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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江湖

[旧版书] 连载版《碧血剑》(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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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2 23: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回 险峡收万众 泰山会群英

 

褚红柳见他把这样沉重的铁箱掷得这样高,已自惊骇于他的神力,但见他轻飘飘的一跃而上,轻功造诣尤其不凡,更是吃惊。原来袁承志见敌人众多,所以特地显出木桑道人所授的「百变鬼影」上乘轻功,在众人一霎眼间就上了箱顶,存心要艺压当场。褚红柳见这些铁箱被他随手乱掷,叠得乱七八糟,就是不去碰它,只怕箱子自己就要倒下来,他自知轻功不成,那敢上高献丑,喝道:「你有种就下来!」承志在上面高叫:「你有种就上来。」褚红柳踏步上前,抱住下面几只铁箱一阵摇动,只见袁承志头下脚上,倒栽下来,群盗一阵欢呼,那知承志跌到褚红柳头顶时,倏地一招「苍鹰擒兔」,左掌凌空下击。褚红柳一惊,挥起右拳反击,承志右手早已扣住他脉门,等自己双足着地,喝一声:「起!」把褚红柳一个肥肥的身躯挥了起来,刚落在一叠箱子的顶上,那些箱子摇摇晃晃,褚红柳在上面双手乱舞,情形十分狼狈。群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青青叫道:「你有种就下来。」阿九想起褚红柳刚才说的话,不禁抿嘴窃笑。

褚红柳的武功深得「稳、狠、准、韧」四字诀中精要,适才与阿九比武时,就充分显示了这四字诀的长处。他因身材关系,轻功素不习练,自来以稳补快,以狠补巧,掌法由拙见功,现在突然登高,那是他的大忌,虽然一身武功,却弄得手足无措。要知承志见他出手,知道了他的长短,故意布置这个陷阱和他为难的。群盗又不敢去移动铁箱,只怕一动,上面箱子乱倒下来,不但摔坏褚红柳,还会压死多人。僵持了一阵,沙天广低声道:「谭贤弟,围攻那小子,先干掉他。」一言提醒了恶虎沟的谭副寨主,他当下吹动号角,山东群盗拔出兵刃,齐向承志冲来。哑巴、青青、洪胜海三人一齐站到承志身边。青青持剑,洪胜海用刀,各自找了山东群盗中的好手们激斗,承志和哑巴却是空手,抓住群盗乱丢乱掷。群盗出道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法,承志和哑巴两人所到之处,群盗纷纷走避。

承志数跃之间,已奔到沙天广身旁,他正卧倒在地,两名盗首在旁照料。他们见承志冲来,一个举刀砍挡,另一个背起沙天广避让。承志头一低,从刀下钻了过去,抓住前面盗首的头一扭,那人痛得大叫,撒手把沙天广丢下,承志挟手接住,跳上一辆大车,叫道:「你们要不要他的性命?」群盗见首领被擒,一时倒呆住了,不敢动手。承志向哑巴一打手势,哑巴径往青竹帮中冲去。青竹帮众本来袖手观战,见哑巴如猛虎般到,各举兵刃拦阻。但那哑巴追随八手仙猿穆人清多年,武功已非常人所能敌,只见头顶刀枪乱飞,被他赤手直冲到程青竹身旁。

承志在高处相望,见哑巴即将得手,正自欣喜,忽见阿九抱着程青竹的身体,坐在地下大哭,这一着倒大出他的意料,如果程青竹死了,那对付群龙无首的青竹帮就颇为不易,于是高声大叫:「胜海,快叫哑巴老兄回来。」洪胜海撇下战斗正酣的敌人,冲到哑巴跟前,打手势叫他回来。哑巴回头向站在大车顶上的承志一望,承志招招手,哑巴随即退回。承志把手里拉着的半死不活的沙天广交姶哑巴,纵入人圈,问道:「怎么?」阿九哭道:「师父死啦!」承志俯身一探程青竹的鼻息,果然已无呼吸,再摸他胸膛,一颗心还在微微跳动,于是说道:「别怕,我来救他。」翻过他身体来一看,只见背上五个小孔,虽然血已止住,但五孔都在要穴的部位,饶是程青竹武功精湛,也已抵受不住。承志知道他伤势极重,当下在他「天府穴」和足底的「涌泉穴」用力一点,程青竹血脉流转,悠悠醒转,睁开了眼睛。阿九大喜,高叫:「师父,师父!」程青竹点了点头,承志道:「他是你师父吗?我还道他是你爷爷。」阿九道:「嗯,多谢您啦。」

这时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挟着沙天广,已退出进青竹帮的圈子,山东群盗见首领被擒,要闯进来救人,青竹帮帮友伸手拦阻,混乱中也不知谁先动刀,交起手来,一时间乒乒乓乓打得十分激烈,双方都已有十数人死伤。青青对承志道:「再打一个时辰,双方都死得差不多啦!」承志微笑,突然之间,站在铁箱顶上的褚红柳扬臂大呼:「不好啦,官兵来啦,总有数千人,大家快退……不,不,有上万人,快退,快退,快退!」因为他站得高,所以首先瞧见。众人一听,刀枪齐停,三骑马急奔而来。两骑是山东盗放的卡子,一骑是青竹帮的哨探,三人连连呼啸,高声大叫:「大队官兵到啦!」褚红柳再也顾不得危险丢脸,一涌从箱顶跳了下来,立足不稳,在地下打了三个滚方才立定,双足已肿痛异常,抢了一匹马,率队退却,承志把沙天广掷了过去,群盗抢住放在马背,纷纷涌入树林。青竹帮中也是竹哨连声,抢起地下死伤人众,仍旧分成四队退了下去。霎时之间,一片大广场上只剩下承志等一干人。

承志跳上铁箱顶上,把箱子一只双掷下来,哑巴一一接住,放上大车,青青笑道:「伤了许多人,连咱们一个大钱也没抢去。」只听见远处号角连声,人喧马嘶,果然是大队人马急奔而来。承志道:「有这许多官兵,盗贼是一定不敢再来的了。咱们走吧。」检视了一下车辆夫役,幸而并无损伤,正要拔队启行,两百名明兵分成两队,当先冲到。一名小军官手舞长刀,喝道:「干什么的?」承志道:「我们是赶道的良民。」那军官道:「干么这里有血迹,有兵器?」承志道:「正有强人拦路打劫,幸得官兵们到临,把强人吓退了。」

这时已有数队官兵去追击退走的群盗,那军官却斜着眼向大车上的铁箱一番打量,冷冷的道:「那是什么东西?」承志道:「是我们的行李。」那军官道:「打开瞧瞧。」承志道:「是些随身衣物,没什么特别物事。」那军官道:「我说打开,你就打开,啰唆什么?」青青道:「又没带违禁犯法的东西,瞧什么?」那军官骂道:「你这小子好横!」夹头夹脑一鞭子抽了过来,青青闪身避开。那军官见十只铁箱结结实实,知道必定盛着值钱之物,一见早就起了贪心,这时乘机喊道:「好小子,你胆敢拒捕?喂,弟兄们,把赃物充公!」官兵们抢夺百姓财物,那里还需要多说,一听「充公」两字,一涌而上,七手八脚的来抬铁箱。那军官存心好狠,只怕承志等告到上官,高声叫道:「这些都是土匪,竟敢抗拒官兵,都给我杀了。」随即提刀杀来,承志大怒,心想:「要是我们不会武艺,岂不被他杀了灭口。这种人不知己害了多少良民?」待他一刀砍来,身子一侧,一掌打在那军官背心。这人武艺平庸,如何禁受得起这一掌?倒撞下马,登时毙命。众官兵惊叫起来:「强人拦路抢漕运啊,抢漕运啊!」当先的官兵被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一冲,四散奔逃,但后面大队人马也已涌到,承志挥动一柄抢来的大刀断后,哑巴等三人率领骡队退入了树林之中。

刚到树林,只听得金铁交呜,官兵正与山东群盗及青竹帮打得火炽。冀鲁两省的盗帮虽然都有武艺,但终究挡不住官兵人多势众,片刻之间已纷纷败退。承志和青青等把车队约束在树林一角,这时沙天广和程青竹都是命在垂危,无人领头,群盗各自为战,被官兵一堆堆的围住攻击,眼见群盗阵势大乱,官兵追杀时残酷异常。青青道:「咱们怎么办!」承志道:「帮强盗,杀官兵!」青青道:「不错!」承志道:「你在这里守住!」青青点头答应,她与哑巴、洪胜海三人守住一个小角,官兵过来立即格杀。众官兵见他们凶狠,一时倒不敢十分逼近。

承志飞身上树,察看四下形势,只见阿九与几名青竹帮的头目被数十名官兵围攻,形势十分险恶,承志纵身下扑,双手一格,把两枝刺到阿九面前铁枪震飞,叫道:「快退回西首山岗!」阿九一怔,又有一名军官挥刀向她砍到,承志抢住刀柄,喀擦一声,刀柄折断,当胸一拳,将那将军打得口喷鲜血,仰面跌倒。阿九吹起竹哨,青竹帮众友齐向西退,渐渐集拢。承志纵横来去,命山东群盗也向西退,遇有被官兵围住无法脱身的,立即冲入解救。众人一会齐,声势顿壮,在承志率领下且战且退,慢慢上了山岗,承志又率领了数十名武功好的帮友盗众,冲下岗去把青青等人及车队接引上岗,众官兵在岗下高声吶喊,团团围住。

承志叫群盗用强弓硬弩守住山岗。群盗本已一败涂地,突然有人出来领他们到了安全之境,对他的话那有不奉命惟谨之理。官兵冲了一阵,立时被乱箭射回。官兵在得胜时勇往直前,一受挫,大家怕死,那肯努力攻山,个个大声吶喊敷衍长官,所以杀声倒是震天,却没几个人真正冲到山岗边来。承志安排防御,叫谭副寨主谭文理、褚红柳、洪胜海、阿九四人各率领一队人守住一方,余下的人救死扶伤,就地休息。他去替程青竹按摩了一番,又给沙天广推宫过血,这两人都被对方用内家手法伤了要穴。袁承志精通点穴之术,竭力给他们发散,并教他们如何调匀呼吸自养,过了一阵,两人竟先后在山岗之上睡着了。恶虎沟群盗和青竹帮的帮众见首领无恙,对承志更是敬服。承志对青青道:「官兵人多,不能力敌,只可智取。」青青道:「不错,你想用什么计策好?」承志想了一会,把一名熟悉当地地形的盗帮叫来细问,又站到岗顶上察看官兵形势,只见官兵后队有大批辎重车辆,心中一动,跳下来对青青道:「刚才官兵叫什么势漕运?」这时褚红柳正由人接替了下来休息,听承志问起,就道:「这是运送漕运银子到北京去的官兵,咱们在这里遇上,真是不巧。」承志道:「怎么运送漕银要这许多官兵?」褚红柳道:「现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那一处没有开山立柜的豪杰?朝廷全靠江南运去漕米银两发军饷作军粮,崇祯既要对付辽东的满洲兵,又要应付闯王和各路英雄,这漕银是他的命根子,自然要多派人马护送了。」承志道:「这些官兵也真会多管闲事,身上挑着这么大的担子,居然还来跟咱们为难。」褚红柳笑道:「他们以为咱们转眼总是个个就擒,再给咱们安上几个什么王、什么厉害的名号,禀告上去,岂不是大功一件?」承志点头道:「这边向西北,有一个峡口,咱们从那边冲出去吧。」褚红柳这时对袁承志已佩服得五体投地,那里有什么异议,说道:「请袁相公吩咐,咱们齐听号令。」承志于是在地上画图沉思,计议已定,分拨人手。

到得初更时分,群盗发一声喊,承志和哑巴当先开路,率领众人冲下岗去。官兵本已怠懈疲倦,见群盗骤然涌到,来势凶猛异常,稍加抵挡,就被冲破一道口子,群盗向峡口直奔,官兵叫喊着随后追来。追了一阵,殿后的数十名群盗忽然回身激斗,把官兵来势挡了一挡,等到官兵大队攻到,殿后的盗帮已退入峡口,官兵又是呼哨急赶。那峡口两旁是山,形势险恶,进入峡口之后,率领长官下令停追,以防中伏。忽然间前面大车中一只铁箱滚了下来,箱盖翻开,道上丢满了珠宝珍物,在火把照耀下闪闪发光。

统兵长官水总兵大喜,下令急追,要把十只宝箱全都抢下来。追了一阵,只见群盗拋下许多衣甲兵器,几匹马到在路旁,还有许多金锭银锭,众官兵你抢我夺,乱成一团。水总兵见群盗败得连兵器也随地出丢,不再存防备之念,一意要抢夺宝箱,下令前、中、后三队齐赶。

这时承志已飞身跃上峭壁,手足并用,拉着石壁上的藤枝树叶,抄向官兵后路,他走了一会,果见官兵队伍中车辆一辆接着一辆,蜿蜒而来,不计其数,车辆上都是用黄巾蒙住,车上面插了旗帜,薄暮中依稀可辨的是「大明江南漕运」几个红字,从上面望下去,车队简直是一条其长无匹的黄龙。承志见此声势,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官兵势大,不易对敌,喜的是如计谋成就,劫下漕运,那确是对大仇人崇祯皇帝一个当头猛击,闯王义兵就更易成事,实是一件不世奇功。他一见下面树木茂密,就从树木中一路向下,要把车队就近看个清楚。下山极为容易,不一刻已与官兵十分贴近。他籍着树木的遮掩,连官兵的谈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车辆过了一会,忽然听见后面的车子辚辚之声渐轻,车中似乎装的并不是银子,从树木空隙中向外一望,见后面原来是百余辆囚车,车中的人双手反缚,盘膝而坐,每辆车上都插着一面白旗,写着「拟斩巨寇某某某」等字样。承志留神看旗上字样,写的都是什么「江洋大盗」、「反叛逆首」、「淮南巨贼」等等,显见都是反抗朝廷的饥民或山寨盗魁,承志心想,「这些人都要救一救,但怎样救呢?」正在寻思,忽见一辆车子的旗上写着「拟斩巨寇祖仲寿一名」九字,承志大吃一惊,追了几步细看,车中坐着的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书生。他相貌比之在老鸦山上率领袁崇焕旧部致祭时已苍老得多,两鬓斑白,满脸风霜之色,但一副慷慨雅致,虽在难中,仍旧不减当年,承志惊讶未定,只见后面囚车中推来的又都是父亲旧部,当日教导抚养自己的倪浩、朱安国、罗大千三人都在其内,只是不见应松。

不等囚车过完,承志向上奔了数丈,疾向后追,官兵望见,鼓躁起来,有的抽箭相射,但承志身法何等抉捷,箭枝射到,人早不见。他奔出数十丈,官兵队伍已尽,最后一名军官骑在马上,手提大刀押队,承志心想:「我拿住这军官,先乱搅一阵,然后乘机救祖叔叔、朱叔叔他们。」正要飞身跃下,忽然望见远处尘土飞扬,几骑马奔驰而来。承志心道:「原来后面还有接应,等他们过来看个明白再说。」不一刻,五骑马奔到,当先一人是个女子,从他身旁闪过时看得清楚,原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后面四人却是二师兄归辛树手妇以及梅剑和、刘培生。

袁承志一见大喜,叫道:「二师哥!」落在归辛树夫妇马前。归氏夫妇把马一勒,看清楚是袁承志,归二娘冷冷的道:「喂!是你,有什么贵干么?」这时走在前面的孙仲君听见有人和师娘说话,也停马相候。袁承志道:「我有一件急事,要求师哥师嫂几住伸手相助。」归二娘道:「咱们自己也有要事,没空!」一提缰,马匹从承志身旁擦过,向前冲了过去。梅剑和拱手叫声:「师叔!」跟着师父师娘去了,刘培生却跳下马来,说道:「师父师锒正有一件要紧事,师叔有什么事,等弟子办了师父的事之后,就过来听师叔差遣。」承志道:「那不必了,我借坐刘大哥的坐骑一下。」刘培生道:「师叔请用。」拉住辔头,站在一旁。承志道:「咱俩合骑,追上前面官兵就行了。」说着飞身上马,刘培生也跳上马来,承志一提缰,那马向前奔驰。刘培生道:「师叔追兵干什么?」承志道:「救人!」刘培生喜道:「那好极啦,咱们也正要寻官兵晦气。」

