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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版书] 《素心剑》连载(三到十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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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26 18: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三回 三年狱中历苦难 始觉世间险道多

        狄云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梦中。

        丁典拍了拍双手,冷笑道:“这一点儿微末道行,也想来抢夺素心剑法!”狄云一呆,道:“丁大哥,你说是素心剑法?”丁典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愿捏造些言语来欺骗狄云,只是又冷笑了几下,并不回答。

        狄云眼见这一十七人适才还都是生龙活虎一般,但片刻之间,个个尸横就地,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许多死人堆在一起,叹道:“丁大哥,你这手是什么功夫,如此厉害?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么?”丁典道:“死有余辜,倒也不见得,只是这些人个个不存好心。我若不是练成了‘神照经’上的武功,被这批人逼供起来,那才是惨不堪言呢?”

         狄云知他所言非虚,道:“你随手一抓,被你抓中的人登时便即丢了性命,这种功夫我听也没听说过。我若是跟师妹说,她也不会相信……”这句话刚说出口,立即省悟,不由得胸头一酸,心口似乎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丁典却并不笑他,反而叹了口长气,自言语的道:“其实呢,纵然练成了绝世武功,也还是不能事事尽如人意……”言未毕,狄云忽然“咦”的一声,伸手指着庭中的一具死尸。

        丁典道:“怎么?”狄云道:“这人没死透,他的脚动了几动。”丁典大吃一惊,道:“当真?”说这两个字时,声音也发颤了。狄云道:“刚才我见他动了两下。”心想:“一个人受伤不死,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决不能再起来动手。”他却不知丁典的神照功既已练成,这一出手,敌人非死不可。倘若敌人一抓竟然不死,那么他的功夫之中必有重大缺陷。丁典心下忧急,当即从铁栅间钻了出去,俯身去看那人。

        突然间嗤嗤两声,两件细微的暗器分向他眼中急射,丁典早有提防,身子向后急仰,两枝袖箭从他面门上掠了过去,鼻中隐隐闻到一阵腥臭,显然箭上喂有剧毒。那人一发出袖箭,身子便即向屋檐上窜去。丁典眼见这人轻身功夫甚是了得,自己身有铐镣,未必追他得上,随手提起一具尸体,呼得一声,向上掷出,去势奇急。

        砰的一下,尸体的脑袋着着实实撞在那人腰间。那人左足刚踏上屋檐,被这尸体如此沉重的一撞,站立不定,立时倒摔下来。丁典抢上一步,一把抓住他后颈,提到牢房之中,伸手探他鼻息时,这次是真的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双手支头,苦苦思索:“为什么刚才这一下竟没抓死他?我的功夫之中,到底出了什么毛病?”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恼起上来,一手又往那尸体的胸口插将下去,突然一股又韧又软的力道,将他手指弹了回来,丁典惊喜交集,叫道:“是了,是了!”撕开那人外衣,只(见)这人贴身穿着一件漆黑发亮的里衣。丁典又喜道:“是了!原来如此,倒吓得我大吃一惊。”

        狄云奇道:“怎么?”丁典双手连撕,剥去那汉子的外衣,又将他这件黑色里衣剥了下来,然后将尸体掷出牢房,笑嘻嘻的道:“狄兄弟,你把这件衣服穿在身上。”狄云料到这件黑衣颇为珍贵,道:“这是大哥之物,兄弟不敢贪图。”丁典道:“不是你的物事,你便不贪图么?”这句话问得极是严厉。狄云一怔,怕他生气,道:“大哥一定要我穿,我便穿上就是。”丁典正色道:“我问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狄云道:“除非物主一定要给我,我非受不可,否则……否则……不是我的东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贪图别人的东西,那不是变成强盗小偷么?”他说到后来,神色昂然,道:“丁大哥,你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给关在这里,我一生清白,可从来没做过甚么坏事。”

        丁典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不枉我交了你这个朋友。你把这件衣服贴肉穿着。”

        狄云不便违拗,便除下衣衫,把这件黑色里衣贴肉穿了,外面再罩上那件三年没洗的臭衣。他双手戴着手铐铁链,这更换衣衫,直是难上加难,全仗丁典替他撕破旧衫的衣袖,方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衬衣袖子极短,像是一件背心,穿上倒是不难。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狄兄弟,这一件刀枪不入的宝衣,是用大雪山上的乌蚕蚕丝织成的。这家伙是雪山派中的重要人物,才有这件‘乌蚕衣’。他想来取宝,没料想竟是送宝来了,嘿嘿,嘿嘿!”

   狄云听说这件黑衣如此贵重,忙道:“大哥,你仇人甚多,该当自己穿了护身才是。再说,每个月十五……”丁典连连摇头,道:“我有神照功护身,用不着这乌蚕甲。每月十五的拷打嘛,我是甘心情愿受的,用这宝甲护身,反而其意不诚了。一些皮肉之苦,又伤不了筋骨,有甚么相干?”狄云好生奇怪,欲待再问。丁典道:“我叫你粘上胡子,扮作我的模样,我虽在旁将护,总是担心有什么疏虞,现下这可好了。我现下传你内功的心法,你好好听着。”

   以前丁典要传他功夫,狄云万念俱灰,决意不学,此刻明白了受人陷害的前因后果,一股复仇之火在胸中熊熊燃起,恨不得立时便出狱去找万圭算帐。他亲眼见到了丁典赤手空拳,连毙这许多江湖高手,心想自己只须学得他两三成功夫,越狱报仇便有指望,霎时间心乱如麻,热血上涌,满脸通红。

       丁典只道他仍是执意不肯学这内功,正欲设法开导,狄云突然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叫道:“丁大哥,你教我。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丁典纵声长笑,声震屋瓦,说道:“要报仇,那还不容易?”待他静了下来,便即传授他入门练功的口诀和行功之法。

  狄云一得传授,毫不停留的便即依法修习。丁典见他练得起劲,笑道:“练成神照经,天下无敌手。难道是这般容易练的么?我各种机缘巧合,内功的底子又好,这才十二年而大成。狄兄弟,练武功要勤,那是很要紧的,可是欲速则不达,须得循序渐进才是。你好好记着我这几句话。”

  狄云此时口中称他为“大哥”,心中其实已当他为“师父”,他说什么便听什么。但心中仇恨汹涌如波涛,如何能够平静?

       次日听那狱吏大惊小怪的吵嚷一番。知县、衙役、捕快、仵作的骚扰一番,到得傍晚,才将那一十七具尸首抬了出去。丁典和狄云只说是这伙人自相斗殴而死。做公的见他二人手足都带了铐镣,谁也不会疑心他二人会得行**人。

  黄昏时分狄云又照着丁典所授的口诀用功。这“神照功”入门甚易,越到后来越是艰难,狄云虽非聪明,也不极笨,练得一个时辰,丹田中已微有感觉,心念正敛,突然之间,前胸后背同时受了重重的一击。

  这两下夹击,便如两个大铁锤前后齐撞一般。狄云眼前一黑,几乎便欲晕去,待得疼痛稍止,睁开眼来,只见左方右方各站着一个和尚,他一转头,见身后和两侧还有三个和尚,一共五僧,将他围在中间。狄云心道:“丁大哥所说的五个劲敌到了,我须得勉强支撑,不能露出破绽。”当下哈哈一笑,说道:“五位大师,找我丁某人有何贵干?”左首那僧人道:“素心剑的剑谱’交了出来!咦,你……你……你是……”

        只见他身子摇了几摇,险险摔倒。跟着第二名僧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狄云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只见他凌空虚出一拳,这一拳无声无影,第三名僧人“啊”的一声大叫,倒退几步,撞在墙上。

  另外两名僧人顺着狄云的目光,向蜷缩在黑角落中的丁典望去,齐声惊叫:“神照功,无影神拳!”身材极高的那僧两手各拉一名受伤僧人,从铁栅中逃了出去。另一名僧人拦腰抱住吐血的僧人。回手一掌向丁典击来。丁典抢上前去,举拳猛击。那僧人接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拳时,已退出铁栅。

       丁典却不追赶,只见那僧踉踉跄跄的走了两步,两手一松,将那吐血的僧人抛在地下,似欲单身逃命,但每跨一步,脚下都似拖了一块千斤巨石,脚步沉重之极,挣扎着走出六七步后,双腿一软,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来,那三个和尚便逃不了。”狄云见这两个僧人死得十分凄惨,心下不忍,暗想:“让那三个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杀的人实在太多了。”丁典道:“你嫌我出手太辣了是不是?”狄云道:“我……我……”猛地里喉头塞住,一交坐倒,说不出话来。

  丁典忙给他推宫活血,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气塞方才舒畅。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刚才他们一上来便各击你一掌,若不是你身上穿着乌蚕衣,早就一命呜呼了。唉!这事做哥哥的太过疏忽,那想到他们一上来便会动手。我猜想他们一定要先逼问一番。嗯,是的,他们对我也是大为忌惮,要将我先打得重伤,这才逼问。”

        他抹去狄云腮上的胡子,笑道:“这三个贼秃吓得心胆俱裂,再也不敢来惹咱们了。”他又正色道:“狄兄弟,那个子极高的和尚,叫做宝象。那个胖胖的,叫做善勇。被我第一拳打倒的那个最是厉害,叫做胜谛。这五个和尚合称“密宗五雄”,武功十分了得,我若不是暗中伏击得手,那便斗他们不过。日后你在江湖上遇上了,务须小心在意。”他叹了口气,道:“五雄只剩下了三雄,那便容易对付得多。”

  他适才接连打出这几拳,十分的耗费功力,一直做了十几天坐功,这才回复元气。

  此后两年多的时日之中,日子过得甚是平静,偶尔有一两个江湖人物到狱中来罗唣,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拿,顷刻间便送了他们性命。

  这几个月来狄云修习神照功,进步似是停滞了,练来练去,和几个月前仍是一样。好在他悟性虽是不强,生性却极是坚毅,懂得这天下无敌的神功决不是轻易能够练成,耐心修习,以期突破难关。


       这一日早晨醒来,狄云侧身而卧,脸向墙壁,依法吐纳,忽听得丁典“咦”的一声,声音中颇有焦虑之意,过得半晌,又听他自言自语的道:“今天是不会谢的,明天再换也不迟。”狄云觉得诧异,转过身来,只见他抬起头,凝望着远处窗槛上的那只花盆。

  狄云自练神照功后,耳目比之往日已倍觉灵敏,一瞧之下,便见花盆中的三朵黄蔷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常总见丁典凝望这盆中的鲜花,呆呆出神,数年如一日,心想牢狱中无可遣兴,唯有这一盆花长保鲜艳,丁典喜爱欣赏,那也不足为奇。只是这花盆中种的鲜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开,不等有一瓣残谢,便即换过。春风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总是有一盆鲜花放在这窗槛之上。狄云记得这三朵黄蔷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时早该换过了,但这次却一直没换。

  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绪烦躁不宁。到得次日早晨,只见那盆黄蔷薇仍是没有换过,却有五六片花瓣已被风吹去,狄云心下隐隐感到有些不祥之意,见丁典神色极是难看,便道:“这人这一次忘了换花,想必下午会记得。”

  丁典大声道:“怎么会忘记,决不会的!难道……难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会叫人来换花啊!”不停步的走来走去,满脸都是不安的神色。

  狄云当下不敢多问,只得盘膝坐下,入静练功。到得傍晚,阴云四合,不久便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一阵寒风过去,那三朵黄蔷薇上的花瓣又飘了数片下来。丁典这几个时辰之中,一直是目不转睛的望着这一盆花,每飘落一片花瓣,便如是在他心头剜去一块肉那么难受。



狄云再也忍耐不住,问道:“丁大哥,你为何不安?”丁典转过头来,满脸怒容,喝道:“关你什么事?罗嗦什么?”自从他传授狄云武功以来,从未如此凶狠无礼。狄云心下歉然,待要说几句什么话分解,却见他脸上渐渐现出凄凉的神色,显得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这一晚丁典竟竟是一息也没坐下,狄云听着他走来走去,铐镣上不住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也是无法入睡。

  次日清晨,斜风细雨,兀自未息。曙色朦胧中看那盆花时,只见三朵蔷薇的花瓣已然落尽,盆中唯余几根花枝,在风雨中不住颤动。丁典大叫:“死了?死了?你真的死了?”一双手抓住铁栅,不住摇晃。

  狄云道:“大哥,你若是记挂着谁,咱们便去瞧瞧。”丁典一声虎吼,道:“瞧!能去瞧么?我若是能去,早就去了,用得着住在这臭牢房中苦耗?”狄云不明所以,睁大了眼睛,只好默不作声。这一日中,丁典双手抱住了头,坐在地下不言不动,不吃不喝。


       耳听得打更声“的笃,的笃,嘡”的打过一更。到后是“的笃,的笃,嘡嘡”的打过二更。丁典缓缓站起身来,说道:“兄弟,咱们去瞧瞧。”说话的声音甚是平静。狄云道:“是。”丁典伸出手去,抓住两根铁栅,轻轻往两旁一分,两根铁栅登时便弯了。丁典道:“提住铁链,别发出响声。”狄云依言抓起铁链。

  丁典走到墙边,提气一纵,便即窜上了墙头,低声道:“跳上来!”狄云学着他向上一窜,不料自被人挑断脚筋,穿通琵琶骨后,全身劲力半点也使不出来,他这一跃,只不过窜起三尺。丁典伸手一捞,将他带到了墙头,两人同时跃下。过了这堵墙后,牢狱外另有一堵极高的高墙,丁典或能上得,狄云却无论如何无法逾越。丁典哼了一声,将背脊靠在墙上,只听瑟瑟瑟泥跌落的轻响,跟着砖石纷纷跌落。狄云但觉眼一花,只见墙上现出了一个人形的空洞,丁典已然不见,原来他竟是以神照功中的绝顶武功,破墙而出。



       狄云又惊又喜,忙从墙洞中钻了出去,外面是一条小巷。丁典向他招招手,从小巷的尽头走去。他对荆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极是熟悉,过了一条街,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家铁店门首。丁典举手一推,拍的一声,闩住大门的门闩已然崩断。店中的铁匠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叫道:“有贼!”丁典一把搓住他喉咙,低声道:“生火!”那铁匠不敢违拗,点亮了灯,眼见丁典和狄云都是长发垂肩,满脸胡子,模样凶恶怕人,哪里还敢动弹?丁典道:“把我们的铐镣凿开!”那铁匠知是知府衙门中越狱的重犯,若是替他们凿断铐镣,衙门中追究起来,定要严办,不禁迟疑。丁典随手抓起一根径寸粗的铁条,拗得几下,拍的一声,折为两载,喝道:“你这狗头颈,有这般硬么?”

  那铁匠还道是遇到了鬼神,他自己要弄断这铁条,使到钢凿大锤,也得搞上好半天,但这大汉却举手间便将铁条拗断,倘若他真的来拗自己头颈,那可万万不妥,当下连声:“是,是!”取出钢凿、铁锤,先替丁典凿开了铐镣,又替狄云凿开。

  当丁典将铁链从狄云肩头的琵琶骨中的拉出来时,狄云痛得险险晕去。最后他双手捧着那条沾满鲜血的铁链,站在铁砧前,想到在这根铁链的束缚之下,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苦渡五年多时光,直到今日,这铁链方始离身,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怔怔的掉下泪来。

       狄云将那段铁链藏在身边,随着丁典走出铁店,但见那铁匠将他二人遗下的铐镣匆匆忙忙的投入熔炉,生怕留下了痕迹。

       狄云乍脱铐僚,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十分不惯,几次头重脚轻,险些儿摔倒,然见丁典脚步沉稳,越走越快,当下紧紧跟随,生怕黑暗中和他离得太远。
  
       片刻之间,两人已来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丁典仰起了头,犹豫半晌。狄云见窗户紧闭,楼中寂然无声,道:“我先去瞧瞧。怎样?”丁典点点头。狄云绕到那小楼的门侧,伸手推门,发觉板门内边上了闩。好在围墙甚低,一株柳树的枝丫从墙内伸了出来,他微一纵身,便已抓住枝丫,翻身进了围墙。里面一扇小门却是虚掩着的。狄云推门入内,拾级上楼,黑暗中听得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吱之声,脚下只觉虚浮浮的,甚不自在。要知他在这五年多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间狱室中走动,从未踏过一步梯级。

  到得楼顶,侧耳静听,绝无半点声息,朦胧微光中见左首有门,他举步轻轻走了进去,房中连呼吸之声也无。隐隐约约间见桌上有一烛台,他伸手摸到火刀火石,打火点燃蜡烛,烛光照映之下,狄云心中不知如何,突然间感到一阵寂寞凄凉。

  原来室中空空洞洞,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床上挂着一顶夏布白帐,一床薄被,一个布枕,床脚边放着一双青布女鞋。只有这一双女鞋,才显得这房间原为一个女子所住。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间房中去看时,那边连桌椅也没一张。可是瞧那模样,却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傢生用具,而是许多年来一直便如此空空洞洞。拾级来到楼下,每一处都去查看了一遍,竟是一个人也无,他心中暗知不妙,只得出来将情景告知了丁典。丁典道:“什么东西也没有?”狄云摇了摇头。丁典似乎对这情况早在意料之中,毫不惊奇,道:“咱们到另一个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个地方却是一座大厦,朱红的大门,门外两盏大灯笼,一盏写着“江凌府正堂”,另一盏写着“凌府”。狄云心中一惊:“这是江凌府知府凌退思的寓所,丁大哥到来作甚?是要杀他么?”

  丁典搓着他的手,一言不发的越墙而进。他对凌府中的门户似乎甚是黯熟,穿廊过户,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过了两条走廊,来到花厅门外,丁典身子突然发起抖来,道:“兄弟,你进去瞧瞧。”

  狄云伸手推开了厅门,只见烛光耀眼,桌子上点燃着两根素烛,原来是一座灵堂。狄云一直在担心会瞧见灵堂、棺材、或是死人,这时终于见到了,虽然早已料到,忍不住还是微微打了个寒噤,凝目瞧那灵牌时,只见上面写着“爱女凌霜华之灵位”八个字,猛觉身后风声飒然,丁典抢了进来。只见他在灵前呆了一阵,扑在桌上,放声大恸,叫道:“霜华、霜华,你果然是先我而去了。”

  霎时之间,狄云心中想到了许许多多事情,这位丁大哥的种种怪僻行径,似乎因这抚桌一哭之际而令他全然明白了,但细想下去,却又有种种难以索解之处。

  丁典全不理会自己是越狱的监犯,不理会身处之地乃是知府大人的住宅,哭得越来越悲伤。狄云知道无法相劝,只有任其自然。丁典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开素帏,帏后赫然是一具棺木。他双手紧紧抱住棺木,将脸贴着棺盖,抽抽噎噎的道:“霜华,霜华,你何以这么忍心?你去之前,怎么不叫我来再见你一面?”

  狄云忽听得脚步声响,门外有几人来到,忙道:“大哥,有人来啦。”丁典用嘴唇去亲那棺材,对有无人来,全没放在心上。只见火光明亮,两个人高举火把,走了进来,喝道:“是谁在这里吵闹?”那两人之后,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汉子,衣饰华贵,一脸精悍之色,他向狄云瞧了一眼,问道:“你是谁?到这里干甚么?”狄云满腔愤疾,反问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什么?”手执火把的一人喝骂道:“小贼,这位是江凌府凌大人,你半夜三更的,到这里还有好的,快给跪下!”狄云冷笑一声,理也不理。
  
       丁典擦干了眼泪,问道:“霜华是哪一天去世的?生什么病?”狄云听他问得心平气和,不禁大为奇怪。凌知府向他看了一眼,道:“啊!我道是谁,原来是丁大侠。小女不幸逝世,有劳吊唁,存殁同感。小女去世已五天了,大夫也说不上是什么病症,只说是郁积难消。”丁典恨恨的道:“这可遂了你的心愿。”凌知府叹道:“丁大侠,你也忒以固执,倘若早早说了出来,小女固然不会给你害死,你我成了翁婿,那是何等的美事。”

  丁典眼中凶光暴长,大声道:“你说霜华是我害死的?不是你自己害死的?”说着向前走上一步。凌知府却十分镇定,摇头道:“事已如此,咱们还说什么?霜华啊,霜华,你九泉之下,一定是怪爸爸不体谅你了。”一面走到灵牌之前,举手拭泪。

  丁典恨恨的道:“倘若我今日杀你,霜华在天之灵,定然恨我。凌退思,瞧在你女儿份上,你折磨了我这七年,咱们一笔勾销。以后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无情。狄兄弟,走吧。”凌知府长叹一声,道:“丁大侠,咱们落到今日的结果,你说有什么好处?”丁典道:“你清夜抚心自问,也有点惭愧么?你只贪图素心剑的剑谱,宁可害死自己女儿。”

  凌知府道:“丁大侠,你不忙走,还是将那剑诀说了出来,我给解药于你,免得枉自送了性命。”丁典一惊,道:“什么解药?”便在此时,只觉脸颊、嘴唇、手掌各处,越来越是麻痹,情知是中了剧毒,但一时想不透如何竟会中毒。凌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开棺辱我女儿的清白遗体,所以……”丁典登时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涂了毒药?凌退思,你好恶毒!”纵身而起,一掌便向凌知府击了过去。不料那毒药的毒性当真厉害,刹时间消功蚀骨,神照功竟已使不出来。

  凌知府侧身一迟,门外又抢进四名汉子,或执刀或持剑,同时向丁典攻了过去。狄云一眼之下,便知这四人的武功是上上之选。丁典飞起一足,向左首一人的手腕踢去。本来这一脚方位去得十分巧妙,那人手中的单刀非给踢下不可。岂知他脚到中途,突然间劲力消失,竟是停滞不前,原来毒性已传到脚上。那人翻转刀背,拍的一声,打在他脚骨之上。丁典登时脚骨碎裂,摔倒在地。


       狄云大惊,仓惶中不及细想,纵身就向凌知府扑了过去,心想只有抓着凌知府作为要胁,才能救得丁典。那知凌退思左掌斜出,呼的一掌,便击在狄云胸口,手法劲力,均属上乘。狄云早豁出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仍是扑上前去。凌退思一掌明明击中对方胸口,却见狄云毫不理会,他不知狄云内穿“乌蚕衣”宝甲护身,还道他武功深不可测,一惊之下,已被狄云左手拿住了胸口的“膻中穴”。
  狄云一袭得手,俯身便将丁典负在背上,左手仍是牢牢抓住凌知府的胸前要穴。那四个汉子投鼠忌器,口中只是喝骂,却不敢上前。丁典道:“投去火把,吹熄蜡烛。”执火把的汉子不中登时一团漆黑。
  
       狄云一手抓住凌知府前胸,另一手负着丁典,快步抢出。丁典指点途径,片刻间来到花园门边,狄云踢开板门,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大力,在凌知府的膻中穴上猛力一拳,负着丁典便逃了出去。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的狂冲急奔。

  凌退思早料到丁典会到灵前哭祭,预行伏下高手,但棋差一着,没料到他竟会带同一个帮手前来。狄云苦修神照经两年后,虽然说不上有何成就,但内力之强,已是非同泛泛。他击向凌退思这一拳情急拚命,出力奇重,正好又击中了对方的“膻中”要穴。凌退思闷哼一声,登时往后便倒。他手下的从人与武师惊惶之下,忙于相救,谁也顾不得追赶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脚越来越是麻木,但神智却仍是十分清醒。他于江陵城中的道路极为熟悉,指点狄云转左向右,不久便远离了闹市,到了一个废园之中。丁典道:“凌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门,严加盘查,我中毒已深,要出城是不能的了。这个废园向来说是有鬼,无人敢来,咱们且躲一阵再说。”狄云将他轻轻放在一株梅树之下,道:“丁大哥,你是中了什么毒?怎样施救才是?”
  
       丁典叹了口气,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佛座金莲’的剧毒,天下无药可解,挨得一刻是一刻。”狄云大吃一惊,全身犹如堕入冰窖,道:“什么?你……你是……是说笑吧?”可是他声音颤抖,明明知丁典并不是说笑。丁典却哈哈一笑,道:“凌退思这‘佛座金莲’号称天下第三毒药,果是名不虚传。亏得他耐心等了七年,到今天才用。”狄云急道:“丁大哥,你……你别伤心。留得青山在……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样,这叫做没有法子……你得想法子去了毒再说……我去打点水来给你洗洗。”他心中一急,说话全然的语无伦次。

  丁典摇摇头,道:“没用的。这‘佛座金莲’之毒用水一洗,肌肤立时发肿腐烂,死得更加惨些。狄贤弟,我有许许多多话要跟你说,你别忙乱,你一乱,只怕我漏了要紧的话儿。时候不多了,我得把话说完,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别打断我话头。”

  狄云只得坐在他的身旁,可是他心中,却如何安静得下来?丁典说得很平稳,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是一个和他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我是荆门人,是武林世家。我爹爹在两湖也算是颇有名气。我学武的资质还不错,除了家传之学,又拜了两位师父。年轻时爱打抱不平,居然也闯出了一些名头。

  “十八年之前,我乘船从四川下来,出了三峡后,船泊在三斗坪。那天晚上,我在船中听得岸上有打斗的声音。我生性爱武,自是关心,便从窗中向外张望。那天晚上月光很是明亮,看得清清楚楚,是三个人在围攻一个老者。这三人都是两湖武林中的出名人物,我倒都认得。一个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插口道:“啊,是我师伯!”)另一个是陆地神龙言达平。(狄云叫道:“嗯,是我二师伯,不过我没有见过他老人家。”)第三个人使一口长剑,身手甚是矫捷,那是铁锁横江戚长发。(狄云跳了起来,叫道:“是我师父!”)

  “我和万震山曾有数面之缘,知他武功了得,见他们师兄弟三人联手攻敌,想来必操胜算。再看那老者,背上已经受伤,不住的流在血,手中又没兵刃,只是以一双肉掌和他三人相斗,可是他的功夫可比万震山他们高的太多。那三人就是不敢逼近他身旁。我越看越是心中不平,但见万震山他们使的都是杀着,显然是要置那老者于死地。他三人如此行事,实在是太也不够光明正大,我一声也不敢出,生怕给他们发觉,祸事可是不小。这种江湖上的仇杀,若是给旁人瞧见了,往往便要杀人灭口。

  “斗了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力气支持不住了,突然叫道:‘好,我交给你们。’伸手到怀中去掏摸什么。万震山他们三人一齐拥上,似乎生怕给旁人争了先去。突然之间,那老者双掌呼的推出,三人为掌力所逼,齐向后退。老者转身便奔,扑通一声,跳入了江中。三人大声惊叫,赶到江边。那长江从三峡奔泻下来,三斗坪的江水可有多急?只一霎眼间,那老者自然是无影无踪了。但你师父还是不肯死心,跳到我的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乱捞一阵。这三人既是逼死了那老头,该当欢喜才是,但三人脸色都是极为可怕。我不敢多看,将头蒙在被中,隐隐约约听得他们在争吵什么,似乎是互相埋怨。

  “我听得这三人都走远了,才敢起身,只听得后艄上拍的一声响,艄公“啊”的一声,道:“有水鬼!”我侧头一看,只见一个人湿淋淋的伏在船板上,正是那个老者。原来他跳入江中后,钻入船底,用大力魔爪手法钩住船底,待敌人退走后这才出来。我忙将他扶入船中,见他气息奄奄,再也说不出来了。

  “我心中想,万震山他们如果不死心,一定赶向下游查访这老者的尸体。也是我自居侠义道,要救人性命,便命船家立即开船,溯江而上,回向三峡。船家当然不愿,半夜中又没牵夫,上三峡岂是易事?但总而言之,有钱能使鬼推磨便了。

  “我身边带得有金创药,便替那老者治伤。可是他背上那一剑刺得好深,穿通了肺,这伤是治不好的了。我只有尽力而为,什么也不问他,一路上买了好酒好肉服侍。我见了他的武功,亲眼见他跃入长江,钻入船底,这份胆识和功夫,便值得我丁典给他卖命。这么治了三天,那老者问了我的姓名,苦笑道:‘很好!很好!’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来给我。我道:‘老丈的亲人在什么地方?我心替老丈送到,决不有误。’那老者道:‘你知道我是谁?’我道:‘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

       “我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什么?你不奇怪?梅念笙是谁,你不知道么?是铁骨墨萼梅念笙啊。你真的不知道?(狄云又摇摇头,道:“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嘿嘿,是了,你师父自然不会跟你说。铁骨墨萼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个弟子,大弟子名叫万震山,二弟子叫言达平,三弟子叫……(狄云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说什么?”)他三弟子是戚长发。当时我听他自承是梅念笙,这份惊奇,跟你此刻是一模一样。我亲眼到月夜江边那一场恶斗,见到方震山师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所以只有比你更加震骇。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的第三徒儿最厉害,先是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剑,老头儿才逼得跳江逃命。’(狄云道:“什么?真是我师父先动手?”)我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师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大之极的原因,我是外人,虽是好奇,却也不便多问。梅老先生道:‘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就是这三个徒儿。他们为了要夺我一部剑谱,不惜行刺师父,嘿嘿,乖徒儿,好徒儿。这套剑谱是给他们夺去了,可是没有剑诀,那又有甚么用?素心剑法虽然神奇,那里及得上神照功了?这部神照经,我送了给你,好好的练吧。此经若然练成,威力奇大,千万不可误传匪人。’我的神照经,就是这样来的。”

  “梅老先生说了这番话后,没挨上两个时辰便死了。我在巫峡的江边给他安葬,当时我全不知素心剑的剑谱剑诀是如此的事关重大,只道是他本门中所争夺的一部剑术诀谱,因此没想到须得严守隐秘,便在梅老先生的墓前立了一块碑,写上‘两湖大侠梅先生念笙之墓’哪知道这块石碑,竟给我惹来了无穷的烦恼。有人便从这石碑的线索,追查石匠、船夫,查到这碑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么梅老先生身上所怀的东西,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手中。

       “过不了三个月,便有一个江湖豪客寻到我家中来。来的人礼貌很是周到,吞吞吐吐的,不着边际,但说到后来,终于吐露了来意,他说有一件大宝藏的地图,是在梅老先生手中,这时想必为我所得,请我取了出来,大家参详参详,如果找到了宝藏,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我想梅老先生交给我的,只是一套修习上乘内功的秘诀,还有几句素心剑的剑诀,那只是几个数目字,此外一无所有,哪里有什么宝藏的地图。我据实以告,那人万万不信,要我将武功秘诀给他看。这是梅老先生亲手交给我的,郑重叮嘱,千万不可误传匪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人怏怏而去。过不了三天,半夜里便摸至我家里来,咱们动了手,他肩头带了彩,这才知难而退。

  “风声一泄漏,来访的人越来越多。我实在应付不了,到得最后,连万震山自己也来访问了。我在荆门老家也耽不下去,只有一走了之,隐姓埋名,走得远远地,直到关外牧场去干买卖牲口的勾当。这么过得七八年,再也听不到什么风声了,心中记挂着老家,便改了装,回到荆门来瞧瞧。哪知老屋早给人烧成了一片白地,幸好我也没什么亲人,这么一来,反而干净。”

  丁典说了神照功的来历,狄云心中一片迷惘,说要不信吧,这位丁大哥从来不打诳语,何况跟他亲如骨肉,何必捏造一番谎言来欺骗自己?要信了他的话吧,难道如此老成木讷的师父,竟是这么一个阴险狠毒之人?

  只见丁典脸上的肌肉不住跳动,看来毒性正自蔓延,狄云道:“丁大哥,我师父跟太师父的事,咱们不忙查究。你……还是仔细想想,有什么法子,能治你身上中的毒。”丁典摇头道:“我说过叫你别打岔,你就静静的听着。


        “八年多之前的九月上旬,我正在汉口,向药材店出卖一些从关外带来的老山人参。药材店主人倒是个风雅之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汉口出名的菊花会。这菊花会中名贵的品种倒真不少,哪,黄色的有都胜、金芍药、黄鹤翎、报君知、御袍黄、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白色的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貂蝉拜月、太液莲。紫色的有碧江霞、双飞燕、翦霞绡、紫玉莲、紫霞杯、玛瑙盘、紫罗繖。红色的有美人红、海云红、醉贵妃、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胜绯桃、玉楼春……”

  他将各种各样菊花品种的名字一一说将而出,随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是熟习。狄云初时觉得有些诧异,但随即想起,这丁大哥是个爱花之人,那位凌小姐的窗槛上鲜花不断,两人想来均是莳花的高手。

  丁典说到这些花名时,嘴角边带着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轻轻的道:“我一面看,一面赞赏,说出这些菊花的名称,品评优劣。当我观赏完毕,将出花园时,说道:‘这菊花会也算是十分难得了,就可惜没绿菊花。’”


        “忽听得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我背后说道:‘小姐,这人倒知道绿菊花。我们家里的‘春水碧波’、‘绿玉如意’,平常人哪里轻易见得?”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观赏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当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姑娘。她身旁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那位小姐见我注视她,脸上登时红了,低声道:‘对不起,先生别见怪,小丫头随口乱说。’我霎时间呆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眼望她出了园子,仍是怔怔的不会说话。那药店主人道:‘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咱们武汉出名的美人。她家里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园子,和药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凌小姐之外,再没半分别的念头。到得午后,我便过江到了武昌,问明途径,到凌翰林府上去。就此进去拜访,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门外踱来踱去,只见门外有几个孩童在玩耍。我心里七上八下,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又骂自己该死。我那时年纪已不算小了,可是就像初堕情网的小伙子一般,变成了个没头苍蝇。”

        丁典说到如何在菊花会中遇到凌翰林的小姐,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光采,眼中神光湛湛,显得甚是兴奋。狄云心中却莫名其妙的感到害怕,担心他突然会体力不支,说道:“丁大哥,你还是安安静静的歇一会。我去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没法子治。”说着便站起身来。

     丁典反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说道:“我这副模样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寻死路么?”他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狄兄弟,那日你听到师妹嫁了别人,你气得自己上吊。你师妹待你无情无义,你实在不值得为她寻死。”狄云点头道:“不差,这些年来,我早已想穿啦。”丁典道:“倘若你师妹对你一往情深,终于是为你而死,那么,你也该为她死了。”狄云突然省悟,道:“那位凌小姐,是为你死的?”丁典道:“不错。她为我死了,现下我也就要为她而死啦。这时候我心里很快活。她对我情深义重,我……我也待她不错。狄贤弟,别说我中毒无药可治,就是医治得好,我也不治。”

  蓦然之间,狄云心中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伤心,主要当然是痛惜良友的将逝,可是在内心深处,似乎反而羡慕他的幸福,因为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女子是真心诚意的爱他,甘愿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样深挚的报答了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自己呢?

     丁典轻轻握住他的手,又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说道:“我到了武昌,到了凌翰林的府门外,那是朱红的大门,门上的大铜钉闪闪发亮,我是一个江湖武人,怎么能贸然闯进门去?我在门外踱来踱去的走了三四个时辰,一直踱到黄昏,肚里也不知饥饿,可自己也不知道,我心中到底是在盼望些什么。


       “天快黑了,我还是没想到要离开,忽然间,旁边小门中走出了一个女子出来,轻轻走到我身边,悄悄的道:‘傻瓜,你在这里还不走?小姐请你回家去吧!’我一看,正是凌小姐身边的那个丫头。我心中怦怦乱跳,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说什么?’“她笑嘻嘻的道:‘小姐和我赌了一个东道,赌你什么时候才走。我已赢了两个银指环啦,你还不走?’我又惊又喜,道:‘我在这里,小姐早知道了么?’那丫鬟笑道:‘我出来瞧了你好几次,你始终没有见我,灵魂儿也不见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转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说:‘怎么?你想什么?’我道:‘听姊姊说,府上有几本名种的绿菊花,我很想瞧瞧。’她点点头,伸手指着后园的一角红楼,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应了,就会把花放在那红楼的窗槛上。’”


       “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到第二天早晨,狄贤弟,我好福气,两盆淡绿的菊花当真是出现在那窗槛之上。我知道一盆叫作‘春水碧波’,一盆叫作‘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着的,只是放这两盆花的人。在那帘子后面,有一张天下最美的脸,悄悄的露出一半,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间满脸红晕,隐到了帘子之后,从此不再出现。狄贤弟,你丁大哥相貌丑陋,非富非贵,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从此之后,每天早晨,我总是到凌府的后园之外,向小姐的窗槛瞧上半天。凌小姐倒也记着我,每天总是换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之上。

  “这样子的九个多月,不论大风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赏花。凌小姐总是风雨不改的给我换一盆鲜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决不看第二次,每看了这一眼,总是满脸红晕的隐到了帘子之后。我只要每天这样见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脸上的红晕,那就永远的心满意足了。她从来没跟我说话,我也从不敢开口说一句。以我的武功来说,轻轻一纵,便可跃上楼去,到了她的身前。但我从来不敢对她有半分的轻慢。至于写一封信来表达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二月初五的夜里,有两个和尚到我寓所来,忽然向我袭击。他们得知了消息,想抢我的神照经和剑诀。这两个和尚,便是密宗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个,已在牢狱中给我料理了,那日你是亲眼瞧见的。可是那时我还没练成神照功,武功远远及不上他们,给这两个恶僧打得重伤,险险性命不保,我躲到马厩的草料堆中,这才脱难。这一场伤着实不轻,足足躺了三个多月,才勉强能够起身。我一起床,撑了拐杖,挣扎着便到凌府的后园门外,只见景物全非,一打听,原来凌翰林已在三个月前搬了家。搬到什么地方,竟是谁也不知。

  “狄贤弟,你想想,我这番失望,可比身上这些伤势厉害得多。我心中奇怪,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什么地方,决不至于谁也不知。可是我东查西问,化了不少财物气力,仍旧是没半点头绪。这中间实在是大有蹊跷。显然,凌翰林或许为了躲避仇家,或许另有特别的原因,突然间举家迁徙。凑巧的是,我受伤不久,她家里就搬了。

  “从此我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全无心思,在江湖上东游西荡,不务正业。也是我丁典洪福齐天,这日在长沙的茶馆之中,无意听到两个帮会中的人物,商量着要到荆州去找万震山,说要他交出素心剑的剑谱来。我想那日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大逆弑师叛门,为的就是这本剑谱,到底那剑谱是什么一副样子,倒是不妨瞧瞧。于是我悄悄跟着二人,到了江陵。这两个帮会中人志大才疏,可说是颇为不自量力,一到万家去生事,就给万震山拿住了,送到江凌府衙门去。我跟着去瞧热闹,一见到府衙前贴的大告示,那可真喜从天降,原来那个凌知府不是旁人,正是凌小姐的父亲凌退思。


        “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蔷薇,去放在凌小姐后楼的窗槛,然后在楼下等着。第二天早晨小姐一打开窗子,见到了那盆花,惊呼了一声,随即又见到了我。我们一年多不见,都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此番久别重逢,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她向我瞧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轻轻掩上了窗子。第二天,她终于说话了,问:‘你生病了么?可瘦得多了。’”

       “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实就是做神仙,一定也没我这般快活。”

       “每天半夜里,我到楼上去接凌小姐出来,在江陵的荒山野岭,到处漫游。我们始终以礼自持,从无不规矩的行为,然而是无话不说,比天下最好朋友还更知己。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个大秘密。原来她爹爹虽然考中进士,做过翰林,其实是两湖龙沙帮中的大龙头。不但文才出众,武功也是十分了得。我对凌小姐既是敬若天神,对她父亲自然也是甚为尊敬,听了也不以为意。”

      “又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又对我说,她父亲所以不做清贵的翰林,又使了数万两银子,千方百计的谋干来做荆州的知府,乃是有一个重大图谋。原来他从史书之中,探索到荆州城中的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数量巨大无比的财宝。六朝时梁朝的梁武帝经侯景之乱而死后,简文帝接位,又被侯景害死,后来湘东王萧绎接位于江陵,是为梁元帝。梁元帝懦弱无能,性喜积聚财宝,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搜刮的金珠珍宝,不计其数。到了承圣三年,魏兵攻破江陵,杀了元帝。梁元帝于城破之日,焚毁古今图书十四万卷,但他聚敛的财宝藏在何处,却是无人得知。魏兵元帅于谨为了查问这批珍宝,拷打杀掠了数千人,始终追查不到,最后他怕知道珍宝的人留下来偷偷发掘,于是将江陵百姓数万口尽数驱归长安。杀的杀,坑的坑,几乎没什么活口幸存。几百年来,这秘密始终没揭破。时间长了,也谁也不知道了。”

        “凌小姐说,她爹爹化了七八年功夫,翻查江凌府志,以及各种各样的古书旧录,断定梁元帝这批财宝,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某地。梁元帝这人性子残忍,想必是埋了宝物之后,将见到的人尽数杀了,因此魏兵元帅于谨不论如何的拷掠百姓,终究是毫无端倪。”

   狄云听到这里,心头存着的许多疑窦慢慢地一个个解明了,说道:“丁大哥,你知道这宝藏的秘密,是不是?有许多人到牢狱中来找你,想必也是为了想得这个大宝藏。”丁典脸露苦笑,道:“凌小姐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只觉她爹爹发财之心忒也厉害,他已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贵,何必再去想什么宝藏?后来我跟她谈论江湖间的各种见闻,那晚在江边见到万震山三人弑师夺谱的事,自然也不瞒她。我跟她说到神照经、素心剑诀等等。”

  “我们这般过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凌小姐对我说:‘典哥,咱们的事,总得给爹爹说了,请他老人家作主,那就不用这般偷偷摸摸……’她这句话没说完,羞得将脸藏在我的怀里。我说:‘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她说:‘我祖上其实也是武林中人,只不过我爹爹去做了官,我又不会半点武艺。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从我妈死后,我说什么他都答应。’”

       “我听她这么说,自然高兴得要命。七月十五这一天,在白天应该睡觉的时候,也闭不了眼睛。到得半夜,我又到凌小姐楼上去会她,她满脸通红的说:‘爹爹说,一切听女儿的话。’我是乐得变成了个大傻瓜,两个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是嘻嘻的直笑。咱俩手挽手走下楼来,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见花圃中多了几盆颜色特别娇艳的黄花。这些花的花瓣黄得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花朵的样子很像荷花,只是没荷花那么大。我二人都是最爱花的,立时便过去观赏。凌小姐啧啧称奇,说从来没见过这种黄花,我们一齐凑近去闻闻,要知道这花的香气如何……”

   狄云听他叙述这件往事,本来月光之下,与心上人携手同游,观赏奇花,真所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原来十分旖旎的风光。可是丁典述说的语调之中,却含有一种阴森森的可怖气息,狄云听得几乎气也喘不过来,似乎这废园之中,有许多恶鬼要扑上身来一般,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名字,大声叫道:“佛座金莲!”

  丁典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隔了好一会,才道:“你不笨了。以后你一人行走江湖,也不会吃亏,我放心了。”狄云听他这几句话中充满了对自己的关切和友爱,忍不住热泪盈眶,恨恨的道:“凌知府这狗官,他他!他不肯将女儿许配于你,那也罢了,何必使这毒计害你?”丁典道:“当时我也怎么猜想得到?更哪知道这金色的花朵,便是奇毒无比的佛座金莲?那时我一闻到花香,头脑中便感到一阵晕眩,只见凌小姐身子晃了几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却是自己也站立不定。我正运内功调息,与毒性相抗,突然间抢过几条手执兵刃的汉子来。我只和他们斗得几招,眼前已是漆黑一团,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转,我发觉不但手足都上了铐镣,连琵琶骨也被铁链穿过了。凌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厅中审讯,旁边伺候的也不是衙门中的差役,而是他帮会中的兄弟。我自然神态倔强,破口大骂。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顿,这才叫我交出神照经和剑诀出来。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每个月十五,凌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顿,勒逼我交出武经剑诀,我始终给他个不理不睬。他的耐性也真好,咱们便是这么耗上了。”

        狄云道:“凌小姐呢?她为什么不想法子救你?你后来练成了神照功,来去自如,为什么不去瞧瞧她?为什么这般的在狱中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狄云连问几句,询问凌小姐为什么不到狱中来探访,为什么不设法救他。丁典头脑中一阵剧烈的晕眩似乎全身在空中飘浮飞舞一般。他伸出手来乱抓乱摸,想得到什么依靠。狄云伸手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惊,使力挣脱,说道:“我手上有毒,你别碰。”狄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丁典晕了一会,渐渐定下神来,睜开眼睛,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狄云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丁大哥,你有没有想过,这位凌小姐是受她父亲之嘱,故意骗你,想要……”丁典一声大叫,喝道:“放屁!”伸手便欲击了下来。狄云自知失言,不肯伸手招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头伸在半空,却不落下,呆呆的向狄云瞪了片刻,缓缓收回了拳头,道:“狄兄弟,你自己为女子所负,以致对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来怪你。霜华如果是受她父亲之嘱,想使美人计,骗我的神照经和素心剑剑诀,那是很容易骗的。她什么都不用说,只须说:‘丁大哥,你那部神照经和素心剑诀,给了我吧!’她甚至不用说,只须暗示一下,或者是表示这么一点点意思,我立刻就给了她。她拿去给她父亲也好,施舍给街边的乞丐也好,或者是撕烂来玩也好,烧着瞧也好,我都眉头也不皱一下。狄兄弟,虽然这是武林中的奇书至宝,可是与凌小姐相比,在我眼中,这种奇书至宝也不过是粪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双全,实在是个大大的蠢才。他叫女儿开口向我索取,我焉有相拒之理?”

  狄云道:“说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说过,凌小姐却不答应。”丁典摇头道:“若有此事,霜华也决不瞒我。”他叹了一口气,道:“凌退思这种人,于功名利禄、金银财宝瞧得极重,以己度人,于是以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轻义重财,以为他女儿若是向我索取,我一定不会答应,反倒着了形迹,叫我起了提防之心。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儿却私下里结识了我这草莽布衣。他觉得辱及他的门楣,非将我杀了不可。


        “他将我擒住后,搜索我的全身,什么东西也找不到,在我的寓所穷搜大索,自然也找不到什么。每个月十五,他总是提我出去盘问拷打,把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完了,威吓胁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给他个不理不睬。他曾派人装扮了囚犯,和我关在一起,想套问我的口风。”

        “那人假装受人冤屈,大骂凌退思不是好人。可是我下子就瞧了出来,只可惜那时没练成神照功,身上没多少力气,打得他不够厉害。”他说到这里,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运气不好,给我冤枉打了不少顿。若不是你投缳自尽,到今日说不定给我打也打死了。”狄云说:“我身负奇冤,若非大哥……”丁典左手摇了摇,叫他别说下去,道:“这是机缘。世事都讲究一个‘缘’字。”

        他眼角斜处,见到废园角落的瓦砾之中,长着一朵小小的紫花,迎风摇曳,颇有孤寂凄凉之意,便道:“你给我采了来。”狄云过去摘下花朵,递在他的手里。

  丁典拿着这朵小小的紫花,神驰往日,缓缓说道:“我给穿了琵琶骨,关在牢里,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凌退思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若是将经诀早一日交给他,他便早一日杀我。假如我挨打不说,他瞧在财宝的面上,反而不会害我,便是拷打折磨,也只让我受些皮肉之苦,还真不舍得伤了我的要害。”狄云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杀你,那狱卒反而大起忙头,不敢再强凶霸道。”

  丁典道:“我在牢狱中给关了一个多月,又气又急,几乎要发疯了。一天晚上,终于来了一个丫环,那便是凌小姐的贴身使婢菊友,我所以在武昌城中识得凌小姐,便因她一言而起。不知霜华使了多少贿赂,才打动狱卒,引得她来见我一面。可是,菊友一句话也没跟我说,也没什么书柬物事递给我。只是呆呆的向我望着。那狱卒手中拿着一柄尖刀,指住她的背心。我很明白,那狱卒显然是怕极了凌知府,只许她见我一面,可不许说话。

        “菊友瞧了我一会,怔怔的流下泪来。那狱卒连打手势,命她快走。菊友见到铁槛干外的庭院之中,长得有一朵小小的雏菊,便去采了来,隔着铁槛递了给我,伸手指着远处高楼上的窗槛。在那窗槛上,放着一盆鲜花。我心中一喜,知道这花是凌小姐放在那儿的,作为我的伴侣。”

        “菊友不敢多停,转身走了出去。那知刚要走出院子的门,高处飕的一箭射了下来,正中她的背心,登时便将她射死了。原来凌退思生怕我朋友前来劫狱,连屋顶墙头都伏得有人。跟着第二箭射下,那狱卒也送了性命。凌退思是处心积虑,下手毒辣之极。”


        “我手中那朵雏菊还没憔悴,菊友却已死于非命。我心里确是很害怕,只怕凌退思横了心,连女儿竟也加害。我不敢再触怒他,每次他审问我,我只给他装聋作哑。”

        “菊友是为我而死,她年纪轻轻,正是花一般年华。若不是她,这几年我如何熬得过?我怎知道那窗槛上的鲜花,是霜华为我而放?可是霜华始终不露面,始终不在那边窗子中探出头来让我瞧她一眼。我一点也不明白,有时不免怪她,为什么这样忍心。

  “于是我加紧用功,苦练神照经,要早日功行圆满,能不受这铁铐的拘束。我只盼得脱樊笼,带同凌小姐出困。只是这神照功讲究妙悟自然,并非一味勤修苦练便能奏功。直到你自尽之前的几天,我才全部练成。这些日子之中,全凭这一盆鲜花,作为我的慰藉。凌退思千方百计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将你和我关在一起,那也是他的计策。他知道派了亲信来骗我,那是不管用的了,于是索性使一个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来陪我。时候一久,我自能辨别真伪。只是我和你成了患难之交,向你吐露了真情,那么他们在我身上逼不出的,多半能在你口中逼出来。因为你年幼无知,忠厚老实,别人假装好人,你容易上当。那知道我始终是不相信你。我亲身的遭受,菊友的惨死,使我对谁也信不过了。你以为我没出过狱去?我练成神照功后,当天便出去了,只是出去之前点了你的昏睡穴,你自然不知道。”

  “那一晚我越过高墙之时,还道不免一场恶斗,不料事隔多年,凌退思已无防我之心,外边的守卫早已撤去。他万万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挑断了脚筋的人,居然还是使得出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楼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厉害,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见到她时的心情。终于鼓起了勇气,轻轻在窗上敲了三下,叫了声:‘霜华!’她从梦中惊醒过来,说道:‘丁大哥!典哥!是你么?我是在做梦么?’我隔了这许多苦日子,又再听到她的声音,喜欢得真要发狂,颤声道:‘霜妹,是我!我逃出来啦。’我等她来开窗,以前咱们每次相会,总是等她推开窗子,我才进去。我从来不自已进她的房。

  “不料她并不开窗,将脸贴在窗纸上,低声道:‘谢天谢地,典哥,你仍是好好的活着,爹爹没骗我。’我的声音很苦涩,道:‘嗯,你爹爹没骗你。我还是活着。你开窗吧,我要瞧你。’她急道:‘不,不!不行!’我的心沉了下去,问道:‘为什么不行?’她道:‘我答应了爹爹,他不伤你性命,我就永远不再跟你相见。他要我起了誓,要我起一个毒誓,倘若我再见你,我妈妈在阴世天天受恶鬼欺侮。’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她十三岁那年丧母,对亡母是最敬爱不过的。

  “我真恨凌退思的恶毒。他不杀我,只不过为了想得经诀,霜华起不起这个誓,有什么相干?说道:‘霜华,你跟我走。你将眼睛用布蒙了起来,永不见我就是。’她哭道:‘那不成的。我也不愿你再见我。’我胸中积了许多年的怨愤突然迸发出来,叫道:‘为什么?我非见你不可!’”

