追赶霍都,达尔巴等人去了。

这时在地下打滚的十馀人叫声更是凄厉,呼爹喊娘,大声叫苦,更有人叫道:「小人知错啦,求小龙女仙姑救命!」郭靖暗暗骇异:「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纵然砍了他一臂一腿,也未必会讨饶叫痛,怎么小小蜂子的一螯,竟然厉害至斯?」但听得林中传出铮铮琴声,接着树梢头冒出一股淡淡白烟,丘郭二人鼻中登时闻到一阵极甜美的花香。过不多时,嗡嗡之声自远而近,那群玉蜂闻到花香,飞回林中,原来是小龙女烧香召回。

丘处机虽与小龙女做了二十年邻居,却从来不知她然有此本事,又是佩服,又觉有趣,说道:「早知咱们这位芳邻如此神通广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他这两句话是跟郭靖说的,语音不响,但说也奇怪,林中小龙女似也知道了他心意,琴声一变,柔和雅致,却是酬谢高义之意。丘处机哈哈大笑,朗声叫道:「姑娘不必多礼。贫道丘处机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辰。」琴声铮铮两响,从此寂然。郭靖听那些人叫得可怜,道:「道长,这些人怎生救他们一救?」丘处机摇手道:「龙姑娘自有处置,咱们走吧。」

当下二人转身东回,一路上郭靖将杨过身世约略说了。丘处机浩然叹道:「你杨铁心叔父一世英雄,岂能无后?你放心好了,我必尽心竭力,教养他成人。」郭靖大喜,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谢,丘处机又问:「你说有人来桃花岛偷绘图形,又有丐帮弟子牵涉在内,却是何事?」郭靖道:「道长可记得丐帮之中,有一个不肖的叛徒彭长老么?」丘处机道:「啊!原来是他。此人胆小倒也不小,难道他竟敢上桃花岛来惹事生非?」郭靖道:「蓉儿与我琢磨此事,她说若凭彭长老一人,他决不敢妄动,必是另行有人暗中撑腰。」丘处机笑道:「以蓉儿此时功力,再加岛上的布置,若是有人前来捣鬼,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倒不必担心。」郭靖点头称是。

二人谈谈说说,回到重阳宫前,天色已然大明,众道士正在收拾残馀,清理瓦石,有的砍伐树木,在宫旁搭盖一个临时栖身之所。丘处机召集众道士,替郭靖引见,指着那在山下主持北斗大阵的长须道人道:「他是王师弟的弟子,名叫赵志敬。第三代弟子中武功以他练得最纯,就由他点拨过儿的功夫吧。」郭靖与此人交过手,知他武功确是了得,心中甚喜,当下命杨过向赵志敬行了拜师之礼。他在终南山盘桓数日,对杨过郑重告诫叮嘱,这才与众人别过,自回桃花岛而去。

丘处机回想当年教授杨康武功,任他在王府中养尊处优,终于铸成大错,心想:「自来严师出高弟,棒头出孝子。这次对过儿须得严加管教,方不蹈他父覆辙。」当下将杨过叫来,疾言厉色的训诲一顿,嘱他刻苦耐劳,事事听师父教训,不可有丝毫怠忽。杨过留在终南山上,本已老大不愿,此时受了一场责骂,心中恚愤难言,当时忍着眼泪答应了,待得丘处机走开,不禁放声大哭,忽然背后一人冷冷的道:「怎么?祖师爷说错了你么?」

杨过一惊,收哭回头,只见背后站着的,正是自己的师父赵志敬,忙垂手道:「不是。」赵志敬道:「那你为甚么哭泣?」杨过道:「弟子想起郭伯伯,心中难过。」赵志敬明明听得丘师伯厉声教训他,此时他却推说思念郭靖,愈是不悦,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如此狡猾,若不重重责打,大了如何能改?」沉着脸喝道:「你对着师父,胆敢说谎?」杨过眼见全真教的道士个个被郭靖打得落花流水,又见丘处机等被霍都一班妖邪逼得手忙脚乱,全赖郭靖救援,心中认定这些道士武功全都平常。他对丘处机尚且毫不佩服,更何况对赵志敬?也是郭靖一时疏忽,未跟他说明全真派武功乃是天下武学正宗,当年王重阳武功天下第一,各家各派的高手,无一能敌。他所以能胜得诸道,实因众道士功夫未练到绝顶,却非全真派武功不济。只因少此一番解释,以致日后生出许多事来。

杨过见师父脸色难看,心道:「我虽拜你为师,实是迫不得已,就算我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又有何用,你凶霸霸的干么?」当下转过了头不答。赵志敬大怒,嗓门提得更加高了:「我问你话,你胆敢不答?」杨过道:「师父要我答甚么我就答甚么。」赵志敬听他出言挺撞,一口气再也忍不住,反手一掌,拍的一声,登时将他打得脸颊红肿。杨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发足便奔。赵志敬追上去一把抓住,问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你放开我,我不跟你学武艺啦。」

赵志敬更怒,喝道:「小杂种,你说甚么?」杨过此时横了心,骂道:「臭道士,狗道士,你打死我吧!」古时师徒之份最是看重,武林之中,师徒之间就如父子一般,师父就是要处死弟子,为徒的也不敢道半个不字。此时杨过开口辱骂师尊,实是罕见罕闻的大逆不道之事。赵志敬你得脸色焦黄,举掌又劈脸打了下去。杨过纵起身子,抱住他手臂,张口牢牢咬住他的手指。

原来杨过自得欧阳锋授以武功秘诀,他间中修习,内功已颇具根底,赵志敬盛怒之下,又道他是小小孩童,丝毫未加提防,给他一抱一咬,竟然挣之一脱。常言道十指连心,手指受痛,最是难忍。赵志敬左手出拳,在他肩头重重打了一拳,喝道:「你作死么?快放开!」杨过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激烈性子,此时心中狂怒,纵然刀枪齐施,他也决意不放,但觉肩头剧痛,牙齿更加用劲,喀的一响,直咬抵骨。赵志敬再也无所顾忌,左拳压下,狠狠在他天灵盖上一锤,将他打得昏了过去,这才控住他的下颚,将右手食指抽了出来。但见满手鲜血淋漓,指骨已断,虽能用金创药续骨接指,但从此这一根手指使不上力,武功不免受损,气恼之馀,不禁在杨过身上又踢了几脚。

他撕下袖口包了手指创口,四下一瞧,幸好无人在旁,心想此事若被旁人知晓,江湖上传扬出去,自己颜面无存,当下取过一盆冷水,将杨过泼醒。杨过一醒转,发疯般纵上又打。赵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畜生,你当真不想活了?」杨过骂道:「狗贼,臭道士,你才是畜生。」赵志敬给他骂得忍不住了,右手一掌,又打了他一记。此时有了提防,杨过要待还手,那里还能近身?瞬时之间,被他连踢了几个筋斗。赵志敬若要伤他,原只是一举手之劳,但想他究竟是自己徒弟,如下手重了,师父师伯问起来如何对答?但杨过瞎缠猛打,倒似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虽然身上连中拳脚,疼痛不堪,竟丝毫没退缩之意。

赵志敬一面对杨过拳打足踢,心中却是好生后悔,眼见他虽然全身受伤,却是越战越勇,最后迫于无奈,左手伸指在他胁下一点,封闭了他的穴道。杨过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眼中满含怒色。赵志敬道:「你这逆徒,服不服了?」杨过双眼瞪着他,毫无屈服之意。赵志敬坐在一块大石上,累得呼呼喘气。他若与高手比武过招,打这一时三刻,绝不致呼吸急喘,现下手脚并未被累,只是心中恼得厉害,竟然不能宁定。

一师一徒怒目相对,赵志敬竟想不出一个善策来处置这顽劣的孩儿,正烦恼间,忽听钟声响起,却是掌教马钰召集全教弟子。赵志敬吃了一惊,对杨过道:「你若不再忤逆,我就放了你。」于是伸手解开了他的穴道。

那知杨过一跃而起,纵身欲上。赵志敬怒道:「我不打你,你还要怎地?」杨过道:「你以后还打我不打?」赵志敬听得钟声甚急,不敢耽误,只得道:「你若是乖乖地,我打你作甚?」杨过道:「那也好。师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师父。你再打我一记,我永不认你。」赵志敬气得只有苦笑,点了点头,道:「掌教召集门人,快跟我去吧。」他见杨过衣衫破坏,面目青肿,只怕旁人查问,给他略略整理一下,拉了他手,奔到宫前聚集。

此时重阳宫原址之上,已由众道士盖了数十间茅舍,赵志敬与杨过到达时,众道已分班站立,马钰、丘处机、玉处一三人向外而坐。马钰双手一拍,众道寂静无声,他朗声说道:「长生真人与清净散人从山西传来信息,说道该处之事极为棘手,长春真人与玉阳真人即日前去应援,要带同十名弟子。」众道人面面相觑,有的骇异,有的愤激。丘处机当下朗声叫了十名弟子的姓名,说道:「各人即行收拾,明天一早随我前去。馀人都散了吧?」众道这才悄悄议论,说道:「那赤练仙子李莫愁不过是个女子,怎么这生了得,连长生子刘师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净静散人孙师伯难道不是女子?可见女子之中也尽有人物,却小觑不得。」有的道:「丘师伯与王师叔一去,那李莫愁自当束手就缚。」

正议论间,丘处机走到赵志敬身边,向他道:「我本要带你同去,但怕耽误了过儿功夫,这一趟你就不用去了。」一眼瞥见杨过满脸伤痕,不觉一怔,道:「怎么?跟谁打架了?」赵志敬大急,知道若是他照实说出,丘师伯必然严责,忙向杨过连使眼色。杨过心中早有主意,见到赵志敬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却不回答。丘处机怒道:「是谁将你打得这个样子?到底是谁不好?快说。」赵志敬听丘师伯语气严厉,心中更是害怕。

杨过道:「不是打架,是弟子自己摔了一交,掉下山坑之中。」丘处机不信,怒道:「你说谎,好好的怎会摔一交?」杨过道:「适才祖师爷教训弟子要乖乖的学艺……」丘处机道:「是啊,那怎么了?」杨过道:「祖师爷走开之后,弟子想祖师爷教训得是,弟子今后要力求上进,才不负了祖师爷的期望之心。」他这番花言巧语,丘处机听得脸色渐和,嗯了一声。杨过接着道:「那知突然之间来了一支疯狗,向弟子乱扑乱咬,弟子踢它赶它,那疯狗却越来越凶。弟子只怕被它咬中,只得转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到了山坑之中。幸好我师父赶来,才救了我起来。」

丘处机将信将疑,眼望赵志敬,意思是问他这番话是真是假,赵志敬大怒,心道:「好哇,你这小臭小子胆敢骂我疯狗?」但形逼势紧,不敢不替他圆谎,只得点头道:「是我救他起来的。」

丘处机这才信了,道:「我去之后,你尽心授他本门玄功,每隔十天,由你马师伯覆查一次,指点窍要。」赵志敬心中老大不愿,但师伯之言那敢违抗,只得点头答应。杨过此时只想着逼师父自认疯狗的乐趣,丘师祖之言全未听在耳里,待丘处机走开数十步,赵志敬怒火上冲,忍不住伸手要往杨过头顶击去。杨过大叫道:「丘师祖!」丘处机愕然回头,道:「甚么?」赵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势甚是尴尬,勉强回臂用手指去搔鬓边头发。

杨过奔向丘处机,道:「祖师爷,你去之后,没人护我,这里好多师伯师叔都要打我。」丘处机将脸一板,喝道:「胡说!那有这等事。」但他是个外表严厉,内心慈和之人,忽然间想起孤儿可怜,朗声道:「志敬,你好好照料这个孩儿,若有差失,回来唯你是问。」赵志敬只得又答应了。

当日晚饭过后,杨过慢吞吞的走到师父所住茅舍之中,垂手叫了声:「师父!」此刻原是传授武艺之时,赵志敬盘膝坐在榻上早已盘算了半日。心想:「这孩子顽劣如斯,此时已是桀骜不驯,日后武艺高了,还有谁更能制他得住?可是丘师伯与师父派我传他功夫,不传又是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决不下,见他慢慢进来,眼光闪动,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更是老大生气,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他此时对本门功夫一窍不通,我只教他玄功口诀,修练之法却半点不传。他记诵得几百句歌诀,可说半点无用。师父与师伯们问起,我尽可推诿,说他自己不肯用功。」

琢磨已定,和颜悦色的道:「过儿,你过来。」杨过道:「你打不打我?」赵志敬道:「我传你功夫,打你作甚?」杨过见他如此神情,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当下慢慢走近,但心中仍是严加戒备,生怕他有甚诡计。赵志敬瞧眼在眼里,只作不知,说道:「我全真派功夫,乃是从内练出外,与外家功夫自外向内者不同。现下我传你本门心法,你要牢牢记住了。」当下将全真派的内功口诀,说了一遍。

杨过聪明过人,只听了一遍,就已记在心里,但寻思:「师父恼我恨我,岂肯当真传我功夫?只怕他教我一些没用的假口诀。」过了一会,假装忘却,又向赵志敬请教。赵志敬照旧说了。到第二日上,杨过再问师父,听他说的与昨日一模一样,这才相信非假,因他若是胡乱捏造,连说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过了十日,赵志敬只是授他口诀,如何习练的实际法门,却一字不说。到第十天上,赵志敬带他去参见马钰,说已授了本门心法,命杨过诵给掌教祖师爷听。杨过从头至尾背了一遍,一字不错。马钰甚喜,连赞孩子聪明。他是个敦厚谦冲的有道之士,所谓君子可欺以方,那里想到赵志敬另有诡计。

夏尽秋至,秋去冬来,转瞬过了数月,杨过记了一肚皮的口诀,可是一丝一毫的功夫也没学到,若论武艺内功,与他上山之时实无半点差别。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自己功夫停滞,岂有不知?只过了十多天,即知师父是有意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却也无法可想,只有待丘师祖回来,再向他诉说。但左等右等,丘处机始终不归。杨过年纪虽小,城府却是极深,心中对师父怀恨愈来愈烈,脸上可越加恭顺。赵志敬暗暗欢喜,心道:「你忤逆师父,到头来瞧是谁吃了亏?」

眼见到了腊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阳传下来的门规,每年除夕前三日,门下弟子大较武功,考查这一年来各人的进境。众弟子见较武之期渐近,日夜勤练不息。

这一天腊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门人分头较艺,称为小较。每年到了这一日,各弟子分成七处,马钰的徒子徒孙成一处,丘处机的徒子徒孙又成一处。谭处端虽然已死,他的徒子徒孙仍是极盛,马钰、丘处机等怜念师弟早死,对他的门人加意指点,是以每年大较,谭氏门人倒也不输于其余六子的弟子。这一年丘处机、王处一等部外出未归,宫中只马钰与郝大通二人留守,但因重阳宫新毁,全真派险遭颠覆之祸,全派上下,都想到全真教虽号称天下武功正宗,实则武林中好手辈出,这名号岌岌可危,因此人人勤练苦修,反比往年更着重了几分。

且说赵志敬,崔志方等玉阳子的门下,这日午后齐集在东南角一处旷地之上,较武论艺。王处一不在山上,当由大弟子赵志敬主持小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脚,或使刀枪,或发暗器,或显内功,由赵志敬等评讲一番,以定甲乙。何谓第四代弟子?盖全真教由王重阳首创,他是创教祖师,马钰等七子是他亲传弟子,称第二代;赵志敬、尹志平、杨康等为七子门徒,称第三代;而杨过等一辈却是第四代了。

杨过入门最迟,位居末座,眼见许多年纪与自己相若的小道士都是拳法精熟,各有专长,并无羡慕之心,,却生怀恨之意。赵志敬见他脸上岔岔不平,有意要使他出丑,待两名小士比过器械,大声叫道:「杨过出来!」杨过呆了一呆,心想:「你没传我半点武艺,叫我出来干么?」赵志敬又叫道:「杨过,你听见没有,快出来。」杨过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杨过,参见师父。」全真门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不少如杨过这般俗家弟子,他们就行俗家之礼。

赵志敬指着场中适才比武得胜的小道士道:「他也大不了你几岁,你去和他比试。」杨过道:「弟子又不会丝毫武艺,怎能和师兄比试?」赵志敬怒道:「我传了大半年功夫,怎说不会丝毫武艺?这大半年中你干什么来着?」杨过无话可答,低头不语。赵志敬道:「你自己懒惰贪玩,不下苦功,拳脚上自然生疏。我问你,手脚齐进横竖找,下一句是甚么?」杨过道:「掌中乱环落不空。」赵志敬道:「不错,我再问你:『生克法随着用,下一句是甚么?』」杨过答道:「闪进全在动中求。」赵志敬微笑道:「很好,一点儿也不错,你就用这四句法门,下场和师兄过招吧。」

杨过又是怔,道:「弟子不会。」赵志敬心中得意,脸上却现大怒之色,喝道:「你学学口诀,却不练功,推三阻四,快快下场去吧。」众道士亲耳听到杨过背诵口诀丝毫无误,只道他临试怯场,好心的出这鼓励,幸灾乐祸的就暗暗讪笑。全真弟子本来都是良善之士,只因郭靖上终南山时一场大战,把全真高手打得一败涂地,得罪的人多了,是以许多人都迁怒杨过,盼他多受挫折,虽然未必就是恶意,但出气之心人人皆有,却也怪他们不得。

杨过见众人催促,有的人冷言冷语,出声讥刺,不由得怒气更盛,把心一横,暗道:「今日把命拼了就是。」当下一纵入场,双臂舞动,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头顶猛击过去。那小道士见他一上场既不行礼,亦不按门规谦逊求教,已自诧异,更见他发疯般乱打,更是吃惊,不由得连连倒退。杨过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冲上去着着进逼。那小道士退了几步,见他下盘虚浮,斜身出足,一招「风扫落叶」,往他腿上扫去。杨过没有提防,立足不住,扑地倒了,跌得鼻血长流。

旁观群道见他跌得狼狈,有的笑了起来。杨过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头向那小道士猛扑。小道士见他来得凶恶,侧身闪避。杨过出招全然不根据法度,双手一搂,已抱住对方左腿。小道士右掌斜飞,击他肩头,这招「天绅倒悬」原是拆解自己下盘被袭的正法,但杨过在桃花岛并未学到武艺,这次在重阳宫中又未得传授实用功夫,对方甚么来招,全不知晓,只听蓬的一声,肩头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已被重重的击中了一掌。他愈败愈狠,一头撞正对方右腿,小道士立足不住,被他压在身上。杨过抡起拳头,狠命往他头上打去。

小道士败中求胜,手肘猛地在他胸口一撞,乘他疼备,已借势跃起,反手一推一甩,又重重将杨过摔了一交。他打个稽首道:「杨师弟承让!」同门较艺,木来一分胜败就须住手,那知杨过势若疯虎,又是疾冲过来。只两三招之间,又已跌倒,但他越战越勇,拳脚也越出越快。赵志敬叫道:「杨过,你早已输了,还比甚么?」杨过那里理会,横踢竖打,竟无半点退缩。群道初时各各好笑,都想:「全真门中那有这种蛮打功夫?」但后来见他情急拼命,只怕闯出祸来,叫道:「算啦,自己师兄弟切磋武艺,不必认真。」

再打一阵,那小道士心中已有怯意,只是闪避挡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拼命,万夫莫当。」杨过在终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气,此时要尽情发泄,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小道士的武功虽远胜于他,却那有这等旺盛的斗志,眼见抵敌不住,只得在场中绕着圈子逃走,杨过在后疾追,骂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过了想逃么?」

此时旁观的十人中倒有八九个是道士,听他这么臭道士、贼道士的乱骂,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人人都道:「这小子非好好管教不可。」眼见那小道士被赶得急了,惊叫:「师父,师父!」盼赵志敬出言喝止,但赵志敬虽连声怒喝,杨过毫不理睬。

正没做理会处,人群中一声怒吼,窜出一名胖大道人,此人身材虽然肥胖,行动却极灵便,纵上前去,一把抓住杨过的后脑,提了起来,拍拍拍的三记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的他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杨过险险被他三下打晕,一看之下,原来是与自己有仇的净光。杨过首日上山,净光曾被他使诈险些烧死,因而受尽师兄弟们的讪笑,说他本事还不及一个小小孩儿。他一直怀恨在心,此时见杨过又在胡闹,忍不住出来动手。

杨过本就打豁了心,一见是他,更知无幸,只是后心被他抓了,动弹不得。净光一声狞笑,又是拍拍拍三记耳光,叫道:「你不听师父的言语,就是本门叛徒,谁都打得。」说着举手又要打落,赵志敬的师弟崔志方为人正直,见杨过出手之际,竟似不会半点本门武功,又知赵志敬心地狭隘,只怕其中另有别情,此时见净光落手凶狠,恐防重伤了他,于是喝道:「净光,住手!」

净光听师叔叫喝,虽然不愿,只得将杨过放下,道:「师叔你有所不知,这小子狡诈无赖,不重重教训,我教中还有甚么规矩?」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杨过面前,只见他两边面颊都肿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边都是鲜血,神情十分可怜,当下柔声道:「杨过,你师父教你武艺,你怎么不好好用功修习,却与师兄们撒泼乱打?」杨过恨恨的道:「甚么师父?他没教我半点武功。」

十  二


崔志方道:「我明明听到你背诵口诀,一点也没有背错。」杨过想起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背诵四书五经,只道赵志敬所教的也是与武功绝无关连的经书,道:「我又不想考试中状元,背这些劳什子何用?」崔志方假意发怒,要试一试他是否当真不会半点本门武功,当下板起脸道:「对尊长说话,怎么这等无礼?」倏地伸出手去,在他肩头一推。

崔志方也是全真派门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虽不及赵志敬,尹志平等人,但也足以纵横江湖,这一推轻重疾徐,用得恰到好处,若是不会武功之人,受了这一推立时仰天跌倒;如学过别派功夫,多半运劲支撑,使身体不致后仰。唯有本门功夫运虚化实,以柔化刚,能自然而然的用巧劲卸开。纵然功夫肤浅,难以移虚为实,设法瞒得过他。

他出手这么一推,但觉杨过肩头微侧,竟把他的推力卸开了一小半,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惊,心头疑云大起,寻思:「以他这化力而论,实有近十年的本门功夫,他小小年纪,入我门不过半年,功力怎能如此之深?他既具此功力,适才比武就不该如此乱打,难道当真有诈么?」他那里知道这中间实有许多转折,当年马钰以全真派的上乘内功传了郭靖,郭靖传了一些给秦南琴,而南琴当杨过数岁之时就教他练气。是以杨过与人过招动手,并无半点武功底子,但内功的修习,却已有十年以上的根基,崔志方不明其中道理,自然要大惑不解了。

杨过被他一推,胸口气都喘不过来,只道他出手殴打自己。他此时天不怕,地不怕,纵然丘处机亲来,也要上前动手,那里会忌惮崔志方?当下低头直冲,向他小腹上撞来。崔志方那能与小孩儿一般见识,微微一笑,闪身让开,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实功夫,说道:「净光,你与杨师弟过过招,下手有分寸些,别太重了!」

净光巴不得他有这句话,身子一晃,已挡在杨过前面,左掌虚拍,杨过向右一躲,净光右掌打出,这一掌「虎门手」劲力不小,砰的一响,正中杨过胸口。若非他有十年以上的内力,非当场口喷鲜血不可,饶是如此,也是胸前疼痛不堪,脸如白纸。净光见一掌打他不倒,也是暗自诧异,右拳又击他面门。杨过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丝毫不会最普通的拆解之法,净光右拳一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响,打中他的小腹。杨过痛得弯下了腰,净光竟然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缘猛斩而下,正中项颈。他满拟这一斩对准要害,要他立时晕倒,以报昔日之仇,那知杨过大有乃祖杨铁心至死不屈的硬骨头,身子晃了一晃,仍不跌倒,只是头脑昏眩,已全无还手之力。

崔志方此时已知他确是不会武功,叫道:「净光,住手。」净光向杨过道:「喂,你服了我么?」杨过骂道:「臭贱贼道,终有一日要杀了你!」净光大怒,两拳连击,都打在他的鼻梁之上。杨过被殴得昏天黑地,摇摇晃晃,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全身忽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冲上来,眼见净光第三拳又向面门击至,闪无可闪,避无可避,自然而然的双腿一弯,口中阁的一声叫喝,手掌推出,正中净光小腹。但见他一个魁梧奇伟的身躯突然平平飞出,腾的一响,尘土飞扬,跌在三丈之后,直僵僵的躺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了。

旁观的众道士见净光以大欺小,毒打杨过,均有不平之意,长一辈的除赵志敬外,都出声阻拦,那知突然之间,忽见净光被杨过双掌推出,直挺挺的跌在地下,动也不动,人人都大为讶异,一齐拥过去察看。杨过无意中使用蛤蟆功,第一次在桃花岛上击毙一名丐帮弟子,这一次又将净光打得直飞出去,只听见众道士乱叫:「啊哟,不好,死了!」「没气啦,准是震碎了内脏!」「快禀报掌教祖师。」杨过心知又已闯下了大祸,昏乱中不及细想,当下撒腿便奔。

众道都在查探净光的死活,杨过悄悄溜走,竟无人留心。赵志敬一看净光的伤势,见他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实无活命之望,又骇又怒,大叫:「杨过,杨过,你学的是甚么妖法?他武功虽强,只因平日长在重阳宫留守,见闻不广,竟不识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几声,不闻杨过答应,众道士回过身来,已不见他的纵影。赵志敬立传口令,东西南北,分头追拿,心想终南山方圆数里,都是重阳宫的势力,谅你这小小孩童能逃到何处?」

且说杨过慌不择路,迈步乱闯,只拣树林密处钻去,奔了一阵,只听得背后喊声大振,四下里都有人在大叫:「杨过,杨过,你这小子快出来。」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乱走,忽觉前面人影一晃,一名道士已见到了他,掩着过来。杨过急忙转身,西边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杨过低头急冲,那道士张臂扑来,杨过垂膝俯腰,仍使蛤蟆功之劲,一托一拍,将他从自己头顶甩了过去,那道士虽然未受重伤,却也跌得七荤八素,遍体鳞伤。另外两名道人见他出手凶狠,当下不敢过分逼近,只是在三四丈外站着,远远叫喊。

杨过用蛤蟆功连胜二道,恐惧之心少却,但足下毫不停留,仍是向前疾冲,走了一阵,已将身后诸道抛远,正自欢喜,忽听一棵大树后忽喇一响,窜出一个面目清秀的中年道人,拦在身前。杨过认得他是丘处机座下的大弟子尹志平,在重阳宫第三代弟子中地位最高,急忙转而向左。那知尹志平身法好快,左手一探,已抓住他的胸口,微笑道:「跟我走吧!」杨过仍运蛤蟆功功夫,双掌齐出。尹志平见他出掌厉害,心中一惊,急忙抢在头里,不待他掌力发出,两双手已紧紧抓住他的手腕,硬生生将他的蛤蟆功逼了回去。须知蛤蟆功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厉害功夫,但杨过修习时日极浅,如何是全真第三代高弟子的对手?只急得双足乱跳,正要破口骂人,尹志平忽然叹了口气,放脱双手,道:「你快快逃下山去,我在这里给你掩护。若给你师父拿到,你这条小命再也不保了。」

原来尹志平已听弟子传报此事,他向来知道赵志敬脾气暴躁,待人刻薄寡恩,与他素来不睦,又见杨过口肿目青,满脸血污,定是遭过一番毒打,想起昔年与他父同门学艺之情,心肠忽软,当下放他逃走。

杨过呆了一呆,近年来他受尽欺辱,对人人都不相信,只怕尹志平故意相害,当下头也不回的向前急奔,隐隐听到身后尹志平在与人呶呶争辩。他这一阵急奔,实是出足了全力,幸亏十馀年修习内功,这才支撑得住。他避开道路,在草丛乱石中向山下狂跑,眼见天色逐渐昏黑,全身酸软,几欲跌倒,只得坐在石上喘一喘气。坐了一会,待要站起来再走时,忽听身后有人一声冷笑。杨过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颗心吓得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身后一个道人横眉怒目,长须垂胸,正是赵志敬。

二人相对怒视半晌,片刻之间,都是一动也不动。杨过突然大叫一声,转身便逃。赵志敬抢上前去,一把抓他后口。杨过向前一扑,拾起一块石子,向后掷出。赵志敬侧身避过,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杨过狂奔几步,只见前面是一片峭壁,也不知下面是深谷还是山溪,勇身往下一跳,登时甚么也不知道了。

赵志敬凭着峭壁向下张望,只见杨过沿着青草斜坡,堕碌碌的滚进了树丛之中。他可不敢就此跃下,于是另寻路径,绕道到那青草坡上,顺着杨过在草地上压平的一条路线,寻进树丛,只见树林越行越密,到后来竟是遮得不见半点日光。他走出数丈,猛地省起,这是重阳祖师昔年所居的活死人墓,本派向有严规,任谁不得入内一步,但若容杨过就此躲过,却是心有不甘,当下高声叫道:「杨过,杨过,快出来。」

叫了几声,不闻丝毫回音,他大着胆子,又向前走了几步,朦胧中见地下立着一块石碑,低头一看,见碑上刻着四个字道:「外人止步。」赵志敬踌躇半晌,提高嗓子又叫:「杨过你这小贼,再不出来,抓住你活活打死。」叫声甫毕,忽闻林中起了一阵嗡嗡异声,接着灰影晃动,一群白色蜂子从树叶间飞出,扑了过来。赵志敬大惊,挥动袍袖要将蜂子驱开,他内力深厚,衣袖上的劲道原自不小,但挥了数挥,蜂群突分为二,一群正面扑来,另一群却从后攻至。赵志敬更是心惊。不敢丝毫怠慢,双袖飞舞,护住全身。那知这群玉蜂似通灵性,数扑不入,二群又分为四群,东南西北四面进攻。赵志敬不敢再行抵御,双袖挥动掩住头脸,急忙转身奔出。

那群玉蜂嗡嗡追来,飞得虽不甚速,却是死缠不退。赵志敬逃向东,玉蜂追向东,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微一缓慢,两支蜂子猛地从空隙中钻了进去,在他右颊上各螯了一针。赵志敬剧痛难当,袖法更加乱了。心想:「今日我命休矣!」只道群蜂要拥而上,那知玉蜂一螯即足,不肯多费力气,见蜂毒发作,他痛得在林边草坡上滚来滚去,随即收队回林。

且说杨过摔在山坡,晕去了滚进树林,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身上刺痛,一疼睁开眼来,只见无数白色蜂子在身周飞舞来去,耳中听到的尽是嗡嗡之声。他这一日受尽了苦楚,究竟年纪幼小,终于再也难以撑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真是幻,终于又晕了过去。

又过了良久良久,忽觉口中有一股冰凉清香的甜浆,缓缓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内,但觉说不出的受用,微微睁眼,忽见一张生满鸡皮疙瘩的丑脸,正向自己怒目而视。杨过一惊,险险又要昏去。那丑脸人伸出左手,捏住他的下颚,右手拿着一支杯子,又将甜浆灌在他口里。须知这是玉蜂所酿的蜂蜜,能治百毒,若治玉蜂本身所螯之毒,更是灵验无比。

杨过但感身上痛楚登减,知那丑人并无恶意,微微一笑,表示谢意。那丑脸人也是一笑。岂知她不笑倒也罢了,这一笑牵动脸上肌肉,更是奇丑难言,杨过心头一惊,只是觉得她奇丑之下,却含仁慈温柔之意,比之终南山群道的飘逸潇洒中蕴有冷峭,却令他温暖得多,于是说道:「婆婆,别让师父来捉我去。」

那丑脸老妇听他称自己为婆婆,心中甚喜,道:「孩子,你师父是谁?」杨过好久没听到这种温和关切的声音,他情感本来极易激动。胸间一热,也不回答她的问话,不禁放声大哭起来。那老妇轻轻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劝慰,让他哭个痛快。只是脸含微笑,侧头望着他,目光中充满慈和爱怜之色。

那丑脸老妇待他哭了一阵,柔声道:「你好些了吗?」那知杨过最是吃软不吹硬的性儿,别人欺他辱他,他决不能在人前流半点泪水,此时听那老妇语音温柔关切,心中一酸,忍不住又哭了起来。那老妇拿手帕给他拭泪,安慰道:「乖孩子,别哭别哭,过一会身上就不痛啦。」她越是劝慰,杨过越是哭得伤心,倒教那老妇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帷幕外一个娇媚的声音说道:「孙婆婆,你怎么把人家孩子欺侮成这个样子?」杨过抬起头来,只见一支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帷幕,走出一个少女来。那少女披着轻纱般的白衣,风致绰约,二十岁不到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异常,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隐隐透着异气,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位仙女。杨过脸上一红,立时收声,低垂了头甚感羞愧,但随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见她也正望着自己,忙又低下头来。

孙婆婆笑道:「我没法子啦,还是你来劝劝他吧。」那少女走近床边,看他头上被玉蜂螯刺的伤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角,瞧他是否发烧。杨过的额头与他掌心一碰到,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原来她掌寒冷异常,竟似冰雪一般。那少女道:「没甚么。你已喝了玉蜂浆,半天就好。孩子,你叫甚么名字?」

杨过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对,心中忽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之感,只觉这少女美极艳极,但神色之间,冷冰冰的不透半点心事,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这女子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神道仙女?」虽听她语音娇柔婉转,但语气之中,似乎也没丝毫暖意,一时呆住了竟不敢回答。孙婆婆笑道:「这位龙姊姊是此间主人,她问你甚么,你都回答好啦!」

原来这美貌的白衣少女,正是活死人墓的主人小龙女,那孙婆婆是服侍她师父的女仆,自她师父逝世,两人在墓中相依为命。这日听到玉蜂的声音,知道有人闯进墓地外林,孙婆婆出去一看,见杨过已中毒挥倒,当下将他救了转来。根据这墓中规矩,任谁外人都不能闯入半步,男子进来更是犯了大忌。只是杨过年幻,又见他遍体伤痕,孙婆婆虽然相貌凶恶奇丑,心地却极慈祥,是以破例相救。

杨过翻身坐起,跃下地来,向孙婆婆和小龙女都磕了一个头,说道:「弟子杨过,拜见婆婆,拜见龙姑姑。」孙婆婆眉花眼笑,连忙扶起,道:「啊,你叫杨过,不用行礼。」她在墓中住了几十年,从不与外人接触,此时见杨过人品俊秀,聪明伶俐,心中说不出的喜爱。小龙女却只点了点头,自行坐在床边的一张椅上。孙婆婆道:「你怎会到这里来?怎生受了伤?那一个歹人将你打成这个样子的啊?」她口中问着,却不等他答覆,出去拿了好些点心糕饼,不断劝他吃。

杨过吃了几口糕点,于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从头至尾的一一说了。他口齿伶俐,说来本已娓娓动听,加之新遭折辱,言语之中更是心情激动。孙婆婆不住叹息,时时插一句评语,竟然句句护着杨过,一会说黄蓉偏袒女儿,一会又斥责赵志敬心胸狭隘,欺侮孩子。小龙女却不动声色,悠悠闲闲的坐着,只在听杨过说到李莫愁之时,与孙婆婆对望了数眼。

孙婆婆听杨过说罢,伸臂将他搂在怀里。连说:「我这苦命的孩子。」小龙女缓缓站起身来,道:「他的伤不碍事,孙婆婆,你送他出去吧!」

孙婆婆和杨过都是一怔,杨过大声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孙婆婆道:「姑娘,这孩子若是回到重阳宫中,他师父定要难为他。」小龙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师父说起,教他别难为孩子。」孙婆婆道:「唉,旁人教门中的事,咱们也管不着。」小龙女道:「你送一瓶王蜂蜜浆去,再跟他说,那老道不能不根据。」她言语虽然斯文,但自有一种威严之意,教人难以违抗。孙婆婆叹了口气,知道小龙女自来执拗,多说也是无用,双眼望着杨过,甚有怜惜之意。

杨过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谢婆婆和姑姑医伤,我走啦!」孙婆婆道:「你到那里去?」杨过呆了一呆,道:「天下这么大,到处都好去。」但在他心中,实不知该到何处才是,眼光之中,不自禁的露出凄然之色。小龙女道:「小兄弟,非是我不肯留你过宿,实是此处向有严规,不容旁人入来,请勿见怪。」杨过昂然道:「姑姑说那里话来?咱们后会有期了。」他虽满口学的大人口吻,但声音稚嫩,孙婆婆听来又是可笑又是可怜,见他眼中泪珠莹然,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掉将下来,又劝道:「姑娘,这深更半夜的,就让他明儿一早再去吧。」小龙女一件事一决定,任谁劝说都不能听,微微摇头,道:「婆婆,你难道忘了师父当年的门规?」孙婆婆无法再说,站起身来,低声向杨过道:「来,孩子,我送你一件物事玩儿。」杨过伸手背在眼上一抹,低头向门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也不用你送我回去。」

刚走到门口,忽然外面传进一个声音,是有人朗声叫道:「全真门下弟子尹志平奉师命拜见龙姑娘。」这声音显是在墓外林中发出,但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孙婆婆拉住杨过,道:「外面有人找你来啦,且别出去。」杨过脸色苍白,又惊又怒,身子剧烈发颤。小龙女道:「孙婆婆,你跟他们说去吧。」孙婆婆微微一沉吟,道:「也好。」她转向杨过道:「你暂且留在这儿,待我去跟他们说个明白。」那知杨过骨气极硬,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当,我既失手打死了人,让他们杀我抵命便了。」说着大踏步走出门去。

孙婆婆叹道:「这孩子,这般倔强的性儿。急忙跟出,原来此时他们正在活死人墓的中心。此墓虽然号称坟墓,其实是一座极为宽敞宏大的地下居室,当年王重阳练武修功,都在此处。王重阳草创之时,一切布置力求简朴,到后来他的旧侣居入,大加整顿,变得既是雅致华美,又是奇幻百端,若无孙婆婆引导,杨过绕来绕去走上一晚,也未必能走出墓门。

当下孙婆婆牵着杨过之手,片刻间穿过丛林,来到林前空地,月光下只见六七名道人一挑站着,另有四名伙工道人,抬着身受重伤的赵志敬与净光。那些道人见到杨过,轻声低语,不约而同的走上了几步。杨过挣脱孙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声道:「我在这里,要杀要剐,全凭你们就是。」

那些道人想不到他小小一个孩儿,居然这般刚硬,都颇出意料之外。人群中一个道人走了出来,伸手抓住杨过,拖了过去。杨过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甚么?」那道人是赵志敬的大弟子,眼见师父为了杨过身受玉蜂一螯,痛得死去活来,性命是否能保,尚在未知之天。他自幼受赵志敬抚养教诲,对他敬爱有如亲生之父,心里自然对杨过痛恨万分,听他出言冲撞,顺手就是一拳,打在他的头上。

孙婆婆本欲与群道好言相劝,见杨过被人强行拖去,心中本已大为不忍,突然见他被殴,这怒火那里还按得下?立时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拉住杨过的那道人手上。那人只觉手腕上热辣辣的一阵剧痛,犹似被铁鞭击中一般,不由得松手放开杨过,待要喝问,孙婆婆左手已将杨过抱起,转身而行。

这挥袖夺人看似缓慢,实则迅捷已极,群道只呆了一呆,孙婆婆已行在丈许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来!」一齐抢上。孙婆婆回头冷笑,道:「你们要怎地?」尹志平识得大体,知道活死人墓中的人物与师门渊源极深,不敢轻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家散开,不得在前辈面前无礼。」这才上前,稽首行礼,道:「弟子尹志平拜见前辈。」孙婆婆道:「干甚么?」尹志平道:「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请前辈赐还。」孙婆婆双眉一扬,厉声道:「你们当我之面,已将他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观之中,更不知要如何折磨他。要我放回,万万不能。」

尹志平忍气道:「这孩子顽劣无比,欺师灭祖,无法无天。武林中人讲究的是敬重师长,敝教责罚于他,想来也是该的。」孙婆婆怒道:「甚么欺师灭祖,全是一面之词。」她指着躺在担架中的净光道:「孩子跟这胖道士比武,是你们全真教自己定下的规矩,他本来不肯比,被你们硬逼着下场。既然动手,自然有输有嬴,这胖道人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谁了?」她相貌本来丑陋,这时心中动怒,紫胀了脸皮,更是怕人。说话之间,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多个道士,站在尹志平身后,窃窃私议,不知这个丑老婆子是谁。

尹志平心想,打伤净光之事,原也怪不得杨过,但在外人面前,不能自堕威风,说道:「此事是非曲直,咱们自当禀明掌教祖师,任祖师爷裁断。请老前辈将这孩子交下吧。」孙婆婆冷笑道:「全真教自王重阳以下,向来就没一个好人,若非如此,咱们住得这般近,干么从来不相往来?」尹志平心道:「这是你不跟咱们往来,难道是咱们故意不睬你了?」但口上却不跟她辩驳,只说:「请老前辈成全,敝教若有得罪之处,当禀明掌教祖师,再行登门谢罪。」

此时杨过搂着孙婆婆的头颈,在他耳边低声道:「这道人鬼计很多,婆婆你别上他的当。」孙婆婆见杨过跟自己亲热,极是高兴,当下心意已决:「说甚么也不能让他们将孩子抢去。」于是高声叫道:「你要带孩子去,想怎么对付他?」尹志平一怔,道:「弟子与这孩子的亡父有同门之谊,决不能难为亡友的孤儿,老前辈大可放心。」孙婆婆摇头道:「老婆子素来不爱跟外人多说话,少陪啦。」说着拔步走向树林。

赵志敬被人抬着,给玉蜂螯伤之处麻痒难当,但心中却极明白,听尹志平与孙婆婆斗口,久久不决,不禁愈听愈怒,突然间一跃而起,纵到孙婆婆跟前,喝道:「这是我的弟子爱打爱骂,全凭于我。不许师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这等规矩?」孙婆婆见他的脑袋肿得比平时几乎大了一倍,又听了他的说话,知道就是杨过的师父,一时之间倒无言语答他,只得强词夺理:「我偏不许你管教,那便怎么?」赵志敬喝道:「这孩子是你甚么人?你凭甚么来横加插手?」

孙婆婆一怔,大声道:「他早已不是你全真教的门人啦。这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龙女姑娘为师,他好与不好,天下只有小龙女一个人管得着,你们乘早别来多管闲事。」此言一出,群道一齐大哗。

原来按照武林规矩,若未得本师允可,决不能允拜别人为师,否则即为重中叛逆,招致武林同道不齿,踪然另遇之明师本领较本师高出十倍,亦不能见异思迁,任意往高枝走。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为师后,再跟洪七公学艺,始终不称「师父」,直至后来柯镇恶等正式允可,方与洪七公定师徒名分。此时孙婆婆被赵志敬抢白无言可对,她又从来不与武林人交往那知道这些规矩,当下信口开河,却不知犯了大忌。全真诸道中本来倒有半数怜惜杨过,一听她胆敢公然反出师门,那是全真教创教以来从所未有之事,无不大为恼怒。

赵志敬伤处一时剧痛,一时奇痒,本已难以忍耐,只觉拼了一死,反而爽快,咬牙问杨过道:「杨过,此事当真。」杨过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他见孙婆婆为了护着自己与师父争吵,不论她说甚么都要应承,于是大声叫道:「臭道士,你这般打我,为甚么还认你为师?不错,我拜了孙婆婆为师,又拜了龙姑姑为师啦。」

赵志敬气得胸口几欲炸裂,飞身而起,双手往他身上抓去。孙婆婆骂道:「好杂毛,你作死么?」右臂格出,与赵志敬手腕一碰,那赵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若论武功造诣,犹在尹志平之上,虽然身受重伤,出势仍是极为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了两步。孙婆婆呸了一声,道:「好杂毛,倒非无能之辈。」赵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这次孙婆婆不敢再小觑于他,侧身避过,裙里腿无影无踪的忽地飞出。赵志敬听到风声,待要躲避,被玉蜂所螯之处突然奇痒难当,不禁「嗳哟」一声大叫,抱头蹲低,就在他大叫声中,孙婆婆一腿踢在他的胁下。赵志敬身子飞起,在半空中还是痒得「嗳哟」的大叫。

尹志平抢上两步,纵身将赵志敬接住,交给身后的弟子。他见孙婆婆武功家数奇异无伦,知道自己未必是她敌手,一声忽哨,六名道人从两侧围上,布成了天罡北斗之阵,将孙婆婆与杨过包在中间。叫声:「得罪!」两旁天枢,摇光的两名道人攻了上去。

孙婆婆不识得这个阵法,只还了几招,立时知道厉害,兼之左手抱着杨过,只能一手应敌,拆到十二三招时,已是凶险百出。这七名道士的武功个个在她之下,但七人联而为一,所生威力却又不止大了七倍。孙婆婆每一攻着都被尹志平推动阵法,极巧妙的化解开去,而北斗阵的攻势却是连绵不断,防不胜防。再拆十馀招,孙婆婆的右掌被两名道士缠住了,左侧又有两名道士攻上。迫于无奈,只得放下杨过,出右手相迎。只听得北斗阵中一声忽哨,有两名道士抢上来拿杨过。

孙婆婆暗暗心惊:「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点本事,老婆子对付不了。」一面出裙里腿逐开两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来,这吟声初时极为轻微,众人全不在意,但她的吟声后与前一声相叠,重重叠叠,竟然越来越响,众道士都觉耳中渐不舒服,越听越是难过,有的竟用手指去塞住耳朵,攻势顿缓。

尹志平与孙婆婆一起相斗,却是全神戒备。他知当年住在这活死人墓中的前辈,武功可与全真教的创教祖师并驾争先,她的后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自以听到嗡嗡之声,只道是一种传音摄心之法,急忙屏息宁神,以防为敌人所制。那知听了一阵,她吟声虽然不断加响,自己心旌却毫无动摇之象,正自奇怪,猛然间想起一事,不由得大惊失色。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2: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三: 活 死 人 墓


正欲传令群道急忙退开,但听得远处的嗡嗡之声,已与孙婆婆口中的吟声混成一片。尹志平大叫:「大夥儿快退!」群道一呆,心想:「咱们眼见已占上风,这老婆婆乱叫乱嚷又怕她何来?」突然树林中灰影闪动,一群玉蜂飞了出来,往众人头顶扑去。群道见过赵志敬所吃的苦头,一见蜂群,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掉头就逃。那群玉蜂急飞追去。

眼见群道人人难逃蜂螯之厄,孙婆婆哈哈大笑,忽然一个老道高声吟道:「善哉,善哉!」越众而前,手上拿着两个模样甚是奇特的火把,迎风一晃,火把已经点燃,两股浓烟从火把头上升起。群蜂被这股黑烟一熏,阵势大乱,慌不迭的退了回来。孙婆婆大吃一惊,看那道时,只见他白发白眉,脸孔极长,看模样是全真教中的高手。喝问:「喂,你这老道是谁?干么驱赶我的蜂儿。」那老道笑道:「贫道郝大通,拜见婆婆。」

孙婆婆虽然素来不与武林中人交往,但与重阳宫近在咫尺,也知郝大通是王重阳座下的七大弟子之一,心想似尹志平这等道士本事已自不小,这个老道自然更加难缠,鼻中闻到火把上的浓烟,臭得中人欲呕,眼下又无玉蜂可恃,只得乘早收篷,指着郝大通身后,笑道:「丘处机,王处一,你们就是一齐上来,我孙老婆又有何惧?」郝大通一怔:「怎么丘王两位师兄也到了?」回头看时,那有丘王的人影,再转过头来,只听得林中大笑一绝,孙婆婆早已与杨过走得远了。尹志平道:「郝师叔,咱们追是不追?」郝大通摇头道:「祖师爷定下严规,不得入林,且回观从长计议,再作道理。」

孙婆婆携着杨过的手,又回活死人墓中,二人共经这番患难,更是亲密了一层。杨过担心小龙女仍是不肯收留自己,孙婆婆道:「你放心,我定要说得她收你为止。」当下命他在厢房中休息,自行去和小龙女关说。等了许久许久,始终不见她回来。杨过越等越是焦虑,心想:「龙姑姑多半不肯留我在此,孙婆婆纵能强她答应,我在此处也是无味。」侧头想了片刻,心念已决,悄悄向外走去。

刚走出房门,孙婆婆匆匆走来,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婆婆,我去啦,等我年纪大些,再来望你。」孙婆婆道:「不,我送你到一处地方,教别人不能欺你。」杨过一听此言,已知小龙女果然不肯收留,不禁心中一酸,低头道:「那也不用了。我是个顽皮孩子,不论到那里,人家都不要我。婆婆你别多费心。」孙婆婆是个急性子之人,与小龙女争了半天,见她执意不肯,心中也自恼了,又见杨过可怜,胸口热心上涌,叫道:「孩子,别人不要你,婆婆偏喜欢你。你跟我走,不管到那里,婆婆总是跟你在一起。」

杨过大喜,伸手拉着她手,二人一齐走出墓门。孙婆婆气愤之下,也不携带衣物,伸手在怀中一摸,碰到一个瓶子,记起那是要给赵志敬疗毒的蜂浆,心想这老道自然可恶,却是罪不致死,他不服这蜂浆,伤势难愈,左手抱起杨过,当即往重阳宫中而去。

此时重阳宫已修复了一小半,虽与以前规模差得甚远,但已有些木房瓦屋。杨过见她奔近重阳宫,吓了一跳,低声道:「婆婆,你又去干甚么?」孙婆婆道:「给你师父送药。」几个起落,已奔近道观之前。她一跃上墙,正要往院子中纵落,突然黑暗中钟声镗镗响起,远远近近到处都是忽哨之声。在一片寂静中猛地响起这许多声音,孙婆婆知己陷入重围,她虽艺高人胆大,却也不免暗暗心惊。

须知全真教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宗派,平时防范布置已异常严密,这日接连出事,更是四面八方都有守护,一见墙外有人闯入,立时示警传讯,不但宫中众弟子分批迎敌,更有一群道人远远散了出去,一来包围已闯入腹地的敌人,来阻挡敌人的后援。

孙婆婆见了这等声势,心中也是不禁嘀咕,高声叫道:「赵志敬呀,快出来,我有话跟你说。」大殿上一名中年道人应声而出。说道:「前辈夤夜闯入敝观有何见教?」孙婆婆道:「这是治他蜂毒的药,拿了去吧!」说着将一瓶玉蜂浆抛了过去,那道人伸手接住,将信将疑,寻思:「她干么这等好心,反来送药。」朗声道:「那是什么药?」孙婆婆道:「不必多问,你给他尽数喝将下去,自见功效。」那道士道:「我怎知你是好心还是歹意,又怎知道这是解药还是毒药,赵师兄给你害得这么惨,怎么忽然又生出菩萨心肠来啦?」

孙婆婆性子最直,听他对自己竟有所疑之意,出言又甚不逊,怒气竟自不可抑制,将杨过往地下一放,一跃而前,夹手将玉蜂浆抢过,拔去瓶塞,对杨过道:「张咀!」杨过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张大了口。孙婆婆瓷瓶一侧,将一瓶玉蜂浆都倒在杨过的咀里,说道:「好,免得被你们疑心是毒药。过儿,咱们走吧!」说着携了杨过之手,走向墙边。

那道士老羞成怒,暗自后悔不该无端相疑,看来她送来的倒真是解药,赵志敬若是无药救治,只怕难以挨过明日,当下飞身过去,双手一拦,道:「老前辈,你何必生这么大气,我随口说一句,你又当真了。既是解药,就请见赐。」孙婆婆恨他油咀滑舌,反复无常,冷笑道:「解药就只一瓶,要多是没有的了。赵志敬的性命,算是断送在你之手啦。」说着反手一个耳括子,喝道:「你不敬前辈,这就要教训教训你。」这一掌打得清脆爽辣,落掌奇快,那道士竟然无法闪避,拍的一声,正中脸颊。

门边两名道士脸上变色,齐齐说道:「就算你真是前辈,也岂能容你在重阳宫撒野?」一出左掌,一出右掌,从两侧分进合击。孙婆婆领忽略全真教北斗阵的功夫,知道极不好惹,此时身入重地,那能跟他们恋战?身子一晃,抱起杨过就往墙头跃去。

眼见墙头无人,她刚要在墙上落足,突然墙外一人纵身跃起,喝道:「下去吧!」双掌迎面推来。孙婆婆人在半空,无法借劲,只得右手还了一招,单掌与双掌相交,各自退后,分别落在墙壁两边。六七名道士连声呼啸,将她挤在墙角。

这六七人却都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高手,显然是特地挑将出来,防守道宫的大殿。刹时之间,此上彼退,此退彼上,六七人已波浪般攻了数次。孙婆婆被逼在墙角之中,欲待携着杨过冲出,那几名道人所组成的人墙,将她硬生生的挡住了,数次冲突,都被逼了回来。若是她孤身一人,这几名全真道人武功再高,却也阻她不住,只是她要分神照顾杨过,武功大大减弱。

又拆了十馀招,主守大殿的张志光知道敌人已无能为力,当即传令点毫蜡烛,只见十馀根巨烛在大殿四周燃起,照得孙婆婆面容惨淡,一张丑脸阴森森怕人。张志光叫道:「守阵止招。」七名与孙婆婆对掌的道人同时向后跃开,双掌当胸,各守方位,孙婆婆喘了口气,冷笑道:「全真教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虚传。几十个年青力壮的杂毛合力欺侮一个老太婆,一个小孩子,嘿嘿,厉害啊厉害。」

张志光脸上一红,说道:「咱们是捉拿闯进宫来的刺客,管你是老太婆也好,男子汉也好,长着身子进来,总得矮着身子出去。」孙婆婆笑道:「甚么叫做矮着身子出去?叫老太婆爬出山门,是也不是!」张志光适才脸上被她一掌打得疼痛异常,那肯轻易罢休,说道:「若要放你,那也不难,只是须根据咱们三件事。第一,你放蜂子害了赵师兄,须得留下解药。第二,这孩子是全真教的弟子,不是掌教祖师允可,那能任意脱却师门,你将他留下了。第三,你擅自闯进重阳宫,须得在重阳祖师之前磕头谢罪。」

孙婆婆哈哈大笑,道:「我早跟咱家小龙女说,全真教的道士全没出息,老太婆的话几时说错了?来来来,我跟你磕头陪罪。」说着福将下去,就要跪倒。

这一着倒是大出张志光意料之外,一怔之间,只见孙婆婆已然跪倒,忽地寒光一闪,一枚暗器直射过来。张志光叫声啊唷,急忙侧身避开,但那暗器来得好快,噗的一下,正钉在他左肩,原来那是一枝紧背低头弩,这弩箭装在背心衣内,头一低,弩箭激射而出,教人难于防避,总算孙婆婆并不想取他性命,准头稍偏,避开他咽喉而钉在肩头。

群道见张志光中箭,口中惊怒呼喝,纷纷拔出兵刃。全真道人个个都使长剑,一时之间庭院中剑光耀眼。孙婆婆负隅而立,咀角间微微冷笑,心知今日难有了局,但她性情老而弥辣,那肯屈服,转头问杨过道:「孩子,你怕么?」杨过见到这些长剑,心中早在暗想:「若是郭靖伯父在此,臭道士再多我也不怕。若凭孙婆婆的本事,咱们却闯不出去。」听孙婆婆相问,朗声答道:「婆婆,让他们杀了我便是,此事跟你无关,你快出去吧。」

孙婆婆听这孩子如此硬骨头,又为自己着想,更是爱怜,高声道:「婆婆跟你一起死在这里,好让臭道士们逞了心意。」突然之间,她大喝一声:「着!」长臂突然伸出,抓住了两名道士的手腕,一拗一夺,已将两柄长剑抢了过来。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怪异之极,似是蛮抢,却又巧妙非凡。两道丝毫没有防备,眼睛一霎,手中已失了兵器。

孙婆婆将一柄长剑交给杨过,道:「孩子,你敢不敢跟臭道士们动手?」杨过道:「我自然不怕。就可惜没有旁人在此。」孙婆婆道:「甚么旁人?」杨过道:「全真教威名盖世,如这等欺侮孤儿老妇的英雄之事,若无旁人宣扬出去,岂不可惜?」他年纪虽轻,但听了孙婆婆适才与张志光斗口,已会到其中关键。他语音清脆,带着明显的童音,这几句话一说,大殿上群道中倒有二大半自觉羞愧,心想合众人之力而与一个老妇一个幼童相斗,确是胜之不武。有人低声道:「我去禀告掌教祖师,听他示下。」

张志光肩头中了暗器,伸手一按拔,发觉弩尖装有倒刺,插入肉里后愈拔愈痛,生怕那弩上喂有剧毒,心想若不将这老妇拿住,搜出她的解药,只怕自己也难活命,道:「先拿下她,再去请掌教祖师爷发落。」当下扬声喝道:「各位师弟齐上,把人拿下了。」

只因张志光这一念之差,日后生出许多事来。此时马钰独自在山后十馀里的一所小茅屋中清修,教中诸务,都已交付于尹志平处理。若是马钰得知孙婆婆闯进宫来,必定善言排解,约束弟子不得无礼,就可惜他未及知悉,郝大通又生来气盛,以致误了大事。

那天罡北斗阵渐渐缩小,眼见孙婆婆只有束手被缚的份儿,那知待七道攻到距她三步之处,她竟守得紧密异常,再也进不了一步。这阵法若在张志光主持之下,原可多变杀法,但他肩头受伤后,只怕弩箭上有毒,身子一动,血行加剧,毒气发作得更快,所以只在一旁喝令指挥,他既不下场,阵法威力就大大减弱。

群道久战不下,渐感狼狈,孙婆婆突然一声呼喝,抛下手中长剑,抢上一步,从群道剑光中钻身出去,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将他提了起来,叫道:「臭杂毛,你们到底让不让路。」群道一怔之间,忽地身后一人钻出,施展擒拿手在孙婆婆腕上一搭,孙婆婆尚未看清此人面容,只觉腕上一阵酸麻,抓着的少年道人已被她夹手抢了过去,紧接着劲风扑面,那人一掌当面击来。孙婆婆暗想:「此人出掌好快。」急忙回了一掌。双掌相交,拍的一响,孙婆婆退后一步。

此人也是微微一退,但只退了尺许,跟着第二掌毫不停留的拍出。孙婆婆还了一招,双掌一冲,她又退后一步,那人踏上半步,第三掌跟着击出。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孙婆婆连退三步,竟无馀暇去看敌人面目,到第四掌上,孙婆婆背靠墙壁,已是退无可退。那人一掌击出,与孙婆婆手心相抵,朗声说道:「婆婆,你把解药和孩子留下吧!」

孙婆婆抬起头来,但见那人白须白眉,满脸紫气,正是日间用毒烟赶玉蜂的郝大通,知他内力深厚,当在自己之上,若是他掌力发足,只怕抵挡不住,但她性格刚硬,宁死不屈,喝道:「要留孩子,须得先杀了老太婆。」郝大通知她与先师渊源极深,不愿伤她,掌下留劲不发,说道:「你我数十年邻居,何必为一个小孩儿伤了和气?」孙婆婆冷笑道:「我原是好意前来送药,你问你自己弟子,此言可假?」郝大通转头欲待询问,孙婆婆忽地飞出一腿,往他下盘踢去。

这一腿来得无影无踪,身不动,裙不扬,这「裙里腿」功夫端的厉害,郝大通待得发觉,一腿已踢到小腹,纵然退后,也已不及。但他是重阳真人门人高弟,见过不少大阵大仗,危急之下,不克多想,掌上用劲,「嘿」的一声,将孙婆婆推了出去。孙婆婆背靠墙壁,被他猛力一送,经受不起,但听喀喇一响,墙上一大片灰泥带着砖瓦落了下来,孙婆婆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晕了过去。

杨过大惊,伏在她的身上,叫道:「你们要杀人,杀我便是。谁也不许伤了婆婆。」孙婆婆睁开眼来,微微一笑,道:「孩子,咱俩死在一块吧。」杨过张开双手,护住了她,背脊向着郝大通等人,竟把自己安危全然置之度外。

郝大通这一掌下了重手,见打伤对方,心下也是好生后悔,那里还会跟着进击,当下要察看孙婆婆伤势,想给她服药治伤,只是给杨过遮住了,无法瞧见,温言道:「杨过,你让开,待我瞧瞧婆婆。」但杨过那肯信他,双手紧紧抱住了孙婆婆。郝大通说了几遍,见杨过不理,焦躁起来,伸手去拉他手臂,杨过高声大嚷:「臭道士,我不让你害我婆婆。」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得身后冷冷的一个声音说道:「欺侮幼儿老妇,算得甚么英雄?」郝大通听那声音清冷峭寒,心头一震,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极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门口,一身缟素,不知怎的,但觉她目光中寒意逼人。重阳宫钟声一起,十馀里内外重重叠叠的守得严密异常,然而这少女进来,事先竟无一人示警,不知被她用何奇法,悄没声的闯进道院。

郝大通心头一凛,问道:「姑娘是谁?有何见教?」那少女瞪了他一眼,竟不答他的门话,走到孙婆婆身旁边。杨过抬起头来,凄然道:「龙姑姑,这恶道士把孙婆婆打死啦!」原来这白衣少女正是小龙女,孙婆婆带着杨过离墓,进观,出手,她都跟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她料想郝大通不致猛下杀手,是以始终没有露面,那知形格势禁,孙婆婆终于受了重伤,她要待相救,已自不及。杨过舍命维护孙婆婆的情形,她都瞧在眼里,心想:「这孩子倒是血性之人。」此时见他眼中充满了泪水,点了点头,道:「每个人都要死,那算不了甚么。」

其实孙婆婆自小将她抚养长大,真如母女一般,但小龙女生来性冷,兼之自幼修习内功,竟修得胸中没了半点喜怒哀乐之情,见孙婆婆伤重难愈,自然不免难过,但哀戚之感在心头一晃即过,脸上竟是不动声色。郝大通一听杨过叫她「龙姑姑」,知道眼前这美貌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王子的小龙女,更是诧异不已。须知霍都王子从终南山锻羽归去,此事不久就传遍江湖,小龙女虽然足迹未下终南山一步,她的名头在武林中却已人人闻之生畏。

小龙女徐徐转过头来,向群道脸上逐一望去,除了郝大通内功深湛,心中宁定之外,其余各道见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人人都不禁暗暗打了个寒噤。小龙女俯身察看孙婆婆,问道:「婆婆,你怎么啦!」孙婆婆叹了口气,道:「姑娘,我一生从来没求过你甚么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终是不答允。」小龙女是个冰雪聪明之人,秀眉微蹙,道:「现下你要求我甚么?」孙婆婆点了点头,指着杨过,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小龙女道:「你要我照料他。」孙婆婆强运一口气,道:「你要照料他一生一世,别让他吃旁人半点亏,你答不答应?」小龙女踌躇道:「照料他一生一世?」孙婆婆厉声道:「姑娘,若是老婆子不死,也会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时候吃饭洗澡,睡觉拉尿,难道不是老婆婆一手干的么?你报答过我甚么?」小龙女上齿咬着下唇,说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孙婆婆的丑脸现出一丝微笑,眼睛望着杨过,似有话说,但一口气却接不上来。