承志一听大喜,催马急行,片刻间追过了孙仲君,又过一会,已望见押队军官的背影。承志双腿一夹,那马向前猛冲,押队军官听见身后马蹄声疾,回头相望,只见一个人影从后面马背跃起,如一只大鸟般扑了过来。他猛吃一惊,挥起大刀往空中横扫,满拟将这人一刀斩为两截。岂知承志右手向前一伸,抢住刀柄,身子已落在马背,左手一指早点中他后心穴道,喝道:「要不要性命?」那军官只觉背心酸麻,一阵剧痛,要想抵抗,却已全身动弹不得。承志问:「你要死还是要活?」那军官颤声道:「求……大王爷饶命。」承志道:「你快下令,叫后队囚车都停下来。」那军官只得依言下令。这时归辛树夫妇已早赶到,师徒五人抽出兵器。往官兵队里乱杀,队伍登时大乱。承志本拟迫着军官指挥队伍,让官兵们黑夜中自相残杀,那知归辛树等自行动手,官兵后队一乱,这计策却行不得了。

承志关心祖仲寿等人,在官兵队里抢了两柄大斧,奔到祖仲寿囚车边,两斧把车子劈开,大叫:「祖叔叔,我是袁承志。」祖仲寿如在梦在,一阵迷惘,承志又已把朱安国和倪浩救了出来。这些都是久经百战的武将,现在虽都年老,但英风犹存,抢了兵器,有的乱杀官兵,有的劈开囚车救人,不一刻,百余辆囚车齐都劈烂,放出百余条好汉来。这些人中有三数十人是袁崇焕部属的「山宗」旧侣,听说赶来相救的就是大帅的公子,无不兴奋之极,当下一阵乱杀,把官兵后队杀得七零八落,向前逃窜。这时官兵前队也已发现前面道路被山东群盗用巨石拦住,不能通行,当下两头大乱。

承志见官兵虽然势乱,但人数多出已方数倍,如逼得紧了,真的拼起命来,倒也拦阻不住,当下撇下双斧,展开轻功,在一长列漕运车辆上奔了过去。奔出里许,见水总兵骑在马上,舞着长刀指挥作战。承志疾奔而前,双臂一格,早将两名上前拦阻的亲兵推在山坑之中,一跃上马,骑在水总兵坐骑的背后。水总兵回刀来砍,承志一闪身夹手就夺,那知这总兵武艺倒也精熟,一个筋斗从马头上翻了下去,竟没能抓住他的手腕。承志心道:「瞧不出官场中倒还有如此好手。」左手一扬,三粒围棋子发了出去,水总兵一一用长刀格开,承志道:「好本事,你再格格看。」左右手连挥,三九二十七颗棋子分上中下三路同时打到,就算武林高手,这一来也不易抵挡,水总兵武艺虽然高强,那里躲得开这种「满天花雨」的手法,当啷一声,先是长刀脱手,接着腿弯、腰部、背心、足胫各处都中了棋子,竟朝着承志迎面跪下。承志笑道:「不必多礼!」伸手挽住他的左臂。水总兵当胸一拳,但就如打中一团棉花,毫无反应。承志运起内力,把水总兵的身体猛力往上一拋,当下就如断线风筝往上直飞,众官兵高声大叫起来。

水总兵自分这下必死,闭住了双眼,那知落下来时被人双手托住,睁眼一看,仍是那个书生打扮的少年。他知道此人武功比已高出百倍,既然落入了他的手中,无可抗拒,生死只好置之度外。承志道:「你叫全体官兵拋下兵刃,饶你们不死。」水总兵心想:「这漕运何等紧要,如被盗贼劫了去,反正也是死罪。」于是头一挺,朗然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承志一笑,手一使劲,又将他的身躯拋在空中,落下来时接着再拋,连拋了三次,水总兵已头晕脑胀,不知身在何处。承志道:「你要是不下令,你死了,你部下也活不成。不如投降了咱们吧。」水总兵一想,目下只有这条是活路,于是点了点头,承志笑道:「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水总兵定一定神,命亲兵把三员副将叫来。那三员副将说要投降盗贼,吓得面面相觑,一员副将骂了起来:「你食君之禄,不忠不孝……」话未说完,承志抓住他身子用力往地下一摔,登时晕死了过去。余下两员副将颤声道:「标下听总座的将令。」水总兵道:「下令停战!」承志也传下号令,叫山东群盗不再厮杀,又叫水总兵命全体官兵拋下兵刃。水总兵无奈,只得依言。火把照耀下只见双方兵戈齐息。忽见五个人在车队中奔驰来去,乱翻乱找,打开了许多箱笼,一见是银子粮食,就踢在一旁。众官兵见他们来劫猛恶,不敢阻拦。

奔到临近,原来是归辛树夫妇师徒五人。袁承[叫道:「二师兄,你们找什么?我叫他们拿出来。」归辛树见官兵的统兵将官都集在袁承志身旁,三个起落,已奔到水总兵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胸脯,提了起来。水总兵惊魂甫定,那想突然又遇到一个武功极高之人,归辛树这一把抓得恰到好处,凭他如何挣扎,总归无用。归辛树喝道:「马督抚进贡的茯苓首乌丸,在什么地方?」水总兵道:「马总督嫌我们车多走得慢,另外派人送到京里去了。」归辛树道:「此话当真?」水总兵道:「现在我身家性命都在你们手里,何必说谎?」归辛树心想这大概不是假话,把他往地下一拋,喝道:「要是查到你胡言骗人,回来取你狗命。」转头对归二娘道:「快往前追。」归二娘抱着孩子,心头烦燥,单掌起处,把挡在前面的官兵打得东倒西歪,鼻青目肿,与孙仲君等三个徒弟径自跟着丈夫走了。

袁承志知道他们对自己心存芥蒂,只好默然不语。等他们去后,问水总兵道:「他们找什么药丸?」水总兵道:「最近安徽深山里找到了一块两千多年的大茯苓,凑巧浙东又有人掘到一个人形何首乌,这两样东西都是千载难逢的宝物。凤阳总督马士英得到讯息,差幕客一半强取一半价购的买了来,命高手药师制成了二十颗伏苓首乌丸,据说还配了人参,珠粉等等珍贵药材,单是药材本钱就化了两三万两银子。这件事轰动了江南,是许多人都知道的。」承志道:「这药丸治什么病?」水总兵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神效,体质虚弱的人,只要吃一粒就立刻见了功。」承志心道:「那就是了,二师哥的爱子有病,久医不愈,所以急于要得这些药丸。」又问:「马督抚拿去进贡吗?」水总兵道:「是啊,他本来差我一并送去,但后来嫌我们车多行得慢,而且我们又押了不少犯死罪的犯人,不大吉利,所以另外请了金陵永胜镖局的董镖头护送到北京去呈给皇帝。」承志心肠厚道,一心希望二师哥能夺到药丸,救了孩子之命,忙问:「这批镖师走了几天啦?」水总兵道:「他们和我们是同天出发的,不过他们只有十个人,行道快得多,多半是抢在我们前头有八九天路程了吧。」

这时祖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袁部旧侣纷纷过来相见,各人不但得脱大难,而且见袁承志已长成如此英俊,一身武艺,指挥战阵时虽是小试牛刀,亦已颇有乃父当日雄风,无不惊喜交集。承志问起被捕缘由,祖仲寿约略说了。原来当日「山宗」旧友在老鸦山聚会,被明兵突施袭击,幸而大部人员早已散走,除应松终于被害外,祖仲寿等都告脱险,后来重又聚集。祖仲寿等见国事日非,天下大乱,在淮北鲁南一带会聚豪杰,准备大举,那知事机不密,被凤阳总督马士英所破,首要人物一鼓成擒,械系赴京问斩。差幸天绿巧合,竟会在此处与袁承志相遇。众人略述别来的情形,都是悲喜交集。

祖仲寿听说袁承志和闯王颇有连络,说道:「袁公子,这里又有盗帮,又有投降的大批官兵,他们对你都很敬服,正是难遇的良机,你何不暂缓赴京,把这批人手好好整顿一下?」承志喜道:「祖叔叔说的的是,这一带英雄豪杰很多,咱们索性大大的干一下,找个地方会集群雄。」祖仲寿一拍大腿道:「好极了,何不就是泰山?」承志道:「泰山是五岳之长,再好也没有了。」

当下令人收拾好铁箱中散开的宝物,把漕运银子取出二十万两,俵分给青竹帮与山东各寨群盗,褚红柳也得了五千两,再取出二十万两赏给投降的官兵,一时峡谷前后欢声雷动。承志派遣青竹帮、山东群盗及「山宗」所部的得力人员,分赴各地送信,约定中秋日在泰山顶上取齐,又请祖仲寿、朱安国等人会同水总兵带领投降的官兵,到荒僻险峻之地起造山寨。这一役马士英部下一万名官军全军覆没,二百余万两漕银被劫得没留下半星一忽,京师山东,无不震动。等到马士英再调大军前来追剿,盗帮早已影纵全无,那里还追寻得着。

眼见月亏而盈,丹桂飘香,中秋将届。泰山各处庙宇道观中陆陆续到了数百位各帮各派的英雄豪杰。中秋日清晨绝早,群雄会聚在石经谷,那里一片平广,数亩石场,光洁异常,相传是古时高僧讲经之所,山上刻有八分书金刚经,字大如斗,笔力古劲。这天到会的,除袁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外,有袁部旧部将祖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人;有江苏金龙帮焦公礼、焦宛儿、罗立如等人;有河青竹帮程青竹等人;有山东群盗沙天广、谭文理等人,有浙江龙游帮的荣彩等人;有福建少林寺十力大师、海外七十二岛岛主郑起云等人;有袁承志从囚车中搭救出来的淮南飞虎峪寨主聂天风、赣北鄱阳帮帮主梁银龙等人;有投降了的明总兵官水齐武等人,还有许许多多江湖豪士,一时英贤毕至。

这时山中忽吐白云一缕,扶摇直升,在山谷中东西奔骤,良久,东边深黑中朱霞炫晃,颜色变幻不定,或白或橙,缓缓的血线股起,一喷一鲜,转瞬太阳如一个大赤盘般踊跃而出。下面云彩被太阳一照,奇丽变幻,白虹蜿蜒,群豪欢呼喝采,观日升已毕,众人团团坐下,阴阳扇沙天广是山东当地的地主,这时他伤势已愈,站起身来朗然说道:「各位前辈大哥赏脸,来到敝省,兄弟招待不周,请多包涵。」说着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

群豪齐声谦谢,沙天广又道:「兄弟是粗人,不明事理,现在请程青竹前辈来说话。」这两人以前互不相下,那天出生入死的厮拼了一次之后,各自钦佩对方的武功,反而结成了好友,程青竹哈哈一笑,撑了一支青竹,站起身来说道:「咱们武林的朋友以前在泰山上也聚过会,不过人数从来没这样多。不怕各位笑话,以前咱们到这里干什么?不过是划地盘,分赃银罢啦。」群雄一阵轰笑,程青竹道:「这次有许多英雄朋友大驾光临,咱们不能再没出息啦。现在天下大乱,正是有志之士成名立业的好时光。昏君无道,朝中全是贪官污吏,关外满奴,又时时侵犯疆界,弄得百姓叫苦连天,咱们那一个不是被逼而走上这条路的?咱们总要好好商议,做一番大事业出来。」各人听得血脉奋张,齐声喝采。程青竹又道:「今日到会的,都是好朋友,咱们歃血为盟,以后患难相助,共图大事。如有贪图富贵,出卖朋友,或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大家一齐干他奶奶的。」众人又是一阵喝采。

沙天广道:「会盟不可无盟主,咱们推举一位大家佩服的英雄大哥出来,以后都听他的号令。不管是谁当盟主,兄弟必定追随到底,决无异言。」十力大师站起来道:「群龙无首,决不能成大事,推举盟主,老衲是一力赞成的。不过这位盟主必须智勇双全,有仁有义,才能服众。」郑起云道:「那是当然的了,我瞧您大师就是不错。」十力大师笑道:「老衲风烛残年,那能担当重任,郑岛主别取笑了。」这时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都觉盟主应该推举,使得散在各地互不理会的英雄豪杰,联成一起。那时不但相互之间不会残杀争斗,连官府也不敢轻易搜剿。只是群雄向来各霸一方,谁也不肯服谁,不要为了争做盟主,反而殴杀一场,那就弄巧成拙了。

程青竹待众人议论了一会,拍了几下掌,高声说道:「各位如无异议,那么现在推举如何?」只见群雄中站起一条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声如洪钟的说道:「孟伯飞孟老爷子在武林无人不敬,无人不服。今日他老人家虽然不在此地,但盟主一席自然非他莫属,兄弟以为不必另推了。」他话一说毕,群雄中有许多人附和。承志问坐在身边的洪胜海道:「孟伯飞是什么人?」洪胜海奇道:「袁相公你不知此人吗?」承志道:「我武林的朋友识得很少。」洪胜海道:「孟老爷子人称盖孟尝,端的仗义疏财,最爱朋友,武林中人缘极好。他独创的孟家神拳、快活三十掌,变幻莫测,投拜在他门下的豪杰数也数不清,真的是桃李满天下,北方学武的人提到盖孟尝,那是没有人不佩服的。这大汉是他最心爱的掌门大弟子,叫做丁甲神丁游。」承志道:「嗯,原来如此,那么推孟老爷子做盟主倒也很好。」七十二岛岛主郑起云道:「孟伯飞孟老爷子威名远震,兄弟虽然亡命海外,却也是久仰了,推他做盟主,论德望,论功夫,那是再好也没有。不过兄弟有一点顾虑,不知该不该说。」丁甲神丁游道:「郑岛主但说不妨。」郑起云道:「孟老爷子在保定府这些年,身家财产,非同小可,咱们大家干的可都是些啸聚山林,杀官造反的事。要是孟老爷子给咱们带头,将来有事连累于他,大家心里不安。」

群雄一听这话倒也有理,各人静默了一阵,金陵金龙帮帮主焦公礼站起来道:「兄弟推举一位武功盖世、仁义包天的英雄。这位英雄虽然年纪还轻,武林中许多朋友都不识他,但兄弟斩钉截铁的说一句,只要这位英雄肯出来,做事一定公正,管教威风大震,官府不敢小觑咱们。」沙天广声音尖细,他提高了嗓子,更是刺耳,只听他道:「兄弟心里也有一位年轻的英雄,只怕并不见得比焦帮主所说的那位差。」焦公礼道:「兄弟年纪不敢说长,也已虚活了五十多岁,见识不敢说广,但也会过了天下无数成名的豪杰,但像我所说的那位朋友,让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生平还没遇见过。」程青竹冷冷的道:「沙天广沙寨主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阴阳扇打穴的功夫当今武林中虽然说不上独一无二,也总是顶尖儿的了。他口服心服的人,一定不会错,咱们青竹帮一齐赞成沙寨主的话。」焦公礼胀红了脸道:「盟主怎样选法?我们金龙帮虽然没用,人数却比青竹帮多些。」眼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

十力大师道:「焦帮主且莫心急,你说的那位朋友是谁,老衲猜个九成儿不会错。请问沙寨主,你说的朋友是谁,两家都说出来,请在场的朋友们秉公评定就是。也说不定大家对这两人都不心服呢?」

沙寨主向袁承志一指道:「我说的是这位袁相公,各位莫瞧他年纪轻轻,武功识见却是高人一等。我要声明一句,兄弟与袁相公还是最近方才相识,与他既非同门,又非旧交,完全是佩服英雄,所以一力推荐。」他这番话一说,山东各寨群盗与青竹帮众人齐声欢呼,声势很壮。承志听他们说到自己,事先完全没有想到,站起身来双手乱摇,连说:「不可!」焦公礼等人声稍静,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阵不绝。沙天广怒道:「焦帮主我倒要请教,你干么讥笑兄弟?」焦公礼拱手笑道:「兄弟那敢讥笑。沙寨主可知兄弟要推举的是那一位?」沙天广道:「我当然不知。」焦公礼道:「除了这位袁相公还有何人?」众听他们三人争了半天,说的原来同是一人,都不禁轰笑起来。