       “她听到我的声音有异,柔声道:‘典哥,我知道你给爹爹擒获后,一再求他放你。他却将我另行许配别人,要我死了对你的心。我说什么也不答应,他要用强,于是……于是……我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脸。’”
  
        狄云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中激动异常。

        丁典道:“我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惊呼一声,闭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脸,可是我已经瞧见了。她一张天下最美丽的脸庞上,又横又竖的给划了十七八刀,肌肉翻了出来,一条条都是鲜红的疤痕。她美丽的眼睛,美丽的鼻子,美丽的嘴巴,都是歪歪扭扭,变得像妖魔一样。我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她平时多么爱惜自己的容颜,若不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她怎肯让自己的脸蛋受半点损伤?我说:‘霜妹,容貌及得上心么?你为我而毁容,在我心中,你比从前是更加美上十倍,百倍。’”

       “她哭道:‘到了这地步,咱俩怎么还能厮守?我答应了爹爹,永远不再见你。典哥,你……你去吧!’我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了,说道:‘霜妹,我回到牢狱中去,天天瞧着你这窗边的鲜花。’她却搂住我的脖子,说道:‘你……你别走!’”

       “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说什么话。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当然不是嫌她丑陋,可是……可是……她的脸实在毁损得厉害。隔了很久很久,远处的鸡啼了。她说:‘典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妈妈。你……你以后别再来看我。’我说:‘咱俩从此不再相见?’她哭道:‘不再相见!我只盼咱俩死了之后,能够葬在一起。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够遂了我这心愿,我在阴间天天念佛保佑他。’我道:‘我知道一个大秘密,江湖上的人都说,这与一个宝藏有关,他们叫做素心剑诀。我跟你说,你好好记住了。’她道:‘我不记。我记着干什么?’我道:‘你寻一个诚实可靠之人,要在答应帮咱们成全这个合葬的心愿,就将这剑诀对他说。’她道:‘我一生是决不下这楼的了,我这副样子,怎能见人?’可是她想了一想,道:‘好,你跟我说。典哥,我是无论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是这副样子去求人,我也不怕。’于是我将剑诀说了给她听。她用心记住了。东方渐渐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狱中。’”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狄云道:“丁大哥,你放心,如果你真有什么不测,我一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我可不希罕你的甚么剑诀,你就是说了,我也决计不听。”丁典脸上露出真诚的欢笑,道:“好兄弟,不枉我结识你一场。你答应给我合葬,我死得瞑目,我好欢喜……”他的话声越来越低,道:“你如找到这个宝藏,也不必是为了自己发财,可以用来打救天下的苦人,像我,像你这样的苦人,天下多得是。这素心剑诀,你若是不听,我一死之后便失传了,岂不可惜?”狄云点了点头,心想他的话倒也有理。

        丁典深深吸一口气,道:“你听好,这都是些数字,可弄错不得。”狄云打叠精神,凝神倾听。丁典道:“第一个字是‘四’,这二字是‘五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五十三’……”狄云正感莫名其妙,忽听得废园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到园子里去搜搜。”

        丁典脸上变色,一跃而起。狄云跟着跳了起来。只见废园的后门中抢进三条大汉来,其中二人手中执着兵刃,第三人则是空手。

        丁典向这三人横了一眼,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道:“若是我未中剧毒,这三个鹰爪子功夫再强,我的神照功也尽可料理得了。此刻却实是难说。岂道这素心剑的剑诀,从此便要失传了么?”顷刻之间,心中打定了主意:“此险不可不冒。”便道:“狄兄弟,适才我说的那四个字,你已记住了吗?

        狄云见三个敌人已逼近身前,围成一个了弧形,其中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另一人虽是空手,但满脸阴鸷之色,神情极是可怖,在这当儿,丁典却兀自问那素心剑的剑诀。他凝神注视敌人,未答丁典的问话。

        丁典大声叫道:“狄兄弟,你记住了没有?”狄云一凛,道:“第一字是……”他本想说出个“四”字来,但立时想起:“我若说出口来,岂不教敌人听去了?”当即将伸手背后,四根手指一竖。丁典道:“好!”
 
        那使刀的汉子冷笑道:“姓丁的,你总算也是条汉子,怎么到了这地步,还在婆婆妈妈的啰嗦不休?快些跟咱兄弟们乖乖的回去,大家免伤和气。”那使剑的汉子却道:“狄大哥,多年不见,你好啊?牢狱中住得挺舒服吧?”狄云一怔,听得这口音好熟,仔细一看,登时记起,原来此人非别,竟是万震山的二弟子周圻,相隔多年,他在上唇留了一片小胡子,兼之衣饰甚是华丽,狄云竟然不识得他了。狄云一记起他是万门弟子,昔年惨被陷害的怨愤,霎时间湧向心头,满脸涨得通红,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周……周……周二哥!”他本来想直斥其名,但终于在“周”字之下,加上了“二哥”两字。丁典猜到了他的心情,喝道:“好!”心想转眼间双方便是一决生死的搏斗,狄云能抑制愤怒,叫他一声“周二哥”,那便不是烂打狂拚的一勇之夫了。

        丁典道:“这位周二爷,想必是万老爷子门下的高弟了。很好,很好,你几时到了凌知府手下当差?狄兄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万胜刀’门中的高手,马大鸣马爷,外号叫作‘侠义客’”。狄云哼了一声,道:“这外号很好哪,是真的还是假的?”丁典道:“这个么?哈哈,我可说不上来了。那一位是少林派外家好手,以铁沙掌驰名大江南北,‘双刀’耿天霸。武林中说他的一对铁掌锋利如刀,所以公送他这个‘双刀’的外号,其实这位耿兄,却是从来不使兵刃的。”狄云道:“这两位的武功,算得怎样?”丁典道:“第二流中的顶儿尖儿。要攀到第一流,却是终生无望。”狄云道:“为什么?”丁典道:“不是那一块材料,既无名师传授,本人资质又差。”

        他二人一问一答,当真是旁若无人,直将耿天霸和马大鸣气得胸口几欲涨破。马大鸣城府甚深,只是冷笑一声,并不发作。耿天霸却是当场便忍耐不住,喝道:“直娘贼,死到临头,还在乱嚼舌根。吃我一刀!”他所说的“一刀”,其实乃是一掌,只是掌力雄浑,只须击在敌人身上,锋锐处不亚于钢刀,喝声未停,掌力已然击出。

        丁典中毒后运气一直不灵,不敢硬接,斜身避过。不料这耿天霸掌法上确有过人的造诣,一掌打空,立即收掌斜劈。丁典识得这是“变势掌”急忙翻手化解。可是一掌伸将出去,劲力势道,完全不如意中所料,拍的一声,腋下已被耿天霸的右手掌打实。

        这少林派铁沙掌果然是名不虚传,丁典身子一晃,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耿天霸笑道:“怎么样?我是第二流,你是第几流?”

        丁典吸了一口气,突觉内息畅通,原来那“佛座金莲”的剧毒,深入血管后使血液越流越慢。他适才吐出一大口鲜血,所受内伤虽是不轻,毒性却暂时消减。他心头一喜,上前一掌击在他的头顶。耿天霸大叫一声:“啊哟!”向后疾退。丁典右手的掌倏地伸出,竟然又击中了他的胸口。耿天霸又是一声:“啊哟!”向后再退了两步。

        丁典见自已三掌都击中他的要害,敌人却仍能倒退,不由得心中一酸,情知自己中毒后功力大减,本来这三掌只须有神照功的功力相济,任何一掌都能送了当今第一流高手的性命。那耿天霸的铁沙掌虽然极强,内力却如何了得,居然连受他三掌仍是挺立不倒。丁典自知死期已近,虽是他生性豁达,且已决意殉情,但此刻一股无可奈何,英雄落难的心情,却也令他暗暗伤心,泪向肚吞。

        耿天霸连中三掌,登时大惊失色,但觉脸上、头顶、胸口隐隐作痛,心想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不知伤势如何,不由得怯意大生。

        马大鸣向周圻使个眼色,道:“周兄弟,咱们并肩子上!”周圻道:“是啊!”他本来自忖不是狄云的对手,但想自己手中握有长剑,对方却是赤手空拳,再加对手右手手指被削,脚筋挑断,琵琶骨突破,算他功夫再强,也是使不出的了,当下刷的一剑,便向狄云刺去。

        丁典知道狄云神照功未曾练成,此刻武功尚远不及入狱之前,要空手对抗周圻,只不过枉自送了性命,当下身形一斜,左手便去夺周圻手中的长剑。这一招去势奇快,招数又是十分特异,周圻尚未察觉,丁典左手的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右手的脉门。周圻大吃一惊,只道这一回兵刃非脱手不可,那可是性命休矣,那知敌人的手指虽是搭上了自己脉门,穴道居然并不受制。在顺手一甩,长剑迴转,疾刺丁典左胸。丁典长叹一声,心道:“有力使不出,终究是功亏一篑!”

        马大鸣见识甚广,他见丁典和耿天霸、周圻动手,两次都已稳佔上风,但两次均不能取胜,心下微一琢磨,已知其理:“凌知府说他身中剧毒,想必是毒性发作,功力大减。”耿天霸也见丁典夺剑功败垂成,他虽性子粗暴,但究曾受名师指点熏陶,知道丁典武功甚精,内力已不足以济,心想:“我可不能让人抢了功去。这姓丁的招数厉害,却是虎落平阳……呸,他妈的!”原来“虎落平阳”之后,跟着便是“被犬欺”三字,他将丁典比作老虎,那不是将自己比作狗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 本帖最后由 一剑 于 2008-7-27 01:04 编辑 ]
发表于 2008-4-27 23:22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万岁!!!呵呵呵
 楼主| 发表于 2008-4-28 00: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暴雨狂云翠菊谢 惊魂裂魄青剑寒


    马大鸣和耿天霸是一般的心思,同时向丁典扑了上来。狄云喝道:“你自称‘侠义客’,这是侠义行径样?”挥拳向马大鸣打去。丁典在他肩头上一推,道:“狄兄弟,退下。”右手随手抓了一把,已抓中了马大鸣的额头。这一抓也是致人死命的招数,别说丁典手上有神照功的浑厚内力,只须有寻常内功,手指抓到了这等要紧的部位,那也非要了对方的性命不可。马大鸣吓得魂飞天外,就地一滚,逃了开去。

  丁典黙察情势,自己内力越来越弱,只是仗着招数高出敌人甚多,尚可支持片刻,倘若“素心剑”的剑诀说不说与狄云知道,一件大秘密从此湮没无闻,未免太也可惜,未免太也可惜,反正自己是一死,还是让狄云去成就这一件大事为是,他心意一决,说道:“狄兄弟,你听我的话。你躲在我身后,不必去理会敌人,只管记我的口诀。这事非同小可,决不可等闲视之,丁大哥所以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便是为此。”狄云道:“是!”缩到了丁典身后。

    丁典道:“第五个字是‘十八’……”马大鸣知道凌知府下令大搜追捕丁典,主旨至是在追查一套素心剑诀的秘密;而周圻之到凌退思手下当差,既非为名,亦非为利,乃是奉了师父之命,暗中查访素心剑诀。这时两人听到了丁典口中说出第五个字是‘十八’这一句话,登时心中一凛,都牢牢的记住了。丁典又道:“第六个字,是‘七’。”马大鸣、周圻、和狄云三人又一齐用心暗记。

    耿天霸奉命来捉拿丁典,此刻见丁典口中念念有辞,什么“十七、十八”,马大鸣和周圻两人便即心不在焉,也是什么“十七、十八”的喃喃自语,他想这不是丁典在念什么迷人心魄的咒语,便是马大鸣和周圻意欲卖放,当下大喝一声:“喂,你们在捣什么鬼?”呼的一掌,向丁典直劈过来。只是他忌惮对手了得,一掌击过,不敢再施后着,立时便即退开。

  丁典向左一让,脚下站立不稳,向前一扑。马大鸣瞧出便宜,一刀便砍向他的左肩。丁典只觉眼前一黑,竟是不知闪避。狄云大惊,危急中无法解救,一头撞入马大鸣怀中。
   
    这般死缠烂拼的打法,居然亦能生效,马大鸣空有一身绝妙的刀法,被他撞入怀中,竟是施展不出。丁典一阵头晕过去,睁开眼来,见狄云和马大鸣纠缠在一起,周圻一剑正要往狄云背心上刺去,当即左手挥出,两根手指戳向周圻的双眼。他知道自己力气已极微弱,只有攻向敌人的双眼,方能收退敌之功。

  周圻生怕眼睛被他挖出,疾向左退,便在此时,马大鸣一刀柄已击在狄云头上,将他打倒在地。丁典叫道:“狄兄弟,千万不可出手,记住第七字,那是……”只觉胸口气息一窒,耿天霸一掌又到。丁典摇了摇头,心想:“天命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这素心剑的剑诀,看来是永远然人间消失了。”但他生性极是强毅,既是决意要将这剑诀传给狄云,无论如何要设法办到,心想若不杀了这三个鹰爪孙,终无余裕来说这剑诀,像目前这般拆数招,说一个字,不知何时方才说得完,倘若自己再头晕一下,两人登时便送了性命。

  只见眼前白光连闪,马大鸣和周圻同时攻了过来,丁典身子一晃,猛地里向一刀一剑迎了上去,噗噗两声,刀剑同时砍中他身子,登时鲜血迸流。狄云大叫一声,抢上前去救援,丁典却乘着鲜血外流、毒性消减这一时机,运劲右掌,顺手一掌打在马大鸣右颊,反手一掌打向周圻。

  这一掌本来非打中周圻不可,说也真巧,耿天霸恰好于这时扑将上来,冲势极猛,喀喇一声响亮,将胸口撞在丁典的掌上,肋骨全断,立时便晕死过去。

    丁典适才这一掌使尽了全身剩余的精力,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第一掌出手最重,马大鸣当场身死。耿天霸气息奄奄,已然动弹不得。只有周圻却并未受伤,右手抓住剑柄,想将长剑从丁典身上拔出,再来回刺狄云。丁典一心要救狄云逃生,身子向前一挺,双手紧紧抱住周圻的腰间,叫道:“狄兄弟,快逃,快逃!”他身子这么一挺,长剑又深入他体内数寸。

  狄云哪肯自行逃生?扑向周圻背心,搓住他的咽喉,叫道:“放开我丁大哥!”他可不知乃是丁典抓住周圻,却不是周圻不放丁典。

  丁典自觉气力渐渐衰竭,快将拉不住周圻,只要给他一拔出长剑,摆脱了自己的纠缠,狄云非送命不可,大叫:“狄云,快逃,你别顾我,我……我总是不活的了!”狄云叫:“要死,大家死在一起!”用力去搓周圻的喉咙,只盼让他透不过气来。可是他琵琶骨被穿通后,肩臂上筋骨肌肉大受损伤,不论他如何使劲,都是无法使周圻窒息。

  丁典道:“好兄弟,你义气深重……不枉我……交了你这朋友……那剑诀……可惜说不全了……我……我很快活……春水碧波……于绿色的菊花……嗯!她放在窗口,你瞧多美啊……菊花……”他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脸上神光焕发,抓着周圻的双手却慢慢松开了。

  周圻觉得丁典双手全然无力,用力一挣,一柄长剑从他体内拔了出来,剑刃上全是鲜血,一转身,和狄云脸对着脸,相距不过尺许,一声狞笑,手上使劲,一剑便向狄云胸口猛刺过去。

  狄云大叫:“丁大哥,丁大哥!”蓦然间胸口感到一阵剧痛。
   
    狄云但感胸口一阵剧痛,一垂眼,只见周圻的长剑正刺在自己胸膛之上,耳中但听得周圻得意之极的狞笑之声:“哈哈,哈哈!”须知周圻这一剑成功,原当得意万分。凌知府颁下严令,许下重赏,务须擒获丁典和狄云二人,若不能生擒活捉,不妨当场格杀。眼下丁狄二人已死,马大鸣和耿天霸也倒在一旁,这场功劳,自然是周圻他一人独居的了。

    在这一瞬之间,狄云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往事,幼时在师父家中学艺,与戚师妹青梅竹马的情好无间,在万震山家中的苦受冤屈,狱中五年的凄楚生涯……种种事端,一齐涌向心头,这满腔怨愤,无论如何不能就此束手待毙。他大叫一声:“我……我……和你同归于尽。”伸出双臂,抓住了周圻背心。

  他练神照功虽未成功,但已有两年的根基,这时自知性命将尽,全身力气,都凝聚于双臂之上,紧紧抱住敌人的背心,有如一双铁箍。周圻登时便感呼吸急促,用力挣了几下,却挣之不脱。

    狄云心道:“我若是抓住他的咽喉或是别的要害,说不定便抓死了他。这当儿抓住他的背心,可奈何他不得。”但他却又不能放手,双臂只要松得一松,周圻乘机脱身,那是再也抓他不住了。狄云觉得胸口越来越痛,知道长剑的剑尖正向内刺,此时更无思索余暇,能多抓伤周圻一分,便是多报了一分仇。

    那长剑的剑尖抵在狄云胸口,狄云用力抓住了周圻背心,向已方挤压,但说也奇怪,这长剑竟是不再刺进,似乎遇上了什么穿不透的阻力,剑身竟尔渐成弧形,慢慢弯曲。周圻又惊又奇,右臂使劲向前直刺,要使长剑穿通狄云的身子,可是便要再向前刺进半寸,也已不能。

  狄云红了双眼,凝视着周圻的脸,初时见他脸上都是得意和残忍的神色,但渐渐的变为惊讶和诧异,满脸都是惶惑,又过一会,他的诧异之中混入了恐惧,这害怕的神色越来越强,变成了震骇莫名。

    原来周圻发觉狄云练成了一种刀枪不入的护体功夫,自己的长剑虽是刺中他的身体,只是使他皮肉陷入数寸,却不能穿破肌肤。他从未听见过世上有这种神奇的功夫,心中怯意越来越盛,右臂内劲连催三次,始终不能将长剑刺入敌人身子,当下顾不得伤敌,一心只想脱身逃走。但狄云牢牢抱着他的背心,竟是无法脱身。

  周圻的长剑明明早刺中了狄云,却只令他皮肉陷入数寸,难以穿破肌肤。他怯意越来越盛,右臂内劲连催三次。始终不能将剑刃刺入敌身,惊惧之下,再也顾不得伤敌,只想脱身逃走,但被狄云牢牢抱住了,始终摆脱不开。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内弯,跟着长剑的剑柄抵到了自己的胸口,剑刃越来越弯,弯成了个半圆之形。

    突然之间,拍的一声响,剑身折断。周圻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两截锋利的断剑,都刺入了他的小腹。周圻一摔倒,狄云被他带着跌了下去,压在他的身上,双臂仍是牢牢抓住敌人的背心不放。狄云鼻中闻到一阵强烈的血腥气,只见周圻眼中忽然流下泪来,跟着口边流出鲜血,头一侧,一动也不动了。

    狄云大奇,初时还怕他是诈死,不敢放开双手,跟着觉得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低头一看,竟是没有伤痕。他迷迷惘惘的放开周圻,站起身来,只见两截断剑都插在周圻腹中,只有剑柄和剑尖露出在外。他再低头看自己胸口时,见外衫破了寸许一道口子,露出黑色的内衣。

  狄云瞧瞧周圻身上的两截断剑,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霎时间明白了。原来,是贴身穿着的乌蚕衣救了自己的性命,更因此而杀了仇人。这乌蚕衣刀剑不损,周圻这一剑只能戳得他胸口疼痛,却不能穿透乌蚕衣,待得长剑一断,剑刃的断口处极是锋锐,两截断剑同时压入周圻的腹中。

          ×                 ×                 ×
  
  狄云惊魂稍定,立即转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大哥,丁大哥。你……你……怎么样?”丁典慢慢睁开眼来,向他瞧着,只是眼色中没半分神气,似乎是视而不见,或者是不认得狄云是谁。狄云叫道:“丁大哥,我……我无论如何要救你出去。”丁典缓缓的道:“可惜……可惜那剑诀,从此……从此失传了,合葬……霜华……”狄云大声道:“我记得的……一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遂了你二人的心愿。”丁典慢慢合了眼睛,呼吸越来越是微弱,但口唇微动,还是在说什么话。狄云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依稀只听到他在说:“那第十一个字……”但随即没有声音了。狄云的耳朵上感到不在呼气,伸手到他胸口一摸,只觉一颗心也已停止了跳动。

    狄云早就知道丁典已然性命难保,但此刻领会到这位数年来情若骨肉的义兄竟然舍己而去,心中的悲伤真是不可形容。他跪在丁典身旁,拚命往他口中吹气,心中不住的许愿:“老天爷,老天爷,你让丁大哥再活转来,我宁可再回到牢狱之中,永远不再出来。我宁可不去报仇,宁可一生一世受万门弟子的欺侮折辱,老天爷,你……你让丁大哥活转来。”

  然而他抱着丁典身子的双手,却觉到丁典的肌肤越来越冷,知道自己这许多真诚的许愿都落了空。顷刻之间,他感到了无比的寂寞,无比的孤单,只觉得外边这自由自在的世界,比那小小的狱室是更加可怕,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他宁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狱室中去。

  他横抱着丁典的尸身,站了起来,忽然间,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悲伤都袭向心间,当真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他便如一个孩子那样,放声大哭。没有任何顾忌的号啕大哭。他根本没想到这哭声或许会召来追兵,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这般哭泣太也可羞。他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伤,便这般不加抑制的大哭。

          ×                 ×                 ×

  当他眼泪渐渐干了,大声的号啕变为低低的抽噎时,难以忍受的悲伤在心中仍是一般的难以忍受。可是他头脑比较清楚些了,开始琢磨:“丁大哥的尸身怎么办?我怎么带着他去和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他此时心中更无别念,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

  忽然间,马蹄声从远处响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余匹之多。只听得有人在呼叫:“马大爷、耿大爷、周二爷,见到了逃犯没有?”那十余匹马奔到废园外,一齐止住。有人道:“进去瞧瞧!”又一人道:“不会躲在这地方的。”先一人道:“你怎知道?”说着拍的一声响,便是靴子着地,那人跳下了马背。
  
  狄云更不多想,抱着丁典的尸身,从废园的侧门中奔了出去,他刚一出侧门,便听到废园中几个人大声惊呼,发现了马大鸣、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尸身。

  狄云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这般抱着丁典的尸身很是危险,奔跑既不快速,随时随刻都会给人发见。但他宁可重行被逮入狱,宁可身受酷刑或是立被处决,却是决计不肯丢弃丁典的尸体。奔出数十丈,见左首有一扇小门斜掩,当即一冲入内,反足将门踢上。只见门内是一座极大的菜园,种满了油菜、萝卜、茄子、丝瓜之类。狄云自幼务农,和这些瓜菜阕隔了五年,此时乍然重见,心头不禁生出一种温暖亲切之感。他四下打量,见东北角上是间柴房,从窗中可以见到松柴稻草堆得满满的。狄云心中一喜,当下拔了几枚萝卜,掩好了土,抱了丁典的尸身,冲入柴房。

  他侧耳听得四下并无人声,于是搬开柴草,将尸身放好,轻轻用稻草盖了。在狄云心中,有一个念头还是没有全然抛弃:“说不定,丁大哥会突然醒转。”

  他剥了萝卜皮,放到口中咬了一口。生萝卜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那是五年多没尝到了,他想到了湖南的乡下,不知有多少次,他曾和戚师妹一共拔了生萝卜,在田野间漫步剥食……

  他吃了一个又一个,眼眶又有点潮湿了,蓦地里,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他全身接连震了几震,手中的半个萝卜掉在地下,雪白的萝卜上沾满泥沙和稻草碎屑。他听到那清脆温柔的声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

  狄云心中第一个冲动,便想大声答应:“我在这里!”但这个“我”还没说完,便在喉头哽住了,他用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的簌簌颤抖。

  因为“空心菜”是他的绰号,这世上只有他和戚芳两人知道,连师父也不知。戚芳说他没脑筋,老实得一点心思也没有,除了练武之外,什么事情也不想,甚么事情也不懂,说他的心就像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云笑着也不辩白,他欢喜戚芳这般“空心菜,空心菜”的呼叫自己。他每次听到“空心菜”这名字,心中总是感到说不出的温柔甜蜜。因为当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戚芳决不这样叫他这人外号。如果叫到了“空心菜”,总是只有他和她两人单独在一起。

  当他单独和她在一起时候,她高兴也好,生气也好,狄云总是感到说不出的幸福。他是个不会说什么话的傻小子,有时那傻头傻脑的神气惹得戚芳很生气,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一叫,往往两个人都咧开嘴笑了。

  狄云记得便是卜垣到师父家来投书那一次,师妹烧了菜欵客,有鸡有鱼,有萝卜豆腐,也有一碗空心菜。那一晚,卜垣和师父喝着酒,谈论着两湖武林中的近事,他自己是怔怔的听着,无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对,只见她挟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边,却不送入嘴里。她用红红的柔软的嘴唇,轻轻触着那几条空心菜,眼光中满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几条菜。那时候,狄云只懂得一点:“师妹在笑我是空心菜。”这时在这柴房之中忽然体会到了那轻吻的含意。

  现下呼叫着“空心菜”的,明明是师妹戚芳的声音,那是一点也不错的,决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误听了。

  这几声“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的声音中,一般的包含着无数温柔体贴,无数轻怜蜜爱。不,从前狄云和她一起在故乡的时候,戚芳的呼叫中有友善,有亲切,有关怀,但也有任性,有恼怒,有责备,今日的几声“空心菜”中,却全是深切的爱怜。“她知道我这几年来的冤枉苦楚,对我是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狄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梦,在这菜园之中,师妹怎么会来?她早已嫁给了万圭,又怎能再来找我?”

  可是,那声音又响了,这一次更近了一些:“空心菜,你躲在哪里?你瞧我捉不捉到你?”声音中是那么多的喜欢和怜惜。

  狄云悄悄站起身来,躲在稻草之后,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向着自己,正在寻找。不错,削削的肩头,细细的腰身,高而微瘦的身材,那正是戚芳。

  只听她笑着叫道:“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突然之间,那女子转过身来。

  狄云眼前一花,脑中感到一阵晕眩,眼前这女子正是戚芳。乌黑而光溜溜的眼球,微微上翘的鼻尖,似乎憔悴了些,似乎不及在湖南乡下时那么的红润丰满,然而那确是戚芳,确是他在狱室中记挂了千遍万遍,爱了千遍万遍,又恨了千遍万遍的那个师妹。

  她脸上仍是那么笑嘻嘻地,叫着:“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狄云听得戚芳如此深情款款的呼叫自己,正要应声而出,和这个心中无时不在思念的师妹相见,但他刚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说我太过忠厚老实,极易上别人的当。戚师妹已嫁了万家的子弟为妻,而今日周圻却死在我的手下,焉知她不是故意骗我出去?”他想到此处,当即停步。

  只听得戚芳又叫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狄云心旌摇摇,寻思:“她如此呼叫,情真深挚,决然无假。再说,若是她真的要我性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突然间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第二次举步又欲出去。忽听得一个小女孩的笑声,清脆的响了起来,跟着说道:“妈,妈,我在这儿!”

  狄云心念一动,再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大红衣衫的女孩,从东边快步奔来。只是她年纪太过幼小,奔跑时跌跌撞撞,脚步不稳。只听戚芳带笑的声音柔和说道:“空心菜,你躲到了那儿。妈到处找你不着。”那小女孩得意地道:“空心菜在花园!空心菜看蚂蚁!”狄云耳中嗡的一声响,心口犹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难道师妹已生了女儿?难道她女儿就叫做“空心菜”?她叫“空心菜”,乃是叫她女儿,并不是叫我?难道自己误冲误撞,又来到了万震山的家中?

  这几年来,狄云心中隐隐存着一个希望,总盼望忽然有一天会发见,戚师妹并没嫁给万圭,沈城那番话原来都是撒谎。他这个念头从来没敢对丁典说起,只是深深的藏在心底,有时午夜梦回,忽然会欢喜得跳了起来。可是这时候,他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有一个小女孩在叫戚芳妈妈。他从柴房的窗格中瞧出去,只见戚芳蹲在地下,张开了双臂,那小女孩笑着扑在她怀里。戚芳连连亲吻那小女孩的脸颊,柔声笑着说道:“空心菜自己会玩,真是个乖孩子。”

  狄云只看到戚芳的侧面,看到她细细的长眉,弯弯的嘴角,脸蛋是比几年前丰满了些,更加的白嫩和艳丽。他心中又是一酸:“这几年来做万家的少奶奶,不用在田里耕作,受那日晒雨淋,身子自然养得更加好了。”

  只听戚芳道:“空心菜别在这里玩,跟妈妈回房去。”那女孩道:“这里好玩,空心菜要看蚂蚁。”戚芳道:“不,今天外面有坏人,要捉小孩子。空心菜还是回房里去吧”那女孩道:“什么坏人?捉小孩子做什么?”戚芳站起身来,拉着女儿的手,道:“监牢里逃走了两个很凶很凶的坏人。爸爸去捉坏人去啦。坏人到了这里,就捉空心菜去。空心菜听妈妈的话,回房去玩。妈给你做个布娃娃,好不好?”那女孩却却甚是执拗,道:“我不要布娃娃,空心菜帮爸爸捉坏人。”

  狄云听戚芳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坏人,一颗心越来越是沉了下去。便在这时,菜园外蹄声得得,有数骑马奔过。

  戚芳一伸手,从腰间抽出长剑,抢到后园门口。

    那女孩东张西望,一步步的走到柴房门边来。

  狄云站在窗边,不敢移动身子,生怕发出些微声响,便惊动了戚芳。到这地步,他无论如何不愿再和师妹相见。这不是自惭形秽,也不是痛惜旧情,胸间的悲愤渐渐的难以抑制,自己没做过半点坏事,无端端的受了许多难以言宣的苦楚,到头来心上人却直截了当的说自己是“坏人”。

  他见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门口,只盼她不要进来,可是那女孩心中不知存着什么念头,竟然跨步便进了柴房。狄云将脸藏在稻草堆后面,暗道:“你快出去,你快出去!”突然之间,那小女孩见到了狄云,见到他蓬头散发、满脸胡子的可怕样子,惊得呆了,睁着圆圆的大眼,要想哭出声来,却又不敢。

  狄云知道要糟,只要这女孩一哭,自己踪迹立时便会给戚芳发觉,当即抢步而上,左手将她抱起,右手按住了她的嘴巴。但终于慢了片刻,那女孩已然“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只是这哭声斗然而止,后半截给狄云按住了。

  戚芳眼观园外,一颗心始终系在女儿身上,猛听得她出声有异,一转头,不见了女儿小小的人形,跟着听得柴房中稻草发出簌簌响声,两个箭步,抢到柴房门口,只见一个胡子蓬松、满身满手都是血污的汉子,将她女儿抱住了,一只手按在她口上。戚芳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长剑一挺,便向狄云脸上刺去,口中喝道:“快放下了她!”

  狄云心中一酸,自暴自弃的念头又起:“你要杀我。便让你杀了吧!见她长剑刺到,竟是不闪不避。戚芳一呆,生怕伤了女儿,疾收长剑,又喝:“放下我孩子!”狄云听她口口声声只是叫自己放下她孩子,全无半分故旧的情谊,心下气恼大增,偏偏不放下她孩子。右手顺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条木柴,在她长剑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戚芳见这凶恶汉子仍是抱着女儿不放,心中越来越惊,双膝忽感酸软,吸一口气,一剑向狄云右肩急刺。狄云侧身让过,右手中的木柴当作剑使,自左肩处斜劈向下,跟着向后刺出。戚芳惊噫一声,只觉这剑法极熟。正是她父亲所传的一招“古洪喊上来”,当下不及思索,低头一躲,手中长剑便是两招“俯中文斤风,连山若布逃”。

  这柴房本就狭隘,堆满了柴草之后,余下来只不过刚可够两人容身回旋,这一拆招相拼,处处碍手碍脚。狄云自幼和戚芳同师学艺,没一日不是拆招练剑,相互间的剑招都是烂熟于胸,这时见戚芳使出这两招剑法,自然而然便依师父所授的招数拆了下去,堪堪使到“绿日招大姐,马鸣风小小”,手中木柴大开大阖,口中一声长啸,横削三招。

  当年狄云和戚芳练剑,拆到此处时戚芳便已招架不住,但这时狄云将木柴第三次横削过去时,忽然间手腕一酸,拍的一声,那木柴竟尔掉在地下。他一惊之下,随即醒悟:“糟了!糟了!我右手手指被削,已终身不能使剑,仓促间没想这件大事。”

  一抬头。只见戚芳手中的长剑剑尖离自己胸口不及一寸,剑身颤动不已,她脸上惊愕之情,实是难以形容。两人怔怔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都说不出话来。隔了好半晌,戚芳才道:“是……是你么?”喉音干涩,嘶哑几不成声。

  狄云点了点头,将手中女孩递了过去。戚芳抛下长剑,忙将女儿接过,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女孩已吓得连哭也哭不出来,将小脸蛋藏在母亲怀里,再也不敢向狄云多瞧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你。这许多年来……”

  忽然外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芳妹,芳妹!你在哪里?”呼声越来越近,寻到菜园中来。戚芳脸上陡然变色,低声在女儿耳边说:“空心菜,这伯伯不是坏人,你别跟爹爹说。知道么?”那女孩抬起头来,向狄云瞧了一瞧,见到他这副可怖的样子,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外面那男子听到了女孩的哭声,循声而至,叫道:“空心菜,别哭,别哭。爹爹在这儿!”戚芳向狄云望了一眼,转身便出,反手带上了柴门,抱着女儿,向丈夫迎了上去。

  狄云呆呆的站着,心中百感交集,一个声音不住的在耳边响着:“我还是死了的好,还是死了的好!”只听那男子声音笑着道:“空心菜为什么哭?宝宝受了惊么?”狄云知道这是戚芳的丈夫万圭,很想到窗口去瞧瞧,到底这人近来是怎么一副模样,可是一双脚便如是在地下钉住了,竟然是移动不得。听得戚芳笑道:“我和空心菜在后门口玩,两骑马奔过,马上的人拿了兵刃,长相很是凶恶,空心菜说是坏人,要捉她去,吓得大哭。”万圭笑道:“那是府衙门里追拿逃犯的人员,来,爹爹抱空心菜。爹爹打死坏人,空心菜不怕坏人,爹爹把坏人一个个都打死了。”狄云心中一凉,暗道:“女人撒谎的本领真是不小,这么一说,那女孩便说出来见到了坏人,她丈夫也不会起疑。哼,可是我为什么要她包瞒。你尽管来捉我去,打死我好了。”他一步抢到窗边,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衣饰华丽的青年男子抱着那女孩正向内走,戚芳倚偎在他身旁,并肩而行,神态极是亲热。

  戚芳嫁了万圭为妻之事,以往狄云虽是几千几万次的曾经想过,但 直到此时,方始第一次亲眼得见。当他脑中空想之时,总存着一个指望,只盼那是沈城的胡说,此刻活生生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他是无论如何忍耐不了,张口大叫:“我……”他俯身抢起戚芳抛在地下的长剑,冲出去便要和万圭厮拼。他知道自己所以身入牢狱,受了这许许多多的苦楚,都是出于眼前这人的陷害,而自己爱逾性命的情侣,却成了这人的妻室。这时候他更无别念,不是去杀了万圭,便是死在他的手下。

  但就在这么一俯身之间,他看到了丁典藏在柴草中的尸身,见到丁典双眼闭上,脸上神色极是安详,他蓦地想起:“丁大哥临死时谆谆叮嘱,一再求我将他与凌小姐合葬。我这时出去和万圭这贼子相拚,徙然送了自己性命倒不打紧,丁大哥的心愿便完成不了。”转念又想:“我求戚师妹成全此事,只怕也能办到。呸,呸!狄云你这小子,你自己也不肯承担的事,如何去转托别人?你死在地下,有何脸面和丁大哥相见?戚芳这等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的女子,岂肯为你办什么大事?”他一想通了这一节,慢慢抑制了愤激之心。

  但他这一声“我”字,已惊动了万圭,只听他道:“好像柴房中有人。”戚芳笑道:“是吗?刚才我见厨子老王进去搬柴。圭哥,我给你炖了燕窝,快去吃了罢。空心菜老是哭个不休,得给她好好睡上一觉。”万圭“嗯”了一声,道:“是厨子老王么?”抱着女儿,两夫妻并肩去远了。

  狄云一时脑海中空空洞洞,无法思索,过了好半晌,伸手捶了捶自己脑袋,寻思:“这柴房终究不能久躲,什么厨子老王真的来搬柴去烧饭,那怎么办?我还是将丁大哥密密藏起,自己溜将出去,到得晚间,再来搬取丁大哥的尸身。嗯,就是这样。”可是,他竟然是没有勇气走出柴房,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一个声音在拉住他:“师妹一定会再来瞧我。我这一走,那便永远见她不着了。”“我便再见她一面,又有什么好?她有丈夫、女儿,一家人喜喜欢欢,哪会将我这个杀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见她,那不是徒然的自讨没趣么?”“唉,我在狱中等了这许多年,日思夜想,只盼再见她一面,今日岂可错过了这机会?我又不是有什么意图,只不过是要问问,师父他老人家有讯息么?我要问她,为什么就这么喜新弃旧,我一遭灾祸,她便即对我毫不顾念?”“唉,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她不是说谎,便是照实而答。谎话,有什么可听的?她如照实说了,只怕我只有更加伤心。”

  这么思前想后,一会儿决意立刻离开,但跟着又拿不定主意。狄云生性向来梗直爽快,,原不是这般迟疑不决、三心两意之人,可是今日到临一生中最大的难题,竟不知如何对付才好。留着是不妥,就此一走,却又是不舍得。

  正自这般思潮翻涌,栗六不安,忽听得菜园中脚步轻响,一个人蹑手蹑脚,悄悄的走来。那人走几步,便站定了倾听一下,又走几步,显然是严神戒备,唯恐有人知觉。

  那人越来越近,狄云一颗心怦怦乱跳:“戚师妹终于是找我来了。她要跟我说些什么?是求我原恕么?她还有念旧之意么?”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暗道:“师妹又来,我还什么话要跟她说的?唉,算了,算了!她夫妻和睦,母女慈爱。我永远不要再见她了。”突然之间,他满腔复仇之心,化作冰凉:“我本来是个乡下穷小子,就算不受这场冤屈,师妹和我成了夫妻,我固然快乐,师妹却是辛苦劳碌一辈子,于她又有甚么好处?我要复仇,是将万圭杀了么?那么师妹成了寡妇,难道还能嫁我,嫁给她的杀夫仇人?这场冤仇,咱们就此一笔勾销,让她夫妻母女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吧。”

   他想到此处,决意不再和戚芳多说什么,俯身便去柴草堆中抱丁典的尸身,猛听得砰的一声,柴房门板给人一脚踢开。狄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高瘦男子手持长剑,站在门口,却是万圭。狄云轻噫一声,不假思索的便去拾起戚芳遗下的长剑。

  万圭满脸煞气,一眼看到狄云手中的长剑是戚芳之物,更是又妒又恨,冷冷的道:“好啊,在这柴房里相会,她连兵刃也给了你,想谋杀亲夫么?只怕没这么容易!”狄云脑中一片混乱,一时也不懂万圭在说些什么,心中只想:“么是他来了?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那自然是她说的,叫她丈夫来捉了我去请功领赏。她怎么会这般无情无义?”万圭见狄云不答,只道他情怯害怕,长剑一挺,向在胸口疾刺过去。

  狄云挥剑一挡,自然而然的使出了昔年老丐所授的一招剑法,长剑斜转,已指向万圭喉头。这一招剑法怪异之极,当年万圭招架不住,事隔五年,虽然万圭的武功修为已大有长进,但今日仍是招架不住。狄云长剑转处,剑尖已指向他的要害。万圭一惊之下,手中的长剑不知如何运使才好,收剑抵挡已然不及,发剑攻敌也已落了后手,便这样微一迟疑,一条性命已全然交在对方手中,心下愤怒已极,却是丝毫不敢动弹。

  万圭见到狄云一张满脸胡子的污秽脸孔,愤怒之情渐渐变为恐惧,想到自已行使奸诈,陷他入狱,然后夺了戚芳为妻,不料戚芳到头来仍然欺骗自己,总算自己机灵,看到有血迹通向柴房,而戚芳和小女儿的神情都是大大有异,这才发觉。然而,这贼囚犯的剑法古怪之极,竟然一剑得手。难道我就此死在他的手下吗?

  狄云这一剑却也刺不过去,心中转念:“我杀他不杀?”

  万圭为人极为聪明,在这万分危急之际,忽然见到狄云的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而持剑的手腕却又微微颤抖,大声叫道:“戚芳,你来看!”狄云听他叫到戚芳的名字,心中吃了一惊,微微侧头去看。不料这是万圭用计使诈,乘他这么略一转头,长剑挺上,用力一格。狄云右手手指被削,持剑不牢,这般大力撞击之下,长剑脱手飞出,落到了窗外。

  万圭一招得胜,那里还肯容情,跟着又是一剑刺了过去。狄云连闪两闪,躲在柴堆之后,顺手抽起一条硬柴,以柴当剑,暴风骤雨般打了过去。万圭刷刷两剑,将他那段硬柴削短了一截。狄云将手中半截硬柴用力向他掷去,待他跃起身子一避,又顺手抽了一段硬柴,再度攻去。


  万圭见他失了兵刃,自己已操必胜之券,就算他以柴作剑,戳中自己一下两下,也无大碍,定了定神,慢慢展开剑法缓缓进攻。果然这策略颇主奏效,只听得狄云一声怒吼,右腕中剑,也不知是否伤了筋骨,霎时血如泉涌,手指一软,抛下了硬柴。万圭跟着又是一剑,刺中他大腿,飞起一足,将他踢倒。狄云挣扎着还待爬起,万圭又是一脚,踢在他颧骨之上,狄云登时晕了过去。

  万圭骂道:“装死吗?”伸剑在他右肩上又砍了一剑,见他并不动弹,才知是真的昏晕,心想:“凌知府许下五千两银子的重赏,捉拿这两名囚犯,自然是捉活的好。反正这一次送将官里去,这人自是难以活命,我何必亲手杀他?”一瞥眼,见到柴草堆中露出一只脚来,不由得又惊又喜:“这里还有一人!”他不知丁典已死,一剑便砍在尸体的脚上。

  狄云虽被万圭一脚踢晕,可是他脑子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大叫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答应过丁大哥的,要将他尸身去和凌小姐合葬。”也不知是否由于这个念头,他很快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想起:“许多年之前的一天晚上,我曾被他打倒,被他用脚在头上重重踢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来,只见万圭正是一剑向丁典的尸身上砍了下去。狄云初时头脑还不十分清楚,不知眼前之事是什么意思,但随即见到万圭将丁典的尸身从柴草里拖了出来,他大叫一声:“丁大哥!”突然间全身精力弥漫,一纵而起,扑在万圭的背心,双手已扼住了他的喉咙。

  万圭一惊之下,反手一剑,那知狄云身上穿了乌蚕衣,一剑虽中他的小腹,但剑尖受阻,刺不进去,而狄云扼在他喉头的双手,却是越收越紧了。

  狄云见他伤残丁典的尸体,怒发如狂。他陷害自己、夺去戚芳的怨仇,尚可一笔勾销,但如此残害丁典,却是万万不能罢休,一时之间,心中更无别的念头,只盼即刻便将敌人扼死。

  但他数处受伤,伤口中流血不绝,自觉万圭挣扎了一会,已渐渐不再抵抗,可是自己双手上的力量,却在更快的消失。他心中不住说:“我再支持一会儿,我再支持一会儿,便能扼死了他。”到后来眼前金星乱舞,脑海中乱成一团,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虽然晕去,扼在万圭喉间的双手仍是没有放开,可是自然而然的没了力量。万圭给他扼得难以呼吸,就在狄云晕去之时,同时失却了知觉。

  柴草堆上躺着狄云和万圭这一对冤家。两个人似乎都死了,但胸间都还在起伏,口鼻间起仍有呼吸。

  且看冥冥间如何安排?若是狄云先醒转片刻,他抬起地下的长剑,自是一剑便将万圭杀了。若是万圭先行醒转,他也不会再存将狄云生擒活捉的念头,那实在太过危险,势必是随手一剑,砍在他的头上。头上是没有乌蚕衣保护的,当然立时便取了他性命。

  世界的事悄什么都能发生。未必好人一定运气好,坏人一定运气坏,反过来也是一样,也未必坏人运气会好,好人运气会坏。每个人都会死的,迟死的人未必一定运气更好些,但对于活着的人,对于戚芳和她的小女儿,狄云先死,还是万圭先死,中间便有很大的差别。倘若这时候要戚芳来加以抉择,要她选一个人,让他先行醒转,不知她会选定了谁?

  柴房中的两个人兀自昏晕不醒,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音,却慢慢走近柴房。

          ×                 ×                 ×

  狄云耳中听到浩浩的水声,脸上有冰凉的东西一滴滴溅上来,隐隐生疼,随即觉得身上很冷,很是虚弱。他脑子中一有知觉,立即双手扼紧,叫道:“我扼死你!我扼死你!”可是手掌中硬硼硼地,抓着的不再是万圭的头项。跟着又发觉自己的身子在不住的摇晃,在不住的移动。他在惊惶中睁开眼来,眼前是黑沉沉地,只觉得一滴滴水珠打在脸上、手上、身上,原来是天在下大雨。

  他身子仍是不住摇晃,胸口烦恶,只想呕了出来。忽然间,身旁有一艘船驶过,船上张了帆,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奇怪极了,怎么身旁会有一艘船?

  他要坐起身来看个究竟,但全身虚弱得没有半点力气,只能仰天卧着,头顶有黑云飘动,总这,那不是在柴房之中。他心中突然转过了一个念头:“丁大哥呢?”一想到了丁典,身上蓦地里生出了一股力气,双手一按,便即坐了起来,身子跟着晃了几晃。

  原来他是处身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顺流而下。那是在夜晚,天上都是黑云,正在下着大雨。狄云向南北两峰凝目望去,两边都黑沉沉地,他心中一片焦急,大叫:“丁大哥,丁大哥!”他知道丁典已经死了,但他的尸身万万不能失去。突然之间,他左足踢到软软的一件物事,低头一看,不由得惊喜交集,叫道:“丁大哥,你在这里!”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原平丁典的尸身,便在船舱中他的足边。

  狄云虚弱没力,连想也没力气想。他只觉喉干舌燥,便张开了口,让天空中落下来的雨点湿润他的嘴唇和舌头。这迷迷糊糊的似睡似醒,直至天色渐明,而大雨也渐渐止歇。

          ×                 ×                 ×

  他忽然见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块布条缠着,定了定神,发觉那布条是包扎着伤口,跟着发觉手臂和肩头的两处伤口上,也都有布带裹住,鼻中隐隐闻到金创药的药气。一晚大雨,绷带都湿透了,但伤口已不再流血。“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如果这伤口不裹好,不用谁来杀我,单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他心中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忍耐的寂寞和凄凉:“这世上还有谁来关怀我、帮助我?丁大哥已经死了,更会有谁盼望我活着?会费心来替我裹伤?”他细看那几条绷带,包扎得极是匆忙,然而不是粗布,而是上佳的缎子,缎带的一边精细地镶着花边,另一边是撕口,显然,是从衣衫上匆匆忙忙地撕下来的,那是女子的衣衫。

  这会是戚师妹么?他心中怦然而动,胸口随即热了起来。他嘴角边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她去叫丈夫来杀我,怎么又会替我裹伤?如果不是她去说的,我躲在柴房之中,万圭怎么会闯了进来?”可是自己明明是在一艘小舟之中,这小舟明明是在长江中飘流。不知这地方离江陵已有多远?无论如何,那是暂时脱离了险境,不会再受凌知府的追拿。“是谁给我裹了创伤?是谁将我放在这只小船之中?连丁大哥也一起来了?”他对自己的生死已并不如何关怀,但丁典的尸体也和他在一起,这事不能不令他感激。

  他苦苦思索,想得头也痛了,始终没发觉半点端倪。他竭力想追忆过去一天中所发生的事,但想到万圭剑砍丁典,自己竭力扼他咽喉之后,再也想不下去了。以后的事情,自己全然无法知道。

  他一侧头间,额角撞向了一包硬硬的东西,那是用一块绸布包袱包着的。狄云心中一喜,心想这包袱之中,一定有线索可寻,颤抖着双手打了开来,只见包里是五六锭碎银子,一共是三十来两。此外是四件女子的首饰:一朵珠花、一只金镯、一个金项圈、一只宝石戒指。另外是一条小孩子颈中所挂的金锁片,锁片上的金链是给人匆匆忙忙地拉断的,链子断处还钩上了一小片衣衫的碎片,显然,那是临时从小孩颈中扯了下来,倒像是盗贼拦路打劫而来一般。

  金锁片上刻着“德容双茂”四个字。狄云没读过多少书,不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心想:“大概是那小孩的名字。”

  他拨弄着这四件首饰,比之适才未打开那包袱时,心中更多了几分胡涂:“这些银子和首饰,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给的,以便小舟靠了岸后。我会有钱买饭吃。可是,到底是谁给的呢?这些首饰不是戚师妹的,我可从来没见她戴过。”

  浩浩江水,送着这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这一天中狄云既不觉饥饿,亦不感困倦,只是苦苦思索:“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是谁赠给我这些银两首饰?”

  长江在荆州下游、湘鄂之间曲曲折折,流动不快,那小舟在水面上也是这么缓缓飘浮。眼见长江两岸,一个个城市、一个个小镇从舟旁经过,从上游来的船只,有帆有橹,一艘艘的越过了他。从下游逆水而上的船只,弓腰曲背的牵夫,一艘艘的拉了上去。这些船的人经过那艘小舟时,对狄云长须长发、满脸血污的形貌,都投以好奇或惊讶的眼色。

  将近傍晚时分,狄云终于觉得饿了,肚子里咕咕的响个不停。他坐起身来,拿起一块船板,将小舟慢慢划向北岸,想向小饭店中买些饭吃。偏生这一带甚是荒凉。

  小舟顺江转了个弯,只见柳荫下系着三艘渔船,船上炊烟升起。狄云的小舟驶近渔船时,只听见船梢上锅子中煎鱼之声吱吱直响,香气直送过来。狄云一闻到鱼香,肚子更加饿了,将座舟杪将过去,向船梢上的老渔人道:“打鱼的老伯,能卖一尾鱼给我吃吗?”那老渔人见他形貌凶恶,心中害怕,本是不愿,却也不敢拒绝,便道:“是,是!”将一尾煮得甚香的青鱼,盛在碗中,隔船送了过去。

  狄云道:“若有白饭,益发买一碗吃。”那老渔人道:“是,是!”又盛了一大碗糙米饭给他。江边打鱼之人日子过得很苦,糙米饭中混了一大半番薯、高粱。狄云本是贫苦出身,在牢狱中吃的更是粗糟,饥饿之下,三扒两拨,便将一大碗吃光了。正待开口再要,忽听得岸上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渔家!有大鱼拿几条上来。”狄云侧头一看,只见是个极高极瘦的和尚,两眼甚大,湛湛有光。狄云登时心中打了个突,记得这是那晚到牢狱中来和丁典为难的五僧之一,想了一想,记起丁典说过他的名字,叫做宝象。那晚丁典以“神照经”上的奇妙内功,力毙两僧,却有三僧见机逃走,这宝象便是其中之一了。

  狄云一认出宝象,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丁典曾说这个和尚武功了得,连丁典自己,当进也未必有制胜把握。他知道只要这宝象和尚发觉了丁典的尸身,那是非同狄云下手不可。

  狄云双手捧着饭碗,饶是他并非胆小怕死之辈,却也忍不住一颗心怦怦乱跳,手臂也禁不住微微发抖,心中不住说:“别发抖,别发抖,露出了马脚,那可糟糕!”可是越想镇定,越是是管不住自己。

  只听那老渔人道:“今日打的鱼都卖了,没鱼啦。”宝象怒道:“谁说没鱼?我饿得慌了,快弄几条来!没大鱼,小的也成。”那老渔人道:“真的没有!我有鱼,你有银子,干么不卖?”说着提起鱼篓,翻过来一倒,篓底向天,篓中果然无鱼。宝象已十分饥饿,见狄云身旁一条煮熟的大鱼,还只吃了一条尾巴,便叫:“兀那汉子,你那里有鱼没有?”

