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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顶峰

[旧版书] 旧版鹿鼎记连载下部连载完!全部七集146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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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6 13:3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頂峰兄您無私的奉獻
发表于 2008-6-10 01:1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您無私的奉獻 谢谢楼主啦~
发表于 2008-6-11 2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素心剑》《飞狐外传》《侠客行》可以说是真正的最后三部旧版,网上目前几乎已经绝迹了。

[ 本帖最后由 春秋大义 于 2008-6-16 22:34 编辑 ]
发表于 2008-6-13 13:27 | 显示全部楼层
顶峰,谢谢了。后续部分期待ing……
发表于 2008-6-16 22:35 | 显示全部楼层
真希望最后几部旧版早日重现江湖,呵呵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一回  妙语解厄

    韦小宝听到「有勇有谋的英雄好汉」这九个字评语,不由得大为欢喜,连连点头。布政司道:「韩魏公封为魏国公,那不用说了。王安石封荆国公,王珪封歧国公。四个人不但做宰相,而且都封国公,个个既富贵,又寿考。韦大人少年早达,眼下又封了伯爵,再升一级,便是侯爵,再升上去,就是公爵了。就算封王、封亲王,那也是指日间的事。」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但愿如大人金口,这裏人人也都升官发财。」众官一齐站起身来,端起酒杯,说道:「恭祝韦大人加官晋爵,公侯万代。」
    韦小宝站起身来,和众官乾了一杯,心想:「这官儿会说故事,讨人欢喜。他叫甚麽名字,我可忘了,回头问个清楚,日後不妨给他点好处。若是叫他到北京办事,时时听他说说故事,不强似说书先生吗?」布政司又道:「那韩魏公後来带兵,镇守西疆。西夏国人见了他怕得要死,不敢兴兵犯界。西夏人当时怕了宋朝两位大臣,一位就是韩魏公韩琦,另一位是范文正公范仲淹。当时天下有两句话道:『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将来韦大人带兵镇守西疆,那是『军中有一韦,西贼见之忙下跪』!」
    韦小宝大乐,说道:「『西贼』两字妙得很,平西王这西……」忽然心想:「吴三桂还没起兵,可不能叫『西贼』,」忙改口道:「平西王镇守西疆,倒也太平无事,很有功劳。」吴之荣道:「平西王智勇双全,劳苦功高,爵封亲王,儿子做了额驸,将来韦大人大富大贵,寿比南山,定然也跟平西王一般无异。」韦小宝心中大骂:「辣块妈妈,你要我跟吴三桂这大汉奸一般无异。这老乌龟指日就要脑袋搬家,你叫我跟他一样!」
    那布政司平日揣摩朝廷动向,日前见到邸报,皇上下了撤藩的旨意,便料到吴三桂要倒大霉,这时见韦小宝脸色略变,更是心中雪亮,说道:「韦大人是皇上亲手提拔的大臣,乃是圣上心腹之寄,朝廷柱石,国家栋梁。平西王目前虽然官爵高,终究是不能跟韦大人此的。吴府尊这个比喻,有点不大对。韦大人祖上,唐朝的忠武王韦皋,曾大破吐蕃兵四十八万,威震西陲。当年朱泚造反,派人邀韦忠武王一同起兵。忠武王对皇帝忠心不贰,那肯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立刻将反贼的使者斩了,还发兵助朝廷打平反贼,立下大功。我看韦大人相貌堂堂,福气之大,无与伦比,想必是韦忠武王传下来的福泽。」
    韦小宝微笑点头。其实他连自己姓甚么也不知道,只因母亲叫作韦春芳,这就跟了娘姓,想不到姓韦的还有这样一位大来头的人物,这布政司硬说是自己的祖先,实在光采之至。听他言中之意,居然揣摩到吴三桂要造反,这人的才智,也很了不起了。
    吴之荣给布政司这麽一驳,心中不忿,但不敢公然和上司顶撞,说道:「听说韦大人是正黄旗人。」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他是满洲人,又怎能跟唐朝的韦皋拉得上干系?」布政司笑道:「吴府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今圣天子在位,对天下万民一视同仁,满汉一家,又何必有畛域之见?」
    这几句话实在有些强辞夺理,吴之荣却不敢再辩,心想再多说得几句,说不定更会得罪钦差,当下连声称是。布政司道:「平西王是咱们扬州的高邮人,他姓吴,吴府尊跟平西王可是一家吗?」吴之荣不是高邮人,本来跟吴三桂没什么干系,但其时吴三桂权势薰天,他趋焰附势,颇以姓吴为荣,说道:「照族谱的排行,卑职比平西王矮了两辈,该称王爷为族祖了。」布政司点了点头,不再理他,向韦小宝道:「韦大人,这金带围芍药,虽然已不如宋时少见,如此盛开,却也罕见。今日恰好在韦大人到来赏花时开放,这不是巧合,定是有天意的,卑职有一点小小意见,请大人定夺。」
    韦小宝道:「请老兄指教。」布政司道:「指教二字,如何敢当?那芍药花根,药材行中是有的,大人要用来饲马,想来药材铺中制炼过时更有效力。卑职吩咐大量采购,运去京师备用。至於这裏的芍药花,念着它们对大人报喜有功,是否可以暂且留下?他日韦大人挂帅破贼,拜相封王,就如韩魏公、韦忠武王一般,再到这裏来赏花,那时金带围必又盛开,迎接贵人,岂不是一桩美事?据卑职想来,将来一定是戏文都有得做的。」韦小宝兴高采烈,道:「你说戏子扮了我唱戏?」
    市政司道:「是啊,那自然要一个俊雅漂亮的小生来扮韦大人了,还有些白胡子、黑胡子、大花脸、白鼻子小丑,就扮我们这些官儿。」众官都是哈哈大笑。韦小宝笑道:「这出戏叫做甚么名字?」布政司向巡抚道:「那得请抚台大人题个戏名。」他见巡抚一直不说话,心想不能冷落了他。巡抚笑道:「韦大人将来要封王,这出戏文就叫做『韦王簪花』吧?」众官一齐赞赏。
    那布政司这么转弯抹角的一番话,居然救了数千株芍药的厄运,韦小宝心中一乐,也不再计较当年的旧怨,心想:「老子做宰相是做不来的,大破西贼,弄个王爷玩玩,倒也干得过,若是拔了这些芍药,只怕兆头不好。」一眼望出去,见芍药圃中的金带围少说也还有几十朵,心想:「那裏便有这许多宰相了,难道你们个个都做宰相不成?抚台、司藩台还有些儿指望,这吴之荣贼头狗脑,说什么也不像。」明知布政司意在保全芍药,做官的诀窍首在大家过得去,这叫做「花花轿子人抬人」,你既然捧了我,我就不能一意孤行,叫扬州通城的官儿脸上都下不来,当下不再提芍药之事,笑道:「将来就算真有这一出戏,咱们也都看不着了,不如眼前先看看戏罢!」   
    众官齐声称是。吴之荣早有预备,吩咐下去,只听得棚外环佩玎琅,跟着传来一阵香风。韦小宝精神一振,心道:「有美人看了。」果见一个女子娉娉婷婷的走进花棚,向韦小宝行下礼去,娇滴滴的说道:「钦差大人和众位大人万福金安,小女子梁玉娇侍候唱曲。」
    只见这女子三十来岁年纪,打扮华丽,姿色却是平平。笛师吹起笛子,她便唱了起来,唱的是杜牧的两首扬州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笛声悠扬,歌声宛转,甚是动听。韦小宝瞧着这个歌妓,心中有些不耐烦起来。
    那梁玉娇唱罢,又进来一名歌妓。这人三十四五岁年纪,举止嫺雅,歌喉更是熟练,纵是最细微曲折之处,也是唱得抑扬顿挫,变化多端。唱的是秦观一首「望海潮」词:「星分牛斗,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人起,朱帘十里春风。豪杰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
    这首词确是唱得极尽佳妙,但韦小宝听得十分气闷,忍不住大声打了个呵欠。那「望海潮」一词这时还只唱了半首,吴之荣甚是乖觉,挥了挥手,那歌妓便停住不唱,行了礼退下。吴之荣陪笑道:「韦大人,这两个歌妓,都是扬州最出名的,唱的都是扬州繁华之事,不知大人以为如何?」他听说钦差大人要以禅智寺为行辕,料想必是一位风雅之士,所以点的曲子都是著名诗词。那知道韦小宝听曲,第一要唱曲的年青貌美,第二要唱风流小调,第三要唱得浪荡风骚。当日陈圆圆以倾国倾城之貌,再加连说带唱,一路解释,才令他听完一曲「圆圆曲」。眼前这两个歌妓姿色平庸,神情呆板,所唱的又不知是什麽东西,他打了呵欠,已可算是客气之极了,听得吴之荣问起,便道:「还好,还好,就是太老了一点,这种陈年宿货,兄弟没什麽胃口。」
    吴之荣道:「是,是。杜牡之是唐人,秦少游是宋人,的确是太陈旧了。有一首新诗,是眼下一个新进诗人所作,此人叫作查慎行,成名不久,写的是扬州田家女约风韵,新鲜得很,新鲜得很。」作个手势,侍役传出话去,又进来一名歌妓。
    韦小宝说「陈年宿货」,揩的是歌妓,吴之荣却以为是说诗词太过陈旧。韦小宝对他所说什麽杜牧之、秦少游自是不知所云,只懂了「扬州田家女的风韵,新鲜得很,新鲜得很」这句话,心想:「既是新鲜得很的扬州田家女,倒也不妨瞧瞧。」那歌妓走进花棚,韦小宝不看倒也罢了,一看之下,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登时便要发作。原来这歌妓五十尚不足,四十颇有余,鬓边已见白发,额头大有皱纹,眼应大而偏细,嘴须小而反巨。见这歌妓手抱琵琶,韦小宝怒火更盛,心想:「凭你也来学圆圆!」却听弦索一动,宛如玉响珠跃,鹂啭燕语,倒也好听。只听她唱道:
    「淮山浮远翠,淮水漾渌。倒影入楼台,满栏花扑扑。谁知阛阓外,依旧有芦屋。时见淡妆人,青裙曳长幅。」
    歌声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韵节,时而如流水淙淙,时而如银铃玎玎,最後「青裙曳长幅」那一句,琵琶声若有若无,缓缓流动,众官无不听得心旷神怡,有的凝神闭目,有时摇头晃脑。琵琶声一歇,众官情不自禁的一齐喝采。那巡抚道:「诗好,曲子好,琵琶也好。当真是荆钗布裙,不掩天香国色。不论做诗唱曲,从淡雅中见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
    韦小宝哼了一声,问那歌妓道:「你会唱『十八摸』吧?唱一曲来听听。」众官一听,尽皆失色。那歌妓更是脸色大变,突然间泪水涔涔而下,转身奔出,拍时一声,琵琶掉在地下。那歌妓也不拾起,竟自奔了出去。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你不会唱,我又不会罚你,何必吓成这个样子?」
    那「十八摸」是极淫秽的小调,连摸女子身上十八处,每一摸有一样比喻形容。众官虽然人人都会听过,但在这盛宴雅集的所在,怎能公然提到?那岂不是大玷官箴?那歌妓的琵琶和歌喉,在扬州久享盛名,不但善於唱诗,而且自己也会做诗,向来卖唱不卖身,名动公卿,扬州的富商巨贾等闲要见她一面也不可得。韦小宝问这一句话,於她自是极大的羞辱。
    那布政司低声道:「韦大人爱听小曲,几时咱们找几个会唱的,来好好听一听。」韦小宝道:「连『十八摸』也不会唱,这老婊子也差劲得很了。几时我请你去鸣玉坊丽春院去,那边的娘子会唱的小调多很得。」此言一出口,立觉不妥,心想:「丽春院是无论如何不能请他去的。好在扬州妓院子甚多,九大名院、九小名院,随便那一家都好玩。」举起酒杯,笑道:「喝酒,喝酒。」众文官听他出语粗俗,脸上都有些尴尬,借着喝酒,人人都装作没有听见。一干武将却是脸有欢容,均觉和钦差大人颇为志同道合。
    便在此时,只见一名差役低着头走出花棚,韦小宝见了他的背影,心中一动道:「这人的背影好熟,那是谁啊?」但後来这差役没再进来,过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几杯酒,韦小宝只觉跟这些文官应酬索然无味,既不做戏,又不开赌,实在无聊之极,脑子裏只是在唱那「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头发边……」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来,说道:「兄弟酒是够了,告辞。」向巡抚、藩司、臬司等几位大员拱拱手,便走了出去。众官齐出花棚,送他上了大轿。
    韦小宝回到行辕,吩咐亲兵说要休息,不论什么客来,一概挡驾不见,入房换上了一套破烂衣衫。那是数日前要双儿去市上买来时,扯破数处,在地下践踏一过,又倒上许多灯油,早巳弄得污秽油腻不堪。帽子鞋袜,连结辫子的头绳,也都换了破旧的劣货。从炭炉裏抓了一把炉灰,用水调开了,在脸上、手上乱涂一起,在镜子裏一照,果然是回复了当年丽春院裏当小厮的模样。
    双儿服侍他更换衣衫,笑道:「相公,戏文裏钦差大臣包龙图微服私访,就是这个样子吗?」韦小宝道:「差不多了,不过包龙图生来是黑炭脸,不用再搽黑灰。」双儿道:「我跟你去好不好?你独个儿的,要是遇上了甚麽事,没个帮手。」韦小宝笑道:「我去的地方,美貌小妞儿是去不得的。」说着便唱了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双儿的脸蛋边……」伸手去摸她脸。双儿红着脸嘻嘻一笑,避了开去。
    韦小宝将一叠银票塞在怀裏,又拿了一包碎银子,捉住双儿,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从後门溜了出去。守卫後门的亲兵喝问:「干甚么的?」韦小宝道:「我是何家奶妈的儿子的表哥的妹夫,你管得着吗?」那亲兵一怔,心中还没算清这亲戚关系,韦小宝早巳出门。   
    扬州的大街小巷他无不烂熟,几乎闭了限睛也不会走错,不多时便来到瘦西湖畔的鸣玉坊,隐隐只听得各处门户中传出箫鼓丝竹,夹着猜拳唱曲、呼么喝六。这些声音一入耳,当真比钧天仙乐还好听十倍,心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丽春院外,但见门庭依旧,跟当年离去时并无分别。他悄悄走到院侧,推开边门,溜了进去。
    他想这次去私会娘亲,只能悄悄塞给她一叠银票,然後再差亲兵送她去北京。丽春院中那些老鸨、龟奴、婊子,每个人不妨赏上一二百两银手,摆过阔後,便去隔壁「琼花院」听曲子赌钱。他蹑手蹑脚的走到母亲房外,一张之下,见房裏无人,知道母亲是在陪客,心道:「辣块妈妈,不知是那个瘟生这当儿在嫖我妈妈,做我的乾爹。」走进房中,见床上被褥还是从前那套,只是已破旧得多,心想:「妈妈的生意不大好,我乾爹不多。」侧过头来,见自己那张床还是摆在一旁,床前放着自己的一对旧鞋,床上被褥倒浆洗得乾乾净净。走过去坐在床上,见自己的一件青竹布长衫摺好了放在床角,心中有些歉意:「妈是在等我回来。他妈的,老子在北京快活,□差人送钱给妈,实在记心不好。」横卧在床,□母亲回来。
    (第五集完)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二回  母子重逢

    妓院中规矩,嫖客留宿,另有陈设华丽、锦褥绣被的大房。众妓女自住的小房,却是颇为简陋。年青貌美的红妓住房较差,像韦小宝之母年纪已经不小,生意冷落,院中老鸨待她自然也马虎得很了。他母亲所住的是一间薄板房,韦小宝躺了一会,忽听得隔房有人厉声喝骂,正是老鸨的声音:「老娘白花花的银子买了你来,你推三阻四,总是不肯接客,哼,买了你来当观世音菩萨,在院子裏供着好看么?打,给我狠狠的打!」跟着便是鞭子着肉声、呼痛声、哭叫声,喝骂声,响成一片。    ·
    这种声音韦小宝从小就听惯了,知道是老鸨买来了年轻姑娘,逼迫她接客,打一顿鞭子实是稀松平常。小姑娘若是一定不肯,甚麽针刺揩甲、铁烙皮肉,种种酷刑都会逐一使了出来。这种声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阕别巳久,这时又再听到,倒有些重温旧梦之感,也不觉得那小姑娘有甚么可怜。但那小姑娘十分倔强,大叫:「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也不接客,一头撞死给你看!」
    那老鸨吩咐龟奴狠打,小姑娘不屈。又打了二三十鞭,那龟奴道:「今天不能打了,明天再说罢。」老鸨恨恨的道:「拖这小贼货出去。」龟奴将小姑娘扶了出去,一会见又回入房中。老鸨道:「这贱货用硬的不行,咱们用软的,给她喝迷春酒。」龟奴道:「她就是不肯喝酒。」老鸨道:「蠢才!把迷春酒混在肉裏,不就成了。」龟奴道:「是,是。七姐,真有你的。」韦小宝凑眼到板壁缝去一张,只见老鸨打开柜子,取出一瓶酒来,倒了一杯,递给龟奴。只听她说道:「叫了春芳陪酒的那两个公子,身边钱钞着实不少。他们说在院子裏借宿,等朋友。这种年轻雏儿,不会看中春芳的,待会我去跟他们说,要他们梳笼这贱货,运气好的话,赚他三四百两银子也不希奇。」龟奴笑道:「恭喜七姐招财进宝,我也好托你的福,还了一笔赌债。」老鸨骂道:「路倒尸的贱胚,辛辛苦苦赚来几两银子,都去送在三十二张牌里。这件事办得不好,小心我割了你的乌龟尾巴。」韦小宝知道「迷春酒」是一种药酒,喝了之後就人事不知,各处妓院中用来迷倒不肯接客的雏歧。从前听着只觉十分神奇,此时却知不过是在酒中混了些蒙汗药,可说寻常得紧,心想:「今日我的乾爹是两个少年公子 ?是甚麽东西,倒要去瞧瞧。」
    他悄悄溜到接待富商豪客的「甘露厅」外,站在向来站惯了的那个圆石墩上,凑眼向内张望。以往每逢有豪客到来,他必定站在这圆石墩窥探,此处窗缝特大,向厅内望去一目了然,客人侧坐,却见不到窗外的人影。过去已窥探了不知几百次,从来没碰过钉子。
    只见厅内红烛高烧,母亲脂粉满脸,穿着她那套最好的粉红缎衫,头上戴了一朶红花,正在陪笑给两个客人斟酒。韦小宝细细瞧着母亲,心想:「原来妈这麽老了,这门生意做不长啦,也只有这两个瞎了眼的瘟生,才会叫她来陪酒。妈的小调唱得又不好听,倘若是我来逛院子,倘若她不是我妈,倒贴我三千两银子也不会叫她。」只听他母亲笑道:「两位公子爷喝了这杯,我来唱个『相思五更调』给两位下酒。」
    韦小宝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妈的小调唱来唱去只是这几只,不是『相思五更调』,就是『一根紫枝直苗苗』,再不然就是『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榻风二人凉』,总不肯多学几只。她做婊子也不用心。」转念一想,险些笑了出来:「我学武功也不肯用心,原来我的懒性儿,倒是妈那里传下来的。」
    忽听得一个娇媚的声音说道:「不用了!」这三字一入耳,韦小宝全身登时一震,险险从石墩上滑了下来,慢慢斜眼过去,只见一只纤纤玉手挡住了酒杯,从那只纤手顺着衣袖瞧上去,见到一张俏丽脸庞的侧面,却不是阿珂是谁?韦小宝心中大跳,惊喜之心难以抑制:「阿珂怎么到了扬州?为甚麽会到丽春院来,叫我妈陪酒?她女扮男装来到这裏,不叫别人,单是叫我妈,那一定是冲着我来了。原来她终究还有良心,记得我是跟她拜了天地的老公。啊哈,妙极,妙之极矣!你我夫妻团圆,今日洞房花烛,我将她一把抱在怀裏……」
    突然一个男子声音说道:「吴贤弟暂且不喝,待得那几位蒙古的朋友到来……」韦小宝耳中嗡的一声,立知大事不妙,跟前天旋地转,一时视不见物,闭目定得一定神,睁眼看去,坐在阿珂身侧的那个少年公子,却不是台湾的二公子郑克爽是谁?   