杨过知她心意,俯耳到她口边,低声道:「婆婆,你有话跟我说?」孙婆婆道:「你再低下头来。」杨过将腰弯得更低,把耳朵与她口唇碰在一起。孙婆婆低声道:「我身上这件棉袄,你好好收着,这……」说到这里,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突然满口鲜血喷出,喷得杨过半边脸上与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点,就此闭目而死。杨过大叫:「婆婆,婆婆!」伏在她的身上,号淘大哭。

这一番大哭实是动了真情,群道在旁听着,无不恻然,郝大通更是大悔。他走上前去,向孙婆婆的尸首稽首行礼,说道:「婆婆,我失手伤你,实非本意。这番冤孽,既落在我的身上,贫道岂敢脱身逃避?你好好去罢!」小龙女站在旁边,一语不发,待他说完,两人相对而视。

过了半晌,小龙女才皱眉说道:「怎么?你不自刎相谢,竟要我动手么?」郝大通是有道高人,听了她这两句话,也不禁为之一怔,道:「怎么?」小龙女道:「杀人抵命,你自刎了结,我就饶了你满宫道人的性命。」郝大通尚未答话,旁边群道已哗然叫了起来,此时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听小龙女出言无状,纷纷斥责:「小姑娘快走吧,咱们不来难为你。」「瞎说八道!」「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

郝大通听群道出言无状,忙挥手约束。小龙女对群道之言恍如不闻,缓缓从怀里取出一团冰绡一般的白色绸子。众人一齐相望,不知她取这绸子做甚么,只见她双手一分,右手将一块白绡戴在左手之上,原来是一支手套,随即右手也戴上手套,轻轻的道:「老道,你既贪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动手罢!」

郝大通惨然一笑,说道:「贫道误伤了孙婆婆,不愿再跟你一般见识,你带了杨过出观去罢。」在郝大通想来,小龙女虽然逐走霍都王子,因而名满天下,但终究是藉着一群玉蜂之力。她小小年纪,纵然武功上有独到之秘,总不能强过孙婆婆去。他让她带杨过同去,全是为了息事宁人,可说宽洪大量已极。

那知小龙女对他的话仍是恍如没有听见,左手一扬,一条白色绸带忽地甩了出来,直扑郝大通的面门。这一下来得无声无息,事先没半点预兆,烛光照映之下,只见绸带末端生着一个金色圆球。郝大通见她出招迅捷,这兵器又是极为怪异,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招架,他年纪已大,行事稳重,虽然自恃武功高出对方数倍,却也不肯贸然接招,当下闪身往左一避。

岂料小龙女那绸带兵刃竟能在空中转弯,郝大通跃向左边,这绸带跟着向左,只听得叮叮叮三声,那圆球颤了三颤,分点他脸上「四臼」。「下关」。「地仓」三个穴道。这三下点穴出手之快,认位之准,饶是郝大通见多识广,却也是从所未见,又听得圆球中发出叮叮声响,虽然响声不大,但声音古怪之极,荡人心魄。郝大通一惊之下,急忙身子向后一仰,一个「铁板桥」,让绸带在鼻上掠了过去。又怕他绸带上的金球跟着下击,也是他武功练到了从心所欲的地步,就在身子后仰之时,全身忽地向旁搬了三尺。

这一着也是出乎小龙女意料之外,叮的一响,那金球竟然击在地下。她这金球击穴,着着连绵,向来是百不失一,此时见郝大通竟在极危急之中用巧招避过,不禁暗暗佩服老道的功夫了得。

郝大通伸直身子,脸上微微变色。群道不是他的弟子,就是师侄,向来对他的武功拜服得五体投地,见他虽然未曾受伤,但这一招避得极是狼狈,显是落了下风,一惊之下,四名道人各挺长剑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道:「是啦,早该用兵刃!」双手齐挥,两条白绸带犹如水蛇般蜿蜒而出,叮叮两响,接着又是叮叮两响,四名道士手腕上的「大渊」穴都被金球点中,呛啷,呛啷几声,四柄长剑都投在地下。这一下先声夺人,群道尽皆骇然,无人再敢出手进击。

郝大通初时只道小龙女未必有极高的武功,那知只一动手,竟险险输在她的手里,不由得起了敌忾之心,从一名弟子手中接过长剑,说道:「龙姑娘功夫了得,贫道倒失敬了,来来来,让贫道领教高招。」小龙女点了点头,叮叮两响,白绸带自左而右的横扫过来。

按照辈分,郝大通比小龙女高着一辈,小龙女动手之际本该敬重长辈,先让三招,但她一上来就下杀手,对甚么武林规矩全不理睬。郝大通心想:「这女孩子的武功固有独到之处,但她甚么也不懂,显是绝少临敌接战的经验,再强也强不到那里。」当下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摆动长剑,展开天下无双的全真派剑法,一招一式,与她的一对白绸带拆解起来。

群道团团围在周围,凝神观战。烛光摇晃下,但见一个白衣少女,一个灰袍老道,红颜华发,越斗越是激烈。

郝大通在这柄剑上化了数十载寒暑之功,单以剑法而论,在全真教中可以数得上第三四位,但与小龙女翻翻滚滚拆了数十招,竟自占不到丝毫便宜。小龙女的双绸带矫矢有似神龙,柔中带刚,圆转自如,带站那金球中不断发生叮叮之声,更是扰人心魄。郝大通久战不下,虽然未落半点下风,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与这女子战到二三百招以上,纵然战胜,也已脸上无光,当下焦躁起来,剑法一变,自快转慢。他一招一式虽然比前缓了数倍,但剑上的压力却也大了数倍。起初剑锋要避开绸带的卷引,此时威力一增,反而去削绸带上的金球。

再拆数招,只听铮的一响,金球与剑锋一撞,郝大通内力深厚,将那金球反激起来,弹向小龙女脸部。他乘势进击,在众道欢呼声中剑刃随着绸带递进,指向小龙女手腕,满拟她非撒手放下绸带不可,否则手腕必致中剑。那知小龙女右手一翻,已将剑刃抓住,喀的一响,长剑从中断为两截。

这一下群道齐声惊叫,郝大通向后一跃,手中拿着半截断剑,怔怔发呆。原来小龙女的手套乃用极细极韧的白金丝织成,虽然轻柔软薄,却是刀枪不入,任他宝刀利剑,都难损伤。郝大通不知其理,被她一把抓住了,竟用巧劲硬生生的将一柄宝剑折断。

郝大通脸色苍白,大败之馀,一时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机关,只道她当真是练就了刀枪不入的上乘功夫,颤声说道:「好好好,贫道认输,好姑娘,你把孩子带走吧。」小龙女道:「嘿,你打死孙婆婆,咀上一句认输就算了么?」郝大通仰天打个哈哈,道:「我当真老胡涂了!」提起半截断剑,就往颈中抹去。

却听铮的一响,手上一震,一枚金钱从墙外飞入,将半截断剑击在地下。他是何等的腕力,要从他手中将剑击落,真是谈何容易?郝大通心中一凛,从这钱镖打剑的功夫,已知是师兄丘处机到了,抬起头来,叫道:「丘师兄,小弟无能,辱及我教,你瞧着办吧。」说着俯身又拾起断剑,只听道观外一人纵声长笑,说道:「郝师弟,胜负乃是常事,若是一败就得抹脖子,你师哥再有十八个脑袋也都割完啦。」只见人随声至,丘处机手持长剑,从墙头跃了进来。

他生性最是豪爽不过,厌烦多闹虚文,长剑一挥,刺向小龙女左臂,说道:「长春子丘处机向高邻讨教。」小龙女道:「你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一伸,又已抓住了丘处机的长剑。郝大通急叫:「师哥,留神!」但为时已经不及,小龙女手上使劲,丘处机力透剑锋,二人手劲对手劲,喀喇一响,长剑又断,但小龙女也是震得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痛。她只这一招之间,已知丘处机的本领远在郝大通之上,自己的「玉女心经」未曾练成,殊无把握胜他,当下将断剑往地下一掷,左手挟着孙婆婆的尸身,右手抱起杨过,双足一登,身子腾空而起,轻飘飘的从墙头飞了出去。

丘处机、郝大通等人见她忽然露了这手轻身功夫,不由得骇然。丘郝二人与她交手,知道她武功虽然深湛,却也未必能胜过自己,但如此厉害的轻身功夫,当真是见所未见。郝大通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丘处机道:「郝师弟,枉为你修习了这多年道法,这一点点挫折居然也勘不破?咱们师兄弟几个这次到山西,还不是闹了个一败涂地。」郝大通惊道:「怎么?没人损伤吗?」丘处机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见马师哥去。」

一 四:  五  具  棺  材



原来郝练仙子自在江南湖州连伤数人之后,知道结怨太深,远走山西,但杀心不泯,在晋北又伤了几名豪杰,终于激动公愤,当地的武林首领大撒英雄帖,邀请同道群起攻之。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当时马钰与丘处机等一商议,都说李莫愁虽然为恶多端,但她的祖师终究与重阳先师渊源极深,最好是从中调解,给她一条自新之路。当下刘处玄与孙不二两人连袂北上。那知李莫愁翻脸不认人,动起手来,刘孙二人竟先后输在她的手里。

后来丘处机与王处一两位全真高手再去应援,李莫愁也当真狡猾,自知一人难与这许多好手为敌,竟用言语激动丘王诸人,与他们订约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试的是孙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用剧毒无比的银针刺伤了她,随即亲上门去,馈赠解药,叫丘处机等不得不受。这么一来,全真诸道是领了她的情,按规矩不能再跟她为敌,诸人相视苦笑,锻羽而归。天幸丘处机心急回山,先走一步,没与王处一等到太行山游览,这才及时救了郝大通的性命。

按下全真诸道不表,且说小龙女一手抱着杨过,一手抱了孙婆婆的尸身,回到活死人墓中。她放下杨过,将孙婆婆的尸身放在她平时所睡的榻上,自己坐在榻前椅上,支颐于几,呆呆不语。杨过伏在孙婆婆身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过了良久,小龙女道:「人都死了,还哭甚么?今日你这般哭她,他日你死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人哭你呢。」杨过一怔,觉得小龙女的话说得辛辣异常,但仔细想来,却也未始没有道理,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不禁又放声大哭起来。

小龙女冷冷的望着他,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又过良久,这才说道:「咱们去葬了她,跟我来。」抱起孙婆婆,向西走去。杨过伸袖抹了抹眼泪,跟在她后面。墓道中没半点光亮,杨过尽力睁大眼睛,才隐约看得小龙女白衣的背影。她弯弯曲曲的东绕西回,走了一顿饭功夫,伸手推开一道沉重的石门,进了一间很大的石室。她从怀里取出火摺,晃亮了点燃石桌上的油灯。杨过四下里一看,不由得微微打个寒噤,只见空空旷旷的一座大厅,并列放着五具石棺。

他凝神细看,见两具石棺的盖已密密的盖着,另外三具的棺盖却推上一半,望过去棺中黑越越的,也不知其中有无尸首。小龙女指着左边第一具石棺道:「祖师婆婆睡在这里。」指着第二具石棺道:「师父睡在这里。」杨过见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说谁睡在这里,眼见棺盖没有推上,若是有僵尸在内,岂不吓人?只听她道:「孙婆婆睡在这里。」

听她这么说,杨过才知那是一具空棺,轻轻吐了一口气。他望着旁边两具空棺,不禁好奇心起,问道:「龙姑姑,那两口棺材呢?」小龙女道:「我师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杨过呆了一呆,道:「李莫愁姑姑会回来么?」小龙女道:「我师父这么安排,她总是要回来的。这里还少一口石棺,因为我师父料不到你会到这里来。」杨过吓了一跳,忙道:「我不,我不!」小龙女道:「我答允孙婆婆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离开这儿,你自然也在这儿。」

杨过听她漠不在乎的谈论生死大事,也是再无顾忌,道:「就算你不让我出去,等你死了,我就出去了。」小龙女道:「我既说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会比你先死。」杨过奇道:「为甚么?你年纪比我大啊?」

小龙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必先杀你。」杨过年纪虽小,却工心计,心道:「那必未必能够,脚生在我身上,我不会走么?」他还未拜师,又已与师父勾心斗角起来。

小龙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将棺盖向后推开,抱起孙婆婆,正要放入。杨过忽然想起孙婆婆临死时的言语:「我身上这件棉袄,你好好收着,这………」她虽话未说完而死,但要自己收着她的棉袄,想是相识一场,留著作为他日之思,也是该的,于是抢上前去,叫道:「姑姑,婆婆的棉袄留着给我。」小龙女生平不喜旁人为情牵累,见杨过生就大喜大怒,大哭大笑的性儿,他与孙婆婆相识不过一日,却如此恋恋不舍,觉得好生厌烦,皱了皱眉头,将棉袄从孙婆婆身上除了下来,抛下给他。杨过拿着棉袄,又想哭泣,小龙女横了他一眼,将孙婆婆的尸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盖,向外一拉,喀隆一响,棺盖与石棺的笋头接了起来,盖得紧密异常。

小龙女怕杨过再哭,瞧也不瞧他一眼,道:「随我走吧!」袖子一挥,室内四盏油灯一齐熄灭,登时黑成一片。杨过怕她将自己关在墓室之中,抱着棉袄,急忙跟出。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人闹了半天,也都倦了,小龙女命杨过睡在孙婆婆房中。杨过自幼独身浪迹江湖,常在荒郊古庙中过夜,胆子练得甚壮,但这时要他在墓中独睡一室,却是说不出的害怕。小龙女连说几声,他只是不应。小龙女道:「你没听见么?」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怕甚么?」杨过道:「我不知道。我不敢一人睡。」小龙女心想:这孩子年纪还小,也不须避男女之嫌,叹了口气,道:「好,你跟我一房睡吧。」

当下带他到自己的房中。她在暗中惯了,素来不点灯烛,这时特地为杨过点了一枝腊烛,杨过见小龙女生得美貌无比,身上衣服又是皓如白雪,一尘不染,心想她的闺房也必陈设得极为雅致,那知一进房中,不由得大为失望,原来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石棺的墓室一般无异。一块长条青石作床,床上铺了一张草席,一块白绸当作薄被,此外再无别物。

杨过心想:「不知我睡在那里?只怕她要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龙女道:「你睡我的床吧。」杨过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龙女脸一板的道:「我是你师父,我说甚么,你就得听话。你跟你全真教的师父打架,那由得你,哼哼,若是你违抗我半点,立时取你性命。」杨过道:「你不用这么凶,我听你话就是。」小龙女道:「你还敢顶咀?」杨过见她年轻美丽,一点也不像师父,伸了伸舌头,就不言语了。小龙女已瞧在眼里,道:「你伸舌头干甚么?不服我是不是?」杨过不答,脱下鞋子,迳自上床睡了。

睡到床上,只觉澈骨冰凉,一惊之下,赤脚跳下床来。小龙女见他吓得狼狈,虽然矜持,却也险些笑出声来,道:「干甚么?」杨过最是聪明不过,见她眼角之间蕴有笑容,便笑道:「这床上有古怪,原来你故意作弄我。」小龙女正色道:「谁作弄你了。这床便是这样的,快上去睡着。」说着从门角后取出一把扫帚,道:「你若是睡了一阵溜下来,须吃我打十帚。」

杨过见她当真,只得又上床睡倒。小龙女将孙婆婆的棉袄拿在一旁,叫他伸手取之不到。杨过这次有了防备,不再惊吓,只是草席之下似是放了一层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发抖,上下两排牙齿相击,格格作响。再睡一阵,寒气透骨,实在忍不下去了。

杨过见小龙女脸上似笑非笑,对自己的痛苦大有幸灾乐祸之意,心中暗暗生气,当下咬紧牙关,全力与身下的寒冷抗御。只见小龙女取出一根绳子,在室东的一根钉子上系住,拉绳横过室中,将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西壁的一口钉上。那绳离地约摸一人来高,她轻轻一纵,横卧在绳上,竟然以绳为床,同时一掌拍出,将腊烛击灭。

杨过瞧得大为钦服,在黑暗中说道:「姑姑,明儿你把这本事教给我好不好?」小龙女道:「这本事算得甚么?你好好的学,我有好多好多的厉害本事教你呢。」杨过的性子极易冲动,一听小龙女真心教他,不由得死心塌地,将初时的怨气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感激之下,不禁又流下泪来,哽咽着道:「姑姑,你待我这么好,我以前还恨你呢。」小龙女道:「我赶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没甚么稀奇。」杨过道:「倒不为这个,我只道你也与我从前的师父一样,尽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

小龙女听他一面说话,一面冷得发抖,问道:「你很冷么?」杨过道:「是啊,这张床底下有甚么古怪,怎么冷得这般厉害?」小龙女道:「你喜欢不喜欢睡?」杨过道:「我……我不喜欢。」小龙女冷笑道:「哼,你不喜欢,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床而不得呢。」杨过奇道:「那不是活受罪么?」小龙女道:「哼,原来我宠你怜你,你还当是活受罪,当真是不分好歹。」

杨过听她口气,似乎她叫自己睡这冷床确也不是恶意,于是柔声央求道:「好姑姑,这张床有甚么好处,你跟我说好不好?」小龙女道:「你要在这床上睡一生一世,它的好处将来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许再说。」黑暗中只听她身上绸衫轻轻的响了几下,似乎翻了一个身,只是她凌空睡在一条细绳之上,居然还能随便翻身,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她最后两句话声音严峻,杨过不敢再问,于是合上双眼想睡,但身下一阵阵寒气透了上来,那能睡着?过了良久,他轻声叫道:「姑姑,我抵不住啦。」但听小龙女呼吸徐缓,已然睡着。杨过又轻轻叫了两声,仍旧不见答应,心想:「我且下床休息片刻,谅她不会知道。」当下悄悄溜下床边,站在当地,大气不敢喘一口。

那知刚站定脚步,瑟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已从绳上跃了过来,抓住他的左手,扭住他背后,将他按在地下。杨过惊叫了一声,随即闷声不响。小龙女拿起扫帚,在他屁股上用力击了下去。杨过知道求饶也是枉然,于是咬紧牙关强忍。起初五下疼痛难当,但到第六下时小龙女落手轻轻,到最后两下时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轻。十下打过,提起他身子往床上一掷,喝道:「你再下来,我还要再打。」

杨过躺在床上,不敢作声,只听她将扫帚放回门角落里,又跃上绳索睡觉。小龙女只道他又要大哭大闹一场,那知他竟然一声不响,倒是大出意料之外,问道:「过儿,你干么不作声?」杨过道:「没甚么好作声的,你说要打,总须要打,讨饶也是无用。」小龙女道:「哼,你在心里骂我。」杨过道:「我没骂你,你比我从前的师父们好。」小龙女奇道:「为甚么?」杨过道:「你虽然打我,心里却怜惜我。越打越轻,生怕我疼了。」小龙女被他说中心事,脸上微微一红,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见,骂道:「呸,谁怜惜你了,下次你不听话,我下手就再重些。」

杨过听她的语气温和,嘻皮笑脸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喜欢。」小龙女啐道:「呸,贱骨头,你一日不挨打,只怕睡不着觉。」杨过道:「那要瞧是谁打我。要是爱我的人打我,我一点也不恼,只怕还高兴呢。她打我,是为我好啊。有的人心里恨我,只要他骂我一句,瞪我一眼,待我长大了,要一个个去找他算帐。」小龙女道:「你倒说说看,那些人恨你,那些人爱你。」小龙女道:「这个我心里记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啦,爱我的有我死了的妈妈,我义父欧阳锋,郭靖伯伯,还有孙婆婆和你。」

小龙女冷笑道:「哼,我才不会爱你呢。孙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这辈子可别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杨过身上本已冷得难熬,听了此言,更如当头泼下一盘冷水,忍着气问道:「姑姑,我有甚么不好,为甚么你这般恨我?」小龙女道:「你好不好关我甚么事?我也没恨你。我这一生就住在这坟墓之中,谁也不爱,谁也不恨。」杨过道:「那有甚么好玩?姑姑,你到外面去过没有?」小龙女道:「我没下过终南山,外面也不过有山有树,有太阳月亮,有甚么好。」

杨过拍手道:「啊哟,那你真是枉自活这一辈子啦。城里形形色色的东西,那才教好看呢。」当下把他自幼东奔西闯所见的各种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这时加油添酱,更加说得希奇古怪,变幻百端。好在小龙女虽然活了二十岁,从未下过终南山一步,不管他怎么说,全都信以为真,听到后来,不禁叹了一口气。杨过道:「姑姑,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龙女怒道:「你别胡说八道,祖师婆婆留下遗训,在这活死人墓中住过的人,谁也不许下终南山一步。」

杨过了一跳,道:「难道我也不能下山啦?」小龙女道:「那个自然。」杨过听了倒也并不忧急,心道:「似桃花岛这般孤悬海外,我去了也能离开,这座古墓终难囚我一生。」两人谈谈说说,杨过一时之间倒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发抖,当下央求道:「姑姑,你饶了我吧,我不睡这床啦。」小龙女道:「你与全真教的师父打架,不肯讨一句饶,怎么现下这般不长进?」小龙女笑道:「谁待我不好,他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肯输一句。谁待我好呢,我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愿,何况讨一句饶。」小龙女「呸」了一声道:「不害臊,谁待你好了?」

小龙女自幼受师父及孙婆婆抚养长大,二十年来,始终与两个年老婆婆为伴。二人虽然对她甚好,只是她师父要她修习「玉女心经」,自幼命她摒除喜怒哀乐之情,只要见她流露情感,必有重谴。孙婆婆纵是热肠之人,却也不敢碍了她的进修,是以养成了她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气。这时杨过一来,此人心热如火,年又幼小,言谈举止自与两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龙女听他说话,明知不对,却也与他谈得娓娓忘倦。他初时收留杨过,全为了孙婆婆的一句请托,但后来听杨过总说自己待他好,自然而然觉得自己确是待他不错。

杨过听她语音之中并无怒意,大声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实他身上虽冷,却也不须喊得如此惊天动地,加意跨张。小龙女道:「你别吵,我把这石床的来历说给你知道。」杨过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说吧。」

小龙女道:「我说天下英雄想睡这石床而不得,决非骗你,须知此床是用上古寒玉制成,乃是修习上乘内功的良助。」

杨过奇道:「这不是石头么?」小龙女冷笑道:「你说见过不少古怪物事,可见过这样冰冷的石头没有?这是祖师婆婆花了七年心血,到极北苦寒之地,在数百丈坚冰之下挖出来的寒玉。睡在这床上练内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练的十年。」杨过喜道:「啊,原来有这等好处。」小龙女道:「初时你睡在上面,觉得奇寒难熬,只得运全身功力与之相抗,每日总须有几个时辰睡觉。须知练功是逆天而行之事,气血运转,均与常人不同,这一睡下来,气血如旧运转,倒将白天所练成的功夫,十成中耗去了九成。但若在这床上睡觉,睡梦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大力。」

杨过极为聪明,经她一点拨,立时领悟,道:「那么晚间在冰上睡觉,也有好处。」小龙女道:「那又不然,一来冰被身体偎热,化而为水,二来冰雪之寒,不及此寒玉十成中一成。这寒玉另有一桩好处,大凡修练内功之人,最忌的是走火入魔,是以平时练功,倒有一半的精神用来去和心火相抗。这寒玉乃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人一坐在上面,心火自清,所以练功时尽可勇精进,这岂非比常人练功又快了一倍?」

杨过喜得心痒难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我有了此床,就不怕武氏兄弟与郭芙他们了。全真教的赵志敬他们练功虽久,我也追得上。」小龙女冷冷的道:「祖师婆婆传下的遗,既在这墓中住,就得养心修性,绝了与世人争竞之心。」杨过急道:「难道他们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孙婆婆,咱们就此算了。」小龙女道:「一个人总是要死的,孙婆婆就算不死在郝大通手里,再过几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会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甚么分别?报仇雪恨的话,你以后不可再跟我提。」

杨过觉这些语言虽然言之成理,总是有甚么地方不对,只是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就在此时,寒气又是阵阵侵袭,他记起小龙女适才之言,心道:「我就用爸爸教的内功试试。」当即双手一挥,身子已头上脚下的倒竖在石床之上,依着欧阳锋所传的诀窍,用起功来。

一股气只在全身周游一转,立觉寒气大减,待得转倒三转,但感身上火热,再也不嫌冰冷难熬,转觉睡在石床上凉凉的甚是舒服,双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的睡去了。睡了半个时辰,热气消失,又被床上的寒气醒了过来,当下又倒立用功。如此一醒一睡,闹了一夜,次晨醒转,丝毫不感困倦,反而精神大振。

小龙女一摸他额头,觉得温暖如常,心下大是奇怪,细细问他以前学过的功夫。杨过毫不隐瞒,将生母所授内功,欧阳锋所传的蛤蟆功,一一说了。小龙女心下细细琢磨,觉得他所说的两种内功,是两条绝不相同的路子,而与自己平时所练的内功,方法又截然有异。他所知的虽只粗浅门径,但由一斑可推想其余,这两种功夫都是搏大精深,实不在自己师门所传之下。小龙女沉吟片刻,心想:「原来这孩子的内功已有极好根基,只是不得其用罢了,眼下倒不忙先传他本门内功。」

当下做了早饭,两人吃了。杨过将碗筷拿到厨下,洗涤乾净,回到大厅中来。小龙女道:「过儿,有一件事,你自己去想想明白。若是你当真拜我为师呢,你一生一世就得听我的话。若是不拜我为师,我仍旧传你功夫,你将来若是胜得过我,就凭武功打出这活死人墓去。」

杨过毫不思索,道:「我自然拜你为师。就算你不传我半点武艺,我也会听你的话。」小龙女奇道:「为什么?」杨过道:「姑姑,你心里待我好,难道我不知道么?」小龙女板起脸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许你再挂在咀上说,你既拜我为师,咱们到后堂行礼去。」

杨过跟着她走向后堂,只见堂上也是空荡荡的没有甚么陈设,但东西两壁都挂着一幅画。西壁一幅中是两个少女,一个二十五六岁,正在对镜梳装,另一个十四五岁,却是丫鬓打扮,手里捧着一支面盆在旁侍候。两个少女都是相貌极美,那年长女郎眉长入鬓,眼角之间隐隐带着一层杀气,杨过向她多望了几眼,心中自然而然的大生敬畏之念。

小龙女指着那年长女郎道:「这是祖师婆婆,你磕头吧。」杨过奇道:「她是祖师婆婆,怎么这般年轻?」小龙女道:「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杨过心中琢磨着「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这两句话,大有寂寞凄凉之感,怔怔的望着那幅画像,不禁要掉下泪来。

小龙女那知他的心意,又指着那丫鬓装束的少女道:「这是我师父,你快磕头吧。」杨过侧头看那画像,见这少女憨态可掬,满脸稚气,那知后来竟成了小龙女的师父,当下不遑多想,跪下就向画像磕头。小龙女待他站起身来,指着东壁上悬挂着的那幅画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沫。」杨过一看,见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悬长剑,右手食指指着东北角,只是背脊向外,面貌却看不见。他甚感奇怪,问道:「那是谁?干么唾他?」小龙女道:「那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我们有个规矩,拜了祖师之后,须得向他唾吐。」

杨过对全真教心中本有僧恨之意,于昃不加思索,大大一口唾沫,吐在王重阳画像的背上,问道:「姑姑,咱们祖师婆婆好恨王重阳么?」小龙女道:「不错。」杨过道:「干么不把他的画像毁了,却留在这里?」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师父与孙婆婆说,天下男子就没一个好人。」她突然声音严厉的喝道:「日后你年纪大了,做了坏事出来,瞧我饶不饶你?」杨过道:「你自然饶我。」小龙女本来威吓示警,不意他竟答出这句话来,怔了一怔,倒拿他无法可想,喝道:「快拜师父。」

杨过道:「师父自然是要拜的,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否则我就不拜。」小龙女心想:「自来收徒之先,只有师父叫徒儿答应这样那样,岂有徒儿反向师父要胁之理?」只是她生性沉静,倒也并不动怒,道:「甚么事?你倒说来听听。」杨过道:「我心里当你师父,敬你重你,你说甚么我就做甚么,可是我口里不叫你师父,只叫你姑姑。」

小龙女又是一呆,问道:「那为甚么?」杨过道:「我拜过两个师父,他们都待我不好,我在梦里也咒骂师父。所以还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骂师父时连累到你。」小龙女哑然失笑,觉得这孩子虽然刁钻古怪,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吧,我答应你便是。」杨过当下恭恭敬敬的跪下,冬冬的磕了八个响头,说道:「弟子杨过今日拜小龙女姑姑为师,自今而后,杨过永远听姑姑的话。若是姑姑有甚危难凶险,杨过要舍了自己性命保护姑姑,杨过一定将他杀了。」其实此时小龙女的武功不知比杨过要高出多少,但杨过见她清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汉保护弱女子的气概,到后来竟越说越是慷慨激烈。小龙女听他语气诚恳,虽然说话中孩子气甚重,却也不禁感动。

杨过磕完了头,爬起身来,满脸都是喜悦之色。小龙女道:「你有甚么好高兴的?我本事未必胜得了全真教的老道,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杨过道:「他们再好也不干我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龙女叹道:「其实学了武功也没甚么用。只是在这墓中左右无事,我就教你吧。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会。」

杨过想起自己孤零零的留在这古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小龙女横了他一眼,道:「你说永远听我话,第一天就不听。」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男子汉大丈夫,怕甚么了?你还说要帮我打坏人呢?」杨过想了一想,道:「好,那你快些回来?」小龙女冷冷的道:「那也说不定,要是一时三刻捉不到呢?」杨过奇道:「捉甚么?」小龙女不再答话,迳自去了。

他这一出去,古墓中再无半点声息。杨过心猜想,不知她去捉甚么人,但想她不会下终南山,一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只是不知捉谁,捉来又有甚么用?他胡思乱想了一阵,走出大厅,沿着走廊,向西走去,走不了十多步,眼前就是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着墙壁慢慢走回,那知走到二十步以上,仍是不见大厅中的灯光。杨过惊慌起来,加快脚步向前。他本已走错了路,这一慌乱,更是错上加错,他越走越快,东碰西撞,黑暗中但觉处处都岐路岔道,永远走不回大厅之中。他放声大叫:「姑姑,姑姑,快来救我。」但听见回音逼在墓道之中,隐隐发闷。

杨过乱闯一阵,只觉地下潮湿,拔脚时带了泥泞上来,原来已非墓道,却是走进了与墓道相通的山中谷道。杨过更是害怕,心道:「我若在墓中迷路,姑姑总能找到我。现下我走到了这里,她遍找不见,只道我逃了出去,她一定会伤心得很呢。」当下摸到一块石头,双手支颐,呆呆的坐着。

这样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忽然隐隐听到「过儿,过儿!」的叫声。杨过大喜,一跃而起,叫道:「姑姑,我在这里。」可是那「过儿,过儿」的叫声却越去越远。杨过大急,放大了嗓子狂喊:「我在这里。」过了一阵,也不听见甚么声息,突觉耳上一凉,耳朵被人提了起来。

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喜,叫道:「姑姑,你来啦,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小龙女道:「你到这里来干甚么?」杨过道:「我走错了路。」小龙女又嗯了一声,拉住他手便走。虽在黑暗之中,然而便如在太阳下一般,转弯抹角,行走迅速异常。杨过道:「姑姑,你怎么能瞧见?」小龙女道:「我一生在暗中长大,自然不用光亮。」杨过适才在这一个多时辰中惊悔交集,此时获救,自是喜不自胜,只不知说些甚么才好。

片刻之间,小龙女又带他回到大厅。杨过叹了一口长气,道:「姑姑,适才,我真是担心。」小龙女道:「担心什么?我总会找到你的。」杨过道:「不是担心这个,我怕你以为我独自逃走了,心里难过。」小龙女道:「你若是逃走,我对孙婆婆的诺言就不用守了,又有什么难朋受?」杨过生来热情,小龙女却是性冷逾冰,两人心中想法竟是截然相反。

杨过道:「姑姑,你把他捉到了么?」小龙女道:「捉到了。」杨过道:「你为甚么捉他?」小龙女道:「给你练习武功啊。跟我来。」杨过心想:原来她去捉一个全真教的道人来给我过招,那倒有趣,于是跟随在后。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2: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五:  天  罗  地  网



小龙女转了几转,推开一扇门,进了一间石室。这间石室奇小无比,两人站在里面,转身也不容易,室顶又矮,小龙女伸长手臂,几可碰到。杨过见室中并无全真派的道士,暗暗纳罕,问道:「你捉来的道士呢?」小龙女道:「甚么道士?」杨过道:「你不是说出去捉人来助我练功么?」小龙女道:「谁说是人了?就在这儿。」当下俯身在石室角落里拾起一支布袋,解开缚在袋口的绳索,将袋子一抖,飞出来三支麻雀。小龙女大是奇怪,心道:「原来姑姑出去是捉麻雀。」

小龙女道:「你把三支麻雀都捉来给我,可不许弄伤了它们的羽毛脚爪。」杨过喜道:「好啊!」扑过去就抓。可是那麻雀灵便异常,东飞西扑,杨过气喘吁吁,累得满头大汗,别说捉到,连羽毛也碰不到一根。

小龙女道:「你这么捉不成,我教你法子。」当下教了他一些窜高跃低,抓扑拿捏的法门。杨过人极聪明,知道小龙女是经由捉麻雀而授他上乘武功,当下牢牢记住。只是诀窍虽然领会了,一时之间却也不易使用得出。小龙女任他在小屋中琢磨练习,自行带上了门出去。

这一日杨过并未捉到一支,晚饭过后,就在寒玉床上练功。第二日再捉麻雀,跃起时身子高了数寸,出手时也快捷了许多。话休絮烦,到第五日上,他毕竟伸手抓到了一支。杨过大喜不已,忙奔去告知小龙女。不料小龙女殊无嘉许之意,冷冷的道:「一支有甚么用?要连捉三支。」

杨过心想:「既能捉到一支,再捉两支又有何难?」岂知大谬不然,接连两日,又是一支也捉不到了。小龙女见三支麻雀已累得筋疲力尽,用饭粒饱饱喂了一顿,放出墓去,再行捉了三支来供他练习,到第八日上,杨过这才一口气将三支麻雀抓住。

小龙女道:「行啦,咱们上重阳宫去。」杨过微微一惊,道:「干甚么?」小龙女不答,携了他手迳到重阳宫前。前后相隔不到八日,杨过步履轻健,大胜往昔。小龙女朗声叫道:「赵志敬,快出来。」两人未到宫前,早已有人报了进去,小龙女叫声甫毕,宫中涌出数十名道士。两名小道士左右扶着赵志敬,只见他脸容憔悴,双目深陷,已无法自行站立。众道见到二人,都是手按剑柄,怒目而视。

小龙女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交在杨过手里,高声道:「这是治疗蜂毒的蜜浆。拿去给赵志敬吧。」杨过见到赵志敬,心中犹有馀恨,只是在旁人之前,不便拂逆小龙女之意,于是快步上前,将那瓶蜜浆放在赵志敬面前。群道听说小龙女又到宫前,只道是再次寻衅,来为孙婆婆报仇,一面严加戒备,一面飞报马钰、丘处机等师尊,那知她竟是来送解毒的蜜浆,愕然之下,都无话可对。杨过放下瓷瓶,向赵志敬望了一眼,满脸鄙夷之色,转头便走。

净光在人群中看得明白,怒火难忍,叫道:「好小子,叛出师门,就这么走了么?」飞步抢出,来拿杨过。小龙女道:「过儿,今日不要还手。」杨过听得背后脚步声响,接着掌风飒然,有人抓向自己后领,当即身子一矮,斜刺里窜出。他在活死人墓中只练了八日捉麻雀,睡了八日寒玉床,小龙女虽只授他一些捉鸟的法门,但那是古墓派轻功的精萃之所在,此时的功夫,与当日小较比武时已大不相同。他不先不后,乘净光手掌刚要抓到自己后领时这才窜出,跟着乘势用手在他衣角上一带。净光一扑不中,身已前倾,再被他一带,立足不位,重重一交俯跌在地。

待得净光爬起身来,杨过早已奔到了小龙女身畔。净光大声怒喝,要待冲过去再打,群道中突然一人奔出,犹似足不点地般,倏忽绕到了净光身前,拉着他的手臂,回到众人站立之处。净光被他一把抓位,登时半身麻木,抬头一看,原来是师叔尹志平,将骂到口边的一句话,立时缩了回去。

尹志平朗声叫道:「多谢龙姑娘赐药。」说着稽首行礼。小龙女却不答礼,牵着杨过的手道:「过儿,咱们回去吧。」尹志平道:「龙姑娘,这杨过是我全真门下弟子,你强行收去,此事到底如何了断?」小龙女怔了一怔,道:「我不爱听人啰唆。」挽着杨过手臂,快步入林,回到了古墓之中,让尹志平和群道呆在当地,相顾愕然。

两人回入墓室,小龙女道:「过儿,你的功夫是有进益了,不过你打那胖道士,却很是不对。」杨过道:「这胖道士打得我好苦,可惜今日没打够他。姑姑,干么我不该打他?」小龙女摇头道:「不是不该打,是打法不对。你不该带他俯跌,应该不出手带他,让他自行朝天仰摔一交。」杨过大喜,道:「那可有趣得紧。姑姑,你教我。」小龙女道:「我是过儿,你是臭道人,你就来捉我吧。」说着缓步前行。

杨过笑嘻嘻的伸手去捉他。小龙女背后似乎生了眼睛,杨过跑得快,她脚步也快,杨过走得慢了,她也就放慢脚步,总是与他不即不离的相距约摸一尺,杨过笑道:「姑姑,我捉你啦!」纵身向前一扑,小龙女竟不闪避。杨过眼见双手要抱住她的脖子,那知就在两臂将合未合之际,小龙女斜刺里向后一滑,脱出了他的臂圈。杨过急忙回臂来捉,这一下一冲一缩,自己势道用逆了,再也立足不稳,仰天一交,跌得背脊隐隐生痛。

小龙女伸手牵住他右手,一把提起,助他站直。杨过喜道:「姑姑,这法儿真好,你怎么这般快法?」小龙女道:「你再捉一年麻雀,那就成啦。」杨过奇道:「我已经会捉啦。」小龙女冷笑道:「哼,那就算会捉?我古墓派的功夫这么容易学会?」杨过不敢多说,小龙女道:「你跟我来。」

当下带他到另一间石室之中。这石室比之先前捉麻雀的石室,长阔均大了一倍,室中已有六支麻雀在内。地方多了这么许多,捕捉麻雀自然远为艰难,但小龙女又授了他一些轻功提纵之术与擒拿功夫,又过八九日,杨过已能一口气将六支麻雀尽数捉住。

此后石室愈来愈大,麻雀的头数也是越来越多,最后是在大厅中捕捉九九八十一支麻雀。好在寒玉床对他修习内功辅助奇大,只三个月功夫,八十一支麻已能手到擒来。小龙女见他进步神速,心中甚喜,道:「现下咱们要到墓外去捉啦。」杨过在墓中住了三月,大是气闷,听说到墓外练功,不由得喜形于色。小龙女道:「有什么好喜欢的,这功夫难练得紧。八十一支麻雀,一支都不能飞走了。」

于是提了装着八十一支麻雀的布袋,走到墓外,此时正当暮春三月,枝头一片嫩绿,杨过深深吸了几口气,只觉一股花香草气,透入胸中,真说不出的舒适受用。小龙女袋口一抖,八十一支麻雀一齐飞了出来,就在此时,她一支铁纤素手挥出,东边一收,西边一拍,将两支振翅飞出的麻雀挡了回来。这八十一支麻雀骤得自由,那能不四散乱飞?但说也奇怪,小龙女这一套掌法施展开来,这里一挡,那里一挥,八十一支麻雀支支都聚在她胸前三尺之内。

但见她双臂飞舞,两支手掌宛似化成了八十支手掌,任他八十一支麻雀如何冲突翻扑,始终飞不出她手掌的范围。杨过只看得目瞪口呆,又惊又喜,他定一定神,想到:「这是姑姑教我一套奇妙无比的掌法,我快用心记着。」当下凝神观看她如何出手挡击,如何回臂反扑,她虽发掌奇快,但一招一式,清清楚楚,自成段落。杨过看了半晌,虽然不明掌法中的精微之处,但已不似初见时那么全然不解。

小龙女又打了一盏茶时分,双掌一扬,反手背后,那些麻雀骤脱束缚,纷纷冲天飞去。小龙女长袖一挥,两股袖风扑出,八十一支麻雀尽数跌在地上,唧唧乱叫,过了良久,方才一支支的振翅翅飞去。

杨过大喜,牵着她衣袖,道:「姑姑,我猜郭伯伯也不会你这本事。」小龙女道:「我这套当法叫做『天罗地网势。』是古墓派武功的入门功夫。你好好学罢!」于是授了他十几路掌法,杨过一一学了。十馀日内,杨过将一百零八招「天罗地网势」学全了,练习纯熟,于是小龙女捉了一支麻雀,命他用掌法拦挡。最初只挡得两三下,麻雀就从他手掌的空隙中窜了出去。小龙女候在旁边,素手一伸,将麻雀挡了回来。杨过继续展开掌法,但不是出招未够快捷,就是时候拿捏不准,只两三招,又给麻雀逃走。

如此每日练习,寒暑不间。春尽夏来,杨过身材渐高,喉音渐粗,慢慢长成一个美貌少年,非复初入古墓时的孩童模样。也是天资颖悟,小龙女又尽心竭力的教导,到得中秋过后,这套天罗地网势已然练成,掌法展了开来,已能将八十一支麻雀全数挡住,虽然偶尔也有一两支漏网,但只是掌法中的小疵而已。

这日小龙女说道:「过儿,你练成这套掌法,江湖上已罕逢敌手,你再遇到那胖道士,尽管重重摔他几个筋斗。」杨过道:「若和赵志敬动手呢?」小龙女不答,心想:「那赵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高手,凭过儿目下的功夫,却还远不及他。」杨过见她不答,已知她心中所想的答案,说道:「我打不过他也不要紧,再过几年,就能胜过他。姑姑,咱们古墓派的武功,确比全真派要厉害些,是不是?」

小龙女仰头望着室顶石板,道:「这句话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信。上次我和全真教姓丘的老道交手,论武功我不及他,然而这并非古墓派不及全真教,而是我还没练成我派最精奥的功夫而已。」杨过一直在担心小龙女难胜丘处机,听了此言,不由得暗喜上眉梢,道:「姑姑,那是甚么功夫?很难练么?你就起始练,好不?」

小龙女道:「我跟你说个小小的故事,你才知我派的来历,你拜我为师之前,曾拜过祖师婆婆,她姓林,名字叫做朝英。六七十年之前,江湖上有两句话,称为『南林北王,阴胜于阳』,南林就是祖师婆婆,她是广西人,北王就是山东的王重阳了。当时武林中以他二人武功最高,本来两人的武艺难分上下,后来因为王重阳组义师反抗金兵,日夜忙碌,祖师婆婆却潜心练武,终于高出他一筹,所以说『阴胜于阳。』

「后来王重阳的义师失败,愤而隐居在这活死人墓之中,日夜无事,就以钻研武学自遣。祖师婆婆却浪迹江湖,行侠济世,所以待得王重阳二次出山,祖师婆婆却又不及他了。最后两人不知因何言语失和,比武打睹,王重阳竟输给了祖师婆婆,这古墓就让给她居住。来,我带你去看看这两位先辈留下来的遗迹。」

这古墓中到处都是石室,也不知当时是如何建造得来,此时小龙女领着杨过所到的,那一间形状甚为奇特,前窄后宽,成为梯形,而东边半圆,西边却是一个三角。杨过道:「姑姑,这间屋子为何建成这个样子?」小龙女道:「这是王重阳钻研武学的所在,前窄练掌,后宽使拳,东圆研剑,西角发镖。」杨过在室中走来走去,只觉莫测高深。

小龙女手指向上一指,道:「王重阳武功的精奥,尽在于此。」杨过抬头一看,但见室顶的石板之上,刻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纹符号。这些符号都是用利器划成,或深或浅,殊无规则,一时之间,那里推详得出其中奥奥?

小龙女走到东边,伸手半圆的弧底一推,一块大石缓絧移开,现出一扇洞门,她手持腊烛引杨过进去。

原来里面又是一间石室,这石室和先一间处处对称,却又处处相反,是后窄前宽,西圆东角。杨过抬头一看,见室顶也是刻满了各种符号,小龙女道:「这是祖师婆婆的武功之秘。她当日虽嬴得古墓,乃是使智计得来。若论真实功夫,确是未及王重阳。她移居古墓之后,先参透了王重阳所遗下的这些武功,日夜钻研,尽得精要,更潜心苦思,创出了克制他各门武功的法子来。这些法子就都写在这上面。」

杨过喜道:「姑姑,那可妙极了。想丘处机、郝大通他们,本事再高,也不过如王重阳一样,你把祖师婆婆的武功学会了,自能胜过这些道士。」小龙女道:「话是不错。只可惜没人助我。」杨过昂然道:「我助你。」小龙女横了他一眼道:「可惜你本事不够。」杨过胀得满脸通红,羞愧不已。小龙女道:「祖师婆婆这套功夫,叫作『玉女心经』,须得二人同练,互为臂助。当时祖师婆婆是和我恩师一同练成的。」杨过转愧为喜,道:「我是你徒儿,也能与你同练。」小龙女沉吟道:「好,咱们走着瞧吧。第一步,你先练成本门的各种武功。第二步是学全真派武功。第三步再练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经。」

于是从那日起,小龙女将古墓派的拳法掌法,兵刃暗器,一件件的传授杨过。经过一年多时间,杨过已尽得心传,虽然功力远逊,但藉着寒玉床之助,进境大是神速。古墓的武功创自女子,师徒三代又都是女人,不免柔灵有馀,沉厚不足。但杨过生性浮躁轻动,这武功的路子倒与他性格相合。

小龙女年纪渐长,越来越是出落得娇美无比。这年杨过已是十六岁,长身玉立,已与师父一般高了,但小龙女仍当他孩童看待,丝毫不避男女之嫌。杨过与师父相处日久,对她越来越是敬重,两年之间,竟无一事违逆师意。他善伺人意,小龙女心中前想到要做甚么,他不等师父开口,早就抢先替她办好。但小龙女冷冰冰的性儿仍与往时一般无异,对杨过说话之际,总是言语冷嘲,没半点亲人的情份。杨过惯了,也就不以为意。

这一日小龙女说道:「过儿,我古墓派的功夫,你已学全啦,明儿咱们就练全真派的武功。」次日师徒俩到了那奇形的石室之中,依着室顶的文本元号修习。原来这些符号是王重阳飞身而上用剑尖划成。林朝英与王重阳是至交好友,知道他武功的门径,参透后传给了她的贴身丫鬟,这丫鬟传给小龙女,此时小龙女再将诀窍传给杨过。

杨过练了几日,因他武学的根底已自不浅,许多处所一点即透,初时进展极快。但十馀日后,突然接连数日不进反退,愈练愈是别扭。

小龙女帮他拆解研讨,却也不知弊病何在。杨过心头烦燥,自己发自己脾气。小龙女道:「你也不用生气,此事不难,咱们只要去捉一个全真道士来,逼他传授入门口诀,那就行了。跟我走吧。」这一言提醒了杨过,忽然想起赵志敬传过他的「小易筋经」中有云:「力不是由彼而来,方是活力。用力而心动,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如潮水,如雷发地,此其急也。若浪之乘舟,此其缓着也。」又曰:「其法在易,易者换也。换着,气气实内而力助外,故曰铜筋,言至坚也。」于是将这几句话背给小龙女听。

小龙女侧头而听,细辨其语,说道:「是了。我与先师学练全真武功,练到中段,再难进展一步,此时祖师婆婆已不在世,无处可请教益。明知由于未得门径口诀,却也无法可想。先师为人清虚自守,我曾说要到全真教去偷口诀,被她重重训斥了一顿,你既知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当下杨过将赵志敬所传的口诀,逐一背诵出来。当日赵志敬所传,确是全真派上乘内功的基本秘诀,只是未授其用法而已。此时小龙女一加推究,立时豁然贯通,兼之秦南琴当日传给儿子的,正是马钰传下来的玄门正宗功夫,两者凑合,数月之间,小龙女与杨过已将王重阳在室顶所留的武功精要都参透澈了。

这一日两人在石室中对剑已毕,小龙女叹道:「初时我小觑全真派的武功,以为它号称天下武学正宗,其实也不过如此,但到今日,始知此道实深不可测,永无穷尽。过儿,咱们虽尽知其法门秘要,但要练到得心应手,劲力自然而至,却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成功。」杨过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说道:「全真武功虽精,但祖师婆婆既留下克制之法,自然尚有胜于它的本事。」

小龙女道:「从明日起,咱们要练玉女心经了。」次日两人同到第二间石室之中,按照室顶的符号练功,这番修习,却比第一次容易得多,因为林朝英所创破解王重阳的武功,还是自她原来的功夫中提炼出来,只是更精更纯而已。数月之间,二人已将「玉女心经」的外功炼成,有时杨过使全真剑法,小龙女就以玉女剑法破解,待得小龙女使全真剑法,杨过就用玉女剑法克制。那玉女剑法果然是全真剑法的克星,一招一式,刚刚把全真剑法的每一招每一式压制得动弹不得,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脱不了玉女剑法的笼罩。

外功一成,转而进练内功。但想全真内功博大精深,欲在内功上创制新法而胜过之,真是谈何容易?那林朝英也真是聪明无比,居然别寻蹊径,从旁门左道力抢上风。她创的功夫虽然难练之极,然而只要练成了,确有胜过全真内功之处。小龙女抬头望着室顶的图文,沉吟不语,一动不动的连看数日,终于叹了一口长气。

杨过道:「姑姑,这功夫很难练么?」小龙女道:「我从前听师父说道:『这心经内功须二人同练,只道与你合修,那知却不能够。』」杨过大急,忙问:「为甚么啊?」小龙女道:「你若是女子,那就能够。」杨过急道:「那有甚么分别?男女不是一样么?」小龙女摇头道:「不一样。你瞧这顶上刻着的是甚么图形?」

杨过顺着她手指的所指处一望,只见室顶的角落处用剑尖刻着一个个人形,瞧模样似是女相,却均是裸体的人形,身上并无衣服,一共数十个女相,姿式各各不同,但均是裸体,杨过心中一转,已明其意,道:「姑姑,练这玉女心经的内功时不能穿衣服,是不是?」

小龙女道:「是啊。这经上说,练功时全身热气蒸腾,须拣一空旷无人之处,不穿衣服的修习,使热气立时发散,无片刻阻滞,否则转而郁积体内,小则重病,大则丧身。」杨过道:「那咱们不穿衣服修习就是了。」小龙女脸上一红道:「到后来二人互相以气导引,你我男女有别,不穿衣服相对,成何体统?」

杨过此时已有十六岁,虽然生得高大,但男女之别,情爱牵缠等等,一窍不通,隐隐约约间只觉这位师父美貌无比,每见到她,就自然而然的心中喜悦,心想与师父不穿衣服的相对练功,确似不好,但到底有甚么不好,却也说不上来。小龙女自幼生长古墓,对世事比杨过尤为朦胧,她今年已二十二岁,由于勤修苦练,早将情欲练得半点都无。师徒二人虽是一对璧人般的少年男女,但朝夕相对,一个冷淡,一个恭诚,竟无半点越礼之处。此时谈到裸体练功,也只觉是个难题而已,实无他念。

小龙女道:「咱们将内功再练得熟些,也足够打败全真老道了。这内功不练也罢。」杨过听师父这般说,当下答应了,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这日杨过练完功夫,出墓去打些獐兔之属,以作食粮,打到一支小鹿后,去追赶一头灰兔,那知道灰兔狡猾异常,东一闪,西一躲,杨过此时的轻身功夫虽已异常了得,一时之间竟然追它不上。他童心大起,不肯发暗器伤它,又不愿用擒拿手硬抓,却与它比赛轻功,要累得兔儿无力奔跑为止。一人一兔越奔越远,翻过一座山岭,兔儿转个弯,忽然在一大丛红花低下钻了过去。

这一丛红花排开来有数丈之长,生得密密层层,奇香扑鼻,待他绕过花丛,那兔儿已影踪不见。杨过与它追逐半天,心中已生爱惜之念,纵然追上,也会相饶,这时找它不到,也就罢了。但见这花丛有如一座大屏风,红瓣绿枝,娇艳无伦,四下里绿荫垂盖,正是天然结成的一座花木之厅。杨过心念一动,急忙回去拉了小龙女来看。

小龙女淡然道:「我不爱花儿,你既喜欢,就在这儿玩罢。」杨过道:「不,姑姑,这真是咱们练功的好所在。你在这边,我到花丛那一边去。咱俩都不穿衣服,但谁也瞧不见谁。你练时我防护你,我练时你防护我,岂不绝妙?」

原来修习最上乘的内功之际,潜心内视,对身外一切不见不闻,若有外敌相侵,纵是最轻微的祸害,也是难以抵敌,丧身败功,极之厉害,是以必须有人在旁守护。当年黄蓉练功受邪,郭靖在旁相引,适逢倾盆大雨,杨过之母秦南琴那时尚是处女之身,以伞替郭靖遮雨,让黄蓉全身淋得湿透,黄蓉竟不敢进屋避雨,就是这个缘故。

小龙女听了杨过之言,大觉有理。她跃上树去,四下张望,见东南西北都是一片清幽,只闻泉声鸟语,查无人迹,确是个上好的练功所在,于是说道:「亏你想得出,咱们今晚就来练吧。」练那玉女心经的口诀法门,她早记熟在胸,于是传了杨过几句。

当晚二更过后,师徒俩来到花荫深处。静夜之中,花香更是浓郁。二人各处花丛一边,除去衣衫,修习起来。杨过的右臂穿过花丛,与小龙女右掌相抵,只要谁在练功时遇到难处,对方受到感应,立时能运功为助。

两人自此以夜作昼。晚上练功,白日在古墓中休息。那时正当盛暑,夜间用功更为清凉,如此两个月有馀,相安无事。那玉女心经共分九段行功,这一晚小龙女已练到第七段。

这玉女心经中单数的行功是「阴进」,支数行功是「阳退」,此时小龙女已练到第七段,而杨过也已练到第六段。当晚两人隔着花丛,各自用功,全身热气蒸腾,将那花香一薰,更是芬芳馥郁,眼见月到中天,再过半个时辰,两人六段与七段的行功就练成了。突然山后传来脚步声响,有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近。

杨过练的是「阳退」功夫,随时可以休止,小龙女却必须一气呵成,中途微有顿挫,即生极大祸害,此时小龙女用功正到要紧关头,对脚步声和说话声全然不闻,杨过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大为惊异,急忙将丹田之气尽数逼出体外,吐纳三次,止了练功,只听那二人渐行渐近,语音好生熟悉,原来一个是他师父赵志敬,一个是尹志平。两人声音越说越响,竟是在互相争辩。

只听赵志敬道:「尹师弟,此事你再抵赖也是无用。我禀告丘师伯,凭他去查究吧。」尹志平怒道:「你苦苦逼我,为了何来?难道我就不知?你不过想做第三代弟子的首座弟子,将来好做我教的掌门人。」赵志敬冷笑道:「你不守清规,犯了我教的大戒,怎能再做首座弟子?」尹志平道:「我犯了甚么大戒?」赵志敬大声喝道:「全真教第四条戒律,淫戒!」

杨过隐身在花丛之中,偷眼外望,只见两个道人相对而立,尹志平脸色铁青,被月光一照,更是全无血色,沉着嗓子道:「甚么淫戒?」说了这四个字,伸手按住剑柄。赵志敬道:「你自从见了活死人墓的那个小龙女,整日价魂不守舍,朝思墓想,你心中不知几千百遍的想过,要将小龙女搂在怀中,温存亲热。我教讲究的是修心,你心中这想,难道不是犯了淫戒?」

杨过对师父尊敬无比,视若天人,听赵志敬这么说,对眼前二人登时恨之切骨。他虽不大了然「温存亲热」之意,但想来总是坏事。又听尹志平颤声道:「胡说八道,连我心中所思,你也知道了?」

赵志敬冷笑道:「你心中所思,我自然不知,但你晚上说梦话,却不许旁人听见么?你在纸上一遍又一遍的写小龙女的名字,不许旁人瞧见么?」尹志平被他一言中的,脸色苍白,默然不语。赵志敬得意洋洋,从怀里取出一张白纸,扬了一扬,道:「这是不是你的笔迹?咱们交给掌门马师伯,你座师丘师伯认认去。」尹志平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声,长剑出削,分心便刺。

赵志敬身子一侧,避开了这剑,将那白纸放在怀内,狞笑道:「你想杀我灭口么?只怕没这么容易。」尹志平一言不发,疾刺三剑,但每一剑被他避开了。到第四剑上,叮的一声,赵志敬也是长剑出手,双剑相交,当下在花丛旁,月光下剧斗起来。这两人都是全真第三代的高弟,一个是丘处机的首徒,一个是王处一的首徒,武功原在伯仲之间。尹志平咬紧牙关狠命相扑,赵志敬却在恶斗之中不时夹着几句讥嘲,意图激怒对方,造成失误。

此时杨过已将全真派的剑法尽数学会,见二人酣斗之际,进击退守,所使的招术虽然变化多端,但每一招全在自己意料之中,心想姑姑所教的本事果然不错。只见二人翻翻滚滚,拆了数十招,尹志平招招是进手招数,赵志敬不断移动脚步,冷笑道:「我会的你全会,你会的我也全会,要想杀我,那你今生休想。」他守得隐凝无比,尹志平虽从四面八方进攻,每一招都被他挡了开去,再斗一阵,眼见二人的脚步不住移向小龙女身边,杨过大吃一惊,心道:「这两名贼道,若是打到我姑姑身畔,那可糟啦!」

一  六:  玉  女  心  经



蓦地里赵志敬突施反击,将尹志平逼了回去,他急进三招,尹志平连退三步。杨过见二人离师父远了,心中暗喜,那知尹志平忽然剑交左手,右臂倏出,呼的一掌,当胸拍去。赵志敬笑道:「你就是有三双手,也只有妙手偷香的本事,终难杀我。」当下举左掌相迎。两人剑刺掌击,比适才斗得更加凶了。

小龙女潜内用,对外界一切,始终不闻不见。杨过见二人走近几步,心中就焦急万分,移远几步,又略放心。斗到酣处,尹志平一声怒喝,连走险招,竟然不再挡架对方来剑,一味猛攻。赵志敬暗呼不妙,知他处境为难,宁教给自己刺死,也不能让暗恋人家闺女的事泄露出去。他与尹志平虽然素来不睦,却绝无害死他之意,这么一来,登时落在下风。再拆数招,尹志平左剑平刺,右掌正击,同时横扫一腿,正是全真派中的「三连环」腿绝招。赵志敬一纵丈馀,挥剑下削。尹志平长剑脱手,猛往对方掷去,跟着「嘿」的一声,两掌齐出。

杨过在旁,见这几招交换得惊心动魄,不由得手心全是冷汗,眼见赵志敬在半空,一个势虚,一个势实,只怕尹志平这两掌要打得他筋折骨断,但那赵志敬不愧是全真派第三代弟子中的高手,竟然这情势危急异常之际,空中一个翻身,一退寻丈,轻轻巧巧的落了下来。

这一落下不打紧,却正是对准了小龙女坐落之处的花丛,虽非跌正她的头顶,但只要跌入花丛,她赤身裸体,非在月光下显现不可。杨过大惊之下,再无思虑馀暇,纵身而起,左掌从右掌下穿出,托在赵志敬背心,一招「狮子抛球」,用力向外一挥,登时将他一个庞大的身躯抛在三丈之外。但他自己着地时,左足终于踏在一根花枝之上,那花枝一弹,小龙女上半身在月光下闪了一闪。

那花枝虽迅速即弹回,但小龙女已蓦地一惊,全身出了一场大汗,一口气登时阻在小腹之中,回不上来,立即昏了过去。尹志平斗然间见杨过出现,又斗然间见到自己昼思夜想想的意中人竟隐身在花丛之中,呆了一呆,不知是真是幻。此时赵志敬已站在直身子,练武之人,眼光锐敏无比,在数丈外早已瞧清楚小龙女的面容,叫道:「妙啊,原来她在这里偷汉子!」杨过大怒,厉声喝道:「两个臭道士都不许走,回头找你们算帐。」忙抓起自己的裤子,套在身上,拾起小龙女的衣衫,叫道:「姑姑,你穿上吧。」

但等了片刻,既不听她答应,又不觉她伸手来接,转头一看,黑暗中朦朦胧胧的只见她已摔在花丛之中。他想起小龙女曾一再叮嘱,练功之际必须全力防护,纵然是獐兔之类无意间来冲撞一下,也能闯出大祸,这时她大受惊吓。定然为害非小,心中惶恐无比,急将衣衫披在小龙女身上,一摸她的额头,只觉一片冰凉,忙又抓过自己上衣,将她全身裹住,抱了起来,叫道:「姑姑,你没事么?」

小龙女「嗯」了一声,却不答话。杨过稍稍放心,道:「姑姑,咱们先回去,回头再来杀了这两个贼道。」小龙女全身无力,偎在他怀里,杨过遇开大步,走过二人身边,尹志平痴痴呆呆的站在当地,赵志敬哈哈大笑,道:「尹师弟,你的意中人不穿衣衫,在这里与旁人干那无耻的勾当,你与其杀我,还不如杀他!」尹志平听而不闻,不作一声。

杨过听了「那无耻的勾当」六字,虽不明白他意之所指,但知总是极恶毒的咒骂,盛怒之下,将小龙女轻轻放在地下,让她背脊靠在一株树上,拉好她的衣衫,折了一根树枝拿在手中,向赵志敬戟指喝道:「你胡说些甚么?」

事隔两年,杨过已自孩童长成为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赵志敬初时并未知道是他,待得听他二次喝骂,脸庞又转到月光之下,这才瞧清楚原是自己的徒儿,自己忙乱中竟被他摔了一交,不由得惭怒交迸,喝道:「杨过,原来是你这小畜生!」杨过道:「你骂我那也罢了,你骂我姑姑甚么?」赵志敬哈哈一笑,道:「人言道古墓派一线单传,传女不传男,个个是冰清玉洁的处女,却原来暗中污秽不堪,收藏童男,幕天席地干此勾当!」

杨过尚未明他言中之意,小龙女适于此时醒来,听了他这几句话,一气之下,刚调顺了的气又复逆转,双气相激,胸口郁闷无比,知道已受内伤,只骂得一声:「你胡说,咱们没有……」突然鲜血狂喷,如一根血柱般射了出来。尹志平与杨过一齐大惊,双双抢近。尹志平道:「你怎么啦?」俯身察看着她的伤势,杨过只道他存相害之意,左手推出,急袭他的胸口。尹志平顺手一格。杨过对全真派武功招招熟习,手掌一翻,已抓住他的手腕,一推一送,将他摔了出去。