  狄云心中慌乱,见他向自己说话,只道他已认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更不打话,举起船板,往江边的柳树根上用力一推,那小舟便向江中荡了出去。

  宝象怒道:“贼汉子,我问你有鱼没有,干么做贼心虚,便即逃去?”狄云虽非作贼,却是当真心虚,听他破口大骂,更是害怕,用力划动船板,将小舟荡向江心。宝象从岸旁拾起一块石头,呼的一声,用力向狄云掷去。狄云内力虽失,武功不忘,见那石头来得迅速,若是给打在身上,势必送命,当即矮身一蹲,但听得风声劲急,石头从头顶掠过,卜通一响,掉入了江中,水花溅得老高,显然他手力甚是厉害。

  宝象见狄云躲避石头的身法干净利落,俨然是练家子模样,决不是寻的常渔人船夫,心下更加起疑,喝道:“快回来,否则,我要了你的性命!”

  狄云那去理他,拚命的用力划船。宝象蹲低身子,右手拾起一块石头,便即掷出,跟着左手又掷一块。狄云手上划船,全神贯注的瞧着石块的来路。第一块侧身避过,第二块来得极低,贴着船身平平飞到,当即身子卧倒,躺在舱底。这其间只是寸许之差,眼前只见黑越越的一块东西急速飞过,厉风刮得鼻子和脸颊隐隐疼。他刚一坐起,第四块石头又到,拍的一响,打在船头,登时木屑纷飞,船头上缺了一块。

  宝象见狄云闪避的身手甚是伶俐,那小船顺着江水飘行,越来越远,心想:“常言道:射人先射马。”当即用呼呼两块石子,都掷向小船。他若是一出手便即掷船,那小小一艘木船,立时便会洞穿沉没,但这时相距已远,接连几块石头虽都打在船上,却只打碎一些船舷、船板而已。

  空象性子极是暴躁,见狄云避过自己所掷的石头,已是狂怒,远远见到江风吹拂,狄云的乱须长发不住飞舞,猛地想起一个人来:“这人倒似个越狱的囚徒。丁典在荆州府越狱逃走,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不定从这囚徙身上,倒可打听到丁典的一些踪迹。”想到此处,贪念大起,怒火却熄,叫道:“渔家,渔家,快划我去追上他。”

  不料柳树下的那三艘渔船见他飞石打人,举止甚是悍恶,早已悄悄解缆,顺流而下。宝象连连呼喊,却那有谁肯回来载他?宝象呼呼呼的掷出几个石头,第二块砰的一声,打在一名渔人头上。那渔人登时脑浆进裂,倒撞入江,船上其余的人吓得魂飞魄散,划得更加快了。

  宝象沿着江岸,追赶狄云,他快步奔跑之下,竟然比狄云所坐的小船要迅速得多。宝象是在长江北岸追赶,狄云不住划船斜向南岸。宝象虽赶过了他头,但和小船仍是越离越远。狄云心想:“若是给他在岸边找到了一艘船,逼得艄公前来赶我,那就难以逃脱他的毒手。”惶急之中,只有喃喃祷祝:“丁大哥,丁大哥,你死而有灵,叫这恶和尚找不到船只。”

  长江中上上下下的船只甚多,幸好沿北岸数里,均无船只停泊。狄云出尽平生之力,将小船划到了南岸,这一带江面虽然不宽,但树木遮掩,宝象已望不进来,于是将那小包袱往背上一揹,抱起了丁典的尸身,上岸便行,突然想起一事,回过身来,将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只盼宝象遥遥望来,还道自己仍在船中,一路向下游追去。

  他慌不择路的向南奔跑,只盼离开江边越远越好。奔得里许不由得叫一声苦,但见白茫茫一片水色,大江当前,原来长江竟也折而向南。狄云急忙转身,见右首有小小一座破庙,当即抱着丁典的尸身,走了过去,欲待推门入内,突然间膝间一软,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原来他受伤后流血甚多,全身早已十分虚弱,划船再加上奔跑,实已筋疲力尽,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挣扎了两次,无法坐直,只有斜靠在地下,呼呼喘气。但见天色渐暗,他心下稍慰,心想:“只消到得夜晚,宝象那恶僧总是不能找到咱们了。”这时丁典虽然已死,但他心中,仍然当他是亲密的伴侣一般。

  他在庙外直躺了大半个时辰,力气渐复,这才挣扎着爬起,抱着丁典的尸身推门走进庙。见是那是一座小小的土地庙,泥塑的土地神矮小猥琐,形貌甚是滑稽。狄云伤败之余,虽然见到这泥塑木雕的小小神像,却也生出敬畏之意,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向那神像磕了几个头,心下多了几分安慰之情。

  他坐在神像座前,抱头望着丁典,所谓丧家之犬,惊弓之鸟,比之他此时的心情,都更是欢愉轻快百倍了。只是天色一点点的黑了下来,他心中才渐渐多了几分平安。

          ×                 ×                 ×

  他躺在丁典的尸身之旁而卧,就像过去几年中,在那小小的牢房中那样。

  没到半夜,天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一阵大,一阵小。狄云感到身上寒冷,缩成一团,靠到丁典身旁,突然之间,他碰到了丁典冷冰冰的肌肤,想到丁典已死,再也不能和自己说话,胸中悲苦,难以自胜。

  突然间雨声之中,传来踢跶、踢跶的脚步声音,正是向土地庙走来。那脚步声践踏泥泞,却是行得极快。狄云吃了一惊,耳听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将丁典的尸身往神坛底下一藏,自己缩身到了神龛后面。

  那脚步声越近,狄云的心跳得越快,只听得呀的一声,庙门被人推开,跟着一人咒骂起来:“妈巴羔子的,这老贼不知逃到了那里,又下这等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湿了。”这声音半点不错,正是宝象,但他是出家之人,口骂“妈巴羔子的”已然不该,自称“老子”,更是荒唐。狄云于世务虽所知不多,但这几年来日常听丁典讲论江湖逸闻,也已不是昔年那么一个浑然无知的乡下少年,心想:“这宝象虽作僧人打扮,但吃荤杀人,绝无顾忌,多半是个凶悍之极的大盗。”

  只听宝象口中的污言秽语越来越多,骂了一阵,腾的一声,便在神坛前坐倒,跟着瑟瑟有声,听得出他是将全身湿衣服都脱了下来,到殿角去绞干了,搭在神坛边上,卧倒在地,不久鼾声即起,竟自睡熟了。狄云心想:“这恶僧脱得赤条条地,在神像之前大模大样的睡觉,岂不罪过?”又想:“我乘他不备,捡块大石砸死了他,他明天就不会害我了。”但他一来心地善良,不愿随便杀人,二来知道宝象的武功胜过自己十倍,若不能一击将他砸死,只须他稍余还手之力,自己便会立时命丧于他手底。

  这时狄云倘若从后院悄悄逃走,宝象定然不致知觉,但丁典的尸身是在神坛底下,他便是明知明朝必死,也是决计不肯舍之而去。耳听得庭中雨水点点滴滴,响个不住,心下彷徨无计,只盼明晨雨止,宝象离此他去。但听来这雨声,显然是不会便歇。到得天明,宝象不肯冒雨出庙,自会在庙中东寻西找,自己便非给他发觉不可。

  不过局面虽是如此,他心中还是存了侥幸之想:“说不定这雨到天亮时便止了,这恶僧急于追我,匆匆便出庙去。”忽然间想起一事:“他进来时破口大骂,说不知那‘老贼’逃到了那里。我年纪又不老,为什么叫我‘老贼’?难道他又在另外追一个老人?”便在这时,随手摸了摸腮边胡子,猛地醒悟:“啊,是了,我满头长发,满脸长须,数年不剃,旁人瞧来自然是个老人了。他骂我是‘老贼’,嘿嘿,骂我是‘老贼’!”

  忽听得拍的一声响,宝象翻了个转身。他睡相极坏,一脚踢到了神坛底下,正好踢到丁典的尸身。这等武功深湛之人,一察觉情势有异,立时便从梦中醒来,只道神坛底下伏有敌人,黑暗中也不知庙中有多少人埋伏,抢起身旁单刀,前后左右连砍六刀,教敌人欺不近身来,喝道:“是谁?妈巴羔子的,贼王八蛋!”连骂数声,不听有人答应,屏息不语,仍是不听见有人。这时狄云连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生怕被他知觉。

  宝象黑暗中连使十五六路刀法东西南北到处都砍遍了,正是“夜战八方式”,突然飞起一足,砰的一声,将神坛踢倒,一刀“秦王破阵”砍了下去,拍的一声轻响,混有骨骼碎裂之声,已砍中了丁典尸体。

  狄云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宝象是在刀砍丁典。虽然丁典已死,早已无知无觉,但在狄云心中,那仍是他至敬至爱的义兄,这恶僧毁他的身体,狄云如何容得?

  宝象一刀砍中丁典的尸身,不闻再有动静,黑暗之中瞧不透半点端倪。他身边所携的火纸早在大雨中浸湿无用,要想点火来瞧个明白,实是无法可想。他慢慢一步又一步的向后倒退,将背心靠在墙上,以防敌人自后偷袭,然后倾听动静。

  宝象如此提心吊胆,而狄云在恐惧之中,更夹着极大的愤怒。他初闻宝象刀砍丁典尸身,立时便想冲出去和这恶僧拚命,但这五年的牢狱折磨,已将这朴实卤莽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遇事想上几想的青年,只跨出一步,心中便想:“我冲出去和他厮拚,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无别样结果,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愿,仍是不能达成,我如何对得起他?

  这时两人之间隔了一道照壁,除了雨声淅沥,更无别样声息。

  狄云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声稍重,立时便送了性命,只有将气息收得极为微细,缓缓吸进,缓缓呼出,脑海中却飞快的转着念头:“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明了。这恶僧见到丁大哥的尸体,必定大加糟蹋,以泄胸中恶气,那便如何是好?”他脑子本就算不得灵活,而要设法在宝象手下保全丁典的尸体,原是一个极大的难题。纵然是十分机智聪明之人,也未必便有妙策。他苦苦思索半天,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半点主意。他心中焦急万分,自怨自艾:“狄云啊狄云,你这笨家伙,自然是想不出主意。换了别个聪明能干之人,怎会如你这般无用。”惶急之下,伸手抓着头发,用力一扯,登时便扯下了六七根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发表于 2008-4-28 00:40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实在是大大的好人
楼主的贴子一定要顶
 楼主| 发表于 2008-5-8 22: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五 回 中剧毒宝象身死 历苦海狄云偷生


  突然之间,脑子中出现了一个念头:“这恶僧叫我‘老贼’。他见我满脸胡子,只道我是个老人。我若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他岂非就认我不出了?只是我身边没有剃刀,如何剃去这满腮胡子,可大不容易。哼,我死也不怕,难道还怕什么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他一想到立即便行,摸到一根根胡子,一根根的拔了下来,一面拔,一面想:“就算那恶僧认我不出,也不过不来杀我而已,我又有什么法子保护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步,我只须暂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恶僧身旁,乘他不备,便可想法杀他。”

  用手指将满腮胡子一根根拔去,若是细心细意,缓缓施为,倒也不致如何疼痛,但狄云惟恐在天明之前没拔得干净,被宝象先行见到,是以心急慌忙的乱拔乱拧,这苦头可就吃得大了。

  待得胡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没了胡须,这满头长发,还是泄露了我的本来面目。这恶僧在长江边上追我,自然将我这披头散发的模样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二不休,伸起手来,扯住两根头发,轻轻一抖,便即拔了下来。

  拔胡子还不算痛,那一根根头发要拔个清光,可当真痛得厉害。狄云生性坚毅,对丁典义气深重,别说只是拔须拔发这等小事,只要是为了丁典,便是要他砍去自己的手足,那也是不会皱一皱眉头。他究竟年纪甚轻,又是少见世面的乡下人,因此想出这个笨头笨脑的怪主意出来,若是换作一个老于江湖的中年人,自不会去干这等傻事了。

  狄云唯恐宝象听到自己声息,拔一些头发胡子,便极慢极慢的退出一步,几乎化了小半个时辰,这才退到天井之中,又过小半个时辰,慢慢出了土地庙的后门,大雨点点滴滴的打在脸上,他才轻轻地舒了口气。

  他将拔下的头发胡须,都埋在烂泥之中,以防宝象发见后起疑,自己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和下巴,不但不再是“老贼”,而且成了个“贼秃”,悲愤之下,终于也忍不住好笑,寻思:“我这么乱拔一阵,头顶和下巴势必是血迹斑斑,须得好好冲洗,以免露出痕迹。”于是抬起了头,让雨水淋去脸上污秽。

  又想:“我脸上是没破绽了,这身衣服,若是给那恶僧认了出来,终究还是功亏一篑。嗯,这里没衣衫好换,我何不学那恶僧一样,脱得赤条条地,却又怎地?”于是将衣衫裤子,都除了下来。外衣是除去了,里面穿乌蚕衣却不能除去,变成了只有内衣,却无裤子的局面,当下将外衣撕开,围在腰间,又恐宝象识得乌蚕衣的来历,便在烂泥中打了个滚,在乌蚕衣外涂满污泥。

  这时便是丁典复生,只恐一时之间也认他不出,狄云心想:“现下我不知已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待得天明,先在水潭中照上一照。”他摸索到一株大树之下,用手挖了个洞,将那小包袱埋在其中,心下暗想:“我若能逃脱那恶僧的毒手,护得丁大哥平安,日后必当报答那位救我伤处、赠我银两首饰之人的大恩大德。”

  诸事已毕,天色也已微微明亮。狄云轻轻向南行去,折而向西,行出里许,天已大明,眼见大雨兀自未止,知道宝象不会离庙他去,要想找一件武器,这荒野之中,却去到那里找去?只得拾了一块尖锐的石片,藏在腰间,心想若能在宝象的要害处戮上一下,说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只是能不能一击成功,那可只有听天由命了。

  他记挂着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当下便向东朝土地庙行去,心想:“我要疯疯颠颠,装做是本地的一个无赖乞丐。”将近土地庙时,放开喉咙,大声唱起山歌来:“
  对山的妹妹,听我唱啊,
  你嫁人莫嫁读书郎,
  读书的人儿良心坏!
  要嫁我癞痢头阿三,顶上光!”
  
  他当年在湖南乡间,原是擅唱山歌,湖畔田间,溪前山后,和戚芳两人不知已唱过几千几万首山歌。湖南乡间风俗,山歌大都是应景即兴之作,随口而出,押以粗浅韵脚,原与日常说话并无多大差别,只是情致天然,醉人如酒。狄云歌声一出口,胸间忍不住一酸蓦地想起,自从那一年和戚芳携手同游以来,这山歌已五年多没出过他的喉头,这时旧调重歌,四周情景却是说不出希奇古怪。听歌者不再是那个俏美的小师妹,而是一个赤条条、恶狠狠的大和尚。

  他慢慢走过土地庙,逼紧了喉咙,学着女声又唱了起来:“
  你癞痢头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娇娘?
  贪图你头上无毛不用梳?
  贪图你……”

  下面句“贪图你”还没唱完,宝象已从土地庙中走了出来。他将上衣围在腰间,向外一张,要瞧瞧是谁来了,只见狄云口唱山歌而来,头顶光秃秃的,还道他真是个癞痢头秃子,山歌中却是满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秃子,你过来!”狄云唱道:“
  大师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银子?
  癞痢头阿三运气好,
  大师父要请我吃肥猪。”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宝象跟前,虽是勉力装作神色自若,但一颗心忍不住剧烈异常的跳动,脸上也已变色。但宝象哪里察觉,笑嘻嘻的道:“癞痢头阿三,你去给我找些吃的东西来,大师父重重有赏,有没有肥猪?”狄云摇摇头,唱道:“
  荒山野岭没肥猪……”

  还待继续唱将下去,宝象喝道:“好好说话,不许唱啊唱的。”狄云伸了伸舌头,勉力想装出一副油腔滑调的小丑神气,说道:“阿三唱惯了山歌,讲话没那么顺当。大师父,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十里之内,没有人烟。你别说想吃肥猪,便青菜白饭,也是难找。这里西去十五里,有好大一座市镇,有酒有肉,有鸡有鱼,大师父想吃什么有什么,不妨便去。”他自知此刻无力杀得宝象,报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得自己言语,向西去寻饮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尸身,设法逃走。
 
  可是天不作美,大雨始终不止,宝象不顾湿了身子,在雨中奔走,喝道:“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来,有酒有肉更好,否则的话,杀只鸡杀只鸭也成。”

  狄云心中挂念着的只是丁典,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殿中,只见丁典的尸身已被宝象在神坛下拖了出来,衣衫撕烂,显是曾被他仔细搜查过。狄云心中悲恨,便是极力掩饰,也掩饰不住,说道:“这……这里有个死人……大师父,是……是你打死的么?”他脸上神色大变,宝象却只道他是见到死人害怕,狞笑道:“不是我打死的。你来认认,这人是谁?你认得他么?”狄云吃了一惊,一时心虚,还道他已识破自己行藏,若不是决意照护丁典,已然发足便逃,当下强自镇定,说道:“这人相貌很特别,不是本村之人。”宝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庄之人。”突然厉声道:“喂,去找些吃的东西来。你不听话,瞧佛爷不要了你的狗命。”狄云见丁典暂且无恙,稍觉放心,应道:“是,是!”转身欲出,心想:“我且避他一避,只须半天不回来,他耐不住饥饿,自会去寻食物。他终不成带了丁大哥走。他已搜查过丁大哥身边,找不到什么,自也可死心了。”

  不料只行得两步,宝象厉声喝道:“站住!你到哪里去?”狄云道:“我去给你买吃的啊。”宝象道:“嗯,很好很好!你过多久回来?”狄云道:“很快的,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宝象道:“去吧!”狄云回头向丁典的尸身望了一眼,向庙外走去。又走得两步,突然背后风声微动,拍拍两响,左右双颊上已各吃了一记耳光。幸好宝象只道他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乡下汉子,没想要他性命,下手不重;又幸好宝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打中狄云,使他不及闪避,否则立时便露破绽。须知狄云脑筋并非特别灵敏,遇到这种意外的仓卒之变,自然而然的会闪身躲避,决计来不及想到要故意装作不会武功的模样。

  狄云吃了一惊,道:“你……你……”心想:“他既识破我行藏,只有舍命与之一拼了。”只听宝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拿出来给我瞧瞧!”狄云道:“我……我……”宝象怒道:“你身上光溜溜的,谅你这穷汉也没银子,凭你的臭面子,又能赊得到、欠得着了?哼,你说去给我买吃的,不是存心想溜么?”狄云听他这么说,反而宽心:“原来他只瞧破我去买东西是假,那倒不要紧。”宝象又道:“你这秃头说十里之内无人烟,又怎能去买了吃的,即刻便回?这不是明明骗我么?哼,你给我说老实的,到底想什么?”狄云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见了大师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宝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长满了黑毛的胸口,说道:“怕什么?怕我吃了你么?”一提到这“吃”字,登时腹中咕咕直响,更饿得难受。天亮之后,他早已在这庙中到处搜寻过了,半点可吃之物也没有。他喃喃说道:“怕我吃了你么?怕我吃了你么?”这般说着,眼中忽然露出凶光,向狄云上上下下的打量。

  这眼光只将狄云瞧得满身发毛,猜到恶僧心中在打什么主意。宝象这时正在想:“人肉滋味本来很不错的,人心人肝更加好吃。嗯,眼前现成有一头肥猪在这里,干么不宰了吃?”

  狄云心下不住的叫苦:“我给他杀了,那也没有什么。瞧这恶僧的模样,显是要将我煮来吃了,这可冤得厉害了。我跟你拼了。”

  可是,跟他拼命,一定被杀,被杀了之后,仍是被他吃下肚中,那又有什么分别?只见宝象双眼中凶光大炽,嘿嘿狞笑,一步步的向他逼近。

  狄云见宝象一步步的逼来,一张丑脸越发的显得狰狞可怖,也是一步步的向后退缩。宝象笑道:“嘿嘿,你这瘦鬼,吃起来滋味一定不好。不过没有办法,肥猪没有,瘦猪也吃。”一伸手,便抓住了狄云的左手手臂。狄云挥手挣扎,却那里挣扎得开?心中的焦急恐惧,真是难以形容。他经过这几年来的惨受折磨,对死已是并不害怕,但想到要被这恶僧活生生的吃下肚去,那实是不寒而慄。

  宝象这人生性既极凶残,又极懒惰,眼见狄云已成俎上之肉,再也无法逃脱,心想不如叫他先烧好汤水,然后再行下手宰杀不迟,只可惜这人不会自己宰杀自己,再将自己烧成一大碗红烧人肉,端将上来。便道:“我杀了你来吃,有两种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随割随烤,那么你就要受零碎苦头。第二种法子是一刀将你杀了,煮肉羹吃。你说哪一种法子好?”

  狄云咬牙道:“你宰……将我杀了,你……你……你这恶和尚……”心头一股怨气,欲待破口大骂一顿,却又怕他一怒之下,反而让自己惨受凌迟之苦,想说的言语到得口边,终于忍住不说。宝象笑道:“不错,你不错,知道就好,越是听话,待会越是死得快活。你倔强顽抗,这苦头那就大了。喂,癞痢头阿三,我说啊,你去厨房里把那只铁镬拿来,满满的烧上一镬水。”狄云明知他是要用来烹食自己,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干什么?”
 
  宝象哈哈一笑,道:“这个你不用多问了。快去,快去!”狄云道:“要烧水,在厨房里烧好了,拿铁镬出来不方便。”宝象怒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你胆敢回嘴?”说着一巴掌打过来,狄云右边脸颊上重重吃了一记。跟着宝象右脚一伸,一脚踢去,将狄云踢了个筋头。

  狄云一跌之下,脑子突然灵敏,心道:“我与其死,不如跟他一拚。他叫我烧水,那倒是个机会,等得一大镬水烧滚,我端起来泼在他的身上。他赤身裸体,岂不立时烫死?”心中存了这个主意,登时不再恐惧,便低头去到厨房,将一只破镬端了出来。宝象亦步亦趋的跟着,生怕他乘隙逃走。狄云见那铁镬上半截已然残破,只能装得小半镬水,半镬滚水的威力,自是不及满满一镬,只怕未必能烫死宝象,但想就算整他不死,烫伤他也是好的。这滚水一泼出,若是对方不死,自己立时便撞墙自尽,虽然对不起丁大哥,没能达成他的遗志,但势在必死,那也是无可奈何了。

  他将铁镬端到殿前天井之中,接了檐头雨水,先行洗刷干净,然后装载雨水,直到水齐破口,无法再装为止。宝象赞到:“好极,好极!癞痢头阿三,我倒真不舍得吃了你。你这人做事干净利落,是把好手!”狄云苦笑道:“多谢大师父夸赞。”检了七八块砖头,架了起来,将铁镬放于其上。破庙中多的是破桌断椅,颓梁残柱,狄云急于和宝象一决生死,竟是毫不稽缓,快手快脚地执起破旧木料,堆在铁镬之下。可是要寻那火种,却是为难。破庙中固是绝无火种遗留,而宝象身边所带的火摺也被大雨湿透,全然无用。狄云从狱中逃出,身边更无火刀,火石之属。狄云张开双手,作个无可奈何的神态。

  宝象道:“怎么?没火种吗?我记得他身上有的。”说着向丁典的尸身一指。狄云见丁典的腿上被宝象砍得血肉模糊,一股悲愤之气直冲脑门,转头向宝象狠狠瞪视,恨不得扑上前去咬他几口。宝象便似老猫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一番,这才吃掉,对狄云的愤怒丝毫不以为意,笑吟吟的道:“你找找去啊。若是生不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狄云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两件硬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块火石,狄云心道:“咱二人同在牢狱之时,丁大哥身边是没这两件东西的,他从何处得来?”一翻转那柄火刀,只见上面铸得有一行阳文招牌:“荆州老合兴记”。狄云曾和丁典去铁店斩断身上铐镣,想来便是那家铁店的店号。狄云记得,那是他和丁典去斩断身上铐镣的铁店的店号,原来知道出狱后火种极是需用,随手在铁店中取了这火刀火石。狄云握了这对刀石,心道:“丁大哥顾虑周全,取这火刀火石,原是想和我同闯江湖之用,不料没用上一次,便已命赴阴曹。”他怔怔的瞧着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泪下。

  宝象全没疑心他和丁典乃是情逾骨肉的至交,只道他发见火种后自知命不久长,是以悲泣,哈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贵体,你前世几生修到,竟以大和尚的肠胃作棺材,以大和尚的肚皮作坟墓,运气当真不坏,当真不坏!快生火吧!”

  狄云更不多言,在庙中找到了一张陈旧已极的黄纸签,放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着了火。火焰烧到黄纸签上,本来被灰尘掩蔽着的字迹露了出来,只见签上印着“下下”、“求官不成”、“婚姻难谐”、“出行不利”、“疾病难愈”等字样,片刻之间,火舌便将纸签烧去了半截。狄云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签便知道了。”当即将纸签去点燃了木片,镬底的枯木渐烧渐旺。

  铁镬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狄云知道这镬水过不到一盅茶时分便即沸滚。他心神紧张,望望那水,又望望宝象裸露着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一双手不自禁的打起颤来。果然过不多时,白气蒸腾,破镬水泡翻涌。狄云一站直身子,端起铁镬,双手一抬,便要向宝象头上淋去。

  岂知他身形甫动,宝象已然惊觉,十指伸出,抢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厉声喝道:“干什么?”狄云不会说谎,用力想将滚汤往宝象身上泼去,但手腕给宝象抓住了,便似套在一双铁箍中一般,竟是丝毫无法前移。宝象若是要将这镬滚汤泼在狄云的头上,只须手臂一甩,那是轻而易举之事,但他却可惜了这半镬热汤,若是淋死了狄云,重新烧汤,不免费事。他双臂微一用劲,平平下压,将这铁镬放回原处,喝道:“放开了手!”

  狄云如何肯放开铁镬,双手又是运劲一夺。宝象一拳横扫,砰的一声,将狄云击得直跌出去,头后脚前,直撞入神坛之下。宝象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的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费事。”狄云东边一张,西边一瞧,想要找什么可以作为兵刃之物,与宝象一拚,蓦地只见两只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正是将死未死,狄云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道:“我捉到了两只老鼠,给你先吃起来充饥,好是不好?”宝象道:“什么?是老鼠?是死的还是活的?”狄云生怕他不吃死老鼠,忙道:“自然是活的,还在动呢,只不过给我捏得半死不活了。”说着忙伸手抓住了老鼠。

  宝象从前曾吃过老鼠,知道鼠肉之味与瘦猪肉也差不多,眼见这两头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庙之中无甚食物之故,一时沉吟未决。狄云道:“师父,我来给你剥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汤喝,包你又快又美。”宝象是个懒人,要他动手煮食,倒真宁可挨饿的好,听狄云说给他煮老鼠汤,倒是投其所好,道:“两只老鼠不够吃,你再去多捉几只。”狄云心想:“我现下武功已失,手脚不灵,老鼠哪里捉得到?”但好容易出现了一线生机,决计不肯放过,忙道:“师父,我给你先煮了这两只大老鼠,立刻再去捉!”宝象点头道:“那也好,要是我吃得个饱,饶你一命,又有何妨?”

  狄云从神坛下钻了出来,说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切了老鼠的头。”宝象心下浑没当眼前这乡下佬小秃子是一回事,眼见两只老鼠兀自颤动,确实不是死鼠,便向单刀一指,说道:“你用吧!”跟着又补上一句:“你有胆子,便向老子砍上几刀试试!”

  狄云心中,确是有抢到单刀回身便砍之意,但给他先行说出口来,倒是不敢轻举妄动,两刀砍下鼠头,开膛破肚,剥下鼠皮,先用雨水洗得干净,然后放入镬中。宝象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你这秃头,煮老鼠汤是把好手。快再去捉几只来。”狄云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有暂留得性命,方能设法保全丁大哥的遗体,再杀这恶僧为丁大哥报仇。”便道:“好,我去捉。”转身向后殿走去。宝象道:“你若想逃走,小心我将你一块块活生生的割下来吃了。”狄云道:“捉不到老鼠便捉田鸡,江里有鱼有虾,到处都是吃的。我服侍你师父,何必定要吃我?”宝象道:“哼,别让我等得不耐烦了。喂,你不能走出庙去,知不知道?”

  狄云大声答应了,爬在地下,装着捕捉老鼠的神态,慢慢爬到了后殿,站直身子,眼见大雨仍是倾盆而下,如何逃得脱这恶僧的毒手,当真是大费思量。他东张西望,要想找一个隐蔽处躲了起来,一眼从后门望了出去,只见左首有个小小池塘,狄云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奔去,轻轻溜入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气,更抓些浮萍乱草,堆在鼻上。

  他自幼生于水边,水性倒是极好,只可惜这地方离江边太远,否则跃入大江之中,顺流而下,宝象无论如何追他不上。

  过不到一顿饭时分,只听得宝象大声叫道:“阿三,阿三,捉到了老鼠没有?”叫了几声,跟着便大声咒骂起来。狄云将右耳伸在水上,听他的动静。但听他满口污言秽语,骂得粗俗不堪,跟着踢踢哒哒,踏着泥泞寻了出来。只跨得几步,便到了池塘上,狄云哪里还敢露面,捏住鼻子,全身钻在水底。幸好那池塘因年深日久,生满了青萍水藻,他一沉入塘底,在上面便看不到了。

  但水底不能透气,狄云一直挣到忍无可忍,终于慢慢探头上来,想轻轻吸一口气,不料刚吸得半口,忽喇一声,一只大手抓了下来,捏住了他后颈。只听得宝象大声叫骂:“不把你割成十七八块,老子便不是人,你胆敢走!”狄云反过手来,用劲抱住他的胳臂,一股劲儿往池塘内拉扯。宝象没料到他情急拚命,竟敢反噬,塘边泥泞,脚下一滑,竟是扑通一声,跌入了塘中。

  狄云大喜,心想大家到了塘中,便有拼个同归于尽的指望,使劲将他的头往水中按去。只是那池塘水浅,宝象人又高大,池水淹不过顶,他左足一踏到塘底,反手便扣住狄云手腕,跟着左手一压,将他的头掀下水去。狄云早是豁出了性命不要,人在水底,牢牢抱住了宝象的身子,说什么也不放手。宝象给他弄得一时无法可施,破口大骂之际,一不小心,又吞进了几口池塘污水。宝象怒气大盛,提起拳头,直往狄云背上擂去。

  狄云只觉这恶僧一拳打来,虽是塘水阻了一阻,力道不如岸上击打时之猛烈,却也是疼痛难忍,只要再挨得几拳,非昏去不可。他其时绝无还手之力,只有将脑袋去撞宝象的胸膛肚皮。正纠缠得不可开交,突然之间,宝象大叫一声:“啊哟!”抓住狄云的手慢慢放松,举在半空的拳头也不击落,竟是缓缓的垂下,跟着身子一挺,沉入了塘底。

  狄云大奇,忙挣扎着起来,只见宝象一动不动,显已受伤死了。他惊魂未定,不敢碰宝象,远远站在池塘的一边观看。只见宝象直挺挺的躺在塘底,一动也不再动。隔了良久良久,看来宝象真的已死,狄云兀自不敢放心,捧起一块石头,掷到他的身上,见他仍是不动,才知他不是装死。

  狄云爬上岸来,猜不透宝象到底如何会忽然死去,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的神照功已然大有威力,竟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在他胸口撞得几头,便送了他的性命?”

  狄云怔怔地站在池塘之旁,对眼前的情景,几乎不敢相信那是真事。但见雨点一滴滴的落在池塘水面,激成一个个漪涟。宝象的尸身蜷缩在旁,了无半点生气。狄云道:“难道丁大哥所传我的神照功,竟尔无意之中练成了?”试一运气,只觉“足少阳胆经”一脉中的内息,行到大腿的“五里穴”,无论如何便不上行,而“手少阳三焦经”一脉,内息行到上臂“清冷渊”,也即遇阻滞。比之在狱中时,只有反见退步,想是这几日来心神不定,搁下了功夫所致。显然,要练成神照功,时日火候还差得很远。

  他呆了一阵,回到殿中,只见铁镬下的柴火已经熄灭,铁镬旁又有两只老鼠死在地下,肚皮朝天,耳朵和后足兀自微微抖动。狄云心想:“嗯,原来宝象自己倒捉到了两只老鼠,没福享受,便给我打死了。”见镬中尚有碗许残汤,是宝象喝得剩下来的,他肚中正饥,端起铁镬,张口便要将老鼠汤往咀里倒去。突然之间,鼻中闻到一阵奇特的香气。

  他呆了一呆,持住铁镬,并不倾侧,寻思:“这是什么香气?我是闻到过的,那决不是什么好东西。”便在此时,眼前白光急闪,耀眼生花,跟着便是一个大霹雳从空中轰隆隆的响过。狄云一惊之下,脑筋登时清醒,大叫一声:“侥幸!”手一抬,将那铁镬连镬带汤,都向天井中抛了出去。他转过身来,向着丁典的尸身含泪说道:“丁大哥,你虽在死后,又救了做兄弟的一命。”

  原来在千钧一发的瞬息之间,狄云明白了宝象的死因。

  丁典中了“佛座金莲”的剧毒,全身血肉都含奇毒。宝象刀砍丁典的尸身,老鼠在伤口中噬食血肉。老鼠食后中毒而死,宝象煮鼠为汤而食,跟着便也中毒。两人在池塘中纠缠斗殴,宝象突然毒发身亡。眼前铁镬旁这两头死鼠,那也是喝了镬中的毒汤而死的。狄云心想:“我若是心思转得稍慢片刻,这毒汤已然喝下肚去了。”

  他曾数度万念俱灰,自暴自弃,不想再活在人世,但此刻死里逃生,却又是庆幸不已。天空虽仍是乌云重重叠叠,大雨如注,他心中却感到了一片光明,但觉只须留得一条命在,便有无尽欢乐,无限风光。

  他定了定神,先将丁典的尸身端端正正的放在殿角,然后再冒雨出外,挖个泥坑,将宝象埋了。回到殿中,只见宝象的衣服搭在神坛之上,坛上放着一个油布小包,另有十来两碎银子。

  狄云好奇心起,拿过油布小包,打了开来,见里面又包着一层油纸,再打开油纸,见是一本黄纸小书,封皮上弯弯曲曲的写着几行字,并非汉字,不知是何国文字。一翻开来,见第一页上绘着一个精瘦干枯的裸体男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模样极是诡异,旁边注满了五颜六色的怪字,形若蝌蚪,或红或绿。狄云瞧着这男子,见他钩鼻深目,曲发高颧,不似中土人物,看着他的形貌,越看越觉古怪,而怪异之中,更似蕴藏着一种令人神不守舍的吸引力,狄云看了一会,便不敢再看。

  他翻到第二页时,见上面仍是绘着这个裸体男子,只是姿式不同,左足金鸡独立,右足横着平伸而出,双手反在身后,左手握着右耳,右手握着左耳。一路翻将下去,但见这裸体人形的姿式越来越怪,花样变幻无穷,有时双手撑地,有时飞跃半空,更有时以头顶地倒立,下半身却凭空生出六条腿来。图形越是复杂,旁注的文字便越稀少。

  他回头翻到第一页,再向图中那男子的脸上瞧去,发见他的舌尖从左边嘴角中微微伸出,同时右眼张大而左眼略眯,脸上神情之奇,便因此而生。他好奇心起,不自禁学着这男子的模样,也是舌尖微吐,右眼张而左眼闭,这姿式一做,只觉得颜面间十分舒畅,再向图形中看去时,隐隐见到那男子身上,有极淡的灰色细线,绘着经脉。狄云心道:“哦,是了,原来这人身上所以不绘衣衫,是为了要显出他的经脉。”

  丁典在狱中授他神照功之时,曾将全身的经脉行走方位,解说得极是详细明白,盖练这项最上乘的内功,基本关键便在于此。他瞧着那男子身上的经脉线路,不由的自主便调运内息,体内一股淡淡的真气便依着那经脉运行起来。

  心下寻思:“这经脉运行的方位,和丁大哥所授的恰恰相反,只怕不对。”但随即转念:“我便试他一试,又有何妨?”当即催动内息,循图而行,片刻之间,便觉全身软洋洋地,说不出的轻快舒畅。他练那神照功时,全神贯注的凝气而行,那内息便要上行一寸、二寸,也是万分艰难,但这时照着图中的方位运行,霎时之间便如江河奔流,竟是丝毫不用力气,内息自然运行。他心中又惊又喜:“怎么我体内竟有这样的经脉?莫非连丁大哥也不知么?”跟着又想:“这本册子是那宝象所有,而书上文字图形,均是邪里邪气,只怕不是什么正派的东西,还是别去沾惹的为是。”

  但这时他体内的内息运行正畅,竟是不想就此便停,心中只想:“好吧,只玩这么一次,下不为例。”渐渐觉得心旷神怡,全身血液都暖了起来,又过一会,身子轻飘飘地,好似饱饮了烈酒一般,禁不住手舞足蹈,口中发出呜呜呜的低声呼叫,脑子中一昏,倒在地下,这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     ×

  过了良久良久,这才知觉渐复,缓缓睁开眼来,只觉日光照耀,原来大雨早停,太阳晒进殿来。狄云一跃而起,只觉精神勃勃,全身充满了力气,虽是整天没吃东西,腹中竟亦不感饥饿。他心想:“难道这本册子上的功夫,竟有这般好处?不,不!我还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功夫去加意习练才是,这种邪魔外道,一沾上身,说不定后患无穷。”拿起册子,要想伸手撕碎,但想了一想,总觉其中充满秘奥,不舍得便此毁去。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觉得破烂已极,实在难以蔽体,见宝象那件僧衣搭在神坛之上,倒是完好,于是取过来穿在身上。只是他头上头发都已拔光,再穿上僧袍,岂不是成了一个和尚?于是将僧袍的下半截撕了下来,接成一条带子,围在腰间,低头自顾,虽是不伦不类,但不致于露肌暴肤,难于在人前现身了。

  他收拾已毕,将那本册子和十多两碎银都揣在怀里,摸一摸那包首饰未曾失落,于是抱起丁典的尸身,走出庙去。

  行出百余丈,迎面来了一个农夫,见到他手中横抱着一个死尸,不由得大吃一惊,一失足便摔在田中。大雨初过,田中都是积水,那农夫登时满身泥泞,挣扎起来,一足高一足低的快步逃走。

  狄云明知如此行走,必定惹事,但要毁去丁典的尸身,却实是不忍。幸好这一带甚是荒僻,一路走去,不再遇到行人。他横抱着丁典,心下只是想:“丁大哥,丁大哥,我舍不得和你分手,我舍不得和你分手。”

  忽听得山歌声起,远远有七八名农夫荷锄走来,狄云急忙一个箭步,躲入山旁的长草之中,待那些农夫走过,一咬牙,心想:“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遗体,终究不能完成他与凌小姐合葬的心愿。”于是走入右首的山坳之中,捡些枯枝柴草,点燃了火,在丁典的尸身旁焚烧起来。

  火舌吞没了丁典头发和衣衫,狄云只觉得这些火焰是在烧着自己的肌肉,扑在地下,咬着青草泥土,泪水流到了草上土中,又流到了他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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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云将丁典的骨灰郑重地包在油纸之中,外面再裹以油布,本来是宝象用来包藏那本黄纸册子的。包裹外用布条好好的缚紧了,这才扎在背上。他再用手挖了一坑,将剩下的灰烬拨入坑中,用土掩盖了,拜了几拜。

  他站起身来,心想:“天下茫茫,我到何处去才是?”若是他师父戚长发尚在人间,那么这世上的亲人,便只他师父一人了。他自然而然的想起:“我且回沅陵去寻寻师父。”他心想师父刃伤万震山而逃去,料想不会回归沅陵老家,必是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但除了回沅陵去瞧瞧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旁的什么地方可去。

  当下转到了大路,向乡人一打听,原来这地方叫做程家集,是在湖北监利县之北,要到湖南,须得先过长江。

  狄云到了市集之上,取出碎银买些面食吃了,来到渡口,搭船过江,回想昨日过江时逃避宝象的追赶,何等惊慌,今日却悠悠闲闲的重过长江,相隔不过一日,情景却全然不同了。

  那渡船靠了南岸,狄云上得岸来,只听得人声喧哗,万多人吵成一团,跟着砰砰声响,好几个人打了起来。狄云是学武之人,见猎心起,便走近去瞧瞧热闹。

  只见人丛之中,七八条大汉正围住一个老者殴打。那老者青衣罗帽,家人装束。那七八条汉子赤足短衣,旁边放着短秤鱼篓,显然都是渔贩。狄云心想这是寻常打架,没什么好瞧的,正要退开,只见那老家人飞起一足,将一名壮健渔贩踢了个筋斗,原来他竟是身有武功。

  这一来,狄云便要瞧个究竟了,只见那老家人以寡敌众,片刻间又打倒了三名渔贩。旁边瞧着的渔贩虽多,一时竟是无人再敢上前。忽听得众渔贩欢呼起来,叫道:“头儿来啦,头儿来啦!”只见江边两名渔贩飞奔而来,后面跟着三人。那三人步履间颇为沉稳,狄云一眼瞧去,便知是身有武功之人。

  那三人来到近前,为首一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蜡黄的脸皮,留着一撇鼠须,向倒在地下哼哼唧唧的几名渔贩望了一眼,说道:“阁下是谁,仗了谁的势头,到华容县来欺人?”他这几句话是向那老家人说的,可是眼睛向他望也没望上一眼。原过江之后,这里已是湖南华容县地界。

  那老家人道:“我只是拿银子买鱼,什么欺人不欺人的?”那头儿向身旁的渔贩问道:“为什么打了起来?”那渔贩道:“这老家伙硬要买这对金色鲤鱼。咱们说金色鲤鱼难得,是头儿自己留下来合药的。这老家伙好横,却说非买不可。我们不卖,他竟是动手要抢。”那头儿转过身来,向那老家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几眼,说道:“阁下的朋友,是中了蓝砂掌么?”那老家人一惊,脸色忽变,说道:“我不知道什么红砂掌、蓝砂掌。我家主人不过想吃鲤鱼下酒,命我拿了银子来买鱼。我行遍天下,从来不见有什么鱼能卖、什么鱼又不能卖的规矩?”

  渔贩头儿冷笑道:“真人面前说什么假话?阁下真姓大名,能见告么?倘若是好朋友,别说这两尾金色大鲤鱼可以奉送,在下还可以送上一粒专治蓝砂掌的‘玉肌丸’。”那老家人脸色更是惊疑不定,隔了半晌,才道:“阁下是谁,如何知道蓝砂掌,如何又有玉肌丸?难道,难道……”渔贩头儿道:“不错,在下和那使蓝砂掌的主儿,确是有三分渊源。”

  那老家人更不打话,身形一起,伸手便向一只鱼篓抓去,行动极是迅捷。渔贩头儿冷笑道:“有这么容易!”呼的一掌,便往他背心上击了过去。老家人回掌一抵,借势借力,身子已飘在数丈之外,提着鱼篓,急步疾奔。那渔贩头儿没料到他有这一手,眼见追赶不上,手一扬,一件暗器带着破空之声,向他背心急射而去。

  那老者夺到鲤鱼,满心喜欢,一股劲儿的发足向前急奔,不料渔贩头子发射的乃是一枚瓦楞钢镖。他手劲奇重,去势便是极急。狄云眼见那老者不知闪避,一时侠义心起,顺手提起地下的鱼篓,从侧面斜向钢镖掷了过去。

  他武功已失,手上原是没多少力道,只是所站地位恰到好处,只听得卜的一声响,钢镖插入了鱼篓之中。那鱼篓向前又飞了尺许,这才掉下地来。

  那老家人听得背后声响,回头一瞧,只见那渔贩头子手指狄云,骂道:“兀那小贼秃,你是哪座庙里的野和尚,却来理会长江铁网帮的闲事?”狄云一怔:“怎地他骂我是小贼秃了?”见那渔贩头子声势汹汹,又说到什么“长江铁网帮”,记得丁典大哥常自言道,江湖上各种帮会,禁忌最多,若是不小心惹上了,往往受累无穷。他不愿无缘无故的多生事端,便拱手道:“是小弟的不是,请老兄原谅。”

  那渔贩头子道:“你是什么东西,谁来跟你称兄道弟?”跟着左手一挥,向手下的众渔贩道:“将这两人都给我拿下了。”原来那老者停得一停,已有两名渔贩绕到他身后,截住了他的去路。

  便在此时,只听得叮当叮当,叮玲玲……叮当叮当,叮玲玲……一阵铃声,两骑马自西至东,沿着江边驰来。那老者面有喜色,道:“我家主人亲自来啦,你跟他们说去。”
渔贩头子脸色一变,道:“是‘铃剑双侠’?”但随即脸色转为高傲,道:“是‘铃剑双侠’便又怎地?还轮不到他们到长江边上来耀武扬威。”

  说话未了,两乘马已驰到身前。狄云只觉眼前一亮,但见一匹黄马,一匹白马,神骏高大,鞍辔鲜明,黄马上坐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一身黄衫,身形高瘦。白马上乘的却是个少女,二十岁上下年纪,白衫飘飘,左肩上悬着一朵红绸制的大花,脸色微黑,相貌却是极为俏丽。两人腰垂长剑,手中都握着一条马鞭,两匹马一般的高头长身,难得的是黄者全是黄,白者全是白,身上竟无一根杂毛。黄马颈下挂了一串黄金鸾铃,白马的鸾铃则是白银所铸。马头微一摆动,金铃便发叮当当之声,银铃的声音又是不同,更为清脆动听。端的是人俊马壮,狄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齐整标致的人物,不由得心中暗暗喝一声采:“好漂亮!”

  那青年男子向着那老者道:“水福,鲤鱼找到了没有?在这里干什么?”那老者的名字便叫水福,说道:“大公子,金色鲤鱼找到了一对,可是……可是他们偏偏不肯卖,还动手打人。”那青年眼睛好快,一瞥眼便见到了地下鱼篓上的那枚钢镖,说道:“嘿,谁使这般歹毒的暗器?”马鞭一伸,鞭丝已卷住钢镖尾上的蓝绸,提了回来,向那少女道:“笙妹,你瞧,是见血封喉的‘蝎尾镖’!”那少女喝道:“是谁用这镖了,快说,快说!”她说话的声间极是清亮,只是神情颇为急躁。

  那渔贩头子微微冷笑,手上紧紧握住了单刀,说道:“铃剑双侠这几年闯出了好大的名头,长江铁网帮不是不知。但你们想无端端的欺到咱们头上,只怕也没这么容易。”他语气硬中带软,显然不愿与铃剑双侠发生争端。

  那少女道:“这种蝎尾镖蚀心腐骨,太过狠毒,我爹爹早说过谁也不许再用,难道你不知道么?幸好你不是用来打人,打鱼篓子练练功夫,还不怎样。”水福道:“二小姐,不是的。这人用来射我,不的险遭不测。多蒙这位小师父拔刀相助,斜刺里掷了这只鱼篓过来,才救了小的性命。要不然小的早没性命留着来见公子小姐了。”他一面说,一面指着狄云。

  狄云心下暗暗纳闷:“怎地一个叫我小师父,一个骂我小贼秃,我几时做起和尚来啦?”

  那少女向狄云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示意相谢。狄云见她一笑之下,容如花绽,更是娇艳动人,不由得胸口一热。

  那青年听了水福之言,脸上登时如罩了一层严霜,向那渔贩头子道:“此话当真?”不等待对方回答,他马鞭一振,鞭上卷着的钢镖疾飞而出,呼呼声响,拍的一声,钉在十余丈外的一株柳树之上,手劲之强,实足惊人。

  那渔贩头子兀自口硬:“逞什么威风?”那青年公子喝道:“便是要逞这威风!”提起马鞭,劈头打了下去。那渔贩头子举刀便格。不料那公子的马鞭忽然向下,着地而卷,招数变幻,迅速之极,直攻对方下盘。那渔贩头子急忙跃起相避。这马鞭竟似是活的一般,倏的反弹上来,已缠住了他的右足。那公子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胯下黄马向右一冲。那渔贩头子的下盘功夫本来甚是了得,这青年公子就算用鞭子缠住了他,也未必拖得他倒。岂知这公子知己知彼,未出手时审敌已定,先引得他跃在半空,使他根基全失,这才使鞭缠足。那黄马这一冲有千斤之力,渔贩头子力气再大,也是禁受不起,只见他一个身躯被黄马拉着,凌空而飞。众渔贩大声呐喊,七八个人随后追去,意图救援。

  那黄马纵出数丈,将那马鞭崩得有如弓弦,青年公子蓄势借力,振臂一甩,那渔贩头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他空有一身武功,却是半点也使不出来,身子不由自主的向江中射去。岸上众人大惊之下齐声呼喊,只听得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这渔贩头子摔入了江中,霎时间沉入江底,无影无踪。

  那少女拍手大笑,挥鞭冲入渔贩群中,东抽一记,西击一招,将众渔贩打得跌跌撞撞的四散奔逃。鱼篓鱼网撒了一地,鲜鱼活虾在地上乱爬乱跳。那渔贩头子一生在江边讨生活,水性自是精熟,从江面上探头出来,污言秽语地乱骂,却也不敢上岸再来厮打。

  水福提起盛着金鲤的鱼篓,打开盖子,欢欢喜喜的道:“公子请看,红嘴金鳞,难得又这般肥大。”那青年道:“你急速送回客店,请祁大爷应用。”水福道:“是。”走到狄云身前,躬了躬身,道:“多谢小师父救命之恩。不知小师父的法名如何称呼?”狄云听他左一句小师父,右一句小师父,叫得自己心中发毛,一时答不上话来。那青年道:“快走,快走。千万不要耽搁了。”水福道:“是。”不及再等狄云答话,快步去了。

  狄云见这两位青年男女人品俊雅,武艺高强,心中暗自羡慕,颇有结纳之意,只是对方并不下马,想要请教姓名,颇觉不便。正犹豫间,那公子从怀中掏出一锭黄金,说道:“小师父,多谢你救了我们老家人一命。这锭黄金,请师父买菩萨座前的香油罢。”轻轻一抛,将金子向狄云投了过来。狄云左手一抄,便已接住,向他回掷过去,说道:“不用了。请问两位尊姓大名。”

  那青年见他接金掷金的手法,显是身有武功,不等金子飞到身前,马鞭挥出,已将这锭黄金卷住,说道:“师父既然亦是武林中人,想必得知铃剑双侠的小名。”狄云见他抖动马鞭,将那锭黄金舞弄得忽上忽下,神情举止,颇有轻浮之意,便道:“适才我听那渔贩头子称呼两位是铃剑双侠,但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那青年怫然不悦,心道:“你既知我们是铃剑双侠,怎会不知我的姓名?”口中“嗯”了一声,也不答话。

  便在此时,一阵江风吹了过来,拂起狄云身上所穿僧袍的衣角。那少女一声惊噫,道:“他……他是西藏密宗的血刀恶僧。”那青年满脸怒色,道:“不错。哼,滚你的吧!”