    韦小宝的母亲韦春芳笑道:「小相公既然不喝,大相公就多喝一杯。」给郑克爽斟了一杯酒,一屁股坐在他的怀裏。阿珂道:「喂,你放尊重些。」韦春芳笑道:「啊哟,小相公脸皮嫩,看不惯这个调调儿。你以後天天到这裏来玩儿,只怕还嫌人家不够风情呢。小相公,我叫个小姑娘来陪你、好不好?」阿珂忙道:「不,不,不要!你好好坐在一旁!」韦春芳笑道:「啊,你喝醋了,怪我陪大相公,不陪□。」站起身来,往阿珂怀中坐将下去。
    韦小宝只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事,我的老婆来嫖我的妈妈。」只见阿珂伸手一推,韦春芳站立不定,一交坐倒。韦小宝大怒,心道:「小婊子,你推你婆婆,这般没上没下。」韦春芳却不生气,笑嘻嘻站起身来,说道:「小相公就是怕丑,你过来坐在我的怀裏好不好?」阿珂笑道:「不好!」对郑克爽道:「我要去了!甚么地方不好跟人会面,为甚么定要在这裏?」郑克爽道:「大家约好了在这裏的,不见不散。我也不知原来这种肮脏地方。喂,你给我规规矩矩的坐着。」最後这句话是对韦春芳说的。
    韦小宝越想越怒,心道:「那日在广西柳江边上,你哀求老子饶你狗命,罚下重誓,决不再跟我老婆说一句话,今日竟然一同来嫖我妈妈。嫖我妈妈,倒也罢了,你跟我老婆不知巳说了几千句、几万句话。那日没割下你的舌头,实是老子大大的失策。」
    韦春芳打起精神,伸手去搂郑克爽的头颈。郑克爽把她手一推,道:「你到外面去吧,咱兄弟俩有几句话说。等我叫你再进来。」韦春芳无奈,只得出厅。郑克爽低声道:「珂妹,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成就大事,咱们只好忍耐着点儿。」阿珂道:「那葛尔丹王子不是好人,他为甚麽约你到这裏来会面?」韦小宝听到「葛尔丹王子」五字,寻思:「道蒙古混蛋也来了,好极,好极,他们多半是在商量造反,老子调兵遣将,把他们一网打尽。」
    只听郑克爽道:「这几日扬州城裏盘查很紧,旅店客栈中的客人,只要不是熟客,衙役捕快就来问个不休,倘若落了行迹,那就不妙了。这妓院中却没公差前来罗唆。咱们住在这裏,那是稳妥得多。我跟你倒也罢了,葛尔丹王子一行人那副蒙古模样,可惹眼得很。再说,你这么天仙一般的相貌,若是住了客店,通扬州的人都要来瞧你,迟早定会出事。」阿珂浅浅一笑,道:「我不用你油嘴滑舌的讨好。」郑克爽伸出左臂,搂住了她的肩头,在她眼角边轻轻一吻,笑道:「我怎么油嘴滑舌了?要是天仙有你这麽美貌,甚麽吕纯阳、铁拐李,也不肯下凡了,每个神仙都留在天上,目不转睛的瞧着我的小宝贝儿。」阿珂嗤的一笑,低下头去。
    韦小宝怒火冲天,不可抑制,伸手一摸匕首之柄,便要冲进去火拚一场,但随即转念:「这小子武功此我强,阿珂又帮着他。我一冲进去,他两个奸夫淫妇,定要谋杀亲夫。天下甚麽人都好做,就是武大郎做不过。」当下强忍怒火,对他二人的亲热之态只好闭目不看。只听阿珂道:「哥哥,到底…」
    这「哥哥」两字一叫,韦小宝更是酸气填膺,心道:「他妈的好不要脸,连『哥哥』也叫起来了。」她下面的几句说话,就没听入耳中。只听郑克爽道:「他在明裏,咱们在暗裏。葛尔丹手下的武士着实厉害,包在我身上,这一次非在他身上刺几个透明窟窿不可。」阿珂道:「这家伙实在欺入太甚,此仇不报,我这一生总是不会快活。你知道,我本来是不肯认爹爹的,只因为他答应了为我报仇,派了十六名武功好手陪我来一同行事,我才认了他。」韦小宝心想:「是谁得罪了你?你要报仇,跟你老公说好了,没甚么办不到的事,又何必认了吴三桂这大汉奸做爹爹。」郑克爽道:「要刺死他也不是甚麽难事,只不过鞑子官兵戒备严密,得手之後要全身而退,就不大容易,咱们总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下手。」阿珂道:「爹爹答应我派人来杀了这人,也不是全为了我。他要起兵打鞑子,这人是个大大的阻碍。他吩咐我千万别跟妈说,我就料到他另有私心。」郑克爽道:「你跟你妈说了没有?」阿珂摇摇头,道:「没有。这种事情越是隐秘越好,说不定妈要出言阻止,我如不听妈的话,那也不好,还不如不说。」韦小宝心想:「她要行刺甚麽人?这人为甚么是吴三桂起兵的阻碍?」
    只听郑克爽道:「这几日我察看他出入的情形,防护着实周密,要走近他身前,就为难得很。我想来想去,这家伙是个好色之徒,若是有人扮作了扬州的歌妓什么的,便可挨近他身旁了。」韦小宝心道:「好色之徒?他说的是抚台?还是提督?」阿珂道:「除非是我跟师姊俩假扮,不过这种女子的下贱模样,我是扮不来的。」郑克爽道:「我看不如设法下毒,买通了厨子,在他的酒裏放些毒药。」阿珂恨恨的道:「用药毒死他,我这口气不出。我要砍掉他的一双手,割掉他尽向我胡说八道的那根舌头!这小鬼,我…我好恨!」
    韦小宝头脑中一阵晕眩,心中不住说:「原求是要谋杀亲夫。」他知道阿珂一心一意的向着郑克爽,可万万想不到对自己竟是这般的切齿痛恨,心想:「我又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了?」这个疑窦顷刻间便即解破,只听郑克爽道:「珂妹,这小子是迷上你啦,对你是从来不敢得罪半分的。我知道你要杀他,其实是为了给我出气。你这番情意,我…我真不知将来如何报答才是。」阿珂柔声道:「他辱你一分,比辱我十分还令我痛恨。他若是打我駡我,瞧在师父面上,这口气我还咽得下,可是他对你…对你一次又一次的这般无礼,叫人一想起,惧不得立即将他千刀万剐。」郑克爽道:「珂妹,我现在就报答你好不好?」右臂也伸将过去,抱住了她身子。阿珂满脸娇羞,将脸蛋钻入他的怀里。
    韦小宝心中一片混乱,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之间,头顶一紧,一根辫子已给人抓住。他大吃一惊,眼着耳朶又被人扭住,待要呼叫。只听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喝:「小王八蛋,跟我来!」这句「小王八蛋」,平生不知巳给这人駡过几千百次,当下更不思索,乖乖的跟了便走。抓他辫子、扭他耳朶之人手法极是熟练,那也是平生不知已抓过他、扭过他几千百次了。这人正是他母亲韦春芳。   
    两人来到房中  韦春芳反脚踢上房门,松手放开他辫子和耳朵。韦小宝叫道:「妈!我…我回来了!」韦春芳向他凝视良久,突然间一把将他抱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韦小宝笑道:「我不是回来见你了吗?你怎么哭了?」韦春芳抽抽噎噎的道:「你死到那裏去了?我在扬州城里城外找遍了你,求神拜佛,也不知许了多少愿心,磕了多少头。乖小宝,你终於回到娘身边了。」韦小宝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到外面逛逛,你不用担心。」韦春芳泪眼模糊,从灯光下见儿子长得高了,人也粗壮了,心下一阵欢喜,又哭了起来,说道:「你这小王八蛋,到外面逛,也不给娘说一声,去了这么久,这一次不狠狠给你一顿笋炒肉,小王八蛋不知道老娘的厉害。」
    所谓「笋炒肉」,乃是以毛竹板打屁股,韦小宝不吃己久,听了忍不住好笑。韦春芳也笑了起来,摸出手帕,给他擦去脸上泥污。擦得几擦,一低头,见到自己一件缎子新衫的前襟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还染了儿子脸上的许多炭灰,不由得肉痛起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我就是这一件新衣,还是去年过年缝的,也没穿过几次。小王八蛋,你一回来也不干好事,就弄脏了老娘的新衣,叫我怎么去陪客 ?」
    韦小宝见母亲爱惜新衣,闹得红了脸,怒气勃发,笑道:「妈,你不用可惜。明儿我给你去缝一百套新衣,比这件好过十倍的。」韦春芳怒道:「小王八蛋就会吹牛,你有个屁本事。瞧你这副德性,在外边还能发了财回来麽?」韦小宝道:「财是没发到,我赌钱手气好,赢了些银子。」韦春芳对儿子赌钱作弊的本事倒有三分信心,摊开手掌,道:「拿来!你身边存不了钱,过不了半个时辰,又去花个乾净。」韦小宝笑道:「这一次我赢得太多,说什么也花不了。」韦春芳提起手掌,又是一个耳光摔过去。韦小宝一低头,让了开去,心道:「一见我就打的,北有公主、南有老娘。」伸手入怀,正要去取银子,外边龟奴叫道:「春芳,客人叫你,快去!」韦春芳道:「来了!」到桌上镜箱竖起的镜子前一照,匆匆补了些脂粉,说道:「你给我躺在这里,老娘回来要好好问你,你……你可别走!」韦小宝见母亲眼光中充满担忧的神色,生怕自己又走得不知去向,笑道:「我不走,你放心!」韦春芳駡了声:「小王八蛋」脸有喜色,走了出去。
    韦小宝在床上躺下,拉过被来盖上,只躺得片刻,韦春芳便走进房来,手裏拿黄一把酒壶,她一见儿子躺在床上,便放了心,转身便要走出。韦小宝知道是郑克爽要她去添酒,突然心念一动,道:「妈,你是给客人添酒去啊?」韦春芳道:「是了,你给我乖乖躺着,妈回头弄些好吃的给你。」韦小宝道:「你添了酒来,给我喝几口。」韦春芳駡道:「馋嘴鬼,小孩儿家喝什麽酒?」拿着酒壶走了。   
    韦小宝忙向板壁缝中一张,见隔房仍是无人,当即一个箭步冲出房来,走到隔房,打开柜子,取了老鸨的那瓶「迷春酒」,回入自己房中,藏在被窝裏,拨开了瓶塞,心道:「郑克爽你这小杂种,要在我酒裏放些毒药,老子今日给你来个先下手为强!」
    过不多时,韦春芳提着一把装得满满的酒壶,走进房来,说道:「快喝两口。」韦小宝躺在床上,接过了酒壶,坐起身来,暍了一口。韦春芳瞧着儿子偷螵客的酒喝,脸上不自禁的流露爱怜横溢之色。韦小宝道:「妈,你脸上好大一块煤灰。」韦春芳忙到镜子前去察看。韦小宝提起酒壶往被中便倒,跟着将「迷春酒」倒了半瓶入壶。
    韦春芳见脸上乾乾净净,那裏有什么煤灰了,登时省起儿子又在捣鬼,要支使开自己,以便大口偷酒喝,当即转身,抢过了酒壶,骂道:「小王八蛋是老娘肚裏钻出来的,我还不知你的鬼计?哼,从前不会喝酒,外面去浪荡了这些日子,什么坏事都学会了。」韦小宝道:「妈,那个小相公脾气不好,你说什么得灌他多喝几杯。他醉了不作声,骗那大相公银子就容易了。」韦春芳道:「老娘做了一辈子生意,这玩意还用你教吗?」心中却颇以儿子的主意为然,又想:「小王八蛋回家,真是天大的喜事,今晚最好那瘟生不叫我陪着过夜,老娘要陪儿子。」
    韦小宝躺在床上,一会儿气愤,一会儿得意,寻思:「老子真是福将,这姓郑的臭贼什么人不好嫖,偏偏来讨我便宜,想做老子的乾爹。今日还不嗤的一刀?再撒上些花尸粉。」
    他想在郑克爽的伤口中撒上化尸粉後,过不多久,便化成一滩黄水,阿珂酒醉转来,她的「哥哥」从此无影无踪,不知去向。她就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是怎么一会事,「他妈的,你叫哥哥啊,多叫几声哪,就快没得叫了。」
    他想得高兴,爬起身来,又到甘露厅外向内张望,只见郑克爽刚喝乾了一杯酒,阿珂举杯就口,漫浅喝了一口。韦小宝大喜,只见母亲又给郑克爽斟酒,郑克爽挥手道:「出去,出去,不用你侍候。」韦春芳答应了一声,放下酒壶时衣袖遮住了一碟火腿片。韦小宝微微一笑:「我就有火腿吃了。」忙回入房中,过不多时,韦春芳拿了那碟火腿片进来,笑道:「小王八蛋,你死在外面,有这好东西吃吗?」笑咪咪的坐在床沿,瞧着儿子吃得津津有味,比自己吃还要喜欢,韦小宝道:「妈,你没喝酒?」韦春花道:「先前我已喝了好几杯,再喝就怕醉了,你又溜走。」韦小宝心想:「不把妈妈迷倒,干不了事。」说道:「我答应你不走就是。妈,我好久没陪你睡了,你今晚别去陪那两个小瘟生,在这裏陪我。」韦春芳大喜,儿子对自己如此依恋,那还是他七八岁之前的事,想不到出外吃了一番苦头,终究想起娘的好处来,不由得眉花眼笑,道:「好,今晚娘陪乖小宝睡。」
    韦小宝道:「妈,我虽在外边,可天天想着你。来,我给你解衣服。」他的马屁功夫用於皇帝、教主、公主、师父,无不极灵,此刻用在亲生母亲身上,居然也是立收奇效。韦春芳应酬得嫖客多了,男人的手摸上身来,便当他是木头,但儿子的手一来替自己解衣扣,不由得全身酸软,吃吃笑了起来。
    韦小宝替母亲解去了外衣,便去给她解裤带。韦春芳呸的一声,在他手上轻轻一拍,笑道:「我自己解。」忽然有些害羞,钻入被中,脱下裤子,从被窝裏拿出来放在被上。韦小宝摸出两锭银子,共有三十几两,塞在母亲手裏,道:「妈!这是我给你的。」韦春芳一阵喜欢,忽然流下泪来,道:「我………我给你收着,过得………过得几年,给你娶一个媳妇。」韦小宝心想:「我这就娶媳妇去了。」吹熄了油灯,道:「妈,你快睡,我等你睡着了再睡。」韦春芳笑骂:「小王八蛋,花样真多。」便闭上了眼。她累了一日,又喝了好几杯酒,见到儿子回来,更是喜悦不胜,一定下来,过不多时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韦小宝听到她轻微的鼾声,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心中一动,又走回来拿了母亲的裤子,抛在帐子顶上,心道:「待会你若是醒转,没了裤子,就不能来捉我。」
    走到甘露厅外一张,只见郑克爽仰在椅中,阿珂伏在桌上,都巳一动不动,韦小宝大喜,待了片刻,见两人仍是不动,当即走进厅去,反手待要带门,随即转念:「不忙关门,若是这小子装假,关上了门可逃不走啦。」拔了匕首在手,走近身去,伸右手推推郑克爽,他全不动弹,果巳昏迷,又推推阿珂。她唔唔两声,却不坐起。韦小宝心想:「她喝酒太少,只怕不久就醒了,那可危险。」将匕首插入靴中,扶了她坐直。阿珂双目紧闭,模模糊糊的道:「哥哥,我………我不能喝了。」韦小宝低声道:「好妹子,再喝一杯。」斟满一杯酒,左手捏开她小嘴,将酒灌了下去。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三回  失手成擒

    他在阿珂口里灌下这杯迷春酒,见她迷迷糊糊的尽数吞入肚中,心想:「老子跟你拜了天地,洞房花烛你不肯,却到丽春院来做小婊子,要老子做瘟生来梳笼你,真正的犯贱。」阿珂本就秀丽无俦,这时酒醉之後,红烛之下更加显得千娇百媚。韦小宝色心大动,顾不得郑克爽,将阿珂打横抱起,走进甘露厅侧的大房之中。
    这间大房是丽春院接待豪客留宿之用,一张大床足足有六尺来阔,锦褥绣被,陈设华丽。韦小宝将阿珂轻轻放在床上,回出来拿了烛台,放在床头桌上,只见阿珂脸上红艳艳地,不由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乱跳,俯身给她脱去长袍,露出贴身穿着的淡绿亵衣。
    他伸手去解她亵衣的扣子,突然听得背後脚步声响,一个人冲了进来,正要回头,辫子一紧,耳朵一痛,又已被韦春芳抓住了。韦小宝道:「妈,快放手!」韦春芳駡道:「小王八蛋,咱们人虽穷,院子裏的规矩可坏不得。扬州九大名院,那有偷客人钱的。快出去!」韦小宝急道:「我不是偷人钱啊。」韦春芳用力拉他辫子,拼命扯了出去,回到自己房中。駡道:「你不偷客人的钱,解人家衣服干甚麽?这几十两银子,定是做小贼偷来的了。辛辛苦苦的养大你,想不到你竟会去做贼。」心中一阵气苦,流下泪来,拿起床上的两锭银子,摔在地下。
    韦小宝难以解释,若说这客人女扮男装,其实是自己老婆,一则说来话长,二则母亲说甚么也不会相信,只道:「我为什麽要偷人家钱?你瞧,我身边还有这许多银子,」从怀中掏出一大叠银票来,道:「妈,这些银子我都要给你的,只怕一时吓坏了你,慢慢再给你。」韦春芳见几百两的银票共有数十张之多,只吓得睁大了眼,道:「这………这………小贼,你………你………你还不是从那两个相公身上摸来的?你转世投胎,再做十世小王八蛋,也挣不到这许多银子,快去还了人家。咱们在院子裏做生意,有本事就骗人家十万八万,却是要瘟生心甘情愿,双手奉送。只要偷了人家一个子儿,二郎神决不饶你,来世还是干这营生,小宝,娘是为你好!」
    说到後来,语气转柔,又道:「人家明日醒来,不见了这许多银子,那有不吵起来的?衙门裏公差老爷来一查,捉了你去,还不打得皮开肉烂的吗?乖小宝,咱们不能要人家这许多银子。」说来说去,总是要儿子去还钱。
    韦小宝心想:「妈缠七夹八,这件事一时是说不明白了,闹到老鸨、乌龟知道了,大家来一乱,这件事全坏啦。」心念一动,已有了主意,便道:「好,好,妈,就依你的。」携了母亲之手,来到甘露厅中,将一叠银票都塞在郑克爽怀裏,拉出自己两个衣袋的袋底,拍拍身上,道:「我一两银子也没了。你放心吧?」韦春芳叹了口气,道:「好,要这样才好。」
    韦小宝带上了厅门,回到自己房子,只见母亲下身穿着一条旧裤,不由得嗤的一笑。韦春芳弯起手指,在他额头卜的一记,駡道:「我起身解手,摸不到裤子,就知你不干好事去了。」说着不禁笑了起来。韦小宝道:「啊哟,不好,要拉屎。」抱住肚子,匆匆走出。韦春芳还怕他又去甘露厅,见他走向後院茅房,这才放心,心道:「你要去花厅,总是逃不过老娘的眼。」
    韦小宝走出边门,飞奔回到何园。守门的亲兵伸手拦住,喝道:「干甚么?」韦小宝道:「我是钦差大人,你不认得了吗?」那亲兵一惊,仔细一看,果是钦差大人,忙道:「是,是大人………」韦小宝那等他说完,快步回到房中,说道:「好双儿,快快。帮我变回钦差大人。」一面说,一面力扯身上长衫。
    双儿服侍他洗脸更衣,笑道:「钦差大人微服私访,探访到了真相没有?」韦小宝道:「探到了,咱们这就去拿人,你快穿亲兵衣服,再叫十名亲兵随我去。」双儿道:「要不要叫徐老爷子他们?」韦小宝心想:「郑克爽和阿珂已经迷倒,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徐天川他们跟去,又不许我杀姓郑的那臭小子了。叫了亲兵同去,是摆架子吓我娘、吓老鸨龟儿的。」便道:「不用了。」
    双儿穿起亲兵服色,道:「咱们叫曾姑娘同去,好不好?」亲兵队中只有她跟曾柔两个是女扮男装,两个少女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早巳甚是亲密。韦小宝心想:「要抱阿珂到这裏来,她一个人不行,须得两个人抬才是。钦差大人不能当着下人动手,别的亲兵都是臭男人,怎能让他们的臭手碰到我老婆的香身?」说道:「很好,你叫她一起去,可别叫王屋派那些人。」
    曾柔本就穿着亲兵装束,片刻即便就绪。韦小宝带着二女和十名亲兵,又到丽春院来。两名亲兵上去打门,喝道:「参将大人到,快开门迎接。」众亲兵得了嘱咐,只说韦小宝是参将,好在要吓吓老鸨、龟儿,一名参将已是绰绰有余。打了半天,大门才呀的一声开了,一名龟奴迎了出来,叫道:「有客!」这两个字却是叫得没精打采。韦小宝怕他认得自己,不敢向他瞧去。一名亲兵喝道:「参将老爷驾到,叫老鸨好好侍候。」   
    韦小宝来到厅上,老鸨出来迎接,对韦小宝瞧也不瞧,便道:「请老爷去花厅吃茶。」韦小宝心想:「你不瞧我最好,免得认了我出来,也不用见我妈了,吩咐他们抬了阿珂和郑克爽走便是。」只是这老鸨平素接待客人十分周到,对官面上的更是恭敬客气,今日却这等冷淡,话声也很古怪,不觉微感诧异。
    他走进甘露厅,只见酒席末收,郑克爽仍是仰坐在椅中,正待下令。只见一个衣着华丽之人走了过来,说道:「韦大人,你好!」韦小宝一惊,心想:「你怎认得我?」向他脸上瞧去,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弯腰伸手,便去摸靴中匕首。突觉手上一紧,身後一人伸手抓住了他手腕,冷冷的道:「好好坐下罢,别动粗!」左手抓住他後领,提起他身子,往椅中一送。韦小宝暗暗叫苦,但听得双儿一声娇叱,已跟那人动上了手。曾柔上前夹击,旁边一个锦衣公子一掌向她劈去,两人斗了起来。   
    韦小宝凝目一看,这锦衣公子原来也是女扮男装,乃是阿珂的师姊阿琪。跟双儿相斗之人,身裁高瘦,却是西藏喇嘛桑结,这时身穿便装,头上戴帽,拖了个假辫。第一个衣着华丽之人则是蒙古王子葛尔丹。韦小宝心想:「我忒也胡涂,明明听得郑克爽说约了葛尔丹在此相会,怎不防到这一着?我一见阿珂,心裏就迷迷糊糊的,连老子姓甚麽也忘了。他妈的,我老子姓甚么,本来就不知道,倒也难怪。」
    眼见双儿敌不住桑结,韦小宝待要起身相助,身後一人双手在他肩头一按,将他按着坐回椅中,接着双儿「啊哟」一声,腰裏已被桑结点中了穴道,摔倒在地。这时曾柔还在和阿琪狠斗,呵琪招式虽精,苦於出手无力,几次打中了曾柔,却伤她不得。桑结走近身去,两招之间就把曾天点倒了。其余十名亲兵,早给桑结的手下人料理,或杀或擒,倒在厅外的院子中。
    桑结「嘿嘿」一笑,坐了下来,说道:「韦大人,你师父呢?」说着伸出双手,直伸到他面前。只见他十根手指都少了一截,本来手指各有三节,现下只剩下最後一节,短短的极为诡异可怖。韦小宝暗暗叫苦:「那日他翻阅经书,手指沾上了我所下的毒,这人居然狠得起心将十根手指都斩了下来,今日老子落在他手中,一报还一报,把我十根手指也都斩下一截,那倒还不打紧,怕的是把我的脑袋斩下一截。」
    桑结见他吓得呆了,甚是得意,说道:「韦大人,当日我见你小小孩童,不知你是朝中大大的贵人,多有得罪。」韦小宝道:「不敢当。当日我只道你是一个寻常喇嘛,不知你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多有得罪。」桑结哼了一声,道:「你怎知我是英雄了?」韦小宝道:「这位葛尔丹殿下在经书上下了剧毒,要想害我师父,给我师父识破了,不敢伸手去碰。你定要瞧这部经书,我师父无可奈何,只好给你。大喇嘛,你手指中毒之後,英雄了得,当机立断,立刻就把毒手指斩去,了不起!自己抹脖子自杀容易,肯把十根手指自行斩去,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一位大英雄、大豪杰干过。想当年关云长刮骨疗毒,不皱一皱眉头,那也是旁人给他刮骨,要他自己斩手指,那就万万不能。你比关云长还要厉害,这不是自古以来天下第一位大英雄麽?」
    桑结明知他大拍马屁,不过是企图自己对他手下留,比之哀求饶命,相差也是无几,只不过这些言语听在耳裏,倒也舒服受用。当日自己狠狠砍下十根手指,这才保得了性命,虽然双手残废,许多武功大打折扣,但想到彼时的惊险,生死悬於一綫,自己竟有这般刚勇,心下也常自引以为傲。他携带十二名师弟,前赴中原刦夺四十二章经,结果十二人全军覆没,自己还闹得双手残废,如此倒霉之事,自然对人绝口不提,也从来无人敢问他为何会斩去十根手指,因此韦小宝今日这番话,他却是生平第一次听见。
    只听他又道:「大喇嘛自断手指,固然不易,居然能和这位蒙古王子化敌为友,不记他下毒害你手指之仇,更是宽洪大量得紧了。」葛尔丹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我几时下毒害这大喇嘛的手指了?小鬼头,一派胡言。」韦小宝道:「当时你下毒是想害我师父,不过阴错阳差,不巧害到了大喇嘛,那也没有甚么。但你到处宣扬,说大喇嘛为了戎赌,才一次又一次的连斩了十根手指,可把大喇嘛说得太也脓包无用了。」
    葛尔丹一声怒吼,挥掌向韦小宝脸上打去。桑结伸手一格,笑道:「殿下不必当真。这小子意欲挑拨离间,好让你我起了争闹,咱们怎能中了他的诡计?」葛尔丹道:「大师说得是。只是这小鬼胡言乱语,太也可恨。」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要他不能瞎说,倒也不难。」
    韦小宝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她双眉弯弯,嘴角边似笑非笑,正是阿琪。葛尔丹道:「琪妹有甚麽法子?」阿琪正待回答,韦小宝抢着道:「她说的是个笨法子,不过是说将我舌头割去了。」阿琪昕想说的,正是这句话,不料他自己抢先说了出来,又说是个笨法子,倒不便再说。葛尔丹道:「我瞧这法儿倒也挺好,先割了你舌头再说。」擦的一声,拔出一把弯成弧形、闪闪生光的长刀,放在桌上,桑结笑道:「韦大人,我们知道你驾临扬州,大家便约齐了来跟你相会。你专门跟平西王捣蛋,坏了他老人她不少大事。额驸想回云南探亲,也是给你阻住的,是不是?」韦小宝道:「你们消息倒也灵通。这次我出京,皇上吩咐了我甚麽话,你们知不知道?」桑结道:「倒要请教。」韦小宝道:「好说,好说。皇上说道:『韦小宝,你去扬州办事,只怕吴三桂要派人行刺,朕有些放心不下。好在他儿子在朕手里,若是你有甚麽三长两短,朕把吴应熊这小子也是一模一样的两短三长便了。吴三桂若是派人割了你一根小指头儿,吴应熊这小子也不免少一根小指头儿。吴三桂这老小子派人杀你,等於是杀他自己的儿子。』我说:『r皇上,别人的儿子我都可以做,吴三桂的儿子却一定不做。』皇上哈哈大笑。就这么着,我到扬州来了。」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了一眼,均想:「吴应熊这次脱逃不成,吴三桂心中确是有了大大的顾忌。」桑结说道:「我和王子殿下这次到扬州来找你,初时心想皇帝派出来的钦差,定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那知道我二人远远望了一望,却原来是老相识,连这位阿琪姑娘,也识得你的。」韦小宝笑道:「咱们是老相好了。」阿琪拿起桌上的一只筷子,在他额头一戳,骂道:「谁跟你是老相好 ?」桑结笑道:「我们约好了台湾的郑二公子,在这裏相会,原是要商量怎么对你下手,想不到你自己会送上门来。那是蒙古葛尔丹王子、云南平西亲王、台湾延平郡王、和我们西藏达赖活佛的洪福齐天。」韦小宝道:「是,是。皇上向王子手下的罕帖摩盘问了三天,甚么都知道了。」