若论杨过真实武功,此时决不能在尹志平之上,只是林朝英当年钻研克制全真武功之法,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专门为了对付全真派。而她创成之后,从未用过,是以全真弟子,始终不知世上竟有这样一种奇特的本门克星,此时杨过突然间使用出来,尹志平猝不及防,竟无半点招架之功,这一交虽未跌倒,身子已在数丈之外,与赵志敬并肩站在一起。

杨过道:「姑姑,你莫理他们,我先扶你回去。」小龙女气喘吁吁的道:「不,你杀了他们,别……别让他们在外边说……说我……」杨过道:「好。」提着手中树枝,向赵志敬当胸点去,赵志敬那里将他放在眼里,长剑微摆,削他树枝,那知杨过使的是古墓派剑法,正是全真剑法独一无二的对头,树枝尖头一颤,倏地弯过,点中赵志敬手腕穴道。赵志敬手一麻,暗叫不好,杨过左掌横劈,直击他左颊。这一劈去势极怪,乃是从最不可能处出招。赵志敬若要保住长剑,就得挺头受他这一劈,若要避招,长剑非撒手不可。

赵志敬武功精湛,虽处劣势,竟是丝毫不乱,放手撤剑,低头避过,跟着左掌前探,就在这一瞬之间要夺回长剑。岂知林朝英在数十年之前,早已料敌机先,对全真高手可能使用的各种巧妙厉害变着,尽数预拟了对付之策。赵志敬这一招自觉别出心裁,定能败中求胜,那想到杨过与小龙女早将此招拆解得烂熟于胸,只见他左掌一闪,已知他要用此着,长剑刺去,抢先削他手掌。赵志敬大惊,急忙回掌,杨过剑尖已指在他的胸口,喝道:「躺下!」左脚一勾。赵志敬要害被制,动弹不得,被他一勾,当下仰天倒了。杨过提起长剑,一剑往他小腹刺了下去。

忽听身后风声飒然,一剑刺到,厉声喝道:「你胆敢弑师么?」这一剑攻敌之必救,杨过若是刺死赵志敬,自己后心也得被尹志平刺个透明窟窿,当即回剑一挡,当的一声,双剑相交。尹志平见他回剑既快且准,不禁暗暗称赞,突觉自己手中之剑向外一引,竟被对方黏了过去,一惊之下,急运内力回夺。他内力自比杨过深厚得多,杨过的剑反而被他牵引过去。不料杨过正是诱他使用此招,只微一凝待,突然放剑,双掌直欺,猛击他前胸,同时剑柄反弹,双掌一剑,三路齐至,尹志平武功再高,也挡不住这怪异之极的奇袭。

当此之时,尹志平只得撤剑回击,并手横胸,急挡一招,只是手臂弯得太内,已难以发劲,幸好杨过功力不深,未能将他双臂立时折断,但他已震得他胸口剧痛,两臂酸麻,急忙倒退三步,运气护住胸前要穴。杨过双剑在手,向二人攻去。

赵尹二人数招之间,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杀得手忙脚乱,都是既惊且怒,再也不敢大意。两人并肩而立,使出上乘掌法,当下只守不攻,见招拆招,先摸清对方的底细再说。这么一来,杨过纵有利器在手,但二人守得严密异常,再也不能如交手时那么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古墓派的剑法虽是全真武功克星,但一因赵尹二人功力远胜于他,二来两人联防,三则对方只守不攻,他杀着无可乘之机。他双剑闪闪,纵横挥动,到后来反而渐落下风。赵志敬掌力沉厚,慢慢压到他剑上来。

尹志平定了定神,暗想两个长辈合力斗一个小孩,那成甚么样子?眼见已方已立于不败之地,心中又记挂着小龙女的安危,喝道:「杨过,你快扶你姑姑回去,跟咱们瞎缠甚么?」杨过道:「姑姑恨你们胡说八道,叫我非杀了你们不可。」尹志平呼的一掌,将他左手剑震得歪了,向左跃开三步,叫道:「且住!」杨过道:「你想逃么?」尹志平道:「杨过,你想杀我们两个,这叫做千难万难。不过好教你姑姑放心,今日之事,我姓尹的若是吐了半句,立时自刎相谢。倘有食言……」说到此处,忽然身形一晃,夹手将杨过手中一剑抢过,随即说道:「有如此指!」左手竖掌,右手挥剑,将左手的小指与无名小指削了下来。

这几下行动有似兔起鹘落,迅捷无比,杨过丝毫没有提防。他一呆之下,已知尹志平之言确是真心,心想:「我同时斗他们两个,果然难胜,不如先杀了姓赵的,回头再来杀他。」他年纪虽小,心思却机灵无比,喝道:「姓尹的,你割手指有甚么用?除非把脑袋割下来,小爷才信你的。」尹志平惨笑道:「要我性命,嘿嘿,只要你姑姑说一句话,有何不可。」杨过道:「好!」向前踏上一步,斗然间一剑向背后刺出,直指赵志敬胸口。

这一招「李广回射」厉害无比,赵志敬正全神倾听二人说话,那料到他忽施偷袭,待得惊觉,剑尖已刺到了小腹之上。好赵志敬,也真不枉了他数十年苦修全真内功,那剑尖刺破小衣,直抵小腹,他只感微微一痛,立时气运丹田,小腹斗然间向后缩了半尺,忽起右腿,竟然败中取胜,将杨过手中长剑踢飞。杨过不等他这一腿缩回,伸指在他膝弯里一点,正中穴道。赵志敬虽然逃脱性命,却再也站立不住,右腿跪倒在杨过面前。

杨过伸手接住从空中落下的长剑,指在赵志敬咽喉,道:「我曾拜你为师,磕过你八个头,现下你已非我师,这八个头快磕回来。」赵志敬气得几欲晕去,一张脸皮紫胀发黑。杨过手上稍稍用力,剑尖陷入他喉头肉里。赵志敬骂道:「你要杀便杀,多说甚么?」杨过一剑正要刺去,忽听小龙女在背后说道:「过儿,弑师不祥,你叫他立誓不说今日之事,就……就饶了他吧!」

杨过对小龙女之言奉若神明,听她这般说,于是说道:「你发个誓来。」赵志敬虽然气极,究竟性命要紧,说道:「我不说就是,发甚么誓?」杨过道:「不成,非发个毒誓不可。」赵志敬道:「好,今日之事,咱们这里只有四人知道。我若对第五人提起,教我身败名裂,逐出师门,为武林同道所不齿,终于不得好死!」

小龙女与杨过都不谙世事,只道他当真发了毒誓,但尹志平却听出他誓言之中另藏别意,待要提醒杨过,又觉不便明助外人。只见杨过抱着小龙女,脚步迅捷,转过山腰去了。他左手两根手指上鲜血不住直流,疾痴的站着,竟自不知疼痛。

杨过抱着小龙女回到古墓,将她放在寒玉床上。小龙女叹道:「我身受重伤,怎么还有本事与寒气相抗?」杨过「嗯」了一声,心中愈惊,暗想:「原来姑姑受伤如此之重。」当下抱她到孙婆婆房里。小龙女刚一卧倒,又是「哇」的一声,喷出了大口鲜血,此时杨过尚未穿上上衣,被喷得满胸是血。小龙女闭目运气,想闭住血脉,那知她经络已伤,强自运功,反而将伤口冲得更加厉害,鲜血一口口的喷出。杨过吓得手足无措,只是流泪。

小龙女淡淡一笑,道:「我把血喷完了,那就不喷了,又有甚么好伤心的。」杨过道:「姑姑,你不要死。」小龙女道:「你自己怕死,是不是?」杨过愕然道:「我?」小龙女道:「我死之前,自然先将你杀了。」那句话曾在两年前说过一次,杨过早就忘了,料想不到她此时重又提起。小龙女见他满脸讶异之色,道:「我若不杀你,死了怎有脸去见孙婆婆?你独个儿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料你?」杨过脑中一片惶乱,不知说甚么好。

小龙女吐血不止,神态却极是镇定,浑若无事。杨过灵机一动,奔去掏了大碗玉蜂蜜浆来,喂她喝了下去。这蜜浆疗伤果有神效,过不多时,她终于不再吐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杨过心中略定,只是惊疲交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地下,也倚脑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咽喉上一凉,不禁一惊而醒。他在古墓中住了多年,虽不能如小龙女般黑暗中视物有如白昼,但在墓中来去,也已不须秉烛点灯。此时睁开眼来,只见小龙女坐在床沿,手执长剑,剑尖指在他咽喉头,惊呼:「姑姑!」

小龙女淡然道:「过儿,我这伤势是好不了啦,现下杀了你,咱们一块儿见孙婆婆去吧!」杨过大吃一惊,只是急叫:「姑姑。」小龙女道:「你心里害怕,是不是?好快的,只一剑就完事。」杨过见她眼中忽发异光,知她立时就要下杀手,胸中求生之念热切无比,再也顾不得别的,一个打滚,飞腿去踢她手中长剑。

那知小龙女虽然内伤难愈,手法仍是敏捷无伦,身子一侧,避开了他这一脚,剑尖又点在他的喉头。杨过速变几下招术,只是他每一招每一式全是小龙女所点拨,那能不在她意料之中?这长剑如影随形,始终不离她咽喉三寸之处。杨过吓得全身都是冷汗,暗想:「今日逃不了性命,定要给姑姑杀了。」危急中双掌一并,凭虚击去,欺她伤后无力,招数虽精,该无劲力与自己对掌。

小龙女识得他的用意,仍是上身微侧,让他的掌力呼呼两响在自己肩头掠过,叫道:「过儿,不用斗了!」长剑一挺,剑尖颤了几颤,一招巧妙无比的「分花拂柳」,似左实右,已点在杨过喉头。他向前一送,正要在他喉头刺个窟窿,突然全身疲软,当的一声,长剑落地,接着身子犹似一瘫软肉,晕了过去。

这一剑刺来,杨过只闭目待死,不料她竟在这紧急关头昏去。他呆了一呆,当真是死里逃生,抢起长剑,急步奔出古墓。一出墓门,但见阳光耀目,红日经天,微风拂衣,好鸟在树,那里还是墓中阴沉惨怛的光景。

杨过惊魂略定,生怕小龙女自后追来,当即展开轻功,向山下急奔。此时他内力充盈,武功虽未达到顶峰,却也已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他足不停步的快跑,下山的路子越跑越快,只中午时份,已到了山脚。他见小龙女不曾追来,稍稍放心,才放慢脚步而行。走了一阵,腹中饿得咕咕直响,想要找家农家买些饭吃,一摸怀中,连一枚铜钱也无。他自幼闯荡江湖,找东西吃的本事甚大,四下一望,见西边山坡上长着一大丛玉米,于是过去摘下了五根棒子。那玉米尚未成熟,但已可食得。他拾了一些枯柴,正想设法生火,烧烤来吃,忽听树后脚步声音细碎,有人走近。

杨过身子一侧,挡住玉米,斜眼看时,见是一个妙龄道姑,身披杏黄道袍,脚步轻盈,飘飘若仙的走来。她背上插了双剑,剑柄的血红丝带子在风中猎猎作响,看来她显然会武。杨过心想此人定是山上重阳宫里的人物,多半是清净散人孙不二的弟子。他不欲多生事端,低了头自管生火。

那道姑走到他身前,忽然说道:「小兄弟,上山的路怎么走法?」杨过暗道:「这女子是全真教的弟子,怎能不识上山的路径?她定是不怀好意。」当下也不转头,随手向山上一指,道:「顺大路上去便是。」那道姑见他衣衫敝旧,蹲在道旁烤玉米,只道是个普通庄稼汉。她自负美貌,任何男子见了,都要目不转瞬的呆看,但这少年居然瞥了自己一眼便不再望第二眼,竟将他当作庸姿俗色一般,心中不禁有气,但随即转念想道:「这种乡下人懂得甚么?」说道:「你站起来,我有话问你。」

杨过对全真教的人物全无好感,当下装聋作哑,只作没有听见。那道姑道:「傻小子,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杨过道:「听见啦,可是我不爱站起来。」那道姑听他这么说,不禁嗤嗤一笑,说道:「你瞧瞧我,是我叫你站起来啊!」这两句话声音娇媚无伦,又甜又腻。杨过心中一凛:「怎么这女人说话这等怪法。」抬头看她,只见她肤色白润,双颊晕红,两眼水汪汪的斜视自己,似乎并无恶意。一眼看过之后,又低下头来生火。

那道姑见他满脸稚气,虽然瞧了自己第二眼,仍是毫不动心,不怒反笑,心想:「原来是个不通人事的孩子,正好用他来作为帮手。」当下从怀里取出两锭银子,叮叮的相互撞了两下,说道:「小兄弟,你听我话,这两锭银子就给你。」

杨过机露异常,本来不想招惹于她,但听她说话越来越是奇怪,倒要试探她如何对付自己,于是索性作痴乔呆,怔怔的望着银子,道:「那亮晶晶的是甚么啊?」那道姑嫣然一笑,道:「这是银子。你要新衣服啦、大母鸡啦、白米饭啦、都能用银子去买来。」杨过脸上装出一股茫然若失的神情,道:「你又骗我啦,我不信。」那道姑笑道:「我几时骗过你了?喂,小子,你叫甚么名字?」杨过道:「我叫傻张,你不知道么?你叫甚么名字?」那道姑道:「你不用问,只叫我仙姑就得啦。你妈呢?」

杨过道:「你问我妈干甚么?她在山上砍柴。」那道姑道:「好啊,我要上山去,这套衣服穿了不方便,你去拿你妈的衣裳来,借给我穿穿。」杨过心中大奇,脸上的傻相装得越像,不住摇头,道:「那使不得,偷了妈的衣裳,回头准得挨揍。我妈用扁担打我呢。」那道姑笑道:「你妈见了银子,欢喜还来不及啦,一定不会揍你。」说着右手一扬,将一锭银子向他掷去。

杨过伸手去接,假装接得不准,让那银子在肩头撞了一下,落下来时,又在右脚上一碰,他捧住右脚,左足单脚而跳,大叫:「嗳哟,嗳哟,你打我。我跟妈说去。」说着大叫大嚷,银子也不要了,向前急奔。那道姑见他傻得有趣,微微而笑,解下身上腰带,一挥而出,卷住他的右足,拉了回来。杨过听了那腰带挥出的风声感着腰带着足时的劲力,心中一震:「这全是我古墓派的功夫啊,难道她不是全真派的道姑。」当下全身放松,任她横拖直曳的拉回来,只是心中更加戒惧,全神防备,暗自寻思:「她上山难道是冲着姑姑而去么?」

他心中想到小龙女,不知她此时生死如何,不由得忧虑无比,心念已决,纵然死在她的手里,也要上去再看看她。这念头在他脑海中兜了几转,那道姑已将他拉到面前,见他虽然满脸灰土,但面目英俊,神采照人,心想:「这山野鄙夫相貌倒美,只可惜绣花枕头,肚子里却是一包草。」听杨过还在大叫大嚷,胡言乱语,微微笑道:「傻张,你要死还是要活?」说着刷的一声,拔出长剑,抵在他的胸口。杨过见她出手这一招是「锦笔点主」,正是古墓派的嫡传的剑法,心中再无怀疑:「此人必是师伯李莫愁的弟子,她上山找我姑姑,定然不怀好意,从她挥腰带,出长剑的手法看来,功力远在我之上。此人只可智取,不能力敌,我当装傻到底,好教她没有防备。」

于是满脸害怕,求道:「仙姑,你……你别杀我,我听你的话。」那道姑笑道:「好,你不听我吩咐,一剑就将你杀了。」杨过道:「我听,我听。」那道姑将腰带一挥,拍的一声,缠回自己腰间,姿态飘逸,极之潇脱。杨过心中暗赞一声:「好!」脸上仍是一番茫然之色。道姑心道:「这傻子那里懂得这一手功夫之难?我可是向瞎子送秋波了。」当即说道:「你回家去拿一把斧头来,我有用处。」

杨过依言奔血前面的农舍,故意足步蹒跚,落脚极重,摇摇摆摆,显得笨拙异常,那里是身负武功的模样?那道姑瞧得极不顺眼,叫道:「你可别跟人说起,快去快回。」杨过应道:「是啦。」悄悄在一家农家的门边一张,只见屋内无人,想是都到田地里忙碌去了,当下在壁上取了一柄伐树砍柴用的短斧,傻里傻气的回来。

他虽在作弄那道姑,但心中总是挂念着小龙女的安危,脸上不禁深有忧色。那道姑嗔道:「你哭丧着脸干么?快给我笑啊。」杨过咧开咀,傻笑几声。那道姑秀眉微蹙,道:「跟我上山去。」杨过忙道:「不,不,我妈等我吃饭呢。」那道姑喝道:「你不听话,我立时杀了你。」说着伸左手扭住了他的耳朵,右手握住剑柄。杨过杀猪也似的大嚷起来:「我去啊,我去啊。」

那道姑心想:「这人蠢如猪羊,正合我用。」于是拉住他袖子,走上山去。身有武功之人,行路自然而然极快,杨过却跌跌撞撞,一脚高,一脚低,远远跟在后面。走了一阵,他坐在路边石上,一边拭汗,一边呼呼喘气,那道姑连声催他,他道:「你走得这么快,我怎跟得上?」那道姑见日已西斜,心中老大不耐烦,回过来挽住他手臂,向山上急奔。杨过只是跟不上,双脚乱动,忽尔在她脚背上重重踏了一脚。

那道姑「嗳哟」一声,嗔道:「你作死么?」见他气息粗重?实在累得厉害,当下伸出左臂,托在他的腰里,喝一声:「起!」抱着他身子向山上疾驰,这一下轻功施展开来,只片刻之间就奔了数里山道。

杨过被她揽在臂弯,背心感到她身上的温暖,鼻中闻到的是她女儿的香气,索性不使半点力气,任她带着上山。那道姑奔了一阵,俯下头来,只见他脸露微笑,显得甚是舒服,不禁心中有气,手臂一松,将他掷在地下,道:「你好得意么?」杨过摸着屁股,大叫:「啊唷,啊唷,你摔痛我屁股啦。」

那道姑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怎么这生傻?」杨过道:「是啊,我本来就叫傻张嘛。仙姑,我姓张,你可是姓仙么?」那道姑道:「你叫我仙姑就得啦,管我姓甚么呢。」原来她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的开山大弟子,姓洪名凌波,当日去杀陆立鼎满门,被武三通逐去的道姑,就是她了。杨过想探听她的姓名,那知她竟不吐露。

她在石上坐下,整理被风吹散了秀发。杨过侧头看她,心想:「这道姑也算得很美了,只是还不及桃花岛的郭伯母,更加不及我姑姑。」说到容色之美,黄蓉与小龙女其实难分上下,但杨过心有所偏,自然觉得小龙女要美得多。洪凌波向他横了一眼,笑道:「傻张,你尽瞧着我干么?」杨过道:「我瞧着就是瞧着,又有甚么干不干的?你不许我瞧,我不瞧就是,有甚么希罕?」洪凌波噗哧一笑,道:「你瞧吧,喂,你说我好不好看?」她一面说话,一面拿着一支小小金梳,慢慢梳着头发。

杨过道:「好看啊,就是,就是……」洪凌波道:「就是甚么?」杨过道:「就是不大白。」洪凌波向来自负肤色白腻,肌理晶莹,算得上天下无双,听他这么说,不禁勃然大怒,站起来喝道:「傻张,你要死了,说我不够白?」杨过摇头道:「不大白。」洪凌波怒道:「谁比我更白了?」杨过道:「我晚晚跟着一起睡的,就比你白得多。」洪凌波道:「谁?是你媳妇儿?还是你娘?」杨过道:「都不是,是我家的白羊儿。」

洪凌波转怒为笑,道:「真是傻子,人怎能跟畜牲比?快去吧。」挽着他臂膀,上得山来。将至直赴重阳宫的大路时,洪凌波折而向西,朝活死人墓的方向走去。杨过心想:「她果然去找我姑姑。」洪凌波走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图,找寻途径。杨过道:「仙姑,这前面走不通啦,树林子里有虎。」洪凌波道:「你怎么知道?」杨过道:「林子里有一个大坟,坟里有僵尸恶鬼,谁也不敢走近去。」洪凌波大喜:「那活死人墓果然是在此处。」

原来洪凌波近来得了师父真传,武功大进,在山西助师打败武林群豪,更是自负。后来听师父说起师门渊源,知道活死人墓中留有最上乘的武功秘诀,其中一项「玉女心经」,尤其非同小可。李莫愁也是个极其恃强好胜之人,自己亲入活死人墓锻羽,狼狈逃走之事,却不对徒儿说起,洪凌波问她为甚么不到墓中去研习这门功夫,李莫愁含糊而答,只说把这地方让给了小师妹,师姊妹俩不大和睦,向来就没有来往。当下洪凌波极力怂恿师父去占墓,其实李莫愁此念无日或忘,但对墓中机关,尚有若干未曾参详得透,是以迟迟不敢动手,听徒儿说得这么热切。只是微笑不答。

洪凌波说了几次,见师父始终无可不可,当下暗自留了心,向师父详问墓中的道路,私下绘了一图。这次乘师父派她上长宋杀一个仇家,事成之后,迳自上终南山来,不意却与杨过相遇。她听师父说古墓四周都是花木围绕,与外隔绝,却不知李莫愁并未将所知尽数说与她听,那古墓与外界其实另有密道相通,当下命杨过使短斧砍开阻路荆棘,觅空隙查找古墓。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七: 万 斤 巨 石



杨过明知有快捷方式可通,这般披荆斩棘而行,非但费事,且有极大危险,但朦朦胧胧的假作不知,洪凌波叫他怎么,他便怎么,搅到后来,天色全黑了,只前行了里许路,离古墓仍极遥远,杨过记挂着小龙女的安危,心想不如带这道姑进去,瞧她能有甚么古怪,当下举斧劈了几下,对准一块石头砍了下去,火星四溅,斧口登时卷了。杨过叫道:「嗳哟,嗳哟,这儿有一块大石头。斧头坏啦,回头妈准要骂我。」

洪凌波心中早已十分焦急,瞧这等走法,今晚是无论如何不能进入古墓之中,口中只骂:「傻子,傻子!」杨过道:「仙姑,你怕不怕鬼?」洪凌波道:「鬼才怕我呢,我一剑就将妖鬼劈成两半。」杨过喜道:「你不骗我么?」洪凌波道:「我骗你干么?」杨过道:「你既不怕鬼,我就带你到大墓去。那妖鬼出来,你要赶跑他啊。」洪凌波大喜,道:「你识得去大坟的道路?快带我去。」杨过怕她疑心,噜噜叨叨的再三要她答应,必定要杀了妖鬼。洪凌波连连发誓,叫他放心。

杨过道:「早几年,我到大坟边放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半夜啦。我亲眼瞧见坟里出来一个白衣女鬼,吓得我没命的逃走,路上摔了一交,头也跌破了,你瞧,这儿还有一个疤儿。」说着凑近去,要她来摸。杨过虽是少年,但觉洪凌波吹气如兰,挨近她身子时自己很是舒畅,这时乘机使诈,将头凑近她的脸边。洪凌波笑着叫了声:「傻子」随手一摸,并不觉得有甚么疤痕,当下也不以为意,只道:「快领我去。」

杨过牵着她手,走出花木丛来,转到通往古墓的密道。此时已近中夜,星月无光。杨过拉着她手,只觉温腻软滑,心中暗暗奇怪:「姑姑与她都是女子,怎么一个的手这么冰凉,而一个却这么温暖。」不自禁手上用劲,捏了一几捏。若是武林中有人对洪凌波这般无礼,她早已拔剑杀却,但一来她只道杨过是个傻瓜,再着见他英俊美貌,心中也自喜欢,所以竟未动怒,暗道:「这傻瓜倒也不是傻瓜到底,却也知道我生得好看。」

杨过这时不再装假,不到一顿饭功夫,已将洪凌波领到墓前。他出来未将墓门关上,此时那块作为墓门的大石碑仍是放在一边。杨过心中怦怦乱跳,暗暗祷告:「但愿姑姑没有死,让我再见她一面。」他再无馀裕向洪凌波捣鬼,只道:「仙姑,我带你进去杀鬼,你可别让妖鬼吃了我。」当即举步入门内。洪凌波心想:「这傻子忽然大胆,倒也奇怪。」

当下不暇多想,跟随在后,手中执了长剑,以防不测。他听师父说活死人墓中道路迂回曲折,只要走错一步,立时送了性命,那知杨过更无思索,快步而前。只见他东一转,西一绕,这边推开一扇门,那边拉开一块大石,竟是熟悉异常。洪凌波暗暗生疑:「难道师父骗我,她是怕我私自进来么?」片刻之间,杨过已带她走到古墓中心的小龙女卧室。

他轻轻推开门来,侧耳一听,不闻半点声响,待要叫声:「姑姑!」想起洪凌波在侧,急忙忍住,低声道:「到啦!」洪凌波此时深入古墓之中,虽然艺高人胆大,究竟也是个惴惴不安,听了杨过之言,忙一晃火摺,先点了桌上的腊烛,只见一个白衣女子,一动也不动的躺着。她早料到会在墓中遇到师叔小龙女,却想不到她会阴沉沉的睡在床上,显似有恃无恐,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当下平剑当胸,说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

杨过张大了口,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全神注视小龙女的动静,只见她一动不动,隔了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但仍是面向里壁。从洪凌波说话到小龙女答应,杨过等得焦急异常,恨不得扑上前去,抱住师父身子放声大哭,待听她出声,心头如一块大石落地,喜悦之下,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洪凌波大是奇怪,道:「傻张,你干甚么?」杨过呜咽道:「我怕。」

小龙女缓缓转过头来,低声道:「你不用怕,刚才我死过一次,一点也不难受。」洪凌波斗然见她秀雅绝伦而没半点血色的容颜,大吃一惊:「世上居然有这等绝色美人!」不由得自惭形秽,又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小龙女轻轻的道:「我师姊呢?她也来了么?」洪凌波道:「我师父命弟子先来,敬问师叔安好。」小龙女道:「你出去吧,这地方莫说是你,连你师父也是不许来的。」

洪凌波见她满脸病容,胸前一滩滩的都是血迹,说话中气短促,显是身受重伤,当下将提防之心去了一半,问道:「孙婆婆呢?」小龙女道:「她早死啦,你快出去吧。」洪凌波更是放心,暗想:「当真是天缘巧合,不意我洪凌波竟成了这活死人墓的传人。」眼见小龙女命在顷刻,只怕她忽然死去,无人能知安藏「玉女心经」的所在,忙道:「师叔,师父命弟子来求取玉女心经。你交了给我,弟子立时给你治伤。」

小龙女本来心平气和,七情六欲全都忘得乾乾净净,但此时重伤之后功夫尽去,已无自制之力,听她这么说,不由得又急又怒,双眼一翻,突然晕了过去。洪凌波抢上去在她「人中穴」上一捏。小龙女悠然醒来,怒道:「你师徒乘早别痴心妄想,我师姊呢?你叫她来,我有话跟她说。」洪凌波一声冷笑,从怀里取出两枚长长的银针,道:「师叔,你认得这对针儿,你不肯说,可莫怪弟子无礼。」

杨过曾见李莫愁用这冰魄银针伤人,自己无意中捏在手里,也是身受剧毒,知道这针端的是厉害无比。小龙女自然更知这本门利器的狠毒之处,若是用银尖刺入身体,立时中毒毙命,倒也罢了,最怕的是用针尾在几处麻软大穴上挨擦几下,那时全身麻痒,有似几万支蚂蚁在通身骨节血脉中钻行刺咬,当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见洪凌波倒转银针,扬了几扬,走上前去,吓得险险又要晕去。

杨过见事态危急,叫道:「仙姑,那边有鬼,我怕!」说着奔了过去,抱住她的背心,顺手在她「肩贞」「笑腰」两穴上一点。洪凌波做梦也想不到这「傻张」竟有一身上乘武功,要待骂他胡说八道,已是全身一麻。软瘫在地。杨过怕她有自通经脉之能,随即在她「巨骨」穴上跟着再点一指,笑道:「姑姑,这女人真坏,我用银针来刺她几下好不好?」说着用衣襟裹住手指,拾起银针。

洪凌波身子不能动弹,这几句话却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见杨过拾起银针,笑嘻嘻的望着自己,只吓得魂飞魄散,要待出言求情,苦在张口不得,只是目光中露出哀怜之色。小龙女道:「过儿,你去将墓门闭上,防我师姊进来。」杨过应道:「是!」刚要转身,忽听身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道:「师妹,你好啊,我早进来啦。」

杨过一惊转身,烛光下只见室门口悄生生的站着一个中年道姑,杏脸桃腮,独眇一目,正是被自己小红岛啄瞎了眼珠的赤练仙子李莫愁。

原来洪凌波打听活死人墓中道路之时,李莫愁早已料到她要私下来盗玉女心经,派她到长安杀人等等,其实都是李莫愁有意的安排。她悄悄跟在徒儿后面,见她如何与杨过相遇,如何入墓,如何逼小龙女献经,只因她身法轻灵无伦,洪凌波与杨过竟是丝毫没有察觉,直至斯时,方始现身。李莫愁目光敏锐异常,虽然事隔数年,杨过又已长大,但仍认得他正是当年使鸟啄瞎自己眼睛的少年。这是她毕生最大的恨事,此时相逢,如何不怒。

小龙女矍然而起,叫了声:「师姊!」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李莫愁冷冷的指着杨过道:「他是谁?祖师婆婆遗训,古墓中不准臭男子踏进一步,你干么容他在此?」小龙女猛烈咳嗽,无法答话。杨过拦在小龙女身前护着她,朗声道:「她是我姑姑,这里的事不用你多管!」李莫愁冷笑道:「好傻张,真会装蒜!」手中拂尘一挥,呼呼呼进了三招。这三招虽是先后而发,却似乎是同时而到。这原是古墓派武功绝顶厉害的招数,别派的武学之士若是不知此中奥妙,一上手就给她击得筋断骨折。但杨过对古墓派武功早已练得精熟,虽远远不及李莫愁功力深厚,仍是轻描淡写的闪开了她这三招浑一的「三燕投林」。

李莫愁拂尘一起,心中暗暗吃惊,单斜一目微睨,眼前此人明明是曾在江南湖州所遇的少年,怎么一别数年,他武功居然精进若此?而瞧他闪避身法,竟是本门武学,更是疑云大起,厉声道:「师妹,你跟这小贼怎么啦?」小龙女再呕血,不敢高声说(此处缺册五293-294一页)

话,低低的道:「过儿,拜见了大师伯。」杨过呸了一声道:「这算甚么师伯?」小龙女道:「你俯耳过来,我有话说。」

杨过只道她要劝自己向李莫愁磕头,心下不愿,但仍是俯耳过去。小龙女声细如蚊,轻轻道:「脚边床角落里,有一块突起的石板,你用力向左边扳,然后立即跳上床来。」李莫愁也当她是在嘱咐徒儿向自己低头求情,眼前一个身受重伤,一个是后辈小子,那里放在心上,自管琢磨怎生想个妙法,勒逼师妹献出玉女心经。

杨过点点头,朗声道:「好,弟子拜见大师伯!」慢慢伸手到小龙女床边里一摸,触手处果有一块突起的石板,当下用力板动,跟着跃上床去。只听得轨轨几响,石床突然下沉。李莫愁一惊,知道古墓中到处都是机关,当年师父偏心,瞒过了自己,却将运转机关的法门尽数传给师妹,立即抢上来向小龙女便抓。

此时小龙女全无抵御之力,石床虽然下沉,但李莫愁见机奇快,出手迅捷之极,这一下竟要硬生生将她抓下床来。杨过大惊,奋力拍出一掌,将她手抓击开,只觉眼前一黑,砰彭两响,石床已落入下层石室。室顶石块自行推上,登时将小龙女师徒与李莫愁师徒四人一上一下的隔成两截。

杨过朦胧中见室似有桌椅之物,于是走向桌旁,取火摺点燃了桌上的半截残烛。小龙女叹道:「我血行不足,难以运功治伤。但纵然身未受伤,咱师徒俩也斗不过我师姊……」杨过听到她「血行不足」四字,也不待她说完,提起左手,看准了腕上筋脉,狠命咬落,登时鲜血迸出。他将伤口放在小龙女嘴边,鲜血便泊泊从她口中流入。(到此再接旧本)

从欧阳锋处学来的内功,这功夫能强使经脉逆转,何不一试?当即倒转身子,将头顶在石床之上,逆练九阴神功,那血液果然被他一股气逼住了,源源不绝的流入小龙女体内。

小龙女本来全身冰冷,但感一股湿热的血流,通入体中。她心想不妥,待要挣扎,杨过早已料到,伸出手指,点了她的穴道,教她动弹不得。约摸一盏茶时分,杨过只感头晕眼花,再也无法用功,这才坐直身子,包扎好两人的伤口,解开小龙女的穴道。小龙女凝视他良久,不再说话,幽幽的叹了口气,自行练功。杨过见蜡烛行将燃尽,换上了一根新烛。

这一晚两人各自用功,杨过是补养失血后的疲倦,小龙女得到杨过注血后,精神大振,将他的热血在自己体内周身运转,两个时辰后,自知性命算是保住了,睁开眼来,向杨过微微一笑。杨过见她双颊本来惨白,此时忽有两片红晕,有如白玉之上,浮着两块珊瑚,大喜道:「姑姑,你好啦。」小龙女点点头,石室中黑漆一团。杨过欣喜异常,却不知说甚么好。

小龙女道:「咱们到孙婆婆的屋里去,我有话跟你说。」杨过道:「你不累么?」小龙女道:「不碍事。」伸手在石壁的机栝上扳了几下,石块转动,露出一道门来。此时的道路杨过亦已全不认识,小龙女领着他在黑暗中转来转去,到了孙婆婆屋中。

她点亮烛火,将杨过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裹,将自己的一对金丝手套也包在裹面,杨过呆呆的望着她,奇道:「姑姑,你干甚么?」小龙女不答,又将两大瓶玉蜂浆放在包中。杨过喜道:「姑姑,咱们离开这古墓了,是么?」小龙女道:「你好好去吧,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待我很好。」杨过大惊,问道:「姑姑你呢?」小龙女道:「我立过誓,是终身不出处墓的。」杨过见她正色而言,语气十分郑重,决不允许自己反驳,当下不敢多说,但此事太过重大,终于又鼓起勇气道:「姑姑,你不去,我也不去,我陪着你。」

小龙女道:「我师姊守在墓口,逼我交出玉女心经。我功夫远不如她,定是斗她不过,是不是?」杨过道:「是。」小龙女道:「咱们留着的粮食,我看勉强也只吃得二十来天,再吃些蜂蜜甚么,最多支持一月。一月之后,那怎么办?」杨过呆了一呆,道:「咱们强冲出去,虽然打不过师伯,却也未必不能逃命。」小龙女摇头道:「你若知道你师伯的功夫脾气,就知咱们决不能逃命。那时不但要惨受折辱,而且死时苦不堪言。」杨过道:「若是如此,我一个人更是难以逃出。」

小龙女摇头道:「不!我去邀她相斗,一路引她入古墓深处,你就可乘机逃出。你出去之后,搬开墓左的大石,拔出裹面的机括,就有两块万斤巨石落下,永远封住了墓门。」

杨过愈听愈惊,道:「姑姑,你知道机括,自己能出来,是不是?」小龙女摇头道:「不是。当年全真教的创教祖师王重阳营此活死人墓之时,自知是反叛金主的大逆,金主定欲得之而甘心,是以刻意经营,安置下这两块万斤巨石。待得敌人大盛,自己寡不敌众之际,就放下巨石,闭墓而终,那是宁死不屈的意思,岂知这老道在墓中潜修,武功实在太高,十馀年中,金主派了数十名高手来杀他,每一个都被他擒住关在墓中,竟无一人能够逃脱。后来金主暴毙,继位的皇帝不知原委,终于放过了他,所以这两块巨石始终不曾用过。王重阳让出活死人墓时,将墓中一切机关尽数告知了林祖师婆婆,终于传到我手上。」

杨过垂泪道:「姑姑,我死活都要跟着你。」小龙女道:「你跟着我有甚么好?你说外面的世界好玩得很,你就出去玩吧。待你练成玉女心经,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再也不能跟你为难,那时你横行天下,岂不快活?」杨过奔上去抱着她身子,哭道:「姑姑,这世界上就只你一人待我好。你若是不活,我一生一世不会快活。」

小龙女本来冷傲绝情,说话斩钉截铁,再无转圜馀地,但此时不知怎的,听了杨过这几句话,不禁胸中热血沸腾,眼中一酸,忍不住要流下泪来。她大吃一惊,想起师父临终时对她千叮万嘱的言语:「你所练功夫,乃是断七情,绝六欲的上乘功夫,日后你若是为人流了眼泪,动了真情,不但武夫大损,且有性命之忧,切记切记。」当下用力将杨过一推,冷冷的道:「我说甚么,你就得听话,你敢回我的咀么?」

杨过见她突然严峻,不敢再说,小龙女将两条白绸带拿在手中,把包裹缚在杨过背上,从壁上摘下长剑,递在他的手中,厉声道:「待会我叫你走,你立刻就走,一出墓门,立即放下巨石闭门。你师伯厉害无比,时机稍纵即逝,你听不听我话?」杨过哽咽着声音道:「我听话。」小龙女道:「你若不依言而行,我死于阴间,也是永远恨你。走吧!」

说着拉了杨过的手,开门而出。杨过从前碰到她手,总是其寒如冰,但此时被她握住,忽觉她手掌一阵热一阵冷,与平昔大异,只是心中如沸,也不克多想此种小事,当下跟着她,一路走出。行了一阵,小龙女摸着一块石壁,低声道:「她们就在里面,我一将师姊引开,你从西北角伤门冲出。那洪凌波若是追你,你就用玉蜂砂伤她。」杨过心乱如麻,点头答应。

那玉蜂砂是古墓派的独门暗器,林朝英当年威震武林,有两件最厉害的暗器,其一是冰魄银针,另一就是玉蜂砂了。那玉蜂砂乃是六角形的金屑,用玉蜂尾刺上的毒液链过,虽然细小,但因黄金沉重,掷出时仍可及远。但因这暗器太过阴毒,林朝英自来极少使用,到得晚年,武功出神入化,更加不须用此暗器。小龙女的师父知道李莫愁心性轻佻,不肯久居古墓,是以传了她冰魄银针后,这玉蜂砂的功夫就没传给她。

小龙女定了定神,在石壁的机上上一按,啊的一声,石壁向左移开。她双绸带一挥,左攻李莫愁,右攻洪凌波,身随带进,轻盈无伦。这时李莫愁早解开了洪凌波身上的穴道,斥责了她几句,师徒俩推算古墓中的方位,已攻开了七八间石室,突然见小龙女自外攻进,都是一惊。李莫愁拂尘挥出,挡开她的绸带。拂尘与绸带都是至柔之物,以柔敌柔,但李莫愁功力远胜,两伴兵器一交,小龙女的绸带登时卷了回来。

小龙女左带回转,右带继出,刹时之间,连进了数招,两条绸带夭矫无伦。李莫愁又惊又怒:「师父果然好生偏心,她几时传过我这种功夫?」但自忖尽可敌得住她,一时之间未下杀手,要瞧瞧师父究竟传了她甚么厉害的本事。

洪凌波一生自负精明强干,不意折在一个少年手里,被他装傻乔呆的作弄了半天,居然瞧不出半点破绽,心中大是不忿,眼见师父与师叔斗得厉害,娇叱道:「傻张,你这臭小子心眼儿坏得可以啊。」拔了双剑在手,踏上半步,叫道:「瞧我削不削下你的鼻子来。」杨过见她来势凌厉,只得举剑相挡。若在平时,他定要出言讥嘲,跟她开开玩笑,但此时想起要与小龙女分手在即,眼眶中满蕴热泪,望出来馍糊一片,只是顺手招架,殊无还击之意。洪凌波递了数剑,虽然伤他不得,但见他出手无力,只道他本领平常,更是自恨先前大意,被她点中了穴道。

李莫愁与师妹交换了十馀招,拂尘一翻,卷住了她左手的绸带,说道:「师妹,你瞧瞧姊姊的本事。」手劲一震,那绸带断为两截。寻常使兵刃斗殴,以刀剑震断对方的刀剑已属难能,现下拂尘是极柔软之物,绸带也是极柔软之物,她居然能用刚劲震断绸带,那比震断刀剑更要难上十倍。

小龙女不动声色,道:「你本事好便怎样?」半截断带扬处,裹住了她拂尘的尘尾,右手绸带倏地飞出,已裹住了拂尘的木柄,一力向左,一力向右,拍的一声,拂尘断为两截。这一手论功力是远比李莫愁适才震断绸带为浅,但出手之快,却也使李莫愁措手不及。她微微一惊,抛下尘柄,迳自李莫愁一对白掌来夺小龙女的绸带,直逼得小龙女连连倒退。

又拆十馀招,小龙女已退到了东边石壁之前,眼见已退无可退,她忽地反手在石壁上一抹,叫道:「过儿,快走!」喀喇一响,西北角露出一个洞穴,李莫愁大吃一惊,急忙转身要拦住杨过,小龙女抛下绸带,左拳右掌连下杀手,李莫愁只得回身抵挡,小龙女喝道:「过儿,你还不走?」杨过望着小龙女,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叫道:「姑姑,我去啦!」刷刷刷突进三剑,剑锋直指洪凌波面门。

洪凌波一直见他剑招软弱,料不到他会突施杀手,危急中只得向后跃开,杨过腰一弯,已冲出石门,回过头来,要向小龙女最后再瞧一眼。

这一眼若是不瞧,他一冲而出,日后不知要减却多少烦恼,要免了多少波折,但他生来是个至性至情之人,纵在极危急之际,也要向小龙女再瞧一眼。但就只这么一望,杨过这一生终于永远变了样子。

原来小龙女与师姊赤手对掌,数十招内原可不落下风,那知她见杨过的背影在洞门口一晃,想到此后与他永远不能再见,忽地胸口一热,眼中一酸,似要流下泪来。她从来不动真情,今日却两番要哭,不禁大是惊惧。高手对掌,那容得有丝毫疏忽,李莫愁见她呆了一呆,立即乘隙而入,一把抓住她左手手腕的「会宗穴」,出脚一勾,小龙女站立不定,倒在地下。

当杨过回过头来之时,正是小龙女被师姊勾倒之际,他见李莫愁扑上前去加害师父,胸中热血上涌,当真是天塌下来也再顾不得了,大叫:「别伤我姑姑!」自后扑上,拦腰抱住了李莫愁。这一抱是各家招数之所无,杨过情急之下,原是蛮打硬干。李莫愁一心要拿师妹,竟未提防他去而复回,被他双手牢牢抱住,一时竟挣之不脱。

李莫愁虽然行事凶邪,不为世俗所羁,但守身如玉,在江湖上浪荡数十年仍是个黄花处女,斗然间被杨过牢牢抱住,但觉一股男子的热气从背脊传到心里,不由得全身一软,满脸通红。当年她在江南菱湘镇被小红鸟啄瞎眼珠,也是因了杨过一抱,那时他年纪尚小,已有极强的男子气息,此刻事隔数年,杨过已长成少年,身上的热力传过来更是荡人心魄。就这么双臂一松,小龙女已出手反扣她双手腕脉门,可是洪凌波的剑尖却也指向杨过的背心。

小龙女仰卧在地,见他身处险境,当即向左一滚,将杨过与李莫愁同时滚在一旁,洪凌波一剑登时刺了个空。小龙女一跃而起,喝道:「过儿,快去!」杨过牢牢抱着李莫愁的纤腰,叫道:「姑姑,你出去吧,我抱着她,叫她走不了。」这瞬息之间,李莫愁心中已连转了十几次念头,知道事势危急,非运功挣脱不可,然而被他抱在怀中,却又是令人心魂俱醉,快美难言。

小龙女好生奇怪:「师姊如此武功,怎么竟被过儿制得动弹不得?」眼见洪凌波左手剑又向杨过刺去,心想:「此女对我无礼,须得教训教训她。」右手双指在她右手剑的平面剑刃上一推,那剑斗地跳起,与她左手剑一碰。当的一声,洪凌波双手虎口发麻,左右手两柄长剑一齐丢在地下,只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向后跃开。

这双剑相交,迸出几星火花,就在这火花一下闪烁之中,李莫愁觉到师妹眼光中露出奇异之色,冷冷的望着自己,不禁大羞,骂道:「臭小子,你要作死么?」双臂运动,一挣一御,已脱了杨过的怀抱,随即一掌向小龙女拍去。

小龙女回了一掌,但感师姊掌力沉厚,自己重伤初愈,被她震得胸口隐隐作痛,但又见杨过运爬起身来,仍来相助自己,心中大嗔,喝道:「过儿,你当真不听我的话,是不是?」杨过道:「你什么话都听,就是这一句不听。好姑姑,我跟你死活都在一起。」小龙女听他言语诚挚,心中又动真情,眼见李莫愁又是一掌拍来,自知此刻功夫大损,这一掌万万接她不得,当下低头旁窜,抓起杨过,从洞门中奔了出去。

李莫愁如影随形,伸手向他背心抓来,叫道:「别走!小龙女回手一扬,十馀粒玉蜂砂掷了出去。这玉蜂砂无声无息,飞来时教人难以躲闪,但李莫愁究竟跟师父多年学艺,知道这暗器的厉害,鼻中只闻到一股蜜糖的甜香,大吃一惊,斗然间向后摔去,将洪凌波一撞,两人一齐摔倒,但听得叮叮叮极轻微的几响,那几粒玉蜂砂都打在石壁之上,接着又是轧轧两响,却是小龙女带着杨过逃出石室,开动机关,又将室门堵住了。」

杨过与师父一同奔出古墓,大喜无已,在星光吸了几口气,道:「姑姑,我去放下巨石,将这两个坏女子闷死在墓里。」说着要去找寻机关,小龙女摇头,道:「且慢,等我先回进去。」杨过一惊,道:「为什么?」小龙女道:「师父嘱咐我好好看守此墓,决不能让旁人占了去。」杨过道:「咱们封住墓门,她们就活不成。」小龙女道:「可是我也回不进去啦。师父的话我永远不敢违抗,可不像你!」说着狠狠的望了他一眼。杨过心头一凛,热血上涌,伸手挽住她手臂,道:「姑姑,我听你的话就是。」小龙女克制心神,不敢激动,一句话也不说,摔脱弓他的手,走进墓门,道:「你放石吧!」说着背脊向外,只怕自己突然变卦,一眼也不瞧他。

一八:  宫  砂  犹  在



杨过心意已决,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臆之间,尽在花香与草木的清新之气,他抬头上望,但见满天繁星,闪烁不已,暗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瞧见天星了。」奔到墓碑左侧,依着小龙女先前指点,运力搬开巨石,果然下面有一块圆圆的石子,当下抓住圆石,用力向外一拉,圆石被他抓起,露出一孔,一股沙子缓缓向外流出,但见墓门上边,两块巨石慢慢落下。这两块巨石都是重逾万斤,当年王重阳构筑此墓之时,合百馀人之力,方始安装完成,此时若将墓门堵死,李莫愁、小龙女、洪凌波三人武功再高,也决不能生出此墓了。

小龙女听到巨石落下之声,忍不住泪流满面,回过头来。杨过待巨石落到离地约有二尺之时,突然一招「玉女投梭」,身子如箭一般从这二尺空隙中窜了进去。小龙女一声惊叫,杨过已站直身子,笑道:「姑姑,你再也赶我不出去啦。」一言未毕,腾腾两声猛响,两块巨石已经着地。小龙女惊喜交集,激动过度,险险又要晕去,倚靠在石壁之上,只是喘气。

过了良久,她才道:「好罢,咱们死在一起。」牵着杨过的手,走向内室,李莫愁师徒正在设法打开室门,找寻小龙女,突然间见二人重又现身,不由得喜出望外。李莫愁身形一晃,抢到小龙女与杨过身后。先挡住了二人退路。小龙女冷冷的道:「师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李莫愁迟疑不答,心道:「这墓中到处都是机关,莫要着了她的道儿。她若要使使什手脚,我可是防不胜防。」小龙女道:「我带你去拜见师父灵柩,你不愿去也就罢了。」

李莫愁道:「你可不能凭师父之名来骗我。」小龙女微微冷笑,也不答话,迳向门口走去。李莫愁见她言语举止之中,自具有一股威仪,似乎令人违抗不得,当下师徒两人跟在她的后面,只是步步提防,不敢有丝毫怠忽。

小龙女携着杨过之手前行,也不怕师姊在后暗算,带着她们进了放石棺的灵堂。李莫愁从未来过此处,念及先师教养之恩,心中微觉伤感,但随即想起师父偏心,哀戚之念立时转为愤怒,竟不向师父灵柩磕拜,怒道:「我们师徒之间早已情断义绝,你带我来作甚?」小龙女淡淡的道:「这里还空着两具石棺,一具是你用的,一具是我的。我就这么跟你说一声,你爱那一具可以任拣。」说着伸手向两具石棺一指。

李莫愁大怒,喝道:「们胆敢恁地消遣我?」语歇招出,一掌击向小龙女胸前,那知他眼见掌到,竟不还手,李莫愁一怔,心道:「这一掌管教劈死了她。」掌缘离她胸口数寸,硬生生的收了转来。小龙女心平气和,说道:「师姊,墓门的断龙石已经放下来啦!」

李莫愁脸色立时惨白,墓中各种机关她虽不能尽晓,却知「断龙石」是闭塞墓门的最厉害杀着,当年师父曾遇大敌,险险不能抵御,几乎要放「断龙石」将敌人挡在外面,后来终于使玉蜂砂伤了强敌,怎么师妹竟将自己闭在墓内,当即颤声道:「你另有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小龙女淡然道:「你自己知道,断龙石一闭,墓门再不能开。」李莫愁手臂一伸,揪住她胸衣,厉声道:「你骗人!」小龙女仍是不动声色,说道:「师父留下的玉女心经就在那边,你要看,尽管去看。我和过儿在这儿,你要杀,尽管下手,但你想走出此处,我瞧是不成的啦!」

李莫愁抓住小龙女胸衣的手慢慢垂了下去,凝神望着她,但见她脸上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气,心知她并非说谎,随即念头一转,道:「也好,我先杀了你师徒俩!」一掌击向她面门,杨过闪身而上,挡在小龙女身前,叫道:「你先杀我罢!」李莫愁手掌一翻,转到了她的胸口,留劲不发,狠狠的瞧着他,说道:「你又这般护着她,你为她死了也是甘心,是不是?」杨过朗声道:「正是!」李莫愁出手奇快,不知怎的一伸手,已将杨过腰中长剑抢在手里,指住他的咽喉,道:「我只要杀一个人。你再说一遍,你死还是她死?」杨过不答,只是朝着小龙女一笑,此时二人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论李莫愁施何杀手,均不理睬。

李莫愁长叹一声,将剑抛在地下,说道:「师妹,你的誓言破了,你可以出去啦。」

原来古墓派由林朝英创派,当年她单恋王重阳,结果好事难谐,她伤心之馀,立下一道门规,凡是得她衣砵真传之人,必须发誓一世居于古墓,终身火下终南山,但有一个例外,若是有一个青年男子,心甘宁愿的为她而死,这一生不下山的誓言就算破了。不过此事决不能事先让那男子得知。因此林朝英认定天下男子都是负心之人,决无一个能心甘情愿为一个女子而死,若是真有此人,那么她后代弟子跟他下山,也自不枉了。李莫愁比小龙女早入师门,原该承受衣砵,但她不肯立那终身不下山之誓,是以后来反由小龙女得了真传。

此时李莫愁听杨过这般诚心对待小龙女,不由得又是羡慕,又是恼恨,想起陆展元当初对自己的负心,双眉一扬,叫道:「师妹,你当真有福气。」长剑向前一送,迳往杨过喉头刺去。小龙女见她真下毒手,事到临头,却也不由得不救,左手一扬,十馀枚玉蜂砂掷了过去。

李莫愁双手一点,身子跃起,避开毒砂。小龙女已拉了杨过奔向门口,回头说道:「师姊,我誓言破也好,不破也好,咱们四个命中是要在这墓中同归于尽。我不愿再见你面目,咱们各死各的吧。」伸手在壁角一抹,石门落下,又将四人隔开。小龙女心情激动,一时难以举步,杨过扶着她到孙婆婆房中休息。

他倒了两杯玉蜂浆,服侍小龙女喝了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小龙女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过儿,你为甚么甘愿为我死?」杨过道:「天下就只你待我好,我怎么不肯为你死?」小龙女不语,隔了半晌,才道:「早知这样,咱们也不用回进墓来陪他们一起死啦。」杨过道:「姑姑,咱们想法子出去,好不好?」小龙女道:「你不知道古墓的构筑多妙,我本事再大十倍,也不能再出去啦。」杨过叹了口气。

小龙女道:「你后悔了,是不是?」杨过道:「不,在这里我是跟你在一起,外边世界上又没疼我的人。」小龙女以前不许他说「你疼我甚么」,杨过自后就一直不提,这时她心情已变,听了心中大有温暖之感,道:「那么你干么又叹气了?」杨过道:「如姑,我想若是咱们一块儿下山,天下好玩的事真多,有你和我一起,谁也不敢欺侮我啦。」小龙女本来心如止水,她自婴儿之时即在古墓之中长大,师父与孙婆婆从来不跟她说外界之事,她自然无从想像,此时给杨过一提,不由心事如潮,再难克制。

小龙女但觉胸口热血一阵阵的上涌,待欲运气克制,总是不能平静,不禁暗暗惊异,自觉生平从未经历此境,想必是重伤之后,神功难复,殊不知她身体之中已输入了大量杨过的热血,与她冷静恬淡的性儿大不相符,以至体大纷扰,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她坐在床上运了一会功,但觉浮躁无已,当下在室中走来走去,却越走越是郁闷,当下脚步加快,奔跑起来,杨过见她双颊潮红,神情激动,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心中大是骇异。小龙女奔了一阵,重又坐到床上,向杨过望了一眼,但见他面目俊雅,脸上满是关切之情,心中忽然一动:「反正我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咱们还分甚么师徒姑侄?若是他来抱我,我决不拒绝他,让他紧紧的抱着我。」

杨过见她眼波欲动,胸口不住起伏喘气,只道她伤势又发,急道:「姑姑,你怎么啦?」小龙女柔声道:「过儿,你过来。」杨过依言走到床边,小龙女握住他手,轻轻在自己脸上抚摸,低声道:「过儿,你喜不喜欢我?」杨过只感她脸上烫热如火,心中大急,颤声道:「姑姑,你胸口好痛么?」小龙女笑道:「不,我心里舒服得很。过儿,我快死啦,你跟我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杨过道:「当然啦,这世上就只你是我的亲人。」小龙女道:「要是另外有一个女子,待你非常好,你会不会喜欢她?」杨过道:「谁待我好,我也待他好。」他此言一出,突觉小龙女握着他的手颤了几颤,变得冰冷,抬头望她脸色,本来晕红娇艳,忽而又回覆了从前的惨白。

杨过惊道:「姑姑,我说错了么?」小龙女道:「你若是要喜欢世上别的女子,那就别喜欢我的好。」杨过一转念,笑道:「姑姑,咱们没几天就要死啦,还有甚么女子会来喜欢我。」小龙女嫣然一笑,道:「我当真是胡涂啦。不过我还是爱听你亲口发一个誓。」杨过道:「发甚么誓?」小龙女虽已二十馀岁,但一生在古墓中渡过,所以仍是一片天真烂漫,并无世俗儿女子的羞涩之态,坦然道:「我要你说,你只喜欢我一个儿,若是去喜欢了别人,就得给我杀死。」

杨过笑道:「莫说永远不会有这种事,若是我当真不好,不听你话,你杀我也是该的。」于是依言发誓道:「弟子杨过,这一生就只喜欢姑姑一个人,若是过几天变心,不用姑姑来杀,只要一见到姑姑的脸,弟子就亲手自杀。」小龙女很是开心,叹道:「你说得很好,这么我就放心啦。」她握着杨过的手不放。杨过但觉一阵阵的温热,从她手上传了过来。

小龙女道:「过儿,我真是不好。」杨过道:「不,你一直都好。」小龙女摇头道:「我以前对你很凶,起初要赶你出去,幸亏孙婆婆留住了你。若是我不赶走你,孙婆婆也不会死啊!」说到这里,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自五岁开始练功,就不再流泪,这时重又哭泣,心情大动,全身骨节格格作响,一部份劲劲竟然散去。杨过大骇,只叫:「姑姑,姑姑!」

就在这紧紧当口,忽然轨轨几声,石门被人推开,李莫愁与洪凌波走了进来。原来李莫愁潜思推想,一意要找寻逃出古墓之法。她想虽然断龙石已下,但总不成束手待毙,务必要死里求生,此时胆子一大,也不再顾忌墓中到处伏有厉害机关,鼓勇前闯,竟被她连过几间石室,到了孙婆婆房里。杨过挡在小龙女身前,叫道:「你要什么?」李莫愁道:「你让开,我有话跟师妹说。」

杨过防她使诈,伤害了师父,却不肯让开,道:「你说便是。」李莫愁瞪着眼向杨过望了一阵,叹道:「你这种男子,当真是天下少有。」小龙女忽地走下床来,道:「师姊,你说他怎么啦,好还是不好?」李莫愁道:「师妹,你从未下过山,不知世上人心险恶,似他这等情深义重之人,普天下再难找出第二个来。」其实这也是她愤激之馀的过甚其辞,世上真情的男子原自不少,只是她适逢其会,在情场中伤透了心,就以为天下男子,尽是负心薄幸之辈。

小龙女极是喜慰,幽幽的道:「那么,有他陪着我一起死,也自不枉了这一生。」李莫愁道:「师妹,他到底是你其么人?你已嫁了他么?」小龙女道:「不,他是我徒儿。他说我待他很好。但到底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李莫愁大是奇怪,摇头道:「我不信。」忽地伸出左手,抓住小龙女的手,右手卷起她的衣袖,但见她雪白的肌肤,殷红一点,那正是古墓派中入门时师父所点的守宫砂,李莫愁暗暗钦佩:「这二人在古墓中耳鬓厮磨,居然能守之以礼,她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女。」当下卷起自己衣袖,但见一点守宫砂也是娇艳欲滴,两条白臂傍在一起,煞是动人,不过自己是无可奈何才守身完贞,师妹却是有人心甘情愿的为她而死,幸与不幸,可是大相迳庭了。想到此处,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

小龙女道:「你有甚么话要跟我说?」李莫愁本意是要羞辱她一番,说她勾引男子,败坏师门,但此时已无言可说,沉吟半刻,说道:「师妹,我是来向你陪不是啦。」小龙女大出意外,她素知这位师姊心高气傲,决不肯向人低头,现在居然能出口道歉,不知她有何用意,当下淡淡的道:「你做你的事,我干我的,各行其是,那也不用陪甚么不是。」李莫愁道:「师妹,你听我说,我们做女子的,一生最有福气之事,乃是有一个真心的郎君。古人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做姊姊的命苦,那是不用说了,这位少年待你这么好,你是甚么都不欠缺的了。」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确是很喜欢啊。他永远不会对我负心的,我知道。」

李莫愁心中一酸,接着道:「那你也该当下山去好好快活一番才是,须知软红十丈,欢乐之事无穷呢。」小龙女抬起头来,出了一会神,轻轻道:「是啊,可惜现下已经迟了。」李莫愁道:「为甚么?」小龙女道:「那断龙石已经放下,纵然师父复生,咱们也不能出去。」李莫愁低声下气,费了一番唇舌,原盼引起她求生之念,凭着她对古墓地形的熟习,找寻一条生路,那知到头来仍然无望,不由得杀意骤生,手腕微翻,一掌往她头顶击落。

杨过本来在旁怔怔的听她们二人对答,蓦地里见李莫愁忽施杀手,慌急之下,立时蹲下身子,阁的一声大叫,双掌推出,用的却是欧阳锋所授的蛤蟆神功。李莫愁这一掌将落未落,突觉一股凌厉之极的掌风,从旁压了过来,急忙回掌向下挡架,岂知杨过这一推势道强极,砰的一声,竟将她身子推得向后,在石壁上重重一撞,饶是她一身武功,也撞得背脊剧痛。

李莫愁大怒,双掌一擦,斗室中登时弥漫着一股腥臭,小龙女知道杨过适才这一击只是侥幸得手。师姊的赤练神掌施展出来,合自己与杨过二人之力也是抵挡不住,当即拉着杨过手臂,闪身穿出室门。李莫愁身法似电,那容二人逃走,又是一掌拍出,那知手掌尚在半空,自己左颊上忽地吃了一记耳光,虽然不痛,声音却甚清脆,但听小龙女叫道:「你想学玉女心经的功夫,这就是了!」

李莫愁只怔得一怔,右颊上又被小龙女击了一掌。她素知师父「玉女心经」上的武功厉害之极,此时但见小龙女出掌快捷无比,而手掌之来,又是变幻无方,心中先自怯了几分,眼睁睁望着师妹携同杨过,走入了室门。她兀自摸着脸颊,暗道:「总算她手下留情,若是这两掌中使了劲力,我这条命还在么?」殊不知小龙女功夫尚未练成,掌法虽已学会,出掌却不能伤人。

杨过见师父乾净利落的打了李莫愁两下耳光,大是高兴,道:「姑姑,想不到心经上的功夫当真有这等妙法……」他一言未毕,小龙女忽地颤抖不止,难以自制,杨过大惊,叫道:「姑姑,你怎么啦?」小龙女颤声道:「我……我冷……」原来适才她击了这两掌,虽然发劲极轻,但用的却是内家真力。她重伤之后,元功未复,这一牵动,实是受损不小。她一生在寒玉床上练功,原是至寒的底子,此时制力一去,犹如身堕万仞玄冰之中,奇冷澈骨,牙齿不住打战。

杨过急得只叫:「怎么办?」她冷得实在难熬,忽然想起一事,忙解开背上包裹,取出孙婆婆临死时留给他的那件棉袄,给师父披在身上。小龙女初时略觉温暖,但片刻之间,棉袄上的暖气立即被体内的寒气消去,又是颤抖不止。杨过情急之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欲以自身的热气助她抗寒。只抱了一会,但觉小龙女的身体越来越冷,渐渐自己抵挡不住。

小龙女道:「过儿,放开我。」杨过道:「姑姑,我不怕。我抱着你,你会好的些。」小龙女冷得实在难熬,咬紧牙关,双手用力爬抓撕拉,忽听嗤的一声响,她一手将孙婆婆的棉袄拉破,烛火下见破缝中露出一大块白布,上面依稀写得有字。杨过极是机灵,想起孙婆婆临死时郑重其事的将棉袄交给自己,敢情不止是留作日后之思,其中另有别意,忙将那幅白布抽了出来,只见布上果然写得有十六个字道:「重阳先师,功传后世,观其画像,究其手指。」

杨过正在无法可施之际,见了这十六个字,宛似在茫茫大海上突然见到灯塔,抱起小龙女,道:「姑姑,咱们去瞧重阳先师的画像。」小龙女闭着眼睛,宛似没有听见。杨过跃下地来,慌慌张张的奔向大厅,心中默祷:「但愿李莫愁师徒别在厅上。」他轻轻推开厅门,只见里面漆黑一团,幸喜李莫愁师徒并不在内,于是将小龙女放在椅上,点亮烛火,去看壁上王重阳的那张肖像。