  狄云大奇,道:“我……我……”向那少女走近一步,道:“姑娘你说什么?”那少女脸上现出又惊又怒的神态,道:“你……你……你别走近我,滚开。”狄云心中一片迷惘,道:“什么?”反而更向她走近了一步。那少女提起马鞭,刷的一声,从半空中击将下来。狄云万料不到她说打便打,转头欲避,已然不及,刷的一声响过,这一鞭着着实实的打在他的脸上。从左额角经过鼻梁,通向右边额角,击得好不沉重。狄云惊怒交集,道:“你……你干么打我?”只见那少女又是一鞭打来,伸手便欲去夺她马鞭,不料这少女鞭法变幻,他右手刚探将出去,那马鞭已缠上了他头颈。

  跟着只觉得后心猛地一痛,已被那青年公子踢了一脚,狄云立足不定,向前便倒。那公子催马过来,纵马蹄往他身上踹去。狄云百忙中向外一滚,昏乱中只听得银铃声叮玲玲的响了一下,一条白色的马腿向他胸口踏了下来。狄云更无思索余地,情知这一脚只要踹实了,立时便会送命,弯身一缩,但听得喀喇一响,不知断了什么东西,眼前金星飞舞,什么也不知道了。

    ×     ×     ×

  待得他神智渐复,醒了过来,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迷迷糊糊的撑手想要站起,突然左腿一阵剧痛,险险又欲晕去,跟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他慢慢转头,只见左腿裤脚上全是鲜血,一条腿扭得向前弯转。他初时心中只觉奇怪:“我这条腿怎会变成这个样子?”过了一会,这才明白:“那姑娘纵马踹断了我的腿。”

  他全身乏力,腿上和背心更是痛得厉害,一时之间自暴自弃的念头又生:“我不要活了,便这么躺着,快快死了还倒舒服些。”他也不呻吟,只盼速死。可是想死却也并不容易,甚至想昏去一阵也是不能,心中只是想:“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过了良久良久,这才想到:“我跟他二人无冤无仇,没半点地方得罪了他们,干么忽然对我下起毒手?”他苦苦思索,心中一片茫然,实无丝毫头绪,自言自语的叹道:“我是这么蠢,倘若丁大哥在世,他纵不能助我,也必能为我解此疑团。”一想起丁典,立时转念:“我答应了丁大哥,将他与凌小姐合葬。这心愿未了,我无论如何不能便死。”他伸手到背心一摸,觉得丁典的骨灰包并没给人踢破,心下稍慰,用力坐起身来,喉头一甜,又是鲜血一涌。他知道多吐一口血,身子便衰弱一分,强自运气,想将这口血压将下去,却觉口中咸咸的,一张嘴,又是一滩鲜血倾在地下。

  最痛的是那条断腿,就象是几百把小刀不住在这条腿上砍斩,但终于还是连爬带滚的到了柳荫下,他想:“我不能死,务须活下去。要活下去便得吃东西。”见地下的鱼虾早已停止跳动,死去多时,也顾不得是生是熟,是香是臭,抓了几只虾来,塞入口中,胡乱嚼了起来,心想:“先得将断腿绑好,再想法子离开这是非之地。”

  游目四顾,见众渔贩抛在地下的各样物事兀自东一件、西一件地散着,于是爬过去取一柄短桨,又取过一张渔网,先将渔网慢慢拆开,然后搬正自己的断腿,在短桨之旁,并将渔网的麻绳缠了上去。这一件事足足化了他一个多时辰,做一会,歇一会,每逢痛得要晕去时,便闭目喘气,等力气稍长,又再动手。

  待得绑好断腿,太阳已将升到头顶,心想:“我这条腿要将养好了,少说也得两个月时光。这两个月中,却到何处去云安身立命才好?”一瞥眼见到江边的一排渔舟,心念一动:“我便住在船中,不用行走。”他生怕这批渔贩回来,更遭灾难困厄,虽已筋疲力尽,却是不敢稍歇,向着江边爬去,爬上一艘渔船,解下船缆,扳动短桨,慢慢向江心划去。

  他一低头间,只见身上一角僧袍翻转,露出衣襟上一把殷红带血的短刀,乃是以大红丝线所绣,刀头上有三点鲜血滴下,也是红线绣成,神状生动,却是颇为可怖。狄云蓦地醒悟:“啊,是了!这是宝象恶僧的僧袍。这两人误以为我是恶僧的一伙。”一伸手,更摸到了自己顶上一根头发也无,光秃秃的脑袋。

  狄云这才恍然,为什么那老家人口口声声的称自己为“小师父”,而长江铁网帮的渔贩头子又骂自己为:“小贼秃”,原来自己早已乔装改扮做了个和尚,却兀自不觉。他又想:“我衣角一翻,那少女便说我是西藏密宗的血刀恶僧。这把血刀如此形状可怖,而这一派和尚行迹如何,单观宝象,便可想而知了。”他本来极是恼怒悲愤,一想明白其间的原因过节,登时便对“铃剑双侠”去了敌意,反觉这对青年英侠嫉恶如仇,和自已正是同道,只是这二人武功高强,人品俊雅,自己便算将误会解释明白,也难以与之论交。

  将渔船慢慢划出十余里,见岸旁有个小市镇,远远望去,人来熙往的甚是热闹,心想:“这件僧衣披在身上,大是祸胎,须得急行更换才好。”当下将船划近岸边,撑着一柄短桨,挣扎着一跛一拐,走上岸去。市上行人见这青年和尚跛了一条腿,满身血污,都投以惊疑的眼色。

  对这等冷漠疑忌的神气,狄云这几年来受得多了,倒也不以为意。他缓缓在镇上行走,见到一家旧衣店,便进去买了一件青布长袍,一套短衫裤。这时更换衣衫,势须先行赤身露体,只好将青布长袍穿在僧袍之外,又买了顶毡帽,盖住光头,然后到西首一家小饭铺中去买饭充饥。待得在饭铺的长凳上坐定,累得几欲晕倒,又呕了两大口血。

  店伙送上饭菜,是一碗豆腐煮鱼,一碗豆豉腊肉。狄云闻到鱼肉的香气,精神为之一振,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挟起一块腊肉送进口中,忽听得西北角上叮当当、叮玲玲,一阵阵鸾铃之声,响了起来。狄云口中含了这块腊肉,登时便咽不下咽喉,心中怦怦乱跳,暗道:“铃剑双侠又来了。要不要迎将出去,说明一下这场误会?我平白无辜的被他们纵马踩成这般重伤,若不说个清楚,岂不冤枉?”

  可是他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给人欺侮惯了,每遇灾祸,往往自暴自弃,听天由命,转念便想:“我这一生受的冤枉,算少了?给他们冤枉几次,又有何妨?”但听得鸾铃之声,越响越近,狄云转过身来,面朝里壁,不愿再和他们相见。

  便在这时,忽然有人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小师父,你干下的好事发了,太爷请你去。”狄云吃了一惊,转身过来,见是四个公人,两个拿着铁尺铁链,后面两人手执单刀,满脸戒备之色。狄云叫声:“啊哟!”站起身来,顺手抓起桌上的一碗腊肉,劈脸便向左首那公人掷了过去,跟着手肘一抬,掀起板桌,将豆腐、白饭、菜汤,一齐向第二名公人身上倒去,心道:“江陵府的公人追到了这里。我若是给他们拿去,再落在凌退思的手中,哪里还有命在?”

  那两名公人被他夹头夹脑的热菜热汤一泼,忙向后退,狄云已抢步奔了出去。但只奔得一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原来他在惶急之际,竟尔忘了左腿已断。第三名公人瞧出便宜,一刀砍了过来。狄云武功虽失,对付这些草包公人却还是绰绰有余,抓住他的手腕一拧,登时便将他手中单刀夺了过来。

  四名公人见他手中有了兵器,哪里还敢欺近,只是没命的大叫:“采花的淫僧,拒捕伤人啊!”“血刀恶僧又犯了案哪!”“奸杀官家小姐的淫僧在这里啊。”他们这么一叫嚷,市镇上众人纷纷过来,只是见到狄云这么满脸都是伤痕血污的可怖神情,都远远站着,不敢走近。

  狄云听得这些公人的叫嚷,心道:“莫非不是江陵府派来捉拿我的?”大声喝道:“你们胡说些什么?谁是采花淫僧了?”

  叮当当、叮玲玲几声响处,一匹黄马、一匹白马双双驰到。“铃剑双侠”人在马上,居高临下,一切早已看清。两人一见狄云,怔了一怔,觉得面容好熟,立时便认出他便是那个血刀恶僧,只是乔装改扮了,想要掩饰本来面目。又听得一名公人叫道:“大师父,你贪风流快活,也不打紧,怎地事后又将人一刀杀了?好汉一人做事一身当,跟咱们到县里去结了这桩公案吧。”另一名公人道:“你去买衣买帽,改装易容,可都给咱哥儿们瞧在眼里啦。你今天是逃不走了的,还是乖乖就缚的好。”狄云怒道:“你们就会胡说八道,冤枉好人。”

  一名公人道:“这冤枉,是决计冤枉不了的。那天晚上你闯进李举人的府中,我是清清楚楚瞧见,错不的,的的确确便是你。”

  原来宝象等一干恶僧,这几日狂性大发,在长江沿岸做了不少先奸后杀的案子。这些恶僧自恃武功了得,做案时不但毫不避忌,事后,还在墙上留下血刀的图形,而所择的事主,不是官宦富户,便是武林中的有名人物。长江南岸数县之中,一提到“血刀恶僧”四字,那真是人人谈虎色变。这时不但官府中缉拿得紧,而两湖的豪侠镖师,武林耆宿,也都纷纷出马追寻。那公人说亲眼见到狄云跳进李举人的家里,自然是信口胡说,只是他们见狄云受伤甚重,显已无法逃走,早便打定主意,将一切罪名都一古脑儿的推在他的头上,一来便于销案了事,二来捕到积案重犯,功劳自也大得多了。

  “铃剑双侠”中那公子名叫汪啸风。那少女姓水,单名一个“笙”字,两人是表兄妹。水笙的父亲水岱,乃是昔年威名远震的三湘大侠,外号叫作“三绝侠”。汪啸风自幼父母双亡,由舅舅水岱收养在家,授以武艺。水岱见这外甥人品英俊,从小便有意将女儿许配于他。表兄妹二人一齐学艺,长大后结伴在外行侠,两人情愫暗通,虽不明言,但都知将来也是夫妻无疑,是以什么都不避忌。两人得了水岱的一身武功,近年来闯出了颇大的名头。湖南湖北一带有人提到“铃剑双侠”,谁都要翅起大拇指说一声:“好!”

  血刀恶僧奸杀良家妇女的讯息,早已传入“铃剑双侠”的耳中,总算狄云先曾出手救了水府家人水福,双侠手下留情,才不立时取他性命,但想纵马踹了他这两下,不死也得重伤,不料在这小镇上又见他在闹事,但听那四名公人张大其辞的数说他的罪状,两人都是天生的侠义心肠,越听越是恼恨。

  狄云见四下里闲人渐围渐多,脱身更加难了,举刀一扬,喝道:“快给我让开!”左手腋撑着那条短桨,便向东首冲去。围在街头的闲人发一声喊,四散冲逃。那四名公人叫道:“采花淫僧,往那里走?”硬着头皮追了上去。狄云单刀斜指,手腕翻处,已划伤了一名公人的手臂。那公人大叫:“拒捕杀人哪!拒捕杀人哪!”

  汪啸风大怒,双腿轻轻一挟,纵马上前,马鞭扬出,刷的一声响,已卷住了狄云手中的单刀,往外一甩。狄云手上无力,单刀立时脱手飞出。汪啸风左臂探出,抓住了他的后颈衣领,将他身子提起,喝道:“淫僧,你在两湖做下了这许多案子,还想活命不成!”右手反按剑把,青光闪处,长剑出鞘,便要往狄云颈中砍落。旁观众人齐声喝彩:“好极,好极!”“杀了这淫僧!”“大伙儿咬他一口出气!”

  狄云身在半空,全无半分抗拒之力,一瞥眼见水笙的俏脸,脸上也全是鄙夷和欣喜的神色。狄云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我命中注定要给人冤枉,那也是无法可想。”眼见汪啸风手中的长剑已举在半空,他微微苦笑,心道:“丁大哥,非是小弟不曾尽力,实在我运气太坏。”

  忽闻得远处一个苍老干枯的声音说道:“手下留人,休得伤他性命。”汪啸风回过头去,见是一个身穿黄袍的和尚。那和尚年纪极老,尖头削耳,脸上都是皱纹,那件僧袍的质地颜色,却和狄云身上所穿一模一样。汪啸风脸色一变,知是密宗血刀僧的一派,说道:“笙妹,小心了!”举剑便向狄云颈中砍落,准拟先杀小淫僧,再杀老淫僧。

  这一剑离狄云的头颈尚有尺许,猛觉右手肘弯中一麻,已被什么暗器打中了穴道。他手中长剑软软的垂了下来,虽是力道全无,但剑刃锋利,仍是在狄云的左颊上划了一道血痕。

  那老僧出手极快,身形晃处,已顺手将汪啸风推落下马,左手抓起狄云,往水笙身后的白马鞍子上一放。那老僧正要举手将水笙推落,水笙已拔出长剑,一剑向他头上砍下来。那老僧见到水笙秀丽的容貌,怔了一怔,说道:“好美!”手臂一长,手指便已点她腰间的穴道。

  水笙这一剑砍到半空,陡然间全身无力,长剑当啷一声落地,心中又惊又怕,忙要跃下马来,突觉后腰上又是一麻,双腿已然不听使唤。

  那老僧嘿嘿笑了三声,右腿一抬,竟在平地跨上了黄马马背。旁人上马,必是左足先踏上左镫,然后右腿跨上马背,但这老僧既不纵跃,亦不踏镫,一抬右腿,身子便上了马鞍。但当时大乱之际,谁也没来留神他这种奇异的行径。那老僧左手牵住白马缰绳,双腿一挟,黄马、白马便叮当当、叮玲玲,叮当当、叮玲玲的去了。

  汪啸风躺在地下,大叫:“笙妹,笙妹!”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未婚妻被两个淫僧掳去,那后果直是不堪设想,可是他全身酸软,不知如何被那老僧下了手脚,竭尽平生之力,也是动弹不了半分。但听得那些公人大叫大嚷:“捉拿淫僧啊!”“血刀恶僧逃走了!”“拒捕伤人啊!”

    ×     ×     ×

  狄云身在马背,一摇一晃的险些摔下来,自然而然的伸手一抓,只觉手掌上软绵绵的,一低头,见到自己抓住的,乃是水笙后背的腰间。水笙大惊,叫道:“恶和尚,快放手!”狄云也是一惊,急忙松手,抓住了马鞍。

  但他坐在水笙身后,两人身子无法不碰在一起。水笙只吓得眼泪扑簌簌的流下,叫道:“放了我,放了我!”那老僧听得厌烦,伸过手来,又点了她的哑穴,这么一来,水笙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老僧骑在黄马背上,不住打量水笙的身形面貌,口中啧啧称赞:“很美,了美!老和尚艳福不浅。”水笙嘴巴虽哑,耳朵却是不聋,只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便晕了过去。

  那老僧纵马一路西行,尽拣荒僻之处驰去。他行了一程,觉得两匹坐骑的鸾铃之声太过刺耳,叮当当,叮玲玲的,显然是引人来追。他伸手出去,一个个的将金铃、银铃都摘了下来。这些金铃银铃乃用金丝银丝系在马颈之下,岂知他手力之劲,直是匪夷所思,顺手一扯便扯下一枚,放入怀中之时,每只铃子都已给他指力捏成一粒金块银块。

  那老僧不让马匹休息,一直行到傍晚,到了江旁的一处悬崖之旁。他见地势荒凉,四下里既无行人,又无房屋,当下抱了狄云,放在地上,又将水笙抱了下来,然后将两匹马牵到一株大树之下,系在树干之上。任他们吃草休息。

  他抱起水笙,放在草丛之中,自己盘膝坐定,对着江水闭目运功。狄云坐在他的对面,心中思潮起伏:“今日的遇合,真是奇怪之极了。两个好人要杀我,这个老和尚却来救了我。瞧这和尚的神情,显然和宝象是一路,他若去侵犯这位姑娘,那便如何是好?”

  狄云坐在悬崖之下,耳听得山间松风如涛,夜鸟啾鸣,偶一抬头,便见到那老僧犹似僵尸一般的脸,心中不由得怦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斜过头去,见到草丛中露出一角素袍,正是水笙倒在其中。他几次想开口说话问那老僧,但见他神色俨然,用功正勤,始终不敢开口。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发表于 2008-5-26 21: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一剑兄干一杯!此书不知为何邝拾记只收原载24副图,甚为遗憾!
发表于 2008-6-18 11:08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了文本已经是非常非常满足了
再次为一剑兄加油!!!
 楼主| 发表于 2008-7-13 10: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淫威陡发指弹剑 义忿难平血浸刀


  过了良久,那老僧突然徐徐站起,左足跷起,脚底向天,右足站在地下,双手张开,向着月亮。狄云猛地想起:“这姿式我在哪里见过的?是了,宝象那本小册之中,便绘得有这个古怪的图形。”但见那老僧如此这般站着,竟如一座石像一般,绝无半分摇晃颤抖。过得一会,只听得砰的一声,那老僧斗然跃起,倒转了身子落将下来,头顶着地,双足并拢,朝天挺立。狄云觉得有趣,从怀中取出那本册子,翻到一个图形,果然便和那老僧此刻的姿式一模一样,心中省悟:“嗯,这多半是密宗一派练功的法门。”

  眼见那老僧一个个姿式层出不穷,一时未必便能练完,一直凝神闭目,全心贯注,狄云心想:“这老僧虽然救了我性命,但显然是个邪淫之徒,他掳了这位姑娘来,明明是不怀好意。乘着他练功入定之际,我去救了那位姑娘,一同乘马逃走。”

  他迭遭不幸,然侠义之心,始终丝毫不减,明知此举是冒着极大的危险,可总是不忍见水笙好好一位姑娘失身于淫僧之手,当下悄悄转身,轻手轻脚的向草丛中爬去。他在牢狱中常和丁典一齐练功,知道每当吐纳呼吸之际,那便耳聋目盲,五官功用齐失,只要那老僧练动不辍,自己救那姑娘,他就未必知觉。

  他身子一动,断腿处便痛得难以抵受,只得将全身重量,都放在一双手上,慢慢爬到草丛间,幸喜那老僧全未知觉,低下头来,只见月光正好照射在水笙的脸上。她睁着圆圆的大眼,露出恐怖之极的神色。狄云生怕惊动老僧,不敢说话,只好打个手势,示意自己前来相救,和她上马一同逃走。

  水笙自被老僧掳来之后,心想落入这两个淫僧的魔手,以后只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所遭的屈辱,不知将如何惨酷,苦于穴道被点,别说无法动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被老僧摔在草丛之中,蚂蚁蚱蜢,在她脸上颈中爬来爬去,已是万分难受,但见狄云偷偷摸摸的爬将过来,只道他定然是不怀好意,要对自己非礼,不由得害怕之极。狄云连打手势,示意救她,但水笙惊恐之中,将狄云的手势都会错了意,只有更加害怕。

  狄云伸手去拉她起来,指着崖下的马匹,示意要和她一齐上马逃走。水笙人虽坐起,全身软软的全然做不得主。狄云若是双腿健好,便能抱了她奔下崖去,但他断腿后自己行走兀自艰难,无论如何不能再抱一人,唯有设法解开她的穴道,让她自行。只是他不明点穴解穴之法,只得向水笙连打手势,指着她身上各处部位,盼她以眼色指示,何处能够解穴。

  水笙见他伸手向自己全身各处东指西指,不禁羞愤到了极处,也是痛恨到了极处:“这小恶僧不知想些甚么古怪法门,要来折辱于我。我只要身子能动,即刻便向石壁上一头撞死,免受他百端欺负。”狄云见她神色古怪,心想:“多半她也是不知。”眼前除了解她穴道之外,更无第二条脱身逃走之途,暗道:“姑娘,我是一心助你脱险,得罪莫怪。”当下伸出手去,在她背上轻轻推了几推。

  这轻轻几下推揉,于解穴自然是毫无功效,但水笙心中的惊恐,却已达到极处。她虽常与表哥汪啸风行侠江湖,但两人以礼自持,连手掌和手掌也从来不接触一下,她除了篡夺者被那老僧一把抱上马背之外,从来未被外姓男子之手碰到过身体。狄云这么推拿得几下,她眼中泪水已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狄云微微一惊,心道:“她为甚么哭泣?嗯,想必她被点穴之后,这背心的穴道一碰便剧痛难当,以致哭了起来。我试解她腰间穴道如何?”于是伸手到她后腰,轻轻捏了几下。这几下一捏,水笙的眼泪流得更加多了。狄云大为惶惑:“原来腰间穴道也痛,那便如何是好?”他也知道女子身上的尊严,这胸颈腿腹等处,那是瞧也不敢去瞧,别说去碰了,寻思:“我没法子解她穴道,若再乱试,便是不敬。只有背负她下崖,冒险逃走。”于是握着她的双臂,要将她身子拉到自己背上。

  水笙气苦已极,惊怒之下,数次险欲晕去,见他提起自己手臂,只道是他要来解自己衣衫,一口气塞在胸间,呼不出去。狄云将她双臂一抖,正要举起她身子,水笙胸口这股气一冲,哑穴突然解了。她大声叫道:“恶贼,放开我,放开我!”声音尖锐之极。狄云陡然间大吃一惊,双手一松,将水笙摔在地下,自己站立不稳,便压在她的身上。

  水笙这么一叫,那老僧立时醒觉,睁眼一看,见狄云和水笙滚作一团,又听水笙叫道:“恶僧,你快快一刀将姑娘杀了,放开我。”那老僧哈哈大笑,说道:“小混蛋,你性急什么?你想先偷师祖的姑娘么?”走上前来,一把抓住狄云的背心,将他提了起来,走远几步,才将他放下,笑道:“很好,很好!我就喜欢这种大胆贪花的少年,你断了一条腿,居然不怕痛,还想女人,妙极,妙极,有种!很合我的脾胃。狄云被他二人误会,当真是哭笑不得,心想:“我若辨明其事,只怕这恶僧一掌便送了我的性命。只好暂且敷衍,徐图脱身,同时搭救这姑娘。”

  那老僧道:“你是宝象新收的弟子,是不是?”他不等狄云回答,咧嘴一笑,道:“宝象一定很喜欢你了,不但将他的血刀僧衣赐你,连那部《血刀秘笈》传了给你?”说着一伸手,便从狄云怀中将那本黄纸册子掏了去,翻阅一过,轻轻拍拍狄云的头,道:“很好,很好!你叫什么名字?”狄云道:“我叫狄云。”那老僧道:“很好,很好!”将那本册子放还他怀中,道:“你师父传过你练功的法门没有?”狄云道:“没有。”那老僧道:“嗯,不要紧。你师父哪里去了?”狄云哪敢说他已经死了,只得随口道:“他……他是在长江的船中。”

  那老僧道:“你师父跟你说过师祖的法名没有?”狄云道:“没有。”那老僧道:“我法名便叫做‘血刀老祖’。不知怎样,你这小混蛋很讨我欢喜。你跟着师祖爷爷,包管你享福无穷,天下的美貌佳人哪,要哪一个便取哪一个。”

  狄云心想:“原来他是宝象的师父。”问道:“他们骂咱……咱们是‘血刀恶僧’,师……师祖是咱们这一派的掌教了?”血刀老祖笑道:“嘿嘿,宝象这混蛋的口风也真紧,家门来历,连自己心爱的徒儿也不说,咱们这一派是西藏密宗的一支,叫做血刀门。你祖师是这一门的第四代掌教。你好好儿学功夫,第六代掌教说不定便能落在你的身上。嗯,你的腿给人家用马踩断了,不要紧,我给你治治。”

  他解开狄云双腿的伤处,将断骨对准,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些药末,敷在他伤处,说道:“这是本门秘制的接骨伤药,灵验无比,不到一个月,断腿便平复如常。”

  血刀老祖包好狄云的伤腿,回头向水笙瞧瞧,笑道:“小混蛋,这姐儿相貌不差,身材也不坏,是不是?她自称什么‘铃剑双侠’,她老子水岱自居名门正派,说是中原武林中的顶儿尖儿人物,想不到给我血刀老祖手到擒来。嘿嘿嘿,咱爷儿俩要教她老子丢尽脸面,剥光她衣衫,缚在马上,赶着她在北京城里大街上游街,教千人万人都看个明白,水大侠的闺女是这么一副模样。”

  水笙心中怦怦乱跳,吓得只想呕吐,不住转念:“那小的恶僧固恶,这老的更是凶残,我怎样才能图个自尽,保住我躯体清白和我爹爹的颜面?”

  只听血刀老祖又笑道:“说起曹操,曹操便到,救她的人来啦!”狄云心中一喜,忙问:“在哪里?”血刀老祖道:“现在五里之外,嘿嘿,一共有十七骑。”狄云侧耳倾听,隐隐听到东南方山道上有马蹄之声,但相距甚远,连蹄声也若有若无,绝难分辨多寡,这血刀老僧一听,便知来骑数目,耳力实是惊人。血刀老祖又道:“你的断腿刚敷上药,三个时辰内不能移动,否则便会跛了。这一二百里内,没听说有什么大本领之人,这一十七骑追兵,我都去杀了吧。”狄云不愿他多伤武林中的正派人物,忙道:“咱们躲在这里不出声,他们未必寻得着。敌众我寡,师……师祖还是小心些的好。”

  血刀老祖大是高兴,道:“小混蛋良心好,难得难得,师祖爷爷很欢喜你。”他伸手腰间,一抖之下,手中已多了一柄软软的缅刀。刀身不住颤动,宛然是一条活的蛇一般。月光之下,但见这刀的刃锋上全是暗红之色,血光隐隐,极是可怖。狄云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道:“这……这便是血刀了?”血刀老祖道:“这柄宝刀每逢月圆之夜,须割人头相祭,否则锋锐便减,于刀主不利。你瞧月亮正圆,难得有一十七个人赶来给我祭刀。宝刀啊宝刀,今晚你可以饱餐一顿人血了。”

  水笙听着马蹄声渐渐奔近,心下暗喜,但听血刀老僧说得十分自负,似乎来者必死,虽非全信,却也暗自担忧:“爹爹来了没有?表哥来了没有?”

  又过一会,月光下见到一列马从山道上奔来,狄云一数,果然不多不少是一十七骑。但见这十七骑衔尾急奔,迅即经过悬崖下的山道,并没想到要上来查察。水笙提高嗓子,叫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那一十七骑乘客听得声音,立时勒马转头。一个男子大声呼道:“表妹,表妹!”正是汪啸风的声音。水笙待要再出声招呼,血刀老祖伸指一弹,一粒石块飞将过去,又打中了她的哑穴。

  这一十七人纷纷下马,聚在一起低声商议。血刀老祖突然伸手在狄云腋下一托,将他身子托将起来,朗声说道:“西藏密宗血刀门,第四代掌门血刀老祖,第六代弟子狄云在此!”跟着俯身,左手抓住水笙颈后衣服,将她提了起来,说道:“水岱的闺女,已做了我徒孙狄云第十八房小妾,谁要来喝喜酒,这就上来吧。哈哈,哈哈!”他有意显示深厚内功,笑声震撼山谷,远远的传送出去。那一十七人相顾骇然,尽皆失色。

  汪啸风见表妹被恶僧提在手中,全无抗拒之力,又说什么做了他“徒孙狄云的第十八房小妾”,只怕她已遭污辱,只气得五内俱焚,大吼一声,挺着长剑,抢先向悬崖上奔来。其余十六人纷纷呐喊:“杀了这血刀恶僧!”“为江湖上除一大害!”“这等凶残淫僧,实是容他不得。”

  狄云见了这等阵仗,心中好生尴尬,寻思:“这些人都当我是血刀门的恶僧,我便有百口,也是难以分辩。最好他们打死了这血刀老祖,将水姑娘救出,可是血刀老祖若死,我也难以活命。”一时之间,既盼中原群侠得胜,又望血刀老祖得胜,自己都说不出个所心然来。

  血刀老祖极是镇定,浑不以敌方人多势众为事,双手各提一人,一口血刀咬在嘴里,更显得狰狞可畏。待得群豪奔到二十余丈之外,他缓缓将狄云放下,小心不动他的伤腿。等群豪奔到十余丈外之时,他又将水笙放在狄云身旁,一口刀仍是咬在嘴里,双手叉腰,夜风猎猎,鼓动袍袖。

  汪啸风叫道:“表妹,你安好么?”水笙只想大叫:“表哥,表哥!”却哪里叫得出声?但见表哥英俊而关切的脸越奔越近,她心中混和着无尽喜悦、担忧、爱慕、感激之情,只想扑入他的怀中,痛哭一场,诉说这几个时辰中所遭遇的苦难和屈辱。

  汪啸风一心只在找寻表妹,凝目四望,奔跑得便慢了几步,群豪中有七八人奔在他的前面。月光之下,血刀老祖衔刀而立的神情实是凛然生威,群豪奔到离他五六丈处,不约而同的立定了脚步。双方相对片刻,猛听得一声呼喝,两条汉子并肩冲了上来,一使金鞭、一使双刀。两人乃是山西大同府郝家门下的师兄弟,虽是同门学艺,所使兵刃却浑不相同。使金鞭的膂力沉雄,使双刀的则是轻灵飘逸。

  两人冲上数丈,那使双刀的脚步快捷,已绕到了血刀老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呜呜叫喊,同时攻了上来。血刀老祖一闪,避过双刀,躲了几下,一把弯刀始终衔在嘴里,突然间左手抓住刀柄,顺手一挥,已将那使金鞭的劈去半边头颅,杀了一人之后,立时又衔刀在口。那使双刀的又惊又悲,将一对长刀舞得雪花相似,滚动而前。血刀老祖在他刀光中穿来插去,蓦地里右手从口中抽出刀来,一挥之下,已将他劈死。

  群豪齐声惊呼,向后退了几步,但见他口中那柄软刀之上鲜血滴滴流下,嘴角边也沾了不少鲜血。群豪虽是惊怒,但敌忾同仇,毫不畏惧,叱喝声中,四个人分从四角攻了上去。血刀老祖向西斜走,四人发足追赶,口中又叫又骂,余人也是蜂拥而上。只追出数丈,四人的脚下已分出快慢,两人在前,两人在后。血刀老祖忽地停步,回身一冲,红光闪动,先头两人已然命丧刀下。后面两人略一迟疑之际,血刀已然扣颈,霎时间身首异处。

  狄云躺在草丛之中,见他顷刻间连毙六人,武功之诡异,手法之残忍,实是不可思议,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此杀法,余下一十一人只怕片刻之间便被他杀得干干净净。”忽听得一人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里?”正是“铃剑双侠”中的金童剑汪啸风。

  银姑剑水笙便躺在狄云的身旁,只是被血刀老祖点了哑穴,叫不出声,心中却在大叫:“表哥,我在这里。”汪啸风弯腰疾走,在草丛中拨寻。忽然间山风拂处,将水笙的一角袍卷了起来。汪啸风大叫:“在这里了!”扑将上来,一把将水笙抱起。水笙喜极流泪险险晕了过去。汪啸风只叫:“表妹,表妹!你在这里!”紧紧的抱住了她。他二人劫中重逢,什么礼仪规矩,汪啸风是全然忘了。

  他又问:“表妹,你好么?”见水笙不答,心下起疑,将她放下身腰。水笙脚一着地,身子便往后仰。汪啸风也擅于点穴之技,忙伸手在她腰间和腿侧三处穴道之上,推宫过血,解了她封闭的穴道。水笙叫道:“表哥,表哥。”

  狄云当汪啸风一走近身来,便知情势凶险,乘着他给水笙推解穴道之际,悄悄爬了开去。水笙为人甚是精细,听得草中簌簌有声,想起狄云对自己的侮辱,指着他的身子,对汪啸风道:“快,快,杀了这恶僧。”这时汪啸风的长剑已还入鞘中,一听此言,刷的一声拔了出来,剑势如风,疾刺而出。

  狄云听得水笙叫唤,早知不妙,没等长剑递到,急忙向外一个打滚,幸好处身的所在正是一个斜坡,顺势便滚了下去。汪啸风跟着又是一剑刺去,眼见便要刺中,突然当的一声响,虎口一震,眼前红光闪动。他的武功比水笙可高得多了,百忙中不及细想,顺手使出来的便是数式“孔雀开屏”,将长剑舞成一片剑屏,挡在身前。但听得叮叮当当,刀剑相交之声密如联珠,只是一瞬之间,便已相撞了三十余声。原来汪啸风的剑法已颇得乃师水岱的真传,这套“孔雀开屏”翻来覆去共有九式,他平时练得纯熟,此刻性命在呼吸之间,敌人的刀招来得迅捷无比,哪里还说得上见招拆招?他使这一套“孔雀开屏”,便似是出于天性一般。血刀老祖连攻三十六刀,一刀快似一刀,居然尽数给他挡了开去。

  群豪只瞧得目为之眩,这时十七人中又有三人已被血刀老祖所杀,剩下的连水笙在内也只九人。众人都是手心中捏一把冷汗,心想:“究竟铃剑双侠名不虚传,只有他挡得住血刀恶僧快如闪电般的急攻。”其实血刀老祖只须刀招放慢,跟上正正式式的拆上十余招,汪啸风非命丧血刀之下不可,总算血刀老祖一时没想到他这套专取守势的剑招乃是练熟了的一路刀法,一味的加力强攻。

  群豪都想并力上前,将血刀老祖乱刀分尸,只是两人斗得实在太快,哪里插得下手去?水笙关心表哥安危,虽是手酸脚软,也不敢再多等待,俯身从地下死尸的手里取过一柄长剑,当即上前夹攻。她和表哥平时联手攻敌,打法甚是纯熟,汪啸风挡住了血刀老祖的全部攻势,水笙的剑便向敌人的要害刺去。

  血刀老祖数十招拾夺不下汪啸风,心下焦躁起来,猛地里一声大吼,右手仍是血刀挥舞,左手却去空手抓他的长剑。

  汪啸风大吃一惊,加快挥剑,只盼将他手指削断几根,不料血刀老祖的左手竟似不怕剑锋,或弹或压,或挑或按,竟将他的剑招化解了大半,这么一来,汪啸风和水笙立时险象环生。群豪中一个老者瞧出势头不对,知道今晚“铃剑双侠”若再丧命,余下的没一人能活着离开此处。他大声叫道:“大伙儿并肩子上啊,一鼓作气,跟他拚到底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角上有人长声叫道:“落花流水!”跟着西方也有人应道:“落花——流水。”这“流水”两字尚未唱完,西南方有人吟道:“落花——流水。”这三个人分处三方,高吟之声也是或豪放,或悠扬,但显然均是中气充沛,内力甚高。血刀老祖听了这三人的呼声,心中一惊:“却从哪里钻出这三个高手来?从声音中听来,每一个人的武功恐均不在我下,要是三人联手夹攻,那可不易对付。”

  他心中寻思应敌之策,手上刀招却是毫不迟缓,猛听得南边又有一人高声叫道:“落花流水——”他是将“落花流水”的第四个“水”拖得特亮,声音滔滔,有如长江大河一般。水笙大喜,叫道:“爹爹,爹爹,快来!”群豪中有人喜道:“江南四老同时到啦,落花流水!哈……”他那哈哈大笑只笑出一个“哈”字,胸口鲜血激喷,已被血刀老祖一刀砍中。

  血刀老祖听得又来一人,而此人竟是水笙之父,猛地想起一事:“曾听我徒儿善勇说道,中原武林中武功最厉的,除了丁典之外,有甚么北四怪,南四老。北四怪叫甚么‘风虎云龙’,南四老则是‘落花流水’。当时我听了说嗤之以鼻,心想外号儿叫作‘落花流水’,还能有什么好脚色?可是听这四个家伙的应和之声,却着实有点鬼门道。”

  他寻思未定,只听得四人同时发声,“落花流水”之声,从四个不同方向传来,只震得山谷鸣响。血刀老祖听那声音,那四大高手知离开尚远,最远的尚在五里之外,但若发力将眼前的九人诛却,那四人一包围,脱身可就不易。他撮唇作啸,长声呼道:“落花流水,我打你们个落花流水!”手指弹处,铮的一声,水笙手中长剑被他弹中刀锋,拿控不定,长剑直飞起来。

  血刀老祖叫道:“狄云,预备上马,咱们可要少陪了。”狄云答应不出,心中好生为难,要是和他同逃,难免陷溺越来越深,将来无可收拾。但若留在此处,那是立时便会被众人斩成碎块,说半句话来分辩的余裕也无。只听血刀老祖又叫:“徒孙儿,快牵了马。”狄云转念已定:“眼前总是逃命要紧。别人是否误会,那里管得了这许多?”等到血刀老祖第三次呼叫,便即答应,拾起地下一根花枪,左手支撑着,走下坡去牵了两匹坐骑。

  一个使杆棒的大胖子叫道:“不好,恶僧想逃,我去阻住他。”一抽杆棒,便向马匹旁赶来。血刀老祖道:“嘿,你去阻住他,我来阻住你。”血刀挥处,那胖子连人带棒,断为四截,余人见到他如此惨死,忍不住骇然而呼。血刀老祖原是要吓退众人的牵缠,回过长臂,拦腰抱起水笙,撒腿便向牵着坐骑的狄云身前奔来。

  水笙急叫:“恶僧,放开我,放开我!”伸拳往他背上急擂,可是她剑法不弱,拳头却是出手无力,血刀老祖皮粗肉厚,给她粉拳捶上几拳浑然不觉,长腿一迈便是半丈,连纵带奔,几个起落,已经到了狄云身旁。

  汪啸风将那套“孔雀开屏”使发了性,一时收不住招,仍是“东展锦羽”、“西剔翠翎”、“南迎艳阳”、“北回晨风”、一式式的使动。他见水笙再次被掳,狂奔追来,手中长剑虽是不停,却已使得不成章法。

  血刀老祖将狄云一提,放上了黄马,又将水笙放在他的身前,低声说道:“那些鬼叫的家伙乃是劲敌,非同小可。这女娃儿是人质,别让她跑了。”说着一跃上了白马的马背,纵骑向东驰去。只听得“落花流水,落花流水”的呼声,渐渐叫近,有时是一人单呼,有时却是两人、三人、四人齐声呼叫。

  水笙大叫:“表哥,表哥!爹爹,爹爹!快来救我。”可是眼见得表哥又一次远远的落在马后。“铃剑双侠”的坐骑黄马和白马乃是千中挑、万中选的大宛骏马。平时他二人以此傲自,只觉坐骑脚程之快,力气之长,从未遇过敌手,这时为敌所用,畜生无知,仍是这般疾驰快跑,马越快,离得汪啸风越加远了。汪啸风眼看追赶不上,口中不住的呼叫:“表妹,表妹!”

  一个高呼“表哥”,一个大叫“表妹”,声音哀凄,狄云听在耳中,极是不忍,只想将水笙推下马来,但想到血刀老祖之言:“来的乃是劲敌,非同小可,这女娃儿是人质,别让她跑了。”只怕放走水笙,血刀老祖会大大发怒,此人残忍无比,杀了自己如宰鸡犬,又想如给水笙之父等四位高手追上了,自己多半会冤冤枉枉的送命。

  他一时犹豫难决,听得水笙高叫表哥之音已是声嘶力竭,心中突然一酸:“他二人情深爱重,被人活生生的拆开。我和戚师妹……嘿,我和戚师妹,何尝不是这样,可是,可是她几时像水姑娘对她表哥那样待我,?”想到此处,不由得伤心,心道:“你去吧!”伸手一推,将她推下了马去。

  不料血刀老祖虽然在前带路,时时留神后面坐骑上的动静,忽听得水笙大叫之声突停,跟着“啊哟”砰的一声,掉在地下,还道狄云断了一腿,制她不住,当即兜转马头。

  水笙身子落地,轻轻一纵,已然站直,当即发足向汪啸风奔去。两人此时相距已有五十余丈,一个自西而东,一个自东而西,越跑越近。一个叫:“表哥!”一个叫:“表妹!”都是说不出的欢喜,又是说不尽的惊慌。

  血刀老祖微笑道:“让她空欢喜一场。”勒住马头,由得他二人渐渐接近,等到汪啸风和水笙相距已不过二十余丈,他双腿一夹,一声呼啸,向水笙背后追上去了。

  狄云大怒,心中只叫:“快跑,快跑!”对面剩下的几个死里逃生的汉子,见血刀老祖口中衔着血刀,纵马冲来,也是齐声呼叫:“快跑,快跑!”

  水笙听得背后马蹄之声越来越近,但两人发力急奔,和汪啸风之间相距也是越来越近。她奔得胸间几乎要炸裂了,膝弯发软,随时都会摔倒,但还是勉强支撑。

  她似乎觉得到白马的呼吸喷到了她的背心,听得血刀老祖狞着说道:“逃得了么?”水笙伸出双手,汪啸风还在两丈以外,血刀老祖的左手却已搭上了她的肩头。

  她一声惊呼,正要哭出声来,只听得一个熟悉而慈爱的声音叫道:“笙儿别怕,爹来救你了!”

  水笙听得那声音,正是父亲水岱到了,心中一喜,精神陡长,脚下不知从那里生出一股力气,一纵之下,向前飘出丈余,血刀老祖已搭在她肩头的手掌,竟尔被她摆脱。汪啸风向前一凑,两人左手已拉着左手。汪啸风右手长剑舞出一个剑花,心下暗道:“天可怜见,师父及时赶到,那便不怕那淫僧恶魔了。”

  血刀老祖嘿嘿冷笑声中,血刀递出。汪啸风见那血刀红影闪闪,急挥长剑去格,突见那血刀迎风弯转,竟如一根软带一般,顺着剑锋曲了下来,刀头削向他的手指。汪啸风若不放手撤剑,一只手掌立时便废了。百忙中他变招也真迅捷,掌心劲力一吐,长剑向敌人飞掷过去。血刀老祖左指弹处,将长剑向西首飞奔而至的一个老者弹出,右手中的血刀更向前伸,直砍汪啸风面门。汪啸风仰身相避,不得不放开了拉着水笙的手掌。血刀老祖左手一抄,已将水笙身子抄起,横放在马鞍之上。他并不拉转马头,仍是向前直驰,冲向前面中原群豪。

  拦在道中的几条汉子见血刀老祖驰马冲来,齐声发喊,散在两旁。血刀老祖口中发出荷荷怪声,纵马兜了个圈子,向狄云奔去。突见左首灰影一闪,长剑上反射的月光耀眼生花,一条冷森森的剑光点向他的胸口。血刀老祖回刀一掠,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只震得虎口隐隐发麻,心道:“好强的内力。”便在此时,右首又有一柄长剑递到,这柄剑的势道来得好奇,剑尖划成大大小小的一个个圈子,竟看不清他剑招要指向何处。血刀老祖又是一惊:“太极剑的名家到了。”

  他劲透右臂,血刀也挥成一个圆圈,刀圈和剑圈一碰,当当当数声,火花迸溅。对方喝道:“好刀法!”向旁飘开,却是个身穿杏黄道袍的道人。血刀老祖叫道:“你剑法也好!”左首那人喝道:“放下我女儿!”剑中夹掌,掌中夹剑,两股劲力一齐推到。

  狄云远远看着血刀老祖又将水笙掳到,这时却受二人左右夹击。左首那老者白须如银,相貌俊雅,口口声声喝叫“放下我女儿”,自是水笙之父水岱了。只见血刀老祖每接他一剑,身子便晃了一晃,显然内力不如他强,只见西边山道上又有两人奔来,身形快捷如风,显然也是极强的高手。狄云心想:“待得那二人赶到,四个人一合围,血刀老祖定然不敌,非死即伤。我还是及早逃命吧!”可是转念又想:“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早被那汪啸风一剑杀了。忘恩负义,只顾自身,非大丈夫之所为。”正犹豫间,忽听得血刀老祖大声叫道:“还你的女儿吧!”手一扬,将水笙的身子凌空抛起,越过水岱头顶,向狄云掷了过来。

  这一下谁都大出意料之外,水笙身在半空固然是尖声惊呼,旁人也是不约而同的一齐大叫起来。狄云见她向自己飞来,势道劲急,若不接住,只怕落地受伤,忙伸出手去,张臂抱住。这一掷力道本重,幸好狄云身在马上,大半力道由马匹承受了去。血刀老祖将水笙掷出之时,已先点了她的穴道,是以她只有听任摆布,无力反抗,口中却大叫:“小恶和尚,快放开我!”

  血刀老祖向水岱疾砍两刀,又向那老道猛砍两刀,都只攻不守,极凌厉的招数,口中叫道:“狄云乖孩儿,快逃,快逃,不用等我。”狄云迷迷惘惘的手足无措,但见汪啸风和另外数人各挺兵刃,大呼“杀了这小淫贼”,快步赶来,而血刀老祖又在连声催促:“快逃,快逃!”心想:“逃命要紧!”一提缰绳,便纵马冲了出去。本来他和血刀老祖是向东逃,这时慌慌张张,反而向西驰去。

  血刀老祖一口血刀越使越快,一团团红影笼罩了全身,笑道:“我要陪你的美貌女儿去,不陪你这糟老头儿了。”双腿一挟,胯下坐骑腾空而起,向前跃出。水岱情急,不愿多跟他纠缠,施展“登萍渡水”轻功,身子便如在水上飘行一般,御尾追向狄云。可是狄云所乘的,正是水岱当年化了五百余两银子购来的大宛良马,脚程之快,除了血刀老祖所乘的那匹白马,当世罕有其伦。
  黄马背上虽乘着两人,水岱却兀自追赶不上。他大叫:“停步,停步!”那马识得他声音,但背上狄云正在提缰力推,竟是不肯停步。水岱叫道:“小恶僧,你再不停步,老子把你斩成十七八块!”水笙叫道:“爹爹,爹爹!”水岱心痛如割,叫道:“孩儿别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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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刀老祖和狄云快奔一阵,将追敌远远抛在后面,料知已追赶不上,生怕跑伤了坐骑,这才按辔徐行。血刀老祖没口子称赞狄云有良心,明知情势危急,仍是不肯先逃。狄云只有苦笑,斜眼看水笙时,见她脸上神色是恐惧中混着鄙夷,知她痛恨自己已达极点,这件事反正无从解释,心道:“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要骂我淫僧恶贼,尽管大骂便是。”

  血刀老祖道:“喂,小妞儿,你爹爹的武功很不坏啊!嘿嘿,可是你祖师爷比你爹爹又胜一筹,他出尽了吃奶的力气,仍是拦不住我。”水笙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并不作声。血刀老祖道:“另外使剑的老道,是什么人?是‘落花流水’中的哪一个?”水笙打定了主意,不管他问什么,总是给他个不瞅不睬。血刀老祖笑道:“徒孙儿,女人家最宝贵的是甚么东西?”狄云吓了一跳,心道:“这老和尚是要玷污水姑娘的清白么?我怎么相救才好?”口中只得道:“我不知道。”血刀老祖道:“女人家最宝贵的,是她的脸蛋。她不回答我的说话,我用刀在她脸上横划七刀,竖砍八刀,叫做‘横七竖八’,你说美是不美?”说着刷的一声,将本已盘在腰间的血刀擎在手中。

  水笙是个极为烈性的女子,既是不幸落入了这两个“淫僧”手中,早就拚着一死,不再打侥幸生还的主意,虽然女子爱美乃是天性,想到自己一张白玉无瑕的脸蛋要被这恶僧划得横七竖八,忍不住打个寒噤,但转念又想,他若毁了自己容貌,说不定倒可保得身子清白而死,反而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血刀老祖将一把弯刀在她脸边晃来晃去,威吓道:“我问你那老道是谁?你再不答话,我第一刀便划将下来了。你答不答话?”水笙怒道:“呸!你快杀了姑娘!”血刀老祖右手一落,红影闪处,在她脸上割了一刀。狄云“啊”的一声轻呼,不忍观看。水笙已自晕了过去。血刀老祖哈哈大笑,催马前行。狄云忍不住低头瞧水笙时,只见她粉脸无恙,连一条痕印也无,不由得心中一喜,原来血刀老祖刀法之精,实已到了从心所欲,不差厘毫的地步。适才这一刀那刀锋从水笙颊边一掠而过,只割下她鬓边的几缕秀发,面颊却是绝无损伤。

  水笙悠悠醒转,眼泪夺眶而出,一眼见到狄云的笑容,更是气恼,骂道:“你……你……你这幸灾乐祸的坏……坏……坏人。”她本想用一句最厉害的话来骂狄云,但她平素行止有礼,谈吐斯文,从来不说粗俗的言语,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什么凶狠的句子来。血刀老祖弯刀一晃,喝道:“你不回答我,第二刀又割将下来了。”水笙心想反正一刀已然割了,再割几刀也是一样,叫道:“你快将我杀了,快将我杀了!”血刀老祖狞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刷的一刀砍将下去,又从她颊边掠过。

  这一次水笙却没失去知觉,但觉颊上微微一凉,又并不感到疼痛,又无鲜血流下,才知血刀老祖乃是恐吓自己,原来脸颊无损,忍不住呼了一口长气。

  血刀老祖向狄云道:“乖徒孙,爷爷这两刀砍得怎么样?”狄云道:“神乎其技,当真了得!”他这称赞倒确是由衷之言。血刀老祖道:“你要不要学?”狄云心念一动:“我正想不出法子来保全水小姐的贞洁,若是我缠住老和尚要学武艺,令他全心全意的教我,不起邪念,再慢慢的想法子搭救。但要他一心一意的教我,那我须得讨他欢喜,用心学艺才是。”便道:“祖师爷爷,你这血刀上的功夫,徒孙儿羡慕得了不得,你得教我几招,免得我日后遇上她表哥之流的小辈,又受他欺侮。”他天性诚实,生平不作谎语,这时为了救人,这句“祖师爷爷”一叫,自己也觉肉麻,不由得满脸通红。

  水笙“呸”了一声,骂道:“不要脸,不害羞!”血刀老祖大是开心,道:“我这血刀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领会,好吧,我先传你这招‘批纸削腐’的功夫。你习练之时,先用一百张一叠薄纸,放在桌上,一刀横削过去,将这叠纸上的第一张批了下来,可不许带动第二张。然后第二刀批第二张纸,第三刀批第三张纸,直到第一百张纸批完。”水笙是少年人的心性,忍不住插口道:“吹牛!”

  血刀老祖笑道:“你说吹牛,咱们就试上一试。”伸手到她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水笙微微吃痛,叫道:“喂,你干什么?”血刀老祖并不理会,将那根头发放在她的鼻尖之上,纵马向前快奔。其时水笙蜷曲着身子,横卧在狄云身前的马背上,见血刀老祖将头发放在自己鼻尖上,微感麻痒,不知他捣什么鬼,正要张嘴呼气,将头发吹开,只听血刀老祖叫道:“别动,瞧清楚了!”他勒转马头,回奔过来,双马相交,一擦而过之时。水笙只觉眼前一红,鼻尖微凉,那根头发已不知去向。只听得狄云大叫:“妙极!妙极!”血刀老祖伸过血刀,但见刀刃上平平放着那根头发。血刀老祖和狄云都是光头,这根柔软的长发自是水笙之物,再也假冒不来。水笙又惊又佩,心想:“这老和尚武功真高,刚才他这一刀,若是高得半分,这根头发便批不到刀上,若是低得半分,我这鼻尖便给他削平了。他驰马挥刀,那比之批薄纸什么的,更是难上百倍。”

  狄云要讨血刀老祖喜欢,谀词滚滚而出。水笙亲身领略到这血刀神技,听到狄云的恭维,倒也不觉如何过分,只是觉得这人为了讨好祖师,马屁拍到这种地步,人格可太过卑鄙。

  血刀老祖勒转马头,又和狄云并骑而行,说道:“那‘削腐’呢,是要用一块豆腐,放在木板之上,一刀刀,削薄它,要将一寸厚的一块豆腐削成一百片,每一片都是完整不破,这一招功夫便算初步小成了。”狄云道:“那还只是初步小成?”血刀老祖道:“当然了!你稳稳的站着削豆腐难呢,还是在这妞儿鼻尖上驰马削头发难,哈哈,哈哈!”狄云又恭维道:“祖师爷爷天赋奇才,不是常人所能及的,徒孙儿只要练到祖师爷爷十分之一的功夫,也就心满意足了!”血刀老祖哈哈大笑,水笙则骂:“肉麻,卑鄙!”