袁承志心里很是着急,忙站起说道:「兄弟年轻识浅,今日能参与泰山大会,已很荣幸,只盼追随各位前辈之后,稍效微劳,那敢担当大任,快请别选贤能。」祖仲寿道:「袁公子是咱们袁大帅的亲子,咱们『山宗』旧友内举不避亲,以为请他担当盟主,最是合适不过。」郑起云问道:「那一位袁大帅?」祖仲寿道:「就是在辽东力抗清兵,无辜被昏君害死的袁崇焕袁大帅。」袁崇焕为国御侮,惨遭杀害,天下无不为他抱冤,群雄听了这句话,叹息四起,本来无可不可的人也一致赞成。袁承志极力推辞,那里推辞得掉。加之投降了的水总兵,被承志从囚车中救出来的梁银龙,聂天风等人都是极力附和,盟主一席势成定局。龙游帮帮主荣彩本与承志有点过节,一则见群雄众望所归,自己不能力排众议,再则想到承志在江上不为己甚,掷皮相救,使他不致落水出丑,也算受过他的恩惠,当下站起来说道:「这位袁相公武功精湛,在场许多朋友都知道的了,兄弟就曾栽过在他的手里。」众人不觉一楞,荣彩又道:「可是他很给兄弟留余地,兄弟虽然栽了,却是心甘情愿,现在选他做盟主,兄弟一力赞成。」众人见曾经与他敌对过的人也这样说,都欢呼起来。

丁甲神丁游走到承志身边,向他细细打量,见他眉清目秀,貌不惊人,何以群雄对他如此拥戴?心想他声威一下子盖过了自己师父,很不服气,说道:「恭喜你啦,袁相公。」伸手出去,拉着承志的手似乎很是亲热。承志道:「这大任兄弟是无论如何不能……」他话未说完,突觉手上一紧,丁游使出了「霸王扛鼎」的师传绝艺,用力一扯,想把承志甩在空中,跌他一个半死,让这位「盟主」在大家面前当场出丑。承志不动声色,暗中用上了「千斤堕」的功夫。丁游连扯三扯,自己胳臂上肌肉喷起,用足了平生之力,但对方就如钉牢了在石上一般,只听他继续说道:「兄弟那能担当这件大任,丁兄的令师名满天下,那一定比兄弟适当得多。」丁游再是用力一扯,只听见自己右臂上格的一声,知道用力过度,疾忙放手,承志仍旧似乎毫无所觉,丁游是个粗鲁汉子,为人却十分爽直,这样一试,知道承志武功比自己不知要高出多少。只要他乘势反击,只怕自己也已被他丢下山谷之中,但他顾全自己面子,令旁人瞧不出来,心中顿生感激之意,大声说道:「好,你做盟主很好!」说着拜了下去,承志连忙还礼,心头也很喜欢这大汉莽得可爱。

群雄当下点起香烛,一齐拜天祷祝。程青竹道:「咱们既然会盟,就要有个盟规,现在请盟主宣布,大家来商酌。」

袁承志还待推辞,祖仲寿轻声在他耳边道:「公子,你谦辞不就,如盟主一席一幸落入奸人之手,祸害实在不小,要是你能奋展鹰扬,领袖群伦,大帅的血海深仇就可得报了。」承志听他责以大义,不觉凛然心惊,站起来团团一揖,说道:「既然各位美意,兄弟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兄弟识见浅薄,还望各位前辈兄长以大事为重,随时匡正,兄弟必敬受教言。」他文绉绉的一说,有些草莽英雄听不明白,但都知他是答允任盟主了,大家欢呼喝采。承志向祖仲寿道:「盟约就请祖叔叔起草了。」祖仲寿也不推辞,回进庙里草拟,他知大家以信义为先,不重文采,所以言简意深的写了数百字。承志当众宣读了,群雄歃血宣誓,决不背盟,一个轰动沿海各省武林的泰山大会至此圆满结果。袁承志出道不到半年,仗着武功绝顶,智勇兼全,加之机绿巧合,竟尔成为冀、鲁、苏、浙、闽、赣、皖七省草莽群豪的大首领。众人在泰山上欢聚畅饮,闹了三日,这才分批陆续下山。这三日中承志与群雄倾心结纳,许多素不相识的人见他谦和自下,都和他结成了知友。众人下山时承志拿出劫来的漕银,各人都厚厚的赠了一笔盘费。

等到群豪散尽,承志和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押着铁箱首途赴京。程青竹与沙天广豪兴勃发,一定要随盟主到天子脚下的京都去玩玩,承志知他们武功极好,正是两个得力的帮手,欣然同意。他又见洪胜海一路忠心耿耿,再无反叛之意,当下给他治好了身上伤势,洪胜海心中更是感激。一行六人扬鞭驰马,在一望无际的山东平原上北行。这一带都是沙天广的属下,进入河北省境后是青竹帮的地界,自有沿途各地的头目隆重迎送。青青见意中人如此得人推崇,得意非凡,本来爱闹闹小脾气的,现在也大为收敛了。

这天来到河间府,当地青竹帮的头目大张筵席,与盟主庆贺,作陪的都是河间府武林有声之士,酒过三巡,众人纵谈江湖轶闻,武林掌故,忽然有一人向程青竹道:「程帮主,再过十一天就是孟伯飞孟老爷子的六十华诞,你是不能去了吧?」程青竹道:「我要随盟主上京,祝寿是不能去了,我是礼到人不到,已办了一份礼叫人送了去。」沙天广也道:「兄弟的礼也早已送去,孟老爷子很够朋友,知道咱们不到,必定身有要事,决不能怪。」承志心中一动,寻思:「这盖孟尝在北五省大大有名,既是他寿辰在即,我何不乘机结交一番?」于是说道:「孟老爷子兄弟是久仰了,他日内就是六十大庆,兄弟想去祝贺一番,各位以为怎样?」众人一听,一齐鼓掌叫好,都说:「盟主给他这样大的面子,孟老爷子一定乐极。」承志在席间又打听了一下孟伯飞的为人,大家都说他慷慨豪爽,最爱朋友。承志道:「咱们向西到保定府拐个弯儿,上京也耽搁不了几天。」

次日众人改道西行,这天来到高阳,离保定府已不过一日路程,众人到大街上悦来客店投宿,安顿好铁箱行李之后,到大堂里饮酒用饭。刚分别坐下,只见东面桌边坐着一个胖大头陀,头上一个铜箍把长发箍住,相貌很是威猛,桌上已放了七八把空酒壸。店小二把酒拿到,他倒在一只大碗里,骨都骨都一口气的喝干了,双手抓起桌上盘中的牛肉,片刻间吃得干干净净,一叠连声大嚷:「添酒添肉,快快!」这时几个店小二忙着招呼承志等人,来不及理会,那头陀大怒,猛力在桌上一拍,酒壸,杯盘都跳了起来,这一下拍得猛烈异常,连头陀邻桌客人的酒杯都震翻了,酒流了一桌。那客人「啊哟」一声跳了起来,众人见他是一个又瘦又小的汉子,上唇留了两撇鼠须,眸子一翻,却是精光逼人,那汉子叫道:「大师父,你要喝酒,别人也要喝啊。」那头陀正没好气,又是一掌拍在桌上,喝道:「我自叫店小二,干你甚事?」那瘦小汉子道:「从来没见过这样凶狠的出家人。」那头陀道:「今日叫你见见。」青青在一旁瞧得不服气,对承志道:「我去管一管。」承志道:「等着瞧,别看那汉子矮小,他也不是好惹的。」青青正想瞧两人打架,那知那汉子好象怕头陀的威势,说道:「好,好,算我错。成不成?」头陀见他认错,正好店小二又送上酒来,也就不再理他,自行喝酒。那汉子走了开去,过了一会,重又回来。

承志等见没热闹好瞧,自顾饮酒吃饭,突然一阵清风过去,一股臭气扑鼻而来,青青摸出手帕掩住鼻子。承志一转头,只见头陀桌上放着一把便壸,这一下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向青青一使眼色,嘴角往头陀一努。青青见一把便壸端端正正的放在桌上,那头陀却茫然未觉,不禁大笑。大堂中许多吃饭的人还未发觉,都说:「好臭,好臭!」那瘦小汉子却高声叫道:「香啊,香啊!」青青悄声笑道:「这一定是那汉子拿来的了,他手脚好快,怎么放的我竟没看见。」这时头陀也觉得臭气触鼻,伸手去拿酒壸,提在手里一看不对,赫然竟是一把便壸,而且重甸甸的,显然里面装满了尿,心中大怒,反手一掌,把身旁的店小二打得跌出丈余,翻了一个筋斗,只听见那瘦小汉子还在大赞:「好酒,好酒!香啊,香啊!」这才知道是他作怪,劈脸将便壸向他掷去。那汉子早有提防,只见他身法滑溜异常,一钻从桌底钻了过来,已躲在头陀身后。那便壸在桌上碰得粉碎,臭气四溢,众人纷纷走避。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2 23: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回 闹席掷异物 释愆赠灵丹

 

那头陀用便壸投掷瘦小汉子不中,怒气更盛,回身就抓,那汉子又从桌底下钻了过去。那头陀左足一腿把桌子踢翻,大堂中乱成一片,众人早都退在两旁,只见那汉子东逃西窜,头陀拳打足踢,始终碰不到他的身体,过不多时,大堂中桌子都已被两人推倒,碗筷酒壸掉了一地。那汉子拾起酒壸特物,不住向头陀打来,头陀吼叫连连,接过回掷,两人居然都是一身好武功,打到后来,大堂中已清出一块空地,那汉子已不再退避,拳来还拳,足来还足,施展一身小巧功夫,和头陀对打起来。头陀身雄力壮,使的是沧州嫡派的大洪拳,拳势虎虎生风,那汉子的拳法却自成一家,有时跃起,有时蹒跚而走,形状十分滑稽。青青看得笑了起来,说道:「这样子真难看,那又是什么武功?」袁承志倒也没有见过,只觉他身法矫捷,模样虽然古怪,却自成章法,尽自抵得住。程青竹见多识广,识得此拳,说道:「这叫做鸭形拳,江湖上会的人不多。」青青听见了这名字,更觉好笑,见他举手踢足之间,果然活像一只肥鸭。

那头陀战他不下,心中焦躁起来,突然跌跌撞撞,使出了鲁智深醉打山门拳来。这套拳法威力极大,只见他东歪西倒,活像一个醉汉模样,有时双足一挫,在地下打一个滚,等敌人乘势来攻时,却倏地跃起猛击。他这套拳法只使了半套,那汉子已有点招架不住,只是头陀又滚又翻,身上却已沾了不少酒饭残羹,连便壸中倒出来的尿,也有些沾在衣上。斗到分际,头陀忽地抢上一步,左拳一记虚招,右拳「排山倒海」直劈敌人胸口。那瘦小汉子知道厉害,运起内力,双拳横胸,喝一声:「好!」三张手掌抵在一起。头陀的手掌肥大,汉子的手掌又特别瘦小,他两掌抵在头陀一掌之中,恰恰正好,两人各运全力,向前猛推。头陀左手虽然空着,但全身之力已运在右掌,左臂就如废了一般,竟无力施行袭击。两人势均力敌,各不相下,进既不能,退亦不得,只要谁先退缩,谁就有立毙于对方掌下之祸。两人均感懊悔,心想与对方本无怨无仇,拼了性命实在无谓。再过一阵,两人头上都冒出黄豆般的汗珠来。

沙天广道:「程老兄,你拿讨饭用的叫化棒儿去拆解一下吧,再迟一会两人都要糟糕。」程青竹道:「我一人没这本事,还是咱们两人齐上。」沙天广道:「好,不过咱们一推,这两人还得受伤,不过大概不致于丧命。」两人正要上去拆解,承志笑道:「我来吧。」缓步走了过去,双手分在两人臂弯里一格,头陀与汉子的手掌倏地滑开,收势不住,三掌一齐打在承志胸上。程沙两人大叫:「不好!」抢上前去相救。

两人奔到跟前,却见他神色自若,并未受伤。原来承志知道如用力拆解或是反推,这两人正在全力施为,一股内力反过去打在自身,必然要各受重伤,所以他运气于胸,接了他们三掌,仗着内功神妙,轻轻易易的把击来之力承受了。头陀和那汉子这时力已使尽,全身无力,都摊在地下。程青竹和沙天广将两人扶起,命店小二进来收拾。承志摸出二十两银子,递给掌柜的道:「打坏了的东西都归我赔。许多客人还没吃完饭,你照原样重新开过,都算在我帐上。」那掌柜的千恩万谢的接了银子,叫齐全店伙计,手忙脚乱的把打烂的东西收拾好了,再开酒席。

这时头陀和那汉子力气已复,一齐过来向袁承志拜谢相救之恩。承志笑道:「请教两位高姓大名,两位如此功力,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了。」那头陀道:「我叫义生,但人人都叫我铁罗汉。」那汉子道:「在下姓胡名桂南,请教高姓大名,这两位是谁?」承志未及回答,沙天广接口道:「原来是圣手神偷胡大哥。」胡桂南见对方知道自己姓名,很是得意,忙道:「不敢,请教兄长尊姓大名。」程青竹把沙天广手中的扇子接过来一抖,胡桂南见扇上画着一个骷髅,形状很是恐怖,就道:「原来是阴阳扇沙寨主,在下久慕寨主之名,真是幸会。」他眼光十分敏锐,骨碌碌一转,己见程青竹倚在桌边的这根青竹,他在江湖上见多识广,阅历广,知道青竹帮中的人手中所拿的青竹,以竹节多少分地位高下。这枝竹竟有十三节,那是帮中最高的首领了,就向程青竹一揖道:「恕在下眼拙,这位是程老帮主吧?」程青竹呵呵笑道:「圣手神偷眼光厉害,果然名不虚传,两位不打不成相识,来来来,大家同干一杯。」众人一齐就坐,胡桂南与铁罗汉各敬了一杯酒,道声:「莽撞!」铁罗汉笑道:「也不知从那里偷了这把臭便壸,真是古怪!」众一齐大笑起来。

胡桂南为人甚是机灵,知道程、沙两人分别是冀鲁两省江湖豪杰的首领,但见他们对袁承志却十分恭敬,此人刚才出手相救,足见内功深湛,必是非同小可之人,他本来滑稽,爱开玩笑,这时在席上却规规矩矩的不敢放肆。程青竹道:「两位到此地不知有何贵干?胡老弟可是看中了什么大户,要一显身手么?」胡桂南笑道:「兄弟在程老前辈的地方不敢胡来,我是去给孟伯飞老爷子拜寿去的。」铁罗汉猛力一拍桌子,叫道:「你何不早说?我也是去拜寿的,早知道,就打不起来了。」程青竹笑道:「那好极啦,我们也是去给孟老爷子祝寿的,咱们明日可以同行。两位跟孟老爷子是好朋友了吧?」

铁罗汉道:「我和孟大哥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只是近年来我多在闽粤一带,少到北方。咱们倒有八九年不见啦。」胡桂南笑道:「那么罗汉大哥还得给我引见引见。」铁罗汉奇道:「怎么?你不识孟大哥么?那么给他去拜什么寿?」胡桂南道:「兄弟无意中得到了一件宝物,我想借花献佛,作为寿礼,以便会会这位江湖闻名的豪杰。」铁罗汉道:「那就是了。别说你有寿礼,就是没有,我那孟大哥还是一样接待,谁叫他号称盖孟尝呢!哈哈!」程青竹却留了心,问道:「胡老弟,你得了什么宝物呀?给咱们开开眼界成不成?」沙天广也道:「圣手神偷不知偷过多少好东西,普通物事那在你的眼里,既然这样夸赞,那一定是价值连城了。」胡桂南很是得意,说道:「东西就带在兄弟身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镶珠嵌玉,手工十分精致的黄金盒子来,他道:「这里耳目众多,请各位到兄弟房里观看吧。」众人见这只盒子,已是价值不赀,知道内里必有宝物,好奇心起,都跟了进去。