    桑结和葛尔丹听到罕帖摩的名字,都是大吃一惊,同时站起,问道:「甚麽?」韦小宝笑道:「那也没甚么。皇上跟他说的是蒙古话,叽哩咕噜的,我一句也不懂。後来皇上赏了他好多银子,派他去兵部尚书明珠大人手下办事,过不了三天,就派我去催他快些画好地图,这些行军打仗的事,我也不懂。我对皇上说:「皇上,蒙古西藏,地方都太冷,你派兵去打仗,奴才跟你告个假,到扬州花花世界去逛逛吧。』」葛尔丹问道:「你说小皇帝要派兵去打蒙古,西藏?」韦小宝摇头道:「这种事情,我是不大清楚的了。皇上说道:『咱们最好只对付一个老家伙,蒙古、西藏若是帮着咱们,咱们就尝他俩是朋友,免得老家伙朋友太多。』」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了一眼,心中略宽,都坐了下来。葛尔丹问起罕帖摩的情形,韦小宝於他形貌举止,描绘得活龙活现,不由葛尔丹不信。桑结二人心中登时平添一番忧虑:「罕帖摩既巳降清,我们暗中的谋干,再也瞒不过小皇帝了。他若是当真先下手为强,那便如何是好?」在韦小宝心中,翻来覆去所转的念头,也只「那便如何是好?」这几个字。
    眼见双儿和曾柔都给点了穴道,躺在地下,那十名亲兵多半均已呜呼哀哉,韦小宝这次悄悄来到丽春院,生恐给人发现自己的身世秘密,因此徐天川、张勇、赵齐贤等无一得知,看来等到自己给人剁了成肉酱,做成了扬州出名的红烧狮子头,还是无人来救,一时彷徨无计,只有信口开河,聊胜於坐以待毙,说道:「皇上听说蒙古葛□丹王子武功高强,英雄无敌,倒也是十分佩服的。」葛尔丹笑道:「皇帝也练武麽?怎知道我有武功?」韦小宝道:「皇上自然会武的,还挺不错呢。殿下那日在少林寺大显身手,只打得少林寺方丈甘拜下风,达摩堂、罗汉堂、般若堂三堂首座望风披靡。兄弟都向皇上细细说了。」那日葛尔丹在少林寺铩羽而去,此刻听韦小宝为他大吹法螺,在桑结之前颇有脸面,不由脸现得意之色。
    韦小宝道:「少林寺方丈晦聪大师的武功,在武林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可是王子殿下只这么衣袖一拂,晦聪方才便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幸亏他坐下去时,屁股底下恰好有个蒲团,才不摔坏了那几根老骨头………」其实那天葛尔丹是给晦聪袍袖一拂,一交坐在椅上,再也站不起来,韦小宝却把话倒说了,心道:「晦聪师兄待我不错,今日做师弟身遇血光之灾,眼看就要圆寂坐化,前往西天,只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师兄胜即是败,败即是胜。」正在口中胡言乱语,心中胡思乱想,一双眼睛东张西望之际,一瞥眼间,只见阿琪似笑非笑,一双妙目,盯在葛尔丹脸上,眼光中充满着情意。
    韦小宝心念一动:「这恶姑娘想做蒙古王妃娘娘。」便道:「皇上说道:『葛尔丹王子武功既高,相貌又漂亮,他要娶王妃,该当娶一个年轻美貌,也有武功的姑娘才是……』」说到这裏,偷眼向阿琪瞧去,果见她脸上一红,神色间十分关注,於是接着道:「………那陈圆圆虽然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可是现下年纪大了,葛尔丹何必一定要娶她呢?」
    阿琪忍不住道:「谁说他要娶陈圆圆了?又来瞎说!」葛尔丹摇了摇头,道:「那有此事?」
    韦小宝道:「是啊。我对皇上说:『启禀皇上:奴才亲眼看见,葛尔丹王子殿下有个相好的姑娘,叫做阿琪姑娘………』」阿琪啐了一口,脸上神色却是十分欢喜。葛尔丹向她笑吟吟的望了一眼。韦小宝续道:「『………这位阿琪姑娘武功天下第三,只比桑结大喇嘛,葛尔丹王子殿下差着一点儿………』」
    桑结本来听得有些气闷,但听他居然对皇帝说自己是武功天下第一,明知这小鬼的说话十成中信不了一成,但也不自禁的怡然自得,鼻中却哼了一声,示意不信。
    韦小宝续道:「皇上道:『你又来胡说八道啦。这个小姑娘武功再好,难道还强得过她师父吗?』我说:『皇上有所不知。这个小姑娘的师父,是一位身穿白农的尼姑,武功本来是很高的,算得上天下第三。可是有一次跟桑结大喇嘛比武,给桑结大喇嘛一掌劈过去,那位师太抵挡不住,全身内功散得无影无踪。所以武功天下第三的名号,就给她徒儿抢去了。』」
    桑结向阿琪凝视片刻,心想:「原来你是那白衣小尼姑的徒儿,这件事我倒还是此刻才知。这中间只怕有点见古怪。」
    阿琪听他说穿自己的师承来历,心下也是惊疑不定:「他怎会知道我师父?」
    桑结虽未和九难动过手,但十二名师弟个个在他师徒手下死於非命,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此刻听韦小宝宣称九难被自己一掌劈得内功消散,实是往自己脸上大大贴金。他和葛尔丹先前最担心的,都是怕韦小宝揭露自己的丑史,因此均想尽快杀了此人灭口,待听他将自己的大败说成大胜,倒是不忙杀他了。
    韦小宝见二人脸色渐和,当下略为放心。
    阿琪问道:「你说陈圆圆甚么的,又怎样了 ?」少女初恋,不免患得患失,这个「天下第一美人」自己也是久闻其名,情郎怎会跟他拉扯上干系,实非问个一清二楚不可。
    韦小宝有意吊她胃口,微微一笑,道:「那陈圆圆,我在昆明是亲眼见过的。不瞒姑娘说,她比我大了好多岁,不过『天下第一美人』这六个字,的确是名不虚传。我一见之下,登时灵魂儿出窍,手脚冰冷,全身发抖,心中只是说『世上那有这样美貌时人儿?』阿琪姑娘,你的师妹,算得是很美了,但此之这个陈圆圆的容貌体态,那可差得太多。」阿琪自然知道阿珂容颜绝美,远胜於己,又知韦小宝对阿珂神魂颠倒,连他都这般说,只怕这话倒也不假,但嘴上兀自不肯服气,说道:「你这小孩儿是个小色迷,见到人家三分姿色,就说成十分。陈圆圆今年至少也有四十几岁了,就算从前美貌,现今也不美了。」
    韦小宝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像你阿琪姑娘,今年不过十八九岁,当然美得不得了。再过三十年,一定仍是美丽之极,你若是不信,我跟你打个赌。如果三十年後你相貌不美了,我割脑袋给你。」
    阿琪嘻的一笑,任何女人听人称赞自己美貌,自然开心,而当着自己情郎之面称赞,更加心花怒放,何况她对自己容色本就颇有自信,想来三十年後,自己也不会难看多少。韦小宝只盼她答应打这个赌,那麽葛尔丹说不定会看在意中人面上,便让自己再活三十年,到那时再决输赢。不料桑结哼了一声,冷冷时道:「就可惜你活不过今晚了。阿琪姑娘三十年後的芳容,你早没福气见到啦。」
    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那也不打紧。只盼大喇嘛和王子殿下记得我这句话,到三十年後的今天,就知韦小宝有先见之明了。」桑结、葛尔丹、阿琪三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韦小宝道:「我到昆明,还是几个月之前时事,我是送建宁公主去嫁给吴三桂的儿子,你们三位都知道的了?本来这是大大的喜事,可是一进昆明城裏,只见每条街上都有人在号啕大哭,隔不了几家,就是一口棺材,许多女人小孩披蔴戴孝,哭得昏天黑地。」葛尔丹奇道:「那为了甚麽?」
    韦小宝道:「我也奇怪得很哪。一问云南的官儿,大家都不肯说,後来才知道了,原来这天早晨,陈圆圆听说公主驾到,亲自出来迎接。她从轿子裏一出来,昆明十几万男人就发了疯,个个拥过去看她,都说天上仙女下凡,你推我拥,踏死了好几千人。平西王帐下的武宫兵丁起初拼命弹压。後来一见到陈圆圆,大家刀枪也都掉了下来,个个张大了口,口水直流,只是瞧着陈圆圆。」
    他说得像煞有介事,桑结、葛尔丹、阿琪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中均想:「这小孩说话定然加油添醋,不过陈圆圆恐怕当真美貌非凡,能见上一见就好了。」韦小宝见三人渐渐相信,又道:「王子殿下,平西王麾下有个总兵,叫做马宝,你听过他名字么?」葛尔丹和阿琪都点了点头,他二人和马宝曾同去少林寺,怎不认得 ?葛尔丹殖:「那天在少林寺中,你也见过他的。」韦小宝道:「是他麽?我倒忘了。当日我只留神王子殿下大显神功,打倒少林寺的高僧,没空再瞧旁人,就是稍有一点儿空闲,也只顾到向阿琪姑娘的花容月貌偷偷多看上几眼。」阿琪啐了他一口,心中却是喜欢。  
    葛尔丹道:「马总兵又怎麽了?」韦小宝叹了口气,道:「马总兵也就是这天出时事。他奉平西王将令保护陈圆圆,那知道他看得陈圆圆几眼,竟也胡裏胡涂了,居然过去摸了摸陈圆圆那又白又嫩的小手。後来平西王知道了,打了他四十军棍。马总兵悄悄对人说:『我摸的是陈圆圆的左手,本来以为是要杀头的。早知道只打四十军棍,那么连她右手也摸一摸了。八十下军棍,未必就打得死我。』平西王驾下共有十大总兵,其余九名总兵都是羡慕得了不得。这句话传到平西王耳裏,他就传下将令,今後谁摸陈圆圆的手,非砍下双手不可。平西王的女壻夏国相,也是十大总兵之一,他就叫高手匠人先做下一双木头假手。他说自己有时会见到这个天仙似的岳母,万一忍不住要上去摸手,不如先做下假手,以免临时来不及定做,这叫做甚麽有备无患。」
    葛尔丹只听得张大了口,呆呆出神。桑结不住摇头,连说:「荒唐,荒唐!」也不知是说吴三桂手下的十大总兵荒唐,还是说韦小宝荒唐。阿琪道:「你见过陈圆圆,怎不去摸她的手?」
    韦小宝道:「那是有缘故时。我去见陈圆圆之前,吴应熊先来见我,对我千里迢迢的送公主去给他做老婆。□□□(顶峰按:此处缺字,1616。修订本为:他很是感激。)他从怀裏掏出一副东西来,金光闪闪,镶了翡翠、美玉、红宝石、猫眼石,原来是一副黄金手铐。」阿琪道:「甚麽手铐,这般珍贵?」   
    韦小宝道:「是啊,当时我也很奇怪,问他是甚麽玩意,总以为是他送给我的礼物。那知他喀喇一声,把我双手铐住了。我大吃一惊,叫道:『额驸,你干么拿我?我犯了甚麽罪?』吴应熊道:『钦差大人,你不可会错了意,兄弟是一番好意。你要去见我的陈姨娘,这副手铐是非戴不可的,免得你忍耐不住,伸手摸她。倘若单是摸摸她的手,父亲冲着你钦差大人的面子,也不会怎样。就是怕你一呀摸,二呀摸,三呀摸,四呀摸的起来,父王不免要犯杀钦差大臣的罪名。』我吓了一跳,就戴了手铐去见陈圆圆。」
    阿琪越听越是好笑,道:「我可真是不信。」韦小宝道:「下次你到北京,向吴应熊要这副金手铐来瞧瞧,就不由你不信了。他是随身携带的,以便一见陈圆圆,立刻取出戴上,只要慢得一步,那就乖乖不得了。」桑结哼了一声,道:「陈圆圆是他庶母,难道他也敢有非礼的举动?」韦小宝道:「他当然不敢,所以随身携带这副金手铐啊。」阿琪道:「他到了北京,又何必再随身携带?」韦小宝一怔,心道:「糟糕!牛皮吹破了。」
    但他脑筋转得甚快,立即说道:「吴应熊本来想立刻回昆明的,又没想在北京长住。留在北京,那是不得已。」桑结瞪了他一眼,道:「那是你恩将仇报了。人家借手铐给你,很够交情,你却阻拦住他,不让他回云南。」韦小宝摇头道:「吴应熊於我有甚麽恩?他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桑结奇道:「他得罪你甚麽了?」韦小宝道:「还不得罪?借手铐给我,那比杀了我老子还恶毒。当时我若不是戴着这副手铐,陈圆圆的脸蛋也摸过了,唉,王子殿下,大喇嘛,只要我摸过陈圆圆那张比花瓣儿还美上一万倍的脸蛋,吴三桂砍下我这一双手又有甚麽相干?就算他再砍下我一双腿,做成云南宣威火腿,又算得甚么 ?」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3: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四回  巧语解危

    三人神驰天南,想像陈圆圆的绝世容光,听了他这几句话竟然不笑。
    韦小宝压低嗓子,装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悄声道:「有个天大的秘密,三位听了可不能泄漏。本来我是不能说的,不过难得跟三位谈得投机,不妨跟知己说说。」二人忙问:「甚么机密?」韦小宝低声道:「皇上调兵遣将,要打吴三桂。」桑结等三人相视一笑,都想:「那是甚么机密了?皇帝不打吴三桂,吴三桂也要起兵打皇帝。」韦小宝道:「你把可知皇上为甚麽要对云南用兵?那就难猜得很了。」
    阿琪道:「难道也是为了陈圆圆?」韦小宝一拍桌子,显得惊异万分,说道:「咦!你怎么知道?」阿琪道:「我是随便猜猜。」韦小宝大为赞叹,道:「姑娘真是女诸葛,料事如神。你想皇上做了皇帝,甚么都有了,就是没这个『天下第一美人』。上次皇上为甚么派我这小孩子去云南,却不派甚么德高望重,劳苦功高的大臣?就是要我亲眼瞧瞧,到底这女子是不是当真美得要命,再要我探探吴三桂的口风,肯不肯把陈圆圆进贡到宫裏。我只提得一句,吴三桂就大发脾气,拍案大怒,说道:『你送一个公主来,就想掉我的活观音,哼哼,就是一百个公主,我也不掉。』」
    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一眼,隐隐觉得自己都上了吴三桂的当,原来其中还有这等美色的纠葛。吴三桂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正是为了陈圆圆,断送了大明三百年的江山,此事天下皆知。小皇帝年少风流,这种事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韦小宝心道:「小玄子,你是鸟生鱼汤,决不贪图老乌龟的老婆。我小桂子大难临头,只好说你几句坏话,千万不好当真。」见桑结和葛尔丹都是神色严重,又道:「我见吴三桂一发怒,就不敢再说。那时我在云南,虽带得几千兵马,怎敌得过吴三桂手下的千军万马?只好闷声大发财了,是不是啊?」葛尔丹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有一天晚上,那蒙古人罕帖摩来见我,他说是王子殿下派他去昆明跟吴三桂联络的。他在昆明一看情势不对,说我们蒙古人都是英雄好汉,干麽为了吴三桂的一个美貌女子去打仗送死。他求我偷偷带他去北京见皇帝,要亲自对皇帝说,陈圆圆甚么的,跟蒙古王子、西藏喇嘛都不相干,蒙古葛尔丹王子早有了一位阿琪姑娘,不会再要陈圆圆的了。西藏大喇嘛也有了………有了很多美貌的西藏姑娘………」桑结大喝一声:「胡说!我们黄教喇嘛严守清规戒律,决不贪花好色。」
    韦小宝忙道:「那是罕帖摩说的,可不关我事。大喇嘛,罕帖摩为了讨好皇帝,叫他放心,不用担心你会抢陈圆圆,只怕是有的。」桑结哼了一声,道:「下次见到罕阽摩,须得好好问他一问,到底是他说谎,还是你说谎,如此败坏我的清誉。」韦小宝心中一喜:「他要去质问罕帖摩,看来一时就不会杀我了。」说道:「总而言之,这陈圆圆是千万见不得的。你们帮吴三桂造反,实在没甚麽好处。就算造反成功,你们两位身边若是不带备一副手銹,总还是心惊肉跳………」忽见桑结脸有怒色,忙道:「大喇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见见陈圆圆当然不会动心。不过,不过………唉!」
    桑结问道:「不过甚麽?」韦小宝道:「上次我到昆明,陈圆圆出来迎接公主,不是挤死了好几千人麽?这些死人的家裏做法事,和尚道士忽然请不到了。」阿琪问道:「那为甚么?」韦小宝道:「许许多多和尚见到了陈圆圆,凡心大动,一天之中,昆明有成万和尚还俗,不出家了。你想,突然间少了几万和尚,大做法事自然是不够人手了。」葛尔丹等三人都是将信将疑,只觉他说得未免太玄,但於陈圆圆的美艳,却已决无怀疑,阿琪向葛尔丹晃了一眼,轻轻的道:「昆明地方这等古怪,我是不去的了。你要帮吴三桂,你自己去罢。」
    葛尔丹忙道:「谁说要去昆明了?我又不想见陈圆圆。我看我们的阿琪姑娘,也不见得会输了给陈圆圆。」说着哈哈大笑。阿琪脸色沉了下来,说道:「你说我,不见得会输了给陈圆圆,明明说我是不及她了。你就是想去见她。」说着站起身来,道:「我走啦!」   
    葛尔丹大窘,说道:「不,不!我对天发誓。这一生一世,决不看陈圆圆一眼。」阿琪回嗔作喜,坐了下来,韦小宝笑道:「你决不看陈圆圆一眼,这话是对的。不论是谁,一见到她,只看一眼怎么够?一百眼、一千眼也看不够。」葛尔丹駡道:「你这小鬼,就是会瞎说。我立誓永远不见陈圆圆的面就是。若是见了,教我两只眼睛立刻瞎了。」阿琪大喜,含情脉脉的凌视着他。
    韦小宝道:「我听小皇帝说,真不明白你们两位帮吴三桂是为了甚麽。若是要得陈圆圆,那没有法子,天下只有一个陈圆圆,连小皇帝也没有。除了这个美女之外,吴三桂有甚么,小皇帝比他多十倍还不止。你们两位只要帮皇帝,金银财宝,要多少有多少。」
    桑结冷冷的道:「西藏和蒙古虽穷,却也不贪金银财宝。」韦小宝心想:「他二人不要金银财宝,也不要美女,最想要的是甚么?」念头一转,心道:「是了,小丈夫一日不可无钱,大丈夫一日不可无权。我韦小宝是小丈夫。」便道:「小皇帝言道,葛尔丹只是个王子,没甚麽希奇,倘若帮我打吴三桂,我就对[封]他为蒙古国王。」葛尔丹双目射出喜悦的光芒,颤声道:「皇………皇帝当真说过这句话?」韦小宝道:「当然,我为甚么骗你?」桑结道:「天下也没蒙古国王这个衔头。皇帝若是帮着王子殿下做了准喀尔汗,殿下也就心满意足了。」韦小宝道:「可以,可以,这『整个儿好』,小皇帝是一定肯封的。」心想:「『整个儿好』是他妈的甚麽玩意儿?」
    韦小宝心下嘀咕:「『整个儿好』?难道还有『一半儿好』的?」桑结见了他脸上神色,料想他不懂,说道:「蒙古分为几部,准葛儿是其中最大的一那[部]。蒙古的王不叫国王,叫做汗。王子殿下还没做到汗。」韦小宝道:「原来如此。皇族跟罕帖摩叽哩咕噜的大说蒙古话,我可不懂。王子殿下要立了大功,做个把整个儿汗那还不容易?皇帝下一道圣旨,派几万兵马去,别的蒙古人还会反抗吗?」葛尔丹一听大喜,道:「皇帝若肯如此,那自然易办。」
    韦小宝一拍胸膛,说道:「你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办到就是。皇上只恨吴三桂一人。阿琪姑娘虽然美貌,只要不给皇上瞧见,他包管不会来抢你的。至於桑结大喇嘛呢,你帮了皇上的忙,皇上自会封你一个管治全西藏的大官。」他不知管治全西藏的官叫做甚么,不敢信口胡说。
    桑结道:「全西藏是达赖活佛管的,可不能由皇上随便乱封。」韦小宝道:「别人做得活佛,你为其麽不能做?西藏一共有几个活佛?」桑结道:「还有一位班禅活佛,一共是两位。」韦小宝道:「是啊,一日不过三,甚么东西都要三个才是道理。咱们请皇上再封一位桑结活佛,桑结大活佛专管达甚麽、班甚么的两个小活佛。」桑结心中一动:「这小家伙瞎说一气,倒也有些道理。」想到此处,一张瘦削的脸上登时现出了笑容。
    韦小宝此时只求活命脱身,对方不论有甚么要求都是一口答应,何况做准噶尔汗、西藏大活佛又不用他费上一两银子的本钱,说道:「我不是吹牛,兄弟献的计策,皇帝有九成九言听计从,再说,两位肯帮着打吴三桂,皇帝不但要封赏两位,兄弟也是立了大功,非升官发财不可。常言道:『朝裏有人好做官』。兄弟在朝裏做大官,两位分别在蒙古、西藏做大官。我说哪,咱三个不如拜把子做了结义兄弟,此後咱们三人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天下除了小皇帝,就是咱三个大了,那岂不是美得很么?」他心想:「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句话是很要紧的。他二人只要一点了头,就不能再杀我了。再要杀我,等於是自杀。」
    桑结和葛尔丹来到扬州之前,早巳访查清楚,知道这个少年钦差是小皇帝驾前的第一大红人,飞黄腾达,升官极快。这时听了他这番话。都不由得怦然心动。葛尔丹原和他无甚仇怨,桑结却给他害死了十二名师弟,斩去了十根手指,本来恨之切骨,但转念一想,师弟人死不能复生,指头斩後不能重长,若将此人一掌打死,也不过出了胸中一口恶气,徒然帮了吴三桂一个大忙,於自己却无甚麽利益,倘若跟他结拜,倒是十分实惠,好处甚多。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缓缓的都点了点头。
    韦小宝大喜过望,想不到自己一番言辞,居然打动了两个恶人之心,生怕二人反悔,忙道:「大哥、二哥、二嫂,咱们就结拜起来。二嫂拜不拜都成,你跟二哥拜了天地,那都是一家人了。』阿琪红着脸啐了一口,只觉这小孩说话着实讨人欢喜。
    桑结突然一伸手,拍的一声,将桌子角儿拍了下来。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又干甚么了?」
    只听桑结厉声说道:「韦大人,你今日这番话,我暂且信了你的。可是日後你若是反覆无常,食言而肥,这桌子角儿便是你的榜样。」韦小宝笑道:「大哥说那裏话来,我兄弟三人一起干事,大家都有好处。兄弟若是欺骗了你们,你们在蒙古、西藏发兵跟皇帝过不去,皇帝一怒之下,定要砍了我的脑袋,两位哥哥请想,兄弟敢不敢对你们不住?」桑结点点头,道:「那也说得是。」
    当下三人便在厅上摆起红烛,向外跪拜,结为兄弟,桑结居长,葛尔丹为次,韦小宝做了三弟。他向大哥、二哥拜过,又向阿琪磕头,满口「二嫂」,叫得好不亲热,心想,你做了我二嫂,以後见到我调戏我自己的老婆阿珂,绝不好意思再来干涉了吧?
    阿琪提起酒壶,斜[斟]了四杯酒,笑道:「今日你们哥儿三个结义,但愿此後有始有终,做出好大的事业来。小妹敬你们三位一杯。」桑结笑道:「这杯酒自然是要喝的。」说着拿起了酒杯,正要放到唇边,韦小宝忙道:「大哥,且慢!这是残酒,不大乾净。咱们叫人换过了。」大声叫道:「来人哪!快取酒来。」心下微觉奇怪:「丽春院裏怎麽搅的?这许久也不见有人来侍侯。」又想:「是了。鸨、龟奴见到打架,又杀死了官兵,都逃得乾乾净净了。」
    正想到此处,却见走进一名龟奴,低垂看头,含含糊糊的道:「甚么事?」韦小宝心道:「丽春院裏的龟奴,我那一个不识得?这家伙是新来的,连乌龟也不会做,那有对客人这般没规矩的?定是吓得傻了。」喝道:「快夫取两壶酒来。」那龟奴道:「是了!」转身走出。
    韦小宝见到他的背影,心念一动:「咦!这人是谁?白天在禅智寺外赏芍药,就见过他,怎麽他到这裏来做龟奴?其中定有古怪。」凝神一想,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桑结、葛尔丹、阿琪三人齐问:「怎么 ?」韦小宝低声道:「这人是吴三桂手下的高手武士假扮的,咱们刚才的说话,定然教他都听去啦。」桑结和葛尔丹都吃了一惊,齐道:「那可留他不得。」韦小宝道:「二位哥哥且不忙动手。咱们假装不知,且看他一共来了多少人,有甚么诡计。」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也颤了。这龟奴倘若真是吴三桂的卫士听扮,他倒也不会这样惊惶,原来此人非别,却是神龙教的陆高轩。
    这人自神龙岛随着他同赴北京,相处日久,但此时化装极为巧妙,面目已全然不识,只是见到他的背影,却感眼熟。日间在芍药棚中仍未省起,此刻在丽春院中再度相见,便知其中必有跷蹊,仔细一想,这才恍然。单是陆高轩一人,倒也不惧,但他既在芍药棚中听到自己无意中漏出的口风,说要到丽春院来听曲,便即来此化装龟奴,那么多半矮尊者和高尊者也来了,说不定洪教主也亲自驾临,再要说得洪教主跟自己也拜上把子,那可是千难万难。
    他越想越怕,额头上汗珠一颗颗的渗将出来,只见陆高轩手托木盘。端了两壶酒进来,低下了头,蒋酒壶放在桌上。韦小宝寻思:「他低下了头,生怕我瞧出破绽。哼,不知还来了些甚麽人?」说道:「你们院子裏怎么只有你一个?快多叫些人进来侍候。」陆高轩「嗯」的一声,忙转身退出。韦小宝低声道:「大哥、二哥、二嫂、待会你们瞧我眼色行事。我若是眼睛翻白,抬头上望,你们立刻出手,将进来的人杀了。这些人武功高强,非同小可。」桑结等都点头答应,心中却想:「吴三桂手下的卫士,武功再高,也没甚麽了不起,何必这样大惊小怪。」
    过了一会,陆高轩带了四名妓女进来,分别在四人身畔坐下。韦小宝一看,四名妓女都不相识,并不是丽原来的姑娘。四妓相貌都很丑陋,有的吊眼,有的歪嘴,皮肤更是或黄或黑,或凹凸浮肿,或满脸疮疤。韦小宝笑道:「丽春院的姑娘,相貌可漂亮得紧哪。」只见那坐在桑结身边,满脸疮疤的姑娘向他眨了眨眼。
    韦小宝见她跟珠灵活,眼神甚美,心想:「这四人是神龙教的,故意扮成了这般模样,她向我使眼色,那是甚麽意思?」当下端起原来那壶迷春酒,给四名妓女都斟了一杯,说道:「大家都喝一杯吧!」
    在妓院之中,原无客人向妓女斟酒之理,客人一伸手去拿酒壶,妓女早就抢过去斟了。但四名妓女只是垂首而坐,韦小宝给她们斟酒,四人竟是一句话不说。韦小宝心道:「这四个女人假扮婊子,功夫差极。」说道:「你们来服侍客人,忽[怎]么不懂规短,自己不先喝一怀?」一面说,一面又斟了一杯,对陆高轩道:「你是新来的吧,连乌龟也不会做,你们不敬客人的酒,客人一生气,还肯花钱麽?」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3: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六回  群雌混战

    毛东珠拍的一声,打了沐剑屏一掌,正中鼻头,登时流出鼻血来。幸得毛东珠的内力所剩者巳不到原来的一二成,否则这一掌已要了沐剑屏的性命。方怡见师妹为救自已而被人殿打,不能不帮,当下出手格开了毛东珠打过来的第二掌。
    阿珂见四个女人打成一团,一翻身便要下床。韦小宝急忙拉住了她的脚,叫道:「别走!」阿坷用力一挣,叫道:「放开我。」韦小宝笑道:「咱们还没洞房花烛,怎能放你?」阿珂急了,转身便是一拳。韦小宝一让,砰的一声。打中在曾柔左颊,曾柔叫道:「你怎么打我?」阿珂道:「对………对不起………哎唷!」却是给方怡-掌打中了。霎时之间,床上乱成一团,七个女人乱扯乱扭。韦小宝大喜,心道:「这叫做天下大乱,群雄………不,群雌混战。」正要混水摸鱼,突然间喀喇喇一声响,大床倒塌了下来,八个人你压住我手,我压住你腿。七个人齐齐尖叫,那还了得?