  自来拍马屁的言语第一句最难出口,要狄云这老实人说这些油腔滑调之言,原是说来不像,,但说得多了,居然也顺溜起来,好在血刀老祖确有人所难能的武功,狄云这些赞誉,倒也不是违心之论,只不过依他本性,决不肯如此宣之于口而已。

  血刀老祖说道:“你资质不错,只要肯下苦功,这功夫是学得会的。好,你来试试!”说着伸手又拔来了水笙一根头发,放上她的鼻尖之上。水笙大惊,一口气便将那根头发吹开,叫道:“这小和尚不会的,怎能让他胡试?”血刀老祖道:“功夫不练就不会,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两次不成便练他个十次八次!”说着又拔了她一根头发,放在她的鼻尖,将血刀交给狄云,道:“你试试看!”

  狄云从血刀老祖手中将那柄血刀接了过来,向横卧在身前的水笙瞧了一眼,只见她满脸都是愤恨恼怒之色,但眼光之中,却终于流露出了恐惧的神气,她知道狄云从未练过这种精妙之极的武功,如果照血刀老祖的模样,将这样一柄利刃从自己鼻尖上掠过,别说鼻子被他一刀削去是必然无疑,多半脑袋要给他劈成两半。她心下自慰:“这样也好,死在这小恶僧的刀下,胜于受他二人的侮辱。”话虽如此,想到真的要死,却也不免害怕。

  狄云灵机一动,向血刀老祖道:“祖师爷爷,这一刀劈出去,手劲须得怎样?”血刀老祖道:“腰运于肩,肩通于臂,臂须无劲,腕须无力。”接着便解释什么叫做“腰运于肩”,什么叫做“肩通于臂”,跟着取过血刀,说明什么是“无劲胜有劲”,“无力即有力”。说得虽难似玄妙,实则含有至理。狄云听得连连点头,道:“只可惜徒孙受人陷害,穿了琵琶骨,割断手筋,再也使不出力来。”

  血刀老祖问道:“怎样穿了琵琶骨?割断手筋?”狄云道:“孩儿给人拿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血刀老祖呵呵大笑,和他并骑而行,叫他解开衣衫,露出肩头,果见他肩骨下陷,两边琵琶骨上都有铁链穿过的大孔,伤口尚未愈合,而右手手指被截,臂筋被割,就武功而言,可说是成了个废人,至于他被“铃剑双侠”纵马踩断腿骨,还不算在内。狄云心想:“我伤得如此惨法,亏你还笑得出来。”

  血刀老祖笑道:“你伤了人家多少闺女,嘿嘿,小伙子一味好色贪花,不顾身子,这才失手,是不是?”狄云道:“不是。”血刀老祖笑道:“老实招来!你给人拿住,送入牢狱,是不是受了女子之累?”狄云一怔,心想:“我被万震山的小妾陷害,说我偷钱拐逃,那果然是受了女子之累。”不由得咬着牙齿,恨恨的道:“不错,这贱人害得我好苦,终有一日,我要报此大仇。”水笙忍不住插口骂道:“你自己做了许多坏事,还说人家累你。这世界上的无耻之尤,以你小贼为首。”

  血刀老祖笑道:“这小妞儿好大的胆子,孩儿,你将她全身衣衫除了,剥得赤条条地,咱们这便‘淫’给她看看,瞧她还敢不敢骂人。”狄云应了一声:“是!”水笙怒骂:“小贼,你敢?”其实此刻她丝毫动弹不得,狄云倘若是轻薄之徒,依看血刀老祖之言而行,水笙又有什么法子抵抗?这“你敢”两字,也不过是虚声恫吓而已。

  狄云见血刀僧斜眼淫笑,眼光不住在水笙身上转来转去,显是不怀好意,心下盘算:“如何方能移转他的心里,别尽打这姑娘的主意?”随口问道:“师祖爷爷,徒孙这块废料,还能练武功么?”血刀老祖道:“那有什么不能?便是两只手两只脚一齐斩断,也能练我血刀门的功夫。”狄云叫道:“那可好极了!”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按缰徐行,这时转到了一条大路之上。忽听得锣声当当,跟看丝竹齐奏,迎面来了一队迎亲的人众,一共是四五十人,簇拥着一顶花轿。轿后一人披红戴花,服色光鲜,骑了一匹白马,便是新郎了。

  狄云一拨马头,让在一旁,心中惴惴,生怕给这一干人瞧破了行藏,血刀老祖却纵马向迎亲的人众冲了过去。众人大声吆喝:“喂,喂!让开,干什么的?”“臭和尚,人家做喜事,你还不避开?”

  血刀老祖冲到迎亲队之前两丈之处,勒马停住,双手叉腰,笑道:“喂,新娘子长得怎么样,俊不俊啊?”迎亲队中一条大汉从从花轿中抽出一根轿杠,抢出队来,声势汹汹的喝道:“狗贼秃,你活得不耐烦了?”那根轿杠比手臂还粗,有一丈来长,他双手横持,倒真的威风凛凛。

  血刀老祖向狄云笑道:“你瞧清楚了,这又是一路功夫。”身子向前一探,血刀颤动,刀子便如一条赤练蛇一般,迅速无伦的在那轿杠上自左而右爬行而过,他一收刀,哈哈大笑。

  迎亲队中有人喝骂:“老贼秃,拦在花轿面前,当真的不吉利!”骂声未绝,那手持轿杠的大汉“啊哟”一声,叫出声来。只听得拍、拍、拍、拍一连轻响,一块块两寸来长的木块掉在地下,他双手所握,也只是两块数寸长的木块。原来适才这顷刻之间,一根长达丈许的轿杠,已被血刀老祖批成了数十截,手法之快之奇,直如魔术一般,纵然是武林高手,也必惊异,迎亲队中一干常人,自是瞪目结舌,霎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血刀老祖哈哈大笑,血刀直一下,横一下,登时将那大汉剖成四截,喝道:“我要瞧瞧新娘子,是给你们面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众人见他青天白日之下在大道之上如此行凶,无不吓得魂飞魄散。胆子大的,发一声喊,四散走了,一大半人却是脚都软了,有的人连尿屎也吓了出来,哪敢动弹?血刀老祖朝血刀一晃,已将花轿的帷幕割掉,左手抓住新娘的胸口,将她拉了出来。那新娘尖声嘶叫,没命的挣扎。

  血刀老祖血刀一挑,将新娘遮在脸前的霞披削去,露出她惊惶失色的脸来。但见这新娘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还是个孩童模样,相貌也很丑陋。血刀僧呸的一声,一口痰往那新娘身上吐去。说道:“这样丑怪的女子,做什么新娘!”血刀一晃,竟将新娘的鼻子割了下来。

  那新郎僵在马上,只是瑟瑟发抖,血刀老祖叫道:“孩儿,再瞧我一门功夫,这叫做‘呕心沥血’!”说着手一扬,那血刀脱手飞出,一溜红光,迳向那马上的新郎射去。血刀老祖这刀一脱手,随即纵马向那新郎冲去,快马绕过新郎,突然间飞身跃出,反手一抄,又将血刀抄在手中。狄云和水笙瞧那新郎时,只见他胸口穿了一洞,血如喷泉,身子慢慢垂下,倒撞下马,原来那血刀穿过他的身子,又给血刀老祖接在手里。

  狄云一路上敷衍血刀老祖,一来他害怕,二来他救了自己性命,于己有恩,总不免有感激之意,虽然明知他作恶多端,不是好人,但并没亲眼见到,自是隔了一层。此刻见他割伤新娘,又连杀二人,这三人和他毫不相识,竟然下此毒手,不由得气愤填膺,大声叫道:“你……你怎可如此滥杀无辜?这些人碍着你什么事了?”血刀老祖一怔,笑道:“我生平就爱滥杀无辜。要是有罪的才杀,世上哪有这许多有罪之人?”说到这里,血刀一扬,又砍去迎亲队中一人的脑袋。

  狄云大怒,拍马上前,叫道:“你……你不能再杀人了。”血刀老祖笑道:“小娃儿,见到流血就怕,是不是?那有什么屁用?”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有数十人自远追来。有人长声叫道:“血刀老祖,你放下我女儿,咱们两下罢休,否则你便逃到天边,我也追你到天边。”听来马蹄之声尚远,但水岱这长声呼叫,却是字字清晰,足见他内力充沛,非同小可。水笙低声道:“是爹爹!”又听得四个人的声音齐声吟道:“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

  这四人嗓音各各不同,或苍老,或雄壮,或悠长,或高亮,但内力之厚,各擅胜场。血刀老祖皱起眉头,骂道:“中原的狗贼,偏有这许多臭张致!”

  只听水岱又道:“你武功再强,决计难敌我‘南四奇’落花流水的联手相攻,你将我女儿放下,大丈夫言出如山,不再追你就是。”

  血刀僧心下寻思:“适才已见识过水岱和那老道的功夫,一对一相斗,我决计不惧。他二人联手,我便是输多赢少,非逃不可。他三人联手,我是一败涂地,逃也逃不走了。四人联手攻我,血刀老祖死无葬身之地。嘿嘿,这些中原江湖中人,说话有什么信用?掳着这妞儿为质,尚有腾挪余地,一将她放走,那是给他们占尽上风的局面了!”当下一声吆喝,一鞭往狄云所乘的马臀上抽去,左手牵了那新郎的坐骑,向西奔驰,回过头来,口中唸唸有辞。

  狄云和水笙听不见他说些什么,水岱等一干人却听得一个怪异之极的声音从空中传来:“水老爷子,血刀门的两掌门人已做了你的女婿。第四代掌门是你的女婿,第六代掌门也是你女婿。丈人追女婿,口水点点滴滴,妙极,妙极!”原来这又是血刀门一项阴邪的内功,声音远送,叫人听在耳里,心意烦乱,怒发如狂,等到真的交战,功力便打了个大大的折扣。

  别说他声音中的另有蛊惹人的邪术,单是这几句话,水岱便是气得心胸几乎炸破。他明知血刀门的恶僧奸淫烧杀,无恶不作,这种坏事他说得出做得到,师徒二人一同污辱自己女儿,在他血刀门乃是事属平常。别说真有其事,单是这几句话,便教他顔面无光。一个称霸中原数十年的老英雄,今日竟受如此挫折,若不将血刀师徒碎尸万段,日后如何做人?当下催马力追。只是各人胯下的坐骑均不及血刀老祖和狄云所乘的两匹大宛名驹良骏,说什么也追赶不上。

  这时随着水岱一齐追赶的,除了和水岱齐名,并称“南四奇”的陆、花、刘三老之外,尚有中原三十余名好手,这些好手或为镖局中的著名镖客,或为名门派的掌门,或为武林隐逸,或为帮会首脑。原来血刀门的恶僧最近在湖广一带闹得天翻地覆,不分青红皂白的做案,将中原白道黑道所有的人物尽都得罪了。这一动公愤,大伙儿都追了下来,均觉这不单单是助水岱夺还女儿而已,若不将血刀门这老少二恶僧杀了,所有中原的武林人士均是气愤难平。

  群豪一路追来,每到一处州县市集,便设法换马。群豪换马不换人,在马背上嚼吃干粮,喝些清水,便又急追。

  血刀老祖虽然意示闲暇,仗着坐骑神骏,遇到茶铺饭馆,往往还打尖休息,但住宿过夜却终究不敢。便因中原群豪追得甚紧,水笙这数日中终于保得清白。

  如此数日过去,已从湖北追到了四川境内。群豪与巴蜀英侠向来声气相通。川东武林人物一听到讯息,纷纷率马搬兵,加入追赶。待到川中渝州一带,川中豪杰不甘后人,又都参与其事,巴蜀的豪杰与此事并非切身相关,反正有胜无败,正好凑凑热闹。待过得渝州,追赶的人众已逾百数。四川武人有钱者多,大批骡马跟随其后,运送衣被粮食。只是得到讯息之人,都已在血刀老祖与狄云、水笙之后,只能随后追赶,却不及迎头拦截。那些西蜀武人慰问一番之后,都道:“唉,早知如此,我们拦在当道,说什么也不放那老少两个淫僧过去。”水岱口中道谢,心下却甚忿怒:“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凭你们这几块料,能拦得住那老少二僧?”

  这一前一后的追逐,转眼间将近二十日,血刀老祖几次想转入岔道,将追赶者撇下。但中原群豪之中,有一人乃是来自关东的马贼,善于追踪之术,不论血刀老祖如何绕道转弯,他总是能衔尾追至。但这么一来,一行人越走越荒僻,深入了川西的崇山峻岭之中。群豪均知血刀老祖是想逃回西藏老家,一到了他的老巢,血刀门本门喽啰不少,再加上奸党淫朋,势力着实雄大,那时再和中原群豪一战,有道是强龙不斗地头蛇,鹿死谁手,那就不能说了。

  群豪越追越是焦急,这一日中午时分,群豪追上了一条陡削的山道,忽见一匹黄马,倒毙在道旁,正是汪啸风的坐骑。水岱和汪啸风大喜,齐声大叫:“贼子倒了一匹坐骑,咱们快追,淫僧逃不掉啦!”

  叫喊声中,忽见隔着一条深沟的对面峰上,一大片白雪滚将下来。

  群豪身处之地,乃是西川极西,更向西行,便是藏边。当地已属大雪山山脉,地势高峻,寒风彻骨那是不必说了,最难受的是人:心跳气喘,除了内功特高的数人之外,余人均感周身疲乏,恨不得躺下来休息他几个时辰。只是参与追逐之人,个个颇有名望来头,谁都不肯示弱,以至坏了一世的声名。这几日中,极大多数人已萌退志,若是有人倡议罢手不追,只怕有一大半人便要归去。尤其是川东、川中的豪杰之中,颇有一些养尊处优的富室子弟,武功虽是不差,却吃不起这等苦头。

  这时见到血刀老祖所乘的坐骑黄马倒毙于地下,料得敌人再也无法逃远,人人精神为之一振。那知天有不测风云,便在此时,突见西北角山头上有一片白雪滚了下来。

  一名川西的老者叫道:“不好,要雪崩,大伙儿退后!”话声未毕,但听得雷声隐隐,山头上滚下来的积雪更加多了。群豪一时不明所以,七张八嘴的叫道:“那是什么?”“雪崩有甚么要紧?大伙儿快追!”“快!快!抢过这条山岭再说。”

  只隔得片刻,隐隐的雷声已变作轰轰隆隆、震耳欲聋的大响。众人这时才感害怕。那雪崩初起时相距甚远,但从高峰上一路滚将下来,每过一尺之地,便挟了大量积雪加入,以致声势越来越大,到得半山,当真如群山齐裂、怒潮骤至一般,说不以尽的可怖可畏。

  群豪中几个人发一声喊,拨转马头便向后奔,余人听着那山崩地裂的巨响,似觉头顶的天也塌了,一齐压将下来,只吓得心胆俱裂,无不催马快奔。有几匹马吓得呆了,竟然不会举足,马背上的乘客见情势不对,只得跃下马背,展开轻功急驰。

  但雪崩之至,比之马驰人奔更加迅捷,顷刻之间便已滚到了山下,七八个逃得较慢之人都被压在数十万石的白雪之中,连叫声都被白雪淹没,任他武功再高,那也是半点施展不出了。纵然英雄盖世,又如何凶得过了天地间的奇变?

  群豪直逃过一条山坡,那滚下来的积雪被山坡挡住,这才惊魂稍定。但见山上的白雪兀自如山洪暴发,河堤陡决,滚滚不绝的冲将下来,瞬息之间便将山道谷口封住了,堆高数十丈,若非飞鸟,万难越过。

  众人纷纷议论,都说血刀老祖师徒二人恶贯满盈,葬身于千丈积雪之中,自是人心大快,只是死得太过容易,倒是便宜他们了,更累得如花似玉的水笙和他们同死。当然也有人惋惜相识的朋友死在积雪之下,但各人大难不死,谁都庆幸逃过了灾难,为自己欢喜之情,远过痛惜朋友之死,这是人之常情,那也不必深责。各人心神稍定,检点人数,一共少了一十二人,其中有“铃剑双侠”之一的汪啸风,以及南四奇“落花流水”四人。水岱关心爱女,汪啸风牵挂爱侣,自是奋不顾身的追在最前,其余三奇因与水岱的交情与众不同,也是不肯落后。想不到名震当世武功绝伦的“南四奇”,竟然一齐丧身在川西的大雪山中。

  各人叹息了一番,便即觅路下山。大家都说,不到明年夏天,岭上的千丈积雪决不消融,死者的家属便要前来收尸,也得等上大半载才行。许多人心中,暗暗还存在一个念头,只是不便公然说出口来:“南四奇和铃剑双侠这些年来得了好大的名头,他们死了,于我可是有利无害。死得好,死得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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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刀老祖带着狄云和水笙一路奔逃,敌人虽愈来愈众,但他离西藏老巢却也越来越近。只是连日赶路,所乘的两匹名驹脚力再强,也是支持不住。这一日那黄马终于倒毙道旁,那匹白马也是一跛一拐,眼看便要步那黄马的后尘。

  血刀老祖眉头深皱,心想:“我一人要脱身而走,那是容易之极,只是徒孙儿的腿跛了,行走不得,这美貌的女娃儿若是给人夺了回去,实是心有不甘。”他想到此处,不由得凶性大发,回过身来,一把搂住水笙,便去扯她衣衫。

  水笙吓得大叫:“你……你干什么?”血刀老祖喝道:“老子不带你走了,你还不明白?”狄云叫道:“师祖,敌人便追上来啦!”血刀老祖怒道:“你啰嗦什么?”便在这危急的当口,忽听得头顶悉悉瑟瑟,发出异声。血刀老祖久在藏边,见过不少次数雪崩大祸,他便再狂悍凶淫十倍,也不敢和这种天象怪变作对,连叫:“快走,快走!”一望山峰上积雪滚下来,势道,只有南边的山谷隔着一个山峰,或许能不受波及,当下一拉白马,便向南边那山谷中奔去。饶是他无法无天,这时脸色也自变了。须知这山谷之旁的山峰上也有积雪。积雪最受不起声音的震荡,往往一处雪崩,率累到四周群峰上积雪都滚滚而下。

  那白马驮着狄云和水笙二人,一跛一拐的奔到了山谷之中,刚进山谷,便是一蹶,险些将狄云摔将下来。这时雪崩之声大作,血刀老祖望着身侧的山峰,忧形于色,这当儿真所谓听天由命,自己作不起半点主,只要那山峰上的积雪也滚了下来,那便万事皆休了。

  那雪崩从起始到全部止息,也只一顿饭工夫,但这短短的时刻之中,血刀老祖、狄云、水笙三人全是脸色惨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光中都流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水笙忘了自己在片刻之前,还只盼立时死了,免遭这淫僧师徒的污辱,但这时天地急变之际,不期而然的对血刀老祖和狄云生出一种依靠之心,总盼这两个男儿汉有什么法子能助己脱此大祸。

  突然之间,山峰上一块小石子骨溜溜的滚将下来。水笙吓了一跳,尖声“啊”的一叫。血刀老祖伸左掌,按住了她的嘴巴,右手拍拍两下,打了她两记巴掌。水笙的两边脸颊登时红肿起来。幸好这山峰向南,多受阳光,积雪不厚,峰上滚下来一块小石之后,再无别物滚下。过得片刻,雪崩的轰轰声渐渐止歇。血刀老祖放脱了按在水笙口上的手,和狄云同时舒了一口长气。水笙双手掩面,也不知是放心,是恼怒,还是害怕。

  血刀僧到谷口去巡视了一遍回来,满脸都是郁怒之色,坐在一块山石之上,不声不响。狄云问道:“师祖爷爷,外面怎样?”血刀老祖怒道:“怎么样?都是你这小子累人!”狄云不敢再问,知道情势甚是不妙,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又道:“是敌人把守住谷口吗?师祖爷爷,你不用管我,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血刀老祖一生都和凶恶奸险之徒为伍,不但交的朋友均是如此,连所收到的徒弟子如宝象、善勇、胜谛之辈,无一不是尔虞我诈,只求损人利己。这时听狄云叫他独自逃走,不由得大起好感,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赞道:“乖孩子,你良心倒好!不是敌人把守谷口,是积雪封谷,数十丈高、数千丈宽的大雪,不到春天雪融,咱们再也走不出去了。这荒谷之中,有什么吃的?咱们怎能挨得到春天?”

  狄云一听,也觉局势凶险,但眼前最紧迫的危机已过,总是心中一宽,说道:“你放心,船到桥头自会直,就算是饿死,也胜于在那些人手中,受尽折磨而死。”血刀僧咧嘴一笑道:“乖孙儿说得不错!”从腰间抽出血刀,站起身来,走向那匹白马。

  水笙大惊,叫道:“喂,你要干什么?”血刀僧笑道:“你猜猜看。”其实水笙早就知道,他是要杀了那白马来吃。这匹白马和他一起长大,他心中就当它是最好的朋友一般,眼见血刀僧要动手宰杀,如何不是又惊又怒?他叫道:“不!不!这是我的马儿,你不能杀它。”血刀僧道:“待马儿吃完便要吃你了。老子人肉也吃,为什么不能吃马肉!”水笙求道:“求求你,别害我马儿。”他无可奈何之中,转来向狄云道:“你求求他,别伤我马儿。”

  狄云见了她这副情急可怜的模样,心下不忍,但想情势至此,焉有不宰马儿来吃之理,慢慢吃完马肉,只怕连马鞍子也要煮熟了来吃。他不愿见水笙的伤心神情,只得转过了头,水笙叫道:“求求你,别杀我的马儿。”血刀僧笑道:“好,我不杀你马儿!”水笙大喜,道:“谢谢你!谢谢你!”忽听得嗤的一声轻响,血刀僧狂笑声中,马头已落,鲜血急喷。水笙连日疲乏,这时惊痛之下,竟又晕了过去。

  待得慢慢醒转,鼻中闻到一股香气,她肚饿已久,闻到这股肉香,不自禁的欢喜,但神智略醒,立即知道是烤炙她爱马之肉的香气。一睁眼,只见血刀僧和狄云坐在石上,正吃得津津有味,石旁生着一堆柴火,一根粗柴上烤着一只马腿。水笙悲从中来,失声而哭。血刀僧笑道:“你吃不吃?”水笙哭道:“你这两个恶人,害了我的马儿,我……我将来必报此仇!”

  狄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歉然道:“水姑娘,这雪谷之中,没别样物事可吃,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的饿死。要好马嘛,只要日后咱们能走出此谷总有法子找到。”水笙哭道:“你这小恶僧假装好人,比老恶僧还要坏。我恨死你,我恨死你。”狄云无言可答,要想不吃马肉吧,实在是饿得难受,心道:“你便恨死我,我也不得不吃。”抓起一块烤熟了马肉,又送到口里。

  血刀僧口中咀嚼着马肉,斜目瞧着水笙,含含糊糊的道:“味道不坏,当真不坏。嗯,过几天烤这小妞儿来吃,未必有这马肉香。”心中又想:“吃完了那小妞儿,只好烤我这个乖徒孙来吃了,留着他最后吃,总算对得他住。”

  两人吃饱了马肉,在火堆中又加些枯枝,便倚在大石上睡了。狄云朦胧中只听到水笙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心中突然有一阵自伤之感:“她死了一匹马,便这么哭个不住。我活在这世上,却没一人牵挂我。当我死时看来连这头牲口也不如,不会有谁为我流一滴眼泪。”

  睡到半夜,狄云忽觉得肩头被人推了两下,睁眼而醒,只听得血刀僧在他身边轻声说道:“有人来了!”狄云吃了一惊,但随即大喜:“既然有人能够进来,咱们便能出去。”低声道:“在哪里?”血刀僧向西首一指,道:“你躺着别作声,敌人功夫很强。”狄云侧耳倾听,却是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血刀僧持刀在手,蹲低身子,突然间如箭离弦,悄没声的窜了出去,人影在山坡一转,便已不见。狄云好生佩服:“这人的武功之高,实是罕见罕闻。丁大哥若是在世,和他相比,不知谁高谁下?”一想到丁典,伸手往背上一摸,包着丁典骨灰的包裹,仍是牢牢缚在背后。

  静夜之中,忽听得当当两响清脆的兵刃相交之声。这两声响过,便即寂然。过得好半晌,又是当当一两声。狄云知道血刀僧偷袭未成,和敌人交上了手。听那兵刃相交的声音,敌人的武功未必在他之下,接着当当当当四响,水笙也惊醒了过来。那山谷中遍地都是白雪,月光如银,在白雪上反映出来,直至黎明。水笙向狄云瞧了一眼,口唇动了一动,想要探问,但心中对他憎恨厌恶,又想他未必肯讲,一句问话说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忽听得当当之声,越来越响。狄云和水笙同时抬头,向着响声来处望去,月光下只见两条人影盘旋来去,直斗上东北角的一处峭壁。那峭壁地势甚险,又都堆满了积雪,眼看是绝难上去,但两人手上拆招,脚下丝毫不停,迳向峭壁上攀。

  狄云凝目上望,瞧出与血刀僧相斗的那人身穿道装,手持长剑,正是那日和他交过手的老道,记得血刀僧曾赞他武功极为了得,是太极门中的高手,不知他如何竟会闯进这谷中来?

  水笙随即也瞧见那道人,大喜之下,脱口而呼:“是刘乘风道长,刘乘风伯伯到了!爹爹,爹爹!我在这儿。”

    狄云听得水笙大叫:“爹爹,爹爹,我在这里”,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血刀老祖和那老道相斗,看来一时难分胜败。她爹爹倘若闻声赶来,岂不是一剑便将我杀了?”忙道:“喂,你别大声嚷嚷的,叫得再雪崩起来,大家一起送命。”水笙怒道:“我就是要跟你这恶和尚一起送命。”张口又大声叫喊:“爹爹,爹爹,我在这里。”狄云喝道:“大雪崩下来,连你爹爹也一起埋了,你是想害死你爹爹不是?你这不孝的恶毒女儿。”

    这句话倒也真是十分有效,水笙心想:“倘若连爹爹也害死了,那可不妙。”但转念又想:“我爹爹是何等的本事?适才大雪崩,旁人都转身逃走,但刘乘风伯伯还是冲过谷来。刘伯伯既然来得,我爹爹自也来得。就算叫得再有雪崩,最多是压死了我,爹爹总是无碍。这老恶僧如此厉害,要是他将刘伯伯杀了,我落在这两个恶和尚手中,那时再要求死,只怕连死也不得了。”突然又大声叫了起来:“爹爹,爹爹,快来救我。”

  狄云初时听她不作声了,只道她已不敢再叫,不料突然间叫声更大,实不知如何制止她才好。抬头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见他和那老道刘乘风斗得正紧,那口血刀幻成一道暗红色的光华,在皑皑的白雪上盘旋飞舞。刘乘风出剑并不快捷,然而守得坚凝之极,看来血刀老祖纵不落败,也非一时三刻便可取胜。只听得水笙不住大叫“爹爹”,叫得几声,改口又叫:“表哥,表哥!”

  狄云心烦意乱,喝道:“小丫头,你再不住口,我将你的舌头割了下来。”水笙道:“我偏偏要叫!偏偏要叫!”又大声叫道:“爹爹,爹爹,我在这里!”但怕狄云真的过来动手,站起身来,手中执了一块石头。过了一会,只见狄云躺在地下,动也不动,猛地想起:“这个恶和尚已给我和表哥踏断了腿,若不是那老僧出手相救,早给表哥一剑杀了。他行走不得,我何必怕他?”

  陡然之间,优劣之势全然更易,水笙初时只想到不必害怕狄云,接着又想:“那老僧分身不得,这时不杀他,更待何时?”举起那块石头,走上几步,用力便向狄云头上砸了下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 本帖最后由 一剑 于 2008-7-13 10:40 编辑 ]
发表于 2008-7-13 15: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剑楼主,小说文本有繁体版的吗!
 楼主| 发表于 2008-7-15 22:50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chzxii 于 2008-7-13 15:20 发表
一剑楼主,小说文本有繁体版的吗!




这是以旧版扫描页,逐字输入,方便大家阅读,至于繁体版望兄转来同赏。
发表于 2008-7-16 19:04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一剑 于 2008-7-15 22:50 发表




这是以旧版扫描页,逐字输入,方便大家阅读,至于繁体版望兄转来同赏。

老天爷!这可难了,简繁转换,还不如全新来过!感谢一劍樓主的辛勤劳动!
 楼主| 发表于 2008-7-16 23: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月影深谷血刀暖 星摇峭壁铁枪寒
  狄云无法抵抗,只得打一个滚逃开,砰的一声,那石头从他脸边擦过,相去不过寸许,击在雪地之中。水笙一击不中,俯身又拾起一块石头,再度向他掷去,这一次却是砸他的肚子。狄云缩身打滚,但断腿伸缩不灵,终于被这石子砸中在小腿的胫骨上,喀喇一响,骨头又被她砸得碎裂,只痛得他大声叫嚷起来。

  水笙大喜,拾起一块石头又欲投掷,狄云知道眼下自己已成俎上之肉,只有任她宰割,这样接连砸上七八块石头,哪里还有命在?当下也拾起一块石头,喝道:“你再投石,我先砸死了你。”他腿子虽断,臂力尚在,见水笙又是一石投出,当即滚身避过,将手中那块石头向她掷去。水笙向左一闪跃,那石块从她耳边擦过,擦破了耳轮皮肉,倒将她吓了一跳。水笙不敢再投掷石块,回身拾起一根树枝,一招“顺水推舟”,向狄云肩头刺到。她的剑法家学渊源,十分高明,手中拿的虽是一根树枝,但刺出时势道轻灵,狄云纵然全身完好,剑招上也不是她敌手,眼前这树枝刺到,斜肩一避,水笙剑法已变,托的一声,重重在他额头戳了一下。

  这一下要是她手中掌的是真剑,早已要了狄云的性命,但纵是一根树枝,狄云也已痛得眼前金星飞舞。水笙骂道:“你这恶和尚一路上折磨姑娘,还说要割了我的舌头,你倒割割看!”提起树枝,往狄云头上、肩上,一棍棍的打将下去,每击一记,狄云身上便是一条血痕。她叫道:“你叫你师祖爷爷来救你啊!我先打死你这恶和尚!”口中斥骂,手上更是加劲。狄云无可抵御,只有伸臂护住颜面,但头上手上,给那雨点般的棍招击得皮开肉绽,到处都是鲜血。他又痛又惊,突然间奋力一握,将水笙手中的树枝抢了过来,还手一棍扫了过去。

  水笙一惊,闪身向后跃开几步,当即拾起另一根树枝,又要上前再打。狄云急中生智,忽然间想起一个无赖法子,叫道:“快给我站住,你再上前一步,我便将裤子脱下来了!”一头叫嚷,一面双手拉住裤腰,作即刻便要脱裤之状。

  水笙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脸去,双颊羞得飞红,心想:“这恶僧无恶不作,只怕真以这种坏行径来羞辱于我。”狄云叫道:“你向前走五步,离开我越远越好。”水笙一颗心怦怦乱跳,果然是依言走前五步。狄云大喜,见这无赖法门居然有效,大声道:“我裤子已经脱下来了,你再要打我,便过来吧!”水笙大吃一惊,一纵身跃出丈余,心哪敢回头,远远的避到了山坡后面。

  狄云其实并未脱裤,想想又是好笑,又是自叹倒霉,适才挨了这一饱打,全身少说也吃了五六十棍,几乎没一处不伤,小腿被石头砸断,痛得更是厉害,心想:“若不是想到了这条无赖计策,这会儿多半已给她打得断了气啦。我狄云是光明磊落的堂堂男儿,却做这等卑鄙下流的勾当,纵然保得这条性命,日后更有何面目见人?”

  凝目向峭壁上瞧去时,只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已斗上了一处悬崖。那悬崖从山壁上凸了出来,离地少说也有一百七八十丈,这悬崖方圆三四丈,布满了白雪,只要谁脚下一滑,摔将下来,任你再高的武功也非粉身碎骨不可。狄云抬头上望,觉得那二人的身子也小了许多。两人衣袖飘舞,便如两位神仙在云雾中飞腾一般,实是美观已极。狄云虽看不清两人的刀法剑招,但猜想得到,每一霎间都是关连到性命呼吸。

  只听得水笙在那边山坡后又大声叫喊起来:“爹爹,爹爹,快来啊!”她叫得几声,突然东南角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是水侄女吗?你爹爹受了点轻伤,转眼便来!”水笙听得是“落花流水”四老中位居第二的花铁干,心中一喜,忙问:“是花伯伯?我爹爹在哪里?他伤得怎样?”狄云暗叫:“糟糕,她来了帮手,我命休矣!”只听得倏忽之间,那姓花的老人已飞奔到了水笙身畔,说道:“山峰上一块石头掉将下来,砸向陆伯伯头顶,你爹爹为了救陆伯伯,出掌击石。只是那石头实在太重,你爹爹手膀受了些轻伤,不碍事的。”水笙道:“有个恶和尚就在那边。他……他脱下了……花伯伯,你快去一枪刺死了他。”

  花铁干道:“好,在哪里?”水笙向狄云躺卧之处一指,但怕不小心看到了他赤身露体的模样,一手指出,反而向前更走了几步。花铁干正要去杀狄云,忽听得铮铮铮铮四声,悬崖上传来金铁交鸣之声。他抬头瞧去,但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刀剑相交,两人动也不动,便如突然被冰冻雪僵了一般。原来两人的刀法剑法,各有所长,斗到酣处,迫得以内力相拚。

  花铁干自然知道这等比拼内力,最是凶险不过,强弱一判,负方不死也得重伤。他心念一转,寻思:“这血刀恶僧如此凶猛,刘贤弟未必能占在上风,我这时不上前夹击,更待何时?”虽然他在武林中声望名位极高,实不愿落个联手攻孤的坏名。但中原群豪大举追赶血刀门二恶僧之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闻,若是他亲手诛了血刀僧,声名之隆,定可掩过‘以二敌一’的不利。”他忽地转身,径向峭壁背后飞奔而去。水笙心中惊奇,叫道:“花伯伯,你干什么?”一句话刚问出口,她自己已知道答案。只见花铁干悄没声的向峭壁上攀去。他手中拿了一根纯钢短枪,枪尖在石壁上一点,身子便跃起丈余,身子落下时,枪尖又点,比之适才血刀僧和刘乘风上山更快。

  狄云初时听他脚步之声远去,放过了自己,心下正自略宽。但这宽心也只是一瞬之间,接着便见花铁干一纵一跃,迳向悬崖上升,他忍不住失声叫道:“啊哟!”这时心中唯一的指望,只是血刀僧能在花铁干登上崖之前,先将刘乘风杀了,然后再转身和花铁干相斗。否则他一人连刘乘风也未必能胜,再加上个花铁干,是必败无疑了。他随即又想:“这刘乘风和花铁干都是侠义之人,这血刀僧明明是个穷凶极恶的坏人,我居然盼望坏人杀了好人。狄云啊狄云,原来你已是坏得不可救药了。”他又是自责,又是担忧,心中混乱之极。便在这时,花铁干已跃上悬崖。血刀僧全心和刘乘风比拚,将内力一层又一层的加强,有如海中波涛,一个浪头打过,又是一个浪头。那刘乘风是太极名家,生平钻研
的是以柔克刚,血刀僧的内力汹涌被来,他只是将内力幻成一个个圆圈,将对方源源不绝的攻势消解了去。他是要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待敌之可胜。

  血刀僧劲力虽强,内力进击的方位又是变幻莫测,但僵持良久,竟是奈何不得刘乘风。两人心摇神驰,早已将身外之物全然忘却,须知此刻胜负之数,相间毫发,只要谁的心神略分,对方的内力便乘虚而入。花铁干跃上悬崖,两人竟是全都不知。花铁干见血刀僧和刘乘风两人头顶白气蒸腾,内力已是发挥到了极致,不禁心中暗赞。他悄悄走到了血刀僧身后,举起钢枪,力贯双臂,枪尖上寒光闪动,势挟劲风,向血刀僧背心疾刺而去。

  那枪尖的寒光被镜子一般的白雪照映下来,狄云眼中一花,鼓尽平生力气,大声叫道:“后面有人!”血刀僧听得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叫,斗然醒觉,只觉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正向自己后心扑来。这时他手中的血刀正和刘乘风的长剑相交,要向前推进一寸都是艰难之极,更不用说变招回刀,向后挡架。他心念转动奇快:“左右是个死,宁可自己摔死,不能死在敌人手下。”身子一矮,斜身向外一冲,便向悬崖下跳了下去。

  花铁干这一枪决是致血刀僧于死地,一招中手枪“四夷宾服”,势威猛无伦,那想到变生不测,血刀僧竟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堕崖。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一枪已刺入了刘乘风胸口。枪尖从前胸透入,后背穿出。他固是收势不及,刘乘风也是浑没料到有此一举。

  血刀僧从半空中摔将下来,身子离地越近,地面更是飞快的迎上,他大喝一声,举刀直斩下去。也是他命不该绝,这一刀正好斩在一块大岩石上。那血刀固是锋锐,这块岩石偏巧也是最坚硬的花岗岩,当的一声响,火花飞溅。血刀僧借这一砍之势,身子向上一提,左手一掌拍出,击向地面,蓬的一声响,冰雪到处迸散,血刀僧哈哈大笑,已稳稳的站在地下。

  他向狄云点点头,意甚嘉许,说道:“好和尚,亏得你这一叫,救了师祖爷爷的性命。”突然间身后一人喝道:“看刀!”血刀僧听声辨器,身子不转,回刀一砍,当的一声,双刀相交。血刀僧但觉胸口一震,手中的血刀几欲脱手飞出。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家伙内力如此强劲,胜我十倍!”一回头,只见那人是个身形魁梧的老者,白须飘飘,手中提着一柄厚背方头的鬼头刀,形貌极是威猛。血刀僧和他交了这一刀,心生怯意,仓卒之际,没想到自己和刘乘风比拚了这半天内力,劲力已消耗了大半,而从高处掉下,刀击岩石,更是全凭臂力消去下堕之势。若是换作旁人,臂骨纵然不断,也是必震坏腑脏,受了极重的内伤。他暗运一口真气,只觉丹田中隐隐生疼,劲力竟是提不上来。

  只听得左侧远处一人说道:“陆大哥,这淫僧害刘贤弟。不将他碎尸万段,难以洩恨”说这话的,正是花铁干。他误杀了刘乘风,心中悲愤已极,飞快的赶下峰来,决意与血刀僧一拚。恰好“南四老”中的首老陆天抒刚于这时赶到,又成了左右夹击之势。

  血刀僧适才与刘乘风这场剧斗,内力已耗去大半,再从崖上跃下,更是筋疲力尽,与陆天抒双刀相交,登时相形见绌,血刀都险些脱手。眼见花铁干红了眼睛,挺枪奔来,自己连陆天抒一个也斗不过,再加上个花铁干,那是非当场送了性命不可,心想自已内力已竭,逃也逃不走了,只有以水笙为质,他们挟制不敢急攻,自己休息得几个时辰,再图后计。

  这念头是在快如闪电的一瞬之际想定,见陆天抒鬼头刀一举,又要劈来,血刀僧身形一矮,向敌人下三路突砍二刀。陆天抒身材魁梧,急忙挥刀下格。血刀僧这三刀乃是虚招,只是虚中有实,陆天抒的挡格中若是稍有破绽,立即便要了他性命。待见他横刀守御,无懈可击,当即向前一冲,跨出一步半,倏忽缩脚,身子向后跃出,如此声东击西,这才脱出了陆天抒鬼头刀笼罩的圈子。

  他几个起落,奔到了狄云的身旁,不见水笙,急问:“那妞儿呢?”狄云道:“她在那边。”说着伸手一指。血刀老祖怒道:“怎么让她逃了,没抓住她?”狄云道:“我……我抓她不住。”血刀老祖怒极,他本是个十分蛮横之人,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更是凶性大发,飞起一脚,便向狄云腰间踢去。狄云一声闷哼,身子飞了起来,直摔出去。他们处身之地,本是个四周高峰的深谷,岂知谷中有谷,狄云这一摔出,更向下面的谷中直堕。

  水笙听得声音,回过头来,见狄云正在谷底堕去,一惊之下,便见血刀老祖向自己扑将过来。便在这时,只听得右侧有人叫道:“笙儿,笙儿!”正是她父亲水岱。水笙大喜,叫道:“爹爹!”也是她临敌经历太浅,这时水岱离她远而血刀老祖距她近,双方距离之差,也不过三丈光景。若是她不出声呼叫,一见父亲,立即纵身向他跃去,那就能变得离水岱近而离血刀僧远。这么一来,她一生的命运,那就大不相同了。

  她惊喜之下,只是叫“爹爹”,登时忘了血刀僧正向自已扑来。水岱和陆天抒,花铁干左右合围,眼见就要将血刀僧挤在中间,只是他若早一步将水笙抓到,那时投鼠忌器,可又多费周章了。水岱大叫:“笙儿,快过来!”水笙当即醒觉,拔足便奔。
  
  血刀僧暗叫:“不好!”俯身抓地一团雪,手指捏处,一团雪已坚如石块,他运劲先向水岱掷去,跟着第二团雪掷向水笙。第一团雪将水岱阻得一阻,第二团雪打在水笙后心“灵台穴”上,登时将她击倒。血刀僧脚下却丝毫不停,飞身过去,已将水笙抓在手中。只听得呼呼风响,斜刺里一枪刺到,正是“中平无敌”花铁干到了。他恼恨血刀僧累得自己刺死结义兄弟刘乘风,也顾不得水笙性命如何,一枪便刺了过去。

  血刀僧挥刀疾砍,当的一声响,血刀反弹上来,原来花铁干这根纯钢短枪的枪尖固是锋锐无比,连枪杆也是百炼之钢,非宝刀宝剑所能削断。血刀僧骂道:“你奶奶的!”抓起水笙,退后一步。但见陆天抒的鬼头刀又横砍过来。他前无去路,强敌合围,一瞥眼间只见狄云在下面谷底坐了起来,抬头一望,心念一动:“下面积雪甚深,这小子摔他不死!”伸臂拦腰抱住水笙,纵身便跳了下去。

  水笙尖声长叫声中,两人已一齐坠入深谷。这谷中积雪堆满了数十丈厚,底下的已结成坚冰,上面的兀自松软,便如是个垫子一般,二人竟然毫发无损。血刀僧从积雪中钻将上来,早已看准了地形,站上谷口的一块巨岩,横刀在手,哈哈大笑,说道:“有种的便跳下来决个死战!”

  这块大岩正居谷口要冲,水岱等若从上面跳下来,身子定要掠过大岩,血刀僧横刀一挥,轻轻易易的便将来人砍为两截。身在半空之人,武功便再高强十倍,那也决计不能如飞鸟般转身自如,与之相搏。

  陆天抒、花铁干、水岱三人好容易追上了血刀僧,却又被他脱身,都是恨得牙痒痒地。水岱以女儿仍被两个淫僧挟持,花铁干误伤义弟,更是难过。三个人聚在一起,低声商议杀敌之策。

  陆天抒外号叫作“仁义陆大刀”,花铁干人称“中平无敌”,以“中平枪”享誉武林,水岱的外号叫作“冷月剑”,再加上道人刘乘风,合称为“落花流水”。所谓“落花流水”,其实是“陆花刘水”。说到武功,未必是陆天抒最高,一来他年纪较长,二来他在江湖上人缘最好,因此排名为“南四老”之首。他这人性如烈火,对于伤风败俗、卑鄙不义之行,最是恼恨,眼见血刀僧站在岩石上耀武扬威,水笙身子软软的斜倚在狄云身上。他不知水笙已被点了穴道,不由自主,还道她性非贞烈,落入淫僧的手中之后居然并不反抗,一怒之下,从雪地里拾起几块石子,便掷了下去。

  他手劲本重,这一居高临下,石块掷下时更是势道凶猛之极。只听砰嘭、砰嘭之声,四周山谷都传出回音。谷底雪花飞溅。血刀僧一矮身,将狄云和水笙一扯,藏入岩石之后。他这时已然暂时脱险,对狄云的怒气便即消去,不想他给陆天抒的石块击死。他自已却挺身站在石岩之上,指着陆、花、水三人破口大骂,见到石块掷到,或闪身相避,或以掌力击开,却哪里伤得到他?

  狄云和水笙被血刀僧一扯之下,缩身在岩石后面,惊魂稍定,一看四周,原来岩石的的山壁凹了进去,宛然是一个大山洞,那块岩石屏挡在外面,洞中积雪甚薄,倒是一个极好的安身之所。狄云见头顶兀自不住有石块落下,生怕打伤水笙,当即横抱着她,将她放进洞中。水笙大惊,叫道:“别碰我,别碰我!”血刀僧大笑道:“好徒儿,师祖爷爷在外边抵御敌人,你倒抢先享起艳福来啦!”水岱和陆、花三人在上面听得分明,气得都欲炸破了胸膛。

  水笙只道狄云真的意图欲已非,心下更自惊惶,待见到他衣衫虽非完整,却是好好的穿在身上,想起适才他自称已脱了裤子,以致将自己吓走,原来竟是骗人。她想到此处,脸上一红,骂道:“骗人的恶和尚,快走开。”狄云将她放到了安全之处,随即走开。这时他大腿既断,小腿又折,那里还说走得一个“走”字,只是挣扎着爬开而已。

  三上一下的僵持了半夜,天色渐渐明了。血刀僧力气渐复,心中不住盘算:“如何才能脱身逃走?”眼前这三个人每一个的武功都和自己在伯仲之间,要想摆脱他三人的追逐,当真是千难万难,自己只要一离开这块岩石,失却了地形之利,就避不开他三人的合击了。他无法可想,只好在这块岩石上伸拳舞腿,怪状百出,嘲弄敌人,聊以自慰。

  陆天抒见了这等怪相,越看越怒,猛的心生一计,低声道:“水贤弟,你到东边去假装滑雪下谷;花贤弟,你到西边去佯攻,引得这恶僧走开阻挡,我便乘机下去。”水岱道:“不错。若是他如不过来阻挡,咱们便真的滑下谷去。”他和花铁干二人举手打个招呼,分从左右奔了开去。

  附近数十丈内都是峭壁,若要滑雪下谷,须得绕个大圈子,远远过来。血刀僧一见二人绕向左右,显是要绕道进谷,如何阻挡,一时倒没了主意,寻思:“糟糕,糟糕!他们大兜圈子的过来,虽然路程远些,但化两个时辰,总也能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们大兜圈子来攻,我便大兜圈子的跟在来个逃之夭夭。”眼见陆天抒正自目送二人远去,当下也不通知狄云,悄悄溜下岩石,便向西北角上走了。

  陆天抒忽然不听得血刀僧的吵嚷之声,低头一看,已不见了他的踪影,但见雪地中一道脚印,通向西北角上。倘若让这恶僧今日逃得性命,中原英豪的顔面是丢得干干净净了。他大声叫道:“花贤弟、水贤弟,恶僧逃走啦,快回来!”花水二人听得呼声,一齐转身。陆天抒涌身一跃,窜入谷中,登时便在深雪中没得无影无踪。

  他跃下之时,早已闭住呼吸,但觉身子不住下沉,随即足尖上碰到了实地,当即足下使劲,身子便向上冒。狄云和血刀僧堕入这深谷的积雪中之时,也曾如此这般,陷入深雪之后,再向上爬。不料陆天抒的头刚要探出积雪,忽觉胸口一痛,已是中了敌人暗算。他的头顶尚未伸出雪外,自是无法叫喊,当即迅捷无伦的还了一刀,这一刀还得快极,却也砍中了敌人,敌人藏身雪底,又是一刀砍来。

  水岱和花铁干回到谷顶,只见谷底积雪滚动,却是看不见人形,片刻之间,白雪中有鲜血透了上来。水岱叫道:“不好,陆大哥和那恶僧在雪底相斗。”花铁干道:“正是!这一次非杀了那恶僧不可。”

  原来血刀僧听得陆天抒的呼叫,知他下一步定是纵身入谷,一转念间,立即回身,钻入了岩石附近的积雪之中。“仁义陆大刀”陆天抒这等人武功既高,阅历又富,要想对他偷袭暗算,那可说是绝无可能,但他这时从数十丈高处跃入雪中,这种经历谁都未曾有过,自是全神贯注。只顾到如何运气提劲,以免受伤。他明明看见血刀僧已然逃走,深雪中竟会躲有敌人,真所谓出其不意之外,再加上个出其不意。陆天抒的头顶还未冒出雪外,血刀僧的血刀已是及胸。

  但陆天抒毕竟身居“南四老”之首,是中原群豪中一等一的好汉,胸口虽然受伤,跟着便也伤了敌人,刷刷刷三刀,在深雪中疾砍出去。他知道血刀僧行动鬼魅,与他相斗,决不可有一瞬之间的松懈,倘若等到探头出来再行还招,他第二刀又砍将过来了。

    血刀僧一刀得手,正待第二刀又出,不料陆天抒还招快极,居然就在深雪中反砍而至。他鬼头刀上的劲力当真是非同小可,血刀僧受伤后勉力招架二刀,退后一步。那知道身后落足之处,积雪并未结冰,脚底踏了个空,向下直堕。

  陆天抒连环三刀砍出,不容敌人有丝毫喘息的余裕,跟着又是连环三刀,他知敌人在自己这三刀硬攻之下,定要退后,当即抢上强攻,猛觉足底一松,身子也直堕下去。

  血刀僧和陆天抒都是当世第一流的高手,虽是陷入这诡奇已极的困境之中,心神丝毫不乱。两人都是眼不见物,深雪中也说不上什么听风辨器,是以连黑夜搏斗的各种功夫也用不上了。两人心意相同,足底一踏上实地,各自便即使开一路刀法。这时头顶有十余丈积雪罩盖,除了将敌人杀死之外,谁也不敢先行向上升起。只要是谁先存逃命之念,那非给对方砍死不可。

  狄云听得洞外先是一阵大呼,跟着便寂无声息,他探头一看,已不见了血刀老祖,却见岩石旁的白雪翻滚起伏,有如江河中的波浪相似,不禁大奇。看了一会,才明白雪底有人相斗,一抬头,只见水岱和花铁干二人站在山边,凝目谷底,神情极是狂张,那么和血刀僧在雪底相斗的,自然是陆天抒了。眼看花水二人一心想要出手相助,却不知如何下手才是。

  水岱道:“花二哥,我这就跳下去。”花铁干急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也跃入了深雪之中,如何打法?雪底什么也瞧不见,莫要重蹈覆辙,误伤了陆大哥。”他一枪刺死亲如骨肉的刘乘风,心中一直说不出的难过。水岱心想话是不错,自己进入深雪之中,除了舞剑乱削之外,哪里能分清敌友?斩死血刀僧或陆天抒的机会是一般无二,而被血刀僧或陆天抒砍死的机会也是毫无分别。

  可是己方明明有两个高手在旁,却任由陆天抒一人和血刀僧在雪底乱斗,自己竟是半点也插不下手去,当真是五内如焚,顿足搓手,一筹莫展。要说跳下去再说吧,但一跃下,便是加入了战团,但见谷中白雪翻动,如波涛、如沸水,这一冲下,说不定正好压在陆天抒的头顶。

  但见谷底的白雪翻滚一会,便慢慢静止了,崖上的水岱、花铁干,石洞中的狄云、水笙,却只有更加焦急,不知道这场雪底恶战到底谁胜谁败。四个人都是屏息凝气的注视。

  过了好一会,一处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头上来,这人头顶上都是白雪,一时分不清是俗家还是和尚,这人渐升渐高,看得出头上长满了白发。虽是白发,终究是头发,那是陆天抒!