当他拜小龙女为师之时,曾遵嘱向这张画像唾吐,此后时时瞧见,始终不觉其有何古怪。此时想起「观其手指」四字,细细瞧那画像中王重阳的手指,那画中人左手放在身前,手指自然瞧不见,右手则斜指上方。他看了半天,也不知其中有什么奥妙。

他欲待仔细推详,回头望了小龙女一眼,却见她扶着椅背慢慢走近,忙抢过去扶住她,小龙女走到画前察看,看了半天,叹道:「若是我身子好好的,这秘奥终能推究得出……现下我眼也花了……」杨过纵身而起,将那画像除了下来,放到她的眼前。小龙女细看王重阳的手指,但觉指节的纹路画得甚是拙劣,与其余的画笔不甚相衬,除此之外,更无别异。杨过拿了烛台,凑过去让她瞧得更清楚些,小龙女道:「不瞧啦……」突觉身子一阵发抖,在烛台上一碰,一大片烛油泻了下来,都倒在画上。

小龙女吃了一惊,微感歉仄,道:「啊哟,我把画弄脏啦!」杨过道:「反正也瞧不出什么古怪来。」于是扶着她坐在椅上,过了一会,烛油乾了,杨过顺手用指甲将烛油刮去。那宣纸经油浸过,略现透明,隐隐见到画像手指上似写着「二、三」等几个数目字。杨过心中一凛,凑近细观,原来画像中那根手指的线条之旁,写满了极小的小字。笔划比发丝还细。只是字迹过份微细,除了笔划简单的「一、小、大」等几字外,其余的字全然难以辨认,他惊喜之馀,叫道:「姑姑,你瞧!」将画像与烛台移到她的面前。

小龙女一生在古墓中渡过,暗中视物如同白昼,目光敏锐异常,低头看了两遍,抬起头来,脸上似笑非笑,神色甚是怪异。杨过问道:「姑姑,那些字说什么?」小龙女叹了口气道:「原来祖师婆婆死后,王重阳又来过古墓。」杨过道:「他来干么?」小龙女道:「他来吊祭祖师婆婆。他看到石室顶上祖师婆婆留下的玉女心经,竟把全真派所有的武功尽数破去,于是在这画像上留字说道,她破去只是全真派的粗浅武功,若是当真修习了最上乘的全真工夫,玉女心经不足道哉!」

杨过「呸」了一声道:「这老道吹牛,反正祖师婆婆已经过世,他爱怎么说都行。」小龙女道:「他在留言中道:他在那一间石室中留下破玉女心经之法,后人有缘,一观便知。」杨过少年好奇,道:「姑姑,咱们瞧瞧去。」小龙女道:「我在这里一辈子,也不知尚有这间石室,瞧瞧去也好。」低头再看手指上的小字,摇头道:「真怪!」隔了半晌,道:「我不信。」

杨过道:「我也不信,玉女心经精微奥妙,凭他有天大的本事也破除不了。」小龙女道:「我不是说这个。王重阳所示的石室所在,明明是安置祖师婆婆石棺之地,那里还有什么石室?」杨过央求道:「姑姑,咱们瞧瞧也不妨。」此时小龙女对杨过已不若往时严厉,虽然身子疲倦,仍是勉强顺着他,微微一笑,道:「好吧!」

当下两人走到安放石棺的室中。小龙女望着两具空棺,忽生异想,道:「这墓中有四个人,这两具石棺不知怎么睡法?」杨过道:「我跟你睡一具,让那两个坏女人睡一具。」他这话是极是天真,并无邪意,小龙女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若是咱们先死,那两个坏女人一定不容咱俩在一起,定是把咱们的身体丢得远远地。」杨过一想不错,似乎只见到自己及师父死后,正在被李莫愁与洪凌波凌辱糟塌,不由得愤慨异常,叫道:「姑姑,须得先把她们两人都杀了。」小龙女叹道:「就可惜打她们不过。」杨过侧过一想,道:「若是学到王重阳留下的武功,或许就能打嬴了。」小龙女笑道:「就算当真有这么厉害的功夫,又岂是一年半载之间学得会的?咱们的粮食没几天就吃完啦。」

她见杨过满脸失望,心肠一软,道:「过儿,根据王重阳的留言中所说,要到他的石室,必须移动祖师婆婆的骸骨,我就怕那是王重阳的诡计,旨在教咱们上当。」杨过情感极易冲动,破口骂道:「正是,这牛鼻子能安什么好心?」他见小龙女脸上有迷惑之色,问道:「姑姑,怎么?」小龙女道:「但我听孙婆婆说,王重阳对祖师婆婆,其实极好,只因祖师婆婆脾气古怪,才闹翻了。这么说来,他又不会在祖师婆婆死后,故意来计算她。」她想了一下,心意已决,道:「过儿,开棺吧!」当下与杨过两人一齐用力,撬开笋头,掀起了石棺的盖。

杨过开棺之时,本来预料棺中会冲出恶臭,先就闭住了呼吸,那知石盖掀起,一股浓郁的馨香直扑鼻端,他虽不吸气,却也不由自主的闻到了芳香。杨过习练内功之后,力气已超过常人数倍,微一使劲,已将棺盖揭下放在地上,向棺中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姑姑,是空的。」

小龙女俯身一张,但见棺中空空如也,只有两支瓷碗,碗中盛着半碗脂膏,那香气就是从这脂膏中发出。她沉吟道:「那么祖师婆婆的遗体呢?这么看来,王重阳的话倒非骗人。」杨过道:「莫非这石棺就是牛鼻子老道所说的小石屋?」小龙女微微一笑,道:「那倒不是。」她住墓中久了,精熟各种机括削器之学,向石棺棺内注视片刻,道:「这棺底可以掀开。」杨过大喜,道:「啊,我知道啦,那是通向石室的门儿。」

他当即跃入棺中,先将这碗香膏取了出来,四下一摸,果然有个凹处,可容握住,于是紧紧握住向上一提,却是纹丝不动。小龙女道:「先朝左转动,再向上一提。」杨过依言转提,只听喇一响,手上一松,一块石板应手而起,大喜叫道:「姑姑,行啦!」小龙女道:「你且莫忙,坐着歇一会,待得洞中秽气出来后再进去。」

此时杨过坐立不安,过了一会,道:「姑姑,行了吗?」小龙女叹道:「似你这般急性儿,也真难为你陪了我这么几年。」缓缓站起,拿了烛台,与他从石棺底走入,经过一条狭窄的通道,转了两个弯,果然见到一间石室。

那石室并无特异之处,两人不约而同的抬头一望,但见室顶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迹符号,最右处写着四个大字:「九阴真经」。小龙女与杨过都不知那九阴真经乃是天下武功中最高之境,一路看下,但觉其中奥妙无穷,一时不能尽解。小龙女道:「就算这功夫真能破除玉女心经,咱们也来不及学啦。」

杨过心灰意懒,正欲低头不看,突然一瞥之间,见西南角的室顶曲曲折折的绘着一幅图,似与武功无关,他好奇心起,凝神一看,似是一幅地图,说道:「姑姑,那是什么?」小龙女顺着他手指瞧去,呆呆望着,全身不动。

良久良久,她仍是动也不动。杨过害怕起来,拉拉她衣袖,问道:「姑姑怎么啦?」小龙女祗是呆望,约摸过了一盏茶时分,她忽然坐下,伏在杨过身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杨过柔声道:「你身上又痛了,是不是?」小龙女道:「不,不是。」隔了半晌,才道:「咱们,咱们可以出去啦。」杨过大喜,一跃而起,大叫:「真的么?」小龙女含着眼泪点了点头。杨过欢喜无已,道:「那你干么哭啊?」小龙女含着眼泪,嫣然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太喜欢啦。过儿,从前我真的不怕死,反正一生一世是在这古墓之中,早些死晚些死又有什么分别?可是,可是这几天,我老是想到,我要到外面去瞧瞧。」

杨过拉着她手道:「姑姑,你和我一起出去,我采花儿给你,捉蟋蟀给你玩,好不好?」他年纪虽然大了,但所想到的好玩之事,还是儿时的那些玩意。小龙女从来没与人玩过,听他兴高采烈的说着那些趣事,也是兴致大好。两人斗然见到生机,竟然不觅出路,却并肩坐着,纵谈各种各样的孩子玩意,杨过越说越起劲,小龙女也听而忘倦,谈了大半个时辰,她究竟身负重伤,支持不住,慢慢倚在杨过肩头。杨过说了一会,不听她回答,低头一看,祗见她双眼微闭,呼吸细微,竟自沉沉睡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九:  重  阳  遗  篇



杨过心中一畅,倦困暗生,迷糊之间,竟也入了睡乡。过了不知多少时候,突然腰间一酸,右后侧的「笑腰穴」上被人点中了一指。他一惊而醒,待要跃起抵御,颈部又被人施擒拿手用力一拿,登时动弹不得。微微侧头,但见李莫愁师徒笑着站在身旁,师父却也已被点中了穴道。原来杨龙两人都无半点江湖上应敌防身的经验,喜悦之中,竟末想到要安上石棺之盖,却被李莫愁发现了这地下石室,偷袭成功。

李莫愁冷笑道:「好啊,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如此舒服的所在,两个儿躲了起来享福。师妹,到底怎么出去,你必知晓,再自隐瞒,莫怪做师姊的无情啦。」小龙女道:「莫说我不知道,纵然知道,也决不会跟你说。」李莫愁素知这个师倔强无比,即令师父在日,也要容让她三分,用强硬逼九成无效,但此是生死大事,不管怎么都要逼她一逼,于是取出两枚冰魄银针,叮叮两声,撒在地下,说道:「我从一数到十,你若不说,只好教你尝尝这银针的滋味。」

小龙女闭目不答,理也不理。李莫愁数道:「一、二、三、四……」杨过喝道:「若是我姑姑知道出路,咱们干么不逃出去,却还留在这儿?」李莫愁冷笑道:「我推想此间地势,定然另有秘密出口,你们安睡一下,养足了精神,岂不逃了出去?五……六……七……八……九……师妹,你到底说是不说?」就在此时,过道中突然一道冷风吹了进来,将洪凌波手中的烛台扑地吹灭了。小龙女大声打了个哈欠,道:「我还没睡够,别在这里嚷个没完没了的。」

李莫愁道:「好,这冰魄银针之毒可是咱们祖师婆婆传下来的,你须怨不得我。现下我数到了十。」说着俯身用银针的针尾,在杨过的「将台穴」上擦了一擦,跟着在小龙女胸口的「玄机穴」擦了一擦。小龙女虽然冷静异常,也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因这银针之毒从腰穴中缓缓渗入,逐渐行遍全身,那时千蚁啮骨,万疽钻心,天下再没一种酷刑有如此厉害。这是本门的毒药,她自有解药,但若在穴道被点,行动不得,那能设法解救?

李莫愁生性残忍冷酷,抱膝坐在一旁,等待针毒行入二人内脏,那时,怕她不吐露秘密,过了一盏茶时分,小龙女与小龙女全身血行加速,渐渐发热,她知毒性已行遍全身,不久就要内侵,但此时反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杨过低声道:「姑姑,你别把出墓的秘密说出来,这两个女人不管怎样都不能放过咱们。」小龙女道:「正是。」她想起出墓的秘密,不自禁的抬头望那室顶的地图。

原来当年王重阳得知林朝英在活死人墓中逝世,虽然他曾立誓不再入墓,但想起她一生对自己情痴,恩恩怨怨,实难自己,终于悄悄从密道进墓,避开她的丫鬟弟子,与这位江湖旧侣的遗体作最后的会见。他抑住声息,痛哭了一场,这才巡视自己昔时所建的这座石墓,不但见到了林朝英所绘自己背立的画像,还见到两间石室顶上她的遗刻。但见玉女心经中的武学精微奥妙,每一招都是全真武功的克星,不由得脸如死灰,当即退了出来。

他独入深山,结了一间茅庐,一连有三年之久足不出山,精研这玉女心经的破法,虽然小处也有成就,但始终组不成一套包蕴内外的武学。他心灰之下,对林朝英的聪明智能更是佩服,当下甘拜下风,不再钻研,那知十馀年后华山论剑,夺得武学奇书九阴真经。他立誓不练经中功夫,但为好奇心所使,禁不住翻阅一遍。

王重阳的武功当时已是天下第一,九阴真经中所载的各种秘奥精义,他一经过目,思索十馀日,即已全盘豁然贯通,当下仰天长笑,回到活死人墓,在全墓最隐秘的石室顶上,刻下了九阴真经的要旨,并一一指出破除玉女心经之法。他又在自己肖像的手指上,留下了几句话,若是林朝英的后人有缘,好教他知晓全真教创教祖师的武学,实非玉女心经所能克制。王重阳出了古墓,在终南山的巨石上凭吊林朝英昔日所划的字迹,心想自己虽在画像上留下了言语,只因过于细微隐晦,古墓派的后人末必能够发现,但若指点明白,这部天下奇书九阴真经岂非泄漏于世?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有一个女子呜咽哭泣,极是悲切,一问之下,知她姓孙,当年林朝英行侠江湖,曾救过她的性命,她上山叩拜,得知林朝英已经逝世,想要进墓祭吊,却不得其门而入。王重阳于是指点了她入墓之法,并道:「我有十六个字,你好好记住了,却不可泄漏于人。他日你天年告终之时,再告知于古墓的主人。」那姓孙的女子磕谢了,将十六字记诵于心,入墓祭吊,后来为林朝英的丫鬟收留,长居古墓,那就是孙婆婆了。她将这十六字写在一块白布之上,缝入棉袄,临死时送给杨过,这十六字就是「重阳仙师,功传后世,观其画像,究其手指。」孙婆婆姿质不甚聪明,对此十六字始终未加钻研,是以不知石室中所藏的隐秘。

王重阳与林朝英各以绝技鸣于当世,原是一对佳偶,不幸每次情苗渐茁之时,终是为辩论武功而起争竞,以致好事难谱,一个出家做了黄冠,一个在古墓中郁郁以终。两人一直至死,争竞之心始终不消,林朝英创出了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经,而王重阳不甘服输,又将九阴真经刻在墓中。只是他自思玉女心经为林朝英自创,自己实逊一筹,自此之后,他深自谦抑,常常告诫弟子以容让自克,虚怀养晦之道。

至于那石室顶上的秘密地图,却是当古墓建造之初即已刻上,连林朝英也不知悉。小龙女一瞥之下,已明出墓的秘道,苦于穴道被点,纵然知晓也是枉然,深悔当初不与杨过立即逃出,却坐着空谈各种玩意。她全身渐热,向地图看了几眼,叹了一口长气,顺眼看到图旁几句九阴真经的经文,突见「解穴秘诀」四字,如电光般跳到了眼中。她心中一凛,将秘诀仔细看了几遍,一时大喜过望,若不是素来自制,几乎要叫了出来。

原来这秘诀中讲明自通穴道之法,若是修习内功时走火入魔,穴道闭塞,即可以此法自行打通。本来一个人练到九阴真经,武功必已到了一流境界,决无再被人点中穴道之理,但在小龙女此时处境,却是救命的秘诀。

她转念一想:「我纵然通了穴道,但打不过师姊,仍是无用。」当即细看室顶经文,要找一种即知即用的武功,一出手就将李莫愁制住,但从头至尾,自尾至头的找了两遍,就算是最易的功夫,也须数十日方能练成。她心灰之下,只觉杨过身子缓缓颤动,似乎冰魄银针上的毒气已渐侵入,真所谓情急智生,心念一动,已想出妙计,抬头将九阴真经中「解穴秘诀」与「闭气秘诀」两项默念一遍,俯咀在杨过耳边,轻轻教给了他。杨过聪明之极,一点便透,小龙女轻声道:「先将穴道解开。」杨过点了点头。此时石室中漆黑一团,李莫愁师徒只在等待两人熬不过剧毒内侵之苦,吐露出墓的秘诀,那防到他们暗中却在捣鬼。

小龙女与杨过依着王重阳遗篇中所示的「解穴秘诀」,暗中默运玄功,两人内功本有根底,只运功片刻,已将身子被点的两处穴道解开。小龙女慢慢伸手入怀,取出解毒灵丹,先塞了一枚在杨过口中,再自服了一枚。她行动虽极缓慢,但李莫愁是何等人物,已然察觉,喝道:「你干什么?」纵身过来。

小龙女反手一掌,正是玉女心经中的上乘武功,在她肩头轻轻一拍。李莫愁万料不到她竟能自解穴道,一惊之下,急忙后跃。小龙女道:「师姊,咱们要出去啦,你要不要也出去?」李莫愁自负武功冠绝当时,而容貌才智更是罕逢匹敌,岂知此时竟被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师妹玩弄于掌股之上,不由得恚愤异常,但若说了甚么负气之话,只怕她当真不带自己出去,心想只要出了此墓,自己武功远胜于她,那时再乘机治她不迟,她虽有几下怪招,但打在身上软弱无力,并不忌惮于她,当下强忍怒气,笑道:「这才是好师妹呢,我跟你陪不是啦,你带我出去吧。」

杨过极是狡猾,乘机离间她师徒,说道:「我姑姑说,只能带你们之中一个人出去,你说是带你呢,还是带你徒儿?」李莫愁道:「你这坏小厮,乘早给我闭嘴。」小龙女并未明白杨过的用意,但处处护着他,随即道:「正是,我只能带一个人,多了不行。」杨过笑道:「师伯,还是让这位师姊跟咱们出去的好,你年纪大了,活得够啦。」李莫愁含怒不语。杨过道:「好吧,咱们走啦,姑姑在前带路,我走第二,谁走在最后谁就不能出去。」

小龙女此时已然会意,轻轻一笑,携着杨过的手,走出石室。李莫愁与洪凌波不约而同的抢在后面,两人同时挤在门口,只怕小龙女当真放下什么机关,将最后一人隔绝在这墓中,李莫愁怒道:「你跟我抢么?」左手一伸,已扳住了洪凌波的肩头。洪凌波知道师父出手狠辣无心,若不停步,立时会毙于她的掌下,只得退后一步,让师父走在前头,心中却是又恨又怕。

李莫愁紧紧跟在杨过背后,一步也不敢远离,只觉小龙女东转西弯,越走越低。同时脚下渐渐潮湿,心知早已出了古墓,只是昏暗中隐约望去,到处都是岔道。再走一会,道路奇陡,竟是笔直的向下,幸好四人武功均高,还不致失足,若是换作常人,早已摔了下去。李莫愁暗想:「终南山本不甚高,这么走法,不久就到了山下,难道咱们是在山腹中么?」

下降了约摸一个时辰,道路渐平,只是湿气却也渐重,到后来更听见了淙淙水声,路上水没至踝。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渐与胸齐。小龙女低声问杨过道:「那闭气秘诀你记得明白吧?」杨过低声道:「记得。」小龙女道:「待会你闭住气,莫喝下水去。」杨过道:「嗯,姑姑,你自己要小心了。」

小龙女点点头,说话之间,那地下水已浸至咽喉。李莫愁暗暗吃惊,叫道:「师妹!你会泅水吗?」小龙女道:「我一生长于墓中,怎会泅水?」李莫愁略觉放心,踏出一步,不料一股水直冲口边。她一惊之下,急忙后退,但小龙女与杨过却已钻入了水中。到此地步,前面纵是刀山剑海,也只得闯了过去,突觉后心一紧,衣衫已被洪凌波拉住。她用力一甩,竟然甩之不脱。原来一个不会泅水之人到了水中,不论扯到何种物事,至死不肯放手。此时水声轰轰,虽是地下潜流,声势却也极为惊人。李莫愁与洪凌波被激流一冲,都漂浮了起来。

李莫愁虽然武功精湛,到此地步也是惊慌无已,伸手乱抓乱爬,突然间触到一物,用力握住,再也不放,原来那是杨过的左臂,此时杨过正闭住呼吸,与小龙女手携着手,在水底一步步向前而行,斗然被李莫愁抓到,忙运擒拿法卸脱,但李莫愁这一抓住,那里还肯放手?一股股水往口中鼻中急灌,直至昏晕,仍是牢牢抓住。杨过几次甩解不脱,生怕用力过度,喝水入肚,也就由得她抓着。

这四人在水底拖拖拉拉,行了约摸半个时辰,小龙女与杨过气闷异常,渐渐支持不住,两人都喝了一肚子水,差幸水势渐缓,地势渐高,不久就露山出水。又行一顿饭时分,越走眼前越亮,终于在一个山洞里钻了出来。

二人筋疲力尽,先运气吐出腹中之水,躺在地下喘息不已。

此时李莫愁仍用劲抓着杨过手臂,直至小龙女逐一扳开她的手指,方始放手。小龙女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点了李莫愁师徒二人肩上的穴道,才将她们肚子放在一块圆石之上,让腹中之水慢慢流出。

过了良久,李莫愁啊啊几声,先自醒来,但见阳光耀眼,当真是重见天日,回想适才墓中坐困,潜流遭厄的险状,兀自不寒而栗,虽然上身麻软,心中却远较先前宽慰。

又过一阵,洪凌波也自醒了,她穴道被点之后,手上已无劲力,右手虽仍放在师父后心,却已抓不住她的衣衫。

小龙女这次出手点穴,用的乃是软劲,除非以重阳的遗篇中的「解穴秘诀」自行通解,或有高手解救,否则要待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才不治自愈。她对李莫愁道:「师姊,你们请便吧。」

李莫愁师徒双手瘫痪,下半身却安然无恙,当下默默无语的对望一眼,也不知是喜是怒,一前一后的去了。

杨过游目四顾,但见浓荫匝地,花光浮动,心中喜悦无限,只道:「姑姑,你说这好看么?」小龙女微笑不语。两人想起过去这数天的情景,真是恍同隔世。

当晚二人就在树荫下的草上睡了一觉。原来这山洞已在终南山山脚,是在一处极为荒僻的所在。

次晨醒来,二人解手之后,冰魄银针之毒已尽,根据杨过说就要出去游玩,但小龙女从未见过繁华世界,不知怎的,竟自大为害怕,说道:「不,咱们先得练好玉女心经。」

杨过一想有理,到了人多烦杂之处,再要与师父除了衣衫一同练功,实有许多不便,于是四下寻觅,找到一大丛花木,当晚半夜之中,又与小龙女隔着花木练功。

二人搭了一间茅篷,就在这荒山中继续修习武功,日间睡觉。晚上用功,数月过去,相安无事。先是小龙女练成,再过月馀,杨过也功行圆满了。两人反复试演,已是全无窒碍,杨过又提人世之议。

小龙女但觉如此安稳过活,世上更无别事能及得上,但见杨过留恋红尘,终是难以长羁他在荒山之中,于是说道:「过儿,咱们的武功虽然已经大非昔比,但与你郭伯父,郭伯母比较起来,又是怎地?」

杨过道:「那自然还远远及不上。」小龙女道:「你郭伯父将功夫传了他女儿,又传了武氏兄弟,他日相遇,咱们仍会受他们欺辱。」

一提此言,杨过就怒气填膺,跳了起来,叫道:「姑姑,他们若再欺侮我。我岂能与他们干休?」小龙女冷冷的道:「你打他们不过,可也是枉然。」杨过道:「姑姑,那你帮我。」小龙女道:「我打不嬴你郭伯母,仍是无用。」杨过低头不语,筹思对策。

沉吟了一会,杨过道:「瞧在郭伯伯的份上,我不跟他们争斗就是。」小龙女心想:「他在墓中住了两年,受了自己冷冰冰的性儿的陶冶,居然火性大减。其实杨过的性格丝毫未变,只是年纪长了,多明事理,想起郭靖相待自己确是一片真情,他是有怨报怨,有德报德之人,是以说出这番话来。」

当下小龙女又道:「倘若他们定是放你不过呢?」杨过道:「我避开了就是。我跟他们究竟没什么深仇大怨。总不成要了我的性命。」

小龙女叹道:「这个自然,说到头来,他们总是跟你大有渊源。只不过桃花岛上的英雄们和我却是非亲非故罢啦。」

杨过听她这么说,心中一凛,迟疑道:「姑姑,你说他们会来欺侮你?」小龙女道:「待得他们知我抢了全真教与桃花岛徒儿,怎能跟我善干罢休?」杨过忽然而起,叫道:「姑姑,不论是谁动了你一根毫毛,你定要和他拚命。」

小龙女道:「就可惜咱们没拚命的本钱。」杨过是何等聪明之人,听师父这么说,早知她的用意,微微一笑,道:「姑姑,咱们若是练成了王重阳留下来的功夫,准能胜得了桃花岛上的人物?」小龙女秀眉一扬,笑道:「难道桃花岛上的人就真有三头六臂不成?」

就只这一席话,杨过在那峪中与小龙女又多住了一年有馀。那日小龙女被困石室,已将王重阳留下的九阴真经要旨,一一记在胸中。须知她武功绝顶高强,见到了重阳遗刻。心中只要一加印证,即知其精奥所在,不比当年黄蓉之母,丝毫不懂武功,一字一句只凭硬记,难易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在这年馀之中,小龙女师徒二人内外功同时精进,二人常折了花枝,在山谷中攻守搏击。那花枝本是柔软之物,可是到了身具上乘内功二人的手中,实与宝刀利刃无异。

这一日练武已毕,小龙女愀然不乐,杨过见她脸色有异,不住说笑话给她解闷,小龙女却只是不声不响。

杨过知道此时重阳遗刻上的功夫已一一学会,若说要融会贯通,那就是穷百年之功也未必能够,但其中诀窍奥妙,却已尽数知晓,只要日后继续修习,功夫越是下得深厚,威力就越是强大而已。想必小龙女不愿下山,却无藉口留住自己,是以烦恼,当下说道:「姑姑,你不愿我下山去,咱们就永远在这里便是。」

小龙女喜道:「好极啦……」她只说了三个字,立即止声,明知此事难以做到,纵然杨过勉强为自己留着,他心中也必不悦,当即幽幽的道:「明儿再说吧。」晚饭也不吃,回到自己的小茅屋中睡了。

他们在一株大松树之下,搭了两间小茅屋以蔽风雨。茅屋上扯满了紫藤。杨过喜欢花香浓郁,更在自己居屋前种了些玫瑰茉莉之属,小龙女却爱淡雅,说道松叶清香,远胜异花奇卉,所以她所住的茅屋反比杨过的朴素简陋。

睡到半夜,睡梦中隐隐听见有呼呼风响,声音劲急,非同寻常。他一惊而醒,侧耳一听,正是有人相斗的拳声掌风,他窜出茅屋,奔到师父的茅屋外面,低声道:「姑姑,你听见么?」

此时掌风呼呼,更加响了,按理小龙女必已听见,但茅屋中却不闻回答,杨过又叫了两声,推开柴扉,只见榻上空空,原来师父早已不在了。

杨过吃了一惊,忙寻声向掌风声处奔去,奔出十馀丈,他未见相斗之人,单听掌风,已知其中之一正是师父,但对手掌风沉雄凌厉,似乎犹在师父之上。


二十: 浪 迹 天 涯



杨过提气急奔,此时他的轻功造诣,与前数年自己判若两人,倏忽之间,绕过了山坳,目光下只见小龙女一身白裳,与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盘旋来去,斗得正急。小龙女虽然身法轻盈,但那人武功高强之极,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小龙女只是勉力支撑而已。杨过大骇,叫道:「师父,我来啦!」两个起落,已纵到二人身边,与那人一朝相,不禁呆了一呆,原来那人满腮虬髯,根根如戟,一张脸犹刺猬相似,正是分别已久的义父欧阳锋。

但见他凝立如山,一掌掌缓缓的劈了出去,小龙女一味闪避,不敢正面接他掌力。杨过叫道:「都是自己人,且莫斗了。」小龙女一怔,心想这大胡子疯汉怎么会是自己人,心中稍一凝思,身法略滞,欧阳锋斜掌从左肘下穿出,一股劲风,直扑她的面门,势道雄强无比。杨过大骇,急纵而前,只见小龙女的左掌已与欧阳锋右掌抵上,知道师父的功力远远不及义父,时间稍长,必受内伤,当即伸五指在欧阳锋右肘上轻轻一拂,这正是他新学的九阴真经中「手挥五弦」上乘功夫。他虽习练未熟,但落点恰到好处,欧阳锋手臂一酸,全身消劲。

小龙女见机何等快捷,一感敌人势弱,立即催击,此一瞬间欧阳锋全身无所防御,虽轻加一指,亦受重伤。杨过手腕一翻,抓住了师父手掌,夹在二人之间,笑道:「两位且住,是自己人。」欧阳锋尚未认出是他,只觉这少年武功奇高,未可小觑,怒道:「你是谁?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

杨过知他素来疯疯癫癫,只怕他已然忘了自己,大叫道:「爸爸,是我啊,是你的孩子啊。」这几句话中充满了激情,欧阳锋一呆,拉着他手,将他脸庞转到月光下一看,正是数年来自己到处找寻的义儿,只是一来他身材长高,二来武艺了得,是以初时难以认出,欧阳锋也是个对自己情感丝毫不加克制的人,当下抱住杨过,大叫大嚷:「孩儿,我找得你好苦!」两人紧紧搂在一起,都流下泪来。小龙女自来冷漠,只道世上就杨过一人情热如火,此时见欧阳锋也是如此,心中对下山之举更是凛然有畏,静静坐在一旁,悉思黯生。

原来欧阳锋当日在江南菱湖镇的一庙中与杨过分手,躲在大钟之下,教柯镇恶奈何不得袘潜运神功,修治内伤,七日七夜之后,创伤已然半复,只是遍体被柯镇恶打得血肉馍糊,一时却难以痊可。他掀开巨钟,到客店中又去养了二十来天伤,这才内外痊愈。他曾向杨过说过,不论杨过到了何处,都要找他,但一隔匝月,大地茫茫,那里还能寻到他的踪迹?欧阳锋寻思:「这孩子九成是到了桃花岛上。」他生性坚毅事事不折不挠,当即弄了一支小船,驶到桃花岛来,白天不敢近岛,直到黑夜,方始在后山登岸。他自知非郭靖、黄蓉二人之敌,再加上一个黄药师,(黄药师离岛之事,欧阳锋并不知闻),就算老毒物本领再大一倍,也打这三人不过,是以白日躲在极荒僻的山洞之中,晚晚悄悄巡游,只盼有一日得见杨过。

如此过了两年有馀,总算他谨慎万分,白天不敢出洞一步,踪迹始终未被发觉,直到一日晚间,听到武修文兄弟谈话,才知郭靖送杨过到全真教学艺之事。欧阳锋大喜,当即剑船离岛,赶到重阳宫来。那知其时杨过已与全真教闹翻,进了活死人墓,此事在全真教实是奇耻大辱,全教上下,人人绝口不谈,欧阳锋虽然千方百计打听,却探不到半声消息。

这几年中,欧阳锋踏遍了终南山周围数百里之地,那里知道杨过竟深藏地底,苦练武功?这一晚事有凑巧,欧阳锋行经山谷之旁,突见一个白衣少女,对着月亮抱膝长叹。欧阳锋疯疯癫癫的问道:「喂,我的孩儿在那里?你有没见他啊?」小龙女心头正没好气,见是一个疯子,只横了他一眼,不去理他。殴阳锋纵身上前,抓他臂膀,喝道:「我的孩儿呢?」小龙女见他这一抓功力强劲,武功之高,生平从未见,即是全真教的高手,亦是远远不及不由得大吃一惊,忙使小擒拿手卸脱。欧阳锋这一抓原期必中,那知竟被她轻轻巧巧的解脱,也不问她是谁,左手跟着又上。两人就这么毫没来由的斗了起来。

杨过与欧阳锋数年不见,各道别来之情。殴阳锋的神智半清半醒,过去之事已说不大清楚,而对杨过所述,也是不甚了了,只知他数年来一直在跟小龙女练武。他年纪大了,竟是大有小孩儿心性,说道:「她武功又不及我,何必跟她练,让我来教你。」小龙女性子恬淡,那里跟他计较这些,虽然听见,只是淡淡一笑,自行走在一旁。

杨过却感到不好意思,道:「爸爸,师父待我很好。」欧阳锋妒忌起来,叫道:「她好,我就不好么?」杨过笑道:「你也好。这世界上,就只你两个待我好。」欧阳锋的话虽然说得不明不白,但杨过在隐约之间,已知义父在几年中到处找寻自己,实是费尽了千辛万苦。

欧阳锋抓住他的手里,嘻嘻傻笑,过了一阵,道:「你的武功倒练得不错,就可惜不会世上最上乘的两大奇功。」杨过道:「那是什么啊?」欧阳锋浓眉倒竖,喝道:「亏你是练武之人,世上两大奇功都不知晓,你拜她为师有什么用?」杨过见他忽喜忽怒,心中并不畏惧,却是暗有忧意,心道:「原来爸爸患病已深,不知何时方得痊愈?」欧阳锋哈哈大笑,道:「嘿,让爸爸教你。那两大奇功第一是蛤蟆功。第二是九阴真经。你年幼之时,我曾教过你一些入门功夫,你倒练给我瞧瞧。」

杨过自入古墓之后,久未练过这头下脚上的怪功,此时听他一说,欣然照办。他在桃花岛时已练得纯熟,现下以上乘内功一加运用,更是如虎添翼,使得花团锦簇。欧阳锋大喜,叫道:「妙极,妙极!我把其中妙用,尽数传了你吧!」当下指手划脚,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也不理会杨过是否记得,一开头就说之不停。

杨过听了几句,心头一凛,但觉他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妙义无穷,一时之间那能领会得了这许多,只得凭着聪明硬记。

欧阳锋说了一阵,忽然拍手道:「啊哎,不好,莫被那小丫头偷听了去。」绕过花树,走到小龙女跟前,说道:「喂,小丫头,我在传我孩儿功夫,你莫要偷听。」小龙女道:「你的功夫有什么希罕?谁要偷听了?」欧阳锋侧头一想,道:「好,那你走得远远地。」

小龙女靠在一株花树之上,冷冷的道:「我干么要听你差遣?我爱走就走,不爱走就不走。」欧阳锋大怒,须眉戟张,伸手要往小龙女脸上抓去,但小龙女只作不见,理也不理,欧阳锋手指距她脸庞约有半尺,转念一想:「她是我孩儿师父,伤了她顶不好看,而且一时之间却也奈何她不得。」当下将伸出之手又缩了回去,说道:「好好,那就咱们走得远远地,可是你跟不跟来偷听?」

小龙女心想此心武功虽强,为人却极是无赖,懒得再去理他,转过了头不答,那知背心突然微微一麻,原来欧阳锋忽尔长臂,在她背心穴道上点了一指,这一下出手奇快,小龙女完全没有防备,待得惊觉要想抵御,上半身已转动不灵。欧阳锋跟着又以一指进袭,再在她腰里点了一下,笑道:「小丫头,你莫心焦,待我传完了我孩儿功夫,就来放你。」说着狂笑而去。

杨过正在默记义父所传的蛤蟆功与九阴真经,但觉他所传的真经,非但与石室顶上所刻的重阳遗篇截然不同,甚而处处反,心中细细思索,竟丝毫不知师父被袭之事。欧阳锋走到他身方,牵了他手,道:「咱们到那里去,莫给你师父听去了。」杨过知道小龙女孤僻捐介,别说不会暗中偷听,就是在她面前传授,她也会自行避开,但义父心性失常,也不必和他多所争辩,于是随着他走远。

小龙女麻软在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自己武功虽然练得精深,究是少了欧阳锋的经验,以致中了李莫愁暗算之后,又遭这胡子怪人的偷袭,于是潜运九阴神功,自解穴道,吸一口气向穴道冲了几次。岂知两处穴道不但无松动之象,反而更加酸麻,这一来,不由得心中大骇。原来欧阳锋的手法刚与九阴真经逆转而行,她以常法冲解,自然是求脱反固了。她试了几次,但觉被点处隐隐作痛,当下不敢再试,心想那疯汉传完功夫之后,自会前来解救,她万事不萦于怀,心中也不焦急,仰头望着天上星辰出了一会神,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过了良久良久,眼上微觉有物触碰,她黑夜视物如同白昼,此时竟然不见一物,原来双眼被人用布蒙住了。小龙女大惊之下,随觉有人张臂抱住了自己。这人相抱之时,初时极为胆怯,后来渐渐放肆,渐渐大胆。小龙女惊骇无已,欲待张口而呼,苦于口舌动,那觉那人以口相就,亲吻自己脸颊,她初时只道是欧阳锋忽施强暴,但与那人面庞相触之际,却觉他脸上光滑,决非欧阳锋的满脸虬髯。她心中一荡,惊惧渐去,情欲暗生,心想原来杨过这孩子却来戏我。只觉他双手越来越不规矩,缓缓替自己宽衣解带,小龙女暗呼:「冤孽!」反正自己无法动弹,只得任其所为,心中又是惊喜,又是羞惭。

且说欧阳锋见杨过悟性极高,自己传授口诀,只要略加指点,他即能领会,甚是欣喜,越说兴致越高,一直说到天色大明,才将两大奇功的要旨说完。杨过心中默记一遍,道:「爸爸,我也学过九阴真经,但跟你说的却大不相同。」欧阳锋道:「胡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九阴真经。」杨过道:「比如练那易筋锻骨之术,你说第三步是气血逆行,冲天柱穴。师父却说意守丹田,通章门穴。」欧阳锋摇头道:「不对,不对……嗯,慢来……」他照杨过所说一行,果然全身舒畅,意境大不相同。他此时并未想到郭靖写给他的真经其实是颠倒窜改之文,只是心中混乱一片,口中喃喃自语:「怎么?到底是我错了,还是他错了?怎么会有这等情事?」

杨过见他双目直视发呆,叫了几声:「爸爸!」不闻答应,怕他疯病又要发作,正惊异间,忽听花树忽喇一声,人影一闪,花丛中隐约见到杏黄道袍的一角。此处人迹罕至,怎会有外人到此?而且那人行动鬼鬼祟祟,显似不怀好意,杨过疑心大起,急步赶去。那人脚步迅速,向前飞奔,瞧他后心,正是一个道人。杨过叫道:「喂,是谁?你来干什么?」施展轻功,提步急赶。

那道人听杨过这么呼喝,奔跑得更加急了,但杨过此时脚步何等迅捷,微一加劲,身形如箭般纵过去,一把拿住了他的肩头,扳过来一瞧,原来是全真教的道士尹志平。杨过见他衣冠不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喝道:「你干什么?」尹志平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的首座,武功既高,平素举止又极有气派,但不知怎的,此时被杨过一喝,竟是满脸慌张,说不出话来。杨过连问几句,不得要领,想起当年自己逃出重阳宫时他相纵之德,于是放松了手,温言道:「既然没事,你就走罢!」

尹志平回头瞧了几眼,慌慌张张的急步去了。杨过暗笑:「这道士失魂落魄似的,甚是可笑。」当下回到茅屋之前,只见花树丛中露出小龙女的两支脚来,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睡着了。杨过叫了两声:「姑姑!」不闻答应,钻进树丛一看,只见小龙女卧在地下,眼上却蒙着一块青布。

杨过微感惊讶,解开了她眼上青布,但见她眼中神色极是异样,晕生双颊,娇羞无限。杨过问道:「姑姑,谁给你包上了这块青布儿。」小龙女不答,眼中微露责备之意。杨过见她身子软瘫,似乎给人点中了穴道,伸手拉她一下,果然她动弹不得。杨过极是聪明,念头一转,已明原委:「定是我义父用逆点穴法点中她,否则任他再厉害的点穴功夫,姑姑也能自行通解。」于是按照欧阳锋适才所授之法,给她解开了穴道。

岂知小龙女穴道被点之时,固然全身软瘫。但杨过替她通解了,她仍是软绵绵的倚在杨过身上,似乎周身骨骼尽皆溶化了一般,杨过伸臂扶住她肩膀,柔声道:「姑姑,我义父做事颠三倒四,你莫跟他一般见识。」小龙女将脸藏在他的怀里,含含糊糊的道:「你自己才颠三倒四呢,不怕丑,还说人家!」杨过见她举止与平昔大异,心中稍觉慌乱,道:「姑姑,我……我……」小龙女抬起头来,嗔道:「你还叫我姑姑?」杨过更加慌了,顺口道:「我不叫你姑姑叫甚么?要我叫师父么?」小龙女浅浅一笑,道:「你这般对我,我还能做你师父么?」杨过道:「我……我怎么啦?」

小龙女卷起衣袖,露出一条雪藕也似的臂膀,但见洁白似玉,竟无半分瑕疵,原来一点殷红无血的守宫砂已不知去向,羞道:「你瞧。」杨过摸不着头脑,搔搔耳朵,道:「姑姑,我不懂啊。」小龙女嗔道:「我跟你说过,不许再叫我姑姑。」她见杨过满脸惶恐,心中顿生说不尽的柔情蜜意,低声道:「咱们古墓派的门人,世世代代都是处女传处女。我师父替我点了这点守宫砂,昨晚昨晚你这么对我,我手臂上怎么还有守宫砂呢?」杨过道:「我昨晚怎么对你啊?」小龙女脸一红,道:「别说啦。」隔了一会,轻轻的道:「以前,我怕下山去,现下可不同啦,不论你到那里,我总是心甘情愿的跟着你。」

杨过大喜,叫道:「姑姑,那好极了。」小龙女正色道:「你怎么仍是叫我姑姑?难道你没真心待我么?」她见杨过不答,心中焦急起来,颤声道:「你到底当我是甚么人?」杨过诚恳诚恳的道:「你是我师父,你怜我教我,我发过誓,要一生一世敬你重你爱你。」小龙女大声道:「难道你不当我是你妻子?」杨过从未想到过这件事,突然被她问到,不由得张皇失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喃喃的道:「不,你不能是我妻子,我怎么配?你是我师父,是我姑姑。」小龙女气得全身发抖,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杨过慌了手脚,只是叫道:「姑姑,姑姑!」小龙女听他仍是这么叫,狠狠凝视着他,举起左掌,一掌要向他天灵盖拍落,但逐渐逐渐,她的目光自恼恨转为怨责,又自怨责转为怜惜,叹了一口长气,轻轻的道:「既是这样,以后你别再见我。」长袖一拂,转身疾奔下山。杨过大叫:「姑姑,你到底那里去,我跟你回去。」小龙女回身说道:「你若再见我,只怕我难饶你性命。」

杨过一怔之下,更是不知所措,眼见她白衣的背影渐行渐小终于在远处山道上消失,不禁悲从中来,伏地大哭。他左思右想,实不知何以会得罪了师父,何以她精神如此特异,不时柔情缠绵,一时却又怨愤决绝?何以说要做自己「妻子」,又不许叫她姑姑,他想了半天,心道:「此事定然与我义父有关,必是他得罪我师父了。」

于是走到欧阳锋身前,只见他双目呆瞪,一动也不动。杨过道:「爸爸,你怎么得罪我师父啦?」欧阳锋道:「九阴真经,九阴真经。」杨过道:「你干么点了她的穴,惹得她生这么大气?」欧阳锋道:「到底该是逆冲天柱,还是顺通肩井?」杨过急道:「爸爸,我是问你师父的事啊,你说啊,你对她怎么啦?」欧阳锋道:「你师父是谁?是谁?谁是欧阳锋?」杨过见他疯病大发,又是害怕,又是难过,温言道:「爸爸,你累啦,到茅屋去歇歇吧。」欧阳锋突然一个斛斗,倒转了身子,大叫:「我是谁?我是谁?欧阳锋到那里去了。」双掌乱舞,身子急转,以头行路,其快如风的冲下山去。杨过大叫:「爸爸!」想要拉他,被他一足踢来,正中下巴,这一脚踢得毫不留情,杨过站立不定,仰后便倒。待得立直身子,只见欧阳锋已在十馀丈外。杨过追了几步,猛地住足。

只呆得半晌,欧阳锋已然不见人影,他四顾茫然,但见空山寂寂,微闻鸟语。杨过大叫:「姑姑,姑姑!爸爸,爸爸!」隔了片刻,四下里山谷回音,也是叫道:「姑姑,姑姑!爸爸,爸爸!」

他数年来与小龙女寸步不离,亲若母子,突然间她不明不白的绝裾而去,岂不叫他肝肠欲断?杨过又是个情感比常人强烈十倍之人,伤心之下,几欲在山石上一头撞死。但他心中隐隐约约存在着一个指望,师父既然而去,或许也能突然而来。义父虽得罪了她,她想想我并无过失,定然会回头寻我。

这一晚他那里睡得安稳,只要听到山间风声突响,或者虫鸣斗起,他都疑心是小龙女到了一骨碌爬起,大叫:「姑姑!」出去迅接,每次总是凄然失意。到后来他索性不睡了,奔上山巅,睁大了眼四下眺望,一直到天色大亮,但见云生谷底,雾迷峰巅,天地茫茫,就只他杨过一人而已。

杨过突然想道:「师父既然不回,我就找她去。只要见得着她,不管她如何打我骂我,我总是不离开她。」想到此处,不由得勇气大增,将小龙女与自己的衣服用物胡乱包了一包,绑在背上,大踏步往山下走去。

一到山下有人家处,他就打听有无见到一位白衣美貌女子,从此间经过。他连问几个乡民,都是摇头说并未瞧见。杨过焦急起来,再次询问,出言就不免欠缺礼貌。那些山民见他一个年青小夥子,冒冒失失的打听甚么美貌闺女,心中先就有气,有一人就反问那闺女是他甚么人,杨过怒道:「这个你管不着,我只问你有没见到她从此间过?」

那人听他如此回答,正要发怒,旁边一个老头拉了拉他衣袖,指着东边一条小路,笑道:「昨晚老汉见到有个仙女般的美人,向东而去,还道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却原来是老弟的相好……」杨过不听他说完,急忙一揖相谢,顺着他所指的小路赶了下去,但听得背后一阵轰笑。原来那老者见他年幼无礼,故意胡扯骗他。

杨过那知就里,当下提步急赶而去,奔了一盏茶时分,前面出现两条岔路,却不知向那一条路走才是。他沉吟半晌,心道:「姑姑不喜热闹,多半是拣荒僻的路走。」当下向左首那条崎岖小路走。岂料这条路越走越宽,几个转弯,竟转到了一条大路上去。杨过已有一日一晚没半点水米下肚,眼见天色渐晚,腹中饿得咕咕直响,只见前面房屋鳞次栉比,是个市镇,当下快步走进一家客店,叫道:「拿饭菜来。」

店伴送上一份家常饭菜,杨过扒了几口,只因胸中难过,喉头噎住,竟是食不下咽,心道:「虽然天黑,我还是要去找寻姑姑,若是错过了今晚,只怕今后永难相见。」当下将饭菜一推,叫道:「店伴,我问你一句话。」店伴陪笑过来,道:「小爷有什吩咐?可是这饭菜不合口味,小的吩咐去另做,小爷爱吃什么?」杨过连摇手,道:「不是说饭菜。我问你,可有见到一个穿白衣的美貌女子,从此间过去么?」店伴沉吟道:「穿白衣,嗯,这位姑娘可是戴孝?她家中死了人是不是?」此人说话噜里噜苏,大是不着边际。杨过好不耐烦,道:「到底见是没见?」店伴道:「女人是有,确也是穿白衣……」杨过喜道:「向那条路走?」店伴道:「可过去大半天啦!小爷,这娘们可不是好惹的……」他突然放低声音,说道:「我劝你啊!还是别去寻她的好。」杨过又惊又喜,知道是寻到了姑姑的踪迹,忙问:「她……怎么啦?」问到此句,声音也发颤了。

那店伴道:「我先问你,你知不知道那女人是会武的?」杨过心想:「我怎么会不知道?」忙道:「知道啊,她是会武的。」那店伴道:「那你还找她干么?可险得紧哪。」杨过道:「到底是什么事?」那店伴道:「你先跟我说,那白衣美女是你什么人?」杨过无奈,知道不先说些消息与他,他是决不能说小龙女的行踪,于是道:「她是我姊姊,我要找她。」那店伴一听,肃然起敬,但随即摇头道:「不像,不像。」杨过焦躁起来,一把抓住他衣襟,喝道:「你到底说是不说?」那店伴一伸舌头,道:「对,对,这可像啦!」

杨过骂道:「什么又是不像又是像的?」那店伴道:「小爷,你先放手,我喉管给你抓着,吓吓,说不出话。」杨过心想此人生性如此,对他用强也是枉然,当下松开了手。那店伴咳嗽几声,道:「小爷,我说你不像,只为那娘……那女……吓,你令姊,透着比你年轻貌美,倒像是妹子,不是姊姊。说你像呢,为的是你两位都是火性儿,有一门子爱抡拳使棍的脾气。」杨过笑了笑,道:「我……我姊姊跟别人动武了吗?」

那店伴道:「可不是么?不但动武,还伤了人呢,你令姊本事了得,一剑将那道爷的耳朵也削了下来。」杨过一惊,道:「甚么道爷?」那店伴道:「就是那个……」说到这里,突然脸色大变,头一缩,转身便走。

杨过机伶异常,不自追出,端起饭碗筷子,急往口中扒饭,眼角间一晃,只见两个青年道人,从客店门外并肩进来。两人都是二十六七岁年纪,身上道袍一尘不染,洁净异常,坐在杨过旁边的桌上。一个剑眉斜飞的道人一叠声的只催快拿酒菜。那店伴含笑过来,偷空向杨过眨下眼睛,歪了歪咀,杨过只作不见,埋头大嚼。他听到了小龙女的消息,心中极是欢畅,吃了一碗又添一碗。他衣服本就朴素,一日一夜之间急赶小龙女,更是弄得满头满脸都是尘土,是以那两个道士一眼也没瞧他,自行低声说话。

杨过故意答咀舐舌,吃得十分大声,端起粗碗倒了一碗热茶,咕噜咕噜的狂喝,可是竖起耳朵,留神倾听两个道人说话。只听那剑眉道人道:「皮师弟,你说韩寨主与陈老拳师今晚准到么?」另一个道人一张咀巴很大,出声嘶哑,粗声道:「这两位都是铁铮铮的汉子与赵师叔有过命的交情,赵师叔出面相邀,他们决不能不到。」杨过听到「赵师叔」三字,心中一凛:「莫非是我从前的师父赵志敬?」只怕这两个道人会在重阳宫中见过面,斜眼微睨,向两人脸上一瞥,却是素不相识之人。

又听那剑眉道人道:「说不定路远赶不上咱们……」那姓皮道人道:「哼,姬师兄你就是怕这怕那,谅她一个娘们,能有多大……」那姓姬的道人忙道:「喝酒,别说这个。」他又招呼店伴,叫安排一间上房,当晚就在店中歇息。

杨过听了二人寥寥几句对话,揣摸到这两个道人定是要去和师父为难,大概有人吃过她亏,知道厉害,是以由「赵师叔」出面约了一个姓韩和一个姓陈的助拳,只要紧紧跟住这两个道人,那就能见着师父。想到此处,心头大是高兴,明知这两个道人是师父的敌人,但因可凭他们而找到师父,居然对之不存憎恨之意。待二人进房歇息,命店伴在他们隔壁也安排了一间小房。

那店伴掌上灯,悄声在杨过耳畔道:「小爷,你可得留神啊,你姊姊割了一个道爷的耳朵,他们准要报仇。」杨过悄声道:「我姊姊脾气再好不过,怎么会割人耳朵?」那店伴阴阳怪气的一笑,低声道:「她对你定然好啦,对旁人可好不了。你姊姊在小店吃饭,那道爷坐在她身边,就只向她的腿多瞧了几眼,你姊姊就发火啦,拔剑跟人家动手……」他滔滔不绝,还要说下去,杨过听得隔壁吹灭了灯,忙摇手示意,叫他免开尊口,心中暗暗生气:「那臭道人定是见我姑姑美貌,不住瞧她,惹得她生气。」

他等店伴出去,熄灯上坑,这一晚是决意不睡的了,于是默默记诵了一遍欧阳锋所授的两大神功秘诀,可是却又不敢练功,生怕练得入神,对隔房动静竟然不知。

这样静静的守到中夜,突然院子中登登两声轻响,有人从墻外跃了进来。接着隔房窗子啊的一声推开,姓姬的道人道:「是韩陈两位么?」院子中一人答道:「正是。」姬道人道:「请进吧!」轻轻打开房门,点亮油灯。杨过全神灌注,倾听这四人说话。

只听那姓姬的道人道:「弟子姬清虚,皮清玄,拜见韩寨主,陈老拳师。」杨过听了两人名字,心道:「果然不是重阳宫中人物,但这二人是清字辈,也算是全真教一派。」又听一个嗓音尖锐的人说道:「咱们接到你赵师叔的帖子,马不停蹄的赶来。那小贱人当真十分辣手么?」姬清虚道:「说来惭愧,敝派有两名弟子接连伤在这贱人手里。」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一: 白 衣 少 女


那嗓音尖锐的人道:「这女子的武功到底是甚么路数?」姬清虚道:「赵师叔说她是古墓派的传人,所以年纪虽小,身手实是了得。」杨过听到「古墓派」三字,不自禁轻轻「哼」了一声。那嗓音尖锐的人道:「甚么古墓派?」姬清虚道:「听赵师叔说,这一家一派的人向来极少涉足江湖,是以武林中没甚么声名,怪不得韩寨主不知了。」那韩寨主道:「喂,既然如此,料来也没甚么大来头。明儿在那里相会?对方有多少人?」姬清虚道:「赵师叔和那女子约定,明儿正午,在此去西南四十里的豺狼谷相会,双方比武决胜。对方有多少人现在还不知道。咱们既有韩寨主与陈老拳师助拳也不怕他们人多。」另一个声音苍老的人道:「好,咱哥儿俩明午准到,韩老弟,咱们走吧。」

姬清虚送到门口,压低了语声说道:「此处离重阳宫不远,咱们比武的事,千万不能让宫中马、丘、王诸位知晓,否则怪责起来甚是不便。」韩寨主哈哈一笑,道:「你们怕马钰、丘处机这些老道,咱们可不受老道的管。」陈老拳师笑道:「你放心,咱们不泄漏风声就是。」杨过心想:「原来他们联手欺我姑姑,宫中掌教祖师。丘祖师等并不知情。」他对全真教虽无好感,但马钰与丘处机对他尚无亏待之处,因之他对马丘也不记恨,但郝大通打死孙婆婆,他却立意日后定要报复。

只听那四人又低声商量了几句,韩陈二人越墙而出,姬清虚和皮清玄送出墙去。杨过心中一动,立即轻轻推开窗门,闪身走进姬皮二道房中。但见炕上放着两个包裹。他拿起一个包裹一掂,里面有二十几两银子,心想:「正好用作盘缠。」当下揣在怀里。另一个包裹五六尺长,原来包着两柄长剑。杨过一一拔出,使重手法将两柄剑都折断了,重行还归入鞘,再将包裹包好,正要出房,转念一想,拉开裤子,在二道睡的被窝中拉了一大泡尿。

耳听得有人上墙之声,知道这两个道士的轻身功夫也祗寻常,不能不跃过墙,却要先跳上墙头,再纵身下地,当下一闪回房,悄悄掩上房门,两个道人竟然全无知觉。杨过俯耳于墙,倾听隔房动静。

祗听两个道人低声谈论,对明日比武之约似乎胜算在握,一面解衣上炕,突然皮清玄叫了起来:「啊,被窝中湿漉漉的是甚么?啊,好臭,姬师兄,你怎么赖了尿也不作声?」姬清虚啐道:「甚么赖尿?」接着也大叫了起来:「那里来的臭猫子到这儿赖尿。」皮清玄道:「猫儿赖尿那有这样多?」姬清虚道:「咦,奇怪……哎,咱们的银子呢。」房中霎时一阵大乱,两人到处找寻放银两的包裹。杨过暗暗好笑,只听得皮清玄大声叫道:「店伴儿,店伴儿,你这里是黑店是不是?半夜三更偷客人银子?」

两人叫嚷了几声,那店伴睡眼惺忪的起来询问。皮清玄一把抓住他胸口,说这客店是黑店,那店伴叫起撞天屈来,惊动了客店中掌柜的、烧火的、站堂的都纷纷起来,接着住店的客人也挤过来看热闹。杨过混在人丛之中,只见那店伴大逞雄辩,口齿便给,滔滔不绝,只驳得姬皮二道哑口无言。那店伴生性最爱与人斗口,平素没事尚要撩拨旁人,何况此时旁人惹上头来,更何况他是全然的理直气壮?只见他说得口沫横飞,皮清玄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子,那店伴大怒,冲上去要和他拼命。皮清玄飞起一脚,将他踼了个斛斗,店中伙伴大叫:「反了,反了。」或执棍棒,或举钳叉,欲恃多取胜,拥进来与二道厮打。

这些人毛手毛,那里在二道眼中,只见他二人指南打北,将掌柜的,站堂的,烧火的一一都打了出来。杨过在旁看得好笑,在房中放头便睡,任他们闹得天翻地覆,只是不闻不问。

次日清晨,杨过起来吃了两碗面条,但见那多咀店伴满脸青肿,过来招呼,口中喃喃不绝的还在骂人。杨过笑道:「那两个贼道怎么啦?」店伴怒气勃勃,说道:「直娘贼的臭道士,打了人,还吃白食住白店,房饭钱也不给,拍拍屁股就溜,我今儿定要到重阳宫告去,这终南山的道人个个都守清规,那里钻出来这样的贼道士撒野……」也不理怹,给了房饭钱,问明去豺狼谷的路径,迈步便行。

转瞬间行了二十馀里,豺狼谷已不在远,一看天色,尚只辰初。杨过心道:「我且躲在一旁,瞧姑姑怎生发付那些歹人。最好别让姑姑先认出我来。」他随即想起当日假扮庄稼人,将洪凌波骗过之事,心下甚是得意,决意依样葫芦,再来一次,当下走到一家农舍后院,探头一张,只见牛栏中一条大牯牛正在发威,低头挺角,向牛栏的木栅猛撞,只撞得登登发声。杨过心念一动:「我就扮成一个牧童,姑姑乍见之下,一定认我不出。」

他悄悄跃进农舍,屋中只有两个娃娃坐在地下玩土,一见杨过,吓得不敢作声。杨过四下张望,找了一套农家衣服,脚上换了草鞋,抓一把土搓匀了抹在脸上,他走近牛栏,只见壁上挂着一个斗笠、一枝短笛,正是牧童常用之物,杨过甚喜,心想这样一来,扮得更加像了,当下摘下斗笠戴起,拿一条草绳缚在腰间,将短笛插在绳里,然后开了栏门。那牯牛见杨过走近,已在荷荷发怒,一见栏门大开,登时发足急冲出来,猛往杨过身上撞去。

杨过左掌在牛头上一按,已飞身上了牛背。这牯牛身材高大,足足有六百来斤重,毛长角利,极是雄伟,一转眼已冲到了大路之上。它正当发情,性儿暴躁异常,拼命跳跃颠荡,要将杨过震下背来。杨过稳稳坐着,极是得意,笑叱道:「你再不听话,可有苦头吃了。」提起手掌,用掌缘在牛肩上轻轻一斩。这一下他只使了二成内力,可是那牯牛已痛得抵受不住,四腿一软,险险跪倒,正要跃起发威,杨过又是一掌斩了下去。

这样连斩十馀下,那牯牛终于不敢再行倔强。杨过又试出只要用手指戳它左颈,它就转右,戳它右颈,立即转左,戳后则进,戳前即退,居然指挥如意。杨过大喜,猛力在牛臀上用手指一点,那牯牛向前狂奔,竟然不输骏马,过不多时,穿过一座密林,来到一个四周群山壁立的山谷。但见树木苍翠,风物甚是优雅,心道:「如此美景,却称为豺狼谷,未免有点委屈了它。」当下将牯牛赶到山坡上吃草,手中牵了绳子,躺在地下假装睡觉,心中却在怦怦乱跳,不知小龙女何时到来。

他不住望着头顶太阳,只见红日渐渐移到中天,心中越来越是慌乱,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那牯牛不时发出几下鸣声。突然山谷口传进几下击掌之声,接着南边山后也传来几下掌声。杨过躺在坡上,跷起一支泥腿,搁在膝上,将斗笠遮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右腿在外,过了一会,只见谷口进来三个道人。

其中两人就是曾在客店中见过的姬清虚与皮清玄,另一个约摸五十岁年纪,身材极矮,想来就昃那个甚么「赵师叔」。

杨过见不是赵志敬,心中微有异样之感,也不知是失望,还昃但愿如此。跟着山后也奔来两人,一个身材粗壮。想必是韩寨主,另一个面目苍老,满头白发,当是陈老拳师了。

五个人相互行近,只是默默无言的一拱手,各人均不说话,排成一列,面朝西方,那赵师叔仰头望瞭望太阳,日光射到他的脸上。杨过从儩方望去,但见他面容金黄,神色极是镇定,恭谨郑重,殊无半点轻敌之意。

就在此时,谷口外隐隐传来一阵得得蹄声,那五个人相互望了一眼,一齐注视谷口,只听得蹄声细碎,越行越近,谷口白影一晃,一匹黑驴驮着一位白衣女子,疾驰而来。杨过一瞥之下,心中一凛:「不是姑姑!难道又是他们的帮手?」只见那女子驰到距五人七八丈处,勒定黑驴,冷冷的向各人扫了一眼,脸上一副鄙夷之色,似乎根本不屑与他们言语。

姬清虚叫道:「姓陆的,你果然有胆来践约,把帮手一齐叫出来吧。」那女子冷笑一声道:「哼!」刷的一声,也不知从甚么地方拔出一柄又细又薄的弯刀来,宛似一弯眉月,青光耀眼,寒气逼人。姬清虚道:「咱们这里就只五个,你的帮手几时到来,咱们可不耐烦久等。」那女子左手握刀,将刀一扬道:「那就是我的帮手。」只听那刀在空中划过,发出一片清冷的嗡嗡之声。

此言一出,六个人一齐大惊。

那五人惊的是她孤身一个女子,竟如此大胆,也不约一个帮手。竟来与武林中的五个高手比武决胜。杨过却又是失望又是惊骇,他满心以为在此能候到小龙女,那知所谓「白衣美貌女子」竟然另有其人。他气恼万分,胸口逆气上涌,情感克制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那六个人却也吃了一惊,但抬头见是山坡上一个牵牛放草的牧童,当下均未注意,料他是乡下一个小小孩童,受了甚么委屈,因而在此哭泣。姬清虚指着韩寨主道:「这位是人称威镇秦晋韩寨主。」指着陈老拳师道:「这位是河朔三雄之首的陈老拳师。」又指着「赵师叔」道:「这位就是龙吟剑赵不凡道长。」他只道那女子听了这三人的名头,定要惊骇害怕,岂知那女子似乎听而不闻,理也不理,将冷冷的眼光在五人脸上扫来扫去,竟把他们视若无物。