    众将官见到这等情景,无不目瞪口呆。韦小宝哈哈大笑,想从人堆中爬出来,只是一条左腿不知给谁扭住了,叫道:「大家放开手!众将官,把我七个大小老婆一齐抓了起来。」众将官站成一个圈子,却是不敢动手。
    七个女子之中,双儿和曾柔首先停手,要待站起,但七人互相纠缠,想要脱身,实是大大的不易,手脚给人扭住了,一时挣扎不脱。
    韦小宝指着毛东珠道:「这个老婊子是钦犯,千万不可让他逃走了。」众将兵都感奇怪:「怎么七个都是你的大小老婆,其中一个却又是钦犯?」当下也不敢多问,有人以刀枪指住了毛东珠,另外有人拉她起来,喀喀两声,给她戴上了手铐。韦小宝指着洪夫人道:「这位夫人,是我的上司,不过咱们也给她戴上副手铐吧。」众将更奇,也给洪夫人上了手铐,洪夫人空有一身武艺,却给双儿点了两处穴道,半身酸麻,难以反抗。
    这时双儿和曾柔才从人堆裏爬了出来,想起昨晚的经历,又是脸红,又是好笑。
    韦小宝指着方怡道:「她是我大小老婆。」指着沐剑屏道:「她是小老婆。大小老婆要上手铐,小小老婆不必。」众将给方怡上了手铐。钦差大人的奇言怪语,层出不穷。众将听得多了,这时也已不以为异了。    ·
    这时坐在地下的只剩下了阿珂一人,只见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穿的是男子打扮,却是明艳绝伦。众兵将瞧在眼裏。均想:「钦差大人这几个大小老婆,以这个老婆最美。」只听韦小宝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待我好好扶她起来。」走上两步,说道:「娘子请起!」伸手去扶。
    忽听得拍的一响,声音清脆,钦差大人脸上已重重吃了一记耳光。阿珂垂头哭道:「你就是会欺侮我,你杀了我好啦。我………我………我死也不嫁给你。」
    众将宫面面相觑,无不愕然。钦差大人当众被殴,众将官保护不力,人人有亏职守。只是殴辱钦差的乃是她的元配夫人,上前阻止固是不行,吆喝几声似乎不合体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韦小宝抚着被打的半边面颊,笑道:「我怎舍得杀你?娘子不用生气,我只是杀了郑公子便是。」大声问道:「丽春院裏抓来的那个男子在那裏?」一名佐领说道:「回都统,这小子上了足镣手铐,好好的看守着。」韦小宝道:「很好。他若是想逃走,咱们先斩了他一条左腿,然後再斩他一条右腿………」阿珂吓得急叫:「别………别………斩他脚………他………他不会逃走的。」韦小宝道:「你若是逃走了,我就斩郑公子的双手。」向着方怡、沐剑屏等扫了一眼,道:「我这些大小老婆,小小老婆若是逃走了,就割郑公子的耳朵鼻子。」阿珂道:「你………你这些女人,跟郑公子有甚么相千?为甚么要怪在他头上?」韦小宝道:「自然相干。我这些女人个个花容月貌,郑公子是个色鬼,一见之下,自然会不怀好意。」阿珂心想:「那还是拉不上干系啊。」但这人不讲道理,甚么也说不明白,一急之下,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道:「戴手铐的女人都押下夫,好好的看守,再上了脚镣。吩咐厨房,摆上酒来,不戴手铐的女人,就在这裏陪我喝酒。」众亲兵答应了。阿珂道:「我………我不陪你喝酒,你给我戴上手铐好啦。」曾柔一言不发,低头出去。韦小宝道:「咦,你到那裏去?」曾柔再也忍耐不住,转过头来,说道:「你………你好不要脸!我再也不要见你!」
    韦小宝一怔,道:「为甚么?」曾柔道:「你………你还问为甚呢?人家不肯嫁你,你强逼人家,你做了大官,就可以这样欺侮百姓吗?我先前还当你是个………是个英雄,那知道………」韦小宝道:「那知道怎样?」曾柔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说道:「我不知道。你………你是坏人,不是好人。」说着便向厅外走去。
    两名军官挺刀拦住,暍道:「你侮慢钦差,不许走,静侯钦差大人发落。」
    韦小宝给曾柔这番斥责,本来满腔高兴,登时化为乌有,觉得她的说话倒也颇有理,自己做了鞑子的大官,仗势欺人,倒如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奸臣恶霸一般,心想:「英雄做不成,那也罢了,做奸臣总也不大好。」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道:「曾姑娘,你回来,我有话说。」
    曾柔回过头来,昂然道:「我得罪了你,你杀我的头好了。」双儿跟她交好,忙劝道:「曾姊姊,你别生气,相公不会杀你的。」
    韦小宝黯然道:「你说得对,我若是强要她们做我老婆,那是大花脸奸臣强抢民女,好比是『三笑姻缘』中的王老虎抢亲。」手指阿珂,对带领亲兵的佐领道:「你带这位姑娘出去。再把那个姓郑的男子放了,让他们做夫妻去罢。」又指着方怡道:「开了手铐,也放她去罢。唉,我的元配夫人轧姘头,我的大小老婆也轧姘头。他妈的我是甚么钦差大人、都统大人?我是双料乌龟大人。」        
    那佐领见他大发脾气,吓得低下了头,不敢作声,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韦小宝道:「快带这两个女人出去。」那佐领应了,带了阿珂和方怡出去。韦小宝瞧着二女的背影,心中实是恋恋不舍。只见方怡和阿珂头也不回的出去。既无一句话道谢,也无一个感激的眼色。
    曾柔走上两步,低声道:「你是好人!你………你罚我好了。」
    韦小宝听了这句话,精神登时为之一振,心想世上美女甚多,那两个小婊子不肯嫁我,难道世上的姑娘都死光了,当即眉花眼笑,说道:「对,我的确要罚你。双儿,小郡主,曾姑娘,你们三个是好姑娘,来,咱们到裏边说话。」
    他正想带了三女到内堂亲热一番,厅口走进一名军官,说道:「启禀都统大人:外面有一个人,说是奉了甚麽洪教主之命求见大人。」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甚么红教主、绿教主,不见,不见,快快轰了出去。」那军官躬身道:「是!」退了一步,又道:「那人说,他们手裏有两个男人,要跟都统大人换两个女人。」   
    韦小宝道:「换两个女人?」眼光在洪夫人和毛东珠脸上扫过,摇头道:「他倒开胃!这样好的货色,我怎麽肯换?」那军官道:「是。卑职去把他轰走。」韦小宝问道:「他用甚么男人来换?他妈的,男人有甚麽好?男人来换女人,倒亏他想得出。」那军官道:「那人胡说八道,说甚麽一个是喇嘛,一个是王子,都是都统大人的甚么把兄弟。」韦小宝「啊」的一声,心想:「原来桑结喇嘛和葛尔丹王子给洪教主拿住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又是喇嘛,又是王子,我要来干甚么?你去跟那家伙说,这两个女人,就是用两万个男人来换,我也是不换。」
    那军官连声称是,便要退出。韦小宝向曾柔望了一眼,心想:「她先前说我是坏人,不是好人。我把自己老婆放了,让她们去找姘头,她才算我是好人。哼!要做好人,本钱实在不小。桑结和葛尔丹二人,总算是跟我拜了把子的,我不掉他们回来,定要给洪教主杀了。我扣着洪夫人有甚么用?她又不会肯嫁我做老婆,他妈的重色轻友,不是英雄好汉!」叫道:「且慢!」那军官应了声:「是!」躬身听令。
    韦小宝道:「你去对他说,叫洪教主把两个人放回来,我就送还洪夫人给他。这位夫人花容月貌,是世上的无价之宝,掉他两个男人,他是大大便宜了。另外这个女人,却是不能放的。」那军官答应了出去。   
    洪夫人一直扳起了脸,到这时才有笑容,说道:「钦差大人好会夸奖人哪。」韦小宝道:「好人做到底。咱们蚀本也蚀到底。先送货,後收钱。来人哪,快把我上司的手铐开了。」接过钥匙,亲自打开洪夫人的手铐,陪着她出去。   
    来到大厅,只见那军官正在跟陆高轩说话韦小宝道:「陆先生,教主夫人在这里,你接了回去,大功一件。夫人,属下恭送你老人家得胜回朝,愿你与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洪夫人格格娇笑,说道:「愿钦差大人升官发财,寿此南山,娇妻美妾,公侯万代。」韦小宝叹了口气,道:「升官发财容易,娇妻美妾那就难了。」大声道:「奏乐,送客,备轿。」亲自送到大门之外,瞧着她上了轿子。
    洪夫人所乘的轿子刚抬走,韦小宝正要转身入内,门口来了一顶大轿,却是扬州府知府来拜。韦小宝心情不佳,不愿迎他入内,便站在门口,没好气的问道:「你来干甚麽?」
    知府吴之荣请安行礼,说道:「卑职有机密军情禀告。」韦小宝听到「机密军情」四字,这才让他入内,心道:「倘若不是机密大事,我打你的屁股。」
    来到内书房,韦小宝先行坐下,也不让座,使问:「甚麽机密军情?」吴之荣道:「请大人屏退左右。」韦小宝挥手命亲兵出去。吴之荣走到他身前,低声道:「钦差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大人奏报了上去,卑职也付着大人的福荫,可以大蒙皇上的恩典。」韦小宝皱眉道:「甚麽大事,这样要紧?」   
    吴之荣道:「回大人:皇上福气大,大人福气大,才教卑职打听到了这个大消息。」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你吴大人福气也大。」吴之荣道:「不敢,不敢。按规矩,卑职这个消息该当呈报巡抚大人和总督大人,再行奏告皇上。不过这样一来,只怕中间有所泄漏,那就误了大事。再说,钦差大人的眷顾栽培,卑职感激之至,这一场荣华富贵,须当交在大人手裏才是,可不能白白的便宜了总督巡抚。」   
    韦小宝听他说得郑重,问道:「那是甚么事哪,这般要紧?」吴之荣道:「回大人:南方有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不日就要起兵造反。这人心怀叵测,调兵追将,要干大逆不道的勾当。」韦小宝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心道:「我说是甚么机密大事,原来你是密告吴三桂要造反。」笑道:「这位将军,是吴大人的同宗了?」吴之荣道」:「正是此事千真万确,决无虚言。」
    韦小宝笑道:「吴大人消息灵通得很,了不起,不得了!」
    吴之荣见他神情轻浮,语气中大有调侃之意,心中急了,说道:「钦差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朝廷若不先发制人,这反贼一动手,南方的半壁江山………那就………那就………」韦小宝淡淡的道:「皇上神机妙算,一切都早料到了,那也不必放在心上。」吴之荣忙道:「是,是。」韦小宝道:「你这消息,却是从那裏打听来的 ?」   
    吴之荣道:「卑职受皇上恩典,钦差大人的提拔,日日夜夜就是在想如何报答大恩。昨日在禅智寺外陪着大人赏过芍药之後,想到大人的谈论风采,心中佩服仰慕得了不得,只盼今後天天跟着大人当差,能时时刻刻得到大人的指教。」韦小宝道:「那很好啊。你这知府也不用做了。我瞧你聪明伶俐,不如………不如………嗯………」吴之荣大喜,忙请个安,道:「谢大人栽培。」
    韦小宝微笑道:「不如来给我做看门的门房,要不然就给我抬轿子。我天天出门,你就可见到我了,哈哈,哈哈!」吴之荣知道他是取笑,不禁甚是气恼,但随即陪笑道:「那好极了。给大人做门房,自然是胜於在扬州做知府。卑职平时派了不少闲人,到处打深消息,若是有人心怀叛逆,诽谤皇上,诬蔑大臣,卑职立刻就知道了。这种妖言惑众、扰乱听闻的大罪,卑职向来是严加惩处的。」
    韦小宝「唔」了地声,心想这人话风一转,轻轻就把门房、轿夫的事一笔带过,果然是深通做官之道。吴之荣又道:「倘若是贩夫走卒,市井小人,胡言乱语也无大害,最须提防的是读书人。这种人做诗写文章往往拿些古时候的事来讥剌朝政,平常人看了,往往想不到他们恶毒的用意。」
    韦小宝道:「别人看了不懂,那就没甚麽害处啊。」吴之荣道:「是,是。虽是如此,终究是其心可诛。圣天子在位,这种大逆不道的诗文,是万万不能让其流毒天下的。」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个手抄本来,双手呈上,说道:「大人请看,这是卑职昨天得到的一部诗集。」倘若他从衣袖中取出来的是一叠银票,韦小宝立刻会改颜相向,见是一本册子,心中已是颇为失望,待听得是诗集,登时便长长打了个呵欠,也不伸手去接,抬起了头,毫不理睬。
    吴之荣颇为尴尬,双手捧着诗集,慢慢缩回,说道:「昨天酒席之间,有个女子唱了首新诗,是描写扬州乡下女子的。卑职调了这个人的诗集来一看,发觉其中很有些大逆犯忌的句子。」韦小宝道:「是吗?」吴之荣翻开册子,指着一首诗道:「大人请看,这一首诗,题目叫做『洪武古炮歌』。这查慎行所写的,是前朝朱元璋用过的一尊古炮。」韦小宝一听,倒有了些兴致,道:「朱元璋也开过大炮吗?」吴之荣道:「是。眼下已经改朝换代,这姓查的却去做诗歌颂朱元璋的古炮,不是教大家怀念前朝吗?这首诗夸张朱元璋的威风,已是不该,最後四句说道:『我来见汝荆棘中,并与江山作凭吊。金狄摩挲总泪流,有情争忍长登眺?』这人心怀异志,那是再也明白不过了。我大清奉天承运,驱除朱明,众百姓欢欣鼓舞还来不及,这人为甚麽见了朱元璋的一尊大炮就要凭吊江山?要流眼泪?」
    韦小宝道:「这尊古炮在那裏?我倒想去瞧瞧。还能放么?皇上是最喜欢大炮的。」吴之荣道:「据诗中说,这古炮是在荆州。」韦小宝脸一板,道:「既不在扬州,你来罗唆甚麽?你做的是扬州知府,又不是荆州知府,几时等你做了荆州知县,再去查考这尊古炮吧。」吴之荣大吃一惊,心想去做荆州知县,那是降级贬官了,此事不可再提。(金庸按:查慎行早期诗作,颇有怀念前明者,後来为康熙文学侍从之臣,诗风有变。此公为笔者祖先,小说中不免略加溢美。「鹿鼎记」全部回目,均系摘自查慎行诗句。)吴之荣将诗集收入袖中,却又另行取出两部书来,说道:「钦差大人,这查慎行的诗只不过略有不妥之处,大人恩典,不加查究。不过这两部书,那可是万万不能置之不理了。」韦小宝皱眉道:「那又是甚麽家伙了?」
    吴之荣道:「这一部是查伊璜所作的『国寿录』,其中文字全都是赞美反清叛逆的。这一部是顾炎武的诗集,那更是无君无上、无法无天之至。」
    韦小宝听到顾炎武的名字,暗暗吃了一惊,心想:「那日在河间府开杀龟大会,众家英雄推举顾炎武先生为总军师。他的诗集怎会落在这官儿手中?不知其中有没提到我们天地会的?」问道:「书裏写了甚麽?你详细说来。」
    吴之荣见韦小宝突感关注,登时精神大振,随手翻开『国寿录』来,说道:「回大人,这部书裏,把所有反清的叛逆,都说成是忠臣义士。这篇『兵部主事赠监察御史查子传』,写的是他堂兄弟查美继抗拒我大清的逆事,说他如何勾结江湖叛徒,和王师为敌。」他右手食指指着文字,读道:「『会四月十七日,清兵攻袁花集,退 经通袁。美继监凌、扬、周、王诸义师,船五百号,众五千余人,皆白裹其头,年余竞发,追及之,斩前百余级,称大捷,敌畏登岸走。』大人你瞧,他把叛逆称为『义师』,我大清王师却称之为『敌』,可不是该死之至吗?」
    韦小宝这:「顾炎武的书中又写甚麽了?」吴之荣放下「国寿录」,拿起顾炎武的诗集,摇头说道:「这人作的诗,没一首不是谋反叛逆的言语。这一首诗题目叫做『羌胡』,那明明是诽谤我大清的了。」他手指诗句,读了下去:
    「我国金瓯本无缺,乱之初生自夷孽。徵兵以建州,加饷以建州。土司一反西蜀忧,妖民一唱山东愁,以至神州半流贼,谁其嚆矢由夷酋。四入郊圻躏齐鲁,破邑屠城不可数。刳腹绝肠,折颈摺颐,以泽量尸。幸而得囚,去乃为夷,夷口呀呀,凿齿锯牙。建蚩旗,乘莽车。视千城之流血,拥艳女兮如花。呜呼,夷德之残如此,而谓天欲与之国家?………」
    韦小宝摇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说些甚麽东西。」吴之荣道:「回大人:这首诗,说咱们满洲人是蛮夷,说明朝为了跟建州的满洲人打仗,这才徵兵加饷,弄得天下大乱。又说咱们满洲人屠城杀人,剖肚子,斩肠子,强抢美女。」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强抢美女,那好得很啊。清兵破扬州,不是杀了很多很多百姓吗?若不是为了这件事,皇上怎会豁免扬州三年钱粮?嗯,这个顾炎武,做的诗倒也老实。」
    吴之荣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吃一惊,暗想:「你小小年纪,果然是不知轻重。这些话幸好是你说的,倘若出於旁人之口,我禀告了上去,你头上这顶纱帽还戴得牢麽?」但他知韦小宝深得皇帝宠幸,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钦差大臣作对,当下连说了几个「是」字,陪笑道:「大人果然高见,卑职茅塞顿开。这一首『井中心史歌』,还得请大人指点。这首诗头上有一篇长序,真是狂悖之至。」捧起册子,摇头晃脑的读了起来:
    「崇祯十一年冬,苏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铁函经』,锢之再重。(大人,那是说井裏找到了一只铁盒子。韦小宝道:「铁盒子?裏面有金银宝贝吗?」(中有书一卷,名曰『心史』,称『大宋孤臣郑思肯百拜封』。思肖,号所南,宋之遗民,有闻於志乘着。其藏书之日为德佑九年。宋巳亡矣,而犹日夜望陈丞相、张少保统海外之兵,以复大宋三百年之土宇(大人,文章中说的是宋朝,其实是影射大清,顾炎武盼望台湾郑逆统了海外之兵,以复明朝的土宇)而驱胡元於漠北,至於痛哭流涕,而祷之天地,盟之大神,谓气化转移,必有一日变夷为夏者。(大人,他骂我们满洲人是鞑子,要驱逐我们出去。韦小宝道:「你是满洲人麽?」这个………这个………卑职做满洲皇上的奴才,做满洲大人的属下,那是一心一意为满洲打算的了。)   
    「於是郡中之人见者无不稽首惊诧,而巡抚都院张公国维刻之以传,又为所南之祠堂,藏其函祠中。未几而遭国难,一如德佑末年之事。呜呼,悲矣!(大人,大清兵进关.吊民伐罪,这顾炎武却说是国难,又说呜呼悲矣,这人的用心,还堪问吗?)
    「其书传至北方者少,而变故之后,又多讳而不出,不见此书者三十余年,而今复睹之富平朱氏。昔此书初出,太仓守钱君肃乐赋诗二章,昆山归生庄和之八章。及浙东之陷,张公走归东阳,赴池中死。钱君迁之海外,卒於琅琦山。归生更名祚明,为人尤慷慨激烈,亦终穷饿以没。(大人,这三个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乱民,幸亏死得早,否则一个个都非满门抄斩不可。)
    「独余不才,浮沉於世,悲年远之日往,值禁网之愈密,(大人,他说朝廷查禁逆乱文字,越来越是历害,可是这家伙偏偏胆上生毛,竟然不怕),而见贤思齐,独立不惧,将发挥其事,以示为人臣处变之则焉,故作此歌。」
    韦小宝听得呵欠连连,只是要知道顾炎武的书中写些甚么,耐着性子听了下去,终於听他读完了一段长序,问道:「完了吗?」吴之荣道:「下面是诗了。」韦小宝道:「若是没要紧的,就不用读了。」吴之荣道:「要紧得很,要紧得很。」读道:
    「有宋遗臣郑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庙,独力难将汉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著书一卷称心史,万古此心心此理。千寻幽井置铁函,百拜丹心今末死。胡虏从来无百年,得逢圣祖再开天………(大人,他这句「胡虏从来无百年」,那真是大大的该死。他咒沮我大清享国不会过一百年,说汉人会出来一个甚么圣祖,再来开天。甚么开天,那就是推翻大清了!)」
    韦小宝道:「我听皇上说道,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稳了江山,否则空口说甚麽千年万年,也是枉然。有一个外国人叫作汤若望的,他做钦天监监正,你知道麽?」吴之荣道:「是,卑职听见过。」韦小宝道:「这人做了一部历书,推算了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状,说大清天下万万年,为甚麽只算二百年。当时鳌拜当国,胡涂得紧,居然要杀他的头。幸亏皇上圣明,立刻将鳌拜痛骂了一顿,反而将告状的人砍了脑袋,满门抄斩。皇上最不喜欢人家寃枉好人,拿甚么一百年天下、二百年天下的话来害人。皇上说道,做官的人,若是自己有本事的,就会爱惜百姓,好好给朝廷当差办事。在背後诬告旁人,在诗啊文章啊裏面挑岔子,这叫做鷄蛋裏挑骨头,那就是大花脸奸臣,吩咐我见到这种家伙,立刻绑起来砍他妈的。」   
    他越说越是声色俱厉,只把吴之荣吓得魂不附体。韦小宝是一意廻护顾炎武,生怕吴之荣在自己这里告不进,又去向别的官儿出首,闹出事来。他可不知吴之荣所以做到知府,全是为了密告浙江胡州庄廷珑所修的一部「明史」之中,用了明朝正朔,又有对清朝不敬的词句。这场文字狱在鳌拜手裏经办,害死了数百江南名士的全家,实是惨不可言,吴之荣找到顾炎武、查伊璜等人诗文中的把柄,喜不自胜,以为天赐福禄,又可连升三级,昨晚在梦中也笑了醒来,那知这位小钦差竟会说出这番话来,当真是万万意想不到之事。他霎时之间,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桩『明史』案子,是鳌拜大人亲手经办的。鳌拜大人给皇上革职重处,看来皇上的性子确是和鳌拜大人完全不同,这一次可真是糟糕之极了。」   
    韦小实见他面如土色,簌簌发抖,心中暗喜,问道:「读完了吗?」吴之荣道:「这………这首诗,还………还有一半。」韦小宝道:「下面怎麽说?」吴之荣战战兢兢的读道:
    「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见奇书出世间,又惊胡骑满江山。天知世道将反覆,故出此书示臣鹄。三十余年再见之,同心同调复同时。陆公已向崖门死,信国捐躯赴燕市。昔日吟诗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呜呼,蒲黄之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
    他读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插言解说了,好容易读完,书页上已滴满了汗水。   
    韦小宝笑道:「这诗也没有甚么,讲的是甚么山鬼,甚麽黄脸婆,倒也有趣。」吴之荣道:「回大人:诗中的『蒲黄』两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寿庚和黄万石,那是讥刺汉人做大清官吏的。」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3: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五回  春色满床

    陆高轩和四女以为妓院中的规矩确是如此,都答应了一声:「是!」各人将酒喝了。
    韦小宝笑道:「这才是了。院子裏还有乌龟婊子没有?通统给我叫来。偌大一家丽春院,怎麽只有你们五个人?只怕有些儿古怪。」那脸孔黄肿的妓女向陆高轩使个眼色。陆高轩转身出去,带了两名龟奴进来,沙嘎着嗓子道:「婊子没有了,乌龟倒还有两只。」
    韦小宝暗暗好笑,心道:「婊子、乌龟,那是别人在背後叫的,你自己做龟奴,怎能口出『婊子、乌龟』?就算是嫖院的客人,也不会这样不客气。院子裏只说『姑娘、伴当』。我试你一试,立刻就露出了马脚。哼哼,洪教主神机妙算,可是做梦也想不到我韦小宝就是在丽春院长大的。」只见那两名龟奴都是身材高大肥胖,一个是矮尊者假扮,一瞧就瞧出来了,另一个依稀是高尊者模样,可是如何身材如此之高?微一转念,巳知他脚底踩了高蹻,若不是自己心中先已有数,可真万万瞧不出来。他又提壶斟酒,但只斟了小半杯,那壶迷春酒就已空了,只得将小半杯迷春酒分於两杯,另行加了些酒,说道:「客人叫你们乌龟喝酒,你们两只乌龟快喝!」
    矮尊者一声不响的举酒喝酒。高尊者脾气暴躁,忍耐不住,骂道:「你小杂种才是乌龟!」陆高轩忙一扯他袖子,喝道:「快喝酒!你怎敢得罪客人?」高尊者这次假扮龟奴,曾受过教主的严诫,心中一惊,忙将酒喝了。
    韦小宝问道:「都来齐了吗?没别的人了?」陆高轩道:「没有了!」韦小宝道:「洪教主没扮乌龟麽?」说了这句话,双眼一翻,抬头上望。陆高轩等七人一听此言,都是大吃一惊,四名妓女一齐站起身来。桑结早在运气戒备,双手齐出,登时点中了高矮二尊者的腰间。
    这两指点出,矮尊者应手而倒,高尊者却只哼了一声,跟着一掌当头向桑结劈落。桑结吃了一惊,心想自己的「两指禅」功夫左右齐发,算得是天下无双,自从十根手指中毒截去之後,手指短了一段,出手时已不如先前灵活,但正因短了一段,若是点中在敌人身上,力道可又此昔日强了三分。此时明明点中在这大胖子腰间穴道,何以此人竟会若无其事?难道他也如韦小宝,一般,已练成了「金刚护体神功」吗?