胡桂南将房门掩上,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两只已死的白蟾蜍。这对蟾蜍通体雪白,眼珠却如鲜血般殷红,模样很是可爱,但却不见有何珍异之处。程青竹和沙天广虽然见多识广,却也不知这有什么用途。胡桂南向铁罗汉笑道:「刚才我和老兄对掌,如果两人当时立即毙命,那也是大难临头,无法可施了。要是两人身受重伤,我却有解救之方。」他一指那对白蟾蜍道:「这是产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睛冰蟾,任他多厉害多重的内伤、刀伤、或是中了剧毒,只要当场不死,一服冰蟾,药到伤愈,真是灵丹妙药,无此神奇。」程青竹道:「你从那里得来的?」胡桂南道:「上个月我在河南客店里见到一个采药老道,病得快要死了,我见他可怜,帮了他几十两银子,还服等他饮食喝药,但他年寿已到,药石无灵,终于活不了。他临死而把这对冰蟾给我,说报答我看顾他的情意,所以送了给我。」铁罗汉道:「怎么这盒子这样好看?」胡桂南道:「那老道本来放在一只铁盒里,我想要拿去送礼,岂能不装扮好看一点……」沙天广道:「于是你妙手空空,到一家富豪之家取了这金盒来。」胡桂南笑道:「沙寨主料事如神,佩服佩服!那是开封府刘大财主的大小姐装首饰用的。」众人一齐大笑。胡桂南道:「刚才如不是这位爷台出手相救,那么我和铁罗汉大哥不死必受重伤,如侥幸不死,我必自服一只冰蟾,再拿一只救他性命。我们两人又无怨仇,我岂能无故伤他?」

铁罗汉笑道:「那生受你了。」众人又都大笑。胡桂南道:「总之,这两只冰蟾已不是我的了。」他双手举起,送到了袁承志面前道:「不敢说是报答,只是微表兄弟一点敬意。」承志愕然道:「这怎么可以?这是胡兄要去送给孟伯飞老爷子的。」胡桂南道:「要是袁相公不仗义相救,兄弟非死即伤,这对冰蟾总之是到不了孟老爷子手中啦。至于寿礼嘛,不是兄弟夸口,手到拿来,俯拾即是,用不着操心。」承志只是推谢。胡桂南有点不高兴了,说道:「这位相公既不肯相告姓名,又不肯受兄弟东西,难道疑心这是兄弟偷来的、嫌脏不要么?」承志忙道:「胡兄那里话来,适才匆匆,未及通名,小弟姓袁名承志。」铁罗汉和胡桂南都「啊」了一声,齐声道:「原来是七省盟主袁大爷,怪不得如此好身手。」当下更是敬重。袁承志道:「胡大哥既然一定要见赐,兄弟却之不恭,只好受了,多谢多谢。」双手接了过来,放在怀里。胡桂南喜形于色。

袁承志回到自己房里,过了一会捧着一株朱红的珊瑚树过来。那珊瑚树有两尺来高,遍体晶莹,难得的是无一处破损,无一粒沙石混杂在内,放在桌上,登时满室生辉,奇丽无比。胡桂南见得珠宝多了,大吃一惊,说道:「兄弟豪富之家到过不少,但从未见过如此宝物,只怕只有皇宫内院,才有这种奇宝,这是袁大爷家传至宝吧,真令我们大开眼界了。」承志笑道:「这也是无意中得来的,这件东西请胡兄收着,明儿到了保定府,作为贺礼如何?」胡桂南惊道:「那太贵重了。」承志道:「这种赏玩之物,虽然贵重,却无用处,不比冰蟾可以救人,胡兄快收了吧。」胡桂南只得谢了收起。程青竹等见袁承志出手豪阔,慷慨无比,心中都暗暗称奇。

次日傍晚到了保定府,众人先在客店歇了,第二天一早到孟府送礼。孟伯飞见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忙亲自迎接出来,一见承志是个青年,不觉一楞,老大不悦,心想:「七省的英雄好汉怎么如此颠三倒四,选了这样一个毛头小伙子做盟主?」但他是好客之人,众远道来给他拜寿,自然是给他极大面子,于是和大儿子孟铮、二儿子孟铸连连道谢,迎了进去,互道仰慕。

袁承志见孟伯飞身材魁梧,须发如银,步履之间稳健异常,想是武功深厚,两个儿子均在壮年,也都英气勃勃。说话之间,孟伯飞对泰山大会似乎颇不以为然,程青竹等谈到泰山之会,他都故作不闻,并不接口,过了一会,又有贺客到来,孟伯飞说声「失陪!」出去迎宾去了。青青心想:「这人号称盖孟尝,怎么对好朋友如此冷淡?原来是浪得虚名之辈。」

家丁献过点心之后,孟铸陪着袁承志等人到后堂上去看各处送来的寿礼。这时孟伯飞正和许多客人围着一张桌子,赞叹不绝,见承志等进来,孟伯飞忙抢上来谢道:「袁兄、夏兄送这样重的厚礼,兄弟那里克当?」承志道:「老前辈华诞,这点敬意太过微薄。」众人走近桌边,只见桌上光采夺目,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礼品,其中承志送的二十四颗明珠和白玉雕成的八骏马,青青送的翡翠玉西瓜,尤其名贵,胡桂南珊瑚树也十分抢眼。孟伯飞对承志被选为七省盟主一事本来心中很是不快,但见他说话谦和,口口声声称自己为老前辈,送的又是这样价值连城的异宝,显见他十分郑重,觉得这人年纪轻轻,行事果然不同,不觉生了一份好感。

各路贺客拜过寿后,晚上寿翁大宴宾朋。盖孟尝富甲保定,素来爱好交友,这天六十大寿,各处来的贺客竟有三千多人。孟伯飞掀须大乐,向各路英豪不停口的招呼道谢。大厅中开了七八十席,比较不重要的宾客都被招呼到后厅去赴席。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被请了坐在第一席上,孟伯飞在主位亲自相陪。第一席坐首位的是七十八岁的老英雄鸳鸯胆张若谷。孟伯飞给人引见时,张若谷见这位七省盟主竟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年轻小伙子,心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第一席上还有一位退休的武官总兵,一位是永胜镖局的总镖头董开山,此外也都是武林人的领袖人物。群豪向寿翁敬过酒后,兴高采烈的分别猜拳斗酒,十分热闹。

饮酒正到酣处,一名家丁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拜盒,走到孟铮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孟铮正陪客人饮酒,一听家丁说话,忙站起来,走到孟伯飞身旁,说道:「爹,你老人家真好大面子,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带了徒弟来给你拜寿啦。」孟伯飞一楞,道:「我和归老二素来没交情啊!」揭开拜盒,只见是一张大红帖子,上面写道:「眷弟归辛树率门人敬贺」几个大字,旁边用小字注着「菲仪黄金十两」,帖子旁边放着一只十两重的金元宝。孟伯飞道:「快去迎接。」向张若谷等说了一声:「失陪」,带了两个儿子出去迎接。不多时,孟伯飞满面春风,陪着归辛树夫妇、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五个人进来。袁承志早已站在一旁,作了一揖道:「二师哥,二师嫂,您两位好。」归辛树点点头道:「嗯,你也在这里。」归二娘「哼」了一声,却不理睬。承志道:「师哥师嫂请上坐,我与剑和他们一起坐好啦。」孟伯飞听承志这样称呼,笑道:「好哇,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哥撑腰,别说七省盟主,就是十四省盟主,也好当呀!」他这下之意,竟是说袁承志所以少年得志,能成为七省盟主,全靠他师兄一力支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归辛树愕然道:「你说什么盟主!」孟伯飞笑道:「我是随便说笑,归二哥不必介意。」当下请他们夫妇在鸳鸯胆张若谷老英雄下首坐了。贺客们大都是豪杰之士,所以男女杂坐,并不分席,承志自与梅剑和等坐在一桌。

归辛树与孟伯飞等互相敬酒,各人喝了三杯后,永胜镖局的总镖头董开山站起来道:「兄弟酒量不行,各位宽坐。兄弟到后面去歇一下。」孟伯飞忙叫家丁陪董镖头进去。归辛树冷然道:「我们到处找董镖头不到,心想必定在这里,果然不错。」董开山脸色十分尴尬,说道:「兄弟与归二爷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归二爷何必苦苦找我?」众人一听他们言语,都停杯不饮,望着两人。孟伯飞笑道:「两位有什么过节,瞧兄弟这个小面子,让兄弟来排解。」董开山道:「我久仰归二爷的大名,但与他素来不相识,不知何故他一路追踪兄弟。」孟伯飞一听,心中雪亮,想道:「好啊,你们两人原来都不是诚心来给老夫拜寿来着,一个是避难,一个却是追人,这姓董的既然瞧得起我,到了我屋里,总不能让他吃亏丢人。」于是对归辛树道:「归二爷有什么事,咱们过了今天慢慢谈,大家是好朋友,总说得开。」归辛树不善言辞,归二娘却接了口,她一指手中抱着的孩子道:「这是咱们二爷三房独祧单传的儿子,现在病得快死啦,想求董镖头开恩,赐几粒药丸,救了这孩子一条小命,咱们夫妇永感大德。」孟伯飞道:「那是应该的。」他转头对董开山道:「董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归二爷这样的大英雄求你。」董开山道:「要是这些茯苓首乌丸是兄弟自己的,那何必归二爷费这么大的力气,兄弟早就双手奉上了。可是这是凤阳总督马大人进贡的贡品,着落永胜镖局送到京师,只要稍有失闪,兄弟就不用再在江湖上混饭吃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事在两难。那退休的冯总兵一听是贡物,忙道:「贡物就是圣上的东西,那个大胆敢动?」归二娘道:「哼,就是玉皇大帝的,这一次也只好动一动。」冯总兵摆出了官架子,喝道:「好哇,你这女人想造反么?」归二娘大怒,伸筷在碗中挟起一个鱼圆,乘冯总兵嘴还没有闭,噗的一声,掷入了他的口中。冯总兵一惊,那知又是两个鱼圆接连而来,把他的嘴塞得满满的,十分狠狈。老英雄张若谷一见大怒,心想今天是孟大爷的寿辰,你们这样搅岂不是存心捣蛋,随手拿起桌上一只元宝形的筷架,用力一拍,那筷架整整齐齐的嵌入了桌面之中。

归辛树心想:「你露这手内功,难道还有谁怕了你不成?」当下把手肘靠在桌面,潜用内力向下一抵,外表似乎并未动弹,本来牢牢嵌在桌面里的筷架突然跳了出来,晃如有人在暗中施行法术一般。张若谷满脸胀得通红,反手一掌,将桌面打下了一块,转身对孟伯飞道:「孟老弟,你老哥在你府上丢了脸了。」说着大踏步向外就走,职司招待的孟伯飞的两名弟子上前说道:「张老爷子不忙,到后堂用杯茶吧。」张若谷毫不理会,双臂一张,两名弟子向左右跌了开去。

孟伯飞怫然一悦,心想好好的一顿寿寿筵,却给归辛树这恶客闹得有人不欢而去,正要开口说话,这时冯总兵已将两个渔圆从口中挖了出来,另外一个却终于咽了下去。他哇哇大叫:「反了,反了,这还有王法吗?来人哪!」他带来的两名亲随还不知老爷为何发怒,忙奔上来。冯总兵叫道:「抬我大关刀来!」原来这冯总兵全靠裙带关系升官,武艺低微,却偏偏爱出风头,叫铁匠打了一柄薄板的空心大关刀,自己骑在马上,叫两名亲兵跟着走,装作十分沉重不胜负荷的样子,他只要随手一提,却是轻松随便。旁人看了,自然佩服总兵老爷神力惊人,他居官时把「抬我大关刀来」这句话说顺了口,这时神气发作,又喊了出来。那两名亲随楞了一楞,他们前来拜寿,并未抬这累赘之物,一名亲随当下解下腰里佩刀,递了上去。孟伯飞知他底细,见他装模作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叫:「使不得。」冯总兵草菅人命惯了的,那里理会,一刀搂头向归二娘砍去,归二娘右手抱着孩子,左手一伸,弯着食指中两指钳住了刀背,问道:「大老爷,你要怎样?」冯总兵用力一拉,那知道这把刀就如被人用铁钳住了的一般,这一拉竟是纹丝不动。冯总兵双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后拉夺,二娘用突然放手。冯总兵仰天一交,跌得结结实实,刀背砸在额头之上,登时肿起起了鸡蛋大般的一块。两名亲随疾忙上前扶起。冯总兵是欺善怕恶之辈,吃了这一下苦头,不敢再多说一句,带了亲随急急忙忙走了,只听见他出了厅门,一路大声喝骂亲随,说他们不抬老爷用惯了的大关刀来。

董关山乘乱想溜,归辛树道:「董镖头,你把丸药留下,我决不难为你。」董开山受逼不过。站在厅中,叫道:「我董开山明知不是你神拳无敌的对手,我性命在这里,你要,就来拿去吧。」归二娘道:「谁要你的性命,你把丸药拿出来!」孟伯飞的大儿子孟铮再也忍耐不住,抢上前来,挡在董开山面前,叫道:「姓归的,今日是我爹爹的好日子,你们有过节,请到外面去闹。」归辛树道:「好,董镖头,咱们出去吧。」董开山却不肯走,归辛树不耐烦了,一把就往他臂上抓来。

董开山向后一退,那知归辛树一掌既出,岂能容人逃过?董开山既做到镖局子的总镖头,武功自然也非泛泛,但饶是他疾忙缩肩格手,终于嗤的一声,肩头衣服被撕下了一块。孟铮抢上去挡在董开山身前,朗声说道:「董镖头是来贺寿的客人,我们容不得他在舍下受人欺侮。」归二娘道:「你要怎样?咱当家的不是叫他出去了吗?」孟铮道:「你们有事要找董头,不会到永胜镖局去找么?到这还里来搅局干什么?」他言下已是越来越不客气。归二娘厉声道:「我们搅了怎么样?」孟伯飞气得脸上变色,站了起来,说道:「好哇,归二爷瞧得起,老夫就来领教领教。」孟铮道:「爹爹,今是您老人家好日子,儿子来。」当下命家丁在厅中搬开桌椅,露出了一片空地,叫道:「你要搅局,就来搅吧。」归二娘道:「你要和咱当家动手,再练二十年,还不知成不成?」孟铮夫功夫已尽得孟伯飞快活三十掌的真传,又是正当壮年,生不罕逢敌手,虽然久知神拳无敌的大名,但这口气那里咽得下去,喝道:「归老二,你是什么东西?到这里来撒野,孟少爷拳头上只要输给了你,任凭你找董镖头算帐,咱们孟家自认没有能耐管不了。要是胜了你,你说怎样?」归辛树不爱多说,低声道:「你招架得了我三招,归老二向你磕头。」旁人没有听见,纷纷互相询问。孟铮哈哈笑道:「各位听听他狂不狂?他说只要我接得住他的三招,他就向我磕头。是不是,归二爷?」归辛树道:「不错,接招吧!」呼的一声,右拳「泰山压顶」,猛击下来。青青在旁边对袁承志道:「你师哥学了你的法子。」承志道:「怎么?」青青道:「你与他徒弟比拳时,不是也数了招数叫他接么?」承志道:「这姓孟的不识好歹,他那知道我师哥神拳的厉害。」

孟铮见对方拳到,硬接硬架,右臂用力一挡,左手随即打出一拳。两人双臂一交,归辛树心道:「此人狂妄,果然有点功夫。」乘他左拳打来,左掌拍的一声,打在他左肘之上,用力往外一送,那知孟铮学的是快活三十掌,最讲究马步坚稳,这一送竟没将他推动。承志低声道:「糟糕,这一招没他将他打倒。」只见归辛树又是一掌打出,孟铮双臂用力一抵,只觉一股劲风,神智登时胡涂,仰天一交跌倒,昏了过去。众人大惊,孟伯飞和孟铸抢上来相扶,只见他慢慢醒来,哇的一声,喷出数口黑血,内脏竟自受伤极重。原来归辛树刚才一送没推动他,以为他武功果高,第三掌用了全副功力,孟铮拼命架了两招,力气已尽,这第三招排山倒海而来,那里禁受得住?归辛树万想不到他的力气在接他第一二招时已经耗光,自己第三招力量特大,而他完全无力抵御,看来他受伤必死,心中倒也颇为后悔。

丁甲神丁游和孟铸两人气得眼中冒火,同时扑上,孟伯飞给儿子推宫过血,眼见他气若游丝,不禁老激泉涌,突然长身,双掌齐向归辛树打来。归辛树见正点子董开山乘机想溜,身子一挫,从丁游与孟铸拳下钻了过去,在董开山胁下一点,董开山登时呆住,一足在前,一足在后,一副向外急奔的神气,但移动不得半步。