  水笙大喜,欢呼了一声,狄云怒道:“有什么好叫的。”水笙道:“你的祖师爷爷死啦,你这小和尚也是命不久长了。”这句话她便不说,狄云也是知道,这些时日之中他每天和血刀僧在一起,常言道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知不觉之中,竟也沾上了一点儿暴躁的脾气。何况眼见陆天抒得胜,自己势必落在这三老手中,更有什么辩白的机会?他心情恶劣,喝道:“你再啰嗦,我先杀了你。”水笙一凛,不敢再说。她被血刀僧点了穴道,尚未解开,狄云虽是断了大腿小腿,但要杀害自己,却是容易不过。

  陆天抒的头探将上来,大声喘气,努力挣扎,想要从雪中爬起。水岱和花铁干齐声叫道:“陆兄,咱们来助你!”两人湧身一跃,一齐落入深雪之中,随即窜上,跃向谷边的岩石。便在此时,只见陆天抒的头急速下沉,又没入了雪中,似乎双足被人拉住向下力扯一般。他没入之后,再也不探头上来,但血刀僧却也是影踪不见。水岱和花铁干对望一眼,看到陆天抒适才没入雪中,势既急速,又似身不由主,十九是遭了血刀僧的暗算。

  突然间波的一声响,又有一颗头颅从深雪中钻了上来,这一次却是血刀僧。他哈哈一笑,头颅便没了下去。水岱骂道:“好淫僧!”提剑正要跃去厮拚,忽然间雪中又是一颗头急速飞跃而上。

  那单只一个头颅,和身子是分离了的,白发萧萧,正是陆天抒的首级。这头颅向空中飞上数十丈,然后拍的一声,落了下来,又是没入雪中,无影无踪。

  水笙眼见这般怪异可怖的情景,吓得几欲晕倒,要想惊呼,却是咽喉塞住了,叫不出声。

  水岱又是悲痛,又是愤怒,长声叫道:“陆大哥,你为小弟而丧生,英灵不远,兄弟为你报仇。”纵身正要跃出,花铁干一把拉住,说道:“且慢!这恶僧躲在雪底,他在暗里,咱们在明里,胡乱闯去,莫要中了他的暗算。”水岱一想不错,强抑悲愤,道:“那便如何?”花铁干道:“他在雪底能耗得几时,终究会要上来。那时咱二人联手相攻,好歹要将他破膛剜心,祭奠陆刘二位。”水岱的泪水从腮边滚滚而下,心中只道:“我要静镇宁定,别要伤心!大敌当前,不可心浮气粗!”但两位数十年相交的知友一旦丧命,却教他如何不悲?

  两人望定了血刀僧适才钻上来之处,从一块岩石跃向另一块岩石,并肩迫近,不知不觉之间,渐渐接近水笙和狄云藏身的石洞旁边。水笙不住向狄云偷瞧,心中盘算,只等父亲走近,只要自己一声招呼他便能及时过来救援,那就出声呼叫,叫得早了或迟了,都会被狄云抢先下手,杀了自已。

  狄云见到她神色不定,眼光转动,早已料到她的心意,忽然间低声喘息,装得疲累不堪,慢慢向洞外的白雪爬去,似欲取雪解渴。水笙不虞有他,只是望着父亲。突然之间,狄云左手在地下一撑,身子跃起,右臂从水笙背后伸将出来,,扼住了她的喉咙。

  水笙大吃一惊,待要呼叫,却那里叫得出声?只觉狄云的手臂坚强如铁,扼得自己气也透不过来。她身子本已不能动弹,转眼气绝而死,忽听得狄云在自己耳边低声说道:“你答应不叫,我就不扼死你!”他说了这句话,手臂略松,让她吸一口气,但那粗糙瘦硬的手臂,却始终不离开她喉头柔嫩的肌肤。水笙恨极,心中千百遍的咒骂,可便是奈何不得。

  水岱和花铁干蹲在一块大岩石上,但见雪谷中绝无动静,都是大为奇怪,不知雪刀僧在玩什么玄虚,怎能久耽雪底。他们那知血刀僧自幼生长于藏边的冰天雪地之中,于冰雪之性最是熟知。他跌入雪中之后,便以血刀剜了一个大洞,伸掌拍实,雪洞中便存得有气。他与陆天抒相斗,以真实武功而论,原是各有千秋,但血刀僧和刘乘风拼搏甚久,真气耗竭,便远远及不上陆天抒了。他仗着预留这雪洞中的气息,每逢心浮气粗,呼吸难继,便探头到雪洞中吸几口气。陆天抒却如何懂得这个窍门,一味的硬拚硬打。他真力虽自充沛,终是及不上血刀僧不住换气。那便如两人在水中相斗,一人可以常常上来吸气,另一人却沉在水底,始终不能上来,胜负之数,可想而知。陆天抒最后实在气窒难熬,甘冒奇险,探头到雪上吸气,下体当即给血刀僧连砍三刀,死于雪底。

  水岱和花铁干越等越心焦,转眼间过了一个多时辰,始终不见血刀僧的踪迹。水岱道:“这恶僧多半是身受重伤,死在雪底了。”花铁干道:“我想多半也是如此。陆大哥何等功夫,岂能为恶僧所杀,不还他两刀?何况这恶僧和贤弟拚斗甚久,早已不是陆大哥的对手。”水岱道:“他定是行使诈计,暗算了陆大哥。”说到此处,悲愤无可抑制,叫道:“我到下面去瞧瞧。”花铁干道:“好,可要小心了,我在这里给你掠阵。”

  水岱一怔,心道:“你怎地不同去?”这句话却不出口,须知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临敌接战,全出自主,若是有人从旁怂恿催促,便是极大的不敬。他二人虽是结义兄弟,却也有此顾忌。水岱这时一心想找到血刀僧的尸体,将他剁得稀烂,稍出心中怒气,最好是他身受重伤,尚未气绝,便可在他临死之时尽情折磨一番。

  他提着长剑,吸一口气,展开轻功,便从雪面上滑了过去,只滑出数丈,察觉脚下甚是坚实,当下奔得更快。原来这雪谷四周山峰极高,万年不见阳光,谷底积的虽然是雪,却早已冰雪相混,有如稀泥,水岱的轻功甚是了得,在雪面上越奔越快。虽不是“踏雪无痕”却也是行走无碍。只听得花铁干叫道:“好轻功!水贤弟,那恶僧便在左近,可得小心了!”

  他话声未绝,喀喇一声,身前丈许外钻出一个人来,果然便是血刀僧。只见他双手空空,没了兵刃,不敢和水岱接战,向西首飘开数丈,叫道:“大丈夫相斗,讲究公平。你手有利剑,我却是赤手空拳,那便如何打法?”水岱尚未答话,花铁干远远叫道:“杀此恶僧,还讲什么公平不公平?”他轻功不及水岱,不敢踏下雪地,从旁边岩石绕将过去,从旁夹击。

  水岱心想恶僧这口血刀,定是在和陆大哥相斗之时在深雪中失落了。这深谷中积雪数十丈,要找这口刀,只怕化上十天十晚,也未必找寻得到。他见敌人没了兵刃,更加放心,必胜之券,已操之于手,只是别要让他逃得远了,或是无影无踪的钻入雪中。水岱叫道:“兀那恶僧,我女儿在哪里?你说将出来,便将你痛痛快快的一剑杀了!不给你吃零碎苦头。”血刀僧道:“这妞儿的藏身之所,可难寻到。若是放我去路,便跟你说。”他口中这么说,脚下却是丝毫不停,生怕给水岱追上。

  水岱心想:“姑且骗他一骗,叫他先说了出来。”便道:“此处四周均是插翅难上的高峰,便放你走路,你又走向何处?”血刀僧道:“二人计短,三人计长。你杀了我,只怕仍是难以出谷,不如大家化敌为友,我设法引你们出谷如何?”花铁干怒道:“这恶僧说话,有何信义?你快跪下投降,如何处置,咱们自有主意,何用你来插嘴?”他一面说,一面渐渐迫近。血刀僧道:“如此我便失陪了!”脚下加快,斜刺向东北角上奔去。水岱骂道:“往哪里去?”挺剑疾追。

  血刀僧奔得甚是迅速,但到得东北角上,迎面高峰当道,更无去路。他身形一晃,斜斜从水岱身旁掠过。水岱横削一剑,差了数寸没能削中,血刀僧又向西北奔去。水岱见他重回旧地,心道:“在这谷中奔来奔去,又逃得到哪里?只是老是捉迷藏般的追逐,这斯轻功不弱,倒是不易捉到他。笙儿又不知到了何处。”他心中焦急,提一口气,脚下加快,和血刀僧又近了数尺。

  忽听得血刀僧“啊”的一声,脚下一软,向前扑倒,双手在雪地中乱抓乱爬,显是内力已竭,摔倒了更爬不起来。石洞中狄云和水笙都看得清楚,一个惊慌,一个喜欢。狄云斜眼瞥处,见到水笙满脸喜色,心中恼恨,不由得手臂收紧,用力在她喉头一扼。

  眼见血刀僧无法爬起,水岱哪能失此良机,抢上一步,一剑向他臀部疾刺而下。水岱不欲一剑便将他刺死,要将他刺得无法逃跑,然后慢慢拷问水笙的所在。不料这一剑只递出一尺,蓦地里一脚踏下,足底虚空,全身向一个深洞急堕而下。

  水笙和狄云在石洞中凝神向外注视,正自一个欢喜,一个惊惶之际,奇变忽生,雪地里竟似出现了妖法邪术,水岱在刚要得手的一瞬间,在雪地里陡然消失,不知去向。跟着一声长长的惨叫,从地底传将上来,正是水岱的声音,显是在地底碰到了极可怕之事。

  血刀僧从雪地里一跃而起,身手矫捷异常,显而易见,他适才出力挣扎,全是作伪。只见他跃起身来,双足一顿,身子已没入雪里,跟着又钻了上来,手中抓着一个血淋淋的人体,正是水岱,但见他双足已然齐膝而断,痛得晕了过去。水笙见到父亲的惨状,大声哭叫:“爹爹,爹爹!”狄云心中不忍,惊骇之余,也忘了再伸臂扼她,反而放开了手,安慰她道:“水姑娘,你爹爹没死。”

  血刀僧左手一挥一扬,一道暗红色的光华盘旋成圈,那血刀竟又入手。原来适才他潜伏雪地,良久不出,乃是在暗通一个雪井,布置了机关,将血刀横架井中,刃口向上,然后钻出雪来,假装失刀,令敌人不察,放胆追赶,引得他跌入陷阱。水岱纵横江湖,阅历不可谓不富,只是这冰雪中的勾当,却是令他防不胜防,终于着了血刀僧的道儿。他从雪井中急堕而下,那血刀削铁如泥,登时将他双腿轻轻割断。

  血刀僧连使机谋,使得名震江湖的“南四老”二死一伤,余下一个花铁干,他便不放在心上,提起血刀,走到花铁干身前,叫道:“有种没有?上来斗上三百回合。”

  花铁干见到水岱在雪地里痛得滚来滚去的惨状,只吓得心胆俱裂,哪里敢上前相斗,挺着短枪,一步步的向后倒退。只见他枪上红缨不住抖动,显得他心中害怕已极。血刀僧一声猛喝,冲上两步。花铁干急退两步,手臂发抖,竟将短枪掉在地下,急速拾起,又退了两步。

  血刀僧这一日中连斗三位高手,三次死里逃生,实已累得筋疲力尽,这时当真和花铁干再斗,那还真不是他的敌手。其实花铁干的武功本就不亚于血刀僧,若是他有敌忾同仇之心,一鼓作气的上前,血刀僧非死在他短枪之下不可。只是他一枪失手刺死刘乘风后,心神沮丧,大大的折了锐气,再见到陆天抒断头、水岱折腿,吓得胆也破了,这可说已无半点斗志。

  血刀僧见到他如此害怕的模样,得意非凡,说道:“得,我有妙计七十二条,今日只用三条,已杀了你江南三老,还有六十九条,一条条都要用在你身上。”

  花铁干迭经武林中的风波,血刀僧这些炎炎大言,原本骗他不倒,但这时成了惊弓之鸟,只觉血刀僧的一言一动之中,无不充满了凶狠极可怖的意思。他听血刀僧言道,还有六十九条毒计,一一要用在自己身上,耳朵中不住的响着:“六十九条,六十九条!”双手更是抖得厉害了。

  其实血刀老祖此时已是筋疲力尽,只盼即刻便在雪地中躺将下来,睡他一日一夜。但他心知此刻所面对的,正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恶斗,其激烈猛恶之处,实是不下于适才和刘乘风、陆天抒等的激战。只要自己稍露疲态,给花铁干瞧出破绽,他出手一攻,立时便给他伸量出自己内力已尽。那时他的纯钢短枪一枪戳来,自己除了束手就戮,更无半点招架的余力。是以他强打精神,将手中的血刀玩弄盘旋,显得行有余力。

  他见花铁干想逃不逃的,心中不住催促:“胆小鬼,快逃啊,快逃啊!”岂知花铁干这时连逃跑也已没了勇气。

  水岱双腿齐膝斩断,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眼见花铁干吓成这个模样,更是悲愤。他虽然重伤,却已瞧出血刀僧内力垂尽,已是强弩之末,鼓足力气叫道:“花二哥,跟他拚啊,这恶僧真气耗竭,你杀他易如反拳,易……”血刀僧听了这几句话,心中一惊道:“这老儿瞧出我的破绽,大是不好。”他强打精神踏上两步,向花铁干道:“不错,不错,我内力已尽,咱们到那边壁上去大战三百回合!不去的是乌龟王八蛋!”

  忽听得身后山洞之中,传出水笙的哭叫之声:“爹爹,爹爹!”血刀僧灵机一动:“此刻若是杀了水岱,徒然示弱。我抓了这女娃儿出来,让水岱分心。只要是单独对付这姓花的,那便容易得多。”他向着花铁干狞笑道:“去不去?打五百个回合也行?”花铁干摇摇头,又退了一步。水岱叫道:“跟他打啊,跟他打啊!你不跟陆大哥,刘三哥报仇么?”血刀僧哈哈大笑,叫道:“打啊,打啊!我还有六十九条惨不可言的毒计,一一要使在你的身上。”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走进山洞,抓住水笙的头发,将她横拖倒曳的拉了出来。

  他知道眼前这强敌花铁干武功甚是厉害,唯有以各种各样残酷的手段施于水氏父女身上,方能吓得不敢出手,心中已打定了主意,当下将水笙拖到水岱面前,喝道:“你说我真气己尽,好,我试给你瞧瞧,真气尽是不尽?”说着用力一扯,嗤的一声响,将水笙的右边袖子撕下了一大截,露出雪白的肌肤。水笙一声惊叫,只是穴道被点,半分抗御不得。

  狄云跟着从山洞中爬了出来,眼看着这惨剧,甚是不忍,叫道:“你……你别欺侮水姑娘!”血刀老祖笑道:“哈哈,乖徒孙,不用担心,师祖爷爷不会伤了她性命。”他回过身来,手起一刀,将水岱的左肩削去一大片,问道:“我的真气耗竭了没有?”水岱肩上登时鲜血喷出。花铁干和水笙同时惊呼。

  血刀僧左手一扯,又将水笙的衣服撕去一片,向水岱道:“你叫我三声‘好爷爷’,叫是不叫?”水岱呸的一声一口唾液,用力向他吐去。血刀僧侧身一避,这一下站立不稳,脚下一个踉跄,只觉头脑眩晕,几乎便要倒将下来。水岱瞧得清楚,叫道:“花二哥,快动手啊,快动手啊!”花铁干也见到血刀僧脚步不稳,心中却想:“只怕他是故意示弱,引我上当。这恶僧诡计多端,不可不防。”

  血刀僧又是一刀劈去,在水岱的右臂上砍了一条深痕,喝道:“你叫不叫我‘好爷爷’?”水岱痛得几欲晕去,大声道:“姓水的宁死不屈!快将我杀了。”血刀僧道:“我才不让你痛痛快快的死呢,我要将你的手臂一寸寸的割下来,将你的肉一片片削下来。你叫我三声‘好爷爷’,向我讨饶,我便不杀你!”水岱骂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

  血刀僧知道这老儿极是倔强,纵然将他碎割凌迟,他也不会屈服,便道:“好,我来泡制你的女儿,看你叫不叫我‘好爷爷’?”说着反手一扯,嗤的一声,又撕下了水笙身上衣衫的一片布来,这次撕下的是半幅裙子。

  水岱气极,他是个英雄汉子,敌人纵然在他身上斩上千百刀,他也决不有半分示弱,但这恶僧要当着他侮辱他的女儿,却令他如何忍得?瞧这情景,这恶僧显是要将水笙身上的衣衫一片片的撕去,令她赤身露体,甚至更不堪之事,也会在他面前,在花铁干前做了出来。

  血刀僧狞笑道:“这姓花的不久就会向我跪下求饶,我便放了他,让他到江湖上去宣扬,你女儿如何当着你面不穿衣衫,哈哈,妙极,好极!花铁干,你马上要跪下求饶了,可以,可以,我可以饶你性命!。”

  花铁干听了这几句话,斗志更是淡了,他一心一意,只想脱困逃生,跪下求饶虽是羞耻,但总比给人在身上一刀一刀的宰割要好得多。他全没想到,若是奋力求战,原可将敌人杀了,却只觉得眼前这血刀僧可怖可畏之极。只听得血刀僧道:“你放心,不用害怕,待会你跪下求饶,我便饶了你性命。”这几句安慰的言语,在花铁干听了十分悦耳,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血刀僧见花铁干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喜色,心想机不可失,当即放下水笙,持刀走向花铁干而前,说道:“很好,你要向我跪下求饶,先抛下短枪,很好,很好,我决不伤你性命,抛下短枪,抛下短枪!”声音甚是柔和。

  他这几句说话之中,似乎含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道,花铁干手一松,便将短枪抛在雪地之中。他兵刃一失,更是全心全意的降服了。血刀僧露出笑容,道:“妙极,妙极!你是好人,你这柄短枪不差,给我瞧瞧!你退后三步,好,你很听话,再退开三步。”花铁干依言退开。血刀僧缓缓俯身,将短枪拿在手中。他手指碰到枪干之时,自觉全身力气正在一点一滴的失却,接连提了两次真气,都是提不上来,他暗暗心惊:“适才间连斗三个高手,损耗得当真厉害,只怕要养上十天半月,方得恢复元气。”他虽将花铁干的兵刃拿到了手中,仍是提心吊胆,自知若是花铁干突然大起胆子出手攻击,自己是一碰即垮。

  水岱见血刀僧走去对付花铁干,低声道:“笙儿,你快将我杀了!”水笙哭道:“我……我动不了!”水岱向狄云瞧了一眼,求道:“小师父,你做做好事,快将我杀了。”狄云明白他的心意,反正是无法活命了,与其吃这些零碎苦头,受这种重大侮辱,不如死得越早越好。他心中不忍,很想相助水岱及早了断,只是自己一出手,非激怒血刀僧不可。他亲眼见到血刀僧的种种凶恶之举,确也不敢轻易得罪了他。

  水岱又道:“笙儿,你求求这位小师父,快些将我杀了,再迟可就来不及啦。”水笙心慌意乱,道:“爹爹,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水岱怒道:“我此刻生不如死,难道你没见到么?”水笙吃了一惊,道:“是,是!爹,我跟你一起死了!”水岱又向狄云求道:“小师父,你大慈大悲,快些将我杀了。要我向他求饶,我水岱怎能出口?我又怎能见我女儿受他之辱?”

  狄云一路上跟随血刀僧逃难,与中原群雄为敌,心下实是老大的不愿。他原是生就的一腔侠义心肠,这时义愤之心慎陡生,低声道:“好,我便杀了你,他要责怪,也不管了!”

  水岱脸现喜色,他本是个足智多谋之人,重伤之余,低声道:“我大声骂你,你一棍将我打死,那老和尚就不会怪你。”不等狄云回答,便大声骂道:“小淫僧,你若不回头,仍是学这老恶僧的样,将来定然不得好死,你倘若天良未泯,快快脱离血刀门才是!小恶僧,你这王八蛋,乌龟儿子!”

  他破口大骂,狄云听出他骂声之中,含有劝诫之意,心下暗暗感激,手里提着一根粗大的树枝,却打不下去。

  水岱心中焦急,骂得更加凶了,只见那边厢花铁干双膝一软,跪倒在雪地之中,向血刀僧磕下头去。血刀僧哈哈大笑,一伸手,便点了花铁干背心上的“灵台穴”。他这一指乃是竭尽全力的最后一击,一指点吧,再也没了力气。花铁干被点摔倒,血刀僧也双膝慢慢弯曲。

  水岱眼一见花铁干跪倒,心中一酸,花铁干既是降服,自己一死,再也无人保护水笙,暗叫:“苦命的笙儿!”喝道:“王八蛋,你还不打我!”狄云也看到花铁干跪倒,心想血刀僧立时便来,当下一咬牙,一棍扫去,击在水岱的天灵盖上。水岱头颅碎裂,一代大侠,便此惨亡。水笙哭叫:“爹爹!”晕去不省人事。

  血刀僧听到水岱的毒骂之声,只道狄云真是沉不住气,出手将他打死,反正此刻花铁干已然给自己制住,水岱是死是活,无关大局。这一来得意之极,不由得纵声长笑。

  可是自己听得这笑声全然不对,只是“啊,啊,啊”几下嘶哑之声,哪里有什么笑意?但觉腿间越来越是酸软,蹒跚着走出几步,终于坐倒在雪地之中。

  花铁干看到这般情景,心下大悔:“水兄弟说得不错,这恶僧果然已是真气耗竭,早知如此,我一出手便结果了他的性命,我何必吓成这等模样?更何必向他磕头求饶。”想到自己以成名数十年的中原大侠,居然向敌人屈膝哀恳,这番羞辱,当真无地自容。只是他“灵台”要穴被点,须得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解开。他江湖上阅历极富,知道血刀僧若是不露出真气耗竭的弱点,自己还有活命之望,现下是说什么也不容得自己了。否则一等自己穴道解开,焉有不向他动手之理?

  果然听得血刀僧道:“徒儿,快快一棒将这人打死了,这人奸恶之极,留他不得。”花铁干叫道:“你答应饶我性命的,你答应过的,如何可以不顾信义?”他明知这些抗辩全无效果,但死在临头,还是竭力求生。

  血刀僧干笑道:“我血刀门的恶僧,讲什么信义?是你自己上了我的当,哈哈,哈哈!乖徒儿,快一棒将他打杀了!留在这里,危险之极。”他对花铁干也真是十分忌惮,自知刚才一指点穴,内力不足,这力道未必能深透穴内,只怕随时会给他冲开,那时候情势倒转,自己反成俎上之肉了。

  狄云不知血刀僧内力耗竭,只道他制住强敌,要舒舒服服的休息一会,心想:“适才我杀水大侠,乃是为解救他的苦恼。这位花大侠好端端地,我何必杀他?”便道:“他已给师祖爷爷制服,我看便饶了他吧!”花铁干忙道:“是啊,是啊!这位小师父说得不错。我已给你们制服,绝无半分反抗之心,何必再要杀我?”

  水笙从昏晕中悠悠醒转,哭叫:“爹爹,爹爹!”听得花铁干这般无耻求饶,骂道:“花伯伯,你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怎地如此不要脸?眼看我爹爹惨受苦刑……我爹爹……爹……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花铁干道:“这两位师父武功高强,咱们是打不过的,还不如顺从降服,跟随着他们,服从他们的号令为是!”水笙连声:“呸!呸!死不要脸!”

  血刀僧心想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不知如何,自己竟是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想要支撑起来走上两步,也是不能,说道:“好孩儿,听师祖爷爷的话,快将这家伙杀了!”

  水笙一回过头来,只见父亲脑袋上一片血肉模糊,死状极惨,想起他平时对自己的慈爱,骨肉情深,几乎又欲晕去。水岱恳求狄云将自己打死,水笙原是亲耳听见,但这时哀痛之下,早已想不到这些是非曲直,只知道狄云一棍将父亲打得脑浆迸裂,胸中悲愤,难以抑制,突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冲将上来。

  内功练到十分高深之人,体内真气运行自如,原能以真气冲开被封的穴道。但要练到这等境界,那是非同小可之事,花铁干尚自不能,何况水笙?可是每个人在临到大危难,大激动的特殊变故之时,体内潜能忽生,往往能做出平时绝难做到的事来。常人在火灾时能举数百斤重物,遇疯狗咬时能一跃而逃上高墙,皆是此类。这时水笙极度悲愤之下,体气激荡,被封的穴道竟自开了。也不知她从那里来的一股力气,蓦地里一跃而起,拾起狄云打死父亲的那根树枝,夹头夹脑的向狄云打去。

  狄云左躲右闪,虽是避开了脸门上的要害之处,但脸上、脑后、耳旁、肩头,接连给她击中了十二三下,实是痛不可当。他一面伸手挡架,口中叫道:“你干什么打我?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水笙一凛,想起此言不错,呆了一呆,登时便泄了气,软倒在狄云之身旁,放声大哭起来。

  血刀僧听得狄云说道:“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心念一转之下,已明白了这中间的原委,不禁大怒:“这小子避抗师命,竟去相助敌人,当真是大逆不道。”一怒之下,便想提刀将他杀了,但手臂略动,便即想起自己内力耗竭,处境十分危险。这血刀僧狡猾多智,竟是丝毫不动声色,微笑说道:“乖徒儿,你看住这女娃儿,别让她发蛮。她是你的人了,你爱怎样整治她,师祖爷爷任你自便。”

  花铁干在旁瞧出了端倪,叫道:“水侄女,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跟你说。”他知道血刀僧此刻没缚鸡之力,已不足患,狄云双足残废,四人中倒是水笙最强,要待低声说给她听,叫她乘机除去二僧。哪知道水笙恨极了他卑鄙懦怯,心想:“若不是你弃枪投降,我爹爹也不致丧命。”听得花铁干叫她,竟是不理不睬。

  花铁干又道:“水侄女,你要脱却困境,眼前是唯一良机。你过来,我跟你说。”血刀僧怒道:“你啰里啰嗦什么,再不闭嘴,我一刀将你杀了。”花铁干却也不敢真和他顶撞,只是不住的向水笙使眼色。水笙怒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花铁干心想:“眼见这恶老僧正在运气恢复内力。他只要恢复得一分,能提得起刀子,定是先将我杀了。时机迫促,我说得越快越好。”便道:“水侄女,你瞧这位老和尚,他剧斗之余,内力耗得干干净净。坐在地下,站也站不起来了。”他为人谨慎,明知血刀僧此刻无力加害自己,却也不敢对他失了敬意,仍是称之为“这位老和尚”。

  水笙向血刀僧瞧去,果见他斜卧雪地之中,情状极是狼狈,想起杀父之仇。也不理会花铁干之言是真是假,举起手中的树枝,当头向血刀僧打了下去。

  血刀僧老奸巨猾,当花铁干一再招呼水笙过去,便知他的心意,心中暗暗着急,飞快的转着念头,寻思:“这女娃儿若来加害于我,那便如何?”他又提了两次气,只觉丹田中空荡荡地,反比先前更是软弱,一时彷徨无计,水笙手中的树棍却已当头打来。

  水笙心急父仇,这一棍打下,手上全无章法,她擅使的兵刃乃是长剑,本来不会棍法,是以一剑打出,腋底门户大开,露出老大破绽。血刀僧身子略侧,暗暗将手中拿着那根花铁干的短枪,从胸旁斜伸出来,只是他实在太过衰弱,想将短枪的枪头掉将过来,也是有心无力,只得将枪杆尾端,对准了水笙腋下的“大包穴”。水笙悲愤之下,那防到他另生诡计,一棍击下,结结实实的打在血刀僧脸上,登时打得他皮开肉绽,但便在此时,只觉得腋下穴道上一麻,四肢酸软,身子向前摔了下去,跌在血刀僧的身旁。

  血刀僧给她一棍打得头晕眼花,但也知计策却生效,水笙自行将“大包穴”撞到枪杆上去,自己点了自己的穴道。他得意之下哈哈大笑,说道:“姓花的老贼,你说我气力衰竭,怎地我又能制住了她?”他以枪杆对准水笙穴道来路,让她自行撞上来的手法,给他和水笙两人的身子遮住,花铁干和狄云都没有瞧见,均以为确是他出手点倒水笙。花铁干又惊又惧,没口子的道:“老前辈神功非常,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见,当真是料想不到。老前辈如此深厚的内力,莫说举世无双,的的确确是空前绝后了。”他满口恭维血刀僧,但话声发颤,足见他心中恐惧无比。

  血刀僧出奇计制住水笙,暗叫:“惭愧!”自知虽是暂免杀身之祸,但水笙穴道被撞,只是寻常的外力,并非自己指力所点,劲力不透穴道深处,过不多时,她穴道自行解开。这等幸运之事可一而不可再,她若拾起雪地中的血刀来斩杀自己,就算再用枪杆撞中她的穴道,自己的头颅可也已飞向半天了,务须在这短短的喘息时刻之中,恢复少许功力,要赶着在水笙的穴道解开前,自已能站立不动。

  血刀僧当下一言不发,缓缓吐纳。这时他便要盘膝而坐,也是不能。水笙躺卧之处,离血刀僧不到三尺,初时极为惶急,不知这恶僧下一步如何对付自己,过了好一会,见他毫无动静,才悄悄放心。

  雪地中散卧着四人,各有心事。狄云头上、肩上、手上、脚上,到处疼痛难当,除了咬牙忍住呻吟,已无余力思索将来如何。血刀僧深知自己内力损耗极是厉害,别说复原二三成真气,便是要勉强行动,也是非两三个时辰莫办,而且是欲速则不达,这内力的事情,非强求能至,花铁干是非到次日,难以行动,最大的危险,仍是在水笙身上。

  那知道水笙伤痛已极,体力难以支持,躺了一会,竟尔昏昏睡去。血刀僧心中一喜:“最好你一睡便睡是五六个时辰,那便不足忧矣。”这一节花铁干也瞧了出来,知道自己的死活全系于水笙是否能比血刀僧早一刻行动,见她居然睡去,忙叫:“水侄女,水侄女,你千万睡不得,这两个淫僧要对付你了。”但水笙疲累难当,昏睡中只嗯嗯两声,却那里叫得她醒?花铁干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快些醒来,恶僧要害你了!”

  血刀僧大怒,心想:“这般大呼小叫,危险非小。”向狄云道:“乖徒儿,你过去一刀将这老家伙杀了。”狄云道:“此人已然降服,那也不用杀他了。”血刀僧道:“他哪里降服?你听他大声吵嚷,便是意欲不利我师徒二人。”花铁干道:“小师父,你的师祖凶狠毒辣,他这时真气散失,行动不得,所以叫你杀我。待会他内力恢复,恼你不从师命,便来杀你了。不如先下手为强,将他杀了。”狄云摇头道:“他也不是我的师祖,只是他有恩于我,救过我性命。我如何能够杀他?”花铁干道:“他不是你师祖么?那你快快动手,更是片刻也延缓不得。血刀门的和尚凶恶残忍,天下知闻,你要不要自己的性命?”狄云心下好生踌躇,明知他言语颇为有理,但要他下手杀了血刀僧,此事无论如何
难以办到,但听花铁干不住口的劝说催促,焦躁起来,喝道:“你别多说了,再啰里啰嗦,我先将你杀了。”

  花铁干见情势不对,不敢再说,只盼水笙早些醒转。过了一会,又大声叫嚷:“水笙,水笙,你爹爹活转来啦,你爹爹活转来啦!”这句话果然十分有效,水笙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人喊道:“你爹爹活转来啦!”心中一喜,登时醒了过来,大叫:“爹爹,爹爹!”花铁干道:“水侄女,你被他点了那处穴道?这恶僧没什么力气,点中了也不持久,我教你个吸气冲解穴道的法门。”水笙道:“我左腋下的肋骨上一麻,便动弹不得了。”花铁干道:“那是‘大包穴’,这容易得很,你吸一口气,意守丹田,然后缓缓导引这口气去冲击左腋下的‘大包穴’,冲开之后,便可报你杀父之仇。”水笙点了点头,道:“好!”她虽对花铁干仍是十分气恼,但究竟他是友非敌,而他的教导确是于己有利,
当即依言吸气,意守丹田。

  血刀僧眼开一线,注视她的动静,见她听到花铁干的话后点了点头,不由得暗暗叫苦,道:“这女娃儿已能点头,也不用什么意守丹田,冲击穴道,只怕不到一炷香的时刻,便能行动了。”当下眼观鼻,鼻观心,于水笙是否能够行动一事,全然置之度外,将腹中一丝游气,慢慢培厚。

  那导引真气冲击穴道的功夫何等深奥,连花铁干自己也办不了,水笙单凭他几句话指点,岂能行之有效?但她被封的穴道随着血脉流转,自然而然的在松了开来,却不是她的真气冲击之功,过不多时,她背脊便动了一动。花铁干喜道:“水侄女,行啦,你继续用这法子冲击穴道,立时便能站起来了。第一步是拾起那柄血刀,须得听我言语,半点不可违抗,否则你父亲大仇便报不了!”水笙又点了点头,自觉手足上的麻木渐失,呼了一口长气,慢慢支撑着坐起身来。花铁干叫道:“妙极,水侄女,你一举一动都要听我吩咐,不可错了顺序,这中间的关键十分要紧,否则大仇难报。第一步,拾起地下的那柄弯刀来。”水笙慢慢伸手到血刀僧身畔,拾起了血刀。

  狄云瞧着她的行动,知道她下一步便是横刀一砍,将血刀僧的脑袋割了出来,但见血刀僧的双眼似睁似闭,对目前的危难竟似浑不在意。血刀僧此时自觉手足上力气暗生,只须再延小半个时辰,虽无劲力,却已可行动自如,偏偏这时水笙抢先取了血刀。他身子不动,但和水笙花铁干二人所作的恶斗,凶险处绝不亚于适才和刘乘风、陆天抒、水岱三人的剧战。眼见顷刻间水笙便要发难,当下将全身微弱的力道都集在右臂之上。

  却听得花铁干叫道:“第二步,先去杀了小和尚,快,快,先杀小和尚!”

  他这一声呼叫,水笙、血刀僧、狄云都是大出意料之外。花铁干叫道:“老和尚还不会动,先杀小和尚要紧。你先杀老和尚,小和尚便来跟你拚命了!”水笙一想不错,提刀走到狄云身前,突然之间,心中微一迟疑:“他曾助我爹爹,杀死了我爹爹,令他免受老恶僧之辱,我是否还是杀他?”这一迟疑只是顷刻间的事,心中当即转念:“当然杀!”提起血刀,便向狄云颈中劈了下去。

  狄云打了一个滚,疾忙避开,水笙第二刀又砍下,狄云又是一滚,抓起地下的一根树枝,向她刀上格去。水笙连砍三刀,将树枝削去两截,又是一刀砍了下来,突然间手腕上一紧,那血刀竟被后面一人夹手夺了过去。抢她兵刃的,正是血刀僧,他力气有限,不能虚发,看得极准,当下一击而中,夺到血刀,更不思索,一刀向她背脊上砍下。水笙未及闪避,心中一凉。

  狄云正在身旁,眼见血刀僧又要行凶,叫道:“别再杀人了!”扑将上去,将手中短棍击在血刀僧的腕上。若在平时,血刀僧焉能给他击中?但这时衰颓之余,功力不到原来的一成,他手指一松,血卫脱手,两人同时俯身去抢兵刃。狄云手掌在下,先按到了刀柄。血刀僧提起双手,便往他颈中扼去。

  狄云一阵窒息,放开了血刀,伸手撑持,血刀僧知道自己力气无多,这一下若是不将狄云扼死,自己便命丧他手。他却不知狄云实在无意杀他,只是不忍见他再杀水笙,不自禁的出手相救。狄云头颈被血刀僧扼住,只觉呼吸越来越是艰难,胸口如欲迸裂。

  狄云双手反扼血刀老祖的头颈,想将他推开,但血刀僧知道自己力气有限,生死系于一线,这小和尚既起反叛之意,按照血刀门中的规矩,须得先除叛徒,再杀敌人。要知外敌易御,内叛难防,首先须当除了心腹之患。而且他料得花铁干不到明日,决难行动,水笙武功甚浅,易于对付,是以他扼在狄云喉头的双手,力道越来越是凌厉。

  狄云一口气透不过来,满脸紫胀,双手无力反击,慢慢垂下,脑海中只是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水笙初时见两人在雪地中翻滚,明知是因狄云相救自己而起,但总觉这是两个恶僧自相残杀,最好是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但看了一会,只见狄云手足软垂,已无反击之力,不由得惊惶起来,心想:“这老恶僧杀了小恶僧之后,便又会来杀我,那便如何是好?”

  花铁干叫道:“水侄女,这是下手的良机啊,快快拾起那柄弯刀。”水笙依言拾起血刀。只听花铁干又叫道:“过去一刀将这两个恶僧杀了,下手要快。”水笙提着血刀走上几步,一心要将血刀僧杀死,却见他和狄云纠缠在一起。这血刀削铁如泥,一刀下去,势必将两人同时杀死,心想狄云刚才救了自己性命,这小和尚虽然邪恶,总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恩将仇报,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要想俟隙只杀血刀僧一人,自已手酸脚软,却无把握。

  正迟疑间,花铁干又催道:“快下手啊,再等片刻,就错过机会了,替你爹爹报仇,在此一举。”水笙道:“两个和尚缠在一起,分不开来。”花铁干怒道:“你真胡涂,我叫你两个人一起杀了。”他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江西鹰爪铁枪门一派的掌门,平时颐指气使,说出话来便是命令,谁敢不遵?可是他忘了自己此刻动弹不得,水笙心中对他又是极为鄙视。这句狂妄暴躁的话传入水笙耳中,登时令她大是恼怒,反而退后三步,道:“你是英雄豪杰,刚才为什么不跟他决一死战?你有本事,自己来杀好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发表于 2008-7-17 10:3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剑兄辛苦了,至剩四回了,快大功告成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21: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 遍染雪谷亲仇血 紧萦石壑恩怨情


  花铁干此人最是老奸巨猾,见风驶帆,一听情形不对,忙陪笑道:“好侄女,是花伯伯胡涂,你别生气。你去将两个恶僧都杀了,给你爹爹报仇。血刀老祖这样出名的大恶人死在你手下,这件事传扬出去,江湖上哪一个不钦佩水女侠孝义无双、英雄了得?”他越是吹捧,水笙越是恼恨,她瞪了花铁干一眼,又走上三步,看准了血刀僧的背脊,想轻轻割他两刀,叫他流血不止,却不会伤到狄云。

  血刀僧扼在狄云颈中的双手毫不放松,却不住转头观看水笙的动静,见她持刀又上,猜到了她的心意,沉着声音道:“你在我背上轻轻削上两刀,小心别伤到这个小和尚。”水笙吃了一惊,她吃过血刀僧不少苦头,对他本是极为忌惮,听得他叫自己用刀割他背脊,心想他定然不怀好意,哪料到这是血刀僧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攻心计策,一呆之下。这一刀又砍不下去了。

  狄云给血刀老祖扼住喉头,肺中积聚着的一股气数度上冲,要从口鼻中呼了出来,但喉头的要道被阻,这股气冲到喉头,又回了下去。这股气在他体内左冲右突,始终找不到一条去路,若是换作常人,那便渐渐昏迷,终于窒息身亡,但狄云偏偏无法昏迷。他只感全身难受苦楚已达极点,心中只想:“我快快死了,我快快死了!”

  突然之间,狄云只觉心腹剧烈刺痛,体内这股气越胀越大,越来越热,犹如满锅蒸气没有出口,直是要裂腹而爆,蓦地里前阴后阴之间正中的“会阴穴”上似乎被热气穿了一孔,自觉丝丝热气,从“会阴穴”通到脊椎末端的“长强穴”去,竟是说不出的舒服。那“会阴”和“长强”两穴,相距不过数尺,但“会阴”属于任脉,“长强”却是督脉,两脉的内息决不相通。他体内的内息加上无法宣泄的一股浊气,竟在危急中误打误撞,替他打通了任脉和督脉的大难关。

  这内息,通入“长强穴”,登时自腰俞、陌遂、命门、悬枢诸穴,一路沿着脊椎上升,走的都是背上的督脉各个要穴,然后是脊中、脊枢、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大椎、风府、脑户、强间、后顶、而至顶门的“百会穴”。内功精深之人练功,往往以数十年的勤修若练,也无法使内息打通任督两脉。狄云在狱中自得丁典传授,习得了“神照经”的上乘内功心法,只这内功极是精湛,练成更为不易,狄云资质并非极佳,又无丁典指点,再加上二三十年的时日,是否真能练成,亦在未知之数。不料此刻在雪谷之中,生死系于一线之际,竟尔将任督二脉打通了。

  这股内息冲到百会穴中,狄云只觉颜面上一阵清凉,一股凉气从额头、鼻梁、口唇下来,通到了唇下的“承浆穴”。这承浆穴已属任脉。任脉诸穴都是在人体正面,这股清凉的内息一路下行,自廉泉、天突而至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巨阙、经上、中、下三脘,而至水分、神厥、气海、石门、关元、中极、曲骨,又回到了“会阴穴”。如此一个周天行将下来,狄云体中郁闷之意全消,说不出的畅快受用。这内息第一次送行时甚是艰难,任督两脉既通,道路熟了,第二次,第三次自然而然的飞快运转,顷刻之间,连走了十八次。

  各种高深的内功之力,均有打通任督两脉之法,但同一打通,效用高下却有天壤之别,正如练外功者同是一拳一脚,一刀一剑,使将出去的威力却是大不相同。“神经照”内功乃武学的第一奇功,狄云自在狱中开始修习起来,练之已久,今日一旦豁然而通,内息每运行一周天,劲力便增加一分,只觉四肢百骸,每一处都有精神力气勃然而兴,沛然而至,甚至头发根上均有劲力充盈。

  血刀僧那里知道他十指下所扼之人,已起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一面紧紧扼住他的咽喉,一面凝神提防水笙手中的血刀。狄云体内的劲力却是愈来愈强,猛然间飞出一脚,踢在血刀老祖的小腹之上。这股力道大得出奇,血刀老祖的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飞起,跃入半空。

  水笙和花铁干齐声惊呼,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但见血刀僧高高跃起,在空中打了个转,头下脚上的栽将下来,擦的一声,直挺挺的插入雪中,一直埋了下去,雪面上只露出一双脚,竟是一动也不动。

  水笙和花铁干同是看得呆了,狄云自己也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自己在垂死之际,竟能一脚将血刀老祖高高的踢入半空。当下也不细想,一跃而起,身子站直,只是一条腿断了,“啊哟”一声,俯跌下去,但他内劲既强,应变自速,右手一撑,凭一条腿站了起来。再看血刀老祖时,只见他仍是双脚向天,一动不动的倒插在雪中。狄云又惊又喜,揉了揉眼睛,看清楚并非眼花,血刀老祖确是倒插在深雪之中。

  水笙当狄云跃起之时,唯恐他加害自己,横刀胸前,倒退了几步,目不转睛的凝视他的动静。但见他神色迷惘,伸手搔了搔自己的光头,对眼前情景似是茫然不解。忽听得花铁干赞道:“这位小师父神功盖世,青出于蓝,当真是并世无双,刚才这一脚将老淫僧踢死,怕不有千余斤的劲力!这是大义灭亲。血刀僧这种大奸大恶之辈,那是人人得而诛之。”

  水笙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了,喝道:“你别再胡言乱语,也不怕人听了作呕?”花铁干道:“你知道什么?这位小师父在危难中神功初成,身上已具极大内劲,比之那老淫僧未死之时,犹有过之,实乃吉人天相,可喜可贺。”这花铁干为人虽是卑鄙,眼光却也当真了得,一看狄云脸上神光莹然,英华外宣,比之顷刻之前似乎截然换了两人,便料到他竟在生死关头练成了一门厉害之极的内功,适才将血刀老祖踢向半空这一脚,招数虽是平庸,所含劲力却是非同小可,自己纵然平安无恙,内力也达不到这个境界。

  狄云道:“你说我……说我……已将他踢死了?”花铁干道:“确然无疑,确然无疑。小师父若是不信,不妨先用血刀砍了他的双脚,再将他提起来察看,防他死灰复燃,以策万全。”他每一个计策想出来,都含有阴毒狠辣之意。狄云向水笙望了一望,水笙只道他要夺自己手中血刀,吓得退了一步。狄云摇摇头,道:“你不用怕,我不会害你。刚才你没有一刀将我连同老和尚砍成四段,多谢你啦。”水笙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花铁干道:“水侄女,这就是你的不是。小师父诚心向你道谢,你也得回谢他才是。适才老恶僧一刀砍向你的背脊,若不是小师父怜香惜玉,相救于你,你还有命在么?”水笙和狄云听到他说“怜香惜玉”四字,都向他瞪了一眼。水笙虽是个美貌少女,但狄云救她之时,只出于“不可多杀好人”的一念,花铁干这么一说,反显得他心怀不良了。水笙原对狄云十分疑忌,花铁干这几句话更增她厌憎之心,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憎恶花铁干多些,还是憎恶狄云多些,总觉这二人奸恶不堪,一瞥眼见到父亲的尸身,奔过去伏在尸体之上,大哭起来。

  花铁干笑道:“小师父,你法名如何称呼?”狄云道:“我不是和尚,别叫我师父长,师父短的。我身穿僧袋,乃是为了避难改装,迫不得已。”花铁干喜道:“那妙极了,原来小师父……不,不!该死,该死!请问大侠尊姓大名?”水笙虽在痛哭,但两人对答的言语也模模糊糊的听在耳里,听狄云说不是和尚,心下将信将疑,只听狄云道:“我姓狄,无名小卒,一个死里逃生的废人,又是什么大侠了?”花铁干笑道:“妙极,妙极!狄大侠无比神勇,和我那水侄女郎才女貌,正是一对儿,我这个现成媒人,是走不了的啦。妙极,妙极!原来狄大侠本就不是出家人,只须等头发一长,换一套衣衫,那就什么破绽也瞧不出,压根儿就不用管还俗这一套啦。”他心中认定狄云乃是血刀门的和尚,只因贪图水笙的美色,故意不认。

  狄云摇了摇头,黯然道:“你口中干净些,别尽说些肮脏话。咱们若能走出此谷,我是永远不见你面,也永远不见水姑娘之面了。”

  花铁干一怔,一时不明白狄云用意所在,但想了一想,便即省悟,道:“啊,我懂了,我懂了!”狄云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了什么?”花铁干低声道:“狄大侠寺院之中,另有知心解意的美人儿,这水姑娘是不能带去做长久夫妻的。嘿嘿,那么做几天露水夫妻,又有何妨?”

  这几句话一声声的传入水笙耳中,她愤怒再难抑制,奔过去伸掌拍拍、拍拍,连打了他四下耳光。

  狄云茫然瞧着,无动于中,只觉这一切和他全然的漠不相关。

          ×                 ×                 ×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血刀老祖仍是一动不动,雪谷中三个人虽是各怀心事,但对血刀僧的疑忌却是越来越少了。水笙几次想提刀过去砍了他的双腿,却总是不敢。

  经过这番剧变,她腹中饥饿之极,但见血刀僧烧烤的马肉兀自抛在一边。这时候父亲是死了,自已的贞洁和性命眼看难保,那里还顾到这马肉是从爱驹身上割下来的?她从身旁摸出火摺,点燃了干柴,又将马肉烤了起来。

  花铁干穴道未解,有一搭没一搭的向狄云奉承讨好。狄云不去理他,躺在雪地养神,水笙瞧着火光,泪水一滴滴的落入雪中,将雪熔了,又慢慢的结成了冰。

  狄云初通任督二脉,只觉精神大振,体内一股暖流,自前胸而至后背,又自后背而至前胸,往复不停,周而复始的流转。每流转一周,便觉处处都生了力气出来,虽然断腿以及给水笙殴打的各处乃是极为疼痛,但内力既增,这些痛楚便觉极易忍耐。他生怕这奇妙之极的情景一来即逝,当下不动弹,只是任那内息在任督二脉中川行不歇。

  三个人一句话也不说的挨了两个多时辰,水笙第一个站起身来,从雪地里拾起血刀,一步步走到血刀僧的身旁,只见他这两个多时辰中,始终是头下脚上的倒插雪中,一动也不动,当下大着胆子,一刀往他左脚上砍去。嗤的一声轻响,登时砍下一只脚来,说也奇怪,居然并不流血。水笙定睛一看,只见血液凝结成冰,原来这穷凶极恶的血刀老祖果然早已死去多时。水笙又是欢喜,又是悲伤,提刀在血刀僧身上一阵乱砍,心想:“老恶僧是死了,这小恶僧不知会如何来折磨我?爹爹死了,我也是不想活啦!他只要对我稍有歹意,我即刻横刀自刎。”

  须知好生恶死之心,人人皆是一般,水笙若是决意自杀,此刻原是良机,但不到最后关头,自不肯轻易就死。花铁干身子虽不能动,一切全 瞧得清清楚楚,只是狄云到底是用什么手法打死血刀僧,他却也并不明白,只道血刀僧真气衰竭,已是强弩之末,狄云随手一击,便送了他的性命,心下暗暗高兴:“这小恶僧虽然凶恶,终究容易对付。等我穴道解开,还不是一伸手便取了他的性命?”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狄云觉得内息流转之象始终不失,依照丁典所授“神照功”上内功的口诀一一运气调息,本来捉摸不到的内息,这时竟然随心所欲,便如摆头举手一般的依意而行。他又是奇怪,又是欢喜。取过一根树枝,撑在左腋之下,走到血刀僧身边,只见他尸身插在雪里,两条腿给水笙砍得血肉模糊,确然无疑的已经死了,心想此人作恶多端,原是应有此报,但他对于自己却实在是颇有恩德。狄云心地忠厚,将血刀僧的尸身提了出来,端端正正的放了,捧些白雪堆在尸身之上,草草算是给他安葬。

  水笙见到狄云之举动,不禁起了模仿的心,也将父亲的尸身如法安葬。她本想再安葬刘乘风和陆天抒二人,但一个死在悬崖绝顶,一个死于雪谷深处,自忖没本事寻得
,只索罢了。

  狄云腹中饥饿,捡起两块烤熟的马肉,吃了起来。花铁干道:“小师父,我肚饿得紧,请你喂一块马肉我吃吃。”狄云心鄙他的为人,哼了一声,并不理睬。花铁干求之不已,狄云正想拿一块马肉去塞在他的嘴里,免得他啰唆不休,水笙忽道:“是我马儿的肉,不给这无耻之徒吃。”狄云点点头,向花铁干瞪了一眼。花铁干道:“小师父……”狄云道:“我说过我又不是和尚,别再乱叫。”花铁干道:“是,是,狄大侠这次一掌打死血刀恶僧,将来定然名扬天下,我出得谷去,第一件事便要替狄大侠宣扬今日之事。狄大侠奋不顾身的救援水姑娘,击毙血刀僧,那实是武林中头等的大事。”狄云道:“我是个声名扫地的囚犯,有谁相信你的鬼话?你乘早闭了嘴的好。”

  花铁干道:“凭着花某人在江湖上这点小小声名,说出话来,旁人是非相信不可。狄大侠,你给一块马肉我吃。”狄云甚是厌烦,喝道:“不给便是不给,将来你尽可到江湖上说得我狄云分文不值。我是什么东西?还配给谁挂齿吗?”他想起这几年来自己身受的种种委屈、污辱、苦楚,不由得满腔怨愤,难以抑制。

  花铁干其实倒不在真的想吃马肉,他腹中虽饿,但一日半日的饥饿,在他自是算不了什么,他只怕狄云秉承血刀老祖的恶性,突然起性将他杀了,乞讨马肉乃是以进为退、以攻为守之策,心想狄云不肯给马肉吃,他心中势必略有歉仄之意,那么杀人的念头自然而然的就消了。

  狄云见天色将黑,西北风呼呼呼的吹进雪谷来,向水笙道:“水姑娘,你到石洞中歇歇去!”水笙大吃一惊,只道他又起不轨之心,退了两步,手执血刀,横在胸前,喝道:“你这小恶僧,只要走近我一步,姑娘立即横刀自尽。”狄云一怔,说道:“姑娘不可误会,狄某岂有歹意?”水笙骂道:“你这小和尚人面兽心,笑里藏刀,比那老和尚还要奸恶,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狄云不愿多辩,心想:“明日天一亮我就觅路出谷,什么水姑娘,花大侠,我永生永世也不愿见他们的面。”当下走得远远地,靠在一块大石上,径自睡了。

  水笙认定狄云是个淫僧,心想你走得越远,越是阴险奸恶,多半是半夜里前来侵犯。她不敢走进石洞之内,只怕狄云来时没了退路,心惊胆战的斜倚在大岩石上,眼皮越来越是沉重,不住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着,千万不能睡着,这恶僧歹毒得紧。”

  但这几日累了下来,心力交瘁,虽然说决计不可睡着,时间一长,朦朦胧胧的终于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清晨,只觉阳光刺眼,水笙一惊而醒,跳起身来,一抓血刀,却抓了个空,这一下更是惊惶,一瞥眼,却见那血刀好端端的便掉在足边。她急忙拾起,抬起头来,只见狄云的身子正向远处移动,一跛一拐的,走向谷外。水笙大喜,心想这恶僧似有去意。

  狄云确是想觅路出谷,但东北角和正东方连寻几处,都是没有山径,西、北、南三边山峰壁立,一望便是无路可通,那是试也不用试的。东南方依稀能有出路,可是积雪数十丈,不到天暖雪融,以他一个断了腿的跛子,无论如何走不出去。他累了半日,废然而返,呆望头顶高峰,脸上神色极是难看。

  花铁干道:“狄大侠,怎么样啊?”狄云摇头道:“没路可以出去。”花铁干暗道:“你断了腿不能出去,我花铁干岂能困此处?到得今日下午,我穴道一解,便溜之大吉。”但他丝毫不动声色,道:“两位不用担心,待我穴道解开,花某定能携带两位脱险出困。”

  水笙见狄云一直没来侵犯自己,惊恐之心稍减,却丝毫没减了戒备,总是离得他远远地,一句话也不跟他说。狄云原也不求她谅解,心中颇为愤怒,只盼能及早离开,但大雪封山,不知如何方能出去,不由得大为发愁。


  到得未牌时分,花铁干突然哈哈一笑,说道:“水侄女,你的马肉花伯伯要借吃几斤,出谷之后,一并奉还。”水笙还未答话,只见他一跃而起,走到烧烤马肉之处,拿起一块熟肉,便吃了起来。原来他穴道被封的时刻已满,竟自解了。水笙知道阻止他不得,只有不加理睬。花铁干穴道一解,神情立即大异,心想血刀僧已死,狄云和水笙便是两人联手,也万万不是自己的对手,自己要如何处置,这两人可说绝无置喙的余地。只是这雪谷中多耽益,,还是尽早觅路出去的为是。

  他施展轻功,在这雪谷周围查察一周,但见这一次大雪崩竟是将雪谷封得密密的,唯一出谷的通道上积雪深数十丈。在雪底穿行数丈至十余丈,那也罢了,却如何能穿行数里之遥?何况一到雪底,方向难辩,非活活闷死不可。这时还只十一月初,等到明年初夏雪融,足足要五个月来。雪谷中遍地是雪,这五个多月的日子,吃什么东西活命?