    其实这两人谁也没有「金刚护体神功」。韦小宝所以刀枪不入,只是穿了护身宝衣,而高尊者却是脚下踩了高蹻,凭空高了一尺。桑结以为他身材真是如此魁梧,一指驻他腰间,中指之处却是他大腿外侧。高尊者只是一阵疼痛,穴道并未封闭。
    这时陆高轩已和葛尔丹斗在一起。满脸疮疤的妓女在和阿琪相斗,另外一名妓女却向韦小宝扑来。韦小宝笑道:「你发花癫么?这般恶形恶状干甚麽?」眼见那妓女十指如鈎,来势凶狠,心中一惊,一低头便钻到了桌子底下,伸手在那妓女的腿上一推。那妓女喝了迷春洒後,药力发作,头脑中本已迷迷糊糊,给他一推之下,站立不定,身子晃了几晃,一交坐倒,再也站不起来。接着其余三名假妓女也都先後晕倒。
    高尊者和桑结拆得几招,嫌足底高蹻不便,双脚运劲,拍拍两声,将高蹻踹断了。桑结骂道:「原来是个矮子。」高尊者怒道:「老子从前可此你高得多,我喜欢做矮子,跟你有甚麽相干 ?」桑结哈哈大笑,两人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停。两个都是武学好手,数招之後,互相暗暗佩服。桑结心道:「吴三桂手下,居然有这样一个矮胖子卫士。」高尊者心道:「你武功虽高,却给韦小宝这小鬼做走狗,也不是甚么好脚色。」
    那边厢葛尔丹数招之间就敌不过陆高轩了。只是陆高轩喝了举杯迷春酒,手脚不甚灵便,一时才打他不到,阿琪见跟自己相斗的妓女招式极为灵活,可是使不了几招,便即晕倒,心中暗暗奇怪,一转头见葛尔丹不住倒退,不是那假龟奴的对手,忙上前相助。陆高轩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只感敌人在自己胸口拍了一掌,力道却不厉害。他闭着眼睛,两手一分,格开对方的手臂,左右双手的两根食指自然而然的点到了敌人腋下,这一招拳术中叫「双龙取水」。
    阿琪一掌明明已拍到敌人胸口,不料功力和对手相差太远,反而为敌人双指点中,登时全身酸软,慢慢倒了下来,心中正在焦急,只见陆高轩突然扑身俯冲,先行摔倒。阿琪跌势较缓,反而压在他的背心,将陆高轩做了垫子。
    葛尔丹叫道:「阿琪,阿琪,你怎么了?」蓦地裏矮尊者一跃而起,当胸一拳,将他打得退出丈许,碎的一响,重重撞在墙上。原来神龙岛所来的诸人之中,以高矮二尊者武功最强,内力最深,虽然服了迷春酒,但这酒只不过是寻常妓院中所调制的迷药,并不是如何了不起的药物,两人虽感昏晕,却还在勉力支撑。
    这时高尊者双眼瞧出来白蒙蒙的一团,只见桑结一个人影模模糊糊的晃来晃去,他伸手去打。都给桑结轻易避过,自己左肩和右颊却接连重重的吃了两拳。
    桑结的拳力何等沉重,饶是高尊者皮粗肉厚,却也禁受不起,当时连连吼叫,转身夺门而逃。
    葛尔丹给矮尊者打得撞上墙壁,背脊如欲断裂,正自心怯,却见敌人左手扶住了桌子,闭着眼睛,右掌在面前胸口不住摇晃,似是怕人袭击。葛尔丹瞧出便宜,跃将过去,砰的一脚,踢在他的後臀。矮尊者大叫一声,左手反转,一把抓住了葛尔丹胸口,将他身子提了起来。桑结抢上相救。矮尊者睁虎眼睛,身子晃了几晃,抓着葛尔丹抢出甘露厅,飞身上墙,他饮了药酒後虽然神智迷糊,但武功实是了得,手中提着葛尔丹偌大一个身躯,纵跃之际,仍是十分轻捷。
    桑结喝道:「放下人来!」追了出去,跟着上屋。但听两人叫喝之声,远远的去了。
    韦小宝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只见地下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大堆人。双儿和曾柔躺在厅角落裏;四名假妓女晕倒在地;郑克爽本来伏在桌上,但打斗中给人推倒了椅子,巳然滚到了桌子底下;阿琪压在陆高轩身上,这一干人个个毫不动弹,有的是被点中了穴道,有的是为迷春酒所迷,均如死了一般。
    他最关心双儿,忙将她扶起身来。见她双目转动,呼吸如常,便感放心,只是他不会解人被点了的穴道。桑结和矮尊者的点穴手法都是自成家数。矮尊者解不开桑结所点的穴道,桑结也解不开矮尊者所点的穴道。韦小宝当然无办法,眼睁睁的瞧着双儿、曾柔、阿琪三人,束手无策,只好将三人一一扶入椅中,坐好,说道:「你们别怕,高尊者和矮尊者已喝了药酒,打不过桑结大喇嘛的。」
    眼见陆高轩躺在地下,动了几动,心想:「此人内功了得,别要醒了过来,那可对付他不了。」当下奔到母亲房中,却见韦春芳倒在床边。韦小宝吃了一惊,忙抢上扶起,但见她身子软软的,呼吸和心跳却是一如其常,料想是给神龙教的人点了穴道,丽春院中的婊子、乌龟,定然个个不免,好在穴道被点,过得几个时辰,自会解开,倒也不必担心。於是从自己床裏的被窝中拿出那大半瓶迷春酒来,回到甘露厅中,斟了一杯药酒,灌入陆高轩口中。他侧耳倾听,丝毫不闻高矮二尊者或桑结、葛尔丹回来的声息,心想:「这个满脸疮疤的假婊子向我大使眼色,似乎是叫我留心,这人良心倒好,不知是谁?」走过去俯身伸手,在那女子脸上抹了几抹,一层灰泥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娇嫩白腻的脸蛋。韦小宝忍不住一声欢呼,原来这女子竟是小郡主沐剑屏。他低下头来,在沐剑屏险上轻轻一吻,说道:「究竟你对我有良心,你定是给他们逼迫着来害我的。」突然心中一跳:「还有那三个假婊子是谁?方姑娘不知在不在内?这小婊子专门想法子害我,这次若不在内,倒是奇怪得紧了。」想到了方怡,既感甜蜜,又感难过,眼见那脸蛋黄肿的女子身材苗条,看来多半便是方怡,便伸手去抹她脸上化装。
    泥粉落下,露出一张十分娇艳的脸蛋,年纪比方怡大了约摸十岁,容貌却比她更美,原来是教主夫人。她酒醉之後,双颊艳如桃花,肌肤中犹似要渗出水来。韦小宝过去见到,虽觉美貌动人,却从来不敢有一分轻薄的眼色相觑,这时她烂醉如泥,却是机会来了。
    韦小宝伸出右手,在洪夫人脸颊上揑了一把。眼见她双目紧闭,并无知觉,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又在她另一边脸颊上捏了一把。
    转过身来看另外两个假妓女时,只见两人都是身材臃肿,决非方怡,其中一人却是先前扮过老鸨的。韦小宝提起酒壶,在她脸上淋了些酒水,然後拉起她衣襟在脸上一抹,现出真容,赫然竟是假太后。韦小宝大喜,心道:「这一塲功劳真是大得很了。皇上和太后要我捉这老婊子报仇,千方百计的捉不到,那知道她自己竟会到丽春院来做老婊子。可见我叫老地作婊子,那是神机个妙算,早有先见之明。」
    再去抹掉第四个假娘子的化装,露出容貌来却是方怡。韦小宝吃了一惊:「她为甚么腰身这样粗,难道跟人私通,怀了孩儿?老婊子真的做了老婊子,我韦小宝真的做了乌龟?」伸手到她内衣一摸,触手之处不是肌肤、拉了出来却是个枕头。原来方怡知道自己和韦小宝相处日久,虽然易容改装,仍怕他认得自己身材,因此在肚子上缚个枕头。   
    韦小宝哈哈大笑,心情甚佳,笑道:「你的良心,可比小郡主坏得太多。她唯恐我遭了你们毒手,不住向我使眼色。你却唯恐我瞧出来,连大肚婆也敢装。哈哈,你这小婊子在丽春院裏大了肚皮,我给你打胎,早打胎,晚打胎,打下一个枕头来。」
    他走到厅外一瞧,只见数名亲兵死在地下,院中乌灯黑火,声息全无,心想:「高矮二尊者都喝了药酒,终究打不过我那两个结义哥哥,但如洪教主他们在外接应,结果就难说得很了,两位哥哥,倘若你们今天要归位,小弟恕不同年同月同白死,对不住之至!」
    回进厅来,但见洪夫人、方怡、沐剑屏、双儿,曾柔、阿琪六个美人儿有的昏迷不醒,有的难以动弹,但各有各的美貌,各有各的娇媚,心中一动,寻思:「裏边床上,还有一个美貌小姑娘,比这六个人还要美得多。那是我已经拜过天地,却未洞房花烛的老婆。今晚她自己送上门来,韦小宝还讲客气吗?」
    正要迈步入内,只见曾柔的一双悄眼瞧向自己,脸上晕红,神色甚是娇羞,心想:「从王屋山来到扬州,一路之上,你这小妞儿老是避我,要跟你多说一句话也是不成。今晚可也不能跟你客气了。」将她抱了起来,搬入内房,放在阿珂之旁,只见阿珂兀自沉睡,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口唇也微露笑意,睡梦之中那知道身在险地。
    韦小宝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把你们这一批婊子、假婊子、好姑娘、坏女人,一古脑儿都搬了进来。这裏是丽春院,女人来到妓院之中,还有甚麽好事?这是你们自己来的,醒转之後可不能怪我。」他从小就胸怀大志,将来发达之後,要在扬州开十二家妓院,更要到丽春院来大摆花酒,叫全院妓女相陪,此刻情景虽与昔日的雄心稍有不符,却也是非同小可的伟举。  
    当下将双儿、阿琪、洪夫人,方怡,沐剑屏一一抱了入内,最後连假太后也抱了进去,八个女人并列床上。韦小宝忽然想到一事,说道:「朋友妻,不可欺。二嫂,你是我的嫂子,咱们英雄好汉,可得讲义气。」於是将阿琪重又抱到厅上,放在椅中坐好,只见她目光中含有嘉许之意。
    韦小宝见她喘气甚急,胸脯起伏不已,忽觉後悔:「我跟大嘛喇和蒙古王子拜把子,又不是情投意合,只不过是想个计策,骗得他们不来杀我。甚么大哥、二哥,都是随口瞎说的。这阿琪姑娘如此美貌,叫他二搜,太过可惜,不如也做了我老婆吧,说书生说『三笑姻缘九美图』,唐伯虎有九个老婆。我就是把阿琪算在其内,也不过是八美,还差了一美。呸,呸,呸!老婊子又老又凶,她怎么能也算上一美?」
    一想到假太后,觉得与唐伯虎相比,少他一美,还可将就,连少两美,实在太也差劲,当下又将阿琪抱起,走向内室。走了几步,忽听见院子外似有脚步声响,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若是葛尔丹回来,见到自己将他心上人做了老婆,非拼刀子不可,这个险冒得太大,少了一美就少了一美吧,於是立即转身,又将阿琪放在椅中。阿琪不知他心中反覆交战,见他将自己抱着走来走去不知捣甚麽鬼,只是微感诧异。
    韦小宝静听半晌,听得脚步声在巷子外渐渐远去,并非走进院子来,当下放宽了心,走进内室,说道:「老婊子、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你们四个是自己到丽春院做婊子来。双儿、曾姑娘,你们两位是自愿跟我到丽春院来的。这是其么地方,你们来时不知道,不过小妞儿既然来到这种地方,不陪我是不行的。阿珂,你是我老婆,又到了这裏,更加不用说了。」抖开锦被,将七个女人盖住,踢下鞋子,大叫一声,从锦被下钻了进去。
    只听得一个娇柔的声音低声道:「是………郑公子………是你么?」正是阿珂的声音。原来她饮迷春酒最早,睡了良久,药性渐退,慢慢醒转。韦小宝大怒,心想:「你做梦也梦到郑公子,只道他爬上你的床了,好快活么?」压低了声音,说道:「是我。」烛光下瞧得明白,伸手抱住了她,随即除下头上帽子,掷将出去,将烛火掷熄了。
    阿珂道:「不,不!你不要………」挣扎了几下。忽听得厅中郑克爽的声音大声道:「阿珂,阿珂,你在那里?「跟着喀喇一声,呛啷啷一片响亮,撞翻了一张椅子,不少桌上的杯碟。阿珂听到他在厅上,那么抱住自己的自然不是他了,一惊之下,又是清醒了几分,颤声道:「你………你是谁?」韦小宝笑道:「是你的亲老公,你也听不出?」阿珂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使力一挣,脱出了他的怀抱,叫道:「郑公子,郑公子!」
    郑克爽跌跌撞撞的走进房来,但房中黑漆一团,砰的一声,额头在门框上一撞,叫道:「阿珂,你在那裏?」阿珂道:「我在这裏!放开手!小鬼,你干………干甚么?」郑克爽道:「甚麽?」他不知阿珂最後这两句话是对韦小宝说的。韦小宝牢牢抓住她手臂,阿珂身上又压着假太后、洪夫人、和方怡的手足。七个女人一个少年在床上缠成一团。阿珂酒醉後全身无力,那裏挣扎得脱?只得央求道:「好师弟,求求你,快放开我。」韦小宝笑道:「我说过不放,就是不放 !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
    郑克爽又惊又怒,喝道:「韦小宝,你在那里?」韦小宝道:「我在床上,抱着我的老婆。我要洞房花烛,你来干甚么?要闹新房么?」郑克爽大怒,駡道:「闹你妈的新房!」   
    韦小宝笑道:「我妈的房在隔壁,你要闹我妈的新房,今天不成,因为她没客人,除非你自己去做新郎。」郑克爽怒道:「胡说八道。」循声扑向床上,来掀韦小宝,黑暗中抓到一人的手臂,问道:「阿珂,是你的手麽?」阿珂道:「不是。」
    郑克爽只道这手臂既然不是阿珂的,那么定然是韦小宝的,当下狠狠用力一扯。不料他所扯的却是假太后毛东珠。她那日在禁宫之中,以「化骨绵掌」击打九难,内力激回自身,其後虽以九难听传之法化解,功力却巳去了十之八九。这时饮了迷春酒后昏昏沉沉,但觉有人扯她手臂,左手反过去拍的一掌,正好击在郑克爽顶门。
    这一掌虽不甚重,郑克爽却是大吃一惊,一交坐倒。他神智尚未完全清静,脑袋在床脚上一撞,又晕了过去。   
    阿珂惊呼:「郑公主[子],你怎么了?」却不听见应答。韦小密笑道:「他来闹新房,钻到床底下去了。」阿珂哭道:「不是的。」挣扎着要下床来察看。韦小宝笑道:「别动,别动,别动!」伸臂抱她。阿珂手肘一挺,撞在韦小宝喉头。韦小宝吃痛,向後一仰,也不知压在谁的身上,阿珂脱却束缚,忙要下床,身子一转,压在毛东珠胸口。毛东珠吃痛,「啊」的一声大叫,伸手牢牢抱住了她。阿珂招式虽然巧妙,但并无内力,黑暗中也不知抱住自己的是谁,极度害怕之下,更是全身酸软无力,便在此时,忽觉右足又被谁压住了。她只吓得全身冷汗直冒:「床上有这许多男人!」   
    韦小宝大为得意,只是黑暗之中,阿珂到了何处,却又无法知道了,说道:「阿珂,快出声。你在那裏?」阿珂心道:「你就是杀了我头,我也不作声。」韦小宝笑道:「好,你不说,我一呀摸,二呀摸,一个个的摸将过来,总要摸到你为止。」忽然唱起小调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一位美人儿。美人脸蛋像瓜子,莫非你是老婊子?」正在一面唱小调,一面伸手摸索,忽听得院子外人声喧哗,有人传呼号令,大队兵马将几家妓院一起团团围住了,跟着脚步声响,有人走进丽春院来。韦小宝知道来人若不是自己部下,便是扬州的官员,心中一喜,正要从被窝裏钻将出来,不料来人走动好快,火光亮处,巳走到了甘露厅中,只听玄贞道人的声音叫道:「韦大人,你在这裏吗?」语音甚是焦急。韦小宝脱口答道:「我在这裏。」
    原来天地会群雄突然发觉不见了韦小宝,生怕他遇到危险,忙出来找寻,知他是带了亲兵向鸣玉坊这一带而来,一查便查到丽春院中有人打架,进得院子,只见几名亲兵死在地下。众人大为吃惊,直听到他亲口答应,这才放心。
    韦小宝知道玄贞、风际中、樊纲、徐天川等人都是讲究气节的英雄好汉,见到自己如此胡天胡帝的模样,心中定有不满,说不定还会出言规劝,抬出天地会的甚么规条来,那可下不了台,
    耳听得众人大声招呼,都向这边涌来,急忙站起来放下了帐子,至於两只脚踏在谁的身上,那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帐子刚放下,玄贞等已来到房中,各人手持火把,一眼见到郑克爽晕在床前,都是「咦」的一声。又有人叫:「韦大人,韦大人!」
    韦小宝叫道:「我在这裏!你们不可揭开帐子。」众人听到他声音,都欢呼了起来。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都含笑容,均想:「大家担足了心事,你却在这裏风流快活。」
    韦小宝从床上爬了下来,穿上鞋子,说道:「我用计擒住了好几名钦犯,都在床上,大夥儿这场功劳不小。」众人见他身上衣衫穿得整齐,并非在床上跟妓女鬼混,都是大出意料之外,听了这句话,更觉奇怪,只是素知他行事神出鬼没,当下也不便多问。
    韦小宝吩咐众人将郑克爽绑了起来,用轿子将阿琪抬去行辕,随即亲自将帐角牢牢塞入被底,传进十余名亲兵,下令将这张大床抬回钦差行辕去。亲兵队长道:「回大人,门口太小,抬不出去。」韦小宝骂道;「笨东西,不会拆了墙壁吗?」那队长立时领悟,连声称是。众亲兵一齐动手,登时将丽春院中的墙壁拆开了三堵。数十人拿了十几条轿杠,横在大床之底,将这张大床平平稳稳的抬了出去。
    这张大床在扬州街上招摇过市。众亲兵前面提了「肃静」、「回避」的硬牌,鸣锣喝道,前呼後拥。扬州百姓见了无不啧啧称奇。阿珂睡在被中,丝毫不敢动弹,这时已看清同被的都是女子,略觉放心,但睡在床上而给人拾着过街,想起来实是羞惭之极,只有将被子蒙住了头,那敢出声?        
    大床来到何园,门口仍是太小。这时亲兵队长学了乖,不等钦差大人出口,早就下令拆卸,将大床抬到花厅之中,放在厅心。韦小宝传下令,床中擒有钦犯,非同小可,命数十名将领带领兵卒,弓上弦,刀出鞘,在花厅四周团团围住,又命徐天川等人轮流在屋顶把守,以防高尊者等前来刦夺。
    花厅四周守御之人虽众,厅中却只有一张大床,剩下他孤身一人。韦小宝心想:「刚才在丽春院中,如此良机,只将我老婆抱得一抱,太也说不过去。我这就再钻进被去。唱一唱『十八模』。」口中低哼:「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妹妹………」拉开帐子,扑上床去。
    突觉辫子一紧,喉头一痛,被人拄住辫子提了起来,那人左手叉在他的颈中,正是洪夫人。原来隔了这些时候,迷春药酒力早过,洪夫人、毛东珠、方怡、沐剑屏四人都已醒转。双儿和曾柔身上被封的穴道也已渐渐解开。只是大床在扬州街上抬过,床周兵多将勇,床中七女谁也不动。此刻韦小宝又想享那温柔艳幅,一上床就被洪夫人抓住。
    洪夫人脸色似笑非笑,低声喝道:「小宝,你好大胆,连老娘也敢戏耍!」韦小宝吓得魂飞天外,陪笑道:「夫人,我又没对你怎样。你身上衣服好好地,我………我不敢无礼,」洪夫人道:「你唱的是甚麽小调?」韦小宝笑道:「这是妓院裏胡乱听来的,当不得真。」
    这次洪夫人奉了教主之命,带同毛东珠、方怡,沐剑屏、以及陆高轩、高矮二尊者等人,乔装龟奴妓女,原是要将韦小宝生擒活捉,送去云南交给吴三桂,以便和小皇帝谈判,走马换将,将吴应熊换了出来。不料丽春院中误钦药酒,反遭擒获。此刻虽然制住了韦小宝,但刚才听得他调兵遣将,四周严密守备,若是硬冲,定然逃不出去,眼下之计,只有挟制韦小宝,教他部属不敢动手。
    洪夫人低声道:「你是死还是要活?」韦小宝笑道:「属下白龙使,恭祝夫人和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夫人号令,属下遵奉不误。」
    洪夫人料想不到他居然还记得自己是神龙教的白龙使,只是和他同在一床,而他说这几句话也是嬉皮笑脸,殊少恭谨之意,心想:「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眼前须得脱却险地要紧。」说道:「你先撤了厅周的兵将。」韦小宝道:「好,那还不容易?你放开手,我去发号施令。」洪夫人道:「你在这里传命好了。」
    韦小宝无奈,只得大声叫道:「厅外当差的总督、巡抚、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们大家听着,所有的兵将通统退开,不许在这里停留。」洪夫人一扯他的辩子,喝道:「甚麽兵部尚书、户部尚书,胡说八道。」说着又是一扯。韦小宝正在要等她这两扯,张嘴大叫:「哟唷,痛死啦!」
    外面统兵官听得他说甚么总督、尚书,巳然大为起疑,待听他大声呼痛,登时便有数十人手执刀枪,奔进厅来,齐问:「钦差大人,有甚么事?」韦小宝叫道:「没………没有甚么!哎唷,我的妈啊!」众将官面面相觑,不知该当如何。
    洪夫人心中气恼,提起手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韦小宝一个耳光。韦小宝又叫:「我的妈啊,别打儿子!」原来他口中叫人为娘,就是在骂人婊子。洪夫人虽不知其中缘故,但见他如此惫懒,心中有气,提掌又待再打,突然之间,肩後「天宗」和「神堂」两穴上一阵酸麻,右臂软软的垂了下来,却是给人点了穴道。
    洪夫人大吃一惊,回头要看是谁下的手。床上除了韦小宝和自己之外,还有六个女子,大家挤成一团,不论是谁都有可能,但跟自己挨得最近的却是方怡,沘夫人冷笑道:「方姑娘,你武功不错哪!」左手一起,疾向方怡眼中点去。方怡叫道:「不是我!」侧头让开。洪夫人待要再攻,忽然身後两只手伸过来抱住了她左臂,正是沐剑屏。她叫道:「别伤是师姊。」


第一一六回  群雌混战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3: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七回  有心回护

    韦小宝脸一沉,道:「我说黄脸婆,就是□脸婆。你老婆的脸很黄麽?为做诗取笑黄脸婆,为甚么要你看不过?」吴之荣退了一步,双手发抖,拍的一声,诗集落地,说道:「是,是。卑职该死。」
    (金庸按:顾炎武之诗,原刻本中有许多隐语,以诗韵的韵目作为代字,如以「虞」代「胡」,以「支」代「夷」等,以免犯忌,後人不易索解。藩重规先生著「亭林诗考索」,详加解明。本文所引付据潘著考订。)
    韦小宝乘机发作,喝道:「好大的胆子!我恭诵皇上圣谕,开导於你,你小小的官儿,竟敢对我摔东西,发脾气!你瞧不起皇上圣谕,那不是造反么?」
    咕冬一声。吴之荣双膝跪地,连连磕头,说道:「大………大人饶命,饶………饶了小人的………的狗命。」韦小宝冷笑道:「你向我摔东西,发脾气,那也罢了,最多不过是个侮慢钦差的罪名,重则杀头,轻即充军,那倒是小事………」吴之荣一听比充军杀头还有更历害的,越加磕头如捣蒜,说道:「大人宽洪大量,小………小的知罪了。」韦小宝喝道:「你瞧不起皇上的圣谕,那还了得?你家中老婆、儿子、丈人,丈母、姑母、小姨、丫头、姘头,一古脑儿都拉出去砍了。」吴之荣全身筛糠般发抖,牙齿相击,格格作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见吓得他够了,喝道:「那顾炎武在甚么地方?」吴之荣道:「回………回大人………他………他………他在………」牙齿咬破了舌头,话也说不清楚了,过了好一会,才道:「卑职大胆,将顾炎武和那姓查的,还有一个姓吕的,都………都拍押在府衙门裏。」韦小宝道:「你拷问过没有?他们说了些甚么?」
    吴之荣道:「卑职只是随便问问几句口供。他三人甚么也不肯招。」韦小宝道:「他们当真甚麽也没说?」吴之荣道:「没………没有。只不过………只不过在那姓查的身边,搜出了一封书信,却是干系很大。大人请看。」说着从身边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裏面是一封信,双手呈上。
    韦小宝不接,问道:「又是些甚么诗甚麽文章?」吴之荣道:「不,不是。这是广东提督吴………吴六奇写的。」   
    韦小宝听到「广东提督吴六奇」七个字,吃了一惊,忙问:「吴六奇?他也会做诗。」吴之荣道:「不是。吴六奇密谋造反,这封信是铁证如山,他再也抵赖不了。卑职刚才说的大功一件,就是这件事。」韦小宝唔了一声,心下暗叫:「糟糕!」只听吴之荣又道:「回大人:读书人做诗写文章,有些叛逆的言语,大人英断,说是不打紧的,卑职十分佩服。常言道得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料想也不成大患。不过这吴六奇总绾一省兵符,他要起兵作乱,那………那可不得了。」
    说到吴六奇造反之事,言语登时伶俐,他一直跪在地下,眼见韦小宝脸上阴晴不定,显是对此事十分关注,於是慢慢的站起身来。韦小宝哼的一声,瞪了他一眼。吴之荣一惊,又即跪倒。
    韦小宝道:「这封信里写了甚么话?」吴之荣道:「回大人:信里的文字,是十分隐晦的,他说西南即有大事,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秋。他邀请这姓查的前赴广东,指点机宜。信中说:『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举,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那的的确确是一封反信。」韦小宝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西南即有大事,你可知是甚麽大事?你做个小小的官儿,那知道皇上和朝廷的机密决策?」吴之荣道:「是,是。不过他信中明明说要造反,实在轻忽不得。」韦小宝接过信来,从信中抽出信笺,但见笺上写着核桃大的字,只知这墨磨得很浓,笔划很粗,却一字不识,说道:「信上没说要造反啊。」吴之荣道:「回大人:造反的话,当然是不会公然写出来的。这吴六奇要做中山王,开平王,请那姓查的做刘青田,这就是造反了。」
    韦小宝摇头道:「胡说!做官的人,那一个不想封王封侯?难道你不想么?这吴军门功劳很大,他想再为朝廷立一件大功,皇上封他一个王爷,那是忠心得很哪。」
    吴之荣脸色极是尴尬,心想:「跟你这种不学无术之徒。尝真甚麽也说不清楚。今日我巳得罪了你,若不从这件事上立功,我这小小前程那是再也保不住了。」於是耐着性子,陪笑道:「回大人:明朝有两个大将军,一个叫徐达,一个叫常遇春。」韦小宝从小听说书先生说「大明英烈传」於明朝开国的故事,心中滚瓜烂熟,一听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将,登时精神一振,全不似听他诵念诗文那般昏昏欲睡,笑道:「这两位大将军八面威风,那是历害得很。你可知徐连用甚么兵器?常遇春又用甚麽兵器?」
    这一下可考倒了吴之荣,他因「明史」一案飞黄腾达,於明朝史事甚是熟稔,但徐达、常遇春用甚麽兵器,却说不上来,只得陪笑道:「卑职才疏学浅,这可不知道了。请大人指点。」
    韦小宝十分得意,微笑道:「你们只会读死书,这种事情就不知道了。我跟你说,徐大将军是岳飞岳爷爷转世,使一枝浑铁点钢枪,腰间带一十八枝狼牙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常将军是三国时燕人张翼德转世,使一根丈八蛇矛,有万夫不当之勇。」跟着说起徐常二将大破元兵的事迹来。这些故事都是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自是荒唐的多,真实的少。
    吴之荣跪在地下听他说故事,膝盖越来越是酸痛,为了讨他欢喜,只得装作听得津津有味,连声赞叹,好容易听他说了个段落,才道:「大人博闻强记,卑职好生佩服。那徐达、常遇春二人功劳很大,死了之後,朱元璋封他二人为王,一个是中山王,一个是开平王。朱元璋有个军师………」韦小宝道:「对了。那军师是刘伯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三千年,後知一千年。」跟着滔滔不绝的述说刘伯温如何有通天彻天之能,鬼神莫测之机,打仗时又如何甚么甚么之中,甚麽千里之外。
    吴之荣双腿麻木,再也忍耐不住,一交坐倒,陪笑道:「大人说故事实在好听,卑职听得出了神。大人恩典,卑职想站起身来,不知可否?」韦小宝一笑,道:「好,起来吧。」吴之荣扶着椅子,慢慢站起,说道:「回大人:吴六奇信裏的青田先生,就是刘基刘伯温了。吴六奇自己想做徐达、常遇春,要那姓查的做刘伯温。」韦小宝道:「想做徐达、常遇春,那好得很啊。那姓查的想做刘伯温,他未必有道般本事。你道刘伯温很容易做吗?刘伯温的『烧饼歌』说:『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嘿,厉害,历害!」
    吴之荣道:「大人真是聪明绝顶,一语中的。那徐达、常遇春,刘伯温三人,都是打元兵的,帮着朱元璋赶走了胡人。吴六奇信中这句话,明明是说要起兵造反,想杀满洲人。」
    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吴大哥的用意,我难道不知道?用得着你说?这封信果然是极大的把柄,天幸撞在我的手裏。」於是连连点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好!运气很好!这件事倘若你不是来跟我说,那就大事不妙了。皇上说我是福将,果然是圣上的金口,再也不错的。」