这时孟伯飞已与归二娘交上了手,两人功夫相当,归二娘吃亏在抱了孩子,被他势如疯虎般的一轮急攻,迭遇险招。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三人也正和孟家的弟子亲属们打得十分热烈。程青竹与沙天广对袁承志道:「袁相公,咱们快劝,别弄出大事来。」袁承志道:「我师哥师嫂和我素有嫌隙,我一出手相劝,事情更会弄糟,且看一阵再说。」这时归辛树已上前助阵战,不数招已点中了孟伯飞穴道。只见他在大厅中如一只穿花蛱蝶般东一晃西一闪,片刻之间,将孟家数十名子弟亲属全都点中了穴道,这些人有的伸拳,有的踢足,有的弯腰,有的扭头,姿势各各不同,然而个个动弹不得,只是眼珠骨碌碌的转动。众贺客中虽然有不少武林高手,但见神拳无敌如此厉害,那个还敢出头。归二娘对梅剑和道:「搜那姓董的。」梅剑和把董开山背上的包裹解下,在他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里有茯苓首乌丸的纵影。归辛树将他穴道解开,问道:「丸药那里去了?」董开山道:「哼,你想得药丸,跟我到这里来干什么?亏你老江湖,连这金蝉脱壳之计也不懂。」归二娘又惊又怒道:「什么?」董开山道:「丸药早就送到北京宫中去啦。」归二娘又惊又怒,喝道:「当真?」董开山道:「我仰慕孟老爷子是好朋友,专诚来拜寿,难道明知你们要丸药,会把这东西带来连累他。」

他说到这里,圣手神偷胡桂南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袁相公,这镖师不要脸,扯谎。」袁承志道:「怎么?」胡桂南道:「我知道他的药丸是藏在这里。」说着向「寿」字大锦轴下的一盘米粉做的寿桃一指。承志很是奇怪,低声道:「你怎么知道?」胡桂南笑道:「这种江湖上偷偷摸摸的勾当,别想逃过的眼睛。」青青在一旁听着,这时笑了出来道:「胡大爷本来是此中能手。」胡桂南笑道:「这姓董的好刁滑,他知道归二爷一定会追来,所以把丸药放在寿桃之中,等他一走,再偷偷去取出来。」承志点点头,从丛中走了出来,走到孟伯飞身边,伸指在他「璇玑」,「神庭」两穴一拍一捏,孟伯飞身子登时活动。

归二娘厉声道:「怎么?你又要来多管闲事么?」把孩子往孙仲君手里一送,就往袁承志手上抓来。她知道承志武功极高,怕伤了孩子,所以先把儿子交给徒弟。承志身子往左一偏,避开了她一抓,叫道:「师嫂,且听我说话。」

孟伯飞筋骨活动之后,左掌「盛暑拂扇」,右掌「挥尘清谈」,连续两掌,向归二娘拍来。他这快活三十掌驰誉武林,自有独得之秘,遇到归辛树时棋差一着,缚手缚脚,但与归二娘却正功力相若,两人拳来掌往,迅即换了十多招。归辛树喝道:「你让开。」归二娘往边上一退,孟伯飞右掌飞上,归辛树侧拳而出,不数招孟伯飞又被点中了穴道。归氏夫妇抱着儿子到处求医找药,眼见他一天弱于一天,再过数日,只怕这条小命就保不住。归二娘脾气本来暴躁,这时爱子心切,行事更加有点乖张,高声叫道:「姓董的,你不把药拿出来,我把你两条臂膀折了。」左手拿住董开山的手腕,将他手臂一扭,右拳起在空中,只要往下一落,一拳打在他的肘关节上,他的手臂立时折断。董开山咬紧牙关,低声道:「药不在我这里,你折磨我也没用。」贺客中有些人瞧不过眼,挺身出来叫阵,已有两人和梅剑和及刘培生动上了手。

承志见越来越乱,非用快刀斩乱麻手段不可,突然身子踪起,落在孙仲君身旁,左手一招「双龙抢珠」,食中二指往她眼中挖去。孙仲君大惊,疾忙伸右臂挡架,那知承志这一招完全是声东击西,乘她忙乱中回护眼珠,右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推,孙仲君退开三步,归辛树的儿子已被承志抢去。孙仲君大惊:「师父,师娘!快,快……」归辛树手妇回过头来,承志早已抱着孩子跳到了一张桌子之上,叫道:「青弟,剑!」青青把宝剑掷去,承志接住剑柄,叫道:「大家别动手,听我说说。」归二娘红了眼睛,嘶声叫道:「小杂种,你敢伤我孩子,我跟你拼了!」双足一点,就要扑上来拼命,归辛树一把拉住,低声道:「孩子在他手里,别忙。」

承志道:「二师哥,请你把孟老爷子的穴道解开了。」归辛树「哼」了一声,依言将孟伯飞穴道解开。承志叫道:「各位前辈,各位好朋友。我师哥师嫂因为孩子有病,要借贪官马士英进贡的丸药一用,可是这位董镖头甘心给赃官卖命,我师哥师嫂才跟他过不去。孟老爷子是好朋友,咱们可决不会存心在他千秋大喜之日前来打扰。」众人一听,都觉奇怪,明明见他们师兄弟在互斗,怎么他却给师兄说起话来了,归氏夫妇更加惊异。承志又高声叫道:「孟老爷子,请你把这盘寿桃擘开来瞧瞧,中间可有点奇怪。」董开山一听,登时变色。孟伯飞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依言将寿桃擘开,露出了馅子,在寿桃的豆沙枣泥馅子之内,果然有一个白色的腊丸。孟伯飞瞧了呆住,一时还不领悟这是什么东西。袁承志高声说道:「这位董镖头要是真有能耐给皇家卖命,那也罢了,他却心肠狼毒,前来挑拨离间,要咱们大家伤了武林中的义气。孟老爷子,这几盘寿桃是董开山送的是不是?」孟伯飞点点头,承志又道:「他把腊丸藏在寿桃之内,明知寿桃一时不会吃,等寿筵过了,我归师哥与孟老爷子伤了和气,他再偷偷取出来送到京里,这岂不是奇功一件?」他一面说,一面走近桌边,青青也过来帮忙。两人把寿桃都擘了开来,将桃里藏的丸药全部取出。这时孟伯飞和归辛树都恍然大悟。承志捏破一颗腊丸,一阵芳香扑鼻,露出龙眼大一枚朱红丸药来,他叫青青取来一杯清水,将丸药调了,喂入归辛树的儿子口中。那孩子早已气若游丝,也不哭不闹,一口口的都咽入了肚里。归二娘双目含泪,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心想今天如不是这位小师弟识破机关,不但救不了儿子的命,还得罪了不少英雄豪杰,累了丈夫的一世英名。承志等孩子服过药后,双手抱着交给了归二娘。归二娘接了过去,低声道:「袁师弟,我们夫妇真是感激不尽。」归辛树不会说话,只道:「师弟,你很好,很好。」青青把寿桃中找出来的丸药都递给归二娘,笑道:「孩子再生两场重病也够吃的了。」归二娘正在高兴头上,也不理会她话中含刺,谢着接过。

归辛树忙着给点中穴道的人施救,孟伯飞默默不语,心想:「你的儿子是救活了,我的儿子却给你打死了。斗又斗你不过,只好再约能人报仇。」承志见孟家的弟子正要将垂死的孟铮抬入内室,叫道:「等一下。」孟铸怒道:「我兄长要死啦,你要怎样?」袁承志道:「我师哥素来仰慕孟老爷子的威名,亲近还来不及,那会真的伤害孟大哥性命。他这掌虽然用力大了一点,但孟大哥性命无碍,大家不必担心。」众人一听,都想:「眼见他受伤这样沉重,你这话骗谁?」承志道:「我师哥并未存心伤他,只要给孟大哥服一剂药,调养一段时候,就没事了。」说着从怀中取出盒子,拿了一只朱睛冰蟾出来,用手捏碎,在碗中冲酒调合,给孟铮喝了下去。不一刻,孟铮果然脸上见红,呻吟呼痛。孟伯飞大喜,向承志一揖到地,连声道:「袁相公,袁盟主,你真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承志连声逊谢,当下孟铸指挥家人将兄长抬到内房休息,重整杯盘,开怀畅饮。归二娘向孟伯飞道:「孟老爷子,我们实在卤莽,千万请你原谅。」一拉丈夫,与三个徒弟一齐施下礼去。孟伯飞呵呵笑道:「儿子要死,谁都心慌,这也怪不得贤孟梁。」

群雄畅饮了一会,孟伯飞终是不放心,进去看儿子伤势如何,只见他沉沉睡熟,呼吸匀净,料已无事。孟伯飞心无挂碍,与敬酒的贺客们酒到杯干,直饮到八九分。他更叫拿大碗来,满满斟了两碗,端到袁承志面前,朗声说道:「袁盟主,泰山大会上众英雄推你为尊,老实不客气说,我在下是心里不服的。今天见了你的所作所为,在下不但感激,而且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来,敬你一碗。」端起大碗,骨都都一口气将酒喝了。承志酒量本不甚高,但见他一番美意,也只得把碗中之酒喝干,群雄轰然叫好,孟伯飞大指一翘,说道:「袁盟主以后但有什么差遣,在下力量虽小,要钱,十万八万银子还对付得了。要人,除了在下父子师徒赴火蹈汤在所不辞,再邀三四百位英雄好汉,在下也还有这点小面子。」承志见他说得豪爽,又想一场大风波终于顺利化解,师兄弟间原来的嫌隙也烟消云散,心里很是畅快。这一晚大家尽醉而散,永胜镖局的董镖头早已不知躲到那里去了。

承志等人在孟家庄盘桓了数日,数次要行,孟伯飞总是苦留不放。直到第七日上,盖孟尝虽然好客,也知道不能再留,只得大张筵席,替归辛树与袁承志等送行。席间程青竹道:「孟老哥,永胜镖局那姓董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失了贡品交代不了,找归二哥又找不着,只怕要推在老哥身上。你可得提防一二。」孟伯飞道:「这小子要是真来惹我,可不再给他客气。」归二娘道:「这全是我们惹的事,要是真有什么麻烦,可千万得给我们送信。」孟伯飞道:「好,这小子我不怕他。」沙天广道:「就是防他勾结官府。」孟伯飞哈哈笑道:「要是真的混不了,我就学你老,占山为王。」群雄在笑声中各自上马而别。归辛树夫妇抱了孩子,带着三个徒弟欣然南归。袁承志、青青、程青竹、沙天广、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八人则押着铁箱,连骑北上。

这天来到高碑店,天色将暮,因为行笨重,也就不贪赶路程,当下在镇西的「燕赵居」客栈歇了。众人行了一天路,都已倦了,正要安睡,忽然门外车声隆隆,人语喧哗,吵鸡飞狗走。除了哑巴是聋子充耳不闻之外,各人都觉得十分奇怪,又听见声音嘈杂,客店中涌进一批人来,听他们叽哩古噜,说的话完全不懂。承志走出房去一看,只见厅上或坐或站,竟是数十名外国兵,这些兵士手中都拿着毛瑟枪,乱哄哄的在说话。承志等从来没见过这种绿眼珠,高鼻子的外国人,都觉十分惊奇,向他们细细打量,只听见一个中国人向掌柜大声呼喝,要他立即腾出十几间上房来。

掌柜道:「大人,实在对不住啦,小店几间上房都已住了客人。」那人不问情由,顺手就是一记耳光,声音又脆又响,众人都往他们两人望去。那掌柜左手按住面颊,又气又急,说道:「你……你……」那人喝道:「不让出上房来,放火把你的店子烧了。」掌柜的无法,只得打躬作揖的来向洪胜海哀求,请他们几位挪两间房出来。沙天广道:「好哇,也有个先来后到,这人是什么东西?」掌柜的吓得苍白了脸,忙道:「达官爷,别同这种吃洋饭的一般见识,得罪了他可吃不了兜着走呢?」沙天广奇道:「他吃什么洋饭?吃了洋饭就威风些么?」掌柜的悄声道:「这是从外国运红衣大炮到京里去的外国兵,这人会说洋话,是外国大人的通译。」承志等这才明白,原来这人狐假虎威,靠着外国兵的势力作威成福。沙天广扇子一展,叫道:「我去教训这小子。」承志一把拉住,说道:「慢来!」他把众人邀到房里,道:「先父当年守辽东时,宁远一仗大捷,得力于西洋国的红衣大炮很多,满清的太祖努尔哈赤,就是被红衣大炮轰死的。现在满洲兵很是猖獗,这些外国兵既是运炮去助战的,咱们就让他们一让吧。」沙天广道:「难道咱们就由得这小子发威么?」承志道:「这种贱男子,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众人见承志如此说,就腾了两间上房出来。

那通译姓钱名通泗,见有了两间上房,口里虽然仍是呶呶责骂,但也不再叫掌柜的多让房间了。他出去了一会,领了两名外国军官进来。这两个外国军官一个四十余岁,另一个只二十多岁,相貌很是英俊。两人叽哩咕噜说了一会话,那年长军官出去陪了一个西洋美人进来。这女人大约二十岁左右,一头黑发,衬着雪白的肌肤,全身珠光宝气,在灯下烂然闪耀。承志从来没见过外国女人,不免多看了一眼,青青在旁边却有点不高兴了,低声说道:「大哥,你说这人好看么?」承志道:「外国女人原来这样会打扮!」青青哼了一声,就不言语了。

次日清晨起来,大伙在大厅上吃面点,两个外国军官和那女人坐在一桌上,通译钱通泗不住过去谄媚,卑躬屈膝,满脸陪笑,等回过头来,却向店伴大呼声喝,要这要那,稍不如意,就是一记巴掌,程青竹实在看不过眼了,背转身来,对沙天广道:「沙兄,瞧小弟变个小戏法!」他也不再回身,顺手向后一扬,手中拿着的一双竹筷噗的一声插入了钱通泗口里,把他上下门牙撞得疼痛异常。要知道这是程青竹的青竹镖绝技,他的暗器就是一枝枝细竹,二十步内打人穴道,百发百中,也是他听了袁承志的话,所以手下留情,要是这双筷子稍高数寸,钱通泗的一双眼珠就别想保住了。

钱通泗痛得哇哇大叫,可还不知道这竹筷是那里飞来的。那两个外国军官叫他过去查问,钱通泗说了,那女人笑得花枝招展,耳环摇晃。年长的军官将承志这一桌人望了几眼,心想大概是这批人作怪,忽然拿起桌上两只酒杯,往空中掷去,双手已各握了一枝短枪,一枪一响,把两只酒杯打得粉碎。承志等听得巨响,都吓了一跳,心想这火器果然厉害,而他放枪的准头也自不凡。年长军官面有得色,从火药管中取出火药铅丸,装入短枪,对年轻的军官道:「彼得,你也试试么?」彼得道:「我枪法那里及得上咱们葡萄牙国的第一位神枪手。」那西洋女人嫣然笑道:「雷蒙是第一神枪手么?」彼得道:「如果不是世界第一,那至少也是欧洲第一。」雷蒙笑道:「欧洲第一难道不是世界第一么?」彼得道:「东方人很神秘,他们有许多本领比欧洲人厉害得多,所以我不敢说。若克琳,你说是么?」若克琳笑道:「我想你说得对。」雷蒙见若克琳对彼得神态亲热,颇有妒意,说道:「东方人神秘么?」又是两枪连发,这一次却是瞄准了青青的头巾,火光一闪,青青的头巾被打落在桌上,露出了女人的头发。承志一桌上的人都吃了一惊,雷蒙与另桌上的许多外国兵却都哈哈大笑起来。

青青怒极,站起身来,飕的一声,长剑出鞘,承志叫道:「别动武!」他心想:「如一动手,对方火器厉害,双方必有死伤。这些外国兵是去教明兵放炮打满洲鞑子的,杀了他们于国家有损,还是忍一下吧。」从青青手里接过剑来,说道:「青弟,算了吧。」青青向这三个外国人怒目横视,愤愤不平。