  花铁干回到石洞外,脸变得极为沉重,坐了半晌,拿起一块便吃,慢慢咀嚼,直将这一块马肉吃得精光,才低声道:“到明年端午,便可出去。”

  狄云和水笙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和他都是相距三丈来地,他这句话说得虽轻,在两人耳中听来,便如是雷震一般。两人不约而同的向火堆旁的马尸望去,心中都想:“怎能挨到明年端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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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笙这匹坐骑虽是特别肥大,但三个人每日都吃,不到一个月,也终于吃完了。再过得七八天,连马头、马蹄、脏肺等等也是吃了个干净。花铁干、狄云、水笙三人这些日子中相互都不说话,目光偶尔相触,也马上避开。

  过了这些日子,水笙对狄云的疑忌是减少了很多,终于敢到石洞中就睡。可是到马肉吃完,她对狄云另行起了恐惧之心,不是怕他来污辱自己,而是怕这恶和尚,来吃了自己!

  一踏进十二月,雪谷中是更加冷了,整夜朔风呼呼。狄云“神照功”练成,内力大进,但衣衫单薄,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究竟也是颇为难挨。水笙见他虽然寒冷,始终不踏进山洞一步以御风寒,心下颇慰,觉得这小恶僧“恶”是恶的,倒还有礼。

  一个月来,狄云身上的创伤全然痊愈了,断腿也已接续,行走如常,想起血刀老祖给自己续腿,心下不禁黯然。他的内力 每过一天便增进一分。天气是一天冷似一天,他却并不觉得特别难熬。

  马肉吃完了,那可是一件 为难这极的事。最后那几天,狄云已尽可能的吃得极少极少,只是吃这么一小片。但他所省下来的,都给花铁干老实不客气的吃到了肚里。水笙心道:“一位中原成名的大侠,到了危难的关头,还不如血刀门的一个小淫僧!”她认定狄云是血刀门的恶僧,其实这时狄云头上已长了头发,更没犯什么淫行。

  这晚三更时分,水笙忽在睡梦中忽被一阵争吵之声惊醒,只听得狄云大声喝道:“水大侠的遗体,你不能动!”花铁干冷冷的道:“再过几天,活人也吃!我先吃死人,让你就多活几天!”狄云道:“咱们宁可吃树皮草根,决不能吃人!”花铁干喝道:“你滚开吧!”

  水笙忙从洞中冲出去,只见数十丈外父亲的坟旁,两人站着大声争辩,正是狄云和花铁干。水笙大叫:“休得动我爹爹!”飞步奔去,只见堆在她父亲身上的白雪已被拨开,花铁干左手抓住了水岱尸身的胸口。狄云喝道:“你快放下!”

  一句话还没骂完,突见寒光一闪,花铁干衣袖中翻出一枝短枪,斜身挺枪,疾向狄云胸口刺去。这一枪去得极快,狄云内功虽佳,外功却是平平,仍不过是以前戚长发所教他的那一些拳术剑术。花铁干这个大行家突施暗算,黑暗中陡然发难,确是对付不了,一怔之际,枪尖已刺到了他的胸口。水笙大声惊呼,不知如何是好。

  花铁干偷袭得手,一枪刺中对方胸中要害,满透这一枪从前胸直通后背,刺他个透明窟窿,哪知枪尖一碰到他的胸口,竟然刺不过去,阻了一阻。

  狄云给这一枪一推,一交坐倒,左手翻起,猛往枪杆上击去。喀喇一声,枪柄被他一掌打成两截,那一掌余势不衰,直震得花铁干一个筋斗,仰跌了出去。

  花铁干大惊:“小和尚武功如此神奇,直不在老和尚之下!”向后几个翻滚,跃起身来,远远逃了出去。

  他不知这一枪虽没刺进狄云身子,但力道奇大,戳得狄云登时闭住了呼吸透不过气来,晕倒在地。

  皓月当空,两头兀鹰见到雪地中的狄云,不住的打着盘旋。

  水笙见狄云倒地不起,似已被花铁干一枪刺死,心下一喜:“这小恶僧终于死了,从此便不怕有人来侵犯我。”但随即又想:“花铁干想吃我爹爹的遗体,小恶僧全力阻止,反为花铁干所杀。这小恶僧多半是不怀好意,想骗得我……骗得我……哼哼,我才不上他的当呢,可是他死了之后,花铁干这恶人再来犯我爹爹遗体,那便如何是好?最好这小恶僧还是别死。”

  她手握血刀,慢慢走到狄云身旁,见他一动不动的仰卧在雪地之中,脸上肌肉微微扭曲,显然未死。水笙又是一喜,弯腰俯身,伸手到他鼻孔下去探他鼻息,只觉两股炽热的暖气,直喷到她手指上。水笙吓了一跳,急忙缩手,她本想狄云就算未死,也必呼吸微弱,哪知呼出来的气息竟是如此炽热。

    原来狄云贴身穿着“乌蚕甲”,花铁干这一枪所以截不进他身子,便是如此。但花铁干位列“南四奇”的第二位,武功高强,短枪上的劲力实是非同小可,枪尖虽是刺不进狄云身体,但这一枪撞正在他胸口,狄云也是抵受不起,登时晕了过去。若不是他“神照功”已然练成,这一枪便已要了他的性命。这时他内力已极是深厚,知觉虽失,气息仍然粗壮,只因他上乘内功初初练成,雄健有余,沉稳不足,还未达到融和自然的境界。只有到了那一个地步,旁人才丝毫觉察不到他体态中有何特异。

  水笙心想:“原来这小恶僧是晕了过去。待会他醒了转来,见我站在他身旁,那是大大不妥。”一回头间,只见花铁干便站在不远之处,凝目注视着他二人。要知花铁干一枪刺不死狄云,又被他一掌击倒,心下惊惧异常,但随即便见狄云倒地不起,自是急欲知他死活,过了片刻,见狄云始终不动,料他不死也必身受重伤。当下一步一步,走将过来。

  水笙大惊,喝道:“你快走开。”花铁干狞笑道:“我为什么要走开?活人比死人好吃,咱们宰了他分而食之,有何不美?”说着又走近了一步。水笙无法可施,拚命摇晃狄云,叫道:“他过来啦,他过来啦。”只见花铁干一掌举起,便欲往狄云身上击落,水笙挥起血刀,一招“金针渡劫”,便向花铁干刺去。她使的乃是剑法,但这血刀锋锐异常,却也颇具威力。花铁干短枪已断,生怕给这削铁如泥的血刀带上了一刀,倒也不敢轻敌,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先夺过来再说。

  狄云晕了一阵,朦朦胧胧中依稀听到水笙大叫:“他过来啦。”一时昏昏沉沉的不知是什么意思,跟着便听到一阵呼斥叱喝之声。他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水笙手舞血刀,和花铁干斗得正酣,她虽仗着手有利器,但一来不会使刀,二来武功和花铁干相差实在太远,左支右绌,连连倒退,到得后来,只望手中兵刃不为敌人夺去,哪里还顾得到伤敌。他第斗几合,便回头向狄云叫道:“快醒转来,他要来杀你啦。”

  狄云一听,心中一凛:“好险,好险,适才是她救了我的性命。若不是她出力抵挡,花铁干早将我打死了。虽然我胸腹有乌蚕甲保护,但他用石头砸的头脸,还能砸不死么?眼见水笙连遇险着,一跃而起,呼的一掌,便向花铁干打去,花铁干还掌相迎,蓬的一声响,两人都坐倒在地。原来狄云内力深厚,花铁干掌法高明,双掌相交,竟是不相上下。

  花铁干武功高,应变速,被狄云一掌震倒,随即跃起,第二掌又击了过来。狄云不及站起,只得坐着还了一掌。岂知他虽是坐着,掌力丝毫不弱,又是蓬的一声,狄云被激得翻了个倒翻筋斗,花铁干却是腾腾腾倒退三步,胸间气血翻涌,心下暗惊:“这小恶僧内力如此深厚!”但两掌交过,知他掌法极是平庸,斜身侧进,第三掌又击了过去。

  狄云坐着挥掌还击,不料花铁干的手掌飘飘忽忽,从他脸前掠过,狄云一掌打空,跟着拍的一下,胸口受了他一掌。幸好他有乌蚕甲护身,不致受伤,但也是禁受不起,刚要站起,复又坐倒。花铁干一掌得手,第二掌跟着又至。他虽以“中平枪”驰名武林,号称“中平无敌”,但拳脚功夫也甚了得,这时把一路“岳家散手”使将出来,掌影飘飘,左一掌,右一掌,都打中狄云身上。狄云还出手去,均给他以巧妙身法避过,两人武功实在相差太远,狄云内力再强,也是绝无机会施展。

  到得后来,狄云只得以双掌护住头脸,身上任他殴击,一站起身来,又被击倒。花铁干只想尽早料理了他,免生后患,一掌掌的狠打。狄云连吐了三口血,行动已大见迟缓。水笙初时插不进去相助,待见狄云垂危,只得挥刀往花铁干背上砍去。花铁干侧身避过,反手擒拿,夺她兵刃。狄云使劲拍出一掌,掌风登时将花铁干全身罩住了。花铁干闪避不得,只得出掌相迎。说到以内力相拚,花铁干却不是对手了,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半身酸麻。

  水笙叫道:“快走,快走!”拉着狄云,抢进了山洞。两人抢过几块大石,堆在洞口,水笙手执血刀,守在石旁。这山洞洞口甚窄,几块大石虽是不能堵塞,但花铁干要进山洞,却也必须搬开一两块石头才成。只要他来出手搬石,水笙便挥刀斩他双手。

  过了好一会,外边并无动静。水笙道:“小恶……小……”她一直叫惯了他“小恶僧”,但这时联手跟他迎敌,再叫“小恶僧”未免不好意思,只说了两个“小”字,便接下去道:“你伤势怎样?”狄云道:“还好……”忽听得花铁干在外面哈哈大笑,说道:“两只小杂种躲了起来,在洞中做那不可告人之事了。”水笙脸上一阵发热,心中却也真有些害怕,她认定狄云是个“淫僧”,品行不端,跟他同在山洞之中,实是危险不过,不由得向左斜行几步,要跟他离得越远越好。

  只听花铁干又叫道:“两个狗男女躲着不出来,老子却要烤肉吃了,哈哈,哈哈!”水笙大惊:“他要吃我爹爹,怎么办?”狄云这几年来事事受人冤枉,这时听得花铁干又在血口喷人,如何忍耐得住?突然推开石头,如一头疯虎般扑了出去,左一掌,右一掌,奋力向花铁干狂击过去。

  花铁干避过两掌,左掌画个圆弧,右掌从背后拍出,从狄云做梦也想不到的方位拍了过来,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背上。狄云又吐出一口鲜血,脑后中迷迷糊糊,眼前这花铁干似乎变成了万震山、万圭、江陵县的知县,凌退思、宝象……这许许多多凌辱虐待他的恶人。他张开双臂,猛地将花铁干牢牢抱住了。

  花铁干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登时打得他鼻血长流。但狄云已不觉疼痛,抱住他腰间的一双手越箍越紧。花铁干只觉呼吸不畅,心中也有些惊惶,便在此时,水笙手执血刀,抢近身来。花铁干大惊,双拳猛力在狄云胁下一撞。狄云吃痛,臂上无力,花铁干用力一挣,解脱了他双臂环抱,再也不敢和这狂人拚斗,接连纵跃,离他有十余丈,这才站定。

  水笙见狄云摇摇晃晃,站立不定,满脸都是鲜血,想伸手相扶,却又很有些害怕,战战兢兢的走近两步。狄云喝道:“我是恶和尚,是小淫僧,别走过来,免得我污了你大侠小姐的声名,滚开,滚开!”水笙见他神态狰狞,目露凶光,吓得倒退了两步。

  狄云不住喘息,摇摇摆摆的向花铁干走去,叫道:“你们这些恶人,万震山、万圭,你们害不死我,打不死我。过来啊,来打啊,知县大人,知府大人,你们就会欺压良善,有种的过来拚啊,来打个你死我活……”

  花铁干心道:“这个人发了疯,是个疯子!”向后纵跃,离他更远了些。

  狄云仰天大叫:“你们这些恶人,天下的恶人都来打啊,我狄云不怕你们。你们把我关在牢里,穿我琵琶骨,斩了我手指,抢了我师妹,踹断我大腿,我都不怕,把我斩成肉酱,我也不怕!”

  水笙听得他如此大叫,害怕之中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听他叫道“抢了我师妹,踹断我大腿”更是心中一动:“这小恶僧原来满怀心事,受过不少苦楚。他的大腿,是我纵马踹断他的。”

  狄云叫得声音也哑了,终于身子一晃,摔倒在雪地之中。

  花铁干不敢走近,水笙也不敢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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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空中的兀鹰不住在盘旋。见狄云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只道是死了。蓦地里一头兀鹰扑将下来,向狄云额头上啄去。狄云昏昏沉沉的似晕非晕,给兀鹰这么一啄,立时醒转。那鹰见他身子一动,急忙扬翅上飞,狄云大怒,喝道:“连你这畜生也来欺侮我!”一掌击出。他这一掌劲力厉害之极,那鹰离他身子只有五尺,被掌力所震,登时毛羽纷飞,落了下来。狄云一把抓起,哈哈大笑,一口咬在鹰腹,那鹰双翅乱扑,极力挣扎。狄云只觉咸咸的鹰血不住流入嘴中,便如一滴滴精力流入体内,忍不住又手舞足蹈起来,叫道:“你想吃我?我先吃了你,我先吃了你先,我吃了你。”

  花铁干和水笙见到他这等生吃活鹰的疯状,都是不禁骇然。花铁干生怕这疯子狂性大发,随时会过来同自己拚命,还是远而避之的为妙,当下绕到雪谷东首,心想这疯子捉鹰之法倒是不错,当下仰卧在地,要想依样葫芦,装死捉鹰。岂知兀鹰虽然上当,下来啄食,但花铁干挥一掌击去,却没能将鹰击落。原来他内力和狄云相差甚远,掌法虽巧妙,可是苍鹰闪避的灵动,却更加迅捷得多。

  狄云喝了几口鹰血,终是给花铁干打得太过厉害,又晕了过去。待得转醒,天色已明,他腹中饥饿,随手拿起身边的死鹰便咬,一口咬了下去,只觉入口芳香,滋味甚美,凝目一看之下,不由得呆了。但见那鹰全身羽毛拔得干干净净,竟是炙熟了的。他明明记得只喝了几口鹰血,便即睡着,却是谁给他烤熟了?若不是水笙,难道还会是花铁干这坏蛋?

  他昨晚大呼大叫一阵,胸中郁积的闷气宣泄了不少,这时醒转,颇觉舒畅,向山洞望去,只见水笙伏在岩石之上,沉睡未醒。狄云心想:“她也饿了几天啦,烤了这只鹰尽数留给我,自己一条鹰腿也不吃,总算难得。哼,她自恃是大侠之女,瞧我不起。你瞧我不起,我也瞧不起你,有什么希罕?”但过了一会,不禁又想:“她替我烤鹰,还不算如何瞧我不起,饿死了她,那也不好。”

  过得两个时辰人,他又以掌力震死了四头兀鹰,将两头掷给水笙。水笙却过来将另外两头也都拿了过去,洗剥干净,一起烧烤好了,默默无言的把两头熟鹰交给狄云。

  雪谷中兀鹰不少,偏又蠢得厉害,眼见同伴接连丧生在狄云掌下,仍是不断的下来送死。狄云的内力日增,掌力亦日劲,到得后来,已不用躺下装死,只要见有什么飞禽在树枝上栖歇,或是从身旁飞过,便能发掌击落。

  屈指腊月将尽,雪谷中每过不了几天便有一场大雪,整日整夜的寒风彻骨。水笙除了捡拾柴枝,烧烤鸟肉,总是躲在山洞之中。狄云始终不跟她交谈一言一语,也从不踏进山洞一步。

  有一晚彻夜大雪,次日清晨狄云醒来,觉得身上暖洋洋的,一睁眼,只见一件黑黝黝的东西盖在自己身上。他吃了一惊,随手一抖,原来是一件古怪的衣裳。这衣裳是用鸟毛一片片的穿成,大部分是鹰翎,衣长齐膝,不知用了几千万根鸟羽。

  狄云手中拿着这件鸟羽织成的衣服,突然间满脸通红,他知道这当然是水笙所制。要将这千千万万根鸟羽缀而成衣,那确然是煞费苦心。何况雪谷中没剪刀针线,不知如何缀成?他伸手拨开衣上的鸟羽一看,只见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个细孔,想必是用头上的金钗刺出,孔中穿了淡黄的丝线,自然是从她那件淡黄的缎衫上抽下来的了。嘿嘿,女娘们真是奇怪,这可多累人,那不是麻烦之极的事么?”

  突然之间,他想起好几年前在荆州城万震山家中的事来。那一晚他给万门八弟子围攻,打得眼青鼻肿那是不用说了,一件新衣也给撕烂了好几处。他心中痛惜,师妹戚芳便拿了针线替自己缝补。

  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一日的情景:戚芳挨在他的身边,给他缝补衣衫。她头发擦在狄云的下巴,他只觉脸上痒痒的,鼻中闻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不由得心神荡漾。狄云叫了声:“师妹。”戚芳道:“别说话,别让人冤枉你作贼。”

  狄云想到这里,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塞着,泪水涌向眼中,瞧出来的物事也模糊了,他心想:“果然人家冤枉我作贼,难道是因为师妹给我缝补衣服之时,我说了话么?”但这数年中他多磨风波之恶,早已不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嘿嘿,人家要害我,我便是天生是个哑巴,别人还不是一样的来欺侮我。师妹那时候待我一片真诚,可是天下女子个个水性杨花,万家豪富,万圭那小子又比我英俊漂亮得多,那又有什么可说的?最不该是我身受重伤而躲在她家柴房之中,她却会去告知她丈夫,叫他来擒了我去领功,哈哈,哈哈!”

  突然之间,他纵声狂笑起来,拿着那件羽衣,走到石洞之前,抛在地下,在羽衣上踏了几脚,大声道:“我是淫僧,恶和尚,那配穿小姐这种衣服?”飞起一脚,将羽衣蹋进了洞中,转身狂笑,大踏而去。

  水笙费了一个多月时光,才将这件羽衣缀成,心想这“小恶僧”维护爹爹的尸体,丝毫不向自己啰嗦,这些日子中,自己全仗吃他打来的鸟肉为生。他在洞外日夜捱受风寒,一步也不踏进山洞,这件羽衣应当给他穿了,以酬答他这些好处。那知道好心不得好报,反给他将羽衣踢进洞来,受他如此无礼的侮辱。她恼怒之极,伸手将羽衣一阵乱扯,情不自禁,眼泪一滴滴的落在鸟羽之上。

  她却万万料想不到,狄云转身狂笑之时,胸前衣襟上也是溅满了滴滴泪水。

  中午时分,狄云打了四只雀鸟,仍去放在水笙山洞前。水笙烤熟了,仍是分了一半给他。两人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目光也不敢相互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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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云和水笙坐得远远地,各自吃着熟鸟,忽然间东北角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两人一齐抬起头来,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花铁干一手拿着一柄鬼头刀,一手握着一柄长剑,笑嘻嘻的走来。狄云和水笙一跃而起,水笙返身入洞,抢过了血刀,微一犹豫,便抛给了狄云,叫道:“接住!”

  狄云伸手接刀,心中一怔:“她怎地如此信得过我,将这性命般的宝刀给了我?嗯,她是要我替她卖命,助她抵御花铁干,哼,哼!姓狄的又不是你的奴才!”

  便在这时,花铁干已快步走到了近处,哈哈大笑,说道:“恭喜,恭喜!”狄云瞪目道:“恭什么喜?”花铁干道:“恭喜你和水侄女成就了好事哪。人家连防身宝刀也给了你,别的还不是一古脑儿的双手奉送么?哈哈,哈哈!”狄云怒道:“枉为你号称中原大侠,却是个如此卑鄙肮脏的小人!”花铁干笑嘻嘻的道:“说到卑鄙无耻,你血刀门中的人物未必就输于区区在下。”他一面说,一面慢慢迫近,用力嗅了几下,说道:“嗯,好香好香!送一只鸟我吃,成不成?”他若是善言相求,狄云当然答允,但这时见他一副惫懒胡闹的模样,心下着恼,说道:“你武功比我高得多,自己不会打么?”花铁干笑道:“我就是懒得打。”

  他二人说话之际,水笙走到了狄云背后,突然大声道:“刘伯伯,陆伯伯!”原来她见花铁干双手不但拿着刘乘风的长剑和陆天抒的鬼头刀,而且北风飘动,吹开他的外袍,露出他长袍之内,还穿了刘乘风的道袍和陆天抒的紫铜色长袍。花铁干沉着脸道:“怎么?你有何话说?”水笙道:“你……你……你吃了他们么?”她料想花铁干既是寻到了二人的尸体,多半是将他二人吃了。花铁干道:“关你什么事?”水笙失惊道:“陆伯伯,刘伯伯,他……他二人是你的结义兄弟……”

  花铁干道:“小和尚。老子不来动你岳父大人的遗体,算是给你的面子,可是那老和尚是你杀的,我要动一动他,你总无话可说吧?”狄云怒道:“这谷中雀鸟甚多,尽可以鸟肉充饥。你……你何必做这中残忍之事。”花铁干若是有能耐打鸟,自不愿以义兄弟的尸体为食,但他千方百计的捕捉鸟雀,初时还捉到一两头,过得几天,鸟雀学乖了,再不上当。他又无狄云的神照功内力,能以掌风击鸟,这时听狄云如此说,当真是有苦说不出。这次他手持刀剑,决意来和狄水二人打斗一场,心想最好是将二人都杀了,加上埋藏在冰雪中的水岱和血刀老祖的尸体,以此为食,当可勉强捱到初夏,静待雪融出谷。

  花铁干闻到烤熟了的鸟肉香气,馋涎欲滴,突然间举起鬼头刀,大呼跃进,向狄云砍过来,左劈一刀,右劈一刀。狄云举起血刀一格,当的一声猛响,那鬼头刀向上反弹,却也并不折断。原来这鬼头刀也是一柄宝刀,虽不及血刀的锋利绝伦,但刀身厚重,血刀也削它不断。当日陆天抒和血刀僧双刀相交,鬼头刀上曾被血刀斩了三个缺口,今日再度相逢,鬼头刀也不过是新添缺口而已。花铁干用刀虽不擅长,但各种武功俱有根底,这把刀使将开来,就非狄云所能抵挡了,数招之下,登时将狄云迫得连连后退。花铁干也不追击,一俯身,拾起狄云吃剩的半只熟鸟,大嚼起来,连赞:“很好很好,滋味要得,硬是要得!”

  狄云回头向水笙望了一眼,两人都觉寒心。花铁干这次手持利器前来挑战,情势便和上次不同。空手相搏之时,狄云受他拳打足踢,不过受伤吐血,不易给他一拳打死,这时他手中有了刀剑,情势便不大相同,只须有一招之差,立时便送了性命。上次相斗之所以能勉强支持,全仗水笙手中多了一把血刀,此刻花铁干的兵刃还多了一件,那是占尽优势了。

  花铁干吃了半只熟鸟,意犹未尽,见山洞边尚有一只,又去拿来吃了。他抹抹嘴,说道:“很好,烹调功夫是第一流的。”懒洋洋的回转身来,陡然间跃身而前,呼的一刀,便向狄云劈了过去,这一刀去势奇急,狄云猝不及防,险些儿便给削了半边脑袋,急忙举刀招架。总算花铁干忌惮他内功浑厚,双刀相交不免手臂酸麻,当下转刀斜劈。三招之间,狄云已是手忙脚乱,嗤的一声响,左臂上给鬼头刀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水笙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花伯伯,我分鸟肉给你便是。”花铁干见狄云的刀法平庸之至,在武林中连第三流的脚色也及不上,心想及早杀了这小子再说,免得又留后患,当下手上加紧,口中却调侃道:“水侄女,你心痛这小子,是不是啊?怎么不记得你的亲表哥汪啸风了?”刷刷刷三刀,又在狄云的右肩上砍了一刀。幸好这一刀所砍的部位有“乌蚕甲”保护,否则狄云的右肩已给卸了下来。水笙大叫:“花伯伯,别打了!”

  狄云怒道:“你叫什么?我打不过,给他杀了便是。”他狂怒之下,举刀乱砍,忽然间右手的血刀交给左手,反手重重打了花铁干一个耳光。在花铁干那料到这武艺低微的少年居然会有这一招巧妙的功夫,闪避不及,拍的一声,给他一掌击在颈中。狄云一怔,心道:“这是那老乞丐伯伯教我的‘耳光式’!”他一招得手,跟着便使出“刺肩式”和“去剑式”来。花铁干叫道:“素心剑法,素心剑法!”

  狄云又是一怔,那日他在荆州万府和万圭等人比剑,使出这三招之时,万震山也说是“素心剑法”,当时他还道万震山胡说,但花铁干是中原大豪,见多识广,居然也说这是连城剑法,难道老乞丐所教的这三招,当真是素心剑么?

  他以刀作剑,将这三招连使数次,可是花铁干的武功岂是鲁坤,万圭等一干人所可比?这三招剑法用在他身上,全无效验。到得狄云第四次又使“去剑式”,将血刀往花铁干的鬼头刀上一挑时,花铁干早已有备,飞起一足,正好踢在他的脉穴之上。狄云拿揑不定,血刀脱手,花铁干一招“顺水推舟”,双手刀剑齐向他胸口刺来。

  噗噗两声,一刀一剑都刺中在狄云胸口,刀头剑头皆为“乌蚕甲”所阻,透不进去。水笙手中拿了一块石头,一直守候在旁,只待狄云遇险,便即上前相助,这时见花铁干刀剑齐施,更不多想,举起石头便向花铁干后脑砸去。花铁干上次短枪刺不进狄云身子,已觉奇怪,百思不得其解,料定是狄云怀中放着一只铁盒或是铜牌之类的坚物,枪头凑巧刺在这坚物之上,但这次刀剑齐刺,决计不会又是这么凑巧。他正一呆之际,狄云猛力一掌击出,水笙又自后面攻到。花铁干叫道:“有鬼,有鬼!”心下发毛:“莫非是陆大哥、刘兄弟怪我吃了他们的遗体,鬼魂出现来跟我为难么?”他一惊之下,遍体冷汗。

  狄云和水笙有了这个余裕,急忙逃入山洞,搬来几块大石,堵塞入口。水笙以前怕狄云闯入,早将洞口堵得甚小,仅容一人俯身出入,这时再加上几块石头,便即堵住了。

  两人死里逃生,心中都是怦怦乱跳。只听得花铁干叫道:“出来啊,龟儿子,躲在洞中能躲一辈子么?你们在石洞里捉鸟吃么?哈哈,哈哈!”他虽放声大笑,其实心下很是害怕,却也不敢便去掘水岱的的尸体来吃。

  狄云和水笙对望一眼,心中均想:“这人的话倒也不错,咱们在石洞之中何以为食?但一出去便给他杀了,那便如何是好?”其实花铁干若要强攻,搬开石头进洞,狄水二人也是难以守御,只是他刀剑刺不进狄云身体,认定是有鬼魂作怪,也却不敢贸然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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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云和水笙在洞口守了一阵,见花铁干不再来攻,心下稍定。狄云检视左臂伤口,兀自流血。水笙撕下一块衣襟,给他包好。狄云将丁典的骨灰包从背上取下,怀中顺手跌了一本小册出来,便是得自宝象身上的那本《血刀经》。

  狄云适才和花铁干这场恶斗,时刻虽短,化力不多,精神却是紧张之极,这时歇了下来,只觉疲累难当,想起那日在破庙中初见血刀经时,曾照着经上那裸体男子的姿式依样而为,精神立即振奋,心想花铁干决计不肯致休,少时恶斗立起,就算给他杀了,也当狠狠打他几掌,如此神疲力乏,怎能抗敌?当下随手翻开一页,见图中人形头下脚上,以天灵盖顶在地下,两只手的姿式更是十分怪异。狄云当即依式而为,也是头下脚上,倒立起来。

  水笙见他突然装这怪样,只道他又发起疯来,心想外有强敌,内有狂人,那便如何是好,心中一急,又要哭了出来。

  狄云练不到半个时辰,顿时全身发暖,犹如烤火一般,说不出的舒适受用。他随手翻过一页,只见图中那裸体男子以左手支地,身子与地面平行,两只脚却翻过来勾在自己颈中。这姿式本是极为艰难,但狄云自练成“神照功”后,自觉四肢百骸运用自如,要怎样便怎样,是无半点窒滞,当即依着图谱中所示,练了起来,体中内息,也依着图中红色绿色线路,在身上各处脉穴道中通行。

  这《血刀经》乃血刀门中内功外功的总诀,每一页图谱都须练上一年半载,方始有成。但狄云任督二脉既通,有了“神照功”这天下无敌的浑厚内力为基础,再艰难的功夫到了他的手中,也是一练即成。好比一人学识字,初时“人、手、足、刀、尺”,每识一个字都是颇为艰难,待得一本“康熙字典”全部读过记得,再读天下的 任何典藉,自是不费吹灰之力了。他练了一式又一式,越练越是兴味盎然。水笙起初很是吃惊,只道他疯病又发作了,后来见他是翻书练功,这才惊魂稍定。

  看了一会,见狄云的姿式希奇古怪,当真是匪夷所思,水笙又是好笑,又是诧异,心道:“天下难道真有这种武功?”走上一步,向地下那本翻开着的血刀经瞧去,一瞥之下,不由得满脸通红,一颗心怦怦乱跳。原来图中所绘的是一个赤裸着全身的男子,她很是害怕:“这小恶僧练到后来,会不会脱去衣服,全身赤裸?”

  幸好这可怕的情景始终没有出现,狄云练了一会内功,翻到一页,只见图中男子手执一柄弯刀,斜势砍劈。狄云大喜,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是血刀的刀法。”走到洞口拾了一根烤鸟用的树枝,照着图中法门,便依样葫芦的使了起来。

  这血刀的刀法当真是怪异之极,每一招都是在决不可能的方位砍将出去。狄云只练得三招,便已领会,原来任何一招血刀的刀法,都是从前面的古怪姿式中化将出来。前面图谱中有倒立、横身、伸腿上颈、反手抓耳种种诡异的姿式,那血刀刀法中便有这些令人绝难想像的招数。狄云当下挑了四招刀法,翻来覆去的练习,心想:“我须得不眠不息,赶快练上三十七八招,过得四五天,当可出去和这姓花的决一死战。”

  哪知花铁干竟是不让他有半天的余裕,狄云正在专心凝志的练那第五招,花铁干在洞外叫道:“小和尚,你岳父大人的心肝吃不吃?滋味很好啊。”水笙大吃一惊,推开石头,抢了出去。只见花铁干拿着鬼头刀,正在水岱的坟头挖掘,虽然尚未掘到尸身,但那也是指顾间的事。水笙大叫:“花伯伯,花伯伯,你……你……全不念结义兄弟之情么?”她一面叫,一面就抢了过去。

  花铁干正是先要引她出来,将她击倒了,然后再料理狄云,否则两个人联手而斗,总不免碍手碍脚。他见水笙奔来,只作不见,仍是低头挖掘。水笙抢到他的身后,一掌往他背心用力击去。花铁干一翻手,快如闪电,已拿住了她的手腕。水笙左手一掌跟着击出。花铁干身子略斜,拚着肩头受她一掌,噗的一声,肩头中掌,但水笙一声低呼,腰间也已被他一指点中,委倒在地。

  他刚点到水笙,狄云手执树枝,已然抢到。花铁干哈哈大笑,道:“这小和尚活得不耐烦了,用一根树枝儿来斗老子。好,你是血刀门的恶僧,我便用你本门的兵刃送你归天。”反手从腰间抽出血刀,将鬼头刀抛在地下,嗤嗤嗤三声响,向狄云连砍三刀。这血刀其薄如纸,砍出去时的风声嗤嗤声响,花铁干心下暗赞:“好一口宝刀!”

  狄云见血刀如此迅速的砍来,心中一寒,不由得手足无措,一咬牙,心道:“这就拚个同归于尽吧!”右手挥动树枝,刷的一下,从背后反击过去,荅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在花铁干后颈。这一招奇妙无比,倘若他手中拿的是刀而不是树枝,已然将花铁干的脑袋砍下来了。其实花铁干的武功和血刀老祖也相差无几,就算练齐了血刀功夫的血刀老祖,也决不能在一招之间便杀了他,更不用说狄云了。只是花铁干十分轻敌,根本没将这个武功还不到三流脚色的对手瞧在眼内,是以一上手便着了道儿。

  他一怔之间,提刀欲劈,狄云的树枝却如狂风暴雨般乱劈过来,噗的一声!又是一下打在花铁干头上,这一次恰好打中在他的后脑。花铁干身子一晃,叫道:“有鬼,有鬼!”回身望了一眼,只吓得手酸足软,手一松,血刀掉在地下,也顾不得拾起,当即拔足飞奔,远远的逃了。

  原来花铁干吃了义兄义弟的尸身后,心下有愧,时时怕陆天抒和刘乘风的鬼魂来找他算帐。适才他刀剑刺不进狄云身体,已认定是有鬼魂在暗助敌人,这时狄云以一根树枝和他相斗,明明是站在自己对面,水笙又被点中穴道而躺卧在地,可是自己后颈和后脑却接连被硬物打中。这雪谷中除了自己和狄水二人之外,更有何人?如此神出鬼没的在背后暗算自己,不是鬼魅,更是什么东西?他转头一看,不论看到什么,都不会如此吃惊,但偏偏什么也看不到,那里还敢有片刻停留?

  狄云虽是接连打中了花铁干两下,但并没令他受伤,他居然立即没命奔逃,倒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狄云拾起血刀,见水笙躺在地下动弹不得,问道:“你是给这厮点中了穴道?”水笙道:“是。”狄云道:“我不会解穴,救你不得。”水笙道:“你只须在我腰间和腿上……”本想告知他穴道的部位,请他推宫过血,便可解开被封的穴,但说到“腿上”两字,想起这“小恶僧”最近虽然并没对自己无礼,以前可是品行不端,倘若乘着自己行动不得……。

  狄云突然见到她眼中露出惧怕之色,心想:“花铁干已逃走了,你还怕什么?”随即一转念间,明白她是在害怕自己,一股怒气冲胸臆,大声说道:“你是怕我沾污你,怕我对你有非礼之行,哼,哼,从今而后,我再也不要见你。”他气得伸足在地下乱踢,只踢得白雪飞溅。

  他回到山洞之中,取了那本血刀经,大踏步走开,再也不向水笙瞧一眼。

  水笙心下羞愧,寻思:“难道是我瞎疑心,错怪了他?”

  她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过得一个多时辰,一头兀鹰从天空直冲下来,撞向她的脸颊。水笙大声惊叫,只见红光一闪,那柄血刀从斜刺里飞了过来,将兀鹰砍为两边,落在她的身旁。原来狄云虽是恼她怀疑自己,仍是担心花铁干去而复回,前来加害于她,因此守在不远之处,续练那血刀经中的功夫。他掷出飞刀,居然将那兀鹰斩为两边,那血刀斩死鹰后,略无阻碍,又飞了十余丈,这才落下。这么一来,狄云这招“流星经天”的刀法,又已练成了。

  水笙叫道:“狄大哥,狄大哥。是我错了,一百个对你不起。”狄云只作没有听见,不去理她。水笙又道:“狄大哥,你原谅我死了爹爹,孤苦伶仃的,想事不周,别再恼我了,好不好?”狄云仍是不理,但心中怒气,却也渐渐消了。

  水笙躺在地下,直到第二日穴道方解。她知道狄云虽然一言不发,但一晚之中,竟是目不交睫的守在自己身边,心中好生感激。她身子一能动弹,即刻去将那头兀鹰烤熟了,分了半边,送到狄云身前。狄云等她走近时,闭上了眼睛,以遵守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从今而后,我再也不要见你。”

  水笙放下熟鹰,便即走开。狄云要等她走远再行睁眼,忽听得她“啊”的一声惊呼,跟着又是一声“哎哟”摔倒在地。狄云一跃而起,抢到她的身边。水笙嫣然一笑,站了起来,说道:“我骗骗你的。你说从此不要见我,却不是见了我么?这句话可不算数了。”

  狄云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心道:“天下的女子都是鬼心眼儿。除了丁大哥的那位凌姑娘,谁都会骗人。从今以后,我再不上你当呢。”

  水笙却是格格娇笑,说道:“狄大哥,你赶着来救我,谢谢你啦!”狄云横了她一眼,背转身子,大踏步走开了。

          ×                 ×                 ×

  花铁干害怕鬼魂作怪,再也不敢到山洞前啰嗦,只好嚼些树皮草根,苦渡时光。狄云每日练一两招血刀的刀法,内力外功,与日俱进。冬去春来,天气渐暖,山谷中的积雪初时不再加厚,后来雪水淙淙,竟然开始消融了。

  这些日子之中,狄云已将一本血刀经的内功和刀法尽数练全。他这时身集正邪两派最上乘武功之所长,虽然经验阅历极为欠缺,而正邪功夫的精华亦未融会贯通,但单以武功而论,别说已远远在花铁干之上,比之当年丁典,亦是未遑多让,这俱是练成神照功,打通任督二脉之功。

  水笙跟他说话,狄云始终扮作哑巴,一句不答,除了进食时偶在一起之外,狄云总是和她离得远远地,自行练功。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三个念头!出了雪谷之后,第一是到湘西故居去寻觅师父!第二是回到荆州去给丁大哥和凌姑娘合葬;第三,报仇。

  他只盼积雪消得越快越好,眼见雪水汇集成溪,不断的流向谷外,山谷通道上的积雪一天比一天低,他不知离端午节还有几天,却知出谷的日子是不远了。

  一天傍晚,他从水笙手中接过了两只熟鸟,正要转身,水笙忽道:“狄大哥,再过得几天,咱们便能出去了吧?”狄云“嗯”了一声。水笙低声道:“多谢你这些日子中对我的照拂,若不是你,我早死在花铁干那恶人手中了。”狄云摇头道:“没什么。”转身走开。忽听得身后一阵呜咽之声,回头一看,只见水笙伏在一块石上,背心抽动,正自哭泣。他心中奇怪:“可以出去了,那应当高兴才是,有什么好哭的?女人的心变化百端,我永远不会明白。”

  那天夜里,他练了一会功夫,躺在每日安睡的那块大石上睡着了。这块大石离山洞不远,以防花铁干半夜里前来盗尸或是侵袭。但这些时日中花铁干始终没有再来,料想已然无事,是以狄云无牵无挂,睡得甚沉。

  睡梦之中,忽听得远处隐隐有脚步之声,狄云这时内功深湛,耳目聪明,和昔日已是大不相同,这脚步声虽远,却已令他一惊而醒。他翻身坐起,侧身倾听,发觉来者人数众多,至少有五六十人,正快步向谷中而来。

  狄云吃了一惊:“怎地有人能进雪谷来?”他不知谷中山峰蔽日,寒冷得多,外面积雪已融,谷中融雪却要慢上十天半月。狄云一转念间,心道:“这些人定是一路追赶而来的中原群侠,现下血刀老祖已死,什么怨仇都是一了百了,嗯,水姑娘的表哥一定也来了,接了她去,那是再好不过。他们认定我是血刀门的淫僧,解释起来,多费唇舌,,我还是不见他们的好。让他们接了水姑娘出去,我再慢慢出去不迟。”

  他绕到山洞之侧,躲在一块岩石后面,要瞧瞧来的是些什么人。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间眼前一亮,原来这群人转过了山坳,看到他们手中都拿了火把。只见这伙人果是约莫有五十余人,每个人都是左手举着火炬,右手提着兵刃。当先一人白须飘动,手中不拿火把,一手刀,一手剑,却是花铁干。

  狄云见花铁干与来人聚在一起,先是略觉诧异,但随即省悟:“这些人便是一路从湖北、四川追赶咱们来的,花铁干是他们的首领之一,当然一遇上便跟他们在一起了,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当下爬行着向前丈许,身子伏在冰雪未融的草丛之中,以防给他们发觉。这时他和花铁干等相距仍远,但他内功在这数月中突飞猛进,耳聪目明,已能清清楚楚的听到山洞中诸人的说话。只听得一个粗涩的声音道:“血刀老祖原是花兄手刃,立此大功,实乃可敬可贺。花兄今后是中原群侠之首,实至名归,吾等皆服花兄驱策了。”

  另一人道:“只可惜陆大侠、刘道长、水大侠三位惨遭横死,令人神伤。”又一人道:“老恶僧虽死,小恶僧尚未伏诛,咱们须当立即搜寻,斩草除根,以免更生后患,花大侠,你说如何?”花铁干道:“不错,张兄之言大有见地。这小恶僧一身邪派武功,为恶实不在乃师之下,或许犹有过之。他一见大伙儿进谷,定是急谋脱身。众位兄弟,咱们别辞辛苦,先杀了那小恶僧,才算大功告成。”

  狄云听了这几句话,心中暗惊:“这姓花的果是歹毒之极,幸亏我没贸然现身,否则他们群起而攻,我如何抵敌得住?”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他……他不是小恶僧,是个正人君子。花铁干才是个大坏蛋!”说话的正是水笙。狄云听了这几句话,心中一阵安慰,第一次听到水笙亲口说了出来:“他不是小恶僧,是个正人君子!”这些日子中水笙显然对他不再起憎恶之心,但居然能对着众人说他是个正人君子,那确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不知如何,狄云眼中忽然涌上了泪水,心中轻轻的道:“她说我是正人君子,她说我是正人君子!”

  水笙说了这两句话,洞中诸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作声。火把照耀之下,狄云看得出这些人的脸上都有鄙夷之色,有的甚至是讥笑和幸灾乐祸的神情。

  隔一会儿,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水侄女,我跟你爹爹是多年老友,不得不说你几句。这小恶僧害死了你爹爹……”水笙道:“不,不……”那老人道:“你爹爹不是那小和尚杀的?那么令尊是死于何人之手?”水笙道:“他……他……”一时接不上口。那老人道:“花大侠说,那日谷中激斗,令尊力竭被制,是那小和尚用树枝打破了他天灵盖而死,是也不是?”水笙道:“不错。可是,可是……”那老人道:“可是怎样?”水笙道:“是我爹爹亲口求他打死的!”

  她此言一出,洞中突然间爆发了一阵轰然大笑,这笑声震得树枝上半融不融的积雪簌簌而落。笑声中夹着许多讥嘲之言:“自己求他打死,哈哈哈!撒谎撒得太也滑稽。”“原来水大侠活得不耐烦了,伸头出来请他的未来贤婿打得开花!”“谁说是‘未来’贤婿?水大侠去世之时,那小和尚只怕早和这位姑娘有上一手了,哈哈哈!”说话之中,更有几个人厉声相斥:“世间竟有这般无耻的女子,要了男人,连亲生父亲也不要了!”也有人冷言冷语的讥讽:“要男人不要父亲,世上那也多得紧。只不过叫奸夫杀死自己父亲,这就罕见罕闻了。”又一人道:“咱们只听见什么‘恋奸情热,谋杀亲夫’。今日世道大不相同了,居然有‘恋奸情热,谋杀亲父’,哈哈哈!”

    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粗人,有什么污言秽语说不出口?大家听了花铁干的言语,先入为主,认定水笙和狄云早已有了不可告人的勾当,愤恨她回护“奸夫”,因此说出来的话竟是越来越不中听,水笙满脸通红,大声嚷道:“你们在说……说些什么?却也不知羞耻?”

  那些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有人道:“却原来咱们不知羞耻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好,好!水姑娘,咱们不知羞耻。你和那小和尚在这山洞中卿卿我我,不思亲父的大仇,那就是知道羞耻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骂了起来:“他妈的,老子从湖北一路巴巴的追了下来,马不停蹄的,就是为了救你这小婊子。你这贱人这么无耻,老子一刀先将你砍了。”旁边有人劝道:“使不得,使不得,赵兄不可鲁莽!”

  那苍老的声音说道:“各位少安毋躁。水姑娘年纪轻,没见识。水大侠不幸逝世,她孤苦伶仃的没人照料,大家别跟她为难。以后她由花大侠抚养,好好的教导,自会走上正途,大伙儿口上积积德,这山谷中的事嘛,别在江湖上传扬出去。水大侠生前待人仁义,否则大家怎肯不辞劳苦的赶来救他的女儿?嗯,咱们须当顾全水大侠的颜面,这件事就别再提了。我说呢,咱们还是快去捉了那小和尚来是正经,将他开膛破肚,祭奠水大侠的英魂。”

  说话的老人大概德高望重,颇得诸人的尊敬,他这番话一说,人群中有不少声音附和,都道:“是,是,张老英雄的话有理。咱们去找那小和尚,綑了他来碎尸万段!”众人嘈杂叫嚣声中,水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忽听得远处有人长声叫道:“表妹,表妹!水表妹,水表妹!”

  水笙一听到这声音,知是表哥汪啸风寻她来了,自己孤苦无依,大受各人的讪笑,突然听到亲人的声音,如何不喜?当下停止了哭泣,奔向洞口。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楼主| 发表于 2008-7-24 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华屋老丐掏宝藏 万门弟子下湘西

  有人便道:“这痴心的汪啸风知道了真相,只怕要发疯!”那老者道:“大家别吵,听我一句话。花大侠,这位汪家小哥对水姑娘极是痴心,雪还没有消,他就早了两日闯进谷来,想是路上不好走,失陷在什么地方,欲速则不达,反而落在咱们后头了。各位,这人一片痴心,大家修积阴功,水姑娘跟那小和尚的事,就别对他说了。”群豪中有些忠厚的,便道:“正该如此!一个人一时失足,须当让她有条自新之路,何况这有一大半也是迫于无奈。好端端的一个闺女,怎么会和一个邪派的和尚姘上了?”却也有人说道:“汪啸风这么漂亮的一位哥儿,平白无端的头上戴上了一顶绿帽子,这也太委屈了他吧,哈哈!”“这叫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钱兄,你出门这么久,嫂子在家中寂寞孤单,说不定你头上这顶帽儿,也有点绿油油了呢?”“他妈的,你奶奶雄,这会儿你嫂子才寂寞孤单!”“不错,不错,我老婆寂寞孤单,你的尊夫人这会儿有人陪伴,风流快活,一点儿也不寂寞孤单……”他话未说完,砰的一声,肩头已挨了一拳,众人笑声不绝。

  只听得汪啸风大叫“表妹,表妹”的声音,又渐渐远去,显是没知众人在此。水笙奔出山洞,叫道:“表哥,表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汪啸风又叫了声:“表妹,表妹,你在哪里?”水笙纵声叫道:“我在这里!”

  只见东北角上一个人影飞驰而来,一面奔跑,一面大叫“表妹!”突然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水笙“啊”的一声,甚是关切,向他迎了上去。汪啸风听到水笙的声音,大喜之下,全没留神脚下的洞坑山沟,一脚踏在一个低陷之处,摔了一交,随即跃起,又向前奔驰而来。水笙也向他奔去。两人奔到临近,都是一声欢呼,相拥在一起。他们“铃剑双侠”齐名江湖,自幼便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时经历一场大患难后重行相逢,如何不喜?

  狄云见水笙和汪啸风相拥在一起,心中没来由的微微一酸。他始终不能忘情于师妹戚芳,虽在雪谷中和水笙同住半载,从未对她有丝毫男女之情。只是相处日久,一旦分手,总不免有一种依依之感,心中想:“她随表哥汪啸风而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愿他“铃剑双侠”一生和谐快乐。”忽听得汪啸风放声大哭,想必是水笙跟他说了水岱逝世的消息。

  过了一会,见汪啸风携着水笙之手,走向山洞而来。汪啸风呜咽道:“舅舅不幸遭难,我……我……难过得很,我从小得他抚养长大,他待我就像是亲生儿子一般。”水笙听他说到父亲,不禁又流下泪来。汪啸风低声道:“表妹,自今而后,你我再也不分开了,你别难过,我一辈子总是好好的待你。”水笙自幼便对这位表哥十分倾慕,这番分开,更是无日不思,听他这么说,脸上一红,心中感到一阵甜甜之意。

  两人并肩走向山洞。水笙忽然立定,说道:“表哥,你和我即刻走吧,我不愿见那些人。”汪啸风奇道:“为什么?这许多伯伯叔叔和好朋友,人人不辞艰险的前来救你,在雪谷外苦守了大半年,可算得义气深重,咱们怎能不好好的谢谢他们?”水笙低下了头,道:“我已谢过他们了。”汪啸风道:“大家千里迢迢的从湖北赶到这儿,同来同回,岂不是好?再说舅舅的遗体是要运回故乡呢,还是就葬在这里,也得向长辈们请示。陆伯伯、花伯伯、刘道长这三位怎样了?”