赵不凡道:「你既只一人来此,咱们也不能跟你动手。给你十日限期,十日之后,你再约四个帮手,到这里相会。」那女子道:「我说过已有帮手,对付你们这批酒囊饭袋,还约甚么人?」赵不凡怒道:「你这女娃娃当真狂得可以……」他待要破口还骂,突然强忍怒气说道:「你到底是不是古墓派的?」那女子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牛鼻子老道,你敢跟姑娘动手呢还是不敢?」

赵不凡为人极是持重,见她虽然孤身一人,却是有恃无恐,只怕她预伏好手在旁,于是说道:「姑娘我倒要请问,你平白无辜的伤了我派门人,到底是甚么原因?倘若苗在我方,小道登门向你师父谢罪。若是姑娘说不出一个缘由,那可休怪无礼。」

那女子冷然一笑,道:「自然是因你那两个牛鼻子无礼,我才教训他们。不然,天下杂毛甚多,何必定要削他们两个鼻子耳朵?」赵不凡愈是见她托大,愈是惊疑不定,陈老拳师年纪虽大,火气却是不小,抢上一步,喝道:「小娃娃,跟前辈说话,还不下驴?」说着身形一晃,已欺到黑驴跟前,伸手去抓她右臂。这一下出手迅速之极,那女子不及闪躲,立时被他一把抓住,因她右手握刀,左臂被抓,已不能挥刀挡架。

不料冷光闪动,那女子手臂一扭,一柄弯刀竟出其不意的劈了下来。陈老拳师大骇,急忙撤手,总算他见奇快,变招迅捷,但两根手指已被刀锋划破。他急忙跃后,拔出单刀,哇哇大叫:「贼贱人,你当真活得不耐烦啦。」韩寨主从腰间取出一对链子锤,赵不凡亮出长剑。姬清虚与皮清玄抓住剑靶,拔剑出鞘,斗觉手上重量有异,两人不约而同「咦」的一声,吃了一惊,原来手中抓住的各是半截断剑。他们那知昨晚杨过暗中使了手脚,此时大敌当前,竟然没了兵刃。

那女子见二人狼狈尴尬的神态,不禁噗吓一笑。杨过正自悲伤,听到那女子笑声,一眼见到二道的古怪模样,也不自禁的破涕为笑。只见那女子一弯腰,刷的一刀,往皮清玄耳上一削去。皮清玄急忙缩头,那知他一刀削来,意势不尽,手腕微抖,在半空中转了个弯,终于将皮清玄的右耳削去。其余四人大惊,不料她刀法精奇若斯,再也顾不得以多敌少,当下团团把她黑驴围住。姬皮二人退在后面,手里执着半截断剑,抛去是不舍,拿着可又没用,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清啸一声,左手一提缰绳,胯下黑驴猛地纵出数丈。陈老拳师等急忙围上。韩寨主人未奔近,铁锤已先击到。那女子见他兵刃沉猛,招数险恶,心中微感惊讶:「此人武功好生了得。」当下不敢轻忽,身形一偏,避开了他一锤。这韩寨主号称「威震秦晋」,这一对链子锤使发出来,果然是威不可当。陈老拳师的武功刀不如拳,加之手指受了伤,一柄单刀还不如何了得,但赵不凡的剑法,可果真不凡,既准且狠,剑剑刺向敌人要害。

杨过此时心神略定,方细看那女子容貌,只见她一张瓜子脸,极是俏丽,年纪似尚比自己小着一两岁,无怪那店伴不信那「白衣美貌女子」是他姊姊。她眉目秀美,皮色微黑,与小龙女的皎白胜雪截然不同。这女子使的兵刃,极是怪异,刀法轻盈流动,虽然是单刀,大半却是剑的路子,刺削多而砍斫少。只看了数招,杨过心道:「她使的果然是我派武功,难道又是李莫愁的弟子?」

他初时见五个大男人围攻一个女子,心中自是不愤,但见到她武功家数后,想起多半是李莫愁的弟子,对她登时起了反感,心想不论谁胜谁败,我都不理。于是曲臂枕脑,仰天而卧,冷眼观斗。

起初十馀招,那少女居然与三人斗得势均力敌,她骑在驴背,居高临下,弯刀挥处,五人不得不跳跃闪避。又斗十馀招,姬清虚见自己拿着一柄断剑,不能相助,心念一动,叫道:「皮师弟,跟我来。」跃出战团,奔向旁边树丛,拣了一株细细长长的小树,用劲齐根折断了,撕去枝叶,俨然是一根杆棒。皮清玄大喜,依样折了一株小树。姬清虚道:「打驴不打人!」两根杆棒,左右夹攻,向黑驴刺去。

那少女轻轻叱了一声:「不要脸!」挥刀挡开双棒,就这么微一分心,韩寨主的链子锤与赵不凡的长剑前后齐到。那少女急使险招,低头横身,铁锤夹着一股劲风,从她脸上掠过。只听当的一声,弯刀与长剑相交,就在此时,黑驴负痛长嘶,前足提了起来,原来被姬清虚刺了一棒。陈老拳师就地打个滚,展开地堂刀法,又用刀背在驴腿上重重一击。这么一来,那少女再也不能乘驴而战。眼见剑锤齐至,当即飞而起,左手已抓住皮青玄的杆棒,微微用力,那杆棒断成两截。她双足着地,回刀横削,解了陈老拳师砍来的一刀。杨过一惊:「怎么?原来她已受了伤?」

原来那少女左足微跛,纵跃之间,显得不甚方便,她所以不肯下驴,自是为了这个缘故。杨过一见,侠义之心顿起,待要插手相助,转念想道:「我和姑姑好端端在古墓中长相厮守,都是那恶女子李莫愁到来,才闹到这步田地。」当下转过了头,不去瞧她。

耳听得兵刃相交之声,叮当不绝,好奇心终于按捺不住,又回过头来,但见相斗情势已变,那少女东奔西窜,已是遮拦多还手少。突然间,韩寨主一锤飞去,那少女将头一偏,正好赵不凡一剑削到,叮的一声轻响,竟将少女束发的银环削断了一根,她半边鬓发披了下来。那少女秀眉微扬,咀唇动了一动,脸上登如罩了一层严霜,刷的还了一刀。

杨过见她扬眉动唇的怒色,心中剧烈一震:「姑姑恼我之时,也是这般神色。」只因那少女这一发怒,杨过立时决心助她,但见她左支右绌,神情已十分狼狈。赵不凡叫道:「你与赤练仙子李莫愁到底怎生称呼?再不详说,莫怪无礼!」那少女弯刀横回,从他后脑钩了过来。赵不凡料不到她有如此怪异的招数,未曾防备,陈老拳师急叫:「留神!」姬清虚猛力举杆棒向弯刀砍去,这才救了赵不凡性命。

五人见那少女的招数如此毒辣,各人下手再不容情。霎时之间,那少女连还险招。赵不凡心知这少女与李莫愁必有渊源,若是留下活口,被李莫愁那魔头得知信息,他日可祸患无穷,是以剑剑指向她的要害。

杨过心想此女危在顷刻,再也延缓不得,翻身上了牛背,伸指在牛臂上一戳,那牯牛放开四蹄,向六人直冲过去。杨过大叫:「啊哟!救人啊,我的牯牛发疯啦!」叫声甫毕,一人一牛已冲进当场。那六恶斗正酣,突然见到一支疯牛,都吃了一惊,待要纵开避让,那牯牛已奔到姬清虚皮清玄二人身后。杨过伏在牛背之上,双手双脚乱舞,似乎吓坏了一般,两手向前一探,已抓住姬皮二人背心的「凤眼穴」。这是人身的大穴之一,姬皮二人被拿,登时全身麻软,动弹不得,杨过双臂轻轻一抬,将二人挂在牛角之上,口中仍在大叫:「救命,救命。」左足尖在牛臀上一踢,那牯牛又冲上山坡。但见它背上伏着一人,每支角上都挂着一个道人。

那少女与赵不凡等见奇变生于俄顷,一时住手罢斗。杨过的武功比这六人均高出甚多,他这手法意无一人识破。他双手轻轻一送,将姬皮二人抛在山坡,驱牛回下坡来,向韩寨主与陈老拳师二人冲去。韩寨主自负勇力,将链子锤绕回腰间,支足牢牢摆定马步,两手一探,已抓住牛角,要硬生生的制服疯牛。杨过大叫大嚷,双手双脚仍是乱动,他一手点中了韩寨主胸口「将台穴」,一足踢中陈老拳师腰间「精促穴」,不待二人倒地,已抓住他们挂上牛角,运到山坡上抛下。

那少女与赵不凡见到疯牛古怪若斯,不由得面面相觑。二人适才舍生忘死的恶斗,此时却不禁有了一点「同舟共济」之感,但见那疯牛转头又至,牛背上的牧童叫得声音也哑了,显是急急万状。赵不凡待疯牛冲到他离身半丈之处,长剑一挺,避开疯牛正面的冲势,斜身急刺,眼见这一剑要在疯牛肚上刺个窟窿。岂知剑尖刚要触到牛皮,那牧童手舞短笛,乱舞乱挥,笛身正好与剑尖一碰,那剑准头登时歪了。赵不凡一惊,急忙跃起,想要飞越牛身而过,那知人在半空,腿上突然一麻,身子跌了下来,正好挂在牛角,被那疯牛挑着,奔上山坡,抛在地下。

杨过扭转牛头,又向那少女疾冲过去。那少女见赵不凡等五个高手尽被疯牛撞倒,虽自惊疑不定,但想区区一头牯牛,究竟不会有多大神通,眼见那牛口吐白沫,奔到跟前,当即身形纵起,一刀向牛颈砍了下去。杨过大叫:「不好,别杀我牛儿。」伸指在牯牛肩头一翻,那牛将头一偏,刚好避了这一刀。杨过一个打滚,摔下牛背,大叫:「救命,救命!」那牯牛站着喘气,却不再走动。

那少女见疯牛稳稳立定,定了定神,提刀往山坡上奔去。杨过暗想:「不好,那五人定要遭她的毒手。」从地下拾起几粒石子,扬手往五人一一掷去。他年纪虽小,武功实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他与五人距离甚远,但每一颗小石都打中各人穴道。赵不凡等突觉身上一痛,麻软登失,只道那少女暗中伏下了极厉害的帮手,点穴解穴始终是那高手所为,此人既纲开一面,那里还敢恋战?一骨爬起身来,翻身而逃。皮清玄慌慌张张,不辨东西,反而向那少女奔去?姬清虚大叫:「皮师弟,到这里来!」皮清玄待要转身,那少女抢上一步,弯刀斫了下来,皮清玄大惊,手中又无兵刃,急忙偏身闪避,岂知那少女这柄刀斫出时方向极难推定,皮清玄大惊,手中又无兵刃,急忙偏身闪避,岂知那少女这柄刀斫出时方向极难推定,似东实西,如上却下,冷光闪处,已砍到了他的面门。皮清玄危急中举手一格,擦的一声,弯刀已将他手掌削了下来。

此时他尚未觉得疼痛,回头急逃。赵不凡回过身来,横剑护住。那少女知他了得,不敢逼近,眼见姬清虚扶住皮清玄,翻出去了。她冷笑几声,心中大是狐疑:「难道另外有人伏在左近?」她急步在四下树林一搜,静悄悄的没半个人影,又回到谷底,但见杨过哭丧着脸坐在地下,只是叫苦。

那少女道:「喂,牧童儿,你叫什么苦?」杨过道:「这牛儿发疯,身上撞烂了这许多毛皮,回去主人家定要打死我。」那少女看牯牛,见它毛色光鲜,也没撞损什么,说道:「好吧,总算你这牛儿帮了我一个忙,给你一锭银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锭五两银子的元宝,掷在地下。她想杨过定要大喜称谢,那知他仍是愁眉苦脸,摇着头不拾银子。那少女道:「你怎么啦?傻瓜,这是银子啊。」杨过道:「一锭不够。」那少女一摸怀中,还有一锭大银,当下取出来又掷在地下。杨过有意逗他,仍是摇头。

那少女恼了,秀眉一扬,脸一沉,骂道:「没啦,傻瓜!」转身便走。杨过见了她发怒的神情,胸口一荡,眼睛发酸,想起小龙女平日责骂自己的模样,心意已决:「一时之间若是寻不着姑姑,我就尽瞧姑娘恼怒的样儿。」当下伸手抱住了她的右脚,说道:「你不能走!」那少女用力一挣,但被他牢牢抱着,挣之不脱,更是发怒,叫道:「放开!你抱着我干么?」杨过见她怒气勃勃,心中愈是乐意,道:「我回不了家啦,你救我。」

那少女又好处气又好笑,举刀喝道:「你再不放手,我一刀砍死你。」杨过抱得更加紧了,假意哭了起来,说道:「你砍死我算啦,反正我回家去也活不成。」那少女道:「你要怎地?」杨过道:「我不知道,我跟着你去。」那少女心想:「没来由惹得这傻瓜跟我胡缠。」提起刀来,一刀砍了下去。杨过料想她不会真砍,仍是抱住她的脚不放,那知少女心狠手辣,这一刀当真是砍向他的头顶,虽然不想取他性命,却要在他头顶砍上一刀,好叫他吃点苦头,不敢再来歪缠。杨过见刀锋距头不过数寸,一个打滚,避了开去,大叫:「救命,救命!」

那少女更加恼怒,抢上一步,又是一刀砍去。杨过横卧地下,双脚乱踢,大叫:「我死啦,我死啦!」他一支泥足瞎伸瞎撑,似乎全无章法,但那少女几次险些被他踢中手腕,竟然砍之不中。杨过见她一脸怒色,正是要瞧这副嗔态,不由得痴痴的凝望,那少女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见他神色古怪,喝道:「你起来!」杨过道:「那你杀我不杀?」那少女道:「好,我不杀你就是。」杨过慢慢爬起,呼呼喘息,暗中运气闭血,一张脸登时惨白,全无血色,就似吓得魂不附体一般。

那少女心中得意,「呸」了一声道:「瞧你还敢不敢胡缠?」弯刀一扬,指着山坡上皮清玄那支割下来的手掌说道:「人家这般凶神恶煞,我也砍下他的爪子来。」说着伸出弯刀,在杨过的脏衣服上擦了几擦,拭去刀上的血迹。杨过暗暗好笑:「你当我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无礼?」但脸上装出惶恐畏惧模样,不住退缩。那少女还刀入鞘,右足挑起那锭大银,笑道:「接住了。」

但见白光闪动,那锭银子往杨过面门飞来。这一飞之势并不甚急,常人都能顺手接住,杨过却故意装得毛手毛脚,伸手在空中乱抓,砰的一下,那银子撞到他的额角。杨过按住额头,大叫:「啊哟!」那银子落将下来,拍的一下,又撞他右脚脚背。他右手按头左手抚脚,左足单足而跳,大叫:「你打我,你打我。」呜呜的哭了起来。那少女见他蠢得不可救药,轻轻啐了声:「傻瓜!」转身找寻黑驴,但那驴子早已在她与赵不凡等激斗时逃得不知去向,只得徒步而行。

杨过拾起银子,揣在怀里,牵住牛绳跟在她后面,叫道:「姑姑,你带我去。」那少女理也不理,加快脚步,转眼间将他抛得影踪不见。那知刚歇得一歇,只见他牵着牯牛,远远奔来,叫道:「带我去啊,带我去啊。」那少女秀眉紧蹙,展开轻功,一口气奔出数里,只道他定然再也追赶不上,不料过不多时,又隐隐听到「带我去啊」的叫声。那少女怒从心起,反身奔去,刷的一声,拔出弯刀。杨过叫声:「啊哟!」转身便逃。那少女只要他不再跟随,也就罢了,将弯刀插入刀鞘,转身再行。

走了一阵,听得背后一声牛鸣,回头一望,但见杨过牵了牯牛,遥遥跟在后面,与她相距约有三四十步。那少女站定脚步等他过来,可是杨过见她不走,也就立定不动,她若行前,当即跟随若是返身追来动武,他转头就逃。这样追追停停,也天色已晚,那少女始终摆脱不了杨过的瞎缠。她见这小牧童虽然傻里傻气,脚步却异常迅捷,想是在山地中奔跑惯了,要待追上去点他穴道,或者砍伤他两腿,每次总是被他连滚带爬,狼狈异常的溜脱。其实杨过的武功高出那少女甚远,他有意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好教那少女不起疑心。

又缠了几次,那少女左足跛了,行得久后,甚感疲累,于是心生一计,高声叫道:「好吧,我带你走便是,你可要听我的话。」杨过喜道:「你当真带我去?」那少女道:「是啊,干么要骗你?我走得累了,你骑上牛背,也让我骑着。」杨过牵了牯牛快步走近,暮霭苍茫中见她眼光闪耀,知她不怀好意,当下笨手笨脚的爬上了牛背。那少女右足一点,轻轻巧巧的跃上,坐在杨过前头,心想:「我黑驴逃走了,骑这牯牛倒也不坏。」用足尖在牛背上踢了一下。牯牛受痛,发蹄狂奔。那少女微微冷笑,手肘用力向后一撞,正中杨过胸口乳下的「期门穴」。杨过叫声「啊哟!」一个筋斗翻下了牛背。

二二: 浪 迹 江 湖



那少女甚是得意,心道:「任你恁地无赖,此次终须着了我的道儿。」左手伸指在牛胁里一戳,那牯牛奔得更加快了,忽听杨过仍是大叫大嚷,声音就在背后,一回头,只见他两手牢牢拉住牛尾,双足离地,给牯牛拖得腾空飞行,情形极是狼狈,满脸又是泥沙,又是眼泪鼻涕。那少女无法可施,一咬牙,提起弯刀要往他手上砍去,忽听人声喧哗,原来那牛已奔到了一个市集之上。许多人挤在一起,那牛无路可走,终于停了下来。杨过有意要逗少女生气以瞧她的怒色,躺在地下大叫:「我胸口好疼啊,你打死我啦!」市集上众人纷纷围拢,探问缘由。

那少女在人业中一钻,想乘机溜走,岂知杨过比她更要机伶,从地下爬了过去,一手抱住她的右脚,叫道:「别走,别走啊!」旁人问道:「干什么?你们吵些什么?」杨过装痴扮呆,叫道:「她是我媳妇儿,我媳妇儿不要我,还打我。」那少女柳眉倒竖,飞脚踢了过来。杨过把身旁一个壮汉一推,这一脚正好踢在他的腰里。那大汉怒极,骂道:「小贱人,你踢人么?」提起醋砵般的拳头捶去,那少女在他手肘上一托,借力一挥,那大汉这二百斤重的身驱忽地飞起,在空中哇哇的大叫,跌在人丛之中,压得众人大呼小叫,乱成一片。

那少女竭力要挣脱杨过,但被他死命抱住,那里挣扎得脱?眼见又有五六个人抢上,要来跟自己为难,只得低头道:「我带你走便是,快放开。」杨过道:「你还打不打我?」那少女道:「好,不打啦!」杨过这才放开她的右脚,爬起身来。二人在人业中钻了出来,奔出市集,但听后面一片叫嚷。

杨过道:「你瞧,我的牯牛也不见啦,不跟着你怎成?」那少女恶狠狠的道:「你再胡说八道,说我是你媳妇儿甚么,瞧我不把你的脑袋瓜子砍了下来。」说着提刀一扬。杨过抱住脑袋,向旁逃开几步,求道:「好姑娘,我不敢说啦。」那少女啐道:「瞧你这副脏样,丑八怪也不肯嫁你做媳妇儿。」杨过嘻嘻傻笑,却不回答。

此时天色昏暗,两人站在旷野之中,遥望市集中炊烟枭枭升起,腹中都感饥饿,那少女道:「我饿啦,你到市上去买十个馒头来。」杨过摇头道:「我不去。」那少女脸一沉,道:「你干么不去?」杨过道:「我才不傻呢,你骗我去买馒头,自己偷偷的溜了。」那少女道:「我说过不溜就是了。」杨过只是摇头。那少女握拳要打,他却又快步逃开。那少女一足跛了,行走不便,虽有轻身功夫,却总是追他不上。

她极是恼怒,心想自己空有一身武功,枉称机智乖巧,却被一个又脏又臭的小傻瓜缠得束手无策,也算得无能之至。她慢慢沿着大道走着,心中计算如何出其不意,一刀将他杀了。走了一顿饭功夫,天色更加黑了,只见道旁有一座破旧石屋,似乎无人居住,心生一计:「今晚我就睡在这里,等那傻瓜半夜里睡了,一刀将他砍死。」计议已定,当即向那石屋走去,推门一看,只觉一股尘气扑鼻,显是废弃已久。她割了些青草,将一张桌子抹乾净了,躺在上面闭目养神。

只见杨过并不跟随进来,她叫道:「傻蛋,傻蛋!」不听他答应,心想:「难道这傻蛋知道我要杀他,因而逃了!」过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想睡,突然一阵异香扑鼻。她一惊而起,冲到门外,但见杨过坐在月光之下,手中拿着一支什么野兽的腿,张口中嚼,身前生了一堆火,火旁放着野味,正在烧烤,香味一阵阵的送了出来。

杨过见她出来,笑了笑道:「要吃么?」将一块烤得香喷喷的腿肉掷了过来。那少女接在手中,一看似是一块黄章腿肉,肚中正饿,撕下一片来一尝,虽然没盐,却也极为鲜美,当下坐在火旁,斯斯文文的吃了起来。她先将腿肉一片片的撕下,再慢慢咀嚼,但见杨过吃得吐沫乱溅,不由得恶心,欲待不吃,腹中却又饥饿,只得转过了头不去瞧他。

她吃完一块,杨过又掷了一块过来。那少女道:「傻蛋,你叫甚么名字?」杨过楞楞的道:「你是不是神仙啊?怎么知道我名叫傻蛋?」那少女心中一乐,道:「哈,原来你真叫傻蛋。你爸爸妈妈呢?」杨过道:「都死光啦。你叫甚么名字?」那少女道:「我不知道。你问来干么?」杨过心想:「她定是不肯说,我且激她一激。」于是得意洋洋的道:「我知道啦,你也叫作傻蛋,所以不肯说。」那少女大怒,纵起身来,举拳往杨过头上猛击一记,骂道:「谁说我叫傻蛋?你自己才是傻蛋。」杨过哭丧着脸,抱头说道:「人家问我叫甚么名字,我说不知道,人家就叫我傻蛋。你也说不知道,自然也是傻蛋啦。」那少女道:「谁说不知道了?我不爱跟你说就是,我姓陆,知不知道?」

原来这少女就是本书开端时出现的采莲幼女陆无双。她与表姊程英,武氏兄弟采摘花朵,摔断了腿,武三娘与她接续断骨,但因接骨时她父亲陆立鼎起疑,与武三娘动起手来,以致接得不甚妥善,伤愈之后左足短了寸许,行走时略有跛态。她皮色虽然不甚白皙,但眉目秀丽,长大后一日美过一日,只是一足跛了,火免引为终身之恨。

那日赤练仙子李莫愁杀了她的全家,本来也要将她害死,但每当看到她身上系的锦帕,记起她祖父陆展元昔日之情,总是迟迟不忍下手。陆无双人虽幼小,却是城府极深,知道落在这女魔头手中,性命系于一线,当下曲意奉承,处处讨好,竟奉承得那杀人不眨眼的赤练仙子加害之意日渐淡了。李莫愁有时记起少年时的恨事,就将陆无双叫来折辱一场。陆无双故意装得蓬头垢面,一跷一拐,李莫愁见了,倒也发作不出。如此委曲求全。也亏她一个小小女子,居然在魔头门下活了下来。

她将父母之仇暗暗藏在心中,丝毫不露,李莫愁问起她的父母,她总是假作想不起来。当李莫愁与洪凌波练武之时,她就站在旁边递刀传巾、扫地抹桌。她武学本有若干根底,看了二人练武,心中暗记,晚上就偷偷练习,平时更加意讨好洪凌波。后来洪凌波乘师父心情愉悦之时,竟代陆无双求情,也拜在她门下作了徒弟。

如是过了数年,陆无双武功日进,只是李莫愁心中对她总是存着疑忌,别说最上乘的武功,就是第二流的功夫,也不肯传授,倒是洪凌波见她可怜,暗中常加点拨,因此她的功夫说高虽然不高,说低却也不低。这日李莫愁与洪凌波师徒一先一后赴活死人墓盗「玉女心经」,陆无双见她们长久未归,决意要江南去,探访父母的生死下落。因她幼时虽见父母被李莫愁打得重伤,算来凶多吉少,究未亲见父母逝世,心中总存着一线希望,要去探寻个水落石出。

她左足跛了,最恨别人瞧她跛足,那日在道上两个道人多看了她几眼,她立即出言讥嘲,也是那两个道人脾气不好,三言两语,动起手来,她使弯刀削了两个道的耳朵鼻子,才有日后豺狼谷的约斗。当日李莫愁掳她北去之时,她在山洞口与杨过实见过一次,只因当时大家幼小,日后都变了模样,匆匆一会,那里还记得起来?

陆无双将两块腿肉吃完,也就够了。杨过却借着火光掩映,看她的脸色,心道:「我姑姑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眼前这女子若是姑姑,我烤章腿给她吃,岂不是好?」心下寻思,呆呆的凝望着她,竟似痴了。陆无双哼了一声,正要站起,突然远远一人踢跶踢跶的拖着鞋皮,走了过来,鼻子用力嗅着,叫道:「好香,好香!」走到近处,但见他身上鹑衣百结,原来是个乞丐。

他大模大样的过来,坐在杨过身边,从火堆中抓起一支烤好的章腿,张口就吃。杨过并不理会,陆无双闻到他身上一股臭气,先就恼了三分,待见他如此无礼,又增了几分气恼,霍地站起,回到屋中要睡。那乞丐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低头又吃。陆无双怒道:「有什么好笑?」那乞丐冷冷的道:「我笑我的,跟你有何相干?」陆无双手持刀柄,要待杀他,转念一想:「我若杀了他,那傻蛋定然害怕逃走,且忍不忍便是。」当下强忍怒气,转头入内。

刚跨进门槛,只听那乞丐道:「这个是你媳妇儿么?干么脚跛了?卖不起价钱。」这三句话每一句都刺中了陆无双的心,一句说她是这么一个肮脏傻蛋的老婆,一句说她足跛,最后一句竟将她当作牲口,非但要卖,甚且卖不起价。她在李莫愁门下受尽了委曲折磨,从她眼中看出来,人人都是敌人,个个立意要跟她为难,加之他左足跛了,心情异样,任谁无意中向她的跛足望一眼,她都要发怒,何况这乞丐如此出言相辱?当下再也忍耐不住,霍的一声拔出弯刀,一转身,如风般的向那乞丐扑去。

那乞儿是丐帮的六代弟子之一,在丐帮中武功属于中上。他们丐帮自洪七公以下,个个以四海为家,生就了一副潇洒豁达,随遇而安的性儿。他在荒野之处见杨过烤肉,又见他衣衫褴褛,心想虽然不是本帮中人,总也算得是同道,当下也不客气,坐下去就吃,那知陆无双满脸厌憎之色,竟站起身来避开,忍不住取笑几句,不料这丫头火气奇大,一转身就动刀子。

那乞丐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叫道:「别发火,我吃了你老公的肉,呕出来就是。」陆无双最恨别人说笑,心中怒火更增,左一刀,右一刀,两刀均往他要害砍去。那乞丐闪身避过,第三刀砍来时方位变幻不定,那乞丐一个拿捏不准,嗤的一下,衣服上划破了一道口子。他暗吃一惊,心道:「瞧不出这小丫头武功倒极是厉害。」眼见她第四刀跟着砍来,当下不敢怠慢,从腰间取出铁拐,迎刀招架。

拆了十馀招,陆无双愈斗愈狠。那乞丐暗暗叫苦,心道:「这丫头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我跟她没来由的胡缠干么?老子足底加油,赶快溜了,谅这跛足丫头追我不上。」他想到对方跛足,不自禁向她左腿望了一眼。他若是决意脱身,立即转身溜走,那也罢了,千不该万不该,无意中向她跛足看了一眼,这才奔跑,却正犯了陆无双的大忌,以致惹出日后无穷之患。

陆无双见他双眼向自己跛足一瞧,脸上登现得意之色,随即虚晃一拐而走,心中怒气勃发,不可抑止,叫道:「贼叫化,你道我行走不便,就追你不上么?」

但见那乞丐向正北而行,她左手舞动弯刀,挥了几挥,呼的一声,猛向东南方掷出。杨过口中吃肉,闲闲悠悠的坐着观斗,见乞丐惹陆无双生气,心里甚是得意,突见她向东南方掷刀,好生奇怪,刚怔一怔,只见那弯刀斗然间在半空中自行转弯。

这柄弯刀造得极是奇异,刃口其薄如纸,刀身弯户弧形,陆无双掷出时的手劲又用得恰到好处,但见弯刀呜呜作声,突然向那乞丐身上射去。那乞丐奔得心急,那料到这刀犹似生了眼睛一般,噗的一声,插中他的背脊。

那乞丐受痛,一交摔倒。陆无双展开轻功赶上前去,要待拔刀再斩,那乞丐双手一撑爬起,狂奔而去,转瞬间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陆无双追了几步,再也追赶不上,当即转头,对杨过道:「快给我去把刀子拿回来。」杨过道:「甚么刀子不刀子?」陆无双道:「你不见我的刀子斩中了他背脊?快去拿来。」杨过摇手道:「拿不到啦。」陆无双知道多说也是无用,当下自去进屋睡了,幸好身边尚有一柄尖刀,心道:「虽然没了弯刀,拿这匕首也在你身上刺几个窟窿。」

睡到半夜,她悄悄起来,走到屋外,只见火堆边杨过一动不动的睡着,那火堆早已熄了,月亮西斜,地下尚有淡淡的影子。陆无双提起尖刀,轻轻去到他身后,手起刀落,一刀往他背心戳了下去,突然手腕一抖,虎口震得剧痛,当下把捏不定,当的一声,尖刀脱手,只觉中刀之处似铁似石。陆无双一惊非小,急忙转身逃开,心道:「莫非这傻蛋竟练得周身刀枪不入?」奔出数丈,见杨过并不追来,回头一望,只见他仍是伏在火边,动也不动。

陆无双疑心大起,叫道:「傻蛋,傻蛋!」连叫两声,他只是不应。她凝神细看,但见他身形缩成一团,模样极是古怪,当下大着胆子走近,见他竟然不似人形,伸手摸了摸,衣服下硬硬的似是一块大石。她抓住衣服向上提起,衣服下果然是一块岩石,那里有杨过的人在?

她呆了一呆,叫道:「傻蛋,傻蛋!」不听答应,当下侧耳倾听,似乎屋子中传出一阵阵的鼾声来。她循声寻去,原来杨过正睡在她适才睡过的桌上,背心向外,睡得正酣。陆无双一击不中,盛怒之下,也不及细想他怎会突然睡到了桌上,立即纵身而上,提起匕首,一刀刺向他的背心。

这一刀却是端端正正的刺中了,她见杨过既不跳起,亦不呼痛,于是拔出刀来又是一刀,着刀之处明明是中了人肉,绝无异感,但却没鲜血流出。陆无双又惊又怒,连拔连刺,却听杨过鼾声大作,接着说起梦话来:「谁在我背上搔痒啊,别闹,别闹,我怕痒啊。」

陆无双惊得脸都白了,双手发颤,心道:「此人难道竟是鬼怪?」转身欲逃,一时之间双足竟然不听使唤。只听杨过又说梦话:「背上好痒,定是臭老鼠来偷我的黄章肉。」伸手背后,从衣衫底下拉出半片黄章的身子拍的一声,抛在地下。陆无双舒了一口长气,这才明白:「原来这傻瓜将黄章肉放在背上,这十几刀都刺在兽肉上啦,却教我虚惊一场。」

她连刺两次不中,对杨过憎恨之心更加强了,咬牙低声道:「臭傻蛋,瞧我这次要不要了你的小命。」闪身扑上,举刀一送,直向他背心刺去。那匕首将要及到杨过身体,他鼾声大作,翻了一个身,这一刀刺在桌上,深及刀柄。陆无双手上运劲,待要拔刀,杨过正做什么恶梦,大叫:「妈啊,妈啊,臭老鼠来咬我啊。」两条泥腿倏地一伸一挺,左腿在搁在陆无双臂弯里的「曲池穴」,右腿却搁在她的肩头「肩井穴」。这两处都是人身的大穴,杨过两条泥腿摔了下来,无巧不巧,恰到撞上这两处穴道。陆无双身上一麻,再也动弹不得,只有呆呆的站着,让身子作了杨过搁腿的架子。

陆无双怒极,身子虽然不能动弹,口中却能说话,喝道:「喂,傻蛋,快把臭脚拿开。」只听他打呼声愈加响。陆无双不知如何是好,恼恨之下,张口将唾沫往杨过身上吐去。杨过一个翻身,右脚尖慢不经意的掠了过来,正好在她「臂肩穴」上轻轻一碰,陆无双全身一麻,连口也张不开了,鼻中只闻到杨过脚上的臭气阵阵冲来。

就这么搁了一顿饭时分,陆无双气得几欲晕去,心中不住发誓:「明日待我穴道松了,定要将这傻蛋身上斩他十七八刀。」再过一阵,杨过心想也作弄她得够了,一个翻身,将双足放开,转过身来,虽在黑暗之中,她脸上的气恼神色仍是瞧得清清楚楚。她越是发怒,越是与小龙女相似,杨过痴痴的瞧着,那里舍得闭眼?

斗转星移,月光西斜,从大门中照射进来。陆无双见杨过双眼睁开,笑咪咪的瞧着自己,心中一凛:「莫非这傻蛋乔呆扮痴,他点我穴道,并非无意碰巧撞中?」想到此处,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此时,忽见杨过斜眼望着地下,她眼睛一歪,顺着他眼光看去,只见地下并列着三条黑影,原来有三个人站在门口。凝神一看,三条黑影的手中都拿着兵刃,陆无双暗暗叫苦:「糟啦,糟啦,对头找上了门来,偏生被这傻蛋撞中了穴道。」她中中虽然起疑,总是难信如此肮脏猥琐的一个牧童,竟会有一身武艺。

杨过一见黑影,立即闭眼,大声打鼾。只听门口一人叫道:「小贱人,快出来,你站着不动,就想道爷饶了你么?」杨过心道:「原来又是道人。」又听另一人道:「咱们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削你的鼻子,一支耳朵、一支手掌。」第三人道:「老子在门外等着,爽爽快快皂出来动手吧。」说着向外跃开,三人围成半圆,将大门口围着。

杨过伸个懒腰,慢慢坐起,说道:「外面叫甚么啊,陆姑娘,你在那里?咦,你干么站着?」拉着她衣袖,用力抖了几抖。陆无双但觉一股极强之力将她全身一震,三处被封的穴道登时解了,当下也不及细想,俯身拾起匕首,跃出屋子,月光下只见三个男人围在门口。她更不打话,翻腕向左边那人一刀刺去。那人手中拿的是一条铁鞭,看准尖刀,一鞭砸将下来。他铁鞭本就沉重,兼之膂力甚强,砸得又准,当的一声,陆无双的尖刀登时脱手。杨过横卧在桌上,见陆无双向旁一跳,左手斜指,心道:「好,那道人的单刀保不住。」果然她手腕一翻,已施展古墓派的秘传武功,将道人手中的单刀夺了下来,顺手一刀,噗的一声,那道人肩头竟吃了一刀。他大声咒骂。跃出去撕道袍裹伤。

此时陆无双长刀在手,精神为之一震,与使鞭的汉子斗在一起,另一个矮小汉子手持花枪,东一枪西一枪的戳着,不敢过分逼近。那使鞭的猛汉武艺甚高,斗了十馀合,陆无双渐感不支。那人在武林中似乎辈份不小,出手与步履之间均有气度,陆无双数次失手,他竟并不过分相逼。

那道人裹好伤口,空手过来,指着陆无双骂道:「那里来的贼贱人,下手这般狠毒?」头一低,向陆无双急冲过去。杨过看了门外四人相斗的情势,暗叫:「不好!」只见刀光一闪,那道人背上又吃了一刀,同时那矮汉的一枪刺到了陆无双背心,使鞭的猛汉一掌打向她的胸口。杨过手中握着的两枚石子同时掷出,准头竟然不偏丝毫,一枚将花枪激荡了开去,另一枚打中了猛汉的手腕。

不料那猛汉武功极高,右腕中了石子,登时疲软无力,但他左掌快似闪电,倏地穿出,噗的一声,击正陆无双胸口。杨过大惊,他究竟年轻识浅,看不透这猛汉竟有「连环双击掌」的妙技,待他左掌击出,急忙抢出相救,一把抓住他的后领,以「小周天」之劲,一挥甩出。那猛汉身躯重约二百八九十斤,被杨过这么一挥,登时腾空而起,跌出数丈之外。那道人与矮汉见杨过如此厉害,忙扶起猛汉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过俯头看陆无双时,见她脸如金纸,呼吸甚是微弱,受伤实是不轻,伸左手扶住她背后,让她慢慢坐起,但听得格格两声轻响,却是骨骸互撞之声,原来她两根肋骨被那猛汉一掌断了。她本已昏过去,两根肋骨一动,一阵剧痛,痛得她忽地醒转,低低呻吟。杨过道:「怎么啦?很痛么?」陆无双痛得满额是汗,咬牙骂道:「问甚么?自然很痛。抱我进屋去。」杨过托起她身子,但不免略加震动,断骨相撞,又是剧痛难当。陆无双骂道:「好,鬼傻蛋,你存心折磨我。那三个人呢?」杨过出手相救之时,她已经被击晕去,是以不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杨过笑了笑,道:「他们只道你已经死了,拍拍手就走啦。」陆无双心中略宽,骂道:「你笑甚么?瞧见我痛就喜欢是么?」杨过听她不住责骂,每听她骂一句,就想起小龙女当日叱骂自己的情景来。他在活死人墓中与小龙女相处这几年,乃是他一生中最欣悦的日子,小龙女纵然厉声自责,他因知师父真心相待,虽受苛斥,仍是极为欢畅。此时找寻小龙女不到,恰好有人对他恶言相加,他私心中将她作了代替小龙女之人,凄苦孤寂之情,竟得稍却。

当下对她的相骂,只是微笑不理。陆无双在月光下隐约见到他的笑容,想起这肮脏牧童偏生全身完好,自己既有残疾,又受重伤,她性子本就异状,此时重伤之后,对杨过竟是嫉妒起来,恨不得一刀将他刺死。杨过抱着她身子,放到桌上。她横卧下去时,断骨又格格作声,忍不住大声呼痛。呼痛时肺部吸气,牵动肋骨,痛得更加厉害了。

杨过道:「我给你接上断骨好么?」陆无双骂道:「臭牧童,你会什么接骨?」杨过道:「我家里的癞皮狗跟别的狗打架,给咬断了腿,我就给它接过骨。还有,王伯伯家的母猪撞断了肋骨,也是我给接好的。」陆无双大怒,却又不敢高声呼喝,低沉着嗓子道:「你骂我癞皮狗,又骂我母猪,你才是癞皮狗,你才是母猪。」杨过笑道:「就算是猪,我也是公猪啊。再说,那癞皮狗也是雌的,雄狗不会癞皮。」陆无双虽然伶牙利齿,但每说一句话,胸口就一下牵痛,满心要跟他斗口,却是力有所不及,只得闭眼忍痛,不理他的唠叨。

杨过道:「那支癞皮狗的骨头经我一接,过不了几天就好啦,与别的狗打起架来,就跟没断过骨头一样。喂!陆姑娘,我给你治一下好不好。」

陆无双心想:「这脏牧童真会接骨,也说不一定,这里又没医生,若是无人治医治,我准得活活痛死。」转念一想:「我断了肋骨,他替我接骨,定要袒衣露胸,岂不羞煞了人?哼,他若治我不好,我跟他同归于尽。若是治好了,我也决不容这见过我身子之人活在世上。」

她天性本就有点乖僻,自幼遭遇不幸,跟随李莫愁日久,受了她的薰陶,更是心狠手辣,虽然小小年纪,却是满肚子的恶毒心思,于是低声道:「好吧,你就给我接着断骨试试。你到底会一会?你若骗我,哼哼,小牧童,你可得小心了。」

杨过心道:「此时不加刁难,以后只怕再没机缘了。」于是冷冷的道:「王家伯伯的母猪撞断了肋骨,他家闺女向我千求万求,连叫我一百声『好哥哥』,我才去给接骨……」陆无双连声道:「呸,呸,呸,臭牧童……臭牧童……啊唷……」胸口又是一阵剧痛。杨过笑道:「你不肯叫我,那就罢了。我回家啦,陆姑娘,再见再见。」说着站起来,走向门口。

陆无双心想:「此人一去,我是要痛死在这里了。」只得忍气道:「你要怎地?」杨过道:「本来嘛,你也得叫我一百声好哥哥,但你一路上骂得我苦了,须得叫一千声才成。」陆无双心下计议:「一切且答应他,待我伤愈,再慢慢整治他不迟。」于是道:「好,我就叫你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哎唷…哎唷……」杨过道:「好吧,还有九百九十七声,那就记在帐上,等你好了再叫。」走近身去,要去解她衣衫。陆无双不由自主的一缩,喝道:「走开,你干什么?」杨过退了一步,道:「我听人家说有什么隔山打牛,可没听说有隔山治牛。」陆无双也觉好笑,可是若要任他解衣,终觉害羞,过了良久,才低头道:「好吧,我闹不过你。」杨过道:「你不爱治就不治,我又不希罕……」

正说到此处,突然门外有一人说道:「这小贱人定然在此方圆二十里之内,咱们赶紧搜索……」陆无双一听到这声音,只吓得面无人色,当下顾不得胸前痛楚,伸手按住了杨过嘴巴,原来外面说话的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杨过听了她声音,也是大吃一惊,只听另一个女人声音道:「那叫化子背上的,明明是师妹的银弧刀,就可惜没能起下来认一下。」此人自是洪凌波了。原来她师徒俩从活死人墓中死里逃生之后,回到赤霞庄去,发见陆无双竟自离庄,这也罢了,不料她还把一本「五毒秘传」偷了去。李莫愁威震天下,武林人士闻名丧胆,主要还不在她的武功,而在她五毒神掌与冰魄银针的剧毒。这本「五毒秘传」中载得有神掌与银针上毒药的熬练之法,以及解药的方子。若是流传出去,赤练仙子的威风何存?她这本秘传自己早已熟烂于胸,自是不须带在身边,在赤练庄中又藏得机密万分,那知陆无双聪明伶俐,平日万事都留了心,知道师父收藏秘物的所在,既然决意私逃,连师父藏着的毒针和解药、以及那本秘传都偷了去。

李莫愁这一怒真是非同小可,带了洪凌波连日夜的追赶,但陆无双逃出已久,她行的又是荒僻小道。李莫愁师徒自北至南、自南回北兜截了几次,始终不见她的迹影。这一晚事有凑巧,师徒俩行至潼关附近,听得丐帮弟子传言,西路帮众集会。李莫愁心想丐帮徒众遍于天下,耳目灵通,定然有人见到陆无双,于是师徒俩赶到集会之处,想去打探消息,在路上恰撞到一名六袋弟子,由一名丐帮帮众背着飞跑,另外十七八个乞儿在旁卫护。李莫愁眼快,见他背上插了一柄弯刀,正是陆无双的银弧刀。她见丐帮势大,不想多惹是非,闪身在旁窃听,隐约听到那些乞丐愤然叫嚣,说被一个跛足丫头用弯刀掷中了背心。

李莫愁大喜,心想他既受伤不久,陆无双必在左近,当下急步追赶,寻到了那破屋之前。但见屋前烧了一堆火,鼻中微微闻到一些血腥之气,,忙晃亮火摺,四下一照,果见地下有几处血迹,血色尚新,显是恶斗末久。李莫愁一拉徒儿的衣袖,向那破屋指了一指。洪凌波一点头,推开屋门,舞剑护身,闯了进去。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三: 回 到 江 南


陆无双听到师父与师姊说话,已知无幸,把心一横,躺着等死。只听得门一响,一个淡黄的人影闪了进来,正是师姊洪凌波。陆无双自幼讨得她欢喜,是以她对师妹情谊倒甚不错。此次知道她犯了师门大规,师父定要使尽各种恶毒法儿折磨得她痛苦难当,这才慢慢处死,但见陆无双躺在桌上,当下举起长剑,一剑往她心窝中刺去,免她零碎受苦。

剑尖刚要触及陆无双心口,李莫愁伸手在她肩头上一拍,洪凌波手臂无劲,立时垂了下去。李莫愁冷笑道:「难道我不会动手杀人?要你忙甚么?」对陆无双道:「你师父也不拜了么?」她说话向来娇柔动听,此时虽在盛怒之中,仍是说得甚是婉转。陆无双心想:「你与我家累世深仇,甚么话也不必说啦。」李莫愁静静的望着她,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洪凌波瞧着师妹,脸上却满是哀怜之色,陆无双上唇微翘,反而显得神色傲然,三人这么互相瞪视,过了良久,李莫愁道:「那本书呢,拿来。」陆无双道:「给一个道士、一个叫化子抢去啦!」李莫愁大吃一惊。她与丐帮虽无梁子,与全真教的仇怨却是不小,素知丐帮与全真教渊源极深,这本「五毒秘传」落入了他们手中,那还了得?

陆无双隐约见到师父淡淡轻笑,知她正在思量毒计。她在道上遁逃之际,天天害怕被师父追上,此时当真追上了,反而不如先时恐惧。突然间想起:「那傻蛋到那里去了?」此时她命在顷刻,想起那个肮脏痴呆的牧童,不知不觉竟有一种温暖亲切之感,突然间光光一亮,蹄声腾腾,一头疯牛从门外冲了进来。

李莫愁师徒转过身来,只见一头雄伟高大的牯牛急奔入门,那牛右角上缚着一柄尖刀,左角上缚着一丛烧得正旺的柴火,这一冲之势威猛无比,李莫愁虽然武功高强,却那里敢正面挡它这一冲,当即闪身在旁,但见那牛在屋中打了个圈子,转身又奔了出去。那牛进来时横冲直撞,出去时也是发足狂奔,转眼间已奔出十馀丈之外。李莫愁望着那牛后影,初时微感诧异,忽然心念一动:「是谁在牛角上缚上柴火尖刀?」转过身来,师徒俩同声惊呼,躺在桌上的陆无双已影踪不见。

洪凌波在那破屋前后找了一遍,一跃上屋。李莫愁却料定是那牯牛作怪,身子一纵,轻飘飘的追了下去。黑暗中但见牛角上火光闪耀,穿入了前面树林之中。李莫愁借着火光,见牛背上无人骑着,看来陆无双又不是乘牛逃走,转念一想:「是了,定是有人在外接应,赶这怪牛来分我之心,乘乱救了她去。」但一时之间不知向何方追去是好,当下脚步加快,片刻间已追上牯牛,纵身一跃,骑上了牛背,前后上下一看,实是瞧不出端倪,跃下牛背,在牛臀上踢了一脚,撮口一声低啸,与洪凌波通了讯号,一个自北至南,一个从西到东的追了出去。

这牯牛自然是杨过赶进屋去了。他一听见李莫愁师徒的声音,当即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站在窗外偷听,只一句话,就知李莫愁是要来取她性命。李莫愁与他虽是师伯,但杨过对她恨之入骨,主意要救陆无双,当下灵机一动,奔到牯牛之旁,将陆无双那柄匕首与几根枯柴缚上牛角,取火燃着了,自己伏在牛腹之下,手脚抱住牛腹,趋牛冲进屋去,一把抱起陆无双,仍是藏在牛腹底下,也是他武功卓绝,行动迅捷,兼之那牯牛模样古怪,饶是李莫愁厉害无比,却也没瞧出破绽。待得她追上牯牛,杨过早已抱着陆无双跃在长草中躲起来。

这么一番巅动,陆无双早已痛得死去活来,杨过怎样相救,怎样抱着她藏身在牛腹之下,怎样跃入草丛,她都是迷迷糊糊,过了好一阵,神智稍复,「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急忙按住她口,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作声!」只听脚步声响,洪凌波道:「咦,怎地一霎眼就不见了她?」远处李莫愁道:「咱们走吧。这小贱人定是逃得远了。」但听洪凌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陆无双极是气闷,又待叫一声痛,杨过仍是按住她咀不放。

陆无双微微一挣,发觉自己被她搂在怀内,又羞又急,正想出手打他。杨过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上当,你师父在骗你。」他此话一出,果然李莫愁道:「当真不在此处。」她说话声音极近,几乎就在二人身旁。陆无双吃了一惊,心道:「若不是傻蛋见机,岂非给她拿住?」原来李莫愁疑心她就藏在附近,口中说定,其实施展「草上飞」上乘轻功,悄没声的掩了过来,陆无双一时不察,险些中计。

杨过侧耳静听,这次她师徒俩才当真走了。他放开按在陆无双口上的手,笑道:「好啦,不用怕啦。」陆无双道:「放开我。」杨过轻轻将她放在草上,道:「我立时给你接骨,咱们须得快离此地,待得天明,那就脱不了身啦。」陆无双点了点头。杨过怕她接骨时挣扎叫痛,惊动李莫愁师徒,当即点了她的麻软穴,伸手去解她衫上扣子,说道:「千万别作声。」

解开外衣后,露出一件月白的内衣,内衣下却是个杏黄的肚兜。杨过双手微微发颤,不敢再解,瞧陆无双时,但见她秀眉双蹙,闭住了眼不敢相望自己。杨过情窦初开,闻到一阵阵处女体上的芳香,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而跳。陆无双睁开眼来,道:「你给我治吧!」说了一句话,随即闭眼,将头转开。杨过咬一咬牙,解开她的肚兜,看到她乳酪一般的胸脯,怎么也不敢用手触摸。

陆无双等了良久,但觉微风吹在自己赤裸的胸上,颇有凉意,一睁眼,却见杨过痴痴的相望,怒道:「你……你瞧……瞧甚么?」杨过一惊,伸手去摸她肋骨,一碰到她滑如凝脂的皮肤,身似电震,有如碰到炭火一般,立即缩手。陆无双道:「快闭上眼睛,你再瞧我一眼,我……我……」说到此处,眼泪流了下来。

杨过忙道:「是,是。你……你别哭。」果真闭上眼睛,伸出双手,摸到她断了的两根肋骨,将断骨仔细对准,忙拉她肚兜替她遮进胸脯,心神略定,于是折了四根树枝,两根放在她胸前,两根放在背后,用树皮牢牢绑住,使断骨不致移位,这才又扣好她裹衣与外衣的扣子,松了她的穴道。

陆无双睁开眼来,但见月光映在杨过脸上,双颊绯红,神态忸怩,正自偷看她的脸色,与她目光一碰,急忙转过头去。此时她断骨对正,虽然仍是隐隐作痛,但比适才断骨相互锉轧时的剧痛,已大为缓和,心想:「这傻蛋倒真有点本事。」其实陆无双并不痴呆,此时自已看出杨过实非常人,更不是傻蛋,但她一起始就对之嘲骂轻视,现下纵然凭他相救,却也不肯改颜尊重,当下说道:「傻蛋,你说怎生好?呆在这儿呢,还是躲得远远地?」

杨过道:「你说呢?」陆无双道:「自然走啊,在这儿等死么?」杨过道:「到那儿去?」陆无双道:「我要回江南,你肯不肯送我去?」杨过道:「我要寻我姑姑,不能去那么远。」陆无双一听,脸色沉了下来,道:「好吧,那你快走!让我死在这儿吧。」

她若是温言软语的相求,杨过定然不肯答应,但见她脸蕴怒色,眉含秋霜,依稀是小龙女生气的模样,不由得对她难以拒却,心想:「说不定姑姑恰好到了江南,我送陆姑娘去,常言道好心有好报,天可怜见,却教我撞见了姑姑。」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明知此事渺茫之极,只是他无法拒绝陆无双所求,自已向自己巧所解释罢了,当下叹了一口气,俯身抱起她身子。陆无双怒道:「你抱我干么?」杨过笑道:「抱你到江南去啊。」陆无双大喜,嘿嘿一笑,道:「傻蛋,江南这么远,你抱得我到么?」话虽这么说,她却安安静静的伏在杨过怀里,一动也不动了。

杨过生怕给李莫愁师徒撞见,尽拣荒僻小路行走。他脚下虽然迅捷,但上身稳然不动,丝毫没震痛陆无双的伤处。陆无双见身旁树木不住倒退,他这一路飞腾,竟然疾逾奔马,比自己练轻功时空身急奔要迅速,这一身轻功实不在师父之下,心中暗暗惊奇:「原来这傻蛋身负绝艺,他小小年纪,怎能练到这一身本事啊?」此时天色微明,东方渐白,陆无双抬起头来,见杨过脸上虽然肮脏,却是眉目如昼,极为英俊,不由得心中一动,渐渐忘了胸疼痛,过了一会,竟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了。

待得天色大明,杨过有些累了,奔到一棵大树底下,轻轻将陆无双放下,自己坐在她身边休息。陆无双睁开眼来,浅浅一笑,道:「我饿啦,你饿不饿?」杨过道:「我自然也饿,好吧,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站起身来,又抱起了她,只是抱了半夜,双臂微感酸麻,当下将她放在肩头,缓缓而行。陆无双两支脚在杨过胸口一荡一荡,笑道:「傻蛋,你到底叫甚么名字?总不成在别人面前,我也叫你傻蛋。」杨过道:「我没名字,人人都叫我傻蛋。」陆无双愠道:「你不说就算啦!那你师父是谁?」杨过听她提到「师父」二字,他对小龙女极是敬重,那敢轻忽玩闹,正色答道:「我师父是我姑姑。」陆无双信了,心道:「原来他是家传的武艺。」又问:「你姑姑是那一家那一派?」杨过呆头呆脑的道:「原来他是家传的。派甚么我可不知道啦。」

陆无双嗔道:「你装傻?我问你,你学的是那一门子武功?」杨过道:「你问我家的大门吗?怎么说是纸糊的,那明明是木头的。」陆无双心下沉吟:「难道此人当真是傻蛋?只是天赋的奔跑迅捷,并非身负高深武功?不对,不对,他会点穴接骨,自然是武林高手?又难道他武功虽好,人却痴呆么?」于是温言道:「傻蛋,你好好跟我说,你为甚么救我性命?」

杨过一时难以回答想了一阵,道:「我姑姑叫我救你,我就救你。」陆无双道:「你姑姑是谁?」杨过道:「姑姑就是姑姑,她叫我干甚么,我就干甚么。」陆无双叹了口气,心想:「这人原来是真傻的。」本来心中对他略有温柔之意,此时郤又转为憎厌之心。杨过见她不再说话,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啦?」陆无双「哼」了一声,杨过又问一句。陆无双嗔道:「我不爱说话就不说话,傻蛋,你闭着嘴吧!」杨过知她此时脸色定然好看,只是她坐在自己肩头,难以见到,不禁暗感可惜。

说话之间,两人到了一个小市镇,众人见杨陆这等模样,都感奇怪。杨过毫不理会,找了一家饭店,要了饭菜,两人相对而坐。陆无双闻到杨过身上的牛粪气息,眉头一皱,道:「傻蛋,你坐到那边去,别跟我一桌坐。」

杨过笑了笑,走到另一张桌旁坐了。陆无双见他仍是面向自己,越瞧越觉此傻得讨厌,沉脸道:「你别瞧我。」指着远处一张桌子道:「坐到那边去。」杨过裂咀一笑,捧了饭碗,坐在门槛上吃了起来。陆无双道:「这才对啦。」她肚中虽饿,但胸口刺痛,难以下咽,只感一百个的不如意,欲待拿杨过出气,他又坐得远了,呼喝不着。

正烦恼间,忽听门外有人高声唱道:「小小姑娘行好心哪。」又有一人接唱道:「施舍化子一碗饭哪!」陆无双抬起头来,只见四名乞丐,一字排在门外,或高或矮,一齐望着自己。她曾用银弧刀伤了一个乞丐,一见这四人来意不善,心中暗暗吃惊。又听第三个化子唱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哪!」第四个唱道:「地狱无门你进来哟!」四个乞丐唱的都是讨饭的「莲花落」调,每个人都是右手持一支破碗,左手拿一根没剥皮的树枝,肩头负着六支麻布袋子。陆无双曾听师姊闲谈说起,丐帮帮众以背负的麻袋数分辈份高低,这四人各负六袋,那均是六袋弟子了。

丐帮在大河南北岸声势甚大,客店的掌柜一见同时有四位六袋师傅齐到,心知必有大事发生,不由得神色紧张,忙向店伴连使眼色,命他们千万不可得罪了丐帮的师傅。陆无双望着桌上的饭菜,不再望那四个乞丐,寻思脱身之计,只是敌手共有四人,自己身受重伤,那傻蛋是否真有武功,尚难断定,纵然当真会武,疯疯癫癫的,也决不能高,自是难敌丐帮的四名高手。她虽聪明伶俐,一时之间却亦彷徨无计。

杨过自管自吃饭,对这四个化子恍若未见。他吃完一碗,自行到饭桶去满满装了一碗饭,伸手到陆无双面前的菜盘之中,抓起一条鱼来,汤水鱼汁,淋得满桌都是,傻笑道:「我吃鱼!」陆无双秀眉微蹙,已无馀暇斥骂。只听那四个乞丐又唱了起来,唱的仍是「小小姑娘」那四句。四个乞丐连唱三遍,八支眼睛瞪视着她。陆无双未思到对付之策,当下缓缓扒着饭粒,只作未有听见。

一个化子大声说道:「小姑娘,你既一碗饭也不肯施舍,那就请再施舍一柄弯刀。」另一个道:「你跟咱们去吧,咱们也不能难为你。只要问明是非曲直,自有公平了断。」隔了一会,第三个道:「快走吧,难道真要咱们用强不成?」陆无双回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第四个化子道:「咱们不能强丐恶化,四个大男人欺侮一个小姑娘,也教江湖上好汉笑话,只是你去评一评理。」陆无双听了四人语气,知道片刻之间就要动武,虽然明知难敌,却也不能束手待毙,左手抚着长凳,只待对方上来,就挺凳拒敌。

杨过心想:「该出手啦!」走到陆无双桌边,端起菜碗,口中咬着一大块鱼,含含糊糊的道:「我……我泡点儿汤!」菜碗一侧,竟把半碗热汤倒在陆无双右臂之上。她坐西朝东,右臂处于内侧,这半碗汤倒将下去,她立时身子一缩,转头去看。杨过叫道:「啊哟!」毛手毛脚的去替她抹拭,就在此时,他头微微向外一侧,口一张,数十根尖利的鱼骨激飞而出,分射四名化子。

那四个化子绝未留心,半点没有看清,只觉双手臂弯处「曲池穴」一麻,呛啷,拍啦,四支破碗摔在地下一齐砸得粉碎,四根柴棒同时跌下。杨过拉起身上破衣,不住价往陆无双袖子抹去,说道:「你……你别生气……我……我……我给你抹乾净。」陆无双叱道:「走开。」回过头来瞧那四个化子时,不由得惊得呆了。

只见那四个乞丐的背影,在街角处一晃随即隐没,地下只剩下四根柴棒,四支破碗的碎片。陆无双大为惊疑:「这四人忒也古怪,怎么平白无端地突然走了?」见杨过双手都是鱼汤菜汁,还在桌上乱抹,斥道:「快走开,也不怕脏?」杨过道:「是,是!」双手在衣袖上大擦一阵。陆无双皱起眉头,道:「那四个叫化子怎么走啦?」杨过道:「想是他们见姑娘不肯施舍,再求也是无用,这就走啦。」

陆无双沉吟片刻,不明所以,取出银子,叫杨过去买了一头驴子,付了饭钱后,跨上驴背。但她胸口断骨未续,刚上驴背,痛得就脸色惨白。杨过道:「可惜我又脏又臭,否则倒可扶着你。」陆无双道:「哼,尽说废话。」缰绳一抖,那驴子的脾气极为倔强,挨到墙边,就将陆无双的身子往墙上擦去。陆无双双手双脚都无力气,惊呼一声,竟从驴子上摔了下来。究竟她身负武功,右足着地,稳稳站定,可是伤处又是剧痛难当。怒道:「你明明见我摔下来,也不来相扶。」杨过道:「我……我身上脏啊。」陆无双道:「你就不会洗洗么?」杨过傻笑几下,没有作声。陆无双道:「你扶着我骑上驴子去。」杨过依言扶了她上了驴背。那驴子一觉背上有人,立时又要捣鬼。

陆无双道:「你快牵着驴子。」杨过道:「不,我怕驴子踢我。」陆无双心头有气:「这傻蛋说他不傻却傻,说他傻呢,却又不傻。他明明是想抱着我。」无可奈何,只得道:「好吧,你也骑上驴背来。」杨过道:「是你叫我的,可别嫌我脏,又骂我打我。」陆无双道:「是啦,啰啰唆唆的多说干么?」杨过这才一笑,轻轻跨上驴背,双手搂住了她,两腿微一用力,那驴子但感腹边大痛,那里还敢抵抗,乖乖的走了。

杨过道:「向那儿走?」陆无双早已打听过路途,本来想向东行过潼关,再经中州,折而南行,此是大道,但见了丐帮这四个化子后,寻思前边路上必定还有丐帮徒众守候,不如走小路,经竹林关,越龙驹寨。再过紫荆关南下,虽然道路迂远些,却是太平得多,沉吟一会,对东南方一指,道:「向那边行。」

那驴子蹄声得得,缓缓而行,刚出市集,路旁一个十二三岁的农家小孩奔到驴子之前,叫道:「陆姑娘,有一件物事给你。」说着将手中一束花掷了过来,一掷之后,撤腿就跑。陆无双伸手接过,见是一束平平常常的油菜花,花束旁用线缚着一封信,忙将封皮撕开,抽出一张黄纸,只见纸上写道:「尊师转眼即至,即速躲藏,切切!」

这张黄纸极为粗糙,字迹却甚是挺拔脱俗。陆无双「咦」了一声,心中惊疑不定:「这小孩是谁?他怎知我姓陆?又怎知我师父即时追来?」问杨过道:「你识得小孩,是不是?他又是你姑姑派来的么?」杨过在她脑后早已看到了信上字迹,心想:「这小孩明明是一个平常的农家少年,定是受人差遣送信。只不知写这信的人是谁?看来此人倒是一番好意,若是李莫愁追来,那便如何是好?」

须知杨过虽然学了玉女心经,九阴真经,一身而兼修武林中两大秘传,古往今来,仅他一人而已,但究竟时日太浅,虽知秘奥,功力未至,也是枉然。若是给李莫愁赶上,那可万万不是她的敌手,心中沉吟不定,听陆无双问起,答道:「我不识他,看来他也不是我姑姑派来。」刚答了这两句话,只听得吹打声响,迎面抬来一乘花轿,数十人前后簇拥,原来是谁家迎娶新娘。

虽是乡间粗鄙的鼓乐,却吹得喜气洋洋,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韵味。杨过心念一转,李莫愁师徒若是追到,青天白日的,实无处所得以躲藏,于是说道:「陆姑娘,你想做新娘不想?」陆无双正自彷徨无计,听到他忽问傻话,怒道:「傻蛋,你又胡说八道什么?」杨过笑道:「咱们来玩拜天地成亲,你去扮新娘玩好不好?那才教美呢?脸上披了红布,别人怎么也瞧你不见。」陆无双一凛,道:「傻蛋,你教我扮新娘子躲过师父?」杨过嘻嘻笑道:「我不知道,你若扮新娘,我就扮新官人。」