    吴之荣肩头给他拍了这几下,登时全身骨头也酥了,只觉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有遇如此荣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呜咽道:「大人如此眷爱,此恩此德,卑职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大人是福将,卑职跟着你,做个福兵福卒,做只福犬福马,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韦小宝哈哈大笑,提起手来,摸摸他的脑袋,笑道:「很好,很好!」吴之荣身材高,见他伸手摸自己的头不大方便,忙低下头来,让他摸到自己头顶。先前韦小宝大发脾气,吴之荣跪下磕头,已除下了帽子,这时韦小宝一只小小的手掌按在他剃得甚是光滑的头皮上,漫慢向後抚去,便如是抚摸一头摇尾乞怜的狗子一般,手掌摸到他的後脑,心道:「我也不要你粉身碎骨,只须在这裏轻轻砍上一刀。」    ·
    韦小宝道:「这件事情,除你之外,还有旁人得知么?」吴之荣道:「没有,没有。卑职知道事关重大,决不敢泄漏半点风声,倘若给吴六奇这反贼知道逆谋已经败露,立即起事,大人和卑职就半点功劳也没有了。」韦小宝道:「对,你想得很是周到。咱们可要小心,别让总督、巡抚他们得知,抢先呈报朝廷,夺了你的大功。」吴之荣道:「是,是。全仗大人,维持栽培。」
    韦小宝把顾炎武那封信揣入怀里,说道:「这些诗集子,且留在这里。你去悄悄把顾炎武那几个人带来,我盘问明白之後,就点了兵马,派你押解,前赴北京。我亲自拜摺,启奏皇上。这一场大功劳,你是第一,我叨光也得个第二。」吴之荣喜不自胜,忙道:「不,不。大人第一,卑职第二。」韦小宝笑道:「你见到皇上之後,说甚么话,待会我再细细教你。只要皇上一喜欢△大,他想再为朝廷立一件大功,皇上封他一个王爷,那是忠心得很哪。」(顶峰按:此处到以下重复,1662-1665。)………………吴之荣喜不自胜。忙道:「不,不。大人第一,卑职第二。」韦小宝笑道:「你见到皇上之後,说甚么话,待会我再细细教你。只要皇上一喜欢△□□□□□□(顶峰按:此处缺字,1665)
    钱老本接了过来,摊在桌上,与众同阅,只见信端写时是「伊璜仁兄先生道鉴」,信末署名是「雪中铁丐」四辽。大家知道「雪中铁丐」是吴六奇的外号,但「伊璜先生」是谁却都不知。群雄都是江湖豪杰,肚裏墨水甚是有限,猜到信中所云「西南将有大事」是指吴三桂将要造反,但甚麽「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业」,甚么「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这些典故隐语,却全然不懂,各人面面相觑,静候韦小宝解说。
    韦小宝笑道:「兄弟肚裏胀满了扬州汤包和长鱼面,墨水是半点也没有的。众位哥哥肚里,想必也是老酒多过墨水。顾炎武先生不久就要到来,咱们请他老先生解说便是。」
    说话之间,亲兵报道有客来访,一个是大喇嘛,一个是蒙古王子。韦小宝请群雄以亲兵身份随伴接见,生怕这两两[位]「结义兄长」翻脸无情,一面又去请阿琪出来。
    相见之下,桑结和葛尔丹却是十分亲热,大△赞韦小宝义气深重。待得阿琪欢欢喜喜的出来相见,葛尔丹更是心花怒放。阿琪笑道:「我们这位三弟真是神出鬼没,谁也料想不到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钦差大臣。以前你们说他是朝中大官,我总是不大相信。」
    韦小宝笑道:「幸好两位哥哥武功盖世,杀退了妖人,否则的话,兄弟小命不保。这批妖人武艺不弱,人数又多。两位哥哥以少胜多,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兄弟佩服之至。咱们来摆庆功宴,庆贺两位哥哥威震天下,大胜而归。」桑结和葛尔丹明明为神龙教听擒,幸得韦小宝释放洪夫人,将他二人掉了回来,但在韦小宝说来,倒似是他二人将敌人打得大败亏输一般。桑结脸有惭色,心中暗暗感激。葛尔丹却眉飞色舞,在心上人之前得意洋洋。
    钦差说一声摆酒,大堂中立即盛设酒筵。韦小宝起身和两位义兄把盏,谀词潮涌,说到後来,连桑结也忘了被擒之辱。只是韦小宝再赞他武功天下第一,桑结却连连摇手,自知比之洪教主,实是远远不及。
    喝了一会酒,桑结和葛尔丹起身告辞,韦小宝道:「两位哥哥,最好请你们两位各写一道奏章,由兄弟呈上皇帝。将来大哥要做活佛,二哥要做『整个儿好」,兄弟在皇帝跟前一定大打边鼓。」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道:「日後吴三桂这老小子起兵造反,两位哥哥帮着皇帝打这老小子,咱们的事,那有不成功之理?」
    两人大喜,齐说有理。韦小宝领着二人来到书房。葛尔丹道:「愚兄文墨上不大来得,这道奏章,还是兄弟代写了罢。」韦小宝笑道:「兄弟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个『小』宇,写来是担保不会错的,那个『韦』字,就靠不住了,这个『宝』字,写来写去总是有些儿不大对头。咱们叫师爷来代写。」桑结道:「这件事十分机密,不能让人知道。愚兄文笔也不大通顺,对付着写了便是。好在咱们不是考状元,皇上也不理会文笔好不好,只消意思不错就是了。」於是写了自己的奏章,又代葛尔丹写了,由葛尔丹打了手印,画上花押。
    三人重申前盟,将来富贵与共,患难相扶,决不负了结义之情。韦小宝命人托出三盘金子,分赠二位义兄和阿琪,备马备轿,恭送出门。回进厅来,亲兵报道吴知府已押解犯人到来。
    韦小宝吩咐吴之荣在东厅上伺候,开了顾炎武等三人的铐镣,带到内堂,屏退亲兵,只留下天地会群雄,关上了门,躬身行礼,说道:「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韦小宝,牵同众兄弟参见军师和查先生、吕先生。」
    原来查伊璜接到吴六奇的密函,大喜之下,约了吕留良同到扬州,来寻顾炎武商议,不料吴之荣刚好查到顾炎武的诗集,带了差衙捕快去拿人,将查吕二人一起擒了去。一加抄检,竟在查伊瓒身上将吴六奇这通密函抄了出来。三人愧恨欲死,均想自己送了性命倒不打紧,吴六奇这密谋一泄漏,那可坏了大事。那知道奇峯突起,钦差大臣竟然自称是天地会的香主,不由得惊喜交集,如在梦中。
    那日河间府开杀龟大会,韦小宝并未露面,但风际中、徐天川、玄贞道人、钱老本等人均和顾炎武相识。顾、查、吕三人当年在河运舟中遇险,曾蒙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相救,待知眼前这个少年钦差便是陈近南的徒弟,当下更无怀疑,欢然叙话。查伊璜说了吴六奇信中「中山、开平、青田先生」的典故,天地含群雄这才恍然,连说好险。   
    吕留良叹道:「当年我们三人,还有一位黄梨洲黄兄,得蒙尊师相救,今日不慎惹祸,又得韦小宝兄弟解难。唉,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贤师徒大恩大德,更是无以为报了。」韦小宝道:「大家是自己人,吕先兆又何必客气?」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3: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八回  移花按木
   
    查伊璜道:「扬州府衙门的公差突然破门而入,真如迅雷不及掩耳,我一见情势不对,正要拿起吴兄这封信来撕毁,已然不及。只道这塲太祸闯得不小,兄弟已打定主意,刑审之时,招供这写信的『雪中铁丐』就是吴三桂。反正兄弟这条老命是不能保了,好歹要保得吴六奇吴兄的周全。」
    众人哈哈大笑,都说这计策甚妙。查伊璜道:「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下策。『雪中铁丐』名扬天下,只怕拉不到吴三桂的头上。问官若是调来吴兄的笔迹,一加查对,那是非揭露真相不可。」顾炎武道:「我们两次泄漏了吴兄的秘密,两次得救,可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鞑子气运不长,吴兄大功必成。可是自今而後,这件事再也不能出口,总不成第三次又有这般运气。」众人齐声称是。顾炎武问韦小宝道:「不知此事如何善後 ?」
    韦小宝道:「难得和三位先生相见,便请三位在这裏盘桓几日,大家一起喝酒。财把吴之荣这狗官叫来,让他站在旁边瞧着,就此吓死了他。若是吓他不死,一刀次了他的狗头便是。」顾炎武笑道:「这法儿虽是出了胸中恶气,只怕泄了风声。这狗官是朝廷命官,韦兄弟要杀他,也得有个罪名才是。」
    韦小宝道:「有了。就请查先生假造一封信,算是吴三桂写结这狗官的。这狗官吹牛,说依排行算起来,吴三桂是他族叔甚么的。若是假造书信嫌麻烦,就将吴六奇大哥这封信抄一遍就是了,只消换了上下的名字。不论是谁跟吴三桂勾结,我砍了他的脑袋,小皇帝一定赞成。」  
    众人一齐称善。顾炎武笑道:「韦兄弟心思敏捷,这移花接木之计,可就是一箭双雕,那是从伊璜兄的计策里化出来的。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伊璜兄,这就请你大笔一挥罢。」查伊璜笑道:「想不到今日要给吴三桂这老贼做一次记室。」
    韦小宝以己度人,只道假造一封书信甚难。但顾、查、吕三人都是当世名士,提笔写信,便如韦小宝掷骰子,赌牌九一般,直是家常便饭,何足道哉?查伊璜提起了笔,正待要写,问道:「不知吴之荣这狗官的号叫甚么?吴三桂写信给他,若是用他的号,更加显得熟络些。」韦小宝道:「高大哥,讲你去问问这狗官。」
    高彦超出去询问,回来笑道:「这狗官号显扬。他不住问我,问他的字号有甚么用。我说钦差大臣要写信给京裏礼部、吏部、刑部三位尚书,详详细细称赞他的功劳。这狗官笑得嘴也合不拢来,当即赏了我十两银子。」说着将一锭银子在手中一抛一抛。众人又都大笑。
    查伊璜一挥而就,交给顾炎武,道:「亭林兄你瞧使得吗?」顾炎武接过,吕留良就着他手中一起看了,都道:「好极,好极。」吕留良笑道:「这句『岂知我太祖高皇帝首称吴国,竟应三百年後我叔侄之姓氏』,将这个『吴』字可扣得极死,再也推搪不了。」顾炎武笑道:「这两句「欲斩白蛇而赋大风,愿吾侄纳圯下之履;思奋濠上而都应天,期吾侄取诚意之爵。』那是从六奇兄这名『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业,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之中化出来的了。」查伊璜笑道:「依样葫芦,邯郸学步。」
    天地会群雄面面相觑,不知他三人说些甚麽。称顾炎武於是向众人解说,明太砠朱元璋初起之自「吴国公」,後来又称「吴王」,这刚好和吴三桂、吴之荣的姓氏相同;斩白蛇、赋大风是汉高祖刘邦的事,圯下纳履是张良的事;朱元璋起於濠上而定都应天,爵封诚意伯的就是刘伯温。
    韦小宝鼓掌道:「这封信写得比吴六奇大哥的还要好,这吴三桂原是想做皇帝,只不过将他比作汉高祖、朱元璋,未免太捧他了。」顾炎武笑道:「这是吴三桂自己捧自己,可不是查先生捧他啊。」韦小宝笑道:「对,对!我忘了这是吴三桂自己写的。」查伊璜道:「下面署甚么名好?」顾炎武道:「这一封信,不论是谁一看,都知是吴三桂写的,署名越是含糊,越像是真的,就署『叔西手札』四字好了。」对钱老本道:「钱兄,这四个字请你来写,我们的字有书生气,不像带兵的武人。」钱老本拿起笔来,战战兢兢的写了,心下歉仄,道:「这四个字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顾炎武道:「吴三桂是武人,这信自然是要记室写的。这四个字署名很好,没有章法间架,然而很有力道,像武将的字。」查伊璜取过一个信封,写上「亲呈扬州府家知府老爷亲拆」十二个字,将信笺封入,交给韦小宝,微笑道:「伪造书信,未免有损阴德,不是正人君子之听为,不过为了兴复大业,也只好不顾小节了。」韦小宝心想:「对付吴之荣这种狗贼,造一封假信打甚么紧?读书人真是酸得可笑。」收起书信,说道:「这件事办好了,咱们来喝酒,给三位先生接风。」
    顾炎武道:「韦兄弟和六奇兄一文一武,定是明室中兴的柱石,邓高密、郭汾阳也不过如是。若能扳倒了吴三桂这老贼,更是如去鞑子之一臂。韦兄弟这杯酒,待得大功告成之时再喝罢。咱们三人这就告辞,以免在此多躭,走漏风声,坏了大事。」
    韦小宝心中虽对顾炎武颇为敬重,但这三位名士说话咬文嚼字,每句话都有典故,和他们多谈得一会便觉周身不自在,听说要走,那真是求之不得,心想:「你们三位老先生赌钱是一定不喜欢的,见了妓院里的姑娘只怕要吓得魂不附体。我若是駡一句『他妈的』,你们非瞪眼珠、吹胡子不可,还是快快的请罢。」
    於是取出一叠银票,每人分送三千两,以作盘缠,请徐天川和高彦超护送出城。
    顾、查、吕三人一走,韦小宝全身畅快,心想:「朝廷裏那些做文官的,个个也都是读书人,偏是那麽有趣,扬州那些大官,好此总督、巡抚,可也比顾先生、查先生他们好玩。若是交朋友哪,吴之荣这狗头也胜於顾先生了。」正想到总督、巡抚,亲兵来报,总督和巡抚一齐求兄。
    韦小宝出厅相见,只见二人脸上神色颇为严重。宾主行礼坐下。那总督从衣袖中取出一件公文,站起身来双手呈上,说道:「钦差大人,出了大事啦。」韦小宝接过公文,交给了巡抚,道:「兄弟不识字,请老兄念念。」那抚巡应道:「是。」打开了公文,他早巳知道内容,说道:「大人,京裏兵部六百里紧急来文,吩咐转告大人,吴三桂这逆贼举兵造反。」
    韦小宝一听大喜,忍不住跳起身来。叫道:「他妈的,这老小子果然干起来啦。」
    总督和巡抚面面相觑。他二人虽知这位钦差大人是皇帝近信,不学无术,但他一听到吴三桂造反的大消息,竟然如此大喜若狂,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他是何用意。
    韦小宝见了二人神气,笑道:「皇上神机妙算,早料到这件事了。两位不必惊慌。皇上的兵马、粮草、大炮、火药、饷银、船只,甚麽都预备得妥妥当当。吴三桂这老小子不动手便罢,他这一造反,咱们非把他的陈圆圆捉来不可。」总督和巡抚虽听他言语不伦不类,但听说皇上一切有备,倒也放了不少心,要知吴三桂善於用兵,麾下兵强马壮,向来驰名天下,一听得他起兵造反,所有做官的都是胆战心惊,只怕头上这顶纱帽要保不住。
    韦小宝道:「有一件事倒是奇怪得很。」二人齐道:「请道其详。」韦小宝道:「这个消息,两位是刚才得知吗?」总督道:「是。单职一接到兵部公文,即刻知会了抚台大人,赶来大人行辕。」韦小宝道:「当真没有泄漏?」两人齐道:「这是军国大事,须请大人定夺,卑职万万不敢泄漏。」韦小宝道:「可是扬州府知府却先知道了,这不是有些古怪吗?」   
    总督和巡抚对望了一眼,均有诧异之色。总督道:「请问大人,不知吴知府怎么说。」韦小宝道:「他刚才鬼鬼祟祟的来跟我说,西南将有大事发生,有人要做朱元璋,他要做刘伯温。劝我识时务,把你们两位扣了起来。我听了不懂,甚麽朱元璋、刘伯温,胡说八道,正在駡他,你们两位就来了。」
    两人大吃一惊,脸色大变。总督昏庸无能,巡抚却颇有应变之才,低声道:「那吴某如此说,是在劝人人造反。他不要脑袋了。」韦小宝道:「我可不懂他说甚麽,要他说得明白些。他老是掉文,其么先发後发。我说老子年纪轻轻,已做了大官,还不算先发吗?」
    总督和驼抚均想:「这吴知府说的,是先发制人,後发制於人。钦差大人没学问,还道是先发达、後发达。」两人老成练达,也不说穿,那知「先发制人」这句成语,韦小宝从小就听说书先生说过无数遍,这一次却不是没学问,而是装傻。
    巡抚道:「这吴知府好大的胆子!不知他走了没有?」韦小宝道:「他还在这裏候着,说要跟我商议大计。哼,他小小知府,有甚么大计跟我商议?打吴三桂的大计,兄弟也只跟两位商议,不会去听他一个小小知府的罗唆。」巡抚道:「是,是。可否请大人把知府叫出来,让卑职问他几句话。」韦小宝道:「很好!」转头吩咐亲兵:「请吴知府。」
    吴之荣来到大厅,只见总督、巡抚在座,不由得又喜又忧,喜的是钦差大臣十分重视自己的密报,竟将抚都请了来一同商议,忧的是讯息一泄露,总督和巡抚不免分了自己的大功,当下上前请安参见,垂手站立。
    韦小宝笑道:「吴知府请坐。」吴之荣道:「是,是。多谢大人赐座。」屁股沾着一点椅子边儿坐了。韦小宝道:「吴知府,你有一件大事来跟兄弟商议,虽然你再三说道,不可让总督大人和巡抚大人知道,不过这件事十分重大,只好请两位大人一起来谈谈。请你不可见怪。」吴之荣神色十分尴尬,忙起身向韦小宝和督抚三人请安,陪笑道:「卑职大胆,三位大人明鉴。这个………这个………」要待掩饰几句,只是韦小宝开门见山的说了出来,不论说甚么都是难以掩饰。总督和巡抚二人的脸色,那自是要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了。
    韦小宝微笑道:「吴知府讯息十分灵通,他说西南有一位手握兵马大权的武将,日内就要起兵造反。他这一起兵,那可乖乖不得了,天下震动,皇上的龙廷也坐不稳了,说不定咱们的人头都要落地。是不是?」吴之荣道:「是。不过三位大人洪福齐天,那自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定是百无禁忌的。」韦小宝道:「这是托吴大人的福了。吴大人,这位武将,跟你是同宗,也是姓吴?」吴之荣应道:「是。这是敝宗………」韦小宝抢着道:「你拿到了这武将的一封信,是他亲笔所写,这封信不会是假的吧?」吴之荣道:「千真万确,决计不假。」
    韦小宝点头道:「这封信中,虽然没说要起兵干事。不过说到了朱元璋,刘伯温甚麽的。兄弟没读过书,不明白信裏讲些甚麽,吴大人跟兄弟详细解说信裏的意思,要兄弟立刻办理,说道这是甚麽一百年也难遇上的机会,这塲富贵是一定不会脱手的,兄弟可以封王,而吴大人也能封一个伯爵甚麽时。是不是?」吴之荣道:「这是卑职的谬见,大人明断,胜於卑职百倍。那封信里写的,的确是这个意思。」
    韦小宝从右手袖筒裏取出吴六奇那封信来,拿到吴之荣面前,身子一侧,遮住了那信,说道:「就是这封信了,是不是?你瞧清楚了,可别弄错。」吴之荣道:「是,是。正是这封信,那是决计不会错的。」韦小宝道:「很好。」将那信收入了右手的袖筒,回坐椅上,说道:「吴知府,请你暂且退下,我跟总督大人、巡抚大人两位商议。看来我们三人的功名富贵,要全靠你吴大人了,哈哈。」
    吴之荣掩不住脸上的得意之情,又向三人请安,道:「全仗三位大人恩典栽培。」侧身慢慢退了下去。韦小宝待他退到门口,说道:「吴大人,你的别号,叫作甚麽?」吴之荣道:「不敢。卑职名之荣,草字令誉,贱号显扬。」韦小宝点点头,道:「这就是了。」  
    总督、巡抚二人当韦小宝讯问吴之荣之时,心中都已大怒,只是官场规矩,上官正在说话,下官不敢插口。总督脾气暴躁,待要斥吴之荣,韦小宝已命他退下,不由得额头青筋突起,满脸胀得通红。韦小宝从左手袖筒中取出查伊璜所写的那封假信来,说道:「两位请看看这信。吴之荣这厮说得这信好不厉害,兄弟没读过书,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总督接通信来,见封皮上写的是「亲呈扬州府家知老爷亲拆」,抽出信笺,和巡抚同观,见上欵是「显扬吾侄」。两人越看越怒。总督不等看完全信,已拍案大叫:「这狗头如此大胆,我亲手一刀把他杀了。」巡抚心细,觉得吴之荣胆敢公然劝上官造反,未免太过不合情理,然而刚才韦小宝当面讯问,双方对答一句句亲耳听见,那裏更有怀疑?昨日在禅智寺前赏芍药,吴之荣亲口说过吴三桂是他族叔,看来吴之荣料定吴三桂造反必成,得意忘形,行事便肆无忌惮起来。
    韦小宝道:「这封书信,当真是吴三桂写给他的?」总督道:「这狗头自己说是千真万确。」韦小宝道:「信裏长篇大论,到底写些甚么,想烦二位解给兄弟听听。」巡抚於是一句句的解明,甚麽「斩白蛇而赋长风」、「纳圯下之履」、甚麽「奋濠上而都应天」、「取诚意之爵」等典故,一一说得明白,总督道:「单是『我太祖高皇帝首称吴国』这一句,就要叫他灭族。」巡抚点点头道:「吴逆起事,听说正是以甚麽朱三太子号召,说要规复明室。」
    正议论间,忽报京中御前侍卫到来传达圣旨。韦小宝和总督,巡抚跪下接旨,却是康熙宣召韦小宝急速进京,敕建扬州忠烈祠之事,交由江苏省市政司办理。   
    韦小宝大喜,心想:「小皇帝打吴三桂,若是派我当大元帅,倒是威风得紧。」总督、巡抚听了上谕中的语气,显是皇帝急召韦小宝回京,有重任交付於他,当时道贺,恭喜他加官晋爵。韦小宝笑道:「兄弟叩见皇上之时,自会称赞二位是大大的好官。只不过二位的官做得到底如何好法?说来惭愧,兄弟实在不大明白,只好请二位说来听听。」督抚二人大喜,拱手称谢。那巡抚便夸赞总督的政绩,他善於揣摩康熙的性情,尽拣总督如何勤政爱民、宣教德化的事来说,其中九成倒是假的。只听得韦小宝连连点头,总督笑得嘴也合不拢来。接着巡抚也说了几件自己得意的政绩,虽然言辞简略,却都是十分实在的功劳。
    韦小宝道:「这些言语,兄弟都记下了。咱们还得加上一件大大的功劳。吴逆造反,皇上痛恨之极,这吴之荣要作内应,想叫江苏全省的文武百官一齐造反,幸亏给咱们三人查了出来。这一奏报上去,封赏是走不去的。兄弟明日就要动身回京,就请二位写一道奏章罢。」督抚二人齐道:「这是韦大人的大功,卑职不敢掠美。」韦小宝道:「不用客气,算是咱们三人一齐立的功劳好了。」   
    督抚二人又一再称谢,这才辞出。韦小宝吩咐徐天川等将吴之荣绑了起来,口中塞了麻核,叫他有口难言。吴之荣心中时惊惧和诧异,自是再也无法形容了。
    韦小宝吩咐亲兵将母亲去从丽春院接来,自己换了便服,和母亲相见。韦春芳不知儿子做了大官,只道是赌钱作弊,赢了一笔大钱,听他说要接自己去北京享福,当即摇头,说道:「赢来的银子,今天左手来,明天右手去。我到了北京,你却又把钱输了个乾净,说不定把老娘卖入窑子裏。老娘要做生意,还是在扬州的好。北京地方,那些弯舌头的官话老娘也说不来。」韦小宝笑道:「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到了北京,你穿绸着缎,有丫头老妈子服侍,甚麽事也不用做了。我的银子永远输不完的。」韦春芳不住摇头,道:「甚么事也不做,闷也闷死我了。丫头老妈子服侍,老娘没这个福份,没的三天就翘了辫子。」
    韦小宝知道母亲的脾气,心想整天坐在大院子裏纳闷,确是毫无味道,於是拿出一叠银票来,共是五万两银子,说道:「妈,这笔银子你去将丽春院买了来,自已做老板娘罢。我看还可再买三间院子,咱们开丽春院、丽夏院、丽秋院、丽冬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发财。」韦春芳却胸无大志,笑道:「我云叫人瞧瞧,也不知这些银票是真的还是假的,倘若当真兑得银子,老娘小小的弄间院子也很开心了。要开大院子,等你长大了自巳来做老板罢。」韦小宝笑着将母亲送出去。韦香芳走到门口,低声道:「小宝,你这大笔钱,可不是偷来抢来的吧?」韦小宝从袋里摸出四粒骰子,叫道:「潇堂红!」一把掷在桌上,果真四粒骰子都是四点向天。韦春芳大喜,这才放心,笑道:「小王八蛋学会了这手本事,那是输不穷你啦。」
    这时扬州城裏的文武官员,早已一个个排着班等在厅中,候钦差大人接见。每个人均有一份重礼,不必细表。在扬州做官,那是天下最丰裕的缺份,每个官员也不想升官,只盼钦差大人回到北京说几句好话,自己的职位能多做得几年,那就心满意足了。
    总督和巡抚的程仪自然更重。扬州一府豁免三年钱粮,经手之人自有回扣,韦小宝虽然来不及亲办,督抚早将他应得回扣备妥奉上。韦小宝随带来的武将亲随,个个都有厚礼,巡抚已亲自写了奏摺,请韦小宝面奏皇帝,奏章中将韦小宝如何明查暗访、如何亲入险地、这才破获吴三桂、吴之荣的密谋等情,大大的夸张了一番,而总督、巡抚二人从旁襄助,也不无微功。巡抚又道:「皇上对吴逆用兵,可惜卑职是文官,不能上阵杀贼。十天之内,卑职派人押解一批粮饷送去湖南,听由皇上使用。」韦小宝喜道:「大军未发,粮草先行,老兄想得周到,皇上一定十分喜欢。」(修订本第四集到此。)
    次日韦小宝带同随从兵马,押了吴之荣和毛东珠离扬回京。康熙的上谕中宣召甚急,是以一行人在途不敢耽误停留,不免少了许多打抽丰、纳贿赂的机会。
    沿途得到讯息,吴三桂起兵后,云南提督张国柱、贵州巡抚曹申吉、提督李本深都依附吴三桂,云贵总督甘文焜自杀。这日来到山东,见到了康熙斥责吴三桂的诏文。
    地方官抄得邸报,呈给钦差大臣。韦小宝叫师爷诵读解说,那师爷捧了康熙的诏文,读道:
    「逆贼吴三桂穷蹙来归,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输诚投欵,授之军旅,锡封王爵,盟勒山河;其所属将弁,崇阶世职,思赉有加;开阃滇南,倾心倚任。迨及朕躬,特隆异数,晋爵亲王,重寄于城,实托心膂,殊恩优礼,振古所无。」
    韦小宝听了这段诏文和解说,不住点头,说道:「皇上待这反贼的确很不错,半分也没有吹牛皮。像我韦小宝,对皇上忠心耿耿,也不过封过伯爵。要封到亲王,路还差着一大截呢。」听那师爷继续读道:   
    「讵意吴三桂性类穷奇,中怀狙诈,宠极生骄,阴图不轨,於本年七月内,自请搬移。朕以吴三桂出於诚心,且念及年齿衰迈,师徒远戍巳久,遂允所请,令其休息。仍饬所司安插周至,务使得所,又特遣大臣前往宣谕朕怀,朕之待吴三桂,可谓体隆情至,蔑以加矣。近览川湖总督毓荣筹奏:吴三桂径行反叛,背累朝豢养之恩,逞一旦鸱张之势,播行凶逆,涂炭生灵,理法难容,人神共愤。」
    韦小宝听一句,赞一句,说道:「皇上宽洪大量,没有骂吴三桂的奶奶,说得还是很客气的。」
    其时张勇、王进宝、赵良栋、孙思克、以及徐天川等在侧旁听,心中均想:「圣旨中只是说皇帝待他好到不能再好,斥责吴三桂忘恩负义,不提半句满漠之分,也不提他如何杀害明朝王室,那可十分高明,好让天下都觉吴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该。」
    那师爷继续读下去,勅旨中劝导地方官民等不可附逆,就算误从贼党的,只要侮罪归诚,也必不究既往,亲族在各省做官居住的,一概不予株连,不必疑虑,谕旨中又道:
    「其有能擒吴三桂投献军前者,即以其爵爵之;有能诛缚其下渠魁,及以兵马城池归命自效者,论功从优叙录,肤不宣言。」
    韦小宝听那师爷说道:「皇上答应,只要谁能抓到吴三桂献到军前,皇上就封他为平西亲王。」不由得心痒雄搔,回顾徐天川等人,说道:「咱们去把吴三桂抓了来,弄他个平西亲王做做,倒是开胄得很。」众人齐声称是。张勇等武将均想:「吴三桂手下兵多将广,要抓到他谈何容易?」徐天川等则想:「我们就是要杀吴三桂,那也是为了他倾覆汉人江山,又何必为你鞑子皇帝出力?」
    韦小宝听完诏文後,下令立即启程,务须及早赶回北京,若是给人抢在头里,先把吴三桂抓到了,那平西亲王却让人家拿去了。
    一路无话,这一日来到香河,离京已近,韦小宝吩咐张勇率领大队,就地等侯,自己带同双儿,和天地会群雄押了吴之荣折向西南。庄家大屋是在北京之西,那日他奉皇帝之命去山西五台山,为了避雨才有那一番奇遇。傍晚时分来到一处镇上,离庄家大屋尚有二十余里,一行人走近一家饭店打尖。这时各人均巳换了便服,将吴之荣点了哑穴和上身几个穴道,却不绑缚,以免骇人耳目。   
    众人团坐在两张板桌之旁。无人愿和吴之荣同桌,双儿怕他逃走,独自和他坐了一桌,严加监视。饭菜送上,各人正吃间,忽见店外走进十几个人来。
    这十几人都是官兵,为首一人瞧服色是名守备,每人均是满身泥尘,店外马嘶声不绝,显是经过了长途跋涉,两名兵士自行打水饲马。一名把总大声吆喝,吩咐赶快杀鷄做饭,说道有紧急公事,要赶去京裏报讯。掌柜的诺诺连声,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爷,亲自拿了块抹布,替那守备揩抹桌椅。
    一批官兵刚坐定,大街传来一阵车轮声、马蹄声,在店前停车下马,几个人走进大堂。当先二人都是精壮大汉。第三人却是个痨病鬼模样的中年汉子,又矮又瘦,面颊深陷,颤骨高耸,脸色腊黄,没半分血色,隐隐现出黑气,走得几步便咳嗽一声。他身後一个老翁、一个老妇并肩而行,看来都已年过八旬。那老翁也是身材瘦小,但精神瞿铄,一部白须飘在胸口,蒲脸红光。那老妇比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双目烱烱有神。最後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少妇。瞧这七人的打扮,那病汉衣着华贵,是个富家员外,两男两女是仆役、仆妇。翁媪二人身穿青布农衫,质料甚粗,但十分乾净,是甚麽身份就瞧不出来。