  水笙道:“你和我先出去,我慢慢的再跟你说,花伯伯是个大坏蛋,你别听他的胡说!”汪啸风自来不愿违拗这表妹的意思,黑暗中虽瞧不见她的风姿,但一听到她柔软动听的语声,早已心醉,便想顺她意思,先行离去。忽听得山洞口一人说道:“汪贤侄,你到这里来!”正是花铁干的声音。汪啸风道:“是,花伯伯!”水笙大急,顿足道:“你不听我话么?”汪啸风心想:“花伯伯是武林中的前辈,长者之命,如何可违?这许多朋友为了相救表妹,如此的不辞辛劳,大功告成之后却弃之不顾,自行离去,那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这么一来,以后在江湖上还能立足么?表妹是小孩子脾气,待会哄她一哄,赔个不是,也就是了。”当即携了她手,走向山洞。水笙明知花铁干说的决不是好事,但想:“我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任他如何污言诬陷,于我何损?”当下也不坚持,随了汪啸风走去,脸色却已变得惨白。

  两人走到洞口,花铁干道:“汪贤侄,你来了很好。血刀恶僧已被我杀了,但还有一个小和尚漏网,咱们务当将他擒来杀却。这小和尚是害死你舅舅的凶手。”汪啸风大叫一声,刷的一下便拔剑出鞘。水岱待他恩义深厚,他向来便视之如父,他一拔出剑,回头向水笙瞧去,急欲看看这位表妹别来如何。

  火光之下,只见她容色憔悴,半年来不见日光,脸上更见苍白。汪啸风心下怜惜,却见水笙在缓缓摇头,问道:“怎么?”水笙道:“我爹爹不是那……那……人害死的。”众人听水笙如此说,无不愤怒,均道:“咱们为了你日后之计,瞧在水大侠的面上,不吐露你和小和尚的无耻之事,但这时候你还在回护那小和尚,当真是罪不容恕了。你连‘小和尚’三字也不肯说。还在‘那人、那人’的,实是无耻已极!”

  汪啸风见各人脸上均现怒色,颇觉奇怪。他是个十分聪明伶俐之人,心想水笙不肯和这伙人相见,而这伙人又对她颇含敌意,这中间定是另有隐情,便道:“表妹,咱们听花伯伯吩咐,先去捉了那小和尚来,将他千刀万段,祭我舅舅。其余的事,慢慢再说不迟。”水笙道:“他……他也不是小和尚。”汪啸风一愕,见到身旁众人均现鄙夷之态,心中一凛,隐隐觉得不对。他不愿即行查究此事,大声道:“众位伯伯叔叔,好朋友,请大家再辛苦一番,了结此事。姓汪的再逐一拜谢各位的大恩大德。”说着一揖到地。

  众人纷纷说道:“不错,咱们去捉拿小恶僧,别让他出谷跑了!”一边说,一边从山洞中冲了出去。

    中原群豪一窝蜂般湧了出去,山洞中只剩下汪啸风和水笙二人。不知是谁在洞口掉了一根火把,火光时明时暗,照得“铃剑双侠”二人脸上是也一阵黑,一阵亮。两人执手相对,心中均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狄云心想:“他表兄妹二人定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说,我在旁听着,不成样子。”正想悄悄起来避开,却听得有两个人快步走来,一人道:“你从这边搜来,我从那边搜去,兜个圈子,再在这里会合。”另一人道:“很好!这一带足印杂乱,只怕那小恶僧便躲在左近,亦未可知。”先说话的那人压低声音,笑道:“喂,老宋,这水姑娘花朵一般的人儿,小恶僧这半年中艳福可是不浅。”另一人哈哈大笑,道:“是啊,难怪那姓汪的心甘情愿戴一顶绿头巾。”两人嘻嘻哈哈的说了几句,分手去寻狄云。

  他二人不知汪啸风和水笙尚在山洞之中,并未出来,是以说话肆无忌惮,那一句粗俗不堪的言语,却都传入了汪啸风和水笙的耳中。狄云在旁听着,很为他二人难过,心想:“花铁干这人真是罪大恶极,捏造这种无耻谣言,污损水姑娘的声名,于他又有什么好处?”抬头向洞中望去,只见水笙向后退开了两步,脸色惨白,身子发颤,说道:“表哥,你莫信这种胡说八道。”

  汪啸风不答,脸上肌肉抽动。显然,适才那两个人的说话,便如毒蛇般在咬啮他的心。这半年中他在雪谷之外,每日每夜,不免总是想着:“表妹落入了这两个淫贼手中,那里还能得保持清白?只要她性命无碍,那就谢天谢地了。”

  可是人心苦不知足,这时会见了水笙,却又盼望她守身如玉,听到那二人的说话,心想:“江湖上人人均知此事,汪啸风堂堂丈夫,岂能惹人耻笑?”但见到她这等楚楚可怜的模样,心肠却又软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表妹,咱们走吧。”水笙道:“你信不信这些人的话?”汪啸风道:“旁人的闲言闲语,理他作甚?”水笙咬着唇皮,道:“那么,你是相信的了?”汪啸风半晌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好吧,我不相信便是。”水笙道:“你心中却相信这些含血喷人的污秽言语,都千真万确。”他顿了一顿,又道:“以后你不用再来见我,就当我这次在雪谷中死了就是啦。”汪啸风道:‘那也不必如此。”

  水笙心中悲苦,泪水急涌生出。她只想及早离开雪谷,离开这许许多多人,奔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去,永远不再和这种人相见。她拔足向外便奔,将到洞口时,忍不住回头向山洞角落望了一眼。这半年之中,她日夜都在这角落中安身,虽是什么用具也没有,但她性爱整洁,手艺灵巧,用树皮鸟羽等物,编织了不少席子、坐垫之类,这时临别,对这些陪伴了她半年的物事,心中不禁依依。

  她一眼瞧去,蓦地见到自己织给狄云的那件鸟羽衣服,心中一动:“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他是淫僧,个个要和他为难,若是找到了他,他寡不敌众,那便如何是好?”当下停住脚步,回身提起那件羽衣,一路彷徨无主。

  汪啸风见那件羽衣放在她卧褥之旁,而这件衣服长大宽敞,式样又是件男子的外衫,心头大疑,问道:“这是什么衣服?”水笙道:“是我编织的。”汪啸风涩然道:“是你的么?”水笙冲口便想答道:“不是我的。”但随即觉得不妥,踌躇不答。汪啸风道:“是件男子衣衫?”声音更加干涩了。水笙点了点头。汪啸风又道:“是你织给他的?”水笙又点了点头。

  汪啸风接过那件羽衣来,仔细看了一会,说道:“织得很好。”水笙道:“表哥,你别胡猜,他和我……”只见汪啸风目光中露出异样的神色,便不再说下去了。汪啸风提起羽衣,往卧褥一丢,说道:“他的衣服,却放在你的床上……”

  水笙心中一片冰凉,只觉这个向来体谅温柔的表哥,突然间变成了粗俗可厌。她不想再多作解释,心中只想:“既然你疑心我,冤枉我,那就冤枉到底好了。我又何必求你谅解?”

  狄云在洞外草丛之中,见到她受苦冤屈,脸上神情极是凄凉,心中难受之极:“我狄云受惯了冤屈,那不算得什么。可是水姑娘一个娇怯怯的女孩儿家,如何能她遭受这种不白之冤?”想到这里,义愤之心顿起,虽知山洞外正有数十位中原豪杰在到处搜寻,人人要得他而甘心,却也不再顾及,一涌身便跃进山洞,说道:“汪啸风,你全转错了念头。”

  汪啸风和水笙见他突然跳进洞来,都是吃了一惊。狄云这时头发已长,已不是从前拔光头发的小和尚模样。汪啸风定了定神,才认了他出来,刷的一声,拔剑出鞘,左手将水笙推开两步,,横剑当胸,镇摄心神。

  狄云道:“我不是来跟你动手。我要跟你说,水姑娘冰清玉洁,你娶她为妻,乃是天大的福气,不必胡思乱想。”

  水笙万料不到狄云突然会在这时湧身而出,而他不避凶险的出头,乃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担心,道:“你……你快走,许多人都要杀你,这里太也危险。”狄云道:“我知道,不过我非得对汪少侠说明白此事不可,免得你受了冤枉。汪少侠,水姑娘是位好姑娘,你……你千万不可冤枉了她。”他拙于言辞,寻常一件事也不易说得清楚,何况这种微妙的事端,因此接连说了七八句话,却并没使汪啸风稍去疑惑之心。

  水笙又道:“你……你快走!多谢你的好意,我只有来生图报,快走吧!人家要杀你……”汪啸风听到水笙言语中对他如此关怀,妒念大起,喝道:“看剑!”嗤的一剑,向狄云当胸疾刺过去。这一剑虽然势道凌厉,但狄云这时是何等身手,一身而兼“神照”、“血刀”正邪两派绝顶武学之所长,纵然丁典和血刀老祖复生,也未必能是他的敌手,眼见汪啸风剑到,身子微侧,便已避开,说道:“我不跟你动手。我叫你好好的娶了水姑娘,别对她有丝毫疑心。她……她是个好姑娘。”

  他说话之际,汪啸风左二剑,右三剑,接连向他刺了五剑。狄云若无其事的斜身闪开,心中却不禁奇怪:“这人从前武功很好,怎么半年不见,剑法这么笨拙了?”他那里知道,这不是汪啸风剑法退步,而是他自己的武功突飞猛进。汪啸风不过是武林中的二三流脚色,而狄云身兼正邪两家之所长,除了应敌经验极差、所习招数习练未熟之外,单就所知武学而言,可说已臻第一流的顶尖儿。

  汪啸风数剑刺他不中,每一剑都被他行若无事的闪开,心中更是恼怒,剑招更加使得快了。狄云道:“汪少侠,你答应不疑心水姑娘的清白,我就去了。你的伙伴都要杀我,我可不能再多耽搁。”他随口说话,全不将汪啸风的剑招放在眼里。汪啸风的剑法越使越快,狄云的轻功并未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单是随剑而避,已有些应付不来,当下伸指一弹,当的一声响,中指弹在剑刃之上。汪啸风只觉虎口剧痛,把捏不定,长剑脱手,掉在地下,他忙俯身去拾,狄云伸掌在他肩头一推。这一掌并未用使多大力气,不料汪啸风竟是抵受不住,给他一推之下,几个筋斗,向后翻跌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山洞的石壁之上。

  水笙心地善良,何况和表哥处幼交好,见他跌得极是狼狈,忙奔过去相扶。狄云愕然而立,他绝不想将汪啸风推倒,只是要阻止他拾剑再打,那想到汪啸风碰到他的掌力,竟如婴孩碰到巨人一般,摔得竟是这么厉害。他跨上一步,说道:“对不住啦,我不是故意的。”

  水笙拉着汪啸风的右臂,道:“表哥,没事吧?”汪啸风心中妒怒交攻,不可抑止,认定水笙偏向狄云,两人联手打了自己之后,反来讥讽,左掌横挥过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水笙一个耳光,喝道:“滚开!”水笙吃了一惊,表哥竟会出手殴打自己,那是从未想过的事情,伸手抚着脸颊,竟然呆了。

  狄云怒道:“好端端的,你干么打人?”只听得山洞外脚步声响,有几个人叫道:“山洞里有人争吵,快去瞧瞧,莫非那小恶僧藏在里面?”水笙向狄云道:“你快快走吧……我……我多谢你的好意。”狄云瞧瞧汪啸风,又瞧瞧水笙,说道:“好,我去了!”转身走向洞口。

  汪啸风突然大叫:“小淫僧在这里,小淫僧在这里,快堵住洞口,别让他逃走了!”水笙急道:“表哥,你这不是害人么?”汪啸风仍是大叫:“快堵住洞口,快堵住洞口!”

  洞外七八个汉子听得汪啸风的叫声,当即在洞口一站,不让狄云脱身。狄云快步而出,一人喝道:“往哪里逃走?”一刀向他头顶砍落,狄云伸手在他胸口一推,那人立时直摔了出去,撞向身旁的三人,带得四个人一齐跌倒。众人叫骂呼喝声中,狄云大步出洞去了。

  群豪听得声音,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狄云早已去得远了。有七八名高手发足向他疾追,狄云不愿出手和人打斗,在草丛中躲了一会,黑夜之中,谁也寻他不着。

  群豪只道他已奔逃出谷,纷纷追逐而出。狄云见到汪啸风和水笙走在最后。两人虽是离得远远地,却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越来越远,终于背影被山坡遮去。

  片刻之前还是一片扰攘的雪谷,霎时间寂静无声。

  中原群豪走了,花铁干走了,水笙走了。只剩下狄云一人。他抬起头来,连夜晚间常在天空盘旋的兀鹰也没看见。

  真是寂寞,孤零零地。

          ×                 ×                 ×

  狄云是在雪谷中耽了半个月,将《血刀经》上的刀法和内功练得纯熟无比,再也不会忘却,于是将《血刀经》烧成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坟墓上。

  他想:“我该走了!嗯!这件鸟羽衣服不必带去,待我该办的事情办完了,就回这万古无人雪谷中来隐居一生。世间人心险恶,我对付不了!”

  于是狄云离开雪谷,向东进发。第一件事是要回到师父戚长发的湘西老家麻溪铺,去瞧瞧师父怎样了。自己从小由师父抚养长大,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虽然他对师父的心情和少年时已大不相同,但总要去瞧个水落石出。

  从藏边到湘西,须得横越四川。狄云心想若是遇上了中原群豪,免不了一场争斗,自己和他们无怨无仇,各种事端全是因自己拔光了头发而起,既是全出误会,何必再作这种无谓的打斗?何况对方人多,自己总是处于劣势,于是改变了一下装束,用些锅底的煤焦抹黑了自己的脸,装成个污秽的不堪乞儿模样。一路东行,偶尔和江湖人物狭路相逢,谁也瞧不出他的真相。
  
  直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麻溪铺老家,其时天气已十分炎热,但见田野间一片青绿。狄云越是走近故居,心中感触越多,渐渐的脸上炙热,心跳慢慢快了起来。

  他沿着那条少年时走惯了的山路,来到故居门外,一眼瞧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小溪旁,柳树边的三间小屋,竟已变成了一座白墙黑瓦的大房子。这座房子比原来的小屋至少要大了三倍,一眼望去,虽然起得并不精致,颇有草草之意,但气派甚是雄伟。

  他又惊又喜,仔细再看看周遭的景物,确是师父的老家,心想:“师父发了财归来啦,那可好极了。”

  他心喜之下,大声叫道:“师父!”但只叫得一声,便即住口,心想:“我这副小叫化的模样,师父见了只怕大大不喜,我且瞧瞧动静再说。”心下正自思量,大屋里走出一人,斜眼向狄云打量,一脸不屑和鄙夷的神气,说道:“干什么的?”

  狄云见这人帽子歪戴,满身灰土,和这华厦颇为不称,瞧他神情,似乎是个泥水木匠的头儿,便道:“请问头儿,戚师父在家么?”那人斜眼道:“甚么七师父、八师父的,这里没有。”狄云一怔,问道:“这儿主人不是姓戚的么?”那人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么?要讨米么,也不用跟人家攀交情。没有,就没有,小叫化,走,快走!”

  狄云挂念师父,好容易千里迢迢的回来,如何肯凭他一句话便即离去,说道:“我不是讨米的,跟你打听一件事,从前这里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还住在这里?”那人冷笑一声道:“你这小叫化儿就是有这门啰嗦,这里主人不是姓戚的,也不姓八、姓九、姓十的,你老人家乘早给我请吧。”

  说话之间,屋中又出来一人,这人头戴罗帽,衣服光鲜,是个富家的管家模样,他慢慢踱步出来,笑道:“老平,大声嚷嚷的,又在跟谁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这小叫化啰嗦不啰嗦?讨米也就是了,却来打听咱主人家姓什么?”那管家一听,脸色微变,向狄云打量了半晌,道:“好朋友,你打听咱主人姓名作甚?”

  若是换作五六年前的狄云,早便直陈其事,但这时他在江湖上的阅历已富,深知人心险恶,见那管家询问时目光中满是疑忌之色,寻思:“我且不直说,慢慢打听不迟,莫非这中间有什么古怪。”便道:“我不过问主人老爷姓什么,想大声叫他一声,请他施舍些银米,你……你就是老爷了吧?”他故意装得傻头傻脑,以免引起对方疑心。那管家哈哈大笑,虽觉狄云极傻,但他误认自己为老爷,心中不免欢喜,对这傻小子有了几分好感,说道:“我不是老爷,傻,喂小子,你干么当我是老爷?”狄云道:“你……你样子……好看,威风得紧,你……你一副财主相。”

  那管家更加欢喜,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做了财主,一定有好处给你。喂,傻小子,我瞧你身强力壮,干么不好好做事,却要讨米?”狄云道:“没人叫我做事啊,财主老爷,你赏口饭给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笑得打跌,用力在那姓平的肩上一拍,道:“你听,你听,他口口声声叫我财主老爷,不赏口饭给他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去担担土吧,算一份工钱给他。”那姓平的道:“是啦,你老怎么吩咐,便怎么去办。”

  狄云听两人口音,那姓平的工头是湘西阮陵本地人,那姓高的管家却是北方人,当下不动声色,恭恭敬敬的道:“财主老爷财主少爷,多谢你们两位啦。”那工头笑骂道:“他妈的,胡说八道!”那管家笑得只是跌脚道:“我是财主老爷,你是财主少爷,这……这不是做了你的便宜老子吗?”

  那工头揪着狄云耳朵,笑道:“进去,进去!先好好吃一顿,晚上开工。”狄云毫不抗拒,跟着他进去,心道:“怎么晚上开工?”进得大屋,经过一个穿堂,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这屋子中间,挖掘了一个极大的深坑,这土坑的边缘几乎和四面墙壁相连,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土坑中丢满了铁锄、铁铲、土箕、扁担之类用具,显然还在挖掘。看了这所大屋外面雄伟堂皇的模样,谁也想不到屋子之中竟会掘了这样一个大坑。

  那工头道:“这里的情形,不许到外面去说,知不知道?”狄云道:“是,是!我知道,这里风水好,主人家要葬坟,不能让外面的人晓得。”那工头嘿嘿一笑,道:“不错,傻小子倒聪明,跟我来吃饭吧。”

  狄云在厨房中饱餐了一顿,那工头叫他在廊下休息着,不可乱走,狄云答应了,心中却是愈益起疑。只见屋中一切陈设俱是草草,厨房中竟无砌好的灶头,只是一只大行灶,架了只铁镬,桌子板凳均是十分简陋,和这座大屋实在颇不相称。

  到得傍晚,房中人挤满了人,都是左近年青力壮的乡民,大家闹哄哄的喝酒吃饭。狄云随众而食,他说的正是当地土话,语音极正,那姓高的管家和姓平的工头听了,不起丝毫疑心,都道他只是本地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青年。

  众人饭罢,平工头率领大伙来到大厅之中,说道:“哥儿们出力挖掘,盼望今晚运气好,若是挖到了什么书本纸片,瓦瓮铁盒的,重重有赏。”众人答应了,锄头铁铲撞击泥土之声,擦擦擦的响了起来。一个年纪较长的乡民低声道:“挖了两个多月啦,那里挖得到什么宝物,当真是财迷心窍。”狄云心想:“他们想掘宝?这里会有什么宝物?”他等工头一背转身,慢慢挨到那年长的人身边,低声道:“大叔?他们要挖什么宝贝?”那人低声说道:“这宝贝可珍着呢。这里主人会望气。他不是本地人,远远瞧见这里有宝光上冲,知道地里有宝贝,于是来买了这块地皮,生怕走漏风声,所以先盖了这座大屋,叫咱们白天睡觉,夜晚挖宝。”狄云点头道:“原来如此,大叔可知道是什么宝贝呢?”那人道:“我自然知道,工头儿说,那是一只聚宝盆,一个铜钱放进了盆中,过得一夜,明天就变成了一盆铜钱。一两金子放进盆中,明早就变成了满盆黄金,你说是不是宝贝?”

  狄云连连点头,道:“真是宝贝,真是宝贝。”那人又道:“工头特别吩咐,下锄要轻,打烂了聚宝盆,那可不是玩的。工头说的,掘到聚宝盆后,可以借给咱们每个人使一晚,你爱放什么东西都成。傻小子,你倒自己合计合计,要放什么东西。”狄云想了一会,道:“我常常饿肚子,放一粒米进去,明天变出一满盆白米来,岂不是好?”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好!”那工头听到笑声,过来叱喝:“别耗着尽说不干,快挖快挖!”

  狄云心想:“世上那有什么聚宝盆?这主人不是个傻子,定是另有计谋,捏造聚宝盆的鬼话来骗人。”他又低声问道:“这里主人姓什么?你说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主人不是出来了么?”

  狄云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后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双目炯炯有神,服饰极是华丽,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狄云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乱跳,转过了头,不敢对他再看,心中不住说道:“这人我见过的,这人我见过的。他是谁呢?”只觉这人相貌好熟,但一时却想不起在那里见过。只听得那人说道:“今晚大伙儿把东半边再掘深三尺,不论有什么纸片碎屑,木条砖瓦,一点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来给我。”狄云听到他的说话之声,心头一凛,登时省悟:“是了,原来是他。”斜眼又向他瞧了一眼,心道:“不错,果真是他。”

  原来这间大屋的主人,竟是在荆州万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剑法的老乞丐。

  那时他衣服破烂,头发蓬乱,全身污秽之极,但今日却变成了一个豪富的模样,整个人完全变了,难怪狄云一见之下竟然认他不出,直到听了他说话的声音,这才认出。

  狄云一认出他后,立时便想从坑中跳将上去,和他相认,但这几年来的受苦受难,教会他事事都要郑重,不可鲁莽急躁,他心中想:“这位老乞丐伯伯对我有恩,当年我和那大行山大盗吕通相斗,已然落败,幸亏他出手相救。后来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的剑法,我才得大胜万门群弟子。现下想来,他这三招剑法平平无奇,没什么了不起,但当时却使我免受折辱,今日重会,原该好好谢他一番才是。可是这里是我师父的旧居,他在这里挖掘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起这样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从前是乞丐,怎样发财成了富人?”他心下暗暗琢磨:“我还是瞧清楚了再说。他虽是我的恩人,要拜谢也不必忙在一时。他怎么不怕我师父回来?难道……难道……我师父竟是死了么?”

  他从小由戚长发养育长大,心中对师父的心情,便似是对待父亲一般,想到师父或许已经逝世,不由得眼眶便红了。

  突然之间,东南角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一个乡民的锄头碰到了什么东西,那主人一听到声音,身子一纵,便跃入了坑中,俯身抬起一件东西来。坑中众乡民都停止了挖掘,一齐向他望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根铁钉,脸有失望之色,反来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抛在一边,说道:“动手啊,快挖,快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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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云和众乡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终是全神贯注瞧着挖掘工程如何进行,一直忙到天明,这才收工。大部分乡民纷纷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远,便在大屋中东边廊下席地而睡。狄云也在廊下睡了,直到下午,大家才起身吃饭。狄云身上肮脏,旁人不愿和他亲近,睡觉吃饭之时,都是离他远远地。狄云正是求之不得。他性格忠厚老实,虽是近年学会了小心谨慎,不敢轻信旁人,但要他装做作伪,仍是颇觉为难,时候一久,定然露出马脚,别人不来和他亲近,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吃过饭后,狄云走向三里外的小村,想打听一下师父是否曾经回来过。他望见几个少年时的游伴,这时都已粗壮成人,在田间忙碌工作,他不愿显露自己身份,并不上前招呼,却寻到一个不相识的十三四岁少年,问起那间大屋的情形,那少年说道,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钱,来寻聚宝盆的,可是寻到这时候还没寻到。那少年边说边笑,可见寻聚宝盆一事,在左近一带已成了一件笑柄。“原来的那几间小屋么?嗯,好久没有人住啦,从来没人回来过。起大屋的时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云别过了那少年,心中闷闷不乐,又是充满了疑团,实是猜想不出那老乞丐干这皮球神秘莫测之事,到底有何用意。他在田野间信步而行,经过一块菜地,但见一片青绿,都是种满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蓦然之间,他心中响起了这几下清脆的顽皮的声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带最寻常的蔬菜,粗种粗长,茎子的心是空的。他师妹戚芳给他取了这个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心事。他自离湘西之后,不是关在荆州的牢狱之内,便是困处藏边的大雪谷中,直到今日,方始重行看到空心菜。他望着这一片空心菜,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慢慢向西走去。

  西边都是荒山,乱石嶙峋,连茶树也不能种的。那荒山之中,有一个人迹从来不到的山洞,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怀念昔日的欢乐,信步向那个山洞走去。一直要翻过三个山坡,钻过两个大山洞,才来到这幽秘的荒凉的山洞。

  他来到山洞之前,只见洞口都是齐肩的长草,把洞口都遮住了。狄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钻进了山洞,见洞中各物,和当年自己和戚芳离去之时一模一样,没人移动过。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来弹鸟的弹弓,捉山兔的板机,戚芳放牛时吹的短笛,仍是这么放在洞中的石头上。

  那边是戚芳的一只针线篮。那时候,她常到山洞中来,在他身边做些鞋底、鞋面的针线。只见篮中的剪刀都生满了黄锈,狄云随手从针线篮中,取了一本用来夹鞋样和绣花样的旧书出来。

  狄云心头立时湧起了当时的情景,逢到冬天农闲的日子,他常常在这山洞中打草鞋或是编竹筐,戚芳就在这里做鞋子。她拿些零碎布片,叠成鞋底,然后一针针的缝上去。师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她自己的,那么有时在鞋面上绣一朵花,有时绣一只鸟,那当然是过年过节时穿的,平时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若是下田下地做工,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脚。

  狄云随手翻开那本书本,拿出一张纸样来。那是一只蝴蝶,是戚芳剪来做绣花样的。狄云心中清清楚楚的湧现了那时的情景:一对黑色的大蝴蝶飞到了山洞口,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但两只蝴蝶始终不分开。戚芳叫了起来:“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原来湘西一带的人叫这种黑色大蝴蝶为“梁山伯,祝英台”。因为这种蝴蝶一定是雌雄一对,双宿双飞。

  狄云正在打草鞋,这对蝴蝶飞到他身旁,他举起半只草鞋,拍的一下,就将一只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怒道:“你……你干什么?”狄云见她忽然发怒,不由得手足无措,嗫嚅道:“你喜欢……蝴蝶,我……我给你打下来。”那时一只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那只没死的却绕着死蝶,不住的盘旋飞动。戚芳道:“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的一对夫妻,你活生生将它们拆散了。”狄云那时才觉歉然,道:“唉,这可是我的不对啦。”

  后来,戚芳就照着那只死蝶的形状,剪了个绣花的纸样,绣在她自己的鞋上。到过年的时候,又绣了一只荷包给他,上面也有这么一只蝴蝶,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体处有一些红色、绿色的细线。这只荷包他一直带在身边,但在荆州被捉进狱中,就此不见了。

  狄云拿着那只绣花样的纸蝶,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戚芳的声音:“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的一对夫妻,你活生生把它拆散了。”

  他呆了一阵,将这只纸蝶又挟回书中,随手翻了一下,见书中还有许多红纸花样,有的是一尾鲤鱼,有的是三只山羊,那都是过年时贴在窗上的窗花。狄云正拿了一张张的细看,忽听得数十丈外发出石头相击的喀喇一响,显是有人走来。他心想:“此处极少有人来到,难道是野兽么?”顺手将这本挟着绣花纸样的书往怀中一塞,只听得有人说道:“这一带荒凉得很,不会在这里的。”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嘿,越是荒凉,越是有人来收藏宝物。咱们好好在这里寻寻。”狄云心道:“怎么到这里寻宝来着?”一斜身便出了山洞,隐身在一株大树之后。

  过不多时,便有人向这边走来,听那脚步声竟然有七八人之多。狄云从树后望将出去,只见当先一人衣服光鲜,油头粉脸,相貌好熟,跟着又有一人手中提着铁铲,走了过来。这人长身玉立,相貌英俊。狄云一见,不由得怒气上冲,立时便想冲出去一把捏死了他。原来这人非别,正是那个夺他师妹,送他入狱,害得他受尽千辛万苦的万圭。

  旁边那个年纪略轻的,却是万门小师弟沈城。

  那两人一走过,后面来的都是万门弟子,鲁坤、孙均、卜垣、吴坎、冯坦一齐到了。万门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已在荆州城废园中为狄云所杀,现下只剩下七人。狄云好生奇怪:“这批人赶到这里,寻什么宝贝?只听得沈城叫了起来:“师父,师父,这里有个山洞。”那苍老的声音道:“是吗?”语音中抑制不住喜悦之情。跟着一个高大的人形走了过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和他多年不见,只见他精神矍铄,步履沉稳,丝毫不见苍老之态。他几步大步,便进了山洞。跟着听得洞中传出来诸人的声音:“这里有人住的!”“灰尘积得这样厚,多年没人来了。”“不,不!你瞧,这里有新的足印。”“啊,这里有新手印,有人刚来过不久。”“一定是言师叔,他……他将素心剑谱偷了去啦。”

  狄云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他们找的是素心剑的剑谱么?怎地搞了这么久,还是没找到。言师叔?什么言师叔?师父说过,他有个二师兄,叫做言达平,失踪多年,音讯不知,只怕早已不在人世,怎么又钻了出来夺素心剑谱?这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脚印,这些人疑神疑鬼,真是活见鬼了。”

  只听万震山道:“大家别忙着起哄,静心四下里找一找。”有人道:“言师叔既到这里来过,那里还不拿去的?”有人道:“戚长发这厮真工心计,将剑谱藏在这里,别人还真是不容易找到。”又有一人道:“他当然工于心计啊,否则怎么会叫做‘铁锁横江’?”只听得各人乱轰轰的在山洞中一阵翻掏。山洞中本来没什么东西,各人这样乱翻,也不过是将几件破烂物事东丢来,西丢去的移动一下位置而已。跟着铁铲挖地之声响起,但山洞底下都是岩石,根本就挖不进去。万震山道:“这里没什么东西留着了,大伙出去,到外面合计合计。”

  各人随着师父出来,远远的走到一条小溪之旁,在光秃秃的岩石上坐了下来。狄云不愿给他们发见,不敢走近。这八个人说话声音又低,便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过得好一会,八个人站起身来走了。

  狄云心想:“他们说是来找素心剑的剑谱,却疑心是给什么言师叔盗了去。我师父的故居给改成了一座大厦,那老丐说要找什么聚宝盒……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间,便似一道灵光闪过他的脑海,猛地里恍然大悟:“这老乞丐那里是找聚宝盒,他也是在寻素心剑的剑谱。他认定这剑谱是落入了我师父手中,于是到这里来详加搜寻,为了掩人耳目,先起这么一座大屋,然后再在屋中挖坑找寻,生怕别人起疑,传出风声说是找聚宝盒,那还不是欺骗乡愚?”

  他跟着又想:“那日万师伯在荆州做寿,这位老乞丐日夜窥伺在侧,显然是别有用心。嗯,万震山他们找不到剑谱,岂有不到那大屋去查察之理?只怕他们到来已久,早已去查察过了。这件事显是尚未了结,我在那大屋中等着瞧热闹便是。这中间大有蹊跷,大有蹊跷。”

  “可是我师父呢?他老人家到了何处?他的故居给人搞得这么天翻地覆,他老人家知不知道?”

  “师妹呢?她是留在荆州城里,享福做少奶奶吧。万家的人来搜查她父亲的屋子,多半是不会给她知道的。这时候,她在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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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大厦中又是四壁点起了明晃晃的烛火。十几个乡民拿起了锄头铁铲,用力挖地。狄云也混在人群中挖地,既不特别出力,也不偷懒,要旁人越少注意到他越好。他头发蓬松,不剃胡子,大半张脸都给毛发遮住了,再涂上一些泥灰,简直是没露出半点本来面目。

  这一晚,他们在挖北边一带,那老乞丐背负着手,在坑边踱来走去。当然,他现在完全不像是个乞丐了,衣饰富丽,左手上戴着个碧玉戒指,腰带上挂了好大的一块汉玉。

  突然间,狄云听到屋外有人悄悄掩来,东南西北,四面都有人。这些人离得还很远,那老丐显是并未知觉。狄云侧过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听得脚步声慢慢近了,五个、六个……七个……八个,是了,便是万震山和他的七个弟子。但那老丐还是没有发觉。在狄云耳中,那是听得清清楚楚,便如在身边一般,可是老丐却如耳朵聋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云对那老丐敬若神明。他只教了狄云三招剑法,便将万门八弟子打得落花流水,全无招架的余地。“但现在,怎么他的武功变得这样差了,难道不是他么?是认错人了么?不,决不会认错的。”狄云却没想到是他自己的武功已进步到了几乎登峰造极的地步。于他是清晰可闻的声音,在旁人耳中却是半点声音也没有的。

  这八个人越来越近,狄云很是奇怪:“这八个人真是好笑,谁还听不到你们偷偷掩来,还是这么蹑手蹑脚,鬼鬼祟祟?”那八人又走近了十余丈,突然间,那老丐身子微微一颤,侧过了耳朵,倾听动静。狄云心想:“他听见了?他是聋的么?”其实,这八人相距尚远,若是换作一两年前的狄云,他还是听不到这些脚步声,再走近些,也还是听不到的。

  那八个人更加近了,走几步,停一停,显然是防屋中人发现。可是那老丐已经发觉了。他转过身来拿起倚在壁角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很粗的龙头木拐。狄云心想:“用这拐杖当兵器么?”

  突然之间,那八人同时快步抢前,四面合围,向这间大屋奔来。砰的一声响,大门被人踢开,万圭当先抢入,跟着沈城、卜垣跟了进来。七个人湧进大门之后,手中各挺长剑,将那老丐团团围住。那老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儿们都来了!万师哥,怎么不请进来?”

  只听得门外一人纵声长笑,缓步踏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他和那老丐隔坑而立,两人相互打量,过了半晌,万震山才道:“言师弟,五年不见,你发了财啦。”

  这三句话钻入狄云耳中,他头脑中登时一阵混乱:“什么?这老丐便是……便是二师伯言达平?”只听那老丐道:“师哥,我发了点小财,你这几年买卖很好啊。”万震山道:“托福!喂,小子们,怎么不向师叔磕头?”鲁坤等一齐跪下,说道:“弟子叩见言师叔。”那老丐笑道:“罢了,罢了!手里拿看刀剑,磕头可不大方便,还是免了罢。”狄云心道:“如此说来,这人果然是言师伯无疑了。”

  万震山道:“师弟,你在这儿开煤矿吗?怎么挖了这样大一个坑?”言达平嘿嘿一笑,道:“师兄猜错了,小弟仇人太多,在这里躲避,挖了深坑,乃是一作二用。仇人若是给小弟杀了,那随就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给人家杀了,这土坑便是小弟的葬身之地。”万震山笑道:“妙极,妙极,师弟想得周到。师弟身子也不大,我看这坑是够深的了,不用再挖。”言达平道:“葬一个人是绰绰有余的,葬八个人恐怕还不够。”

  狄云听他二人一上来便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不禁想起丁典的说话,寻思:“他师兄弟三人合力杀死了他们的师父梅念笙。受业恩师尚且可杀,相互之间又有什么情谊?听丁大哥说过,他师兄弟三人夺到了素心剑的剑谱,却没有得到剑诀。那剑诀尽是一些数字,什么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丁大哥一直到死,也没说完。剑谱不是在他们手中么?怎地又会到这里来找寻?”

  只听得万震山道:“好师弟,咱们同门这许多年,你知道我的心思,我也早看穿了你的肚肠,还用得着绕圈子说话么?拿来!”说了这“拿来”两字,便即伸手而出。

  言达平摇了摇头,道:“还没找到。戚老三的心机,咱哥儿两都不是对手。我猜不到他将剑谱藏在哪里。”狄云心中又是一凛:“看来他师兄弟三人合力抢到剑谱,却又给我师父独自拿了去?可是这些年来,怎地又是丝毫没有动静?是了,定是我师父下手极是巧妙,他们一直没有觉察出来。师父既不在此处,剑谱自会随身携带,怎会埋藏在这屋中?拚命到这里来翻寻,那不是太傻了么?”

  可是,他知道万震山和言达平决计不是傻瓜,比自己恐怕要聪明十倍。这中间,到底隐藏着什么阴谋和机关?

  万震山哈哈大笑,说道:“师弟,你还装什么假惺惺,人家说咱们三师弟是‘铁锁横江’,手段厉害,我说呢,还是你二师弟厉害。拿来!”说着伸出了双手。

  言达平拍拍衣袋,道:“若是我拿到了,咱哥儿两还分什么彼此?一起练练,截长补短,那也很好啊。师哥,不是做兄弟的危言耸听,这件宝贝若是兄弟得到了,我一人决计对付不了,非得师兄主持大局,让做兄弟的在旁协助不可。但若是师兄得到呢,嘿嘿,师兄门下弟子虽多,功夫都还嫩着点,只怕也须让做兄弟的凑帮忙合计合计。”

  万震山道:“你到过那边山洞里了,找到了什么东西?”言达平奇道:“什么山洞?这附近有个山洞么?”万震山道:“师弟,你我数十年老兄弟,何必到头来再伤了和气?请你取将出来,大家同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言达平道:“这可奇了,你怎么一口咬定是我拿到了?若是我已得手,还在这里挖挖掘掘的干什么?”万震山道:“你鬼计多端,谁知道你干什么?”言达平道:“师哥,三师弟的东西,哪有这么容易找到的。我瞧啊,也不会是在这屋中,再掘三天,若是仍旧没什么结果,我是不想搞下去了。”

  万震山冷笑道:“是啊,我瞧你还是再掘十天半月的好,装得像些。”言达平勃然变色,便要翻脸,但一转念间,忍住了怒气,道:“师兄,要怎样才相信?”他解开衣襟,除下长袍,抓住袍子下摆,倒了转来,抖了两抖,叮叮当当的,跌出几两碎银子和一只鼻烟壶来,他也不去拾,任由这些银和鼻烟壸都掉在地下。

  万震山道:“你有这么蠢,怎会随身收藏?就算是藏在身边,那也是贴肉收的,不会放在袍子袋里。”言达平叹了口气,道:“师兄既是信不过小弟,那就来搜搜吧。”万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万圭和沈城使个眼色。两人点了点头,还剑入鞘,一左一右,走到言达平身边。万震山向卜垣和鲁坤又横个眼色,两人慢慢绕到言达平身后,手中紧紧抓住了剑柄。

  言达平拍拍内衣的口袋,道:“请搜!”万圭道:“师叔,得罪了!”伸手便去摸言达平的口袋,突然之间,“啊”的一声尖叫,急忙将手探了出来,火光之下,只见他手上爬着一只大大的毒蝎。万圭只痛得连连顿足,反手往土坑边上一击,拍的一声,将那只毒蝎打得稀烂,但手背中了剧毒,登时高高肿起。万圭要逞英雄,不肯呻吟,但额上汗珠,却如黄豆般渗了出来。言达平失惊道:“啊哟,万贤侄,你从那里去搞了这只毒虫来?这是花斑毒蝎,厉害得很哪。师哥,快,快,你有解药没有?只要救迟了一步,那就不得了,了不得!”

  只见万圭的手背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一道红线,缓缓向手臂升上去。万震山知道中了言达平的陷阱,说不得,只好忍一口气,说道:“师弟,做哥哥的服了你啦。我这就认输,你拿解药来,咱们拍手走路,不再来向你啰嗦了。”

  言达平道:“这解药么,从前我是有过的,只是年深日久,不知丢在那里了,过几天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许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了药方,另外给你配过,那也成的。谁教咱们师兄弟情谊深长呢。”

  万震山一听,当真是要气炸了胸膛,这种毒蛇、毒蝎之伤,一时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要这道红线一通到胸,立时便即气绝毙命,说什么“过几天慢慢找找”,此处到河北大名府千里迢迢,说什么找药方配药,居然还亏他有这等厚颜无耻,说什么“谁教咱们师兄弟情谊深长”,但是眼见爱子命在顷刻,只好强忍怒气,心想君子报仇,三年未晚,便道:“师弟,这个筋斗,我是栽定了。你要我怎么着,便划下道儿来吧。”言达平慢条斯理的,侧头想了一想,说道:“师哥,我有什么道儿好划给你行?你爱怎么便怎么吧。”

  万震山心道:“好,你迫得我紧,一步也不让,日后总要你知道我的厉害。”说道:“好吧,姓万的永远不再和师弟相见,再向师弟啰嗦什么,我姓万的不是人。”言达平道:“这个是不敢当。做兄弟的只求师哥说一句,那‘素心剑’,该当归言达平所有,是言达平自己找到,那是无话可说,就算是师哥找到了,也当让给兄弟。”

  万圭半身麻木,毒气渐渐入脑,只觉一阵晕眩,身子摇摇摆摆,不由自主的打起转来。鲁坤叫道:“师弟,师弟!”伸手扶住了他,撕破他的衣袖,只见那道红线已过腋下。他转头向着万震山,叫道:“师父,什么都答应吧!”意思是说:“今日无奈答允,日后再行反悔,也还不迟。”万震山道:“好,这素心剑谱,就算是师弟你的了,恭喜!恭喜!”万圭是他的独生爱子,自不能眼睁睁的让他这般死去。

  言达平道:“既是如此,让我进屋去找找,说不定能寻得到什么解药,那是要瞧万贤侄是不是有这门造化了。”说完慢吞吞的转身入内。万震山使个眼色,鲁坤和卜垣跟了进去。过了好一会,三人都没出来,也没听到什么声息,只见万圭神智昏沉,由沈城扶着,已是不能动弹。

  万震山心中焦急,向冯坦道:“你进去瞧瞧。”冯坦道:“是!”正要进去,只见言达平走了出来,满面春风的道:“还好!还好!这不是找到了吗?”手中高举着一个小瓷瓶,道:“这是解药,行,治蝎毒再好不过了。”说着走到万圭身边,拔开瓶塞,倒了一点儿黑色的药末出来,道:“万贤侄,你好大的命啊。”将这些药末敷上万圭的手背。
  
  这解药倒也真灵,只见伤口中不住渗出黑血来,一滴滴的流在地下,黑血越流越多,万圭手臂上那道红线便缓缓向下,回到臂弯,又回到手腕。万震山吁了口气,心中又是轻松,又是恼恨,儿子的性命是保全了,可是这一仗大败亏输,还没动手却受制于人。又过了一会,万圭睁开了眼睛,叫了声:“爹!”

  言达平用瓷瓶的口塞好,将瓷瓶放回怀中,笑道:“不送了,请吧!”万震山向沈城道:“叫他们出来。”沈城应道:“是!”走到厅后,大声叫道:“鲁师哥、卜师哥,快出来,咱们走了。”可是不听见应声。他又叫了几声,内堂仍是声息全无。沈城也不等师父吩咐,径自冲了进去,可是他这一进去,也就此不出来了。

  万震山惊疑交集,但随即明白:“言达平这厮的屋里不是伏有高手,便是布置下什么机关,以致我三个徒儿一走进去,便都着了他的道儿,这会儿再软言相求,已是无益。”当即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达平喉头刺了过去。

  狄云从未见万震山显示过武功,这时见他这一招刺出,狠辣稳健,心中暗道:“很好,这一剑中倒似无懈可击。”要知狄云此时武功非同小可,他在别人出招之时,第一眼看的就是对方招数中有什么破绽,万震山这一招中居然没有破绽,可见此人的剑法已是十分了得。

  言达平斜身一让,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的龙头,双手一分,擦的一声轻响,白光耀眼,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原来那拐杖的龙头便是剑柄,剑刃藏在杖中,拐杖下端便是剑鞘。他一剑在手,当即还招,只听得叮叮叮叮之声不绝,师兄弟二人便在土坑中斗了起来。

  众乡民早已惊疑不定,见他二人动傢伙相斗,更是吓得缩在屋角落中,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狄云也装出畏缩之状,留意观看这两位师伯的相斗,只看得七八招,不禁暗暗叹息:“二位师伯的内功修为太也低浅,剑招上虽是各有独得之处,但若是碰到对方的内功稍见深厚,兵刃一交,一招之间便能将他们手中长剑震飞,还说得上什么动手过招?这两位师伯若要武功再有进境,非从内力修为着手不可,此刻是内力不足,招法有余,再去争夺什么‘素心剑谱’,可说是绝无用处,除非那素心剑谱是一部增进内功的武经。但既是‘剑谱’,想来心是讲剑法的书,对他二人决计没什么助力。要说到修练内功吧,他二人年纪已这么高,再练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大进步。”

  他又看几招,更觉暗叹:“刘乘风、花铁干他们‘落花流水’四侠的武功,比之这两位师伯是高得多了。我瞧他们的武功,一上来便练入了邪路,一味从招数变化上着手,全不顾如何和内力配合。那是什么道理?嗯,当年师父教我剑术,也是这么教。看来他们万、言、戚师兄弟三人,全是这么学的。这种武功遇上比他们弱的对手,固然可心尽情玩弄,但只要对方功力稍强,他们这许多千奇百怪、变幻无穷的花拳绣腿,半点用处也没有了。为什么要这样学剑?为什么要这样学剑?”

  他心中一时疑难不解,只见孙均等三人各挺长剑,上前助战,成了四人合攻言达平之势。言达平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大师哥,你越来越长进啦,招集了一批小喽啰,一齐来攻打你师弟。”他虽是装作若无其事,剑法上却已颇见窒滞。

  狄云心想:“他师兄弟二人的剑招,各有各的长处。言师伯当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去剑三式,用以对付万门诸子弟,那是十分有用的,用来对付万师伯,却是半点用处也没有。唉,他们仍是不懂,单学剑招变化,若无内功相济,那有什么用?半点用处也没有,真是奇怪,他们谁也不懂这个道理?”

  突然之间,他心中闪过了一道灵光,想起一件事来:“丁大哥跟我说过那神照经的来历,显然祖师爷梅念笙是懂得这道理的,却为什么不跟三个弟子说?难道……难……”他心中连说三个“难道”,背上突然间渗出了一片冷汗,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噤,身子也轻轻发抖。旁边一个年老的乡民不住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别弄出人命来才好,小兄弟,别怕,别怕。”他见狄云发抖,还道他是见到万言二人相斗而害怕,虽是安慰于他,自己心中其实也是十分害怕。

  狄云心底已猜到了真相之所在,可是这种情形太过阴险恶毒,他不愿多想,甚至不愿将已经猜到的真相,归并成为一条明显的理路,可是既然想开了头,一件件微小的事自已会汇归在一起。万震山、言达平、孙均、冯坦……这些人每一招递出,都是使狄云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证。“不错,不错,一定是这样,不过,恐怕不会吧?做师父的,怎么会如此恶毒?不会的,不会的……不过,不过,倘若不是这样,怎么会如此的,那可太也奇怪了。”

  终于,一张很明确的图画在他脑海中呈现了出来:“许多年以前,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和师妹戚芳在练剑,师父在旁边指点,师父教了一招,剑法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练,第二次再问,师父却教得不同了,剑法仍旧很巧妙,却和第一次不同。当时,我只道是师父的剑法变幻莫测,但这时想来,两次所教的剑招为什么不同,道理是清清楚楚的看出来了。”

  他突然之间,十分的伤心,十分的难受:“师父故意教我走错路子,故意教我不大好的剑法。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却故意教我学些中看不中用的剑招。他……他……”

  “万师伯也是这样,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弟子们完全不同……”

  言达平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手腕抖动,剑尖连转了七个圈子,快速无伦的刺向万震山胸口。万震山横过剑身,以横破圆,斜劈连削,将他这七个圈子尽数破解了。

  狄云在一旁观看,心下又想:“这七个圈子,全是多余,最终是一剑刺向万师伯的左胸,何不直捷了当的刺了过去?岂不既快又狠?万师伯斜劈连削,以七个招式破解言师伯的七个剑圈,好像巧妙,其实笨得不得了,若是反刺言师伯小腹,早已得胜了。”

  猛地里他脑海中又掠过一幕情景:

  他和师妹戚芳又在练剑,戚芳的剑招花式繁多,在他记不清师父所教的招数,给戚芳迫得手忙脚乱,连连倒退。戚芳接连三招攻来,他头晕眼花,手忙脚乱,眼看抵敌不住,不及去想师父说过的话,随手挡架,跟着便反刺出去……

  戚芳用一招“俯听文惊风,连山石布逃”,圈剑来挡,但狄云的剑招纯系自发,不依规矩,戚芳这一招花式巧妙的剑法,反而挡架不住。狄云一剑刺去,直指她的肩头。正收势不及之际,师父戚长发从旁跃出,手中拿着一根木柴,拍的一声,将狄云手中长剑击落了。狄云和戚芳都吓得脸色大变,戚长发将狄云狠狠责骂了一顿,说他乱打乱劈,不依师父所教的方法使剑。

  当时狄云也曾想到:“我不照规矩使剑,怎么反而胜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随即想起:“那是因为师妹的剑术还没练得到家的缘故,要是遇到了真正好手,我胡砍乱劈当然非输不可。”他当时又怎想得到:他随手刺出去的剑招,其实比他师父所教希奇古怪的剑法实用得多。

  现下想来,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清清楚楚的看了出来:万震山和言达平两人所学的剑术之中,有许多是全然无用的花招,而万震山教给弟子的剑法,戚长发教给他狄云的剑法,这些无用的花招更多。显然,师祖梅念笙早瞧出这三个徒儿心术不正,在传授之时,故意引他们走上剑术的歪路,而万震山和戚长发在教徒儿之时,故意引他们在这条歪路上走得更远。

  临敌之时便一招不管用的剑法,不只是“无用”,而让敌人抢到上风,便是将性命交在敌人手里。为什么师祖、师父都这么狠毒?都这么的阴险?

  狄云瞧着言达平的脸,心中却在思索许多遥远的往事,突然间,他又记起了一件事:那是在卜垣到他家里来邀请师父到荆州去赴宴的那一日,他与戚芳又在练剑,草堆后忽然有人发笑。师父过去一看,原来是个在晒太阳,捉虱子的老丐。这老丐的容貌是乔装改扮的,当时师父没有发觉,其实,就是二师伯言达平。原来他一直在师父的屋子旁边窥伺,察看着动静。

  是了,他们都在争夺一本“素心剑”,直到现在,这两位师伯还在争斗不休。

  狄云神驰物外,回忆往事。大厅中的争斗却是越来越紧迫了。万震山和言达平二人的剑法难分伯仲,但万圭、吴坎、冯坦、孙均四人在旁相助,究竟是令言达平大为分心,只见孙均一剑刺向言达平后心,言达平回剑一挡,剑锋顺势掠下。孙均一声 “啊哟!”跟着当的一声,长剑落地,原来手腕口给言达平刺伤。便在这时,万震山已抓了空隙,刷的一剑,在言达平右臂割了长长一道口子。

  言达平吃痛,急忙剑交左手,但他左手使剑究竟甚是不惯,右臂上的伤势也着实不轻,鲜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七八招拆将下来,他左肩上又中了万震山一剑。

  旁观的众乡民吓得脸也白了,窃窃私议,谁也不敢大声说话。万震山更不打话,决意今日便将这师弟杀了,一剑剑出手,更是狠辣。嗤的一声响,言达平右胸又中一剑。

  眼看数招之间,言达平便要死于师兄剑底,他咬着牙齿浴血苦斗,不出半句求饶的言语。他和这师兄同门十余年,离了师门之后,又明争暗斗了十余年,对他为人知之极深,若是出言相求,只有徒遭羞辱,绝无用处。狄云心道:“当年在荆州之时,言师伯以一只饭碗助我打退大盗吕通,又教了我三招剑法,使我不受万门诸弟子的欺侮,此恩未曾得报,如何能让他死于非命。”当下假装不住发抖,手中的铁铲,便在地下铲满了泥土。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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