若克琳笑道:「原来这是一位姑娘,怪不得这样美貌。」雷蒙笑道:「好呀,你早在留心人家小伙子美不美啦。」彼得道:「也还会使剑呢,好象想来跟咱们打架。」雷蒙道:「她来时谁去抵敌?彼得,咱俩的剑法谁好些?」彼得道:「我希望永远没有人知道。」雷蒙道:「为什么?」若克琳道:「喂,们别为这个吵嘴。」她抿嘴笑道:「东方人很神密,只怕你们谁也打不嬴这位漂亮大姑娘呢。」雷蒙叫道;「通泗钱,你过来!」钱通泗连忙过来,道:「上校有什么吩咐?」雷蒙道:「你去问那个大姑娘,是不是要跟我比剑?快去问。」钱通泗道:「是,是!」雷蒙从袋里抓出十多块金洋来,拋在桌上,笑道:「她要比,就过来,只要嬴了我,把这金洋拿去。她输了,我可要亲一个嘴!你快去说,快去说。」钱通泗大模大样的走了过去,照实对青青说了,说到最后一句「亲一个嘴」时,青青反手一掌,拍的一声,正打在他右颊之上。这一掌劲力好大,钱通泗「哇」的一声,吐出了四枚大牙,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雷蒙哈哈大笑,说道:「这女孩子果然有点力气!」他拔出剑来,在空中呼呼劈了两下。走到大厅中间,叫道:「来,来,来!」青青不知他说些什么,但瞧他的神气,显然是要和自己比剑,当即拔剑出座,缓步上前。承志心想:「这人无礼,教训教训他也是好的,但不必伤他!」于是叫道:「青弟,你过来。」青青以为他要拦阻,身子一扭道:「我不来!」承志道:「我教你怎样胜他。」青青对这外国军官的剑法本来不知底细,一听大喜,忙走过来。承志道:「他的剑法我虽不知,但瞧他刚才劈这几下,手法很是灵敏,劲道也足,他这剑柔中带轫,要防他直刺,不怕他砍削。」青青道:「那么我可以想法震去他的剑!」承志喜道:「不错,正是这样,你别伤他。」雷蒙见两人谈论,心中焦躁,叫道:「快来,快来!」

青青反身跃出,回手突然一剑,向他肩头削去。雷蒙万想不到她出手如此快捷,幸而他是葡萄牙的剑术高手,又受过法国与意大利名师的指点,危急中在地上一滚,举剑一挡,铮的一声,火花四溅,他站起身来,已吓出了一身冷汗。若克琳在一旁拍手叫好。两人展开剑术,攻守刺拒,打了起来。承志在一旁留心瞧雷蒙的剑法,见他回挡进刺,果然快速无比。斗到酣处,青青剑法忽变,全是虚招,剑尖即将点到,立即收回,这是衢州石梁派中的「雷震剑法」,六六三十六招虚招是雷震之前的闪电,把敌人弄得头晕眼花之后,跟着而上的是雷轰霹雳猛攻。雷蒙剑法虽然高明,但这种剑术却从来没有见过,只见对方剑尖乱闪,似乎剑剑要刺自己要害,待举剑抵挡,对方却又不攻过来,西方剑术中也有佯攻伪击等法手法,但最多一二招而已,决无数十招都是佯攻的,正要笑骂,青青突然一剑猛劈。雷蒙举剑一架,虎口一震,竟自把握不住,那剑脱手飞去,青青乘势直上,剑尖指住他的胸膛。沙天广飞身出去,手一伸,将雷蒙落下的长剑抄在手中,十指用劲,拍的一声,把长剑折为两截,投在地下。青青嘻嘻一笑,收剑回座。雷蒙很是惭愧,想不到自己在欧陆是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竟会到中国来败在一个女子手里。若克琳笑吟吟的拿起那叠金币,走过来交给青青。青青摇手不要,苦克琳一面笑一面说话,一定要给她,程青竹伸手接过,将十多块金洋叠成一叠,双掌用力在两端抵住,运起内力。过了一阵,将金币还给若克琳。若克琳接过来想再交给青青,一拿上手,不觉大吃一惊,原来十多枚金币已互相黏住,结成一条圆柱,她用力一拉,竟拉不开来,不禁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喃喃说道:「东方人真是神秘,真是神秘!」回去把这金柱给雷蒙和彼得看。雷蒙道:「这些人有魔术!」彼得道:「别惹他们啦!咱们走吧!」两人传下号令,不一会只听见门外车声隆隆,拖动红衣大炮向前而去。雷蒙和彼得也站起身来,走出店去。若克琳走过青青身边时,向她嫣然一笑,只觉一阵香风,环佩叮当,出店去了。

铁罗汉道:「红衣大炮到底是怎样子的?我从来没见过。」胡桂南道:「咱们去瞧瞧。」沙天广笑道:「胡兄,要是你能妙手空空,偷一尊大炮来,那我就佩服你了。」胡桂南笑道:「大炮这笨家伙倒真没偷过,咱们要不要打个赌?」沙天广笑道:「大炮是拿去打满洲兵的,那可偷不得,否则我真要和你赌上一赌。」众人在笑语声中一齐出店,不一刻,已追过押运大炮的军队。只见大炮共有十尊,果然是庞然大物,每尊炮用八匹马来拖拉,后面还有夫役推送,炮车过去,在道路上压了两条深沟。承志笑道:「有这十位大将军镇守山海关,满洲兵再凶,也攻不进来了。」

群豪驰山二十余里,忽听前面鸾铃响处,十多骑马迎面奔来,待跑到临近,见马上的人负弓持箭,马上挂满獐兔之类的野味,原来是出来打猎的。这些人衣饰很是华贵,都是缎袍皮靴,气派很大,环拥着一个韶龄少女。那少女见了袁承志等人,拍马迎上,叫道:「师父,师父!」程青竹笑道:「好哇,你也来啦!」原来那少女是他的女徒阿九。众人上次在势铁箱时曾见过她,但这时她打扮得明艳无伦,左耳上戴着一粒拇指大的珍珠,衣襟上一颗大红宝石,在太阳下闪闪生光。阿九见了承志,嫣然一笑道:「你和我师父在一起?」承志笑着点点头。阿九又向沙天广道:「哈,不打不成相识!」程青竹叫她见过了胡桂南、铁罗汉等人,问道;「你到那里去?」阿九道:「我出来打猎,你瞧我走得远不远?」程青竹道:「我们正要上北京去,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阿九道:「好!」傍在师父身边,并马而行。承志和青青见阿九虽然幼小,但自有一种颐指气使的势派,行为举止之间,显见极有气度,心中不禁纳闷。日中打尖时,阿九的从人们坐了两桌,阿九却与师父、承志等同桌吃饭。承志本来以为她是程青竹的孙女,后来才是徒弟,这时看来,竟是一位富室大豪的娇女,出来打猎,竟带了这许多从人,不知如何会拜程青竹为师,又混在青竹帮中,倒有点奇了。打尖又行,当晚在饮马集的一家客店歇了,承志和青青冷眼旁观,见阿九的从人们说话带着官腔,如果单独看去,一个个竟是官宦,那里像是从仆,心中更奇。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2 23: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回 同气结金兰 助威夺红衣

 

众人在聚谈之际,青青忽问阿九道:「九妹妹,那天咱们大杀官兵,打得好痛快,后来忽然不见了你。你到那里去了啊?」阿九脸一红,「唔」了一声,道:「青姊,你要是打扮起来,那才美呢!」青青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待要追问,程青竹忽在对面连使眼色,青青微微一笑道:「在道上走,满头满脸的灰土,打扮给谁看啊?」各人闲谈了一会,分别安寝。

承志正要上床,程青竹忽然走进房来,说道:「袁相公,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承志道:「好,请坐,请坐!」程青竹低声道:「咱们还是到外面空旷之地说的好。」承志知道他要说的是机密之事,于是重行穿上长衣,两人走出客店,往镇外一个小山岗奔去,到了岗顶,找了一块大石坐下。程青竹见四下无人,于是说道:「袁相公,我这女徒弟阿九来历很是特别,她拜师时我曾答应过她,决不泄露她的身份。」承志道:「我也瞧她并不寻常,你既然答应过她,那就不必对我说了。」程青竹道:「她手下带的都是官府中人,所以咱们的图谋决不可在她们面前泄露。」承志一惊道:「原来是官府中的。」程青竹点点头道:「我虽想这女徒弟决不致于卖我,但她年纪小,有些事很难逆料。」承志道:「既然如此,咱们在她跟前特别留神就是了。」两人三言两语就谈完了,下岗回店。

走到客店门口,只见一个汉子从东大街上过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一闪进店,承志眼光很是敏锐,微光见那汉子相貌似乎很熟,可是一时却想不起到底在那里见过。他睡在床上,一路往回推溯,细想在泰山大会、在南京、布衢州石梁、在闯王军中,都没见过这人,然而这汉子的面目却无论如何不能忘记,他到底是谁呢?正在苦苦思索,忽然门上有轻轻剥啄之声,他披衣下床,问道:「谁呀?」门外青青笑道:「你要不要吃东西?」承志点灯开门,见青青手里托着一只盘子,盘里有两只碗,每碗盛着三个鸡蛋,想是她刚才下厨去做的。承志笑道:「多谢你啦,怎么到现在还不睡?」青青低声道:「我想着那可九很是古怪,睡不着。我想你也在想她,也一定睡不着。」说着浅浅一笑。承志笑道:「我想她干么?」青青笑道:「想她很美啊,你说她美不美?」承志知道青青很小性儿,如说阿九美,她一定不高兴,说阿九不美吧,又不符事实,于是拿匙羹抄了一个鸡蛋,咬了一口,突然把匙羹一掷,叫道:「是他,是他。」青青给他吓了一跳,问道:「什么是他?这鸡蛋是坏的吗?」承志笑道:「别吃了,快跟我出去。」青青见他不吃鸡蛋,很不高兴。道:「到那里去?」承志从洪胜海身旁拿了一柄剑,交给青青道:「你拿着。」青青接住,这才知道是要去会敌。

原来承志一吃到鸡蛋,就想起自己小时候住在安大娘家里时,有人来抢小慧,他舍命抵抗受伤,幸亏安大娘及时赶到,用三枚鸡蛋打在那胡老三脸上,这才将他赶跑。刚才见到的那人,就是那个胡老三了,不知他鬼鬼祟祟的到那客店来干什么,必得探个明白。两人矮了身子,到每间店房下侧耳倾听,在一间大房后面果然听到有七八个人在用江湖上的口吻谈论。只听见一个人道:「咱们这里怎么走得开?要是出了一点儿乱子,咱哥儿们还有命么?」另一个人道:「安大人这件事也很紧要啊,这时到京里调人那里还来得及,眼前放着这一桩奇功,让他溜了岂不可惜。」众人沉吟了一会,一个声音粗沉的人道:「这样吧,咱们一半人留在这里,分一半人去听安大人调派,要是立了功劳,那么是大家的份儿。」第一个人似乎手掌在大腿上一拍,放大了嗓子道:「咱们来拈阄,谁去谁留,自己拈的没话说。」众人齐声附和。承志心想:「他们在这里有什么大事走不开?又有什么安大人和奇功,这倒怪了。」过了一阵,只听到刀剑轻轻碰撞之声,想是拈阄已毕,有人要出来了。承志在青青耳边低语道:「你叫沙天广他们防备出事,我跟他们去瞧瞧。」青青点头,低声道:「可要小心了。」

这时房门呀的一声打开,房中烛光从门口照射出来。承志和青青躲在暗处,见第一个出来的正是胡老三,后面跟着八名手持兵刃的人,烛光下看得明白,原来都是阿九的从人。他们一一越墙而出,房门又即关上。青青低声道:「是,是他们!早知道这女娃子不是好人。」承志也感奇怪,心想且慢定论,跟去看个明白再说,当下施展轻功,越墙出店,悄悄跟在这九个人后面。

承志的轻身本事已学到了顶尖儿,最近再得木桑道人传授了「百变鬼影」功夫,经过这些日来间中研习,又已领悟了七八成,那九人个人武功再高,也决不会知道有人暗中跟踪。只见那九个人出了市镇,行了一里多路,走向一座大屋。胡老三一叫门,黑漆大门随即打开,把九人放了进去。承志绕到后门,越墙入内,径行走向窗中透出灯光来的一间厢房,一跃上屋,轻轻揭开瓦片,只见房中坐着一个年近五十的汉子,身材甚为魁梧。胡老三与阿九的八名从人鱼贯走进房来,都向那汉子请安参见,似乎他是他们的上司。只听胡老三道:「小的在镇上撞见王副指挥,知道他们凑巧在这里,所以邀了这几位来做帮手。」那人道:「好极了,好极了!王副指挥怎么说?」一个人道:「王副指挥说,既然安大人有要事,当得效劳!」

承志听到胡老三叫他为安大人,心中一凛,寻思:「那么他是一个职位不小的武官了,不知深夜中有什么图谋?」又听那安大人道:「这次要是得手,咱们这件功劳可不小啊,哈哈,哈哈!」一个人道:「那全凭安大人的栽培。」安大人道:「咱们哥儿别分内廷侍卫和锦衣卫的,大伙儿都是为皇上出力分忧!」众人道:「安大人说得是,咱们全凭您老吩咐。」安大人道:「好啊!走吧。」承志更是惊怪,心想:「原来这两伙人竟是内廷侍卫和锦衣卫。听说锦衣卫到处害人,抓到人就是斩脚剥皮,残忍不堪,不知他们又要去害什么人了,既然教我撞见,可不能不管。」过不多时,安大人率领众人走出。承志伏在屋顶数点人数,见共有十六个人,心知安大人自己手下带了六人。他等众人走远,又悄悄跟在后面。

这些人越走越是荒僻,大约走了七八里路,有人轻轻低语了几声,大伙忽然散开,慢慢向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前后左右围住,各人矮了身子,悄然没声的逼近。承志学他们的样,也这样俯身走近房屋,有人在黑暗中见到他的人影,只道是同伙,也不在意。安大人见包围之势已成,挥手叫众人伏低,伸手敲门。

过了一会,屋中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啊?」安大人呆了一呆,问道:「你是谁?」女人声音道:「啊,是你,深更半夜来干么?」安大人哈哈笑道:「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原来你在这里,快开门吧!」那女人道:「我说过不要再见你,你又来干什么?」安大人笑说:「你不要见我,我却想念我的娘子呢!」那女人怒道:「谁是你娘子?咱们早已一刀两断!你要是不过我,放火把我这屋子烧了吧,我宁死也不愿再见你这丧心病狂、贪图富贵的没良心的人。」袁承志越听越觉声音好熟,终于惊道:「这是安大娘!那么安大人是她丈夫,是小慧的父亲了。」安大人贼忒嘻嘻的道:「我找得你好苦,舍得烧你吗?咱们来叙叙旧情吧。」说着用力踢门,只两脚已把门踼开,承志听他踼门声音,知他武功颇为厉害。黑暗中刀光一闪,安大娘一刀直劈出来,安大人笑道:「好啊,谋杀亲夫!」他怕屋内另有别人,不敢窜进,就站在门外空手和安大娘厮斗。承志慢慢爬近,睁大眼睛观战。那安大人武功果然不凡,他一面说笑,一面在黑暗中听着刀风闪躲进招。安大娘却十分愤怒,一面打,一面骂。斗了一阵,安大人突然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安大娘更怒,夹头一刀,安大人正是要诱她这一招,身子一偏,抢进一步,扭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拧,安大娘单刀落地。安大人将她双手捏住,右腿架在她双腿膝上,安大娘登时动弹不得。

承志心想:「听这姓安的语气,一时不致伤害于她,我且多探听一会,再出手相救。」乘那安大人哈哈狂笑,安大娘破口大骂之际,身子一缩,从门角边钻了进去,轻轻摸到墙壁,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直上屋顶,攀在梁上。只听见安大人叫道:「胡老三,进来点火!」胡老三在门外亮了火折子,拔刀护身,先把火折子往门里一探,又俯身检了块石子投进屋里,过了一会见无动静,才入内在桌上找到烛台,点亮蜡烛。安大人一努嘴,胡老三从身边拿出绳索,将安大娘手脚都缚住了。安大人笑道:「你说再不要见我,现在不见了么?瞧瞧我,白头发多了几根吧?」安大娘闭目不答。承志从梁上望了下来,把安大人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了,见他虽然已过中年,但面目仍很英俊,想来年轻时必是个美貌少年,与安大娘倒是一对壁人。