    这饭店本来不甚大,除了原来的食客之外,又来了三批人,登时十分拥挤,已然没了座头。掌柜的和几名店小二都在落力侍候官兵,没人过来招呼新到客人。那病汉眉头皱起,显得十分不耐烦。幸好两名食客刚吃完了饭离座,病汉手下的两名仆人自行动手,搬开了碗筷,两名仆妇取出抹布,将桌椅抹得乾乾净净。老翁、老妇和那病汉这才就座。那老妇道:「张妈,去倒碗热水,侍候少爷服药。」一名仆妇应了,从提篮中取出一只瓷碗,提起店中的铜壶,在碗中倒满了热水,荡了几荡倾去,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汉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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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回  病汉奇能

    那老妇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丸,拿到病汉口边。病汉张开嘴巴,那老妇将药丸放在他舌上,左手拿起水碗,喂着他吞了药丸。病漠服药後喘气不已,连声咳嗽。
    这一切全瞧在韦小宝眼里。他心想:「这家伙就算吃了玉皇大帝的灵丹,也活不了几天啦。」
    老翁、老妇四只眼睛凝视着病汉,神色间又是关注,又是担忧,见他喘气稍缓,停了咳嗽,两人都长长吁了一口气。病汉皱眉道:「爹,妈,你们老是瞧着我干麽?我又死不了。」老翁哼了一声,转开了头。老妇笑道:「说甚麽死啊活啊的,我孩儿长命百岁。」
    韦小宝心道:「原来这老头儿、老婆子是他的爹娘,这痨病鬼定是从小给宠坏了,爹娘多瞧他几眼,便发脾气。」
    那老妇道:「张妈、孙妈,你们先去把少爷的参汤热了,再做饭菜。」两名仆妇答应了,提了两只提篮,走向後堂。
    这时官兵队中一名师爷模样的文官在向掌柜打听到北京寸远近。掌柜道:「众位老爷今日再赶二三十里路,到前面镇上住店。明儿一早动身,午後准能赶到京城。」那师爷道:「我们要连夜赶路,住甚麽店?」说话之间,掌柜的拿些腌萝卜、花生、豆腐乾上来,让几名军官下酒。那师爷道:「掌柜的,打从今儿起一年之内,包你生意大旺,得多备些好酒菜,免得到时侯手忙脚乱。」
    那掌柜笑道:「老爷说得好。小店生意向来平常,像今天这样的生意,一个月中难得有几天,那是众位老爷和客官们照顾。哪能天天有这么多贵人光临呢?」那师爷道:「我跟你打个赌,倘若你今年这一年不是生意做得忙不过来,你尽管背後骂我。我姓顾,你骂顾师爷说大话骗人好啦。」掌柜连连打躬,笑道:「多谢顾师爷金口。您顾师爷说的,还有不准的吗?就算不准,那也是您老人家一番好意,小人那有这么不知好歹 ?」言下之意,却仍是不信。
    那守备笑道:「掌柜的,我教你一个乖。吴三桂造反,已打到了湖南,我们是赶到京裏去禀报军情的。这一塲大仗打下来,少说也得打他三年五载。报军情的天天要从这裏过,你这财是有得发了。」掌柜连声道谢,心裏却在叫苦不迭:「你们总爷的生意有甚麽好做?大吃大喝下来,大方的随意赏几个小钱,凶恶的打人骂人之後一拍屁股就走。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年半载,我也得上吊了。」
    韦小宝和徐天川等听说吴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心中都是一惊:「这厮来到好快。」钱老本低声道:「我去问问?」韦小宝点了点头,钱老本走近身去,满脸堆笑,抱拳说道:「众位老爷,刚才听得这位将军大人说道,吴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小人的家眷在长沙,很是挂念,不知那边打得怎样了?长沙可不要紧吗?」
    那守备听他叫自己为「将军大人」,心下喜欢,说道:「长沙要不要紧,我可不知道。吴三桂派了他手下大将马宝从贵州进攻湖南,沅州是失陷了,总兵崔世禄被俘。吴三桂部下的张国柱、龚应麟、夏国相正分头东进,另一名大将王屏藩是去攻四川,听说兵势很盛。川湘一带的百姓都在逃难了。」钱老本满脸忧色,道:「这………这可不大妙。不过满洲兵很厉害,吴三桂不见得能赢罢?」
    顾师爷道:「本来大家都这麽说,可是沅州这一仗打下来,吴三桂的兵马可大大显了威风,唉,局面很是难说。」钱老本拱手称谢,回归座上。那马宝、夏国相、张国柱、龚应麟、王屏藩等,都是吴三桂手下的悍将,韦小宝均会见过。天地会群雄相觑,默然不语。   
    众官兵忽忽吃过了酒饭。那守备站起身来,说道:「掌柜的,我给你们报了个好消息,这顿酒饭,你请了客罢。」掌柜哈身陪笑,道:「是,是。当得,当得。众位大人慢走。」那守备笑道:「慢走?那可得坐下来再吃一顿了。」掌柜脸色极是尴尬,只有苦笑。
    那守备走向门口,经过老翁、老归,和病汉的桌边时,那病汉突然一伸左手,抓住了守备的胸口,说道:「你去北京送什麽公文?拿出来瞧瞧。」那守备身形粗壮,但不知怎的,给他一抓之下,双腿登时蹲了下来,身子矮了半截,怒喝:「他妈的,你干甚麽?」胀红了脸用力挣扎,却半分动弹不得。那病汉右手嗤的一声,撕开了守备胸口衣襟,登时掉出一只大封套来。那病汉左手轻轻一推,那守备的身子直摔出去,撞翻了两张桌子,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碗碟碎了一地。众官兵大叫:「反了,反了!」纷纷挺枪拔刀,向那病汉扑去。病汉带来的两名仆役、两名仆妇一齐动手,抬拳踢腿,当着的便飞了出去。顷刻之间,众兵丁躺了一地。     
    韦小宝见这四人手脚乾净利落,每发必中,一中则对方一定远远飞出,那两个男仆身材魁伟,倒也罢了,但两个年轻仆妇居然也是这般了得,忍不住低低喝了声采。徐天川、樊纲等却见那病汉适才这一抓一推似乎没半分劲力,然功力之纯,实所罕见,尤其随手一扯,便将那守备厚厚的衣襟撕下一大片来,实如撕毁薄纸,这样一个风吹得起的病汉,竟然有此武功,心下无不骇异。
    那病汉撕开封套,取出公文观阅。那守备吓得魂不附体,叫道:「这是呈给皇上的奏章,你………你胆敢撕毁公文,这………这………这不是造反了吗?」那病汉也不理睬,看了一遍,说道:「湖南巡抚请鞑子皇帝加派援兵去打平西王,哼,就算派一百万兵去,还不是………咳咳………还不是给平西王扫荡得乾乾净净。」他一面说话,一面将公文团成一团,捏入掌心,几句话说完,摊关手掌一扬,无数纸片便如蝴蝶般随风飞舞,四散飘扬。
    天地会群雄见了他这等内力,人人变色,心中均想:「听他语气,竟是吴三桂手下的。」
    那守备挣扎着爬起,拔出腰刀,说道:「你毁了公文,老子反正活不成了,跟你拼了!」提刀跃前,猛力向病汉头顶劈下。那病汉仍是坐着,右手伸出,在守备小腹上微微一推,似乎要他别来滋扰。那守备举起了刀的手臂忽忽然慢慢垂将下来,跟着身子软倒,坐在地下,张大了口,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被打倒了的兵丁有的已爬起身来,都是站得远远地有气没力的喝几句,谁也不敢过来相救长官。两名仆妇打倒众官兵後,自行入厨做饭。那张妈双手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出来,轻轻放在病汉之前,说道:「少爷,请用参汤。」老翁、老妇二人对适才这一场大闹宛若视而不见,全不理会,只是留神着儿子的神色。
    徐天川低声道:「这几人很是邪门,咱们走罢。」高彦超去付了饭钱,一行迳自出门。只见那老妇端着参汤,轻轻吹去热气,将碗就到病汉嘴边,喂他喝汤。
    韦小宝等走出镇甸,这才纷纷议论那病汉是甚么路道。高彦超道:「徐三哥,你见多识广,可知这病汉使的是那一门武功?」徐天川摇头道:「我说不上来。这人武功到了这步田地,出手已不用招式,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有没甚么分别。」玄贞道人道:「他在那武官壮子上这么一推,似乎稀松平常,可是要闪避挡格,却也真不容易。风大哥,你说该当如何?」群雄之中以风际中武功最高,因此玄贞问他。风际中道:「不该走近他身边三尺。」群雄一想,都觉此言甚是有理,要闪避档格这一推,均须至少在离他三尺之外,方能办到,既巳欺得这么近,这一推之来,再也避不开,挡不住了。
    徐天川忽道:「我抓他手腕………」一句话没说完,便摇了摇头,知道以对方内劲之强,就算抓住了他手腕,他手掌一翻一扭,自己的五根手指就难保不断,这等擒拿手法,决不能施之於大高手身上。
    众人明知这病汉是吴三桂的一党,眼见他行凶伤人,竟然谁也不敢出手阻拦,实在不是众人平素的侠义豪杰行径。心有愧意,不免兴致索然,谈得一会,便均住口。
    行出数里,忽听见背後马蹄声响,两骑马急驰而来。当地已是通向庄家大屋的小道,不能两骑并行。群雄心中正没好气,虽听蹄声甚急,除了风际中和双儿勒马道旁之外,余人谁也不肯让道。   
    转眼之间,两乘马已驰到身後,群雄一齐回头,只见马上乘者竟是那病汉的两名男仆,一名仆人叫道:「我家少爷请各位等一等,有话向各位请问。」这句话虽非无礼,但目中无人之意却再也明白不过。群堆一听,尽皆有气。玄贞道人喝道:「我们有事在身,没功夫等。大家素不相识,有甚麽奸问?」那仆人道:「是我家少爷吩咐的,各位还是等一等的好,免得大家不便。」言语中更是充满了威吓。
    群雄相互瞧了一眼,均想:「对方七人之中,只有那病汉武功极高,但好汉敌不过人多,何况他已病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动上手,时候稍长,定然支持不住。那一对老夫妇已老得快不能动了。四名男女仆人手底下虽也来得,却也不是如何了不起。」   
    钱老本道:「你家主人,是吴三桂手下的吗 ?」那仆人道:「呸!我家主人何等身份,怎能是平西王的手下?」群雄均想:「他不说吴三桂而称平西王,定是跟吴贼有些渊源。」便在此时,只听车轮声响,一辆大车从来路驰至。那仆人道:「我家主人来了。」勒转马头,迎了上去。群雄此时倘若纵马便行,倒似是怕了那病汉,当下一齐驻马等候。
    那辆大车驰到近处,一名仆妇驾车,另一名仆妇掀起车帷,只见那病汉坐在正中,他父母坐在其後。那病汉向群雄瞪了一眼,问道:「你们为甚么点了这人的穴道?」说着向吴之荣一指,又问:「你们是甚麽人?要到那裏去?」声音尖锐,语气十分倨傲。群雄均是微微一惊:「这人眼光好厉害。吴之荣从他身边走过,他便瞧出是点了穴道。」
    玄贞道人说道:「尊驾高姓大名?咱们素不相识,河水不犯井水,何以来多管闲事?」那病汉哼了一声,道:「凭你也还不配问我姓名。我刚才的问话,你听见了没有?怎不回答?」玄贞怒道:「我不配问你姓名,你也不配问我们时事。吴三桂造反作乱,是个大大的奸贼,你口口声声称他平西王,定是贼党。我瞧尊驾已经病入膏盲,还是及早回家寿终正寝,免得受了风寒、伤风咳嗽,一命呜呼。」
    天地会群雄哈哈大笑声中,突然间人影晃动,拍的一声,玄贞左颊已重重吃了记巴掌,跟着左臂中掌,摔下马来。这两下手脚迅捷无伦,待他倒地,群雄才看清出手的原来竟是那老妇。她两掌打倒了玄贞,双足在地下一顿,身子飞起,倒退着回坐车中。这一手功夫更是炫人耳目,群雄从所未见。
    群雄大哗,一齐向大车扑过去。那病汉抓住赶车的仆妇背心,轻轻一提,已和她换了位子,将仆妇抓入车中,自己坐了车把式的座位。
    这时正好钱老本纵身双掌击落,那病汉左手一举打出,和他双掌相碰,竟是无声无息。钱老本只觉一股强劲的大力涌到,身不由主的两个筋斗,倒翻出去,双足着地,待要立定,突觉双膝无力,便要向前跪倒,心中大骇之下,急忙向後用力一仰,一交摔倒,这才免了向敌人跪倒之辱。
    钱老本刚摔倒,风际中跟着扑至。那病汉又是一拳击出。风际中不跟他拳力相迎,右掌中途变向,突然往他颈中斩落。那病汉「咦」的一声,似觉对方武功精强,颇出意料之外,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向他掌心弹去。风际中立即收掌,右脚已踏在拉车的骡子背上。
    高彦超和樊纲分向两名男仆进攻,不料二仆纵马退开,叫道:「让少爷料理你们。」高樊二人均想和对方仆从动手,胜之不武,眼见二仆退开,正合心意,当即转身,双双跃起,攻那病汉左侧。突然那骡子一声嘶叫,瘫痪在地,带动大车跟着倾侧。原来风际中一踏上骡背,足底便暗运重力,一踹之下,骡子脊骨便断。
    那病汉足不弹,身不起,不知怎地,在咳嗽声中已然站在地下。车中老翁、老妇分别提着两名仆妇从车中跃出。这三人行动似乎并不甚快,但都抢着先行离车,大车这才翻倒。
    钱老本和徐天川向老翁、老妇抢将过去。那老妇左手摇摇,右手向病汉一指,笑道:「你们过去,陪我儿子玩玩。」言中之意,竟是要二人去挨她儿子的拳头,好让他高兴高兴,徐天川一拳向那老翁头顶击落,只是见他年纪老迈,虽知他武功不弱,还是生怕一拳打死了他,结下不可解的深仇,喝道:「看拳!」手上也只使了三成力。他自从失手打死白寒松,和沐王府闹出不少纠纷後,巳然深自戒惕。
    那老翁伸出手来,一把捏住了他拳头,这老翁身材瘦小,手掌竟然奇大,捏住他拳头後,说道:「到那边玩去!」徐天川年纪虽比这老翁小得多,却也已是个白发老头,这老翁这句话,却如是对顽童说话的语气。徐天川右手用力回夺,左拳跟着击出。这一拓「青龙白虎」,本是相辅相成的招式,左拳并非真的意在击中对方,只是要迫敌松手,但若对方不肯松手,这一拳便正中鼻梁。   
    那老翁展臂一送,松开了手。徐天川只觉一股浑厚之极的大力推动过来,再加上自己左拳正用力打出,右力向後,左力向前,登时身如陀螺急转,一直向那病汉转了过去。
    那病汉正自和风际中,高彦超、樊纲四人相斗,见到徐天川转到,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四人的拳脚正如疾风骤雨般向他身上招呼,也不知他如何,竟有余裕拍手欢呼,跟着伸手一拨。徐天川忽然反了个方向,本是右转,却变成左转,急速向那老翁旋转将过去。那病汉笑道:「爹,好玩得很,你再把这陀螺旋过来!」他跟着一拨一推、一拨一推,竟将玄贞、高彦超、樊纲、钱老本四人也都转成了陀螺,只有一个风际中没有带动。
    但风际中也已胸口气血翻涌,急忙跃退三步,双掌护身。   
    这时五位天地会的豪杰都是转个不停,想要运力凝住,却是说甚么也定不下来。那一人转的势道稍缓,那病汉便抢过去一拨一推,旋转的势道登时又急了。这情景便如是孩童在桌上旋铜钱一般,五个铜钱在桌上急转,直立不倒,若是那一个转得缓了,势将倾倒,那孩童用手指又去转上一转。
    风际中满腔愤怒,脸色铁青,但适才跟他拆得数招,已知对方武功比自己强得太多,若是上去,决计救不了众位兄弟,徒然自取其辱,说不定也会给他转成了陀螺。
    韦小宝在一旁只瞧得目瞪口呆,惊骇不已。双儿站在他身前,提心吊胆时护拄了他,知道自己上前动手,也必不敌,只盼能护得韦小宝周全。
    韦小宝低声道:「咱们三十六着。」双儿道:「快到庄家去。」韦小宝道:「对,一到庄家,大吉大利。做庄家的可以吃夹棍,大杀三方。」转身便走,双儿拉了吴之荣,跟在後面。这时那病汉正转陀螺转得兴高采烈。一对老夫妇脸带微笑,瞧着儿子。四名仆人在旁拍手喝采,为小主人助兴。那病汉见风际中站稳了马步,左掌高,右掌低,摆成了一个「古松矫立势」,身形一晃,伸手往他右肩拨去。风际中右足退了一步,肩头一侧,让开了他这一拨,却不敢出掌还手。
    吴之荣虽然口不敢开,但各人寸言语行动却听得清楚,看得明白,知道那病汉是吴三桂的一路,虽然未必对自己会有甚麽好处,总之是在和对头为难,自己若能落入他的手中,自是胜於胡里胡涂的被韦小宝作践。他一步一跌,行得几步,假装脚下一绊,摔倒在地。韦小宝用力拉扯,他只是不肯起身。
    韦小宝大急,生怕他向敌人说出真相,左手托住他的下颚,使劲一捏,吴之荣便张开口来。韦小宝从靴桶中拔出匕首,往他口中一绞,登时将他舌头割去了大半截。吴之荣满口鲜血,痛得晕了过去。
    双儿见了这情形,只道韦小宝巳将这奸贼杀死,转身一拉韦小宝的左手,叫道:「相公,快走!」两人向前飞奔。
    寻病汉见拨不到风际中,而徐天川等人转势渐缓,大怒之下,骂道:「你这坏人,胆敢不陪少爷玩!」双手突往风际中胸口抓去。风际中纵身後跃,身子尚未落地,那病汉俯身一抄,已抓住了他左脚,倒提起来。那老翁微笑道:「这人武功不错,好孩子别难为了他。」
    那病汉哈哈大笑,抓着风际中的左脚,突然自己身子急转,登时将风际中的身子甩得平平飞起。那病汉笑道:「玩流星!玩流星!」越转越快,当真便如小孩玩流星一般,绳子一端缚了一只小沙袋,绕身急转,沙袋的重量便将绳子带得笔直。他转了十几转,手一松,风际中的身子高高的疾飞出去,落将下来,幸好摔在一株大树项上,才没受伤。
    这时徐天川等已不再转动,一一摔倒,五人都已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韦小宝和双儿奔不到一里,便听得身後马蹄声响,有人骑马追来。韦小宝向左首的乱石冈一指,两人离开小路,奔入乱石堆中。
    那病汉和一名仆人骑马追到,眼见马匹不能驰入乱石冈中。那仆人一跃下马,叫道:「两个小孩别怕。我家少爷叫你们陪他玩,快回来。」韦小宝道:「转陀螺的事老子可不干。」逃得更加快了。那仆人追入乱石堆,但韦小宝和双儿脚下甚快,那仆人竟然追赶不上。那病汉叫道:「捉迷藏麽?有趣,有趣!」下了马背,一面咳嗽,一面从南抄将过来。   
    韦小宝和双儿转身向东北角奔逃,反而向仆人跑去。那仆人扑来,要捉韦小宝。韦小宝使出九难所授的「神行百变」功夫,身子一侧,那仆人便扑了个空。双儿反手一掌,打向他的後腰。那仆人见她小小年纪,丝毫没放在心上,竟不招架,伸手去扭她的右臂。
    岂知双儿的武功此风际中虽有不如,却尚在徐天川、高彦超之上,眼见那仆人伸手抓到,左掌疾落,擦的一声,已斩中他後腰。  
    那仆人吃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便在这时,双儿巳抓住他右手手腕,反过来一扭,喀喇一响,那仆人的肘关节已被她用「分筋错骨手」扭断。这仆人武功本来不弱,但过於轻视了双儿,只想将她扭去陪小主人玩耍,全没防到对方会施反击,以致双儿一掌成功。
    那病汉「咦」的一声,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几个起落,已纵到双儿身前,左手一挥,双儿头上帽子落地,满头青丝散了开来。那病汉笑道:「是个姑娘!」一伸手,巳将双儿的长发抓住。双儿「啊」的一声大叫,双肘同时後撞,正是一招「双廻龙」。那病汉笑道:「好!」左手自左而右一掠,已抓住了双儿时两只手掌,反在背後,跟着右手将她长发在她双手手腕上绕了两转,再打个结,哈哈大笑。
    双儿急得哭了出来,叫道:「相公,快逃,快逃!」那病汉伸指在她腰裏轻轻一戳,点了穴道,笑这:「他逃不了的。」撇下双儿,向韦小宝追去,片刻间便已迫近。
    韦小宝在乱石堆中东窜西走,那病汉几次要抓到了,都被他用「神行百变」功夫逃开。那病汉笑道:「你捉迷藏时本事倒好啊。」韦小宝内功不足,奔跑了这一阵,已有些气喘吁吁,知道再逃下去非给他抓到不可,叫道:「你捉我不到,现在轮到我捉你了。你快逃,我来捉你了。」说着转过来,向那病汉扑去。
    那病汉嘻嘻一笑,果真转身便逃,也是在乱石堆中转来转去。韦小宝早瞧出他武功虽高,为人却有些痴痴呆呆,四十几岁年纪,行事仍如孩童一般,可是他在乱石堆中倏来倏往,刚见他在东边,眼睛一霎,身影已在西边出现,行动之神速,直如鬼魅。韦小宝心中又是骇异,又是佩服,叫道:「我定要捉住你,你逃不走的。」假装追赶,奔到了双儿身边,一把将她抱起,大声叫道:「喂,我手裏就是抱了一个人,也追得上你。」那病汉哈哈大笑,叫道:「呜嘟嘟,吹法螺,呜哩哩,吹牛皮!」
    韦小宝手中抱着双儿,装着追赶病汉,却是越走越近庄家大屋。那病汉叫道:「没用的东西,你还捉不住我?………咳咳………」向着他抢近几步。韦小宝叫道:「这一下还不捉住你?你咳得逃不动了。」说着作势向他一扑。
    只听得那老妇在远处怒喝:「小鬼!你胆敢引得我孩儿咳嗽!」嗤的一声响,一粒石子自远处破空飞来。石子虽小,声势甚是惊人。韦小宝叫声:「啊哟!」蹲下身子躲避,还是慢了一步,那石子正中腿弯,扑地倒了,和双儿滚成了一团。那老妇道:「抓过来!」另一名男仆纵身过来,双手分别抓住了韦小宝和双儿的背心,提到那老妇面前,抛在地下。那病汉嘻嘻而笑,唱道:「不中用,吃胡葱,跌一交,扑隆通!」
    韦小宝又惊又怒,只见徐天川、风际中等人被长绳缚住,排成了一串,一名仆扫手中拄着长绳,连吴之荣也缚在这一串之末。每个人头垂胸前,双目紧闭,似乎都已失了知觉。
    那老妇道:「这女娃娃女扮男装,哼,你的分筋错骨手是那里学的?那男孩子,你的『神行百变』功夫跟谁学的?」
    韦小宝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婆子的眼光倒厉害,知道我们这门功夫的名字。」想到人家竟然认了出来,那么自己的「神行百变」功夫显然已练得顿为到家,又不禁有些得意,笑道:「甚麽神行百变?你说我会『神行百变』的功夫么 ?」那老妇道:「呸!你这几下狗跳不像狗跳,蟹爬不仆[像]蟹爬,也算是神行百变了?」韦小宝坐了起来,道:「是你自己说的神行百变,又不是我说的。我怎知是『神跳百变』呢,还是『神爬百变』?」那病汉拍手笑道:「你会神跳百变,又会种爬百变,哈哈,有趣。」俯身在韦小宝背上点了一下。韦小宝只感一股炙热的暖气直透入身体,酸麻的下肢登时灵活,站起身来,说道:「你解穴道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那病汉道:「你快爬,爬一百样变化出来,又要乌龟爬,又要虾蟆爬,这才叫得神爬百变。」
    韦小宝道:「我不会神爬百变,你若是会,你爬给我看。」那病汉道:「我也不会。我爹说的,武学大师不单是学人家的,还要会创新,须能别出心裁,独创一格,才称得上『大师』二字。爹,古往今来天下的武学之中,有没『神爬百变』这门功夫的?」那老翁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韦小宝道:「你是武学大师,天下既没这门武功,你就创了出来,立一个『神爬门』………」话未说完,屁股上已吃了那老妇一脚,只听她喝道:「别胡说八道!」那老妇向儿子横了一眼,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忧色,生怕儿子听了这油滑少年的□掇,真的去创甚麽「神爬百变」的新功夫。她不愿儿子多想这件事,又问韦小宝:「你叫甚麽名字?你师父是谁?」
    韦小宝心想:「这两个老妖怪,一个小妖怪………不,中妖怪,武功太强,老子是斗不过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骗骗他们。老子若是假充吴三桂的朋友,谅他们就不敢难为我了。」向吴之荣瞥了一眼,灵机一动,说道:「我姓吴,吴之荣,号显扬,扬州府高邮县人氏,辣块妈妈,我的伯父平西王不久就要打到北京来,你们若是得罪的我,平西王可要对你们不客气了!」几句话说的全是道地扬州话。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13: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二○回  施毒制人

    一对老夫妇和那病汉都是大为惊讶,互相望了一眼。那病汉道:「假的!平西王怎会有你这样的侄儿?」韦小宝道:「怎会是假?平西王家里的事,你不妨一件件问我,我有一件说错了,你杀我的头就是。」那病汉道:「好!平西王最爱的是甚么东西?」韦小宝道:「你说是东西呢,还是人?他最爱的人,从前是陈圆圆,後来陈圆圆年纪大了,他就喜欢了一个叫做『四面观音』的美人,现在他最心爱的美人,叫做『八面观音』。」
    那病汉道:「我说他最爱的东西,不是人。」韦小宝道:「平西王有三件宝贝,他是最爱的了,第一是一张白老虎皮,第二是一颗鷄蛋大的红宝石,第三是一面老虎花纹的大理石屏风。」那病汉笑道:「哈哈,你倒真的知道,你瞧!」解开衣扣,左手抓住长袍的大襟往外一扬,露出裏面所穿的皮袭来。那皮裘白底黑章,正是白老虎皮所制。
    韦小宝大奇,道:「咦,咦!这是平西王第一心爱的白老虎皮哪,你………你………怎么偷了得来?」那病汉怒道:「甚麽偷了得来?是平西王送我的。」
    韦小宝摇头道:「这个我可不信了。我听我姊夫夏国相说………」那病汉道:「夏国相是你姊夫?」韦小宝道:「是,是堂姊夫,我堂姊吴……吴之芳,是嫁给他做老婆的。我姊夫很会打仗,是平西王麾下的十大总兵之一。」那病汉点头道:「这就是了。平西王请我爹妈和我喝酒,我爹妈不去,我独自去了。平西王亲自相陪。他手下的十大总兵都来了。你姊夫排在第一个。」韦小宝道:「是啊,还有马宝马大哥、王屏藩王大哥,张国柱张大哥,那都是顶括括的战将,好威风啊,好杀气!」那病汉道:「你姊夫说我这张白老虎皮怎样?」
    韦小宝信口开河,一意讨他欢心,说道:「我姊夫说,常年陈圆圆最得宠之时,受了风寒,有一点儿伤风咳嗽,听人说,只要拿这张白老虎皮当被盖,盖得三天,立刻就好了。她向吴………向平西王讨这张白老虎皮。平西王言道:『借你盖几天是可以的,赐给你就不行了。这是天下最吉祥的宝贝,八百年只出一只白老虎,就算山了,也打不到,剥不到皮。这张白老虎皮放在屋里,那□鬼恶魔一见到就逃得远远地。身上有病,也不用吃药,只须将白老虎皮当被盖,盖不了几天就皮到病除。人家赌牌九,左门叫作青龙,右门叫作白虎。青虎[龙]皮、白虎皮,都是无价之宝。」   
    那老妇听他说得活灵活现,儿子身上有病,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关心之事,听说白虎皮当被盖可治咳嗽,虽是将信将疑,却也亟盼当真如此,说道:「孩儿,平西王将这件宝贝送了给你,你这面子可不小啊。你做了皮袍子穿,真是聪明,倘若这白虎成真能治病………」那病汉最不爱听人说有病,皱眉道:「妈,我又没病,你尽提干么?」那老妇笑道:「是,是。你身子好像生龙活虎一般,这几个都是江湖好汉,却给你转陀螺、耍流星,玩了个不亦乐乎。」
    那病汉哈哈大笑,笑声中却夹着几声咳嗽。那老妇道:「你晚上睡觉之时,记得把皮袍子盖在被上。」她生怕白虎皮必须当被盖才能治病,做皮袍子穿就不灵。病汉转过了头,不愿多听。
    那老翁一指风际中等人,问道:「这些都是平西王的手下?」韦小宝心想:「我冒充是老乌龟的侄子,也不打紧。要大哥他们认是吴三桂的手下,那是一万个不愿意了。他们骨头硬,别要言语中露出了马脚。」说道:「他们都是我的手下。我们听说平西王起义,额驸和公主留在京裏,逃不出来。这吴应熊哥哥跟我最说得来,交情再好不过,我带这批朋友想到北京去救额驸。这件事虽然凶险,可是大家义气为重,这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明知是刀山剑林,那也是要去钻了。」这几句话,可说得慷慨激昂之至。
    那老翁点了点头,走过去双手几下拉扯,登时将缚住风际中等人的长绳拉断,跟着在每人背心轻拍两记,推拿数下,解开了各人被封的穴道。对韦小宝道:「单凭这一面之辞,也不能全信,这事牵连十分重大,你说是平西王的侄子,可有甚麽证据?」
    韦小宝笑道:「老爷子,这可为难了。我的爹娘却不是随身带的。这样罢,咱们回去北京见额驸,倘若他已给皇帝拿了,咱们就去见建宁公主。公主定会跟你们说,我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吴之荣。」   
    他想一到北京,那裏还怕你们胡来,就算当真给他们扭了去见建宁公主,自己就冒充是天上的玉皇大帝,公主也必点头称是。
    那老翁和老妇对望了一眼,沉吟未决。韦小宝突然想起,笑道:「啊,有了,我身上有一封平西王写的家书,这封信若是给人见到了,我不免满门抄斩。你们既是平西王的朋友,瞧一瞧倒也不妨。」说着伸手入怀,取出查伊璜假造的那封书信来,交给老翁。
    那老翁抽出书笺,在沉沉暮色之中观看。韦小宝还怕他们不懂,解说道:「斩白蛇、唱大风歌甚么的,是说朱元璋………」岂知他不解说倒好,一解便错,将刘邦的故事说成了朱元璋,幸好那老翁,老妇正在凝神阅信,没去留意他说些甚麽。那老妇看了信後,说道:「那是没错的了。平西主要做汉高祖、明太祖,请他去做张子房、刘伯温。二哥,平西王说起义是为了复兴明室,瞧这信中的口气,哼,他………他自已其志不小哇。」向韦小宝幌了一眼,心道:「你这小娃,也配做张子房、刘伯温麽?」
    那老翁将信摺好,套入信封,还给韦小宝,道:「果然是平西王的令侄,我们适才多有得罪。」韦小宝笑道:「好说,好说。不知者不罪。」这时徐天川等均已醒转,听韦小宝自称是吴三桂的侄儿,而对方居然信之不疑,无不大为诧异,但素知小香主诡计多端,当下都是默不作声。
    这时天色已甚为昏暗,众人站在荒郊之中,一阵阵寒风吹来,那病汉不住声的咳嗽。
    韦小宝道:「请问老爷子、老太太贵姓?」那老妇道:「我们姓归。」她口中说话,眼光却只是瞧着儿子,说道:「马上就天黑了,得找个地方投宿,别的事慢慢再商量。」韦小宝道:「是,是。刚才我在山冈之上,见到那边有烟冒起来,有不少人家,咱们这就借宿去。」说着向庄家大屋的方向一指。其实此处离庄家大屋尚有十来里地,山陵阻隔,瞧得见甚麽炊烟?