此时事势紧迫,陆无双也不及骂他口舌轻薄,心想:「这傻蛋当真古怪,但除此之外,实在亦无别法。」说道:「怎样扮法啊?」杨过也不敢多挨时刻,扬鞭在驴子后臀上抽了一鞭,那驴子发足直奔。

乡间小路甚是狭窄,一顶八人抬的大花轿塞住了路,旁边再无空隙。迎亲人众见驴子迎面奔来,齐声叱喝,叫驴上乘客勒缰缓行。杨过双腿一夹,催得那驴子更加快了,转眼之间,已冲到迎亲的人众跟前,早有两名壮汉抢上前来,欲待拉住驴子,以免冲撞花轿。杨过长鞭挥处,卷住了二人小腿,一提一放,登时将二人都摔在路旁,向陆无双道:「我要扮新郎啦!」身子向前一探,右手伸出,已将骑在一匹白马上的新郎提了过来。

那新郎只十七八岁年纪,全身新衣,头上戴了金花,突然被杨过抓住,自是吓得魂不附体。杨过举起他身子往空中一抛,待他飞上两丈有馀,再跌下来时,在众人惊呼声中伸手接住。迎亲的一共有三十来人,其中半数倒是身长力壮的关西大汉,但见他如此本领,新郎又落入他的手中,那敢上前动手?一个老者见事多了,瞧定杨过是个拦路行劫的独脚大盗,抢上前来唱个喏,说道:「大王请饶了新官人。大王需用多少盘缠使用,咱们全听吩咐。」杨过笑道:「嘻嘻,陆姑娘,怎么叫我大王?我又不姓王?」陆无双道:「别瞎缠啦,我好似听到了师父老驴上的鸾铃声响。」

杨过一惊,侧耳静听,果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铃声。原来李莫愁自负武功盖世,江湖上无人能敌,行事之时处处先声夺人,杀人之前,先在那家人家留下血手印,每一个手印杀一人,决不怕那一家人邀请帮手,或者弃家远逃。她骑的花驴颈下,悬得有十三枚特制的金铃,铃声及远,声闻数里,人未到,铃声先至,教敌人未见其面,已然丧心落胆。

杨过心想:「她来得好快啊。」口中却还在假作痴呆:「铃子?什么铃子?是卖糖的么?怎么我没听见?」转头向那老者道:「你们全听我的话,就放了他,否则……」说着又将新郎往空中一抛。那新郎吓得哇哇大叫,哭了起来。那老者只是作揖,道:「全凭大王吩咐。」杨过指着陆无双道:「她是我媳妇儿,她见你们玩拜天地做亲,玩得有趣,也要来玩玩……」陆无双斥道:「傻蛋,你说什么?」杨过不去理她,说道:「你们快把新娘子的衣服给她穿上,我就扮新官人玩儿。」

小孩们在一处戏耍,原是常有假扮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成亲之事,那是天下皆然,不足为异。但万料不到一个拦路行劫大盗,忽然闹这玩意,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看杨陆二人时,见他们一个是弱冠少年,一个是妙龄少女,说是一对夫妻,倒也相像。正没做理会处,杨过听金铃之声渐近,一跃下驴,将新郎横放在驴子鞍头,让陆无双看守着他,自行到花轿跟前,掀开轿门,将新娘拉了出来。

那新娘吓得尖声而叫,脸上兜着红布,不知外边发生何事。杨过伸手拉下她脸上红布,但见她脸如满月,一副福相,笑道:「新娘子美得紧啊。」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摸,那新娘吓得呆了,反而不敢作声。杨过反手一抓,提起新娘,叫道:「若要我饶她性命,快给我媳妇换上新娘的打扮。」

陆无双耳听得师父花驴上的鸾铃声越来越近,向杨过横了一眼,心道:「这傻蛋不知天高地厚,这当口还说笑话?」但听迎亲的老者连声催促:「快,快,快换新郎新娘的衣服。」送嫁的喜娘七手八脚,除下新娘的凤冠霞披,锦衣红裙,替陆无双穿戴。杨过自己动手,将新郎的吉服穿上,对陆无双道:「乖媳妇,进花轿去吧。」陆无双叫新娘先进花轿,自己坐在她的身上,这才放下轿帷。

杨过看了看脚下的草鞋,欲待更换,铃声却已响到了山角之处,叫道:「回头向东南方走,快吹吹打打!」纵身一跃,骑上了白马。众人见一对新夫妇都落入强人手中,那敢违抗,锁呐锣钹,一齐响起。

那花轿转过头来,只行得十来丈地,后面鸾铃声急,两匹花驴踏着小步,追了上来。陆无双在轿中听到铃声,心想能否脱却此难,就在此一瞬之间,一颗心怦怦急跳,倾听轿外动静。杨过装作害羞,低头瞧着马颈,只听洪凌波叫道:「喂,瞧见一个跛脚女子走过没有?」迎亲队中的老者说道:「没……没有啊?」洪凌波道:「有没见一个年轻女子骑了牲口经过?」那老者仍道:「没有!」师徒俩纵驴从迎亲人众身旁掠过,急驰而去。

过不多时,李洪二人突然兜过驴头,重行回转,李莫愁拂尘一抖,用尘尾卷住轿帷,轻轻一拉,嗤的一声,轿帷撕下了半截。杨过大惊,跃马近前,只待她拂尘二次挥出,立时要出手救人,那知李莫愁向轿中瞧了一眼,笑道:「新娘子美得很呀。」抬头向杨过道:「小子,你福气不小。」杨过低下了头,那敢与她照面,但听蹄声答答,二人竟自去了。杨过大奇:「怎么她竟然放过了陆姑娘?」向轿中一张,但见那新娘吓得面如土色,簌簌发抖,陆无双竟已不知去向。

杨过心中更奇,叫道:「陆姑娘,你在那里?」陆无双笑道:「我不见啦。」但那新娘裙子一动,陆无双钻了出来,原来她低身躲在新娘裙下。她知师父行事素来周密,任何处所决不轻易放过,料知她必定去后复来,是以躲了起来。

杨过道:「你安安隐隐的做新娘吧,坐花轿比骑驴子舒服。」陆无双点了点头,对那新娘道:「你挤得我好生气闷,快给我出去。」那新娘无奈,只得下轿,骑在杨过先前所乘的驴上。

一行人行出二十来里,眼见天色渐渐晚了。那老者不住向杨过哀求放人,以免误了拜天地的吉期。杨过斥道:「你噜唆什么?……」一句话刚出口,忽然路边人影一闪,两个人快步奔入树林。杨过心下起疑,一提马缰,追了下去,依稀见到二人的背影,但见衣衫褴褛,却是化子打扮。杨过勒住了马,心想:「莫非丐帮已瞧出了跷蹊,又在前边伏下了人手?事已如此,只得向前直闯。」不久花轿抬到,那轿帷已被李莫愁撕去半截,陆无双从破帷探头出来问道:「瞧见了什么?」杨过道:「你扮新娘子,须得哭哭啼啼,就算心里一百个想嫁人,也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喊爹叫娘,不肯出门。天下那有似你这般不怕羞的新娘子?」


二四: 假 扮 新 郎



陆无双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听他言语之意,似乎自己行藏已被人瞧破,只轻轻骂了声「傻蛋」,不再言语。又行一阵,前面山路渐渐狭窄了,一路上岭,甚是崎岖难行,迎亲人众早已个个疲累不堪,但只怕惹恼了杨过,没一个敢吐半句怨言。

转眼间明日东升,归鸦哑哑的叫着从空中飞过。那新娘与新郎从未见过面,此时男的瞧着女的,见她惧怕之色掩不住本来的娇美,女的瞧着男的,倒也五官端正,二人一面担忧,一面却也心中窃喜。正行之间,忽然山角后几个人齐声唱道:「小小姑娘行行好哪,施舍一耳一个鼻哪。」

陆无双脸上变色,心道:「原来那四个化子埋伏在这儿。」花轿转过山角,只见迎面站着三个乞丐,三个人身材都是极高,与日间在饭店中所见的四人截然不同。杨过一瞧他们肩头所负麻布袋,每人都是七支,心想:「这三个七袋叫化,定比那四个六袋的厉害得多,看来非当真动手不可了。」

迎亲人众与轿夫等行得正没好气,早有人挥鞭向一个乞丐头上击去,高声叫道:「快让路,快让路!」那乞丐也不闪避,抓住鞭梢一拉,那人扑地倒了,跌了个狗吃屎。若在平时,众人定是一拥而上,但先前被杨过吓得怕了,人人想起:「原来这三个叫化与那强盗是一夥。」没一人敢再向前,反而往后退了几步。

一个乞丐朗声说道:「恭喜姑娘大喜啊,小叫化要讨几文赏钱。」陆无双回头向杨过低声道:「傻蛋,我身上有伤,动手不得,你给我打发了去。」杨过道:「好!」纵马上前,喝道:「呸,今儿是我娶媳妇的好日子,叫化儿莫要叽哩咕噜,快给让开了。」一个叫化向杨过打量了几眼,一时摸不准他的来历,原来那四个六袋弟子被鱼刺打中穴道,都以为是陆无双所出手,并未向师伯师叔们提到杨过。

一个叫化一扬,杨过所乘的马受惊,前足便提了起来。杨过装作乘坐不稳,身子一晃,重重摔了一交,半晌爬不起身。三个乞丐心想:「原来此人是真的新郎。」丐帮是侠义道的帮会,一向锄强扶弱,济困拯危,他们所以要跟陆无双为难,原是她平日无端的出手伤人之故,此时见杨过不会武艺,摔了他一交反觉歉然,当下一名乞丐伸手拉了他起来。杨过喃喃的骂道:「你们,哎,真是……讨钱就讨钱,怎么惊了我的牲口?」摸出三枚小钱,每人给了一枚。三个乞丐按照丐帮的规矩,接过谢了。

杨过笑嘻嘻的向陆无双道:「你要我打发,我已经打发啦。」陆无双嗔道:「你尽跟我装傻,有甚么好?」杨过道:「是,是!」退在一旁,用袖子扑打身上的灰尘。陆无双见三个化子仍是拦在路口,冷然道:「你们待要怎地?」一个化子说道:「敝帮的弟子言道,姑娘是古墓派的高手,咱兄弟三人好生羡慕,要请姑娘指点几招。」陆无双答道:「我身负重伤,还能动甚么手?你们既然不服气,那就约好了日子,待我伤愈,自会前来领教。你们三位是丐帮高手,今日合力来欺侮一个身上负伤的年轻女子,那才算得是英雄好汉呢?」

这三个化子都是大有身份之人,被她这几句话一挡,果然觉得理亏。其中二人齐声说道:「好,待你伤愈之后,再来找你理论。」另一人却道:「慢来,你伤在何处?到底是真是假,须得让我瞧瞧,倘若果真有伤,今日就饶了你。」他不知她伤在胸口,原是言出无心,陆无双一听,却双颊飞红,不由得大怒。

她气愤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骂道:「江湖上言道,丐帮中的是英雄好汉,原来个个是无耻之徒。」那三个乞丐听她辱及丐帮声誉,一齐脸上变色,其中一人性子特别暴躁,抢上一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往花轿中抓她出来。杨过见情势紧迫,叫道:「慢来,慢来。你们讨钱,我已经给了,怎么又跟我媳妇儿啰唆不清。」他一面说,一面拦住花轿前面,又道:「看你们虽然做了丐子,但个个相貌堂堂,将来大有做官发财之望,怎么来调戏我的新媳妇,干这样轻薄无赖的勾当?」

三个化子一怔,倒也无言可答。那火性子的叫化子道:「你让开,咱们只是要领教古墓派的武功,谁轻薄来?」说着用手轻轻一推。杨过大叫一声,往路旁摔去。丐帮自来相传有个规矩,决不许跟不会武艺之人动手。那化子料不到这新郎如此不济,只这么轻轻一推,竟尔摔倒,若是摔伤了他,帮中必有重罚,其余两个同伴也脱不了干系。三人当下一齐大惊,同时抢上来扶起,杨过只叫哎唷,哎唷!此时天色早已全黑,三个化子也瞧不清他到底伤了没有。

杨过一面呼痛,一面说道:「你这三人也是傻的,我新媳妇儿怕羞,怎肯跟不相识之人说话。这样吧!你们要领教甚么?先跟我说,我悄悄问了我新媳妇,再来跟你们三个说,好是不好?」那三个化子见他半傻不傻,心下好生不耐烦,但对他又不便动手。三丐中最工心计的那人心道:「这姓陆的女子假扮新娘,这人若是真新郎,就不该如此护她。若是假新郎,又不该如此脓包。」细细打量他身形动作,始终瞧不出端倪。

那火性子的化子将手一扬,喝道:「你让是不让?」杨过双手张开,大声道:「你们要欺侮我媳妇儿,那是万万不可。」另一个化子叫道:「陆姑娘,你叫这傻蛋挡着,难道能挡一辈子不成?爽爽快快,吩咐一句话来吧。」杨过奇道:「咦,你也知道我叫傻蛋,真是奇哉怪也。」那火性的化子叫道:「咱们也不领教别的,只领教你那双刀斩背的功夫,这一招叫做什么啊?」陆无双也知道杨过尽这么跟他们歪缠,总是没个了结,心中寻思脱身之计,口里顺嘴答道:「那叫做貂蝉拜月,怎么样啊?」杨过接口说道:「不错,把刀这么呼的一声,就砍在你背上。」他口中呼呼呼的叫着,右手一探,从那化子肩头绕了过去,拍的一下,用掌缘在他背上斩了一下。

这一下出手,三个化子吃了一惊,一齐跃开,心想:「这厮原来假扮新郎,戏弄咱们。」那火性化子背上吃了一掌,虽然杨过未运劲力,也已甚是疼痛,大叫道:「好啊,贼乌厮装傻,来来来,先领教你的高招,怎么又向我领教?」那化子怒道:「跟阁下领教也是一样?」杨过道:「那就糟啦,我甚么也不会。」他转头向陆无双道:「好媳妇儿,你说我教他甚么?」

陆无双此时再无怀疑,知道他定然身负绝艺,否则怎能跟这三位丐帮的高手嬉皮笑脸,行若无事?只是不知他武功家数,于是随口说道:「你再来一招貂蝉拜月。」杨过道:「好!」腰一弯,手一长,拍的一声,又往那化子背上斩了一掌。这一下出手,众人更是惊骇。杨过明明与他相对而立,并不移步转身,只一伸手,手掌就斩到了他的背上,这一路掌法实是怪异之极。陆无双心中也是一震:「这明明是我古墓派的武功,他怎么也会?」又道:「你再来一招西施捧心。」杨过道:「好啊!」一拳打出,正中对方心口。

那化子身上中掌,只觉一股大力一推,不由自主的飞出一丈以外,但仍是好端端的站着,中拳之处却也不觉疼痛,另外两名化子,左右抢上,杨过急叫:「媳妇儿,我对付不了,快教我。」陆无双道:「昭君出塞,麻姑献寿。」杨过左手一伸,右手五指抢弹,作了个弹琵琶姿式,五根手指一一弹在右首化子身上,正是「昭君出塞」;同时身子一偏,让开了左首化子踢来的一脚,双手合拳,向上抬击,砰的一声,击中对方下巴,说道:「这是麻姑献寿,对不对啊?」他不欲伤人,是以手上并未用劲。

他连使四招,招招是古墓派「美女拳法」的精奥功夫。原来古墓派自林朝英开派,从来传女不传男,林朝英创下这套「美女拳法」,每一招都取了个美女的名称,使出来时娇媚婀娜,俏丽无伦。小龙女破例收杨过为弟子,这套拳法也传了他。杨过觉得原来的招数虽然厉害,总是扭扭捏捏,另人用之不雅,当练习时在纯柔的招数加入了阳刚之气,一变妩媚为潇洒,然气韵虽异,拳式仍是一如原状。

三个化子都是丐帮中的好手,莫名其妙的中招,对杨过的真实功夫并未佩服,一声呼啸,同时攻了上来。杨过东一闪,西一避,叫道:「媳妇儿,不得了,你今儿要做寡妇!」陆无双嗤的一笑,叫道:「天孙织锦!」杨过右手向左一挥,左手向右一送,作了个掷梭织布之状,这一挥一送,都打在两名化子的肩头。陆无双又道:「文君当炉!贵妃醉酒!」杨过举手作斟酒之状,在那火性儿的化子头上一凿,接着身子摇晃,向左一歪,右肩头正好撞中另一个化子的小腹。

三个化子又惊又怒,三人施展生平武功,竟然碰不到他一点衣服,而这小子手挥目送,潇洒自如,要打那里就是那里,虽然打在身上不痛,却也是古怪之极。陆无双连叫三招「弄玉吹箫」、「洛神凌波」、「钩弋握拳」,杨过一一照做,陆无双心中佩服,故意出一个难题,见他正伸拳前击,立即叫道:「则天垂帘。」按理此时万万不能发这一招,但杨过内功深湛,竟尔身子向前一扑,双掌以垂帘式削了下来。三个化子见他前胸露出老大破绽,心中大喜,一齐抢攻,那知被他内力一逼,反而倒退出数步。

陆无双惊喜交集,叫道:「一笑倾国!」这是她杜撰的招数,美人嫣然一笑固然能倾国倾城,但怎能用以与敌人动手过招?杨过一怔,立即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呼呼哈哈!运的竟是「九阴真经」中的极高深内功,虽然他尚未练得到家,不能用以对付真正的高手,但那三名七袋弟子究只是二三流脚色,听得笑声怪异,不禁头脑晕眩,摇了几摇,齐扑地跌倒。须知每人耳中有一半月形小物,专司人身平衡,若此半月形物受到震荡,任你天大本事也站立不稳。杨过以怪笑使人摔倒,就是此理。陆无双也被笑得几欲晕倒,急忙抓住轿中扶手,只听啊唷,砰拍响成一片,迎亲人众与新郎新娘一一摔倒在地。杨过笑声止息,三名化子跃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众人休息半晌,才抬起花轿又行,此时对杨过敬若神明,更是不敢有半点违抗。二更时分,到了一个市镇,杨过才打发迎亲人众回去,与陆无双找了个客店住下。二人叫了饭菜,正要坐下吃饭,忽见门口人影一闪,一个人探头进来,见到杨陆二人,立即缩头转身。杨过见情势有异,追了出去,只见院子中站着两个道人。二道一见杨过,立即纵身扑上。

杨过一看,那两个道人正是在豺狼谷中与陆无双相斗的「赵师叔」与姬清虚。杨过心想:「你们找我晦气干么?」浑若无事的站着,理也不理。两个道士扑到他的身前,都是身形一侧,从他肩旁掠了过去,抢到陆无双的面前。就在此时,叮玲,叮玲一阵铃响,传了过来。

这铃声突然出现,待得听见,已相距甚近,两名道士一听,脸色大变,互相瞧了一眼,退向西首第一间房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再也不出来了。杨过心道:「臭道士,多半也吃过那李莫愁的苦头,竟吓成这个样子。」

陆无双低声道:「我师父来啦,傻蛋,你瞧怎么办?」杨过道:「怎么办?躲一躲吧!」刚伸出手去扶她,铃声突然在客店门口止住,只听李莫愁的声音道:「凌波,你到屋面顶上去守住了。」洪凌波答应了,飕的一声,登时上了高。又听掌柜的说道:「仙姑,您老人家住店……哎唷,我……」噗的一声,俯跌在地,动也不动的死了。原来李莫愁最恨别人在她面前提到「老」字,何况当面称她为老人家,拂尘一挥,立即送了他的性命。她问店小二道:「有个跛足的姑娘,住在那里?」那店小二见她出手伤人,吓得魂不附体,只说:「我……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李莫愁将手一推,砰的一声,踢开了西首的一间房的房门,进去查看,那正是「赵师叔」所住之处。

杨过寻思:「咱们马上从后门溜出去,虽然定被洪凌波瞧见,但我不怕她。」低声道:「好媳妇,跟我逃命吧。」陆无双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心想这一番如再逃待性命,那当真是老天爷太瞧得起啦。

就在此时,东角落里一张方桌旁一个客人站了起来,走过杨陆二人身旁,低声道:「我引开她,快想法儿逃命。」这人一直向内坐在暗处,杨陆都没留意他的面貌。他说话之时,脸孔向着别处,话刚说完,人已走出大门,只见到他的后影,他的身材不高,比陆无双还矮着寸许,穿着一件宽宽的青布长袍。

杨陆二人一惊,猛听得铃声大振,一直向北响去。洪凌波叫道:「师父,有人偷驴子。」但见白影一闪,李莫愁从房中跃出,急追而出。陆无双说道:「快走!」杨过心想:「李莫愁轻功迅捷无伦,立时能追上此人,立时回来。我背着这跛脚姑娘,行走不快,仍是难以脱身。」灵机一转,闯进了西首第一间房。

只见那「赵师叔」与姬清虚坐在炕边,脸现惊惶之色。杨过知道事机紧迫,不容二道站起喝问,抢上去手指一挥,已将二人点倒,叫道:「媳妇儿,进来。」陆无双走进房来,杨过掩上房门,说道:「快脱衣服!」陆无双脸上一红,啐道:「傻蛋,你说甚么?」杨过道:「你脱不脱由你,我可要脱了。」除了外衣,随即将「赵师叔」的道袍除下穿上,又除了他的道冠戴在头上。陆无双登时醒悟,道:「好,咱们扮道士骗过师父。」伸手去解衣钮,脸上又是一红,向姬清虚踢了一脚,说道:「闭上眼睛啦,死道士。」姬清虚与「赵师叔」四肢不能转动,五官却能运动,当即闭上眼睛,那敢瞧她,陆无双又道:「傻蛋,你转过身去,别瞧我换衣。」杨过笑道:「怕甚么?我给你接骨时,岂不早瞧过了。」此语一出,登觉太过轻薄无赖,自己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陆无双秀眉一紧,反手就是一记巴掌。杨过只要头一低,立时就避过了,但他有似失魂落魄,竟然不躲,拍的一下,这一记重重击在他的左颊。原来杨过见陆无双的生气模样,不禁想起师父小龙女来。陆无双本拟这掌打空,岂知重重打中,也是一呆,随即笑道:「傻蛋,打痛了你么?谁叫你瞎说八道。」

杨过抚着面颊,笑了一笑,当下转过身去。陆无双换上道袍,笑道:「你瞧!我像不像个小道士?」杨过道:「我瞧不见,不知道。」陆无双道:「傻蛋,转过身来啦。」杨过回过头来,见她身上那件道袍宽宽荡荡,更加显得她身形纤细,正待说话,陆无双忽然轻轻低呼一声,指着炕上,只见炕上棉被中探出一个道士头来,正是在豺狼谷中被她砍了一支手掌的皮清玄。原来他躺在炕上养伤,一见陆无双,立即缩头进被。杨陆二人忙着换衣,竟没留意。

陆无双道:「他……他……」想说「他偷瞧我换衣」却又觉不便出口,就在此时,花驴上铃声又起。杨过听过几次,知道那花驴已经被李莫愁夺回,因那青衫客骑驴奔出时,铃声叮叮乱响,显得匆忙凌乱,李莫愁骑驴之时,花驴奔得虽快,但铃声却疾徐有致,犹似行云流水一般。杨过灵机一动,将皮清玄一把提起,这一擒一提之际,已自闭住了他的穴道,揭开炕门,将他塞入炕底。北方土炕与南方之床截然不同,北方天寒,冬夜炕底烧火取暖,此时天尚暖热,炕底不用烧火,但里面全是烟灰黑炭,皮清玄一被塞入,闹得满头满脸全是灰土。

只听得铃声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门口。杨过向陆无双道:「上炕去睡。」陆无双皱眉道:「臭道士睡过的,脏得紧,怎能睡啊?」杨过道:「随你便吧!」说话之间,又将「赵师叔」塞入炕底,顺手解开了姬清虚的穴道。陆无双虽觉被褥肮脏,但想起师父手段的狠辣,只得土炕,面向里床,刚刚睡好,李莫愁已踢开房门,二次来搜。杨过拿了一支茶杯,低头喝茶,一手却按住姬清虚背后的死穴上。李莫愁见房中仍是三个道士,姬清虚脸如死灰,神魂不定,于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间房,她第一次来搜时曾瞧过三个道人的面貌,生怕陆无双乔装改扮,二次来搜时就没再细看,岂知就这么略略大意,致令杨过巧计得售。

这一晚李莫愁、洪凌波师徒搜遍了镇上各处,吵得家家鸡犬不宁。杨过却安安稳稳的与陆无双并肩躺在炕上,闻到她身上一阵阵少女的温馨香气,不禁心中大乐。陆无双心中思潮起伏,但觉杨过此人实是古怪之极,说他是傻蛋,却又似聪明无比,说他聪明吧,又是疯疯癫癫。她躺着一动也不敢动,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时怎生是好?过了良久良久,杨过却没半点动静,反而微微失望,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男子气息,竟尔有点颠倒难以自己。过了良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杨过一觉醒来,天已发白,见姬清虚伏在桌上沉睡未醒,陆无双鼻息细微,双颊晕红,两片薄薄红唇略见上翘,不由得心中大动,暗道:「我若是轻轻的亲她一亲,她决不知道。」少年人情窦初开,从未亲近过女子,此刻朝阳初升,正是情欲最盛之时,想起与她接骨时她胸脯之美,更是按捺不住,伸过头去,要亲她口唇。

尚未触到,已闻到一阵甜香,不由得心中一荡,热血直涌上来,双唇正要凑到她的唇上,背心突然被一件暗器一碰。杨过大吃一惊,一跃而起,以他的功夫,任何暗器打来都能事先发觉,决不容着身,只是正当销魂之际,不免神智胡涂。这一跃起,但见窗格一个破孔中一张脸孔一闪,这脸怪异无比,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杨过追出房去,已是影迹不见,他心念一动:「莫要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回到房中瞧那暗器时,却是落在地下的一个纸团,忙拾起来打开一看,上面写得有字。此时陆无双也已惊醒,凑近来看。

只见纸上写着八个大字:「若肆轻薄,立取尔命。」早一日曾有一个农家小孩,送了一束菜花给陆无双,花中留字示警,说她师傅即行追到,叫她急速躲藏,那几个字的笔致,就与这八个字一模一样。杨过又是羞愧又是惊讶,心道:「原来有高手在暗中护她,昨晚若是我行止不端,岂不……」想到此处,不由得面红过耳。陆无双道:「哼,臭傻瓜,你姑姑骂你来啦。」杨过一凛:「难道真是姑姑?」随即想到:「那人容貌怪异之极,不男不女,非人非鬼,与姑姑真是有云壤之别,何况这些字也决不是姑姑的手笔。」

就在此时,李莫愁花驴上铃声响起,却是向西北而去,原来又是回头搜索。她想起那部「五毒秘传」在落在陆无双手中,迟一日追回,就多一日危险,这些日来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天色微明,就骑驴动身。

杨过道:「她回头寻咱们不见,又会赶来。就可惜你身上有伤,震荡不得,否则咱们盗得两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她那里还追得上?」陆无双嗔道:「你身上可没伤,干么你不去盗一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杨过心想:「这位姑娘当真是小心眼儿,我随口一句话,她就生气。」祗是他爱瞧她发怒的神情,反而激她道:「若我见了你就生气,宁可让我独个儿死了的好。」杨过笑道:「嘿,你死了我才舍不得呢。」他怕陆无双真的大怒,震动断骨,于是一笑出房,到柜台上借了笔砚,将墨在水盆中化开了,突然伸手,抹在陆无双脸上。

陆无双未曾防备,忙掏手帕来抹,不住口的骂道:「臭傻蛋,臭傻蛋。」祗见杨过从炕里抱出一把把煤灰,用水和了涂在脸上,一张脸登时凹凹凸凸,有如生满了疙瘩,她原是个聪明伶俐之人,立时醒悟:「我虽换了道人装束,但是面容未变,若被师傅赶上,她岂有不识之理?」当下将淡墨水匀匀的涂在脸上。女孩儿家生性爱美,虽然涂黑脸颊,仍是犹如搽脂抹粉一般细细整容。

两人改装已毕,杨过伸脚到炕下,将两名道人的穴道踢开。陆无双见他看也不看,随意踢了几脚,两名道人登时发出呻吟之声,心中暗暗佩服:「这傻蛋武功胜我十倍。」但她脸上不露声色,仍是骂他傻蛋,似乎丝毫不将他瞧在眼里。这日陆无双伤势略佳,已能独自乘驴缓行,她不要杨过同乘,两人各自骑了一头牲口,慢慢向东南行去。

休息了半个时辰,上驴又行。杨过尽在琢磨:「那两次传书之人到底是谁?」陆无双忽道:「傻蛋,你怎么不跟我说话了?」杨过正自出神,给她一句话一提,忽然想到一事,叫道:「啊哟,不好,我真胡涂。」

陆无双道:「你本就胡涂嘛!」杨过道:「咱们改装易容,那三个道人尽都瞧在眼里,若是跟你师傅说了,岂非糟了。」

陆无双抿嘴一笑,道:「那三个臭人道人早赶到了咱们头里去啦,师傅还在后面。你这傻蛋失魂落魄的,也不知在想些甚么,竟没瞧见。」

杨过「啊」了一声,向她一笑。陆无双觉得他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话中「失魂落魄,也不知在想些甚么」几字,不禁脸儿红了。就在此时,她乘坐的驴子突然纵声大叫。陆无双一回头,但见道路转角处两个乞丐并排而立,挡住了去路。

杨过眼快,见山角后另有两个人一探头就缩了回去,正是那「赵师叔」和姬清虚,心中了然:「原来这三个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帮,咱们改了道人打扮。」当下跃下坐骑,拱手道:「两位叫化大爷,你们讨米讨八方,贫道化缘却化十方,今日要请你们布施布施了。」一个叫化子声似洪钟,说道:「你们就是剃光了头做和尚,也休想逃得过咱们耳目,快别装傻啦,爽爽快快,跟咱们见帮主去吧。」杨过心想:「听姑姑说,丐帮的帮主名叫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之高,直是到了不可思议之境,虽然姑姑从未离过古墓,也祗听孙婆婆辗转说起,但是想来那人定是十分厉害,若是他当真在此,那可难以逃过了。」拦路的二人是丐帮中的八袋弟子,见杨陆二人都是未到二十岁的少年,居然连败四个六袋弟子,三个七袋弟子,脸上均有怀疑之色。正当双方均自迟疑之际,西北方银铃响起,叮铃,叮铃,轻快流动,抑扬悦耳。陆无双暗想:「糟了,糟了。我虽改了容貌装束,偏巧此时撞到这个死鬼化子,给他们一揭穿,怎能脱得师傅的毒手。唉,当真是魔劫重重。」她不怨自己心狠手辣,无缘无故的伤了丐帮中人,以致树下强敌,却怪丐帮帮众纠缠不清。女孩儿每每怪人不怪已,原是人情之常。而陆无双性情乖僻,更觉得天下祗有自己是好的,别人全都不对。

片刻之间,李莫愁的铃声更加近了?杨过心想:「那李莫愁我是打她不过的,祗有赶快向前闯了。」他心中虽急,脸上仍是好整以暇,装得半傻不傻,说道:「两位不肯化缘,那也不打紧,就请让路吧。」说着大踏步向前走去。两个化子见他步履轻飘飘的似乎丝毫不会武功,各伸右手抓他。杨过一掌劈出,与二人手掌一对,三支手掌一凝持,各自退了三步。原来这两名八袋弟子练功数十年,均是内力深湛,在江湖上已是罕逢敌手,要论武功底子,胜过杨过十倍,祗是论到招数的奇功奥妙,却又远不及他。因洪七公生性闲散,馋嘴贪吃,赖得传授武艺给弟子,是以真正传得他武功的祗有郭靖一人。其余丐帮弟子,学得他武功的一招半式,已属难能了。当下杨过借力打力,将二人掌力轻轻化解了,但要夺路而行,却也不能,三人心中各自暗惊。

就在此时,李莫愁师徒已然赶到。洪凌波叫道:「喂,叫化儿,小道士,瞧见一个跛脚女子过去没有?」两个化子在武林中行辈甚高,听洪凌波如此询问,心中有气,只是丐帮帮规严峻,绝不许帮众任意与外人争吵,二人顺口答道:「没瞧见!」李莫愁眼光锐利,见了杨陆二人的背影,心下微有怀疑:「这二人似乎曾在何处见过。」又见四人相对而立,剑拔弩张的要动武,决意在旁看看热闹。一来瞧一下名闻天下的丐帮弟子武功到底如何,二来瞧瞧那两个小道士武功是何家数。

杨过斜眼微睨,见她脸现浅笑,袖手观斗,心念一动:「有了,如此这般,就可去了她的疑心。」转身走到洪凌波跟前,打个稽首,说道:「道友请了。」洪凌波用道家礼节还礼。杨过道:「小道路过此处,被两个恶丐平白无端的拦住,定要动武。小道未携兵刃,请道友瞧在老君面上,相借宝剑一用。」洪凌波见他面貌虽然凹凹凸凸,极是丑陋,但说话谦恭,兼之提到道家之祖的太上老君,似乎不便拒却,于是拔出长剑,眼望师傅。见她点头示可,将剑递了过去。杨过稽首谢了,接剑说道:「小道若是不敌,还请道友念在道家一派,赐于授手。」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2:4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五: 重 阳 剑 法


洪凌波眉头一皱,哼了一声,却不答话。杨过转过身来,大声同陆无双道:「师弟,你站着观战,不必动手,教他丐帮的化子们见识见识我全真教门人的手段。」李莫愁心下一凛:「原来这两个小道士是全真教的。但全真教与丐帮素来交好啊,怎地两派门人闹将起来?」杨过生怕两个化子喝骂起来,揭破了陆无双的秘密,长剑一挺,抢上前去,叫道:「来来来,我一个斗你们两个。」陆无双心中却大为担忧:「这傻蛋冒充起道士,也就罢了,又何必指明是全真教?他不知我师父与全真教的道士大小数十战,全真派的武功有那一招那一式逃得过她的眼去?」原来道教之中派别甚多,当时南宋末年,最盛行的就有四大派,全真教虽然兴旺,但说到根深蒂固,流传之广,与人数之众,远不及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统率的正乙教。

两个化子听他说到「全真门人」四字,都是一惊,齐声喝道:「你当真是全真门人?你和那……」杨过那里容他们提到陆无双,长剑刺出,分攻两人胸口小腹,正是全真嫡传的「重阳剑法」。两个化子辈份已高,决不愿二人合力斗他一个后辈,但杨过这一招来的奇快,两人不得不举铁棒招架,原来两人手中所持的杆棒,看来乌沉沉的毫不起眼,却是生铁所铸。二人铁棒刚举,杨过长剑已从棒空空隙中穿了过去,仍是疾刺亍人胸口。两个化子万料不到他剑法如此迅捷,急忙后退。杨过毫不容情,着着进逼,片刻之间,已连刺二九一十八剑,每一剑都是一分为二、刺出时只有一招,但手腕一抖,剑招却分为二。这是全真武功中最上乘的「一气化三清」剑法,练到最精纯时,每一招又化为三招,一个人与人动手,等于是三个同样的武功的人合力齐上。杨过每一剑刺出,两个化子就同倒退三步,这一十八剑刺过,两个化子竟然一招也还不了手,一共倒退了五十四步。

李莫愁见这小道士剑法如此精纯,不禁暗暗心惊,心道:「无怪全真教威震天下,当真是人才辈出,这人再过十年,我那里还能是他对手。看来全真教的掌教,日后定是要落在他的身上。」洪凌波和陆无双更加瞧得神驰目眩。

杨过心想:「我若是略一缓气,他们定要说话,只要容得他们开口,那就凶多吉少。」这一十八剑刺过,剑法一变,身子转处,抢到了二人身后,又是一剑化为两招刺出,二人急忙转身招架,杨过不容他们铁棒与长剑相碰,身形一晃,闪到二人身后挥剑刺出,两人回身招架,杨过又抢到他们身后。他自知若凭真实功夫相拼,莫说以一敌二,就是一个化子也抵敌不过,是以一味施展轻功绕着二人兜圈。每个全真门人武功练到适当火候就须练这轻功,以便他日练「天罡北斗阵」时抢位之用。杨过此时步伐虽是全真派的武功,但呼吸运气,用的却是「玉女心经」中的心法。须知古墓派的轻功是天下之最,任何派别都难以及上,轻功的根基乃是呼吸,脚法上是末节,是以这一起脚,两名丐帮高手竟然跟他不上,但见他疾奔如电,白光闪处,长剑连刺。若是他当真要伤二人性命,二十个化子也都杀了。二人一面急转,一面抡棒护全身要害,此时已顾不得抵挡来招,只是尽力守护,听天由命而已。

如此急了百馀圈,二个化子已累得头晕眼花,脚步踉跄,眼见就要晕到倒。李莫愁笑道:「喂,丐帮的朋友,我教你俩一个法儿,两个人背靠背的站着,那就不用转啦。」这一言提醒,两人大喜,正要依言施为,杨过心想:「不好!给他们这么一来,我可要输。」当下不再转身移位,一招两式,分刺二人后心。

二丐只听得背后风声劲急,不及回棒招架,向前急忙迈了一步,一足刚刚着地,背后剑招又到,这一下吓得一颗心简直要从口中跳了出来,立即提气急奔。那知杨过的剑尖直如影子一般,不论二人奔跑得如何迅捷,剑招始终是在他二人背后一晃一晃,脚步微微一慢,背上肌肉就被剑尖刺得剧痛。二人心知杨过并无相害之意,否则手上微一加劲,剑尖上前一尺,刃锋岂不穿胸而过?但脚下始终不敢有丝毫停留。三人都是极高的轻功,片刻之间,已奔出数里,将李莫愁等远远抛在后面。

杨过突然足下加劲,已抢在二人前头,笑嘻嘻的道:「慢慢走啊,小心摔交!」二丐不约而同的双棒齐出,杨过左手一挥,已抓住一根铁棒,同时右手长剑平着剑刃,搭在另一根铁棒上向左一推,左掌张处,两根铁棒一齐握住,两丐觉得不妙,急忙运劲裹夺。杨过功力不及二人,那肯与他们硬拼,长剑顺着铁棒直划下去,两丐若不放手,八根手指立时削断,只得撤棒后跃,怒目而视,脸卜神色极是尴尬,斗是斗不过,就此逃走却又未免丢人太甚。

杨过道:「敝教与贵帮素来交好,两位千万不可信了旁人挑拨。怨有头债有主,古墓派的赤练仙子李莫愁明明在此,两位何不找她去?」两丐并不识得李莫愁,但素知她的厉害,听了杨过之言,心神一凛,齐声道:「此话当真?」杨过道:「我干么相欺?小道也是被这魔头逼得走投无路,这才与两位动手。」说到此处,将两根铁棒恭恭敬敬的还了二丐,又道:「那赤练仙子随身携带之物天下闻名,两位难道不知么?」一个化子恍然而悟,道:「啊,是了。她手中拿着拂尘,花驴上系有金铃。那个穿杏黄衫的就是她了?」杨过笑道:「不错,不错。用银弧刀伤了贵帮弟子的那姑娘,就是李莫愁的弟子……」他微一沉吟,道:「就只怕……不行,不行……」那声若洪钟的乞丐性子甚是急躁,忙问:「怕什么?」杨过道:「不行,不行。」那丐急道:「不行什么?」杨过道:「想那李莫愁横行天下,江湖上人物个个闻名丧胆,贵帮虽然厉害,却没一个是她的敌手。既然伤了贵帮朋友的是她弟子,那只好罢休。」

那化子被他激得哇哇大叫,拖起铁棒,说道:「哼,管她是赤练仙子,黑练仙子,今日非去斗斗她不可!」说着就要往来路奔回。另一个化子却极为持重,心想咱俩连眼前这小道人也斗不过,还去惹那赤练仙子,岂非白白送死?当下拉住他手臂,道:「也不须急在一时,咱们回去从长计议。」向杨过一拱手,道:「请教道友高姓大名?」杨过笑道:「小道姓萨,名叫华滋。后后有期。」打个稽首,回头便走。两丐喃喃自语:「萨华滋,萨华滋?没曾听见过他的名头,此人年纪轻轻,武功居然如此了得……」一丐突然跳了起来,骂道:「直娘贼,狗厮乌!」另丐问道:「什么?」那丐道:「他说名叫萨华滋,那是杀化子啊,给这小贼道骂了还不知道。」两丐破口大骂,却也不敢回去寻他算帐。

杨过心中暗笑,生怕有失,急忙回转,只见陆无双骑在驴上,不住向这边张望,显是等得焦急异常。她一见杨过,脸有喜色,忙催驴迎了上来,低声道:「傻蛋,你好,你撇下我啦。」杨过一笑,将长剑横捧手上,拿剑柄递到洪凌波面前,行了一礼,道:「多谢借剑。」洪凌波伸手接过。杨过正要转身,李莫愁忽道:「且慢。」原来她见杨过武艺了得,心想留下此人,必为他日之患,乘他此时武功不及自己,随手除掉了事。

杨过何等机警,一听「且慢」二字,已知情形不妙,当下将剑又递前数寸,放在洪凌波手中,随即撤手离剑。洪凌波只得抓住剑柄,笑道:「小道人,你武功好得很啊。」李莫愁本欲激他动手,将他一拂尘击毙,但他手中没了兵刃,自己是何等身份,那是不能用刃伤他的了,于是将拂尘在后领中一插,问道:「你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下。」杨过笑道:「我是王重阳的弟子。」须知他对全真教诸道均无好感,心中没半点尊敬之意,丘处机虽待他不错,但与之相处时日甚暂,这一点点好处,尽教赵志敬、郝大通等待他的恶处掩过了,是以他不愿自认是赵志敬等那一个的门下。他在古墓中学练王重阳当年亲手所刻的九阴真经要诀,若说是他的弟子,原也说得上。

若照他的年纪,只能是赵志敬、尹志平辈的徒儿,李莫愁因见他功夫不弱,才问他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人,其实已是抬高了他的身份,杨过若是随口答一个丘处机、王处一的名字,李莫愁倒也信了,那知他孩子气心重,不肯比杀死孙婆婆的郝大通低着一辈,于是抬出王重阳来。那重阳真人是全真教创教祖师,生平只收到七个弟子,武林中人人皆知,这小道人降生之日,重阳真人早已不在人世了。李莫愁心道:「你这小丑八怪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我是谁,在老娘面前胆敢捣鬼。」转念一想:「全真道士那敢随口拿祖师爷说笑?但他若不是全真弟子,怎地武功招式又明明是全真派?」

杨过见她脸上虽然仍是笑吟吟的,但眉间微蹙,正自沉吟,他想自己当日扮了牧童,与洪凌波闹了好一阵,别给她在语音举止中瞧出破绽,事不宜迟,走为上策,举手行了一礼,翻身上马,就要纵马奔驰,李莫愁轻飘飘的跃出,拦在他马前,说道:「下来,我有话问你。」杨过道:「我知道你问我什么?你要问我有没见到一个跛足的美貌少女?可知她身上带的那本书到了何处?」李莫愁心中一惊,淡淡的道:「是啊,你真聪明。那本书到了何处?」杨过道:「适才我和这位师弟在道旁休息,见那跛足少女和三个化子动手。一个化子中了那少女的银弧刀,但又有两个化子过来,那少女不敌,终于给他们擒住……」

李莫愁素来镇定自若,遇上天大的事也是不动声色,但想到陆无双既被丐帮所擒,那本「五毒秘传」势必也落入他们手中,不由得脸上微现焦急之色。杨过见自己谎言见效,更加张大其词:「一个化子从那姑娘怀里掏出一本什么书来,那姑娘不肯给,却给那化子打了老大一个耳括子。」陆无双向他横了一眼,心道:「好傻蛋,你胡说八道损我,瞧我收不收拾你?」杨过明知陆无双心中骇怕,故意问她道:「师弟,你说这岂不教人生气?那姑娘给几个教化子又摸手,又摸脚,吃了好大的亏啊,是不是?」陆无双低垂了头,只得「嗯」了一声。

说到此处,山角后马蹄声响,拥出一队人马,仪仗兵勇,传呼甚盛,原来是一队蒙古官兵。其时金国已灭,淮河以北尽属蒙古。李莫愁自不将这些官兵放在眼里,但她急欲查知陆无双的行踪,不想多惹事端,于是避在道旁,只见铁蹄扬尘,百馀名兵将拥着一个蒙古官员疾驰而过。那官员穿的是文官服色,举拂尘拂去身上给奔马扬起的灰土。她拂尘每动一下,陆无双的心就剧痛一下,要知道这一拂若非轻轻拂去尘土,而是落在旁人头上,那人立时脑浆迸裂。

李莫愁拂去尘土,又问:「后来怎样了?」杨过伸手指着北方,道:「几个化子掳了那姑娘,向北方去啦,听说是要去潼关。」李莫愁点一点头,微微一笑,道:「很好,多谢你啦。我姓李叫莫愁,江湖上叫我赤练仙子,也有人叫我赤练魔头,你听见过我的名字么?」杨过摇头道:「我没听见过。姑娘,你这般美貌,该当称为仙子,怎可称为魔头啊?」李莫愁年逾五十,但内功深湛,皮肤雪白粉嫩,脸上没一丝皱纹,望之仍如三十岁左右。她一生自负美貌,听杨过这般当面奉承,心下自然乐意,拂尘一摆,道:「你跟我说笑,自称是王重阳门人,本该要好好叫你吃点苦头再死。既然你还会说话,我就只用这拂尘教训教训你。」

杨过摇头道:「不成,不成,小道不能平白无端的跟后辈动手。」李莫愁道:「死到临头,还在说笑。我怎么是你后辈啦?」杨过道:「我师父重阳真人,和你祖师爷林婆婆是同辈,我岂非长着你一辈?」李莫愁心中怒极,但仍是浅浅一笑,而洪凌波道:「再将剑借给他。」杨过摇手道:「不,不成……」话未说完,洪凌波已拔剑出鞘,只听擦的一响,她手中拿着的只是一个剑柄,剑刃却留在剑鞘之内。她愕然一怔,立即醒悟,原来杨过还剑之时暗中使了手脚,将剑刃捏断,但微微留下几分勉强牵连,拔剑时稍一用力,立即断为两截。

李莫愁脸上变色,杨过道:「本来嘛,我是不能跟后辈动手的,但你既然定要逼我过招,这样吧,我空手接你的拂尘三招。咱们把话说明在先,只过三招,只要你接得住,我就放你走路。但三招一过,你却不能再跟我纠缠不清啦。」杨过心知在此情势之下,不动手是不成的了,但若当真跟她比拼,自己绝不是她对手,索性老气横秋,装出一副老前辈模样,再用言语挤兑,要她答应只过三招,不能再发第四招。李莫愁岂不明白他的用意,心道:「凭你这小子也接得住我三招?」说道:「好啊,老前辈,后辈领教啦。」杨过道:「不敢……」

只见灰影一晃,身前身后都是拂尘的影子,李莫愁这一招「无孔不入」,乃是向敌人周身百骸进攻,虽是一招,其实千头万绪,一招之中包含了千招万招,竟是同时点他全身三十六处大穴。原来李莫愁适才见他与两个丐帮交手交招,剑法精奇,确非庸手,若要三招之内伤他,实是不易,是以一上手就使出她生平最得意的「三无三不手」来。杨过忽见怪异招数,吓了一跳,这一招其实是无可抵挡之招,闪得左边,右边穴道被点,避得前面,后面穴道受伤,情急之下,突然一个筋斗,头上脚下,运起欧阳锋所授的功夫,经脉逆行,全身穴道尽数封闭,只觉三十六处穴道上同时微微一麻,立即无事。他身子急转,一腿踢出。李莫愁见明明点中他的穴道,他仍能还手,心中大奇,跟着一招「无所不至」这一招点中的是他周身七十二处偏门穴道。杨过伸出左手,一指戳向她的右膝弯的「委中穴。」李莫愁更惊,急忙避开,「三无三不手」的第三手「无计所不为」跟着上前。这一招不再点穴,专打眼睛、咽喉、小腹、下阴人身柔软之处。因此叫作无所不为,实在已有点无赖的味道。

但她练此手毒招之时,那里想到世上竟有人动武时会头下脚上,匆忙中一招发出,自是照着平时练得精熟的部位攻击敌手,这一来,攻眼睛的打中了脚背,攻咽喉的打中了小腿,攻小腹的打了中了大腿,攻下阴的打中了胸膛,攻其柔虚,逢其坚实,竟然没半点效用。

李莫愁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她一生中见过不少大阵大仗,武功胜过她的人也曾会过,只是她事先料敌周详,或攻或守,或击或避,均有成竹在胸,却万想不到这小道士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功夫。一呆之下,杨过突然张口,咬住了她拂尘的尘尾,一个翻身,直立起来。李莫愁手中一震,竟被他将拂尘夺了过去。

诸君若是读了拙作「射雕英雄传」,当知二次华山论剑,欧阳锋逆运经脉,一口咬中黄药师的手指,险险送了他的性命。因当逆运经脉之时,口唇运气,一张一合,自然而然会生咬人之意。任何人全身之力,均不及齿力厉害,常人可用牙齿咬胡桃,而大力士手中再强,亦难握破胡桃坚壳。因此武敦儒内力虽不及李莫愁远甚,但用牙齿一咬住拂尘,竟能夺下她用以扬威数十载的兵刃。

这一下变生不测,洪凌波与陆无双同时「啊」的一声惊叫出来。李莫愁虽然惊讶,却丝毫不惧,双掌轻拍,竟施展赤练神掌,扑上夺他拂尘。她一掌刚要拍出,突然叫道:「咦,是你!你师父呢?」原来杨过脸上涂了泥沙,头下脚上的急转几转,泥沙剥落,露出了半边本来面目。同时洪凌波也已瞧清楚了陆无双的容貌,叫道:「师父,是师妹啊。」杨过左足一点,飞身上了李莫愁所骑的驴子,同时士手弹处,一根玉蜂针射进了洪凌波所骑的驴子脑袋。

李莫愁盛怒之下,不再思索,飞身向杨过扑去。杨过纵身离鞍,倒转拂尘柄噗的一声,将驴子打了个脑浆迸裂,大叫「乖媳妇,快随你汉子走」。身子落在马上,挥拂尘向后乱打。陆无双不待他招手,早已纵马疾驰。李莫愁的轻功施展开来,一二里内大可赶上四腿的牲口,只是她被杨过适才的怪招吓得怕了,不敢过份逼近,不住用小擒拿手欲夺还拂尘。李莫愁喝道:「凌波,你怎么啦?」洪凌波道:「驴子闹个性儿。」用力勒缰,拉得驴子满口是血。猛地里那驴子四腿一软,翻身倒毙,洪凌波一跃而起,叫道:「师父,咱们追!」但此时杨陆二人早已奔出半里之外,再也追赶不上了。

陆无双与杨过纵骑大奔一阵,回头见师父不再追来,叫道:「傻蛋,我胸口好疼,抵不住啦!」杨过一跃下地,俯耳在地上一听,并无马蹄声音,道:「不用怕啦,慢慢走吧。」当下两人并辔而行。陆无双叹了口气,道:「傻蛋,怎么连我师父的拂尘也教你夺来啦?」杨过道:「我跟她胡混乱摸,她心里一乐,就将拂尘给了我。」陆无双道:「哼,她为什么心里一乐,瞧你长得俊么?」说了这句话,脸上微微一红。杨过笑道:「她瞧我傻得有趣,也是有的。」陆无双道:「呸!好有趣么?」

两人缓行一阵,终究害怕李莫愁赶来,又催坐骑急驰。如此或急或缓,直至黄昏。杨过道:「小媳妇儿,你若要保全你小性命,拼着伤口疼痛,今晚再跑一晚。」陆无双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杨过伸伸舌头,道:「可惜是坐骑累了,再跑一晚准得拖死。」此时天色渐黑,猛听得前面几声马嘶,杨过喜道:「我们换马去吧。」两人急驰上前,奔了里许,见一个村庄外套着百馀匹马,原来是日间所见的那队蒙古骑兵。杨过道:「你待在这儿,我进村探探去。」当下翻身下马,走进村去。只见一座大屋的窗中透出灯光,杨过闪身到窗下向内一瞧,见一位蒙古官员背而向窗坐着。

杨过灵机一动:「与其换马,不如换人。」待了片刻,只见那蒙古官站起身来,在室中来回走动。这人约摸二十来岁,原来是个少年官员,神情举止,气派甚大,看来官职不小。杨过待他背转身时,轻轻揭起窗格,纵身而入,伸指往他背上点去。那官听到背后风声响动,倏地抢上一步,待杨过一指点空,左臂横挥,一转身,双手十指如两把铁爪,猛插过来,竟是极厉害的「大力鹰爪功」。杨过微微一惊,不意一个蒙古官员竟有如此高强武功,当下身子一侧,从他双爪之间闪了过去。那蒙古官连抓数抓,都被他轻描淡写的避了开去。

那蒙古少时曾得鹰爪门的明师传授,自负武功卓绝,气凌当世,但与杨过数招一拆,竟被他制得绝无施展手脚的馀地。杨过见他又是双手恶狠狠的插来,突然纵高,左手按他左肩,右手按他右肩,喝声:「坐下!」一股内力直透双臂。那蒙古官双膝一软,坐在地下,但觉胸口郁闷,似有满腔鲜血急欲呕出。杨过伸手在他乳下穴道上揉了两揉,那官员胸臆登松,一口气舒了出来,一跃而起,怔怔的望着杨过,隔了半晌,方道:「你是谁?来干么?」原来他一口汉话倒说得字正腔圆,与汉人一般无异。

杨过笑了笑,反问:「你叫什么名字?做的是甚么官?」那官员怒目圆瞪,又要扑上。杨过毫不理睬,却去坐在他先前坐过的椅中。那官员双臂直上直下的猛击过来,杨过随手推卸,毫不费力,将他每一招都化解了去。说道:「喂,你肩头受了伤,别使力才好。」那官员一怔,道:「什么受了伤?」左手摸一摸有肩,有一处隐隐作痛,忙伸右手去摸,同时部位也有一处隐隐作痛,这处所若不碰它,竟是全无异感,手指一按,却有细细一点地方似乎直疼到骨里。那官员大惊,嗤的一声,撕破衣服,斜眼一看,只见左肩上有个针孔般的红点,右肩上也是如此。他登时醒悟,杨过刚才在他肩头一按之时,手中偷藏暗器,算计了他。那官员又惊又怒。喝道:「你使了甚么暗器?有毒无毒?」

杨过微微一笑,道:「你学过武艺,怎么这点规矩也不知,大暗器无毒,小暗器自然有毒。」那官员心中信了九成,但仍盼他说谎骗人,神色之间有些将信将疑。杨过玩弄着桌上的一枝毛笔,道:「你肩头中了我的神针,毒气每天扩展一寸,约摸六天,毒气攻心,那就归天了。」

那官员性子极是倔强,心中虽想求他相救,但不肯出口,喝道:「既然如此,老爷跟你图个同归于尽。」一纵身又要扑上。突然有人高声喝道:「蒙古狗官耶律晋,回过头来。」那官员听人叫他名字,一回头,只见窗格中白光闪动,一阵暗器密雨急射进来。

这一批暗器发得既劲急,又繁密,那官员虽非庸手,一时之间那能接得许多?杨过对这官员实无相救之意,但斗然间见这许多暗器打了进来,不由得猎心喜,施展玉女心经中的「满天花雨」手法,左接右碰,前砸后飞,霎时间接到的暗器又反打出去。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亮,满地满桌落了几十件暗器。窗外一个男子声音叫道:「好俊功夫,咱们后会有期,请阁下留下万儿来。」杨过道:「在下是无名之辈,没名没姓。」窗外又有一人怒叱,一个女子声音道:「走吧!」屋顶上脚步声微响,三个人越屋而去。适才杨过与耶律晋动手,各自全神贯注,都没听到有人在外窥探,可见那三人的轻身功夫也极了得。

「满天花雨」本是一举而放数种暗器的手法。虽然号称满天花雨,但能同时发射数种暗器,分别命中不同标的,已是极为难能,真的一举数十种暗器同时发出,而并非乱掷乱射,那可说是武林中罕见罕闻的功夫了,杨过所练的「玉女心经」,虽能一手齐发,又能一手齐收,更是各家各派武功中所无。他练了这门功夫后,从未用过,突然见到这许多暗器从窗中射了进来,自然不免技痒,露了这一手绝招。待得将诸暗器打落,心中方始想到:「行刺这蒙古官员的其实是我同道,这一来,可将他们得罪了。」

那蒙古官耶律晋虽见杨过救了自己性命,但手臂一抬,肩头隐隐生疼,想到了此人的奸计暗算,盛怒之下,也不及细想,随手检起桌上与地下的金镖,袖箭,飞蝗石,纷向杨过射了过去。适才窗中射进来这些暗器,那是三人齐放,发射的功夫也远远胜过耶律晋,杨过这才或接或打、或碰或砸,此时他一枚枚的投掷过来,杨过那里放在心上,尽数接在手中,叫道:「小心了!」手一扬,数十枚暗器激飞而出。

耶律晋但见上下左右尽是暗器的影子,不论闪左避右、窜高伏低,都非身中暗器不可,危急中向后一跃,砰的一声,背心重重撞在墙上,但听一声响,数十枚暗器同时打中墙壁。这一声响极是奇特,因一声之中,包含了数十种暗器同时中墙的声音,飞刀之刺、袖箭之中、飞蝗石之碰,声音各各不同,但妙在同时中墙,同时发声,是以万难用任何一种声音来形容比拟。耶律晋一怔之下,跃在一旁,向墙壁一看,不由得惊得呆了。

原来数十种暗器一齐嵌入墙壁,却都离开他身子寸许,将他身体轮廓整整齐齐的描绘了出来,他身体固然毫发未伤,连他衣服也没撕破半点,耶律晋惊骇之馀,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翻身拜倒,说道:「英雄,我今日服你了。」杨过武艺虽高,但一生之中,别人对他不是斥责詈骂,就是教训指点,即连他数度相救的陆无双,也是一直对他疾言厉色,不稍假借,从未有人向他拜服。他是少年心性,此时不禁大为得意,欢喜得哈哈大笑起来。

耶律晋道:「不敢动问英雄高姓大名?」杨过道:「我叫杨过,你是叫耶律晋的了?你在蒙古做什么官?」原来此人是蒙古大丞相耶律楚材的儿子。耶律楚材辅佐成吉思汗(元太祖),窝阔台(元太宗,成吉思汗次子)平定天下,威震异域,功劳极大,所以耶律晋年纪不大,却已做到汴梁经略使的大官,这次是南下到河南汴梁去就任。当下对杨过说了。

杨过武功再强,世务却全然不知,也不懂汴梁经略使是什么官职,只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耶律晋道:「下官不知何以得罪了杨英雄?杨英雄但有所命,请吩咐便是。」杨过笑了笑,道:「也没什么得罪了。」突然一纵身,跃出窗去。耶律晋大惊,急叫:「杨英雄……」奔到窗边,杨过早已影纵全无,耶律晋惊疑不定:「此人倏地而来,倏地而去,我身上中了他的毒针,那便如何是好?」

正沉吟间,窗格一动,杨过已然回来,室中却又多了一人。耶律晋道:「啊,你回来了!」杨过指着陆无双道:「她是我的媳妇儿,你向他磕头吧!」陆无双喝道:「你说什么?」反手就是一记巴掌。杨过若是要避,这一记如何打他得着?但不知怎的,只觉受她打一掌骂几句,心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当下竟不躲开,拍的一响,面颊上热辣辣的吃了一掌。


二六: 丐 帮 大 会



耶律晋不知二人平时闹着玩惯了的,只道陆无双的武功比杨过还要高强,呆呆的望着二人,不敢作声。杨过抚了抚被打过的面颊,笑道:「你中了我神针之毒,但一时三刻死不了。只要乖乖的听话,我自会给你治好。」耶律晋道:「下官生平最仰慕的是英雄好汉,今日能结识高贤,实忍生平之望。杨英雄纵然不叫下官活了,下官死亦瞑目。」这几句话既自高身份,又将杨过大大的捧了一下。杨过从来没与官府打过交道,不知居官之人一生最大的学问就是吹拍奉承,越是精通做官之道的人,奉承之际越是不露痕迹。蒙古的官员本来粗野诚朴,但进入中原后,渐渐也沾染了中国官场的习气。杨过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喜,翘起拇指赞道:「瞧你不出,倒是个挺有骨气的汉子。来,我立刻给你治了。」当下用吸铁石将他支肩上的两枚玉蜂神针一一吸了出来,再给他敷上解药。

陆无双从未见过玉蜂神针,这时见那两枚细如头发,放在水面也浮得起来,心想:「一阵微风就能把这针吹得不知去向,却如何能作为暗器?」对杨过佩服之心不由得又增了一分,口中却道:「使这种阴损暗器,没点男子气慨,也不怕旁人笑话。」杨过笑了笑,却不跟她争辩,向耶律晋道:「咱们两个,想卖身投靠,服侍大人。」耶律晋一惊,忙道:「杨英雄爱说笑话了,有何嘱咐,请说便是。」杨过道:「我不说笑话,当真是要做大人的侍卫。」耶律晋心想:「原来这二人想做官,图个封妻荫子。」不由得架子登时大了起来,咳嗽一声,正色道:「嗯,学了一身武艺,卖与皇家,原是正途啊。」

杨过笑道:「这个你又想错了。咱们有个极厉害的仇家对头,一路在后追赶。咱俩打她不过,想装成你的侍从,暂时躲她一躲。」耶律晋好生失望,一张皮了起来的脸重又放松,陪笑道:「想两位这等武功,区区仇家,何足道哉,若是他们人多势众,下官招集兵勇,将他们拿来听凭处置便是。」杨过道:「连我也打她不过,大人那就不必费事啦。快吩咐侍从,给咱们拿衣服更换。」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轻松,但语意之中自有一股威严,耶律晋连声称是,命侍卫取来衣服,杨陆二人到另室去更换了。陆无双取过镜子一照,镜中人貂衣锦袍,明眸皓齿,居然是个美貌少年蒙古军官。

一宿无话,次晨一早启程。杨过与陆无双各乘一顶轿子,由轿夫抬着,耶律晋反而骑马。未到午时,但听得鸾铃之声隐隐响起,由远而近,从一行人身旁掠了过去。陆无双大喜,心想:「在这轿中舒舒服服的养伤,真是再好不过,我就这么让他们抬到江南去。」

如此行了两日,不再听得鸾铃声响,想是李莫愁一直追了下去,不再回头查找。向陆无双寻仇的道人,丐帮等人,也没发觉她的踪迹。第三日上,一行人到了龙驹寨,那是秦汴之间的交通要地,市肆颇为繁盛。用过晚饭后,耶律晋踱到杨过室中,向他领教武学的精义。他伶牙俐齿,将杨过奉承得通体舒泰,杨过也就随意指点一二,虽只最粗浅的门道,但耶律晋已是闻所未闻,直是受用不尽。他正自聚精会神的倾听,忽然一名侍卫匆匆进来,说道:「启禀大人,京中老大人送家书到。」耶律晋喜道:「好,我就来。」正要站起身向杨过告罪,转念一想:「我就在他面前接见信使,以示我对他无丝毫见外之意,则他教我武功时也必尽心。」于是侍卫道:「叫他到这里见我。」