安大人伸手摸摸安大娘的脸,笑道:「好啊,十多年不见,脸蛋儿倒还是雪白粉嫩的。」他忽然侧头对胡老三道:「出去!」胡老三笑着伸了伸舌头,出去时带上了门。安大人默然不语,叹了口气道:「小慧呢?我这些年来天天想念她。」安大娘仍旧不理他。安大人道:「你我少年夫妻时大家火气大,一时反目,分别了这许多年,现在应该可以和好如初了。」他过了一会又道:「你瞧我十多年来,并没另娶,何曾有一时一刻忘记你。难道你连一点夫妻之情也没有么?」安大娘厉声道:「你知道我爹爹和哥哥是怎样死的。」安大人叹了一口气道:「你爹爹和哥哥是被锦衣卫害死的,那不错,可是你也不能一根竹篙打尽一船人,锦衣卫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我是为皇上出力,这也是光祖耀宗的体面事……」他话没说完,安大娘「呸,呸,呸」的一住住地唾吐。安大人隔了一会,换了个话题道:「我思念小慧,叫人来接她,干么你东躲西逃,绐终不让她和我见面?」安大娘道:「我告诉她,她的好爸爸早就死啦!她爸爸是多么有本事,多么有志气,可惜寿命短些!」她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怨愤。安大人道:「你又何苦骗她?又何苦咒我?」安大娘道:「她爸爸从前倒真是一个有志气的好人。我家里的人不许我嫁他,我偷偷跟着他走了,那知道……」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安大人摸出手帕去给她擦泪,一时动情,把嘴唇凑过去亲她,突然叫了一声,跳起身来,脸上一个血印,想是被安大娘狠狠咬了一口,承志躲在梁上看得清楚,不禁暗笑。安大人怒道:「你干么咬人?」安大娘道:「你害死我的好丈夫,我干么不咬你?我恨不得杀了你。」安大人道:「咦,这倒奇了,我就是你的丈夫,怎么说我害了你的丈夫。」

安大娘道:「我丈夫本来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子,不知怎样利禄熏心,妻子不要了,女儿也不要了。他只想做大官,发大财……我从前的好丈夫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啦!」承志听得不禁恻然,想那安大人也必感动。安大娘又道:「我丈夫名叫安剑清,不是被你这安大人害死了么?我丈夫有个恩师楚大刀楚老拳师,是被安大人为了贪图利禄而害死的,楚老拳师的夫人,女儿都被这安大人逼死了……」安大人怒喝:「不许再说!」安大娘道:「你这种狠心狗肺的人,自己想想吧。」安大人道:「官府要楚大刀去问话,又不是一定为难他,他干么动刀杀我?他妻子女儿是自杀的,那又怪得了谁?」安大娘道:「是啊,楚大刀瞎了眼哪,谁教他收了这样一个好徒弟。这徒弟又冻又饿快死啦,楚大刀教他武艺,把他养大,又给他娶了媳妇……」她越说越是怨毒,安大人猛力在桌上一拍,喝道:「今日你我夫妻相见,尽提那死人干么?」安大娘叫道:「你要杀便杀,我偏偏要提!」

承志从两人话中琢磨出来了当时情形,安剑清是楚大刀一手扶养长大的,后来他贪图富贵,害死师父一家。安大娘不愤他所为,所以与他决裂。从前胡老三来抢小慧,安大娘东奔西避,都是为了这个心肠阴毒的丈夫安剑清安大人了。承志心想:「这人死有余辜。想来当日害死他恩师一家之时,情形一定很惨,我恨不得一掌将他劈死,但不知安大娘对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倒不可鲁莽了。」于是再在梁上听两人说话,那知两人都住了口,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远处忽然隐隐有马蹄之声,安剑清将烛台移到窗口,拔出佩刀,低声喝道:「等人来时,你如叫喊示警,我可顾不得夫妻之情!」安大娘毫不理会,安剑清知道妻子脾气,决不肯屈服,挥刀割下一块布帐,塞在她的口里。这时马蹄声愈近,安剑清将安大娘放在床上,垂下帐子,自己仗刀躲在门后。袁承志知道他是想暗施毒手,虽不知来者是谁,但总是安大娘一面的好人,于是在梁上抹了些灰尘,加点唾沫,捏成一个小小的泥团子,对准烛火掷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安剑清喃喃咒骂,袁承志乘他到身边去摸火折子时,一跃扑出门外。他绕到屋外,见屋角边一名锦衣卫执刀伏地、全神贯注的望着屋中动静。承志慢慢挨近他身边,低声说道:「人来啦!」那锦衣卫道:「嗯,快伏下。」承志手一伸,已点中了他的哑穴,在屋角边脱下他的衣服,穿在自己外衣,再扯下他里衣上一块布来,蒙在自己面上,撕开了两个眼睛孔,然后抱了那锦衣卫,伏地慢慢爬到屋子门边。

黑暗中蹄声更响,五骑马奔到屋前,却有七个人从马上跳下来。一个人在屋外轻轻拍了三掌,安剑清在屋里也回拍了三掌,他点亮灯火,缩在门后,只听门声一响,一个人探头进来,他举刀一刀猛力砍下,一个人头骨碌碌的滚在一边,颈口鲜血直喷,他在烛光下向那人头瞥了一眼,不觉大惊,砍死的竟是自己的伙伴一名锦衣卫。正要张口狂叫,门外窜进一个蒙脸怪客,一指点中他的穴道,反手又是一掌,正打在他颈后「大椎穴」上,那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他那里还能动弹。

承志顺手接过他手中佩刀,轻轻放在地下,以防门外余人听见。须知安剑清武功并非平庸之辈,少时受名师楚大刀教导了十余年,居官以后,武艺并未放下,他一心想立功升官,武功练得更加纯了,怎么被袁志一指一掌,竟自动弹不得?原来他见误砍了一名锦衣卫,正自又惊又急,承志乘势直上,使他尚未想到抗拒,穴道已被封闭,正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承志纵到床前,扶起了安大娘,双手用力,扯断了绑在她手脚上的绳索,低声叫道:「安婶婶,我救你来啦!」安大娘又惊又喜,但见他穿著锦衣卫服色,脸上又蒙了布,不觉疑虑不定,刚问得一声:「尊驾是谁?」突然门外扑进两只毛茸茸、黑越越的大东西来,口中吱吱乱叫,直向承志身边扑去。承志大惊,正要双掌打出,忽然认出那是两头黑猩猩,双足一点,又跃到了梁上。猩猩后面奔进五个人来,当先一人与安大娘招呼了一声,愕然怔住。承志这时已认出那两头猩猩原来是自己在华山绝顶所收伏的畜生,心中大喜,叫道:「大威,小乖!」两头猩猩在门外早已闻到主人气息,牠们也是喜不自胜,跃到梁上,伸出四条长臂,抱住承志。进来的人见地下一汉血迹,一个尸身,而两头猩猩又是如此,十分惊异。

门外锦衣卫见进来人多,怕安剑清一人有失,早有两人抢进门来,举刀欲砍,承志叫声:「打!」这是他在华山顶上惯说的口令,两头猩猩久已不闻,斗然听见,齐声纵身欢叫,落在两人头上,双手各自用劲,喀喇,喀喇两声,两名锦衣卫的颈已经折断,门外敌人陆续进来,承志跃在地下,提起了一个个的掷出去,有的还交手数合,有的刚奔进来就被一腿踢出,片刻之间,打得十二名锦衣卫和侍卫昏天黑地,爬起身来往原处逃去了。

承志从死人身上扯下一件衣服来,将安剑青紧紧绑住,教他听不见一点声音,瞧不见一点光亮,然后扯去脸上蒙着的布,向五人中当先一人笑道:「李将军,别来无恙,闯王好吗?」那人呆了一呆,随即哈哈大笑,拉住承志的手连连摇晃。

原来这人是闯王手下的大将军李岩,承志无意中救了这位故人,十分喜悦,他转头对安大娘道:「安婶婶,你还记得我么?」这时是崇祯十六年九月,离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难已有十一年,他从一个孩童长成为一个身长玉立的英挺青年,安大娘那里还认得出。承志从内衣袋里摸出当日安大娘赠给他的金丝小镯,道:「我天天带在身边,永远不忘记您。」安大娘猛然想起,拉他凑近烛光一看,果见他左肩上淡淡的有个刀疤,又惊又喜,道:「啊,孩子,你长得这么高啦,学了这一身好俊功夫。」承志道:「我在浙江见到小慧妹妹,她也很高啦!」安大娘道:「不知不觉,孩子们都大了,过得真快。」她望了望躺在地下的丈夫,叹了一口气,喟然道:「想不到还是你这孩子来救我。」李岩不知他们曾有一段故旧之情,听安娘满口叫他「孩子,孩子」的,还以为两人是亲戚,笑道:「今日之事也真好险。」他对承志道:「我奉闯王之命,到河北来约几个人相见,不知怎样锦衣卫的消息也真灵,竟会得到风声,在这里埋伏。」承志道:「李将军的朋友们快来了吗?」

李岩未及回答,远处已闻蹄声,他笑道:「这不是么?」从人开门出去,不久迎了三个人进来,承志一见,原来这三人一个姓黎,一个姓范,一个姓侯,都是河北群豪,都曾在孟伯飞家中会见过。他们与李岩招呼后,齐向袁承志恭恭敬敬行礼,叫了声:「盟主,您好!」李岩与安大娘奇道:「你们本来相识?」那姓侯的道:「袁盟主是七省总首领,咱们都听他的号令。」李岩道:「啊,我忙着在山西给闯王干事,东路的讯息竟都隔绝了,原来出了这样一件大事,可喜可贺。」承志道:「这还是上个月的事,承好朋友们瞧得起,给了这样一个称呼,其实晚辈那里克当。」姓范的道:「袁盟主武功好,计谋多,那是不必说了,单是这份仁义,武林中哪一个不佩服。」

李岩喜道:「那好极了。」当下他传达了闯王的号令。原来闯王默察天下大势,知道进京的时机已到,预定日内兵发潼关,所以命李岩密到河北来联络群豪起事响应。姓黎的道:「盟主你说怎么办?」袁承志道:「闯王这件义举,天下豪杰自然闻风景从,小弟立即命人发出讯去,这正是咱们七省英雄好汉立功之秋!」六个人谈得十分兴奋。李岩道:「明军腐败已极,义兵一到,那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只是眼前有一个难题。」承志道:「什么?」李岩道:「刚才我接到急报,说有十尊西洋的红衣大炮威力非同小可,倒是一件隐忧。」

承志惊道:「这十尊大炮小在道上见过,确是神态可畏,想来威力非常,难道不是运到山海关去防胡的.但闯王调集兵马,崇祯皇帝已得到讯息,刚才接到急报,这十尊红衣大炮已折而南下,首途赴潼关去了.」承志皱眉道:「明朝皇帝一向是防备百姓胜于抵御外敌,否则的话,先君也不致蒙冤殉难了.李将军,你想应当怎么办?」李岩道:「等大炮到了潼关,咱们攻关时以血肉之躯挡他如此利器,虽小一定就会落败,但损折必多……」承志道:「所以咱们要先在中道给他拿下来。」李岩抚掌大喜,说道:「袁兄弟,这件事要偏劳兄弟立此一桩大功。」承志微一沉吟,说道:「这些洋兵火器很是利害,要夺大炮,必得另出计谋,能否成事,实在难说。不过这件事有关天下气运,小弟必当尽力而为,能够仰仗闯王洪福,一举成功,那是万民之福。」

两人谈了一会军旅之事,李岩命从人从随身行李中取出那柄头上分叉,剑身弯曲的金蛇宝剑来,双手捧着交给承志,道:「袁兄弟,自从咱们在陜西一见,虽然没有机缘长谈,但我已知你已是少年英豪。你交托这柄宝剑给我,我从来未有片刻离身。当时我是杞忧,怕你武功未成,经验不足,带了这柄奇剑和两只猩猩招人耳目,那知兄弟你年纪轻轻,这半年来成了这许多大事。现在猩猩宝剑,都归故主,哈哈。」承志谢过收下。李岩又道:「拙荆听我说起袁兄弟这样人物,恨不得一见,可惜当时她不在陜西,后来提起常感缘悭一面。」承志道:「小弟将来一定将诚拜见。」安大娘插口道:「李将军的夫人真是女中英豪,江湖上人称红娘子,不但相貌美丽,武功尤其出类拔萃。喂,孩子,你有了意中人吗?」承志想起青青,脸上一红,微笑不答。安大娘叹道:「像你这样的人才,不知谁家的姑娘有福气,唉!」她是想起了小慧,心想:「小慧与他小时是患难旧侣,他如能做我女婿,小慧那真是终身有托,但她偏偏和那傻里傻气的崔希敏好,那也叫做各有各的绿法了。」

范、黎、侯三人见他们谈到私事,插不进口去,就站起来告辞,姓范的道:「袁盟主,明儿一早,咱们三人带了手下兄弟来供你差遣。」承志道:「好!」三人辞了出去。李岩与袁承志剪烛长谈天下大势,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越谈越是情投意合,真是相见恨晚,直到东方大白,金鸡三唱,两人兴犹未已,回顾安大娘,只见她以手支头,望着躺在地下的丈夫默默出神。

李岩低声叫道:「安大娘!」安大娘抬起了头,李岩道:「这人怎么处置?」安大娘心乱如麻,摇头不答,李岩知她难以决断,也就不再理会,对袁承志道:「袁兄弟,你我就此别过。」承志道:「我送李将军一程。」两人携手出屋,并肩而行,李岩的从人和只猩猩都跟在后面。两人一路谈论,走出了七八里路。李岩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回去吧。」袁承志和他意气相投,恋恋不舍,李岩忽道:「你我一见如故,如蒙不弃,你我结成兄弟如何?」袁承志大喜,两人当下就在路旁撮土为香,义结金兰,袁承志拜李岩为兄,又谈了一阵,洒泪而别。

袁承志眼望义兄上马绝尘而去,这才带了大威小乖,回到客店来,只见范、黎、侯三人已各带了数十名精壮汉子,在店中等候,把大厅和几个院子都挤得满满的,夏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却已不见。承志这时已知阿九的从人都是内廷侍卫,他们见了这许多粗豪大汉,竟然不露声色,自行聚在房中,并不出来。承志对那姓范的范飞文道:「范大哥,你带几位弟兄向南去查一下,看那队西洋兵带的红衣大炮是向北来呢,还是折向南方,赶速回来报信。」范飞文应了,挑了三名同伴,上马出店去了。

范飞文刚走,沙天广和程青竹两人奔进店来,见了承志,喜道:「啊,袁相公你回来了。」承志未及答话,又见青青与哑巴闯进厅来,青青头发被风吹得散乱,脸颊晕红,见了承志,不由得喜上眉梢,怨道:「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承志才知大家不放心,分头出去接应,见青青这副样子,想是她十分忧急,很是感动,回到房里,把刚才的事仔细说。青青低下了头,一语不发。承志见她脸上神色不对,轻声道:「是我教你担心了。」青青上身一摇,扭开了头,承志知她正在生气,但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她,搭讪道:「好啦,我向你陪罪,下次一定不让你担心啦。」青青道:「下次自有别人来给你担心,要我担心干么?」承志道:「咦,进啊?」青青一顿足,回到自己房里去了,等到中午,仍不出来吃饭。承志叫店伙把饭菜送到她房里去,心想她不知为什么生这样大的气,等吃过饭后去陪罪就是了,她为自己担惊操心,总是一番好意。那知店伙把饭菜捧了回来,道:「大姑娘不在屋里!」承志一惊非同小可,想不到事情竟如此严重,撇下筷子奔到青青房里,只见人固不在,连兵刃衣囊等都带走了。

袁承志心中着急,但不动声色,暗暗寻思:「她负气而去,会到那里去呢?她虽一身武功,但极易闯祸,好教人放心不下,不过现在有大事在身,也不便亲自出去寻她。」于是派洪胜海出去四下探访,命他得到行踪后即来回报。

等到傍晚,范飞文却骑着快马回来了,一进门就道:「洋兵队伍果然折而向南,咱们快追。」承志一跃而起,命哑巴带了两头猩猩在店中留守铁箱,自己率领程、沙、胡、铁四人以及范飞文等河北群豪,连夜骑马从来路赶去,估量巨炮运动不便,必可追上。到第三日清晨,承志等穿过一个小镇,果见十尊大炮一列排在一家酒楼外面,每尊炮前后左右有六名洋兵执枪守卫。铁罗汉道:「肚子饿啦,肚子饿啦!」承志道:「好,我们再去会会那两位洋官。」八个人直上洒楼,铁罗汉走在头里,一上楼就惊叫一声,原来几名洋兵用枪瞄准着青青,手指扳住枪机,形势很是危险,那边桌旁坐着彼得,雷蒙和那西洋女子若克琳。雷蒙见众人上来,叽哩咕噜的叫了几声,又有几名洋兵举起了枪对着他们,大喝叫他们举手。承志急中生智,提起洒楼上两张桌子,猛向众洋兵掷去,同时飞身过去在青青肩头一按,向下一蹲,一阵烟雾过去,众枪齐发,铅子都打在桌面上。雷蒙大怒,掏出短枪向下轰击,铁罗汉啊哟一声,屁股上给他鎗弹打中,站立不稳。沙天广连忙扶起,各人上马向南奔驰。那时西洋火器使用时尚不便捷,放出一鎗,须再上火药铅子,等到洋兵一枪不中,再上火药追击时,众人早已去得远了。承志和青青同乘一骑,一面奔驰,一面问道:「你干么和他们吵起来?」青青道:「谁知道啊。」承志见她脸色忸怩,知道还有隐情,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