    那男仆牵过两匹马来,让病汉、老翁、老妇乘坐。老妇和病汉合乘一骑,她坐在儿子身後,伸手搂住了他。韦小宝等本来各有坐骑,一齐上马,四名仆役步行。
    行了一阵,眼见离庄不远,韦小宝对双儿大声道:「你骑马快些跑,瞧前面是市镇呢还是村庄。找一两间大屋借宿,赶快先煮热水,归家少爷要暖参汤喝,大夥见热水洗了脚,再喝酒吃饭。多赏些银子,别说我是官面上的。」他说一句,双儿答应一声。他从怀中摸出一大锭银子,连着一包蒙汗药一起递过。双儿接过,纵马疾驰。那老妇甚是欢喜:心想:「这位吴家少爷是做官的,果然心眼儿很灵,连我家孩儿要暖参汤的事也先吩咐了。」
    又行出数里,只听马蹄声响,双儿驰马奔回,说道:「相公,前面不是市镇,也不是村庄,是家大屋。屋裏的人说他家男人都出门去了,不能接待客人。我给银子,他们也不要。」韦小宝骂道:「蠢丫头,管他肯不肯接待,咱们只管去便是。」双儿应道:「是。」那老妇也道:「咱们只借宿一晚,他家没男子,难道还抢了他、谋了他家的不成?」一行人纵马来到庄家,一名男仆上去敲门,敲了良久,才有一个老年仆妇出来开门,耳朶半聋,缠夹不清,翻来覆去,只是说家裏没男子。
    那病汉笑道:「你家没男子,这不是许多男子来了吗?」一闪身,已跨进门去,将那老仆妇挤在一边。众人跟着进去,在大厅上坐定。那老妇道:「张妈,孙妈。你们去烧水做饭,主人家不喜欢客人,一切咱们自己动手便是。」两名仆妇答应了,迳行去找厨房。一名男仆跟着进去帮忙。
    徐天川来过庄家大屋,後来曾听韦小宝说起其中情由,眼见他花言巧语,将这三个武功深不可测时大高手骗得自投罗网,心下暗暗欢喜,当下和众兄弟坐在阶下,离得那病汉和韦小宝远远地,以免露出了马脚。
    那老翁虽然不喜说话,但似乎十分谨细,指着吴之荣问道:「这个嘴裏流血的汉子是甚麽人 ?」韦小宝道:「这家伙是朝廷裏做官的,我们在道上遇见了,怕他去向官府出首告密,所以………所以割去了他的舌头。」他拔刀割去吴之荣的舌头,那老翁当时离得很远,却瞧在眼里,心中一直存着个疑团,这时听韦小宝说了,仍有些将信将疑,走到吴之荣身前,问道:「你是朝廷的官儿,是不是?」吴之荣早已痛得死去活来,当下点了点头。那老翁又问:「你知道人家要造反,想去出首告密,是不是?」吴之荣心想要抵赖是不成了,只盼这老翁明白顺逆,畏惧官府,能救得自己一命,於是连连点头。韦小宝道:「他得知南方有一位手握大权的武将要造反,这位武将姓吴,造起反来就不得了。」那老翁问吴之荣道:「这话对吗?」吴之荣又点头不已。那老翁再不怀疑,对韦小宝又多信得几分。
    他回坐椅上,问韦小宝道:「吴兄弟的武功,是那一位师父教的?」韦小宝笑道:「我师父有好几位,一、二、三,一共是三位。不过我………我又笨又懒,甚么功夫也没学好。」那老翁心想:「你武功没学好,难道我不知道了。」对於他「神行百变」的轻功,总是不能释怀,虽然他使出来的只是些皮毛,然而身法步伐,确是「神行百变」的上乘轻功无疑,又问:「你跟谁学的轻功?」
    韦小宝心想:「他定要问我轻功是谁教的,定是跟我那位师太师父有仇,那可说不得。他是吴三桂一党,多半跟西藏喇嘛有交情。」便道:「有一位西藏大喇嘛,叫作桑结,在昆明平西王的五华宫裏见到了我,说我武功太差,跟人家打架是打不过的,不如学些逃走的法子罢,就教了我几天。我练得很是辛苦,那知道一碰上你老公公、老婆婆,还有这位身强力壮,精神百倍的归少爷,却是一点也不管用。」
    那老妇听他称赞儿子「身强力壮,精神百倍」,这八字评语可比听到甚么奉承话儿都欢喜,不由得眉花眼笑,向儿子瞧了几眼,从心底里乐将上来,说道:「二哥,孩儿这几天精神倒健旺。」那老翁微微点头,然见儿子半醒半睡的靠在椅上,实在是萎靡之极,心中不由得难过,向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了。」
    那老妇道:「桑结怎么会铁剑门的轻功?」那老翁道:「铁剑门中有个玉真子,在西藏住过很久。」那老妇道:「啊,是了,是木桑道长的师弟,多半是他当年在西藏传了给人。」她转头问双儿道:「小姑娘,你的武功又是跟谁学的?」一对老夫妇四只眼睛都凝视着她,似乎她的师承来历是一件要紧之极的大事。
    双儿给二人瞧得有些心慌,道:「我………我………」她不善说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韦小宝道:「她是我的丫头,那位桑结喇嘛。也指点过她的武功。」老翁、老妇一齐摇头,齐声道:「决计不是。」脸上神色均是十分郑重。
    这时那病汉忽然大声咳嗽起来,越咳越是厉害。老妇忙过去在他背上轻拍。老翁也将目光转瞧着儿子。两名仆妇从厨下用木盘托了参汤和熟茶出来,站在那病汉身前,待他咳嗽停了,服侍他喝了参汤,才将茶碗分给众人,连除天川等也有一碗。
    那老翁喝了茶,要待再问双儿,却见她巳走入了後堂。突然之间,那老翁站起身来,问孙妈道:「冲茶的熟水那里来的?」韦小宝大吃一惊,心中怦怦乱跳,暗叫:「糟糕,糟糕!这老不死的知道了。」孙妈道:「是我和张妈一起烧的。」老翁问道:「用的甚么水?」孙妈道:「就是厨房缸里的。」张妈跟着道:「我们仔细看过了,很乾净………。」
    话犹未了,咕咚、咕咚两声,两名男仆摔倒在地,晕了过去。那老妇跳起身来,晃了一晃,伸手按头,叫道:「荼里有毒!」
    徐天川等并未喝茶,各人使个眼色,一齐摔倒,假装晕去,乒乒乓乓,茶碗摔了一地。韦小宝叫声:「啊哟!」也摔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只听张妈和孙妈齐道:「水是我们烧的,厨房裏又没来过别人。」那老妇道:「缸里的水下了药。孩儿,你觉得怎样?」那病汉道:「还好,还………」头一侧,也晕了过去。孙妈道:「参汤里没加水。参汤是我们熬了带来的。」老翁道:「隔水炖热,水汽也会进去。」老妇道:「对!孩儿身子虚弱,这………这………」忙伸手去摸那病汉额头,手掌已不住颤抖。
    那老翁功力深厚,强运内息,压住了腹内药力不使发散,说道:「快去挹两盆冷水来。」张妈、孙妈没有喝茶,但眼见奇变横生,心中都吓得慌了,忙急奔入内。   
    那老妇道:「这屋子有古怪。」她身上不带兵刃,俯身去一名男仆腰间拔刀,这一低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指碰到了刀柄,却巳无力捏住。
    等了好一会,两名仆妇始终没出来。那老翁知道敌人隐伏在内,两名仆妇已着了道儿,只觉头脑晕眩,越来越是沉重,一双眼皮也不由自丰的要合将拢来。他知道只要自己这一晕去,全家七口便任由敌人宰割,正在强自撑持,忽听得脚步声响,内堂奔出一群人夹,烛光瞧去,隐隐约约都是身穿白衣的女子。那老翁大暍一声,右掌猛力劈出,只听得「啊」的一声,飞了出来。老翁劲力一发,药力上行,眼前金星乱冒,双腿一软,坐倒椅中,依稀听得有个女子「咦」的一声,便即人事不知了。
    徐天川等躺在地下,均在偷眼察看,眼见双儿引了一群女子出来,那老翁虽中了迷药,这一掌劈出,仍是威力惊人,将一名白衣女子击得飞出丈许,撞得一张椅子四分五裂。众人大声呼啸,跃起身来,欺到老翁身前,却见他已然晕倒。风际中怕他装假,出指点了那老妇和病汉的穴道。韦小宝眺了起身来,哈哈大笑,叫道:「庄三少奶,你好!」说着向一个白衣女子躬身行礼。
    那女子正是庄家三少扔,急忙还礼。说道:「韦少爷,你擒得我们的大仇人到来,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想不到老天爷有眼。让我们大仇得报。韦少爷,请你来见过我们的师父。」引着他走到一个黄衫女子之前。这女子正在替那被老翁击伤的女子背心上按摩,那伤者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跟着又是一大口血。那黄衫女子微笑道:「不要紧了。」声普极是柔美动听。
    韦小宝见这女子年纪已然不轻,声音却如少女一般。她头上戴了个金环,赤了双足,腰间围着条绣花腰带,装束甚是奇特,头发已然花白,一张脸庞却仍是又白又嫩,只是眼角间有不少皱纹,到底多大年纪,实在说不上来,瞧头发已有六十来岁,容貌却不过是三十岁上下。他想这人既是三少奶的师父,当即上前跪倒磕头,说道:「婆婆姊姊,韦小宝磕头。」
    那女子笑道:「你这孩子叫我甚麽?」韦小宝站起身来,笑道:「你是三少奶奶的师父,我该叫你婆婆,不过瞧你相貌,最多下过做得我姊姊,所以叫你婆婆姊姊。」那女子格格而笑,道:「最多做你姊姊?难道还能做你妹子吗?」韦小宝道:「徜若我隔壁听见你的声音,那要叫你婆婆妹妹了。」那女子笑得身子乱颤,笑道:「你这小滑头真是有趣,一张嘴油腔滑调,真会讨人欢喜,难怪连我归师伯这样的大英雄,也会着了你道儿。」
    她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惊。
    韦小宝指着那老翁道:「这………这位老公公,是你婆婆姊姊的师伯?」那女子笑道:「怎么不是,我跟他老人家有四十年不见了,起初还真认不出来,直到见到他老人家出手,这一掌『雪横秦岭』如此威猛,中原再没第二个人使得出,才知是他。」韦小宝道:「既然是自己人,那怎么办?」那女子摇头笑道:「我可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师父知道了这件事,非把我骂个臭死不可。」眼见几名仆妇已手持粗索在旁侍候,笑道:「你若是吩咐要绑,你发号令罢。这可不关我事。师伯我是不敢绑的,不过若是不绑,他老人家醒了转来,我可打他不过。小弟弟,你打得过吗?」   
    韦小宝大喜,笑道:「我更打不过了。」知她这麽说,只是要自脱干系,却无回护师伯之意,忙向徐天川等道:「这几个人跟吴三桂是一党,不是好人。咱们天地会绑他起他,跟婆婆姊姊半点也不相干。」徐天川等适才受那病汉戏弄,实是生平从所未经的奇耻大辱,早已恨得牙痒痒地,当即接过绳索,将老翁、老妇、病漠和两名男仆都结结实实的绑住。   
    那黄衫女子问道:「我归师伯怎会跟吴三桂是一党?你们又怎么干上了的?」韦小宝於是将如何那老翁在饭店中相遇的情形说了,只是徐天川等为那病汉戏耍一节却略过了不说,但说这痨病鬼武功历害,大家非他敌手。那女子道:「归家小师弟的性命,还是我师父救的。他从小就生重病,到现下身子还是好不了。他是归师伯夫妇的命根子。」看了那老翁一眼,说道:「归师伯为人很正派,怎会跟吴三桂那大汉奸是一党?倘若真是这样,我师父就不能骂人,嘻嘻!」听她言语,似乎对师父着实怕得历害。
    韦小宝道:「谁帮了吴三桂,人人都该杀了他。你师父知道了这事,还会大大的称赞你呢。」
    那女子笑道:「是吗?」瞧着那老翁、老妇沉思片刻,过去探了探那病汉的鼻息,说道:「三少奶,待会我师伯醒来,一定要大发脾气。咱们又不能杀了他。这样罢,让他们留在这裏,咱俩大夥儿溜之大吉,教他们永远不知道是给谁绑住的,你说好不好?」三少奶道:「师父吩咐,就这麽办好了。」但想到在此处居住多年,突然立刻要走,心中固是舍不得,又觉诸物搬迁不易,脸上不禁现出难色。
    一个六十来岁的白衣婆婆说道:「仇人已得,我们去祭过了诸位相公,灵位就可焚化了。」三少奶道:「婆婆说得是。」当下众人来到灵堂,将吴之荣拉过来,跪在地下。
    三少奶从供桌上捧下一部书来,拿到吴之荣跟前,说道:「吴大人,这部是甚麽书,你总认得罢?」吴之荣对这部书早巳看得滚瓜烂熟,一见书的厚薄、大小、册数,便知是自己赖以升官发财的「明史」了,再看题签,果然是「明书辑略」四宇,便点了点头。
    三少奶又道:「你瞧得仔细些,这裏供的英灵,当年你都认得的。」吴之荣凝目向灵牌上的名字瞧去,只见一块块灵牌上写的名字是庄允城、庄廷鑨、李令皙、程维藩、李焕、王兆植、茅元鍚………一百多块灵牌上的名字,个个是因自己举报告密,为「明史」一案而被朝廷处死的。吴之荣只看得八九个名字,已然魂飞天外,他舌头被割,流血不止,本已三成中死了二成,这时全身一软,坐倒在地,簌簌的抖个不住。
    三少奶道:「你为了贪图功名富贵,害死了这许多人。列位相公若不是在牢狱之中苦受折磨而亡,便是惨遭凌迟,身受千刀万割之苦。我们若不是天幸蒙师父搭救,也早巳给你害死。今日若是一刀杀了你,未免太也便宜了你  只不过我们做事不像你们这样残忍,你想死得痛快,自己作个了断吧。」说着解开了他身上穴道,当的一声,将一柄短刀抛在下,
    吴之荣全身颤抖,拾起刀来,可是这等贪生怕死之徒,要他自杀,如何有这勇气?突然转身,便欲向灵堂外冲出逃命,只跨出一步,但见数十个白衣女子挡在身前。他喉头荷荷数声,一交摔倒,扭曲了几下,便一动也不动了。
    三少奶扳过他身子,见他呼吸巳停,满脸鲜血,睁大了双眼,神情甚是可怖,说道:「恶有恶报,这奸贼终於死了。」跪倒在灵前,说道:「列位相公,你们大仇得报,在天之灵,便请安息罢。」众女子一齐伏地大哭。
    韦小宝和天地会群雄也在灵前行礼。只有那黄衫女子却站在一旁,秀眉微蹙,不知在想甚麽心事。
    众女子哭泣了一会,又一齐向韦小宝叩拜,谢他擒得仇人到来。韦小宝忙磕头还礼,说道:「小事一桩,何必客气?倘若你们再有甚么仇人,说给我听,我再去给你们捉来便是。」三少奶道:「奸相鳌拜是韦相公亲手杀了,吴之荣又巳由韦相公捉来处死。我们的大仇已报了十足,再也没仇人了。」韦小宝道:「可惜,可惜!」当下众女子撤了灵位,火化灵牌。那黄衫女子见她们繁文褥节,闹个不休,心中不耐烦起来,出去瞧那被擒的数人。韦小宝和天地会群雄跟了出去。只见那老翁、老妇、病汉等兀自未醒。黄衫女子笑道:「小娃娃,你要下毒害人,可着实得好好学学呢。」
    韦小道:「是,是,晚辈下药迷人,实在是没法子。他们武功太强,我若不使个诡计,非给扭断脖子不可。这些下作手段,江湖上的英雄好汉是很瞧不起的。我知错了,下次一定不敢了。」
    那黄衫女子微微一笑,说道:「甚么下作上作?杀人就是杀人,用刀子是杀人,用拳头是杀人,下毒用药,还不一样是杀人?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瞧不起?哼,谁要他们瞧得起了?像刚才那个吴之荣,他去向朝廷密告,杀了几千几百人,他不用毒药,难道就算是好人了?」
    这番话句句都教韦小宝打从心坎儿裏欢喜出来,说道:「婆婆姊姊,你们这话可真对极了。我小时候帮人打架,用石灰撒敌人眼睛,我帮他打赢了架,救了他性命,可是这人反而说我使的是下三滥手段,狠狠抽了我一顿鞭子,可惜那时婆婆姊姊不在身边,否则也好教训教训他。」
    那黄衫女子道:「不过你向我归师伯下毒,我也得狠狠抽你一顿鞭子。」韦小宝忙道:「那时候我不知他是你的师伯哪。」那女子道:「要是你知道他是我师伯,他又要扭断你的□子,你有毒药在手,下不下他的毒?」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性命交关,那也只好得罪了。」
    那女子微笑道:「算你说实话。人家要你的命,你怎能不先要人家的命?我要抽你一顿鞭子,只因你太也不知好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神拳无敌』归辛树归二爷,功力何等深厚?你对他使吃了头不会晕、眼不会花的狗屁蒙汗药,他老人家只当是胡椒粉。」韦小宝奇道:「可是他………他………」
    那女子道:「你这不上台盘的蒙汗药混在荼裏,人家八十年的老江湖,会胡裏胡涂的就喝了下去?那是开黑店的流氓痞棍的玩意儿。要下毒,就得下第一流的。」韦小宝又惊又喜,已猜到了几成,道:「原来………原来是婆婆妹姊给换上了第一流的。」那女子道:「胡说!我没换。归师伯他们自己累了,头痛发烧,晕了过去。跟我有甚麽相干?一个是劳病鬼,两个是八十多岁的老公公、婆婆,忽然之间自己晕倒了,有甚麽希奇。」她口中说得一本正经,眼中却露出玩闹的神色。韦小宝知她怕日後师父知道了责骂,是以不认,心中对这女子只觉说不出的投缘佩服,突然跪倒在地,说道:「婆婆姊姊,我拜你为师,你牧了我这徒儿,我叫你师父姊姊。」
    那女子哈哈大笑,伸出右臂,将手掌搁在他的颏下。韦小宝只觉得颏下有件硬物,绝非人手,垂目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那物竟是一把黑黝黝的铁钩,鈎尖甚利,闪闪发光。
    那女子笑道:「你再瞧仔细了。」左手一捋右手衣袖,露出一段雪白的上臂来,但齐腕而断,并无手掌,那只铁钩竟是装实在手腕上的。那女子道:「你要做我徒儿,那也不难,只是须得割去了手掌,我给你装一只铁鈎。」原来这黄衫女子,便是当年天下闻名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後来拜袁承志为师,改名为何惕守。明亡後她随同袁承志远赴海外,十年前奉师命来中原办事,无意中救了庄家三少奶等一群寡妇,传了她们一些武艺。此番重来,恰逢双儿拿了蒙汗药前来,说起情由,她知对方武功如此高强,寻常蒙汗药绝无用处,於是另行用些药物放入水缸之中。
    何惕守的使毒本领,当世无双,自归华山俊,不弹此调已久,忽然见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毒,不禁技痒,牛刀小试,天下何人当得?若非如此,归辛树内力深厚,尚在她师父袁承志之上,韦小宝这包从御前侍卫手中得来的寻常蒙汗药,如何迷得他倒?
    那病汉归锺在娘胎之中便巳得病,本来绝难养大,後来眼了珍贵之极的灵药,这条性命才保了下来,但身体脑力均巳受损,始终不能如常人壮健。归辛树夫妇只有这个独子,爱逾性命,因他自幼病苦缠绵,不免娇宠过度,失了管教。归锺虽然学得一身高强武功,但人到中年,心智性情,却还是如七八岁的小儿一般。
    何惕守下药之时,不知对方是谁,待得发觉竟是归师伯一家,不由得心中惴惴,然而事巳如此,也就置之度外,听得韦小宝说话讨人欢喜,对他很是喜爱,心想域外海岛之上,那有这等伶俐顽皮的少年?
    韦小宝听说要割去一只手,才拜得师父,提起自己手掌一看,既怕割手疼痛,又舍不得,神色甚是踌躇。何惕守笑道:「师父是不用拜了,我也没时候传你功夫,我有一件很好玩的暗器,这就送了给你,免得你心里叫冤,白磕了头,又叫了一阵『师父姊姊』。」韦小宝道:「师父姊姊,那决不是白叫的。你就是不传我功夫,不给我物事,像你这样美貌姑娘,我多叫几声师父姊姊,心裏也快活得很。」
    何惕守格格而笑,说道:「小猴子油嘴滑舌,跟你婆婆没上没下的瞎说。」她是苗家女子,於汉人的礼法规矩向来不放在心上,韦小宝赞她美貌,她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开心,又笑道:「小猴儿,你再叫一声。」韦小宝笑道:「姊姊,好姊娣!」
    何惕守笑道:「啊哟,越来越不成话啦。」突然间左手一伸,抓住韦小宝後颈,提在左侧,但听得嗤嗤嗤声响,桌上三枝壁火登时熄灭,对面板壁上拍拍之声密如急雨,响了一阵。韦小宝又惊又喜,道:「这是甚麽暗器?」何惕守笑道:「你自己瞧瞧去。」左手五指一松。韦小宝落在地下。
    他从左侧茶几上拿起一只烛台,凑到板壁上看时,只见数十枚亮闪闪寸钢针,都深深的钉入了板壁。他心中佩服之极,道:「姊姊,你一动也不动,怎么发射了这许多钢针?这种暗器,天下又有谁躲得过?」何惕守笑道:「当年我用这『含沙射影』暗器射我师父,他就躲过了,一枚针儿也射他不中。不过除了我师父之外,躲得过的只怕也没几个。」
    韦小宝道:「你师父定是要你试着射他,先有了防备,若是突然之间的射出去,他老人家武功再强,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器,又怎闪躲得了?」何惕守道:「那时候我跟师父是对头,正在恶斗。他不是叫我试射,事先完全没知道。」韦小宝道:「这就是了。你师父正在全神贯注的防你,这才避过了。姊姊,倘若那时候你向东边一指,转头瞧去,叫道:『咦,是谁来了?』你师父必定也向东瞧上一眼,那时你忽然发射,只怕非中不可。」何惕守叹了口气,说道:「或许你说得不错。这钢针上了喂了剧毒,我师父那时若是避不过,便已死了。我当时可并不想杀他。」韦小宝道:「你心中爱上了师父,是不是?」
    何惕守脸上微微一红,呸了一声,道:「没有的事,快别胡说八道,给我师娘听见了,非割了你的半截舌头不可。」韦小宝可万万料想不到,那时何惕守所暗中爱上的,却是这个女扮男装的师娘。   
    少年时的事蓦地裏兜上心来,虽巳事隔数十年,脸上仍是不禁发烧,他取出两只鹿皮小指套,戴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上,将板壁上的钢针一枚枚拔下,跟着伸手从衣衫内解了一根铁带出来,带上装了一只钢盒,盒盖上有许多小孔。
    韦小宝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姊姊,这暗器真是巧妙,原来你装在衣衫里面,只消一掀铁带上的机括,铁盒中就射了钢针出去。」想到她答应送一件暗器给自己。多半便是此物,不禁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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