那侍卫脸上有异样之色,道:「那……那……」耶律晋将手一挥,道:「不碍事,你带他进来。」那侍卫道:「是老大人自己……」耶律晋脸一沉道:「有这门子啰唆,快去……」话未说完,突然门帷掀处,一人笑着进来说道:「晋儿,你料不到是我吧?」耶律晋一见那人,又惊又喜,急忙抢上跪倒,叫道:「爹爹,怎么你老人家……」那人笑道:「是啊!是我自己来啦。」原来那人正是耶律晋的父亲,蒙古国大丞相耶律楚材。(当时蒙古官制称为中书令,即丞相。)

杨过听耶律晋叫那人为父亲,不知此人威行数万里,乃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有权势的大丞相,向他一瞧,但见他须眉皆白,相貌清雅,显是一位有道君子,心中不自禁的生了敬重之意。那人刚在椅上坐定,门外又走进两个人来,上前的耶律晋见礼,称他「大哥」。这两人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五六岁,女的年纪与杨过相仿。耶律晋喜道:「二弟,三妹,你们也都来啦。」耶律楚材的次子名叫耶律齐,三女叫作耶律燕。那耶律齐身材高瘦,双眉斜飞,脸上英气逼人,耶律燕生得也甚是苗条,看来他一家祖传的都是高个儿。耶律燕身材虽高,脸上却犹带稚气,说她美吧,算不得怎么美貌,但向大哥嫣然一笑,刚健之中自有一股妩媚之气。

耶律晋道:「爹爹,你出京来,孩儿一点也不知晓。」耶律楚材点头道:「是啊,有一件大事,若非我亲来主持,实是放心不下。」他向杨过等众侍卫望了一眼,示意要他们退下。耶律晋好生为难,本该挥手屏退侍卫,但杨过却是个得罪不得之人,当下脸现犹豫之色。杨过知他心意,笑了一笑,自行退了出去。耶律楚材的眼光何等锐利,他早见杨过的状貌与常人有异,自己进来时,众侍卫拜伏行礼,只有他一人昂然不动,此时翩然而出,更有独往独来,傲视公候之慨,不禁心中一动,问耶律晋道:「此人是谁?」

耶律晋是开府建节的封疆大吏,若坦率在弟妹之前说明杨过的身份,自己未免太过丢脸,当下含糊道:「是道上相识的。爹爹亲自南下,却是为了何事?」耶律楚材叹了口气道:「一来是为避祸,二来却是要为太祖奠个万世不拔的基业。」耶律晋不语,与弟妹三人对望了一眼,脸都现忧色。

原来蒙古国太祖成吉思汗逝世,次子窝阔台继位,窝阔台逝世后,由他儿子贵由继位。贵由更为短命,此时又已逝世,当时由贵由的皇后垂帘听政,信任群小,排挤先朝有功的将相,朝政极为混乱。耶律楚材是三朝元老,又是开国大功臣,遇到皇后措施不对之处,时时忠言极谏。皇后见他对自己谕旨常加阻挠,自然甚是恼怒,但因他位高望重,轻易动他不得,兼之他所说之话都是正理,常言道邪不胜正,不免对他忌惮三分。耶律楚材年纪已老,一心要将这条老命尽忠蒙古,以报成吉思汗知遇之恩,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每当皇后临朝,常与他言语争执,闹了个不欢而散。

耶律楚材洞明世事,岂不知得罪皇后,全家百口的性命直是危如累卵?但见到皇后的举措乖张,一个旷古未有的大帝国不日要断送在她手里,想起先帝创业的艰难,日夜苦思,要筹划一个万全之策。这一晚翻阅宋人司马光所编着的「资治通鉴」,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条妙计,次日上朝,向皇后奏了一本,说河南百姓动乱,须命大臣宣抚,自己请旨前往。皇后大喜,心想此人走得越远越好,免得日日在眼前惹气,当下立即准奏。

皇后念他是先朝老臣,特下谕旨,授以上方宝剑,一切得以便宜直行事。耶律楚材退得朝来,与成吉思汗、窝阔台当年随驾征讨的大将们一商议,众将都十分赞同他的计策。原来耶律楚材那晚披阅「资治通鉴」,读到张柬之废除则天皇帝而立中宗的故事,心中有感,于是定下一计。这图谋说是安邦定国固然可以,但若被皇后的亲信们知晓,却定要办他一个谋反作乱的大大罪名。他计议到了河南之后,上表请兵南征,皇后定然允可,待得精兵猛将集于河南,兵权在手,就拥立明主,不再让皇后垂帘听政,当时众望所归之人,是成吉思汗之孙,拖雷之子蒙哥。此人英明大度,西征时曾立下大功。成吉思汗四个儿子之中,以拖雷最是慷慨仁厚,向为将士所拥戴,此时他已经逝世,众将听耶律楚材说要推蒙哥为皇帝,无不欢欣鼓舞。

当下耶律楚材悄悄将这计谋与儿子说了,耶律晋一听,心下又惊又喜。此计若成,自是翊戴拥的大功,倘若失败,不用说是灭门之祸。

他父子四人在杨过室中密谋,杨过却在陆无双室中盘膝而坐,神气内歛,倾听耶律楚材四人的谈话。原来内功中素来有「天眼通」,「天耳通」的功夫,佛家说练到神通广大之时,千百里外的事物全可瞧见听见,这自然决无其事。但如内功修习到一定等级,集中精神去瞧一物或者听一言,却能见人所不能见,闻人所不能闻。杨过所居之室与陆无双的住室中间还隔了一间小厅,耶律楚材父子四人说话声音极为细微,陆无双一点也没听见,杨过却一字一句都听在耳里。这四人说的都是蒙古朝廷中的秘事密谋,实在事不关己,但耶律楚材娓娓道来,有如一个极危险可怕的故事,倒也舍不得不听。陆无双等了一会,见他垂首闭目,打坐用功,过了半天仍是不动,说道:「喂,傻蛋,怎么这会儿用起功来啦。」

杨过正在以「天耳通」功夫倾听耶律父子说话,司聪的精神全部贯注于远处,身旁陆无双跟他说话,反而听而不闻了。陆无双连问两遍,他都不回答。陆无双怒道:「用功也不急在一时,你陪不陪我说话儿?」正要伸手去呵他痒,杨过忽然一跃而起,低声道:「有人在屋顶窥探?」陆无双没听到丝毫声息,她武功已有相当造诣,若是有人到来,凭他轻功再好,也必有若干端倪,抬头向屋顶瞧了一眼,低声道:「又来骗人?」杨过道:「不是这里,在那边五间屋子外。」陆无双更加不信,笑了笑,低低骂了声:「傻蛋。」只道他又在装傻说笑。

杨过扯了她衣袖,悄声道:「别要是你师父寻来啦,咱们先躲着。」陆无双听到「师父」两字,不敢不从,跟着他伏在屋外窗下。杨过捏一捏她手,伸指向西边一点,陆无双抬起头来,果见五间屋子外的屋顶上黑黑的伏着一团,正是一个人影。此时正当月尽,星月无光,若非凝神观看,还真分办不出。陆无双好生佩服:「不知这傻蛋怎生计算得到?」她知师父向来自负,夜行穿的不是浅杏黄色就是白色,决不穿黑衣,在杨过耳边低声道:「不是师父。」

一言方毕,那黑衣人突然一个翻身,刹时之间越过三间屋子,到了耶律父子的窗外,飞起一腿,将窗格踢开,手中执着一柄寒光闪闪的柳叶刀,从窗中跃了进去,叫道:「耶律楚材,今日我跟你同归于尽吧。」杨过见此人身法虽快,却是带着一股婀娜之意,已猜想是个女子,听了她的叫声,那更是女子声音,心中一动:「这人武功远胜耶律晋,白胡子老儿性命难保。」

陆无双道:「快去瞧!」两人一左一右,纵身在窗格之旁,只见耶律晋提起一支板凳,前支后格,正在与那黑衣女子恶斗。那黑衣女子刀法精奇,手中柳叶刀又是锋利异常,连砍数刀,已将板凳的四支脚砍去。耶律晋眼见不支,叫道:「爹爹,快避开!」随即纵声大叫:「来人哪。」那女子怕侍卫涌到,施展不了手脚,忽地飞起一腿,这一腿来得无影无踪,耶律晋猝不及防,正中腰间,当即翻身倒地。那少女抢上一步,举刀往耶律楚材头上劈到。杨过暗叫:「不好!」手中扣着一枚玉蜂针,正要往少女的手腕上弹开,耶律楚材身旁的女儿耶律燕叫道:「不得无礼。」右手一掌往那少女脸上直劈,左手迳以空手夺白刃手法,来抢她的柳叶刀。

这两下配合得天衣无缝,那少女侧头避开脸上一掌,手腕已被耶律燕搭住,百忙中飞起一腿,教她不得不退,柳叶刀才没被夺去。杨过见两个女子,都是极迅捷的进手招数,心中暗暗称奇,霎时之间,两人已砍打闪劈,交换了七八招。这时门外涌进来十馀名侍卫,见二人相斗,均欲上前。耶律齐道:「慢着!三小姐不用你们帮手。」杨过低声问陆无双道:「媳妇儿,这两个女子的本领都胜过你。」陆无双大怒,侧身就是一掌。

杨过一笑避开,道:「别闹,还是瞧别人打架。」其实这两个女子的武功要说胜过陆无双,却也未必,只是二女都是得自明师传授,较之耶律晋却要高出许多。耶律楚材与耶律晋惊讶异常,他们从未见过耶律燕练武,那知她居然身负绝艺,两个人都是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又斗一阵,耶律燕终究是没有兵刃,数次要夺对方兵刃没能夺下,反被逼得东躲西闪,没法还手。耶律齐道:「三妹,让我试试。」忽地斜身侧进,右手连发三掌。耶律燕退在墙边,道:「好,瞧你的。」当耶律燕与那女子相斗之时,杨过脸带微笑,冷眼旁观,此时耶律齐一出手,只瞧了三招,不由得心一骇然。只见他左手插在腰里,始终不动,右手一伸一缩,也不移动脚步,好整以暇的夺那女子的单刀,招数固然怪异,而时刻部位拿捏之准,更是神乎奇技。杨过心道:「此人怎地如此厉害?」陆无双道:「傻蛋,这人的本领胜过你啦。」杨过瞧得出神,竟没听见她说话。

耶律齐道:「三妹,你瞧仔细了。我拍她臂儒穴,她一定要斜退相避,我跟着拿她巨骨穴,她不得不举刀反砍。这时出手要快,就能夺下她的兵刃。」那少女怒道:「呸,也没这般容易。」耶律齐道:「是这样的。」说着一掌往她「臂儒穴」拍去。这一掌出手歪歪斜斜,却将前后左右的去路都笼罩住了,只留下左斜后方一个空隙。那少女要躲他这一拍,只得斜退两步。耶律齐点了点头,果然伸手拿她「巨骨穴」,那少女心中记着:「千万别举刀反刹。」但形格势禁,只有举刀反刹才是连消带打的妙着,当下无法多想,立时举刀反砍。耶律齐正正经经的道:「是这样的?」人人以为他定要伸手夺刀,那知她右手也缩了回来,与左手相拱,双手都笼在袖筒里取暖。那少女一刀没砍着,却见他双手笼袖,微微一呆。耶律齐右手忽地伸出,两根手指夹着刀背,向上一提,那少女握刀不住,给他将刀夺了过去。

众人见此神技,一时呆了半晌,随即一个哄堂大笑。耶律齐缓步退开,向耶律燕道:「她也没了兵刃,再跟她试试,胆子大些,留心她的飞腿。」

那黑衣少女兵刃被夺,脸上现出沮丧之色,众人都想:「二公子不出手擒她,明明放她一条生路。她却不出去,更待何时?」耶律燕听了兄长之言,踏上两步,说道:「完颜萍,咱们一再饶你,你始终是苦苦相逼,难道到了今日还不死心么?」杨过听耶律燕叫她名字,心想这个人的姓都是好生古怪。他年轻识浅,不知「耶律」是大国的国姓(即皇室之姓),「完颜」则是大金国的国姓,室中这几个人都是两个的皇族。只是此时辽国已为金国所灭,而金国又已为蒙古所灭,是以耶律完颜,均是亡国的王孙了。

完颜萍听了耶律燕之言,并不回答,垂头沉吟。耶律燕道:「你既非与我分个胜负不可,咱们就爽爽快快动手吧。」说着冲上去迎面就是两拳,完颜萍后跃避开,凄然道:「将刀还我。」耶律燕一怔,心道:「我哥哥夺了你兵器,明明是要你和我平手相斗,怎么你又要讨还兵器。」但她生性慷慨毫侠,说道:「好吧!」从哥哥手里接过柳叶刀,抛给了她。一名侍卫将手中的单刀递了过来,说道:「三小姐,你也用兵刃。」耶律燕道:「不用。」但转念一想,道:「我空手打不过你,咱们就比刀。」提刀虚劈,觉得稍微沉了一点,但勉强也可使得。

完颜萍脸色惨白,左手提刀,右手指着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帮着蒙古人,害死我爹爹妈妈,今生我是不能找你报仇的了。咱们到阴世再算帐吧!」说话甫毕,左手横刀就往脖子中抹去。杨过听她说这几句话时,眼神凄楚,一颗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失声叫道:「姑姑!」就在此时,完颜萍已横刀自刎。耶律齐出手神速无比,身子一探,手一长,又伸两指将她的柳叶刀夺了过来,随手点了她胁下穴道,说道:「好端端的,何必自寻短见。」

这横刀自刎与双指夺刀,都是一霎间之事,待众人瞧得清楚,耶律齐已将刀子夺了过来。其时室内众人一齐失声惊呼,杨过的一声「姑姑」无人在意,陆无双在她身旁,却听得清楚,低声道:「你叫什么?她是你姑姑?」杨过忙道:「不,不!不是。」原来杨过见到完颜萍此时的眼波之中,流露出一股凄凉寂寞,万念俱灰的神色,就如小龙女与他决绝分手时的眼色一模一样。杨过一见了这眼色,不由得如痴如狂,竟不知身在何处。

陆无双见他情状有异,不要再问,只听耶律楚材缓缓说道:「完颜姑娘,你行刺过我三次,始终不能得手。在你想来,我为大蒙古宰相,灭你金国,害你父母,可是你知我的祖父又是何人所灭呢?」完颜萍微微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耶律楚材道:「我祖先是大辽国的皇族,大辽国是你金国灭了的。我大辽国耶律氏的子孙,被你完颜氏杀戮得没剩下几个。我少时立志复仇,这才辅佐蒙古大汗灭你金国。唉,怨怨相报,何年何月方了啊?」他说到最后这两句话时,抬头望着窗外,神驰大漠,想到成千成万人互砍互杀,想到怨仇为祟,大城华屋,尽成废墟,万里之间,尸积成山,血流成河。

完颜萍听了他这几句话,露出几颗白得发亮,牙齿,咬住上唇,哼了一声,向耶律齐道:「我三次报仇不成,自怨本领不济,那也罢了,我要自尽,又干你何事?」耶律齐道:「姑娘只要答应以后不再寻仇,我这就放了姑娘。」完颜萍又哼了一声,怒目而视。耶律齐倒转柳叶刀,用刀柄在她腰间轻轻撞了几下,解开她的穴道。原来他是个至诚君子,当时危急之际,只得用手指点穴,此时却再不敢伸手碰她身子,是以用刀柄解穴。

他用刀柄撞开她的穴道,随即将刀递了过去。完颜萍欲接不接,微一犹豫,终于接了过去,说道:「耶律公子,你数次手下容情,以礼相待,我岂有不知?只是我完颜家与你耶律家仇深于海,凭你怎么,我父母的血海怨仇不能不报。」耶律齐心想:「这女子始终纠缠不清,她武艺又高,我总不能寸步不离爹爹,伿护他一世。嗯,不如用言语挤她,教她只管来找我。」于是朗声道:「完颜姑娘,你为父母报仇,志气可嘉,只是老一辈的帐,由老一辈自己了结,咱们做小辈的,自己各有恩怨。你家与我家的血帐,你只管来跟我算便是,若再找我爹爹,在下再与姑娘遇上,可就十分为难了。」

完颜萍道:「哼,我武艺不及你,怎能找你报仇。罢了,罢了。」说着掩面便走,耶律齐知她这一出去,必定又图自尽,有心要救她一命,冷笑道:「嘿嘿,完颜家的女子好志气!」完颜萍霍地转过身来,道:「怎地没志气了?」耶律齐冷笑道:「我武艺高于你,那不错,可这又有什么希罕?这是因我曾遇明师指点,并非我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你年纪轻轻,只要苦心去寻明师,难道就找不着了。」完颜萍本来满腔怨怒,给他这几句话一说,不由得暗暗点头。耶律齐又道:「我每次跟你动手,只用右手,非是我骄傲无礼。只因我左手招数怪僻,一出手就要伤人,是以立誓不到生死关头,决不轻用左手。这样吧,待你再从明师之后,随时可来找我,只要逼得我使用左手,我引颈就戮,决无怨言。」

耶律齐这番话确是真心救人,但也知完颜萍的功夫与自己相差太远,纵遇明师指点,也是难胜自己单手。大凡一个人欲图自尽,只是一时忿激,只要她寻她寻师学艺,过得若干时日,怨气自然消了。完颜萍听了他一番话,心想:「你又不是天人,我痛下苦功,难道双手当真胜不了你单手?」于是提刀在空中虚劈一招,低沉着声音,道:「好,君子一言……」耶律齐接口道:「快马一鞭!」完颜萍向众人再也不望一眼,昂首而出,但脸上掩不住流露极凄凉的神色。

众侍卫见二公子放她走路,自然不敢拦阻,纷纷向耶律楚材道惊请安,退出房去。耶律晋见此处闹得天翻地覆,但杨过始终并不现身,心中暗暗奇怪。耶律燕道:「二哥,你怎么又放了她走?」耶律齐道:「不放她怎么?难道杀了她?」耶律燕抿嘴笑道:「你放她总是不对。」耶律齐道:「什么?」耶律燕笑道:「二哥,你既要她做我嫂子,就不该放她啊。」耶律齐正色道:「你别胡说八道道:「」」耶律燕见他认真,怕他动怒,不敢再说笑话。

杨过在窗外听得分明,听耶律燕说到「要她做我嫂子」几字?心中无缘无故的感到一阵酸意,对耶律齐竟是说不出的厌憎。其实耶律齐武艺高强,行事更是慷慨豪侠,实是个堂堂男子,杨过原对他深自钦佩。此时想到完颜萍要嫁他为妻,但觉他本事越高,人品越好,愈是显得自己不幸而用。他一见完颜萍的眼泪与小龙女相似,一缕情丝竟莫明其妙的缠到了她身上。他一呆之下,见完颜萍的黑影在屋角一闪,上高向东南方而去,当下向陆无双道:「我瞧瞧去。」陆无双道:「瞧什么?」杨过不及回答,早已去远。那完颜萍武功并不甚强,轻功却极高明,杨过提气急追,直到龙驹寨镇外,才见到她的踪迹。只见她落入一座民房的院子,接着呀的一声,推门进了屋子。杨过跟着跃进,躲在墙边。过了半晌,西边小房中传出灯火,随即听到一声长叹。这一声叹息中直有千般怨愁,万种伤苦。

杨过在窗外听了这一长叹,怔怔的竟是痴了,不知不觉的也长叹一声,完颜萍忽然听得窗外有人叹息,吃了一惊,一张口吹灭灯火,退在墙壁之旁,低声喝道:「是谁?」杨过道:「若非伤心人,焉能长叹息?」完颜萍更是一怔,听他语气中并无恶意,又问:「你到底是谁?」杨过道:「别忘报仇,卧薪尝胆有之!漆身吞炭有之,你一击不成,便欲自杀,这岂不是愧对古人么?」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豫让漆身吞炭的故事,当年杨过在桃花岛上读书时,黄蓉曾说给他听过,此时就引了出来。

只听呀的一声,两扇门推开,完颜萍点亮烛火,道:「阁下请进。」杨过在门外先行一礼这才进房。完颜萍见他穿蒙古军官装束,年纪又轻,微感惊讶,道:「阁下指教得是,请问高姓大名。」杨过不答,双手笼在袖筒之中,道:「那耶律齐大言不惭,自以为只用右手就本领了得,其实要夺人之刀,点人穴道,一支手也不用又有何难?」完颜萍心中不以为然,只是未摸清杨过的底细,不便反驳。杨过道:「我教你三招武功,就能逼那耶律齐双手齐用。但你定然不信。现下我先和你试试。我不用四肢和你过几招如何?」

完颜萍大奇,心道:「难道你用妖法,一口气就能将我吹倒了?」杨过见她迟疑,道:「你祗管用刀砍我,我若避不了,死而无怨。」完颜萍道:「好吧,我也不用刀,只用拳掌打你。」杨过摇头道:「不,我不用手脚夺你的刀,你才信服。」

完颜萍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头微微有气,道:「阁下如此厉害,那真是闻所未闻了。」说着抽出单刀,往杨过肩头劈去。她见杨过双手笼袖,浑若无事,只怕伤了他,这一刀的准头略略偏了些。杨过瞧得明白,动也不动,道:「不用相让,要真砍!」那柳叶刀从他肩旁劈下去。与他身子相离祗有寸许。完颜萍见他毫不理会,好生佩服他的胆量,又想:「难道他是个浑人?」柳叶刀一斜,横削过去。杨过斗地矮身,那刀从他头顶掠过,相差仍旧祗有寸许。

完颜萍打起精神,提刀直砍,杨过顺着刀势避过,道:「你刀中可以再夹铁掌。」完颜萍大惊,提刀跃开,颤声道:「你……你等怎知道?」杨过道:「你的轻功是铁掌水上飘的路子,我试猜猜吧啦。」完颜萍道:「好!」一刀砍来,左掌跟着劈出,果然是刀中夹铁掌。杨过侧身避过,道:「再快些不妨。」完颜萍越来越是惊奇,将一路刀法施展开来,愈砍愈快,果然是名家所授,身手不凡。杨过双手始终笼在袖中,在影掌头飘逸来去,完颜萍莫说砍中他的身子,连衣服也碰不到半点。

她一套刀法使了大半,杨过道:「小心啦,三招之内,我夺你刀。」完颜萍此时对他极为佩服,但说三招之内夺去兵刃,却仍是不信,只是不由主的将刀柄握得更加紧了,说道:「你夺啊!」横刀猛地挥去,乃是一招「灵横秦岭」。杨过一低头,从刀底下钻了过去,将头一侧,额角正好撞在她右手臂弯里的「曲池穴。」

完颜萍手臂一软,手指无力,杨过仰头张口,咬住刀背,轻轻巧巧的将刀夺了过来,跟着头一侧,那刀柄撞在完颜萍胁下,已点中了她的穴道。

杨过一笑跃开,抬头松齿,向上一拐,柳叶刀飞了上去,他将刀抛开,为的是要清清楚楚说话,当下说道:「怎么样,服了么?」说了这六个字,那刀又落将下来,杨过张口咬住,笑嘻嘻的凝望着她。完颜萍又惊又喜,点了点头。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2:44 | 显示全部楼层
二七: 三 招 绝 技


杨过见她秋波流转,真与小龙女一模一样,不自禁想抱她一抱,亲她一亲,只是此事太过大胆、荒唐,咬住刀背,一张脸胀得通红。完颜萍那知他的心事,但见他神色怪异,心中微感惊奇,自觉全身酸麻,双腿软软的似欲摔倒。杨过踏上一步,距她不过尺许,正想抛去刀子,把嘴唇凑到她眼皮上去亲一个吻,猛地想起:「她曾感激那耶律公子以礼相待,难道我就不如他了?哼,我偏要处处都胜过他。」杨过生性偏激,自幼又无父母师长教养,什么礼法道德,全然不懂,行事全凭一已好恶,当时若非此一念好胜,真要抱住完颜萍来亲她一亲了,于是低下头来,下颚一摆,将刀柄在她腰间撞了一撞,解开她的穴道,将刀柄递了过去。

完颜萍不接刀子,忽地双膝跪地,说道:「求师父指点,小女子得报父母深仇,永感大德。」杨过大为狼狈,急忙扶起,说道:「我那里能做你师父?不过我能教你一个杀死耶律公子的法门。」完颜萍大喜,道:「只要杀了耶律公子,他哥哥和妹子都非我对手,我自能再杀他父亲……」说到此处,忽然转念道:「唉,待得我学到杀他的本事,那耶律老儿怎能还在世上。我父母之仇,终究是报不了的啦。」

杨过笑道:「那耶律老儿一日之命,总还是有的。」完颜萍道:「什么?」杨过道:「要杀耶律齐,又有何难?现下我教你三招,今晚就能杀了他。」完颜萍曾三次行刺律楚材,三次都被耶律齐行若无事的打败,知他本领高于自己十倍。她想杨过武功虽强,未必这就胜过耶律齐,但纵使胜他,也决不能只教自己三招,就能用之杀他,而今晚就能杀他,更是万万不能的了。她怕杨过着恼,不敢出言反驳,只是微微摇头,眼中那股叫杨过瞧了发痴发狂的眼色,不住滚来滚去。

杨过何等聪明,早知她的心意,说道:「不错,我武功未必在他之上,当真动起手来,说不定我还是输多嬴少。但要教你三招,今晚去杀了他,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只怕他曾饶你三次,你下不了手杀他罢了。」完颜萍心中一动,随即硬着心肠道:「他虽有德于我,但父母之仇,不能不报。」杨过道:「好,这三招我便教你。但若你能够杀他而不杀,那便如何?」完颜萍道:「凭你处置便了,反正你这么高明本领,要打要杀,难道我还能逃得了么?」杨过心道:「我那舍得打你杀你?」于是微微一笑,道:「其实这三招也没什么希罕?你瞧清楚了。」

当下从她手里接过刀来,缓缓自左而右的砍去,说道:「第一招,是『云横秦岭』。」完颜萍心想:「这一招我早就会了,何用你教?」见刀锋横来,侧身而避。杨过突出左手,抓住她的右掌,说道:「第二招,是你铁掌功的『枯藤缠树』。」完颜萍心想:「这一招是我铁掌功的十八擒拿手之一,又何用你教了?但不知他怎会使我铁掌门的掌法?」杨过握着她又软又滑的手掌,心中一荡,笑道:「你该学羊脂玉掌功,怎么去学铁掌了?」完颜萍不知他是出言调笑,道:「有羊脂玉掌功么?这名儿倒挺美。」

铁掌门的拿手功夫一是轻功,二是掌法,十八擒拿手尤其厉害,九阴真经集天下武功之大成,一通无所不通,杨过练了真经,也就粗知铁掌门的擒拿法,只是真正精要之处,自然不知。完颜萍觉得他捏住自己手掌,一紧一放,轻轻抚摸,不知他用意何在,但觉他这擒拿手法还不及自己所学的厉害,当下睁大双眼瞧着他,等他再教第三招。

完颜萍心想:「你第一招与第二招都是我铁掌门的功夫,并无特异之处,难道单凭第三招一招,就能杀了耶律公子?」杨过望着她的眼睛,叫道:「你瞧仔细了!」突然手腕翻处,横刀往自己头颈中抹去。

完颜萍大惊,叫道:「你干什么?」她右手被杨过牢牢握住,忙伸手来夺他的刀子。虽在危急之中,她的擒拿手法仍是出招极准,一把抓住杨过手腕,往外一拗,叫他不能用刀锋自刎。杨过双手一松,向后跃开三步,笑道:「你学会了么?」

完颜萍惊魂未定,被他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不明他的用意。杨过笑道:「你先用『云横秦岭』横削,再用『枯藤缠树』牢牢抓住他右手,第三招举刀自刎,他势必用左手救你。他跟你立过誓,只要你逼得他用了左手,任你杀他,这叫做死而无怨。这不成了么?」完颜萍一想不错,但她怔怔的望着杨过,心想:「你小小年纪,怎么想得出这等刁钻古怪的法子来?」杨过道:「这三招万无一失,若不收效,我跟你磕头。」完颜萍微微摇头道:「他说过不用左手,一定不会用的。那便怎地?」杨过道:「那又怎地?你报不了仇啦,自己死了不就乾净?」完颜萍凄然点头,道:「你说得对,多谢你指点迷津,你到底是谁?」

杨过还未回答,窗外忽然有个女子声音叫道:「他叫傻蛋,你别听他的鬼话。」杨过听得是陆无双的声音,只笑了笑,并不理会。完颜萍纵向窗边,只见黑影一闪,一个人影跃出了围墙。完颜萍待要追出,杨过拉住她手笑道:「不用追,是我的同伴。她最爱跟我过不去。」完颜萍望着杨过,沉吟半晌,道:「你既不肯说,那也罢了。我总相信你对我并没歹意。」杨过的性儿最是吃软不吃硬,若有人逼他欺他,他死也不服,此时完颜萍秋波一转,神色楚楚,不由得起了一股怜香惜玉之心,当下拉着她手,并肩坐在床上,柔声说道:「我姓杨名过,我爹爹妈妈都死啦,跟你身世一般……」

完颜萍听他说到这里,心里一酸,两滴珠泪夺眶而出,杨过情绪激动,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完颜萍从怀里抽出一块手帕,掷给了他。杨过拿到脸上一抹,只感到一阵淡淡的香气,想到自己身世,眼泪越来越多。完颜萍强笑道:「杨爷,你瞧我倒把你招哭啦。」杨过道:「别叫我杨爷。你今年几岁啦?」完颜萍道:「我十八岁,你呢?」杨过道:「我也是十八。」心想:「我若是月份小过她,被她叫一声兄弟,没有味儿。」于是道:「我是正月里的生日,以后你叫我大哥得啦。我也不跟你客气,叫你妹子啦。」完颜萍脸上一红,觉得此人作事处处单刀直入,好生古怪,但对自己确是没有恶意,于是点了点头。

杨过新认了个妹子,喜得心痒难搔。陆无双骂他气他,他就不住逗她为乐;完颜萍容色悄丽,身材瘦削,遭遇不幸,似乎生来就叫人怜惜,最要紧的,是她一双眼波竟与小龙女极为相似。杨过望着她的眼睛,忽而将她的黑衣幻想为白衣,将她瘦瘦的瓜子脸幻想成为小龙女清幽绝俗的容貌,痴痴的瞧着她,自己脸上不禁流露出了祈求、想念、爱怜等等的柔情来。他情绪强烈,脸上神色也是大异寻常,完颜萍有点害怕,轻轻挣脱了他手,道:「你怎么啦?」

杨过如梦方醒,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你去不去杀他?」完颜萍道:「我这就去。杨大哥,你陪不陪我?」

杨过待要说「自然陪你去」,但转念一想:「若我在旁,她有恃无恐,自刎之情不切,耶律齐就不会计。」于是说道:「我不便陪你。」完颜萍眼中登时露出凄凉神色,杨过心里一软,几乎要答应陪她,那知完颜萍幽幽的道:「好吧,杨大哥,只怕我再也见不到你啦。」杨过忙道:「那里?那里?我……」完颜萍取出一锭银子抛在桌上,给那民家作房饭之资,迳自窜了出去。她轻功极好,片刻之间,又已回到耶律晋的住处。

那时耶律楚材等各已回房,正要安歇,完颜萍在大门上敲了两下,朗声说道:「完颜萍求见耶律公子。」早有四名侍卫奔过来待要拦抯,耶律齐将板门打开,说道:「完颜姑娘有何见教?」完颜萍道:「我再领教你的高招。」耶律齐心中奇怪:「怎么她如此不自量力?」于是侧身让开,右手一伸道:「请进。」完颜萍进房拔刀,呼呼呼连环三招,刀影中夹着六招铁掌,这叫做「一刀夹击双掌」。耶律齐左手下垂,右手劈打戳拿。将她三刀六掌尽数化解,心想:「怎生寻个法儿,叫她知难而退,永不再来纠缠?」

二人斗了一阵,完颜萍正要使出杨过所授的三招,门外忽有一个女子叫道:「耶律公子,她要骗你使用左手,须小心了。」正是陆无双的声音。耶律齐一怔,完颜萍不等他会过意来,立时一招「云横秦岭」削去,待他侧身闪避,斗地伸出左手,正是「枯藤缠树」,已抓住耶律齐的右手,自己右手一振,将刀猛往颈中抹去。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耶律齐心中转了几转:「定须救她!但她是骗我用左手,我一用左手,那就得凭她处置了。大丈夫死则死耳,岂能见死不救?」本来杨过逆料耶律齐的心思,只要突然出这三招,他非出左手相救不可,那知陆无双从中捣乱,事先通知了他。但耶律齐慨慷豪侠,明知这一出手相救,自己性命不保,危急之际,竟然还是伸出左手,在完颜萍右腕上一挡,手腕一翻,夺过了她的柳叶刀来。

二人交换了这三招,各自跃后两步,耶律齐不等她开口,将刀掷了过去,说道:「你已迫得我用了左手,我的性命交给你,但有一事相求。」完颜萍脸色惨白,道:「什么事?」耶律齐道:「求你别再加害家父。」完颜萍「哼」了一声,慢慢走近,举起刀来,烛光下见耶律齐神色坦然,凛凛生威。她是个极温文极娇柔的少女,见到这般真正男子汉的气概,想起他是为了相救自己方用左手,这一刀那里还歌得下去?她眼中杀气突然转柔和,将柳叶刀往地下一掷,掩面奔出。

此时她六神无主,信步所之,直奔郊外,到了一处深水之旁,望着淡淡的星光映在溪中,心中乱成一团。过了良久良久,叹了一口长气,忽然身后也有一声叹息,静夜听来,竟是充满着森森鬼气。完颜萍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个人影站在身后,正是杨过。她叫了声「杨大哥」,垂首不语。杨过上前握住她双手,道:「妹子,要为父母报仇,原非易事,那也不必急急。」完颜萍道:「你都瞧见了?」杨过点点头。完颜萍道:「像我这等无用之辈,报仇自然不易。我只要有你一半功夫,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杨过携着她手,并肩在一棵大树下坐地,说道:「纵然学得我的武功,又有何用?你虽不能报仇,总知道仇人是谁。我呢,连我爹爹是怎样死也不知,是谁害死他也不知,甚么报仇雪恨,全不必提。」

完颜萍一呆,道:「你父母也是给人害死的么?」杨过叹道:「我妈是毒蛇咬死的,我爹爹却死得不明不白。我从来没见过我爹一面。」完颜萍道:「那怎么会?」杨过道:「我妈生我之时,我爹已经死了。我常问我妈,爹爹到底是怎样死的,仇人是谁。我每次问起,妈妈总是垂泪不答,后来我却不敢再问啦。那时候我想,等我年纪大些再问不迟,那知道妈妈忽然不幸中了蛇毒。她临死时我又问起,妈妈说道:『你爹爹行止不端,恐有应得。害他之人本领极大,又是好人,孩儿,你这一生一世千万别想报仇二字。』唉,你说我怎生是好啊?」他说这一番原意是安慰完颜萍,但说到后来,自己也伤心起来。古人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人若不报父仇,乃是最大的不孝,终身蒙受耻辱,为世人不齿。杨过连杀父仇人的姓名都不知道,难怪他说起来,是伤心又是怨愤了。

完颜萍道:「是谁养你大了?」杨过道:「又有谁了?自然是我自己养自己。我妈死后,我就在江湖上东游西荡,这里讨一餐,那里挨一宿,有时肚子饿得抵不住,偷了人家一个瓜儿薯儿,常常给人家抓住,饱打一顿。你瞧,这里有个伤疤,这里的骨头突出来,都是小时给打的。」一面说,一面卷起衣袖裤管给她看,星光朦胧下完颜萍瞧不清楚,杨过抓住了她的手,在自己小腿的伤疤上抚摸。

完颜萍心肠很软,生来多愁善感,摸到他腿上凹凹凸凸疤痕,不禁心中一酸,暗想自己虽然国破家亡,但父亲留下不少亲故,金银财宝更是不计其数,与他的身世相较,自己又是幸运得多了。

二人默然半晌,完颜萍将手轻轻缩转,离开了他的小腿,但手仍是让他握着,低声道:「你又怎地学会了这一身武功?怎地又做了蒙古人的官儿?」杨过微微一笑,道:「我不是蒙古的官儿。我穿蒙古衣服,那是躲避一个仇家的追寻。」完颜萍喜道:「那好啊。」杨过道:「好什么?」完颜萍脸上微微一红,道:「蒙古人是我大金国的死对头,我自然盼望你不是蒙古的官儿。」

杨过握着她又软又滑腻的手掌,大是心神不定,说道:「妹子,若是我做大金的官儿,你又对我怎生?」

完颜萍当初见他容貌英俊,武功高强,本已有三分喜欢,后来听了他诉说身世,更增了几分怜惜之情,此时听他说话有些不怀好意,却也并不动怒,祗叹道:「若是我爹爹在世,你要怎么便怎么?现下我爹娘都不在了,一切还说甚么?」杨过听她语气温和,伸出手去搭在她的肩头,在她耳边低声道:「妹子,我求求你一件事。」完颜萍芳心怦怦乱跳,已自料到三分,低声问:「甚么?」杨过道:「我要亲亲你的眼睛,你放心!我祗亲你的眼睛,别的甚么也不犯你。」

完颜萍初时祗道他要出口求婚,又怕他要有肌肤之亲,就在这荒野之地成了好事,自己如果拒却,他微一用强,怎能是他对手?何况她少女情怀,一支手被他坚强粗厚的手掌握着,已自意乱情迷,别说他用强,纵然毫不动粗,实在也是难以拒却,那知他只说要亲亲自己的眼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是心中却又微感失望,微感诧异,当真是中心栗六,其乱如丝了。

她妙目流波,怔怔的望着杨过,眼中微带娇羞。杨过凝视她的眼睛,忽然想起小龙女与自己最后一次分别之前,也曾这般又娇羞又深情的望着自己,不禁大叫一声,跃了起来。

完颜萍被他吓了一跳,想问他为了甚么,又觉难以启齿。杨过心中混乱,眼前晃来晃去,尽是小龙女的眼波。他初见此眼波之时,尚是个混沌未凿的天真少年,全然不明这眼波之意,但自下得山来,与陆无双共处几日,今日又与完颜萍耳鬓厮磨,猛然间想起小龙女的柔情蜜意,此时方解,不由得懊丧万端,几欲在大树干上一头撞死,心想:「姑姑对我如此一片真情,又说要做我妻子,我竟然辜负她的美意,此时却又往何处寻她?」突然间大叫一声,扑上去一把抱住完颜萍,猛往她眼皮上亲去。

完颜萍见她如痴如狂,心中又惊又喜,但觉他双臂似铁,紧紧箍在自己腰里,当下闭了眼睛,任他恣意怜惜,恣意领受那温柔滋味,只觉他嘴唇亲来亲去,始终不离自己的左眼右眼,心想此人虽然狂暴,倒是言而有信,但不知他何以亲自己的眼睛?忽听得杨过叫道:「姑姑,姑姑!」声音中热情如沸,却又显得极是痛楚。完颜萍正要问他叫甚么,忽然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劳您两位的驾!」

杨过与完颜萍同时一惊,放手跃开,见大树旁站着一个青袍女子,正是数次报讯示警,教了他与陆无双之人。杨过一揖到地,说道:「一再蒙加授手,大德难忘。」那女子恭恭敬敬的还礼,说道:「杨爷忒煞多情,有了眼前新知,还记得那一同出死入生的旧伴么?」杨过道:「你说是……」那女子道:「李莫愁师徒适才将她擒了去啦!」杨过大吃一惊,颤声道:「当真?她!她到那里去啦?」那女子道:「你和这位姑娘卿卿我我,正是陆家姑娘被李莫愁擒去之时。」杨过道:「她,她现下不碍事么?」那女子道:「一时三刻还不碍事。陆家姑娘咬定那部秘本给丐帮拿了去,赤练魔头押着她去追讨,性命一时无妨,折磨自然是免不了。」

杨过是个十分冲动之人,说道:「咱们快救她去。」那女子摇头道:「杨爷武功虽高,只怕还不是那赤练魔头的对手。咱们枉自送了性命,却于事无补。」杨过眼光敏锐,虽在黑暗之中,视物仍如白昼,但觉这青衣女子面目是说不出的怪异丑陋,脸上肌肉半点不动,倒似一个死人,教人一见之下,不自禁的生出一种恐怖之意。他向她望了几眼,不愿再看,心想:「此人对我极好,却不知怎地,竟生就了这样一副怪相?」于是问道:「不敢请教姑娘尊姓?小人与姑娘素不相识,何以得承眷顾?」

那女子道:「贱名不足挂齿,将来杨爷自会知晓,眼一快想法子救人要紧。」她说话之时,脸上丝毫不动声色,若非听到声音是从她口中发出,真欲以为她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僵尸。但说也奇怪,她说话的声音却极是柔娇清脆,令人听之醒倦忘忧。杨过道:「既然如此,如何救人,一凭姑娘计议,小人敬听吩咐便是。」那女子彬彬有礼,说道:「杨爷不必客气,你武功强我十倍,比我聪明十倍,年纪也大过我,又是个堂堂男子汉,你说什么便什么,我是在这里凭你差遣。」

杨过听了她这几句又谦逊,又体贴的话,心头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心想这女子面目可憎,说话来却是如此的教人受用,真是人不可貌相了,当下想了一想,道:「那么咱们悄悄随后跟去,俟机救人便了。」那女子道:「这样最好。」但不知完颜萍姑娘意下如何?说着走了开去,让杨过与完颜萍商议。

杨过道:「妹子,我要去救一个同伴,咱们后会有期。」完颜萍低头道:「我本事虽低,或者只能出得一点力,杨大哥,我随同你去救人吧。」杨过本来也舍不得与她分手,听她如此说,心中大喜,连说:「好,好!」

当下他提高声音,向那青衣子说道:「姑娘,完颜姑娘愿助咱们去救人。」那女子走近身来,向完颜萍行下礼去,说道:「完颜姑娘,你是金枝至叶之体,行事还须三思。咱们的对头行事毒辣无比,江湖上称她作赤练仙子,说她就如赤练蛇那样的狠毒,当真万般的不好惹。」她这番话说来甚呈斯文有礼,而语意之中,又显得诚恳体贴。完颜萍还礼说道:「且别说杨大哥于我有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单凭姐姐你这个朋友,我完颜萍也很想交交。我跟了姐姐去,一切小心便是。」那女子过来携住她手,柔声道:「那再好也没有。姐姐,你年纪比我大,还是叫我妹子吧。」

完颜萍在黑暗之中瞧不见她丑陋的容貌,但听得她声音娇美,一支手握住自己的手掌,也是又软又嫩,只道她是个美貌少女,心中很是喜欢,问道:「你今年几岁?」那少女轻轻一笑,道:「咱们不忙比大小,杨爷,还是救人要紧,你说是不是?」杨过道:「是了,请姑娘指引路途。」那少女道:「我见到他们是向东南方而去,定是直奔荆紫关。」

三人当即施展轻功,齐向东南方急行。古墓派玉女心经向以轻功擅长,称得上天下第一,那是不必多说了。完颜萍是铁掌帮门的弟子,当年铁掌帮的帮主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既然称得上「水上飘」三字,自是一等一的轻功。岂知那青衣女子,不疾不徐的跟在完颜萍身后。完颜萍奔得快,她跟得快,完颜萍行得慢了,她也放慢脚步,两人之间始终是相距约摸两步。杨过暗暗惊异:「这位姑娘不知是那一派的弟子,瞧她的轻功,只在完颜萍之上。」他不愿在两位姑娘之前逞胜,是以一直堕后。

行到天色大明,那少女从衣囊中取出乾粮,分给二人。杨过见她的青袍虽是布质,但缝工精巧,裁剪合身,穿在身上让人瞧着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同时乾粮、水壶等物,无一不是安排得十分妥善,处处显得她心细如发。完颜萍见到她的容貌,极为骇异,不敢多看,心想:「世上怎会有如此丑陋的女子?」

那少女待两人吃完,向杨过道:「杨爷,那李莫愁识得你,是不是?」杨过道:「她见过我几次。」那少女从衣囊中取出一块薄薄的丝巾般之物,道:「这是一张人皮面具,你戴了之后,她就认不得你了。」杨过接过一看,只见那面具上露出双眼与口鼻四个洞孔,在脸上一贴,高高凹凸,处处吻合,就如生成一般,当下大喜称谢。完颜萍见杨过戴了这面具之后,相貌斗变,丑陋无比,这才醒悟,说道:「妹子,原来你也戴着人皮面具,我真傻,还道你生就一副怪样呢。」那少女微笑道:「杨爷这副俊俏的模样,戴了面具可真委曲了他。我自己的相貌哪,戴不戴都是一样。」完颜萍道:「我不信,妹子,你揭下面具给我瞧瞧,成不成?」杨过心中好奇,也是急欲看一看她的容貌,但那少女退开两步,笑道:「别瞧,别瞧,我一副怪相可吓坏了你。」完颜萍见她一定不肯,只得罢了。

中午时分,三人赶到了武关,在镇上一家酒楼上拣个座头,坐下用饭。店家见杨过是蒙古军官打扮,不敢怠慢,极力奉承,三人吃得一半,只见门帷抓处,进来三个女子,正是李莫愁师徒押着陆无双。杨过生性乖巧,知道此时李莫愁虽认不得自己,如此古怪的容貌,若引起她的疑窦,行事诸多不便,当下转过头去不住扒饭,倾听李莫愁她们说话,那知陆无双固然默不作声,李莫愁师徒要了饭菜后也不说话。完颜萍倒转筷子,在汤里一沾,在桌上写道:「动手么?」

杨过心想:「凭我三人之力,再加上媳妇儿,仍难敌她师徒。此事只可智取,不能力敌。」于是将筷子缓缓摇了几摇。李莫愁上楼后见陆无双目光闪烁,心中微觉有异,不住往完颜萍等三人打量。杨过背向着她,身子全然不动,教她瞧不出半点破绽。

正当双方俟机而动之际,楼梯脚步声响,走上两人。完颜萍斜眼一看,却是耶律齐、耶律燕兄妹。二人忽见完颜萍在此,均是惊奇,向她点了点头,找了个座位坐下。李莫愁见这一对壁人,男的如玉树临风,女的似芙蓉映水,暗暗称羡,只道是一对少年夫妻,却不知二人乃是兄妹。他们自完颜萍去后,知她不致再来行刺,于是别过父兄,结伴出来游山玩水,在此处又遇见她,心中更是宽慰。

李莫愁因「五毒秘传」落入丐帮之手,好生愁闷,这几日都是食不下咽,只吃了半碗面条,就放下筷子抬头往楼外闲眺,忽见街角边并肩站着两个乞丐,背上都负着七支布袋,正是丐帮中的七袋弟子,另有一个乞丐匆匆走来,向两丐低声说了几句话,快步走开。李莫愁心念一动,走到窗口,向两丐招手道:「丐帮的两位英雄,请上楼来,贫道有一句话,相烦转达贵帮帮主。」她知若是平白无端的呼唤,这二人未必肯来,若说有话转致帮主,纵然有天大的危难,丐帮的弟子也是非来不可。

陆无双听师父召唤丐帮人众,必是质询五毒秘传的去处,不由得脸色惨白。耶律齐知丐帮在北方势力极大,这样平平无奇的一个中年道姑,居然有言语传给他们帮主,不知她是个何等身份,不由得好奇心起,停杯不饮,侧头斜睨。

片刻之间,楼梯上踏板微响,两名化子走了上来,向李莫愁行了一礼,道:「仙姑有何差遣,自当遵奉。」两人行礼后站直身子,一名化子见陆无双在侧,脸上倏地变色,原来他曾与另外几个七袋弟子,在道上拦截过她。当下那人一扯同伴,两人一齐跃到梯口,单掌护胸,昂首待敌。

李莫愁微微一笑,柔声说道:「两位请看手背。」两丐的眼光同时往自己手背上一瞧,只见每支手背上都抹了一个朱砂般的手印,实不知她用快捷无伦的手法已神不知鬼不觉的使上了五毒神掌。她这一下出手,两丐固然不及防备,连杨过与耶律齐二人也未瞧得明白。两丐一惊之下,同声叫道:「你……你是赤练仙子?」

李莫愁拈起酒杯,慢慢斟了半杯酒,手指一弹,酒杯斜飞而出,杯中的酒却笔直流下。她仰起头来,半杯酒尽数流入嘴中,竟没泼出半滴。说也奇怪,那酒杯斜飞出去在空中兜了半个圈子,重又回到她的手中。原来她弹的力道用得恰到好处,那是打暗器的上乘功夫,虽是古墓派的传技,但杨过自愧不如,远没能练到这般不动声色的挥酒自如。

她显了一手神技,柔声道:「去跟你家帮主言道,你丐帮和我姓李的素来河水不犯井水,我一直仰慕贵帮英雄了得,只是无缘谋面,难聆教益,实感抱撼。」两丐互望了一眼,心想:「你口中说得好听,怎又无缘无故的突下毒手?」李莫愁顿了一顿,道:「两位中了五毒神掌,那不用担心,只要将夺去的书赐还,贫道自会替两位医治。」一丐道:「什么书?」李莫愁笑道:「这本破书说来嘛,也不值几个大钱,贵帮倘若定是不还,原也算不了什么。贫道只向贵帮取一千条叫化的命儿作抵便了。」


二八:  红 衣 少 女



两丐此时手上虽未觉有何异样,但听她每说一句,不自禁往手背上望一眼,久闻赤练神掌阴毒无比,中了之后,死时奇疼奇痒,幻象之中,手背上的血色掌印似乎正在慢慢扩大。听她说要取一千条叫化的性命作抵,心想只好回去禀报帮主,再作计较,互相使个眼色,奔下楼去。

李莫愁心道:「你两个中了我的神掌,天下除一灯大师外无人医得。你帮主若要你二人性命,势必乖乖的拿五毒秘传来求我。啊哟不好,若是他抄了一个副本留下,却将原本还我,那便如何?」她又转念想到:「我神掌暗器,各种毒性的解法,全在那书上载得明白,他们既得此书,何必再来求我?」想到此处,不禁脸如死灰,身形一晃,早已抢在二丐头里,拦在楼梯中路,砰砰两掌,将二丐击回楼头。

她下去固快,上来时更为迅速,只见黄影闪动,已抓住一丐手臂,用力一抖,喀喇一响,一支手臂软软垂下。另一个化子大惊,但他甚有义气,却不奔逃,反而抢上来护住那受伤的化子,眼见李莫愁抢上前来,急忙一拳直击。李莫愁手腕一翻,已抓他五指,顺势一抖,又将他臂骨折断。

二丐都只一招之间,就被她打得身受重伤,心知今日已然无幸,两人背靠着背,各举一支未伤手臂负隅而斗。李莫愁斯斯文文的道:「你二位留着吧,等你帮主拿书来赎。」二丐见她回到桌边坐下喝酒背向他,于是一步步的挨向梯边,欲待俟机而逃。李莫愁缓缓转过身来,轻轻一笑,说道:「瞧来只有两位的腿骨也都折断了,这才得屈留大驾。」说着站了起来。

洪凌波瞧着不忍,道:「师父,我看守着,不让他们走就是了。」李莫愁淡淡一笑,道:「哼,你良心倒好。」仍是缓缓走近。二丐目中如要喷出火来,只有决死一拼。

耶律齐兄妹一直在旁观看,二人都是性如烈火,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同时霍然站起。耶律齐低声道:「三妹,你快走,这女人好生厉害。」耶律燕道:「你呢?」耶律齐道:「我救了二丐,立即逃命。」耶律燕素来崇仰二哥有若天人,听他说也要逃命,心下难以相信。就在此时,杨过在桌上用力一拍,走到耶律齐跟前,说道:「耶律兄,你我同时出手救人如何?」

耶律齐见他穿的是蒙古装束,相貌十分丑陋,生平从未遇过此人,心想他既与完颜萍在一起,自然知道自己是谁,但李莫愁如此武功,自己都是绝难取胜,常人出手,只有枉自送了性命,一时踌躇未答。李莫愁听到杨过说话,向他上下打量,只笕他说话的声音好生熟悉,似乎曾在那里听见过。但此人相貌,一见之下决难忘记,却可断定素不相识。

杨过道:「我没兵刃,只好借用。」说着身形一晃,在洪凌波身旁一掠而过,顺手在她衣带上摘下了她的剑鞘,却在她脸颊上一吻,叫道:「好香!」洪凌波反手一掌,他头一低,早已从她掌底钻过,站在二丐与李莫愁之间。这一下身法之快,实在异乎寻常,李莫愁心中暗惊,耶律齐却是大喜过望,叫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杨过将手一摆,道:「小弟姓杨。」举起剑鞘道:「我猜里面是一柄断剑。」拔剑出鞘,那剑果然是断的。洪凌波猛然醒悟,叫道:「好小子。师父,就是他。」杨过揭下脸上的面具,说道:「师伯,师姊,弟子杨过拜见两位。」这两句师伯、师姊一叫,耶律齐固然是如堕五里雾中,陆无双也是大为惊讶:「怎么这傻蛋叫她们师伯、师姊?」李莫愁淡淡一笑:「嗯,你师父很好啊?」杨过心中一酸,眼眶儿登时红了。

李莫愁却淡淡一笑,说道:「你师父当真调教得好徒儿啊。」原来日前李莫愁在道上与他试了三招,杨过以奇技怪招化解了她的「三无三不手」,日后细细琢磨,始终推想不出他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门下。当日杨过扮作全真道人,武功家数,非纯粹全真一派。她数年前在古墓中曾与之相遇,隐约记得他的相貌,但杨过武功大胜畴昔,每次想到:「看来他就是师妹的弟子。」接着总想:「唉,师妹的弟弓那能有这等武功?」此时听他口称「师伯、师姊」,果然是古墓中所见之人,不由得暗暗心惊:「这小子已如此厉害,师妹是更加了不得啦。」但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杨过聪明伶俐,自早猜到她的心意,又行一礼道:「师父敬问师伯安好。」李莫愁道:「她在那里呢?咱姊妹很久没见啦。」杨过道:「师父就在左近,稍待片时,必来参见。」他知自己远不是李莫愁的对手,即使君上耶律齐,仍是难以取胜,于是摆下「空城计」,抬出师父来吓她一吓。李莫愁道:「我自管教我徒儿,又干你师父什么事了?」杨过笑道:「我师父向师伯求个情,还是将师妹放了吧。」李莫愁微微一笑,道:「你乱伦犯上,与师父做了禽兽般的苟且之事,却在人前师父长,师父短的,羞也不羞?」

杨过一听,脸上登时惨白。他心中对小龙女敬若天神,听她出言辱及师父,胸口热血上涌,一提剑鞘当作剑使,急刺过去,李莫愁笑道:「你丑事行得,还怕旁人说么?」杨过使开全真派剑法,连环急攻,凌厉无比。这时王重阳当年留下用以克制林朝英玉女剑的武功,招招攻向李莫愁的要害,李莫愁不敢怠慢,拂尘摆动,见招拆招,凝神接战。

数招一过,李莫愁但觉对方的剑法精奇无比,压力也是越来越沉,自己每一招每一式都在对方意料之中,竟给他着着抢先,若非自己功力过胜,居然要落下风。李莫愁心中恨道:「师父好偏心,将这套剑法留着单教师妹。」招数一变,突然纵身而起,跃到了桌上,右足斜踢,左足却踏正在一支酒杯口上。只因这一足踏得甚正,重量平均落于杯口,酒杯竟不翻倒,她笑哈哈的道:「你的姘头有没教你这一手?」

杨过一怔,怒道:「什么姘头?」李莫愁笑道:「我师妹曾立过誓,不失守宫砂决不下山。她既随你下山,不是你姘头是什么?」杨过怒极,更不打话,挥动剑鞘纵身一涌,也上了桌。只是他轻功不及对方,不敢站踏酒杯,却去踏在一支菜碗之上,横鞘猛劈,李莫愁拂尘起处,将剑鞘挡开,笑道:「这轻功不坏啊!你姘头待你果然很好,说得上有情有义。」

杨过怒气勃发,不可抑止,叫道:「姓李的,你是人不是?口中说人话不说?」一面喝骂,一面猛力急攻。李莫愁淡淡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古墓派出了你这两个败类,可说是丢了脸。」她一面招架,一面不住出言讥讽。耶律兄妹,完颜萍,陆无双等都是面面相觑,听杨过不发一言辩驳,心想这多半是真情,不由得隐隐对他生了鄙夷之意。

须知杨过的武艺虽然大进,李莫愁对他却并不畏惧,所怕的是小龙女窥伺在侧,突然出手,那就难以抵敌,是以她污言秽语,要骂得小龙女不敢现身。杨过生就一副刚强猛烈的脾气,给她这么一骂,神情大变,手脚颤抖,头脑中忽然一晖,只觉眼前发黑,一个站立不稳,大叫一声,剑鞘脱手从桌上摔了下来。李莫愁微微冷笑,一拂尘往他天灵盖直击下去。

耶律齐见情势危急,在桌上抢起两支酒杯,往李莫愁背上打去,两支酒杯分击她背心「至阳」与「阳关」两穴,这原是人身督脉的要穴。李莫愁听到背后暗器风声,她内功深湛,吸一口气,封住了全身穴道,定要一拂尘将杨过打死再说,心想旁人就施暗算,也打不动我的穴道。那知酒杯未到,酒先泼至,但觉「至阳」与「阳关」两处穴道被酒流冲得微微一麻,暗道:「不好!原来师妹到了。酒已如此,酒杯何堪?」急忙倒转拂尘,及时拂开两支酒杯,只觉手臂一震,心中更增烦忧:「怎么这小妮子力气也得这么大?」

待得转过身来,见扬手掷杯的并非小龙女,却是那蒙古装束的长身少年,李莫愁大为惊讶:「后辈之中竟有这许多好手?」只见他拔出长剑,朗声说道:「仙姑下手过于狠毒,在下要讨教几招。」李莫愁见他慢慢走近,脚步凝重,看他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但适才打这两支酒杯以及举手投足之间,竟似有二十馀年功力一般,当下凝眸笑问:「阁下是谁?尊师是那一位?」

耶律齐躬身道:「在下耶律齐,乃是全真派门下。」此时杨过已悠悠醒来,但见完颜萍俯身望着自己,泪眼莹莹,忧形于色,猛听得耶律齐说是全真派门下,不由得吃了一惊。李莫愁问:「尊师是马钰,还是丘处机?」耶律齐道:「都不是。」李莫愁道:「那定是王处一了?」耶律齐道:「不是。」李莫愁格格一笑,指着杨过道:「他自称是王重阳的弟子,那你和他是师兄弟啦。」耶律齐一惊,道:「不会吧?王真人谢世已久,这位兄台那能是他弟子?」李莫愁皱眉道:「嘿嘿,全真门下就没一个好人,看招。」一拂尘击了下来。

耶耶齐左手捏着剑诀,左足踏开,一招「定阳针」,向上斜刺,正是正宗的全真剑法。这一招神完气足,意在剑先,劲、功、式、力,无一不是恰到好处,看来平平无奇,但要练到这般没半点瑕疵,天资稍差之人,积一世功夫也未必能够,杨过在重阳宫中学过全真剑法,自然识得其中妙处,他武功学得杂了,虽然会者甚多,但驳而不精,这一招「定阳针」,就无论如何使不到如此端凝厚重。

常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李莫愁见他此招一出,就知是个劲敌,于是身形斜走,拂尘后挥,但见灰影闪动,尘尾或左或右,四面八方的掠了过来,只要身上有一处被尘丝带到,非死即伤,耶律齐临敌经历甚少,此时初逢强敌,当下抖擞精神,全力应付,刹时之间拆了四十馀招,李莫愁越攻越近,耶律齐缩小剑圈,凝神招架,眼见败象已成,但李莫愁要立时得手,却也不成。她暗暗奇怪:「这小子果是极精纯的全真武功,虽然不及丘马王诸子,却也不输于孙不二、郝大通,当真是全真门下,能人辈出。」

又拆数招,李莫愁卖个破绽,让对方一剑刺来。耶律齐不知她的狡计,提剑直刺,李莫愁忽地飞出一脚,踢中他的手腕,耶律齐手上一疼,长剑脱手,但他虽败不乱,左掌斜劈,右手竟用擒拿法,去夺她拂尘,李莫愁一笑,赞道:「好俊功夫啊!」

此时杨过头脑已不再晕,破口骂道:「贼贱人,今生今世我再不认你做师伯。」挺剑鞘上前夹攻。李莫愁笑道:「是啊,你是你师父的汉子,那末叫我师姊也成。」只见耶律齐的长剑落下,拂尘一起,卷住长剑,往杨过脸上掷到。杨过看准长剑来势,举起剑鞘迎去,陆无双、完颜萍等齐声惊呼,只听得刷的一声,那长剑正好插入了剑鞘之中。

这一下以鞘就剑,确实是间不容发,只要那剑鞘偏得厘毫,以李莫愁这一掷之势,长剑自是在杨过身上穿胸而,须知他在古墓中勤练暗器,对拿捏时刻力道轻重、准头方位各节,确已练到得心应手,此刻才敢在李莫愁面前露这一手,他接着拔剑出鞘,右手剑,左手鞘,右手使的是剑招,左手却将剑鞘当作点穴的判官笔用,与耶律齐联手双战。

这时酒楼上,但见凳翻枱斜,碗碎盘破,其余酒客早已走避一空。洪凌波自跟师父出道以来,从未见过她在战斗中落过下风,是以虽见二人向她夹攻,心中毫不担忧,只是站在一旁观战。三人斗到酣处,李莫愁招数又是一变,一股劲风,竟迫得二人站立不定,刹那之间,耶律齐与杨过迭遇险招。

耶律燕与完颜萍叫声:「不好。」同时上前助战。但这二人加入战团,难挽败势,猛地里耶律燕腿上给拂尘拂中了一下,疼得跪下半条腿,险险摔倒。耶律齐见妹妹受伤,心神一乱,被李莫愁几下猛攻,不由得连连倒退。那青衣少女见情势危急,纵上前来扶起耶律燕退开。李莫愁恶战之中,当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那少女纵起时身法轻盈,显是名家弟子,一拂尘往她脸上点了过去,问道:「姑娘尊姓?尊师是那一位?」

二人相隔丈馀,但那拂尘说到就到,晃眼之间,尘尾已挥到她的脸前。青衣少女吓了一跳,右手一扬,袖中挥出一根兵刃,将拂尘挡了开去。李莫愁见这兵刃来得古怪,晶莹生光,长约三尺,似乎是一根洞箫玉笛,心中琢磨:「这是那一家那一派的兵刃?」数下急攻,要逼她尽展所长。那少女抵挡不住,杨过与耶律齐急忙抢上相救。但实在难敌李莫愁那东发一招,西劈一掌,霎时之间险象环生。杨过心想:「咱们只要稍有疏虞,眼前个个人要命丧当地。」当下张口大叫:「媳妇儿,我的好妹子、好姊姊、耶律师妹,大家快下楼逃命吧,这贼婆娘厉害得紧。」四个女子听他满口乱叫,均是又喜又恼,眼见情势确是紧迫已极,陆无双首先下楼,青衣少女也扶着耶律燕下去。

两个化子见这几位少年英侠,为了自己而与李莫愁打得天翻地覆,有心要上前助战,苦于手臂被折,动手不得。他两人极有义气,虽然李莫愁无暇相顾,二人却始终站着不动,不肯先杨过等人逃命。

杨过与耶律齐并肩而斗,抵挡李莫愁愈来愈凌厉的招术,接着完颜萍也退下楼去。李莫愁一步步抢攻,虽然得胜,心中却大为恼怒:「我生平要杀谁就杀谁,今日却教两个小子挡住了,若是陆无双这贱人竟因此逃脱,赤练仙子可说是威名扫地了。」

众人各出全力,自酒楼上斗到街心,又自大街斗到荒郊。杨过口中不住叫嚷:「媳妇儿,亲妹子,走得越快越好。耶律师妹,青衣姑娘,你们走吧。咱两个男子汉死不了。」耶律齐却是一言不发,他年纪只比杨过稍大几岁,但一个神色威严,沉毅厚重,一个轻捷骠悍,浮躁跳脱,性格全然不同。二人断后挡敌,也是耶律齐硬碰硬的接敌人毒招,杨过却纵前跃后,使出各种各样怪异武功,扰乱李莫愁的心神。

李莫愁见小龙女始终没有现身,拂尘施展之时更是放心托胆。杨过耶律齐究竟功力和她相差太远,战到此时,二人均已面红心跳,呼呼气喘。李莫愁大喜,心道:「不用半个时辰,可尽取这几人的性命。」忽然空中几声唳鸣,声声清亮,两头大雕往她头顶扑了下来。

这两头大雕神骏无伦,急扑而下时带得满地灰沙飞扬,声势惊人。杨过识得这一对雕是郭靖夫妇所养,自己幼时在桃花岛上,也曾与双雕一起玩耍,心想双雕既来,郭靖夫妇必在左近,自己反出全真教重阳宫,可不愿再与他相见,急忙跃后数步,取出人皮面具戴在脸上。

此时双雕左攻右击,上下翻飞,与李莫愁斗得极是激烈。原来双雕记心甚好,当年吃过她冰魄神针的苦头,老是怀恨在心,此时在空中远远望见,登时飞来搏击,但害怕她银针的厉害,一见她扬手,立即振翅上翔。耶律齐在旁瞧得奇怪,见双雕难以取胜,叫道:「杨兄,咱们同上,四面夹击,瞧她怎地?」

正要猱身抢上,忽听东南方马蹄声响,一乘马急奔而至。那是一匹身长腿高的红马,脚步迅捷无比。刚听到蹄声,那马已到了跟前,众人都是一惊:「这马怎么如此快法?」只见马上骑着一个红衣少女,连人连马,宛如一大块火炭扑了过来,只有一张雪白的脸庞才不是红色,她一勒马缰,那马倏地立住。这马能在急奔之中骤然站定,既不人立,复不嘶鸣,神定气闲,真是难得之极。耶律齐自幼在蒙古长大,骏马不知见过多少,但如此英物,却是从所未见,不由得大为惊讶。

须知此马乃郭靖在大漠所得的汗血宝马,当年是小红马,此时马齿也已长,算来已入暮年,但神物与凡马不同,年纪虽老,仍是脚力雄健,不减壮时。骑在马上的,自是郭靖与黄蓉的女儿郭芙了。

杨过与她多年不见,心中想到她时,总记得她是个骄纵蛮横的女孩,那知此时已长成一个频若春花的美貌少女。她一阵急驰之后,额头微微见汗,双颊被红衣一映,更加显得娇艳,她驻马向双雕看了片刻,又向耶律齐等人瞥了一眼,眼光扫到杨过脸上时,一来见他穿着蒙古装束,二来他戴了面具后容貌怪异,不由得双蛾微蹙,神色间颇有鄙夷之意。杨过自幼与她不睦,此番重逢,见她仍是憎恶自己,自卑自伤之心更加强了,心道:「你瞧我不起,难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武功盖世、你妈妈是当世女侠,你外公是武学大宗师,天下帮会门派之中,无一人不敬重你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妈是个乡下捉蛇女子,我爹不知是谁,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来命苦,受人欺辱,你再来欺辱,我也不在乎。」

他站在一旁暗暗伤心,但觉天地之间无人看重自己,活在世上了无意味。只有师父小龙女对自己一片真心,可是此时又不知去了何方?不知今生今世,是否还有重见她的日子?心中正自难过,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来。这两匹马一青一黄,虽然也都是良种,但与郭芙的红马相比,可就差得太远。每匹马上骑着一个少年男子,均是身穿黄衫。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又见到这恶女人啦。」原来马上的少年,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一见李莫愁,她是杀死母亲的大仇人,数年来日夜不忘,岂知在此处相见,登时一跃下马,各抽出剑,左右攻了上去。郭芙叫道:「我也来。」从马鞍旁取出宝剑,下马上前助战。

李莫愁见敌人越来越多,眼前两个少年一上来就是面红耳赤,恶狠狠的情同拼命,而且剑法精纯,显然也是名家弟子,接着又有一个美貌少女上来,剑尖微颤,耀眼生光,竟是一柄宝剑。她这一剑斜刺正至,暗藏极厉害的后着,功力虽然尚浅,剑法却是极为奥妙,心中一凛,道:「你是桃花岛郭家姑娘?」

郭芙左手捏个剑诀,身形纵起,人在半空,笑道:「你倒识得我。」一声甫毕,向前抢上两步,刷刷连刺两剑,李莫愁举拂尘一挡,心道:「小女孩儿骄横得紧,凭你这点本领,若不是忌惮你的爹娘,就有十个也一起毙了。」拂尘回转,正想夺去她的长剑,突然间两胁间风声飒然,武氏兄弟的两柄长剑指了过来。须知他哥儿俩和郭芙都是郭靖一手亲传的武艺,三人在桃花岛上朝夕共处,所练是同样的剑法,三人剑招配合得紧紧无比。此退彼进,彼上此落,虽然并非什么阵法,三柄剑使将开来,居然也有三个高手的声势规模。

三人二雕连环搏击,将李莫愁围在垓心。若凭他三人真实本领,时间稍长,李莫愁必能俟机伤得一人,其余二人就绝难自保。但她眼见敌方人多势众,若是一拥而上,倒是不易对敌,若再惹得郭靖夫妇出手,更是讨不了好去,当下拂尘一卷,笑道:「瞧瞧你家姑娘耍猴儿的手段!」呼呼呼连进六招,每一招都是直指要害,逼得郭芙与武氏兄弟手忙脚乱,不住跳跃避让,当真有些猴儿的模样。李莫愁左足独立,滴溜溜一个转身,叫道:「凌波,去吧!」师徒俩向西北方奔去。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她怕了咱们,追啊!」提剑向前直追,武氏兄弟展开轻功,随后赶去。李莫愁将拂尘在身后一挥一拂,潇洒自如,足下微尘不起,轻飘飘的似是缓步而行,但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气,却与她师徒俩愈离愈远。只有两支大雕才追赶得上,时时飞下搏击,武敦儒比较持重,眼见今日报仇无望,吹动口哨,召双雕回转。

耶律齐等生怕三人有失,随后赶来接应,见郭芙等回转,当下上前行礼相见。众人都是少年心性,三言两语就谈得极为投机。耶律齐忽然想起,叫道:「杨兄呢?」完颜萍道:「他独自一个儿走啦。我问他到那里去,他理也不理。」说着垂下头来。耶律齐奔上个小丘,四下一望,只见那青衣少女与陆无双并肩而行,走得已远,两人正在喁喁细语,也不便上去打扰,杨过却是没半点影踪。耶律齐心中茫然若失,他与杨过此次初会,见他武功卓异,性子豪爽,一见就觉得投合,虽听李莫愁辱骂他与师父有什么苟且之事,总是结交之念胜过了鄙夷之意,心想:「这样一位少年豪杰,实在难得。当真有甚不端行为,我好好劝他,只要立时改过,仍不失为一个响当当的好汉子。」此时见他忽然不别而行,倒似不见了一位多年结交的良友一般。

原来杨过见武氏兄弟赶到,与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亲密,所施展的剑法又是极为精妙,数招之间竟将李莫愁赶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害怕郭靖夫妇这才避去,还道三人的剑招之中暗藏极厉害的潜力,逼得她非逃不可。因当日郭靖送他上终南山学艺时,大展雄威打败无数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灵中留下了永志不忘的极深印象,心想郭靖教出来的弟子,武功自然胜己十倍,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念头,见到郭芙等三人一招普通剑法,也以为其中必含奥妙后着。

他越看越是不忿,想起幼时在桃花岛上被武氏兄弟打得遍体鳞伤,逃在山洞中一晚不归之事,又想起黄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将自己送到重阳宫去受一群恶道折磨,只觉满腔怨愤不能自已,眼见完颜萍、陆无双、青衣少女、耶律燕四女都是眼望自己,脸有诧异之色,心想:「好,你们都嘲笑我,瞧不起我!」突然发足狂奔,也不根据循道路,只在荒野中乱走。

此时他心智失常,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与自己为难,其实他脸上戴了人皮面具,虽然神色有异,完颜萍等又那里瞧得见?平白无端,旁人又怎会嘲笑他?他本来自西北向东南行,现下要与这些人离得越远越好,反而行返西北。他心中混乱,厌憎尘世,摘下面具,尽拣荒僻无人的乱山中容身,肚子饥了,就摘些野果野菜果腹。他越行越远,越走越高,不到一个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烂不堪,到了一处高山丛中。他不知这是天下五岳之一的华山,但见形势险峻,就发狠往绝顶上爬去。

杨过轻功虽高,但华山是天下之险,却也不能说上就上。待他爬到半山时,天时骤寒,乌云沉沉,接着竟飘飘荡荡的下起大雪来。他心中烦恼,尽力折磨自己,并不找个处所避寒,风雪越大,越是在巉崖峨壁行走,行到天色向晚,那雪越加大了,足底一溜一滑,道路更是难于辨认,若是踏一个空,势必掉在万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杨过并不在乎,将性命瞧得极是轻溅,仍是昂首直上。

又走一阵,忽听身后发出极轻的嗤嗤的之声,似有什么野兽在雪中行走,杨过转过身来,不见到什么,但雪地里却留下一串脚印,印在自己,脚印之旁。杨过吃了一惊,看这脚印,正是有人跟踪自己,但怎么回头却不见人影?如果是鬼应该没有足印留下,倘若是人,身法又怎能如此迅速?他呆了半晌,转过身来又走,只走得十馀步,后面嗤嗤嗤响声又起,正是踏雪之声。他倏地回身,这一下出人不意,心想定要发觉是谁。那知雪地中仍祗留着两排足印,那人的衣角背影也没瞧见半点。

若是换作旁人,虽然本领再高,也不免害怕,但杨过早将性命溪出去不要,反而好奇心起,定要寻个水落石出,心想四下里又无树木草丛隐避,一边是山,一边是深谷,除非飞上天去。但纵然是鸟儿般飞上天去,也能看到。他一面走,一面心中打主意,只听得背后嗤嗤嗤的踏雪之声又起,心中琢磨:「此人必是个武功极高之人,见我肩头一动,就知我要转身,抢先藏了起来。这一次我肩头不动,瞧他逃到那里?」当下鼓勇向上急爬,突然之间一弯腰,双眼从自己胯下向后望去。这姿势是欧阳锋教他倒竖练功时所用,平时练之有素,是以弯腰后望时迅速之极,真如闪电一般,只见后面一个人影一晃,跃向山谷之中。

杨过大吃一惊:「啊也,这一下害了他的性命。」忙向谷中张望,只见一人伸出一根手指钩住在石上,身体却是凌空。原来他数次相戏,都是用这法子。杨过见他以一指之力支持全身重量,凭临万仞深谷,其实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于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老前辈请上来!」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鸣响,手指一捺,人已如大鸟般从山崖旁跃了上来,突然改笑声为厉声,说道:「你是藏边五丑的同党不是?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这里干什么?」

杨过被他这般没来由的一骂,触动心事,突然间放声大哭,想起一生不幸,受人轻贱,自己敬之爱之的小龙女,却又无端怪责,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哭到那伤心之处,真是悲恸难解,愁肠千结,似乎古往今来的怨愤伤心,尽数要在这一哭之中发泄?

那人起初见他大哭,不由得一怔,听他越哭越是伤心,更是奇怪,后来见他竟是得没完没了,突然之间纵声长笑,一哭一笑,在山谷间交互撞击,直震得山上积雪一大块一大块的往下掉落。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九: 九 指 神 丐


杨过听他大笑,哭声顿止,怒道:「你笑甚么?」那人笑道:「你哭甚么?」杨过要恶声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测,登时将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将下去,说道:「小人杨过,参见前辈。」那人手中拿着一根竹杖,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挑,杨过也不觉手臂上有甚么大力,却身不由自主的向后摔去。根据这一摔之势,原该摔得爬也爬不起来,但他经常习练头下脚上的蛤蟆功,在半空顺势一个筋斗,仍旧好端端的站着。

这一下,两个人都是出乎意料之外。凭杨过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个筋斗,虽是李莫愁、丘处机之辈也万万不能;而那人见他小小年纪,竟然练到这般功夫,也不由另眼相看,又问:「你哭甚么?」

杨过打量他时,见他是个须发俱白的老翁,身上衣衫破烂,似乎是个化子,虽在黑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得到他满脸红光,神采奕奕,不自禁的肃然起敬,答道:「我是个苦命人,活在世上实是多余,不如死了乾净。」那老丐听他言辞酸楚,当真是满腹含怨,点了点头问道:「谁欺侮你啦?快说给你公公听。」杨过道:「我爹爹给人害死,却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妈给毒蛇咬死,这世上没人怜我疼我。」那老丐「嗯」了一声,道:「这是可怜哪。教你武功的师父是谁?」杨过心想:「郭作伯母名儿上是我师父,她却不教我半点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们提起来就令人可恨。欧阳锋是义父,并非师父,姑姑教了我一身武功,却落得如此下场,怎能对外人说起?重阳先师和林婆婆石室传经,又怎能说是我师父?我师父虽多,却没一个能提。」那老丐这一问触动他的心事,猛地里又放声大哭,哭道:「我没有师父,我没有师父!」

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说也就罢了。」杨过哭道:「我不是不肯说,是我没有。」那老丐道:「没有就没有,又用得着哭?我看你一个人黑夜行走,还道是藏边五丑的同党,既然不是,那老叫化就收你做个徒儿吧。」原来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当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齐名。他将丐帮帮主的位子传给了黄蓉后,独个儿东飘西游,寻访天下的异味美食。广东地气和暖,奇怪食谱最多。洪七公到了岭南之后,得其所哉,十馀年不再北返中原。武林中人只道他年事已高,早已逝世,那知他在百粤吃遍了虫蚁蛇鼠,大享口福呢。

这一年藏边五丑中的二丑,在广东滥杀无辜,害死了不少善良之人。洪七公嫉恶如仇,本拟一举手就将他除去,但想他杀一人不难,要寻其余四丑就难了,因此上暗地跟踪,要等他五丑聚会,然后一举屠绝,那知这一跟却跟到了华山。此时四丑已聚,尚有大丑一人未到,却在深夜雪地里遇到杨过,此时听他哭得可怜,忽然老兴勃发,说要收他为徒。

洪七公一生之中,真正收的徒儿只有郭靖、黄蓉二人,此时不知怎的,竟然自己出言要收杨过,心想这孩子定然欢喜拜谢。岂知杨过念念不忘于小龙女,心想你本领虽强胜我师父,我这一生却决不再拜第二人为师,当下摇摇头说:「多谢你,但我不拜你为师。」这一句答覆,使他大感奇怪,他是个十分执拗之人,道:「你不拜我为师,我偏要你拜。」杨过道:「你要打死我,出拳便是,要我拜师却万万不能。」

洪七公见他脾气也和自己一般刚强执拗,更加欢喜道:「咱们且不说这个,我瞧你这肚子也饿啦,咱们吃饱了再说。」于是扒开雪地,找些枯柴断枝生了一个火,杨过帮他检拾柴枝,问道:「煮甚么吃啊?」洪七公道:「蜈蚣!」

杨过只道他说笑,淡淡一笑,也不再问。洪七公道:「我辛辛苦苦,从岭南追藏边五丑到了华山,若不寻几样异味吃吃,怎对得起它?」说着拍了拍肚子。杨过见他全身骨格坚朗,只有这个大肚子却肥肥的有点累赘。洪七公又道:「华山之阴,是天下极阴极寒之处,所产蜈蚣最为肥嫩,广东天时炎热,百物快生快长,那蜈蚣之肉就粗糙了。」杨过听他说得认真,似乎并非说笑,心中好生疑惑。

洪七公一面说,一面加柴,从背上取下一支小铁锅放在柴上,随手抓了两团雪放在锅里,道:「跟我取蜈蚣去吧。」话声甫毕,人已纵到两丈高处的峭壁上。杨过见山势陡峭,不敢就上。洪七公叫道:「没中用的小子,快上来!」杨过最恨别人轻贱于他,听了此言,咬一咬牙,提气直上,心想:「反正死活我也瞧淡了,摔死就摔死吧。」他胆气一粗,轻功施展得更加圆转如意,紧紧跟在洪七公后面,最险峻最难容身之处,居然也给他攀了上去。

只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攀上了一处人迹不到的山峰绝顶。洪七公见他有如此胆气轻功,心中更加喜爱,赞道:「好小子,我非收你做徒儿不可。」杨过道:「老前辈有何吩咐,小人无不从命。拜师之说,再也休提。」洪七公心知他必有难言之隐,欲待查问,却又记挂着美食,于是走到一块大岩石下,双手抓起泥土,往旁抛掷,只见土中露出一支死了大公鸡来。杨过大是奇怪,道:「咦,怎么有一支公鸡?」随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藏着的。」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鸡。杨过生就一对夜眼,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只见鸡腹上咬满了数百条七八寸长的大蜈蚣,红黑相间,花纹斑斓,都在蠕蠕而动。他自小与蛇群为伍,本来并不害怕毒虫,但骤然见到,许多形容可怖的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惧。洪七公大为得意,道:「蜈蚣和鸡生性相克,我昨天在这儿埋了一支公鸡,果然把四下里的蜈蚣都引来啦。」

当下取出包袱,连鸡带蜈蚣一起包了,欢天喜地的溜下山峰。杨过跟随在后,心中发毛:「难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并非故意吓我。」这时一锅雪水已煮得滚热,洪七公打开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条条的抛在锅里。那些蜈蚣挣扎一阵,都僵伏不动了。洪七公道:「蜈蚣临死之前,将毒液毒尿尽数吐了出来,所以这一锅雪水剧毒无比。」他在雪中挖了一个洞,将毒水倒在洞里,山上奇寒彻骨,片刻间凝结成冰。

洪七公取出小刀,将蜈蚣头尾斩去,轻轻一捏,壳儿应手而落,露出那蜈蚣肉雪白透明,如虾如蟹,极是美观。杨过心想:「这样做法,只怕当真能吃也未可知。」只见他又煮了两锅雪水,将蜈蚣肉洗涤乾净,再不馀半点毒液,然后往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个铁盒来。这些盒中盛着油盐酱醋之类,他起了油锅,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时香气扑向鼻端。杨过见他狂吞口涎,馋相毕露,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洪七公将蜈蚣炸得微黄,然后加上作料,伸手往锅中提了一条上来放在口中,轻轻嚼了几嚼,两眼微闭,叹了一口气,只觉天下之至乐,无逾于此矣,他一口气吃了十多条,才向杨过道:「吃啊,客气甚么?」杨过摇头道:「我不吃。」洪七公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我见过不少英雄汉子,杀头流血不皱半点眉头,却没一个敢跟我洪七公吃一条蜈蚣,嘿嘿,你这小子说口硬,却也是个胆小鬼。」

杨过被他一激,心想:「我闭着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几条便是,免得被他小觑了。」当下用两条细枝作筷,伸到锅中挟了一条炸蜈蚣上来,那知洪七公早猜知他的心意,道:「你闭着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气吞他十几条,这叫做无赖撒泼,并非英雄好汉。」杨过冷笑道:「吃毒虫也算是英雄好汉?」洪七公道:「天下大言不惭自称英雄好汉之人甚多,敢吃蜈蚣的却找不出几个。」杨过心想:「除死无大事。」将那条蜈蚣放在口中一嚼。

这一口不嚼,那也罢了,只一口嚼将下去,但觉满嘴鲜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浓,一生之中从未尝过如此异味,一骨碌吞了下去,又去挟第二条来吃,连赞:「妙极,妙极。」

洪七公见他吃得香甜,心中大喜,和他二人你抢我夺,把百馀条大蜈蚣吃得乾乾净净。洪七公伸舌头在嘴旁舐那汁水,恨不得再有一百条蜈蚣下肚子才好。杨过道:「我把公鸡再去埋了,引那蜈蚣来吃。」洪七公道:「不成啦,一来公鸡的猛性已尽,二来近处已无肥大蜈蚣留下。」忽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撒手往雪地里便倒,说道:「我已有七日七夜没睡,难得今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就是天塌下来,你也别吵醒我。」说着鼾声大作,竟已沉沉睡去。

杨过心想:「这位前辈真是奇人。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他要睡三天,我便等他三天就是。」那华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杨过吃了之后,只觉腹中有一团凉意,于是找块岩石坐下,用了一会功,这才全身舒畅。此时满天鹅毛般的大雪兀自下个不停,洪七公头上身上盖满了一层白雪,犹如棉花一般。人身本有热气,那雪花遇热即熔,如何能停留在他脸上?杨过初时大为不解,转念一想,当即领悟:「是了,他睡觉时潜行神功,将热气尽数数在体内。只是好端端一个活人,睡着时竟如僵尸一般,这等内功,纵使重阳先师复生,只怕也未必能够。」杨过这一番推想,原也大有道。当年华山首次论剑,王重阳虽胜过洪七公,但他逝世甚早,到此时已相隔数十年。洪七公在这数十年中功行大进,自是已非王重阳当年所能企及。

眼见天将破晓,洪七公葬身在雪坟之中,只见地下高起一块,却已不露丝毫痕迹。杨过并无倦意,抬头望天,四下里都是暗沉沉的一团,突然听得东北方山边有刷刷刷的踏雪之声,凝神一望,只见五条黑影急忙而来,身法极是迅速,个个身负绝艺。杨过心念一动:「那定是这位前辈所说的藏边五丑了。」急忙在一块大岩石后边躲好。

约摸一盏茶时分,那五人已奔到岩石之前,一人「咦」的一声,叫道:「老叫化的铁锅在此,他必定就在左近。」五个人都是脸现惊惶之色,聚在一起悄悄商议。突然间五人同时分开,就在四周搜索起来。这山峰上道路本窄,一个人行得几步,踏在洪七公身上,觉得脚下一软,「啊」的一声大叫。其余四人一齐围拢,扒开积雪,见洪七公躺在地上,似已死去多时,那五人大喜,伸手探探他鼻息,果然没了呼吸,身上也是冰凉一片。

一人说道:「这老叫化一路跟踪,戏弄得我好苦,原来死在这里。」另一人道:「此人武功卓绝,好端端的怎会死了?」又一人道:「武功最好,难道就不死了?你想:他多大年纪啦。」其余四人一齐称是,说道:「天幸阎罗王抓了他去,否则倒是难以对付。」首先那人道:「来,每人剁这老贼一刀出气!任他英雄盖世,也难保尸安体全。」

杨过手中扣了玉蜂针,心想五人难以齐敌,只有俟机偷发暗器,伤得三两人后,馀下的就容易打发,但他究竟年轻,沉不住气,一听那人说:「每人剁那老贼一刀出出气」,只怕他们伤了洪七公,不及反射暗器,大喝一声,就从岩石后跃了出来。他没有兵刃,随手检起两根树枝,当作判官笔使,双手连发五招,向五人分点五处穴道。他这五招出手之快,实是电光石火一般,就可惜先行大喝一声,五丑有了提防,否则总会有一二人被他点中。饶是如此,五丑也各各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窜避挡架,才逃脱了一点困厄。

五丑均使厚背大刀,五人的武功是一师所传,功夫虽有深浅之别,家数却是一般。各人转过身来,见杨过只是乳臭未乾的少年,衣衫褴褛,手中拿了两段枝柴,猥猥琐琐,貌不惊人,登时把惊惧之心去了八九,那大丑喝道:「臭小子,你是丐帮的小叫化不是?你祖师爷西天去啦,快跪下给爷爷磕头吧。」杨过见了二人刚才闪避的身法,已大致瞧出他们的武功。若论单打独斗,这五人没一个是他对手,但若五人齐上,自己却又抵敌不过。他是个鬼向导之人,听那大丑叫自己磕头,随机应变,说道:「是,小人给五位爷磕头。」抢上一步,拜将下去,突然双手横扫,使出一招「推窗望月」,两根枯柴向左右击了出去。

他左边是二丑,右边是三丑。这一招「推窗望月」使得十分阴毒,三丑功夫较高,急忙竖刀挡架,被他一柴横打在刀背上,虎口发热,大刀险险脱手,五丑却被他扫中脚骨,喀喇一声,脚骨虽不折断,却已痛得站不起身。其余四丑大怒,四柄单刀呼呼呼的劈了过来。杨过仗着身形灵便,东西闪避,四丑一时却奈何不了他。斗了一阵,五丑一跷一拐加入战团,他是武林高手,却中了后生小子的暗算,心中恼怒异常,这一出手犹似拼命。

杨过得玉女心经真传,轻功远在藏边五之上,若要逃走,原亦不难,但他挂念着洪七公,只怕一步远离,五丑就下毒手,因此不能放手相斗,不免连遇险招,他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俯身抱起洪七公,右手舞动枯柴夺路而行,提一口气,发足奔出十馀丈。藏边五丑随后赶来,轻功有高有低,片刻间已是三前二后。

杨过觉得手中的洪七公身体冰冷,不禁暗暗着慌,心想他睡得再沉,也决无不醒之理,我败得如此狼狈,怎么他见死不救,莫非真的死了?于是叫道:「老前辈,老前辈。」洪七公毫无动静,宛似死尸无异,只是并非僵硬而已。杨过稍一停留,后边大丑已到,但他忌惮杨过本事,不敢单独逼近,待得等齐二丑、四丑,杨过却又奔出十馀丈外。藏边五丑见他只是往峰顶攀上,眼见那山峰仅此一条通下山峰来的道路,心想你难道飞上天去?倒也并不着急,一步步的追上。

那山道越走越是险峻,杨过行到一处弯角,见山道两边都是万丈深渊,中间一道窄窄的大桥仅容一人通行,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心想:「此处最好。我就在这里挡他们三天,第四日老前辈若仍不醒,我……我……」想到这里,他也想不下去了,实不知洪七公届时不醒,该当如何。当下加快脚步,将洪七公放在天桥后一块大岩之下,立即转身,大丑已奔到桥头。杨过直冲过去,喝道:「丑八怪,你敢来吗?」

那大丑真怕和他一撞,一齐掉了下去,急忙后退。杨过站在天桥桥头上,是时朝阳初升,大雪已止,放眼但见琼瑶遍山,水晶匝地,阳光在白雪上一映照,更是瑰美无伦。

杨过将人板面具往脸上一戴,喝道:「你丑还是我丑?」藏边五丑的相貌个个生得难看,但也不是怪异绝伦,那一个「丑」字,倒是指他们的行迳而言的居多。这时见杨过双手在脸上一抹,突然变了一副容貌,脸皮腊黄,神情木然,竟如坟墓中钻出来的僵尸一般,五丑面面相觑,无不骇然。

杨过慢慢退回到石梁中心,使个「金鸡独立势」,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在晓风中轻轻摆动,极是得意。五丑心中嘀咕:「丐帮中那里钻出来这一个少年英雄?」他们不敢冲向石梁,聚首商议:「咱们守在这里,输流下山取食,不出两日,定教他饿得筋疲力尽。」当下四人一字排在桥头,由二丑下山搬取食物。

双方僵持半日,杨过不敢过去,四丑不敢过来。到中午时分,杨过盘膝坐下,自行回首看洪七公时,只见他与一日之前的姿势丝毫无变,心想:「他若是睡着,睡梦中翻一个身也是有的,如此一动不动,只怕真的死了。再挨一日,我饿得力弱,更加难以抵敌,不如立即冲出,还能逃生。」他缓缓站立起来,又想:「他说要睡三日,我还是不能舍他而去。」当下强忍饥饿,闭目修习内功,不再瞧五丑吃饭。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与两日前一般卧着,杨过越看越是疑心,暗想:「他明明死了,我固执不去,是为愚信,再饿得半日,他们不必动手,我自己就饿死了。」拿起石梁上的雪块,吞了几团,肚中空虚之感稍见和缓,心想:「我对国不能尽忠,对父母不能尽孝,又无兄姊妹以尽友悌,这个『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古时尾生与女子相约,候于桥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涨,尾生不肯失约,抱桥柱而死,自后此人名扬天下。我杨过遭受世人轻贱,若不守此约,更加不齿于人,纵然死了也要守他三日。」

心念一决,这饥饿之苦,而易忍了。这一日一夜贬眼即过,第四日一早,杨过走到洪七公身前,一摸他的身体,仍旧冰冷,不禁叹了口气,向他作了几揖,道:「老前辈,我已尽了三日之约,可惜前辈不幸身故。弟子无力守护前辈遗体,只好将你抛入深谷,免受奸人折辱。」当下抱起他的身子,走向石梁,要将他抛入万丈深渊之中。

就在此时,五丑见他离开天桥,只道他难忍饥饿,欲待逃走,五人使个眼色,一齐飞奔过来。杨过拘着洪七公抢上去时,最先的大丑已奔到石梁中心。杨过大喝一声,将洪七公往石梁下一抛,向大丑冲了过去。突然间头顶一阵劲风过去,一个人从他头顶窜过,站在他与五丑之间,笑道:「老叫化这一觉睡得好痛快啊!」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这一下杨过大喜过望,五丑惊骇失色,原来洪七公被杨过掷出石梁,他在将要跌落之际,突伸长臂在石梁上一按,从杨过头顶跃过。只见他左手划个半圆,右手一掌推出,正是他生平得意之作「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此时大丑逃避已然不及,明知这一招不能硬接,却也只得双掌一并,招架他这一掌。

看官,想洪七公这一招威震天下,藏边五丑武功再高十倍,也难招架得了,但洪七公此时掌法已练到出神入化之境,强弱大小,收发自如,当下只用了一成威力。但大丑已感双臂发麻,胸口疼痛。二丑见他势危,生怕他被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双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强,二丑向后一仰,险险摔倒。

  四丑站在其后,伸臂相扶。洪七公这一掌之力,又传了过来,接着四丑传三丑,三丑又传到最后的五丑身上。这五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转瞬之间,就要被洪七公单掌之力,一鼓击毙。杨过在旁看得目眩神骇,桥舌难了。洪七公笑道:「你们五个恶贼,平时作恶多端,今日给老叫化一掌打死,想来死也瞑目。」五人扎定马步,鼓气怒目,要合五人之力,与他单掌相抗,只觉前面压力越来越重,胸口烦恶,喘气也感困难。

  就在这紧急当口,只听铎,铎,铎几声响处,山角后一人以头为足,转了出来,正是西毒欧阳锋。杨过失声大叫:「爸爸!」欧阳锋恍若未闻,跃到五丑背后,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撑,一股大力,通过五人身上一路传了过去。洪七公见殴阳锋斗然出现,也是大吃一惊,听杨过叫他「爸爸」,心想原来这小子是他儿子,怪不得如此本事,只觉手上一沉,对方的力道透了过来,急忙加劲反击。

  自华山二次剑之后,十馀年来洪七公与殴阳锋从未会面。殴阳锋神智虽然胡涂,但逆练九阴真经,武功愈练愈怪,愈怪愈强。洪七公曾听郭靖、黄蓉背诵过真经中的一小部分,与自己竟有武功一加印证,也是大有进境,究竟正胜于逆,虽然所知不多,却也不输于西毒。两人数十年前武功难分轩轾,此后各有际遇,今日在华山第三度相逢,一拼功力,居然仍是不分上下。就可怜藏边五丑在天下两大高手之间,昏昏沉沉,全身冷一阵、热一阵,呼吸紧一阵、缓一阵,比经受任何酷刑,更要惨上万倍。

  洪七公或重或轻,连试几次掌力,每一次均被殴阳锋在彼端用足力化解,接着他足上加劲,也难使洪七公退让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时哈哈大笑,向后跃开。

  那藏边五丑身上的压力骤失,不由得摇摇晃晃,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被洪七公与殴阳锋两股大力前后来回交逼,六脏六腑均受重伤,筋骨松软,已成废人,就是七八岁的小儿,也已难抵敌。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贼,总算你们大限未到,反正今后再也不能害人,快快给我滚吧。」藏边五丑脚步踉跄,相携相扶的慢慢去远,当日的凶相霸气,永不复返。

  殴阳锋翻身正立,斜眼望着洪七公,依稀相识,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什么名字?」洪七钆一听,又见他脸上神色迷茫,知他十馀年中前发疯之后,始终未曾痊愈,于是说道:「我叫殴阳锋,你叫什么名字?」殴阳锋心头一震,觉得「殴阳锋」这三字果然好熟,但自己叫什么名字,实在想不起来,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喂,我叫什么名字?」洪七公哈哈笑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快回家想想吧。」殴阳锋怒道:「你一定知道,你跟我说。」洪七公道:「好吧,你名叫臭蛤蟆。」蛤蟆两字,殴阳锋是十分熟悉的,听来有些相似,但细细想落,却又不是。

  他与洪七公是数十年的死仇,憎恨之心深藏于胸,此时虽不明所以,但自自然的见到他就生气。洪七公见他呆呆站着,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备,果然听他大吼一声,恶狠狠的扑将上来,当下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龙十八掌的掌法。当下拳来掌去,襟带朔风,足踏寒冰,两人在那华山之巅的石梁之上,一场龙争虎跃好斗,两边是万丈深渊,只要稍有差失,那就有粉身碎骨之祸。因此上招招是性命相拼,比之以前两次华山论剑的仅赌胜负,凶险又自不同。二人此时都已是垂墓之年,武功虽练到炉火纯青的境地,精力究竟已不若当年。

  因此这番比拼,主要不在赌赛劲力的大小,而是各欲以精奥的招数取胜。这一下可便宜了旁观的杨过,因劲道功力只有对敌者方能感到,掌法招数却显示于外,杨过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明明白白。

当年洪七公和殴阳锋在桃花岛比武,郭靖在旁边看,因而悟得许多武功的妙谛。若论聪明智能,杨过胜于郭靖何止十倍,一个绝顶聪明,一个资质愚鲁,二人实有天渊之别。杨过熟识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比之郭靖当年,武功根基也已不大相同。其时郭靖尚且受惠不浅,此日杨过自然获益更多。二人初交手之时,杨过见地势险恶,生怕殴阳锋掉下山谷,但打到后来,有时见洪七公形势窘迫,不知不觉竟也盼他转危为安,须知殴阳锋是他义父,二人情谊极深,但洪七公举止之中,却有一股至刚至大的正气,令人衷心钦服,肃然起敬。

拆了数百招之后,杨过见二人虽遇凌厉无伦之招术,每能化险为夷,当下不再挂虑二人安危,潜心记忆双方所使的奇妙武功。九阴真经乃天下武术总纲,杨过早已熟习于胸,此时见二人所使每一招与真经要义暗合,不由得惊喜交集,心想:「真经中平平常常一句话,原来能有这许多推衍变化。」

堪堪拆到千馀招,二人武功未尽,但年纪老了,都感气喘心跳,手脚不免迟缓。杨过叫道:「两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饿了,咱们饱吃一顿再比如何?」洪七公听到一个「吃」字,立即退后,连叫「妙极,妙极!」杨过早见五丑用竹篮携来大批冷食放在一旁,于是奔去提了过来,开篮一看,但见冻鸡冻肉,白酒冷饭,一应俱全。洪七公那里与他们客气,抢过一支冰鸡,连骨带肉,咬得格格直响。

杨过拿了一块冻肉给殴阳锋,柔声道:「爸爸,这些日子你在那儿?」殴阳锋瞪着眼睛道:「我在找你。」杨过胸口一酸,心想:「原来世上也有如此真心爱我之人。」抱着他的手臂,说:「爸爸,这位洪老前辈是好人,你不要跟他打架了。」殴阳锋指着洪七公,道:「他,他是殴阳锋,殴阳锋是坏人。」杨过见他神智失常,心中很是难过。洪七公哈哈笑道:「不错,殴阳锋是坏人,殴阳锋该死。」殴阳锋望望洪七公,又望望杨过,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脑海中乱成一团,竭力要想记忆些什么,但终于记不起来。

杨过服侍着殴阳锋吃一些食物,站起身来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辈,他是我的义父,你怜他身患重病。神智胡涂,别跟他为难了吧。」洪七公是个侠义之人,听他这么说,连连点头,道:「好小子,好小子。」那知殴阳锋突然一跃而起,叫道:「殴阳锋,咱们拳脚比不出胜败,再比兵器。」洪七公摇头道:「不比啦,算你胜就是。」殴阳锋道:「什么胜不胜的?我非杀了你不可。」回手折了一大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条棍棒,向洪七公兜头就是一杖。他的蛇杖当年纵横天下,厉害无比,现下杖头虽然无蛇,但这一杖击将下来,杖头未至,一股风已将杨过逼得难以喘气。

他急忙跃开躲避,看洪七公时,只见他拾起殴阳锋折下的一根短枝,当作短棒,二人已斗在一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间无双,但轻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的棒法,此时他逐一使了出来。这一番拚斗,与适才比拼拳脚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见杖去有如神龙夭矫,棒来赛若灵蛇盘舞,或似长虹经天,或似流星追月,当真是:奔雷惊电挥杖手,翻江倒海舞棒人!只把杨过在一旁瞧得惊心动魄,如醉如痴。


三0:  两 败 俱 伤



二人杖去棒来,一直斗到傍晚,兀自难分胜败。杨过见地势险恶,满山冰雪极是滑溜,二人年事已高,若有差失,那可终身遗恨,大声呼喝劝二人罢斗。但洪七公与殴阳锋斗得兴起,那肯停手?杨过见洪七公吃食时的馋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动,或可收效,于是在山野间挖了好些山药、大薯,生火烤得喷香。洪七公闻到香气,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们吃东西要紧。」奔到杨过身旁,抓起两枚山药便吃,虽然煮得满嘴生疼,还是含糊着连声称赞杨过。殴阳锋跟着赶到,举木杖往他头顶劈下。洪七公却不避让,拾起一枚山药往他抛去,叫道:「吃罢!」殴阳锋一呆,顺手接过便吃,浑忘了适才恶斗之事。

当晚三人就在岩洞中睡觉,杨过想要殴阳锋回忆前事,提了几次,殴阳锋终是呆呆不答。有时他伸拳用力敲打自己脑袋,显是在竭力思索,但茫无头绪,十分苦恼。杨过生怕他越想越是疯得厉害,当下劝他静静安睡,自己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是兴奋,起来悄悄依样比拟,但觉奥妙无穷,练了半夜,直到倦极才睡。

次晨一早,杨过尚未十分清醒,只听得洞外呼呼风响,夹着吆喝纵跃之声,急忙奔出,只见洪七公又与殴阳锋斗得难分难舍。杨过叹了口气,心想:「这两位老人家返老为童,越来越是孩儿气了。」静静坐在一旁,暗记二人的杖法棒法,但觉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条理分明,殴阳锋的家数却是难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占得上风,却被他倏便怪招,重又打成平手。

话休絮烦,二人日斗晚睡,一连斗了六日,各自神困力倦,几欲虚脱,但始终不肯容让半招。杨过寻思:「若再恶斗下去,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晚待殴阳锋睡着了,悄悄向洪七公道:「老前辈请借洞外一步说话。」洪七公跟着他出外,离洞十馀丈后,杨过突然跪倒,连连磕头,始终一句话也不说。洪七公一想,登时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怜殴阳锋身上有病,认输退让,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就是这么着。」倒曳木棒,往山下便走。

只走出数步,突闻衣襟带风,殴阳锋从洞中窜出,一杖横扫,怒喝:「老贼,你想逃么?」洪七公让了三招,欲待夺路而走,却被他杖风四八面拦住了,脱身不得。高手比武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个相让之心,登时处处落在下风,狼狈不堪,数次险些命丧于他杖下,眼见他一杖疾进,击向自己小腹,知他这一杖尚有厉害后着,避让不得,当即横棒一挡。忽觉他杖上带着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功,不禁一惊:「你要和我比内力?」心念甫动,敌人内力已逼着过来,除了也以内力招架,更无他策,当下急运功劲,与殴阳锋的内力相抗。

二人的武功练到这步田地,若是偶一疏神中了对方一杖一掌,纵然受伤,却也不致有其大碍,此时比拼内力,却已到了无可容让、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从前数次比武,都因忌惮对方了得,自己并无胜算,决不敢轻易出此一着,生怕求荣反辱,枉自送了性命。那知殴阳锋浑浑噩噩,数日比武不胜,突然以内力相攻。

十馀年前,洪七公恨西毒入骨,但此时年纪老了,火性已减,既见他疯疯癫癫,杨过又一再求情,实已无杀他之意,当下气运丹田,只守不攻,静待殴阳锋内力衰竭。那知对方内力犹如长江浪涛,源源不绝的涌来,过了一浪又是一浪,非但无丝毫消减之象,反而越来越是凶猛。洪七公突然想起一事,不禁大惊失色。

原来洪七公自信内力深厚,数十年来勇猛精进,纵然难以胜过殴阳锋,但若全力守御,无论如何不致落败,岂知拼了几次,殴阳锋的内力竟然愈来愈强。洪七公想起与他隔着藏边五丑比力之际,他足上连运三次劲,竟是一次大似一次,此刻想来,似乎是弟一次进攻的力道未消,第二次进攻又至;二次劲力犹存,第三次跟着上来。如果只守不攻,由得他连运催攻,定然难以抵挡,只有乘隙进攻,使他非守不可,那知他的攻势不致被逐步加强,心念动处,立即运劲反击,二人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

杨过站在一旁,见二人神色紧迫,虽然一动未动,显是各以高深内力相抗,心中大为担忧,他若顾念义父义子之情,只要以一指袭击洪七公后心,他非身受重伤不可,但他见到洪七公凛然正气,却又不忍下手。瞧了一会,殴阳锋忽然大喝一声,头下脚上,倒竖起来,同时甩去脚袜,一双赤脚在空中挥得呼呼风响。洪七公却动也不动,宛似泥塑木雕一般。

二人又僵持一会,殴阳锋足底心透出一缕缕的白气,渐渐愈来愈浓,就如蒸笼一般,全力进攻已然发动。洪七公也是以全力抵御,此时已无法顾到是否要伤对方性命,只求自己不伤已是万幸。

从清晨一直拼到辰时,又从辰时拼到中午,洪七公渐感内力消竭,但对方的攻势仍似狂涛怒潮一般涌来,暗叫:「这老毒原来越疯越是厉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他知道此番拼斗,定然要输,苦在无法退避,只得竭力撑持。那知殴阳锋其实也已濒于油尽灯枯之境,两人都是骑虎难下,不死不休。

又拼了两个时辰,已至申刻,洪七公周身精力用尽,再无半点半滴留存。殴阳锋也是气衰力竭。杨过眼见二人脸色大变,心想再拼一时三剧,非同归于尽不可,若是上前拆解,自己武功与他们相差太远,被二人的内力碰了过来,不死也受重伤。他迟疑了半晌,眼见殴阳锋神色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气,心道:「纵冒大险,也得救了他们性命。」于是折了一根树干,走到二人之间,盘膝坐下,按照小龙女所传的内功诀窍,运功护住全身,但觉气转百穴,流转自如,咬一咬牙,伸树干往二人的杖棒之间挑去。

岂知这一挑居然毫不费力,二人的内力从树干上传来,被他运内力一挡,立即卸去,原来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西毒北丐虽然武功盖世,但互相耗了这几日,连一个常人都是已难损伤,何况杨过?只见二人委顿在地,脸如死灰,难以动弹。杨过叫道:「洪老前辈,爸爸,你们没事么?」二人呼吸也觉艰难,那里还有力气回答?

杨过要将他们扶进洞去休息,洪七公轻轻摇头。杨过知道二人受伤极重,不敢移动,当晚就睡在二人之间,只怕他们半夜里又起来拼命。其实二人欲运内功疗伤已不可得,那里还能互斗?次日杨过起来见二人气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靡,心中极为惊慌,当下挖掘山药烤了,服侍他们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方才略见精神,杨过将他们分别扶进山洞,一个睡在东首,一个睡在西首,自己在中间隔开。

如此休养数日,洪七公胃口一开,复元就快。殴阳锋却镇日价不言不语,神色郁郁,杨过逗他说话,他只是不答。这日二人相对卧着,洪七公忽然叫道:「臭蛤蟆,你服了我么?」殴阳锋道:「服什么?我还有许多武功尚未用出,若是尽数施展,定要打得你一败涂地。」洪七公大笑,道:「正巧我也有好多武功未用。你听见过丐帮的打狗棒法没有?」

殴阳锋一凛,心想:「自古相传,丐帮帮主有一套打狗棒法,使将出来神妙无方,但他和我这样拼命恶斗,始终未用,看来也是徒具虚名。要不,他就压根儿不会。」于是说道:「打狗棒法有什么了不起?」洪七公此时颇为后悔,日前与他拼斗之际,若是使出打狗棒法,定能打垮西毒,可惜自信过甚,以为纵然不用这套丐帮至宝,也能胜他,岂知终于闹了个两败俱伤。眼下要待再用,已没了力气,但听他此言,心头甚不服气,灵机一动,向杨过招招手,叫他俯耳过来,说道:「我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你知道么?」杨过点点头,原来他在全真教重阳宫中曾听师兄们说起,丐帮前任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盖世,肝胆照人,乃是当世大大的英雄好汉。

洪七公道:「现下我有一套武功传给你。这武功向来只传帮主,不传旁人,只是你义父出言小觑于我,我却要你演给他瞧瞧。」杨过道:「老前辈这武功既然不传外人,弟子不学也罢。我义父神智未复清明,老前辈不必跟他一般见识。」洪七公摇头道:「你虽学了架式,若不知运劲诀窍,临敌之际全然无用。我又不要你去打义父,只要伸手投足摆个姿势,他就明白了。所以也不能说是传你功夫。」杨过心想:「这套武功既是丐帮镇帮之宝,我义父又未必抵挡得了,我又何必帮你嬴我义父?当下只推不肯学他丐帮秘传。」

洪七公窥破了他的心意,高声道:「臭蛤蟆,你义子知道你敌不过我的打狗棒法,不敢摆式子给你瞧。」殴阳锋大怒,叫道:「孩儿,我还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你快摆出来我瞧。」两人一股劲儿的相逼,杨过无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边。洪七公叫他取过树枝,将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双犬」细细说给了他听。杨过何等聪明伶俐,一学即会,当即照式演出。

殴阳锋见他出棒的招式极为神奇,果然厉害,一时难以化解,想了良久,将一式杖法说给杨过听了。杨过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赞了声:「好!」又说了一招棒法。

话休絮烦,两人如此大费唇舌的间接比武,比到傍晚,也不过拆了十馀招,但杨过却已累得满身大汗。次晨又比,三十六路棒法不到正午已经说完,但棒法虽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变化却是奥妙无穷。越到后来,殴阳锋思索的时间越长,若是当真比武,招数滚滚而至,岂能容他如此琢磨?但殴阳锋所化功夫虽多,每一招却也均是攻守兼备的佳作,使洪七公大为叹服。

如此又比了三日,到这日傍晚,洪七公将第三十六路棒法「拨草寻蛇」的第六变说了,这是打狗棒法最后一招最后一变的绝招,按着武学原理,决计无法可破,殴阳锋自然难有对策,当晚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次晨杨过尚未起身,杨过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孩儿,你就用这杖法破他。」叫声又是兴奋,又是紧迫。杨过听他呼声有异,一见他的相貌,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殴阳锋虽然年纪已老,但因内功精湛,须发也只略现灰白,这晚用过度,一夜之间竟然须眉尽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岁。

杨过心中极为难过,欲待开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殴阳锋却一叠连声的相催,只得根据式演了出来。洪七公一见,突然脸如死灰,本来瘫痪在地,难以动弹,此时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跃而起,大叫:「老毒物,殴阳锋,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说着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杨过大惊,只道他要伤害义父,急忙拉他背心,那知他抱得甚紧,竟然拉之不动。

只听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殴阳锋,亏你想得出这一着绝招,老叫化今日服你了,好殴阳锋,好殴阳锋。」殴阳锋年事本高,又经数日恶斗,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听他连叫三声「殴阳锋」,突然回光反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来往事,历历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我是殴阳锋,我是殴阳锋!」声音犹如金属相击,铿铿然极为刺耳,只见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哈哈大。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一动也不动了。

杨过大惊,连叫:「爸爸,老前辈!」竟无一人答应。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而倒,竟已死去。杨过惊骇不已,俯身看殴阳锋时,也已没了呼吸,二人笑声虽歇,脸上却犹带笑容,山谷间兀自隐隐传来二人大笑的回声。

北丐西毒二人一正一邪,数十年来反复殴斗,互不相下,岂料同时在华山绝顶归天。两人一生恨恶,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数十年的怨仇,一笑而罢!

杨过一时之间没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瞧这情形实在不像。他想:「宁可当其假,不可作其真。」将二人尸体放在洞中,自己睡在泂中守护,一直守了七日七夜,但见两尸脸上变色,才知当真死去,当下大哭了一场,就在洞中并排挖了两个坑,将两位武林奇人葬了。出得洞来,只见洪七公殴阳锋当日恶斗时在雪中踏出的足印,此时都已结成了坚冰,足印犹在,人却已入黄土。杨过踏在足印之中,想像二老相斗的情景,不禁又伤心起来。又想如二老这般练成惊世骇俗的武功,到头来却要我这不齿于人的小子掩埋,什么荣名威声,也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他回到洞中,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心想:「我义父虽然了得,终究是逊于洪老前辈一筹。他打狗棒法使出之时,义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当真对敌,那容他有思索馀裕?」叹息了一阵,觅路往山下而去。这番下山,他是信步而行,也不辨东西南北,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四海飘零,待得寿数尽了,随处躺下也就死了。

在这华山顶上不过半月光景,杨过却似渡过了好几年,上山时自觉遭人轻溅,满腔怨愤,下山时却觉世事只如浮云,别人看重也好,轻溅也好,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小小年纪,竟然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来。

不一日来到陕南一处荒野之地,放眼望去,尽是枯树败草,朔风肃杀,吹得长草起伏不定,突然间西边雷声隐隐,烟雾扬起,过不多时,数百匹野马狂奔而来,离他约有里许,掠过眼前。

这些野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杨过不禁看得心旷神怡,正得意间,忽听身后一声悲嘶。他转过身来,只见一匹瘦马,拖着一车山柴,沿大路缓缓走来,想是那瘦马眼见同类有驰骋山野之乐,自己却劳神苦役,致发悲鸣。那马又瘦又高,骨格嶙峋,全身毛皮零零落落,生着癞子,其丑无比。一个莽汉坐在车上,嫌那马走得慢,一鞭一鞭的打它。

杨过自己受人欺侮多了,见这瘦马如此苦楚,同情之心大发,眼眶一红,眼泪几欲夺目而出,站在道路中间,喝道:「兀那汉子,你鞭打这马干么?」那莽汉见一个衣衫褴褛、化子模样的少年拦路,举起马鞭喝道:「快让路,不要小命了么?」说着又是一鞭往马背上打去。杨过大怒,叫道:「你再打马,我杀了你。」那莽汉哈哈大笑,挥鞭猛往杨过头上抽来。

杨过夹手夺过,倒转马鞭,吧的一响,挥鞭在空中打了个圈子,卷住了那莽汉的头颈,一把拉下马来,夹头夹脸的抽打了他一顿。那瘦马样子虽丑,却似甚有灵性,见那莽汉被打,纵声欢嘶,伸头过来夹在杨过腿上挨挨擦擦,显得甚是亲热。杨过拉断了它拉车的挽索,拍拍它的背,指着远处马群奔过所留下的烟尘,说道:「你自由自在的去吧。」

那马前足人立,长嘶一声,向前直奔,那知它饿得久了,突然狂奔,力气支持不住,只奔出十馀丈,后腿一软,摔倒在地。杨过见着不忍,跑过去托住它的腹,喝一声:「起!」将它托了起来。那莽汉见他神勇,连大车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来,撤腿就跑,直跑到半里以外,这才大叫:「强人哪,抢马哪。」杨过觉得好笑,扯了些青草喂那瘦马。他自己一生不幸,见了此马遭逢坎坷,不禁同病相怜之心大作,抚着马背说道:「马啊马啊,以后你随着我便了。」牵着它慢慢走到市镇,买了些料豆麦子喂它吃了一个饱,第二日见它精神健旺,这才骑着它缓缓而行。

这匹癞马初时脚步蹒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那知它越走越好,七八日后食料充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飞。杨过说不出的喜欢,更是加意喂养。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癞马忽然走到桌旁,望着邻座的一碗酒不住鸣嘶,竟似意欲喝酒。杨过好奇心起,叫酒保取过一大碗酒来,放在桌上,在马头上抚摸几下,那马张开大口,一下子就将一碗酒喝乾了,扬尾踏足,甚是喜悦。杨过觉得有趣,又叫取酒来,那马一连喝了十馀碗,兴犹未尽,杨过再叫取酒时,那酒保见他衣衫破烂,怕他无钱会钞,却推说没酒了。

饭后上马,那癞马酒兴大发,洒开大步,驰得犹如癫了一般,道旁树木纷纷倒退,当真是疾逾飞鸟。只是普通骏马奔驰时又稳又快,这癞马快是快了,身躯却是忽高忽低,或窜或伏,若非杨过一身极高的轻功,却也骑它不得。这马更有一般怪处,只要见道上有牲口在它前头,它非发足抢过不可,不论牛马驴骡,它就是累死也得赶过,这一副逞强好胜的脾气,似是因它生平受尽欺辱而来。一匹千里驹屈于村夫之手,风尘困顿,郁郁半生,此时忽得一展骏足,自是要飞扬奔腾了。

这一副劣脾气倒与杨过甚是相投,一人一马,哥儿俩居然结成了朋友。杨过本来情致郁闷,途中调马为乐,究竟是少年心性,没几日又开心起来。不知不觉,又沿着旧道穿蓝关、越商县、经龙驹寨,向荆紫关而来。沿路想起调笑陆无双、戏弄李莫愁之事,在马上不自禁的好笑。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断遇见化子,瞧那些人的神色,很多都是武功高强之辈,心中一凛:「难道陆无双和丐帮的纠葛,尚未了结?又莫非丐帮大集人众,要和李莫愁一决雌雄?这热闹倒是不可不看。」随又想起洪七公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他对丐帮本来无甚好感,但想到洪七公正气凛然的神情,不自禁的对丐帮有了亲近之意,心想若是时机凑合,就该将洪七公逝世的信息告知他们。

又行一阵,但见路上化子越来越多,凡是身负布袋的,一般化子对之就有恭敬之意。这些化子见了杨过,都是微感诧异,他衣衫打扮和化子无异,但丐帮之中却决计无人骑马。杨过也不理会,按辔徐行,忽听空中雕鸣啾啾,那两头白雕向前扑了下去。道旁一个化子说道:「黄帮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会。」又一个化子道:「不知郭大侠来是不来?」

第一个说话的化子道:「他夫妇俩秤不离锤,锤不离秤……」还待说下去,一瞥眼见杨过勒定了马不行听他们说话,向他瞪了一眼,住口不说了。

杨过听到郭靖与黄蓉的名字,心里微微一惊,但他此时心性,与从前已大不相同,暗暗冷笑:「从前我在你家吃闲饭,被你们轻贱戏弄,那时我年幻无能,吃了不少苦头。此刻我以天下为家,还须倚靠你什么?」心念一转:「我不如装作落魄潦倒,前去投靠,瞧他们如何待我。」

于是寻了一个僻静所在,将头发扯得稀乱,伸手在左眼上打了一拳,面颊上抓了几把,一支眼睛登时青肿,脸上多了几条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这时更把衣服再撕得精皮牵扯,在泥尘中打了几个滚,配上这匹满身癞疮的丑马,果然是一副穷途末路、奄奄欲毙模样。装扮已毕,一跷一拐的回到大路,马也不骑了,随着众化子而行。丐帮中有人打切口问他,是否去参与大宴,杨过瞪目不懂,但始终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后的走着。

一行人迤逦而行,天色将暮,来到一座破旧的大庙之前,只见两头白雕栖息在庙前一株大树上,武氏兄弟一个手托盘子,另一个在盘中抓起肉块,抛上去喂雕,日前他哥儿俩与郭芙合斗李莫愁,杨过也曾在旁打量,只是当时一直凝神瞧着郭芙,对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时斜目而视,但见武敦儒行动骠悍,举手投足之间精神十足,武修文却是轻捷灵动,东奔西走,没一剧儿安静。武敦儒穿着酱色的茧绸袍,武修文则昃宝蓝色山东大绸袍,腰中都束着绣锦的英雄条,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众。

杨过上前打了一个躬,结结巴巴的道:「两……两位武兄请了,别来……别来安好。」这时庙前庙后都聚满了乞丐,个个鹑衣百结,杨过虽然灰尘扑面,混在众人之中并不显得刺眼,武敦儒还了一礼,精光闪闪的眸子向杨过脸上打了一个滚,却认他不出,说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谁?」杨过道:「贱名不足挂齿,小弟……小弟想求见黄帮主。」武敦儒听他的声音有些熟悉,正要向他查问,忽然庙门口一声银铃似的声音叫道:「大武哥哥,你结的发辫儿不好,你瞧,又乱啦。」武敦儒听到声音,急忙撇下杨过,迎了上去。

杨过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女穿着淡绿衫子,从庙里快步而出,但见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正是郭靖的女儿郭芙。她的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是项颈中挂着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是粉装玉雕一般。杨过只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惭形秽,就转过了头不看,武氏兄弟一齐抢上,尽力巴结,只是武敦儒举止之中微带傲气,处处自拿身分,武修文却是讨好唯恐不及。

武敦儒走出两步,记起了杨过,转头道:「你是来赴英雄宴的吧?」杨过也不知英雄宴是什么,顺口应了一声。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这位朋友,明儿招呼他赴荆紫关去。」说着自顾和郭芙说话,再也不去理他。那化子答应了,过来招呼,请教姓名。杨过照实说了,他在武林中原是无名之辈,那化子自然没听见过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称姓王行十三,是丐帮中的二袋弟子。他武功不高,辈份又低,只是口齿便给,办事勤快,上辈弟子就派他接待宾客。王十三道:「杨兄是何来?」杨过道:「适才从西北来。」王十三道:「咦,杨兄是全真派门下的了?」杨过听到「全真派」三字就头痛,摇头道:「不是。」王十三道:「杨兄的英雄帖一定带在身边了?」

杨过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称得上是什么英雄?只是从前曾与贵帮黄帮主有一面之雅,特来求见,想告借些盘缠还乡。」王十三眉头一皱,沉吟半晌,道:「黄帮主正在接待天下英雄,只怕没空见你。」杨过此次原是特意要装得寒酸,对方愈是轻视,他心中愈是得意,当下更加可怜巴巴的哀求,那丐帮侠义为怀,丐帮帮众个个穷人出身,向来扶危解困,决不轻贱穷人,王十三听他说得亲切,道:「杨兄弟,你先饱餐一顿,明日咱们一齐上荆紫关去。做哥哥的给你回禀帮主,瞧她怎么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来叫他杨大哥,现下听他不是英雄宴上的人,自己年纪比他大得,就改口称杨兄弟了。杨过连连称谢。王十三邀他去进破庙,捧出饭菜飨客。

丐帮帮规,本丐之人即使逢到喜庆大典,也要把鸡鱼牛羊弄得稀烂,好似残羹剩肴一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招待客人,却是完整的酒饭,杨过正吃之间,眼前斗然一亮,只见郭芙笑语盈盈,从外面飘然而入,见杨过坐在佛像之旁吃饭,眼睛向他瞧也不瞧,自管和武修文说话,只听他答道:「好,咱们今晚夜行,连夜赶到荆紫关。我去把你红马牵出来。」三人一面说一面走进后院,不久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庙,但听得蹄声杂沓,三人迳自上马去了。杨过的一双筷子插在菜碗中,听着蹄声隐隐远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了他,和他一同往荆紫关去,沿途除有不少丐帮帮众之外,男女老少,武林人物很多,有的魁梧雄伟,有的矮小瘦削,个个步履健,想来都是赴英雄宴去的了。杨过不知那英雄帖是什么东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说,当下假痴假呆,一味装傻。

傍晚时分,杨过和王十三到了荆紫关。那荆紫关是奉豫之间的要塞,地势极为险恶,市肆却不繁盛,王十三引着杨过越过市镇,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见前面数百株古槐围绕着一座大庄院,各路英雄都向那庄院走去。那庄内房屋接着房屋重重叠叠,一时也瞧不清那许多,看来接待数千宾客,也是绰绰有馀。

王十三在丐帮的地位甚低,他知帮主此时正有要务忙碌,那敢回禀告借盘缠这等小事?安排了他吃饭睡觉之所,自和朋友说话去了。杨过在偏厅中吃过了饭,见这庄子气势很大,庄丁们来去侍候,川流不息,心中暗暗纳罕,不知主人是谁?何以有这等声势?他刚放下饭碗,忽听有人说道:「庄主夫妇亲自迎客,咱们瞧瞧去,不知是那一位英雄到了?」只听得砰砰砰放了三声号炮,鼓乐手奏起乐来,庄丁们两行排开,礼节显得极为隆重。众人都让在两旁,只见门后并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纪,男的长身玉立,穿着锦袍,脸留微须,气宇轩昂,凛然生威;女的皮肤白皙,似乎是个贵妇。宾客们悄悄议论:「这是陆庄主,那是陆夫人。」

两人之后又是一对夫妇,杨过一见,心中一凛,不由得脸上发热,那正是郭靖、黄蓉夫妇。数年不见,郭靖气度更是沉着,黄蓉却是淡紫的绸衫,但她是丐帮帮主,只得在衫上不当眼处打上几个补钉了事。靖蓉身后是郭芙与武氏兄弟,此时大厅上点起无数明晃晃红烛,烛光一映,但见女的愈加娇艳男的越是英武。宾客们指指点点:「这位是郭大侠,这位是黄帮主。」「这位花一般的姑娘是谁?」「是郭大侠和黄帮主的女儿?」「咦,那两位少年是他们的儿子了?」「不是,是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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