驰出二十余里,众人下马打尖,胡桂南用小刀把铁罗汉肉里的铅子剜出来,铁罗汉痛得乱叫乱骂。青青见他这样挨痛,很是过意不去,把承志拉在一边,低声道:「谁就她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手臂也露了出来,不怕丑!」承志摸不着头脑,问道:「谁啊?」青青道:「那个西洋国女人。」承志道:「这又碍你事了?」青青笑道:「我看不惯,所以用两枚制钱把她耳环打烂了。」承志不觉好笑,道:「唉,你真是古闹,后来怎样?」青青笑道:「那个打我不嬴的洋官认出了我,就叫洋兵用枪对着我。我不懂他的话,还当他又要和我比剑呢,我想比就比吧,难道还能怕了你,正在这时候,你们就来啦!」承志道:「那么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走呢?」

青青本来脸露微笑,这时又扳起了脸道:「哼,你还问我呢,自己做的事不知道。」承志道:「我真的不知道啊,那里得罪你了?」青青别开头不理。承志知她脾气,如果一味追问,她不肯答,不如装作毫不在乎,她忍不住反而会自己说出来,于是换了话题道:「青弟,洋兵火器厉害,你看用什么法子势他们的大炮呢?」青青怒道:「谁跟你说这个。」承志道:「好,那我去跟沙天广他们商量去。」站起身来要走,青青一把拉住他的衣角,道:「不许你走,话没说完呢。」承志笑笑,又坐了下来,隔了良久,青青道:「你那小慧妹妹呢?」承志道:「那天分手之后,我没见过,谁知道她在那里?」青青道:「你和她妈妈在一起,谈了一夜舍不得分开,一定是讲她了。」承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生气是疑心了这件事,于是很诚恳的道:「青弟,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青青双颊晕红,转过了头。承志又道:「我以后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好啦!」青青低声道:「怎么你和你那小慧这样好?」承志道:「我小时候她妈妈待我很好,当我是她儿子一般,我心里自然感激。再说,你不见她和我那个师侄很好么?」青青嘴一扁道:「这个人哪,又傻又没有本事,她为什么喜欢她?」承志笑道:「青菜萝卜,各人所爱,我又傻又没本事,你怎么这样喜欢我呢?」青青嗤的一声笑,啐道:「呸,不害臊,谁喜欢你呀?」

经过这样一番小小风波,两人终于言归于好,感情又深了一层。承志拉着她的手道:「咱们吃饭去吧!」青青道:「我还问你一句话,你说阿九那小姑娘美不美?」承志道:「这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她这人行踪诡秘,咱们倒要小心着。」青青点点头,两人同到客店里,和沙天广、程青竹等商量劫大炮的事。

胡桂南道:「今晚让小弟去探探,乘机偷管枪来,慢慢把他们的枪偷完,就不怕他们了。」承志道:「此计大妙,今晚我和你同去瞧瞧。」沙天广道:「盟主何必亲自出马,侍小弟去好了。」承志道:「我想瞧仔细一下火器的用法,等火枪偷来,咱们就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众人点头称是,青青笑道:「他还想瞧一下那一位西洋美人儿。」众人大笑而散。

当日下午,承志与胡桂南两人乘马远远跟着洋兵大队,眼见他们在客店中投宿,候到三更时分,跃上屋顶往客店而来。胡桂南轻身本事虽远不及袁承志,但他闪跃腾挪,身轻似燕,自有一套功夫。一下屋,就听见刀剑铿锵之声,从一间房中传出来,两人伏在窗外,从窗缝中向里一张,只见那两个西洋军官雷蒙与彼得,各挺长剑正在激斗。

承志万想不到这两人会同室操戈,觉得十分奇怪,当下静伏观战,看了数十招,见雷蒙果然攻势凌厉,剑法锋锐,彼得却冷静异常,虽然一味招架退守,但只要一出手还击,招招狠辣,承志知道时间一久,那雷蒙必要落败,果然斗到分际,彼得回剑向左一击,乘对方的剑身一晃,突然反剑直刺。雷蒙急急收剑回挡,剑身歪了,彼得自下向上猛力一撩,雷蒙手中长剑登时脱手。彼得抢上一足踏住敌剑,手中剑尖指住到对方胸腔,叽叽咕咕的说了几句话,雷蒙气得身子发颤,喃喃咒骂,彼得把地下的剑舍起来放在桌上,转身开门出去。雷蒙大怒,提剑在室中横砍直劈,忽然灵机一动,开门出去会了一柄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

承志和胡桂南本想离开,这时倒想看一个究竟,看他在地下要埋什么东西。只见他掘了好一阵,挖了一个两尺直径的洞,不住把泥土掷到床下,挖了两尺来深时,就住手不挖了,撕下一块被单,罩在洞上,先在四周用泥土按实,然后在被单上铺了薄薄一层泥土,他冷笑几声,开门又出室去。承志和胡桂南心中老大纳闷,不知他在玩什么妖法,过了一会,雷蒙又进室来,彼得跟在他的身后,只见雷蒙声色俱厉的说话,彼得却只是摇头,突然间拍的一声,雷蒙伸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彼得大怒,拔剑出鞘,两人又斗了起来,雷蒙不住移动脚步,慢慢把彼得引到那个坑边。承志这才恍然,原来此人开打不嬴,所以暗中设下陷阱,他既如此处心积虑,那么是非杀对方不可了。承志对这两人本无好恶,但见雷蒙使奸,不觉激动了侠义之心。只见雷蒙数剑直刺,都被彼得架住,彼得反攻一剑,雷蒙退了两步,彼得一脚踏在陷坑之上,身子向前一跌,雷蒙一剑直刺他的背心。承志早有防备,一推窗格,飞身跃进,金蛇宝剑头上的剑钩钩住雷蒙的剑身向后一拉。雷蒙剑锋横斜,彼得虽然右脚扭脱了臼,但随即跃起。雷蒙见功败垂成,又惊又怒,一剑向承志刺来,承志哼了一声,金蛇宝剑左右晃动,只听见铮铮之声不绝,对方剑身被金蛇剑半寸半寸的削下来,片刻之间,已削剩短短一截。雷蒙正在发呆,承志抢上去拿住他的手脉,一把提起,头下脚上的掷在他自己掘的陷坑之中,随即跃出窗去。

胡桂南从后跟来,笑道:「袁相公,你瞧!」只见他手里拿着三把短枪,承志奇道:「那里来的?」胡桂南向窗里指指。原来承志出手救人时,胡桂南跟着进来,忙乱中乘机将两个西洋军官的三枝短枪都偷了去。承志笑道:「真不愧叫做圣手神偷。」两人赶回与众人相会,青青拿着一枝短枪玩弄,无意中在枪扣上一扳,只听见轰的一声,烟雾弥漫,沙天广坐在她的对面,幸而身手敏捷,头一缩,头上戴的头巾却打了下来。青青大惊失色,连连道歉,沙天广伸了伸舌头道:「好厉害!」大家把另外两枝短枪拿来细看,见其中装着火药和铅丸。承志道:「女药本是中国的东西。咱们用来打猎做鞭炮,西洋人学到之后却拿来杀人。这一队洋兵有一百多人,一百多枝枪放起来可不是玩的。」各人沉思对策,胡桂南道:「袁相公,我有一个上不得台盘的鬼计,不知行不行。」铁罗汉笑道:「瞧你也不见得有什么正经主意。」承志道:「胡大哥且说来听听。」胡桂南笑着说了,青青首先拍手赞好,沙天广等也都说妙计。承志仔细一想,觉得冒这个险很是值得,于是下令分头布置。

且说雷蒙与彼得为了争夺美人若克琳,中夜比剑。若克琳与彼得相爱已久,雷蒙虽然自负风流,却无从插手,比剑时因操之过急,反致失手,而行使诡计,又被袁承志突来闯破。彼得见怹是上司,不敢怎样,只有加紧提防。这日来到一处二三百人家的大村万公村,因天色已晚,就在村中「万氏宗祠」中歇宿。睡得半夜,只听得人声喧扰,放哨站岗的洋兵进来报说村中失火,雷蒙与彼得急速起来,见火头烧得甚近,忙命众兵将将火药桶移出祠堂,放在空地上。亡乱中只见众乡人提了水桶救火,数十个大汉闯进祠堂来到处泼水。雷蒙喝问原因,众乡民对传译钱通泗道:「这是咱们祖宗的祠堂,先泼上水,免得延烧过来。」雷蒙见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理会,那知这些乡民泼水漫无节制,一桶桶水尽往火药上倒去。西洋兵拿起枪杆赶打,赶开了一个又来一个,有的直截了当迎面往洋兵身上猛倒。不到一顿饭功夫,祠堂左近一片汪洋,火药桶和大炮、枪枝,无一不是淋得湿透,那火却渐渐熄了。

乱到黎明,雷蒙和彼得察看情势,见火药都被淋湿,心想这地方有点邪门,还是早点离开为妙,正要下令开拔,一名小军官来报,拖炮拉车的牲口昨晚不知怎样全部逃光了。雷蒙举起马鞭乱打,骂他不小心,命钱通泗带领洋兵到村中征集,那知这村子虽大,却是一头牲也没有,想是早已得到风声,都把牲口藏了起来。这样一来就无法起行,雷蒙命彼得带了钱通泗到前面城里去调集牲口,彼得带了四名洋兵,和若克琳一齐去了。雷蒙心里恼恨,督促士兵打开火药桶,把火药摊在竹席上晒干,晒到傍晚,火药已经干燥,众兵正要收入桶中,突然民房中嗤嗤射出十枝火箭来。火药一遇上火,岂有不猛烧之理?众洋兵吓得魂飞天外,纷纷奔逃,乱成一团。

雷蒙连声下令,约束士兵,将洋兵列成队伍,往民放射排枪。烟雾弥漫中只见数十名大汉窜入林中不见了。雷蒙检点火药,已烧去了十之八九,心中十分懊丧,只得加意防备。等到第三日下午,彼得才征集了数十匹骡子来拖拉大炮。

在路行了四五日,这天来到一条山峡险道,是极陡的下山路,雷蒙与彼得指挥士兵,每一尊红衣大炮由十名士兵用巨索在后面拖住,以防山路过陡时大炮往下堕跌。山路越走越险,众人正在全神贯注之时,突然山凹里嗖、嗖的数十枝箭射了出来,十多名洋兵立时中箭,还有十多枝箭射在骡马身上。牲口受痛,向下急奔,洋兵们那里扑扯得住。十尊大炮每尊都是数千斤之重,这一股下堕之势真是非同小可,加之路上又突然出现陷阱,许多马匹都跌在坑里,只听见轰隆之声大作,最后两尊大炮忽然倒转,一路翻筋斗翻了下去,数名洋兵登时压成肉浆,前面的八尊大炮都被推动。

众人顾不得抵挡来袭敌人,向两旁乱窜,有的无路可走,见大炮滚下来的声势险恶,涌身一跳,跌入了深谷之中,尸骨无存。十尊大炮翻翻滚滚,向下直冲,越来越快,骡马虽在前疾驰,但不久就被大炮赶上,压得血肉横飞,过了一阵,巨响震耳欲聋,那些大炮都跌入深谷中去了。

雷蒙和彼得惊魂甫定,回顾若克琳时,见她已吓得晕了过去。彼得不及相救,指挥士兵伏下抵敌。敌人在山坡上挖了深坑,用山泥筑成挡壁,火枪打他们不着,长箭却不住嗖嗖射来。战了两个多时辰,洋兵始终不能突围,雷蒙道:「咱们火药又少,只好奋勇猛冲。」彼得道:「叫钱通泗去问问,这批土匪到底要什么东西。」雷蒙怒道:「跟土匪有什么说,你不敢去,我来冲。」彼得道:「土匪长箭厉害,何必逞无谓的勇敢?」雷蒙向若克琳望了一眼,往地下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懦夫,懦夫!」彼得气得面色苍白,低沉了声音道:「现在不跟你争,等打退了土匪叫你知道无礼的代价。」雷蒙一跃而起,叫道:「是好汉跟我来!」彼得叫道:「雷蒙上校,你寻死么?」众洋兵知道出去就是送死,谁肯跟他乱冲,雷蒙仗剑大呼,奔不数步,一箭射来,穿胸而死。

彼得与众洋兵缩在山沟里,仗着火器锐利,敌人不敢逼近,僵持了一日一夜,只盼官兵来救。岂知明末官场腐败异常,若是调兵遣将,公文来往,又要请示,又要商议,不过十天半月,官兵那里能来?守到第二日傍晚,众兵饿得头晕眼花。只得竖起了白旗。钱通泗高声大叫:「咱们投降了,投降了!」山坡上一人叫道:「把火枪都拋出来。」彼得道:「咱们不能缴枪。」

敌人竟并不理会,也不再攻,过了一会,忽然一阵肉香洒香,随风飘了过来。这些洋兵已两日一夜没吃东西了,那里抵受得住,纷纷把火枪向上拋去,奔出沟来,彼得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弃械投降。众兵把火枪堆成一团,大叫大嚷要吃东西。只听见两边山坡上号角吹起,土坑中伸出数百名大汉的身子来,都是弯弓搭箭,向洋兵们瞄准,八九个为头的人缓步过来,走到临近,彼得看清楚当先一人身穿灰葛长袍,原来是当夜在客店中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他身旁那人却是女扮男装,曾被雷蒙击落帽子的少女。若克琳先叫了起来:「哦,是这批有魔法的人!」彼得拔出佩剑,走上几步,双手横捧,交给承志表示投降,他想输在这人手下,也还值得。

承志先是一楞,随即领悟这是他们服输投降的表示,摇了摇手,对钱通泗道:「你对他说,他们洋兵带大炮来如是帮助中国守卫国土,抵敌外虏侵害,那么我们很是感谢,当他们是好朋友。」钱通泗照他的话译了,彼得连连点头,伸出手来和承志拉了拉。承志又道:「但你们到潼关去,是帮皇帝杀我们百姓,这个我们就不许了。」彼得道:「是去打中国百姓么?我完全不知道。」承志见他脸色诚恳,相信不是假话,又道:「现在全中国的百姓都很苦,没有饭吃,都盼望有人领他打掉皇帝,脱离苦境。皇帝怕了,所以叫你们用大炮去轰死百姓。」彼得很是难过,道:「我也是穷人出身,知道穷人的苦处。我就回本国去了。」承志道:「那很好,你把兵都带走吧。」彼得下令集队,承志命部下拿出洒肉,让他们饱餐了顿。彼得向承志举手致敬,领队上坡,承志叫道:「干么你不把火枪带走?」钱通泗译了,彼得奇道:「那是你的战利品。你放我们走,不要我们用钱来赎身,我们已经很感谢你的宽洪大量了。」承志笑道:「你我了大炮,再不把枪带走,只怕回去长官责罚更重,拿走吧。」彼得道:「你不怕我们用枪射击你们么?」承志哈哈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中国男儿好汉讲究肝胆相照,既当你是好汉子,那有疑心。」彼得十分感佩,命士兵取了火枪,列队而去。

他一路上山,对承志越想越是敬服,忽然下令众兵坐下休息,和钱通泗两人又驰到承志身旁,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来,对承志道:「阁下如此豪杰,我有一件东西相赠。」承志打开布包一看,见是一张折叠着的厚纸,双手摊开来看,原来是一幅地图,图中所绘的似是一座岛屿,只是图上所注的许多西文却完全不识,承志抬头望他,眼中满是疑问。

彼得道:「这是南方海上的一个大岛,离开海岸有一千多里,岛上气候温暖,物产丰富,真如天堂一样,我航海时到过那里。」袁承志道:「你给我这图是什么的意思?」彼得道:「你们与其在这里辛辛苦苦的打仗,不如带了中国没饭吃的受苦百姓,那那岛上去。」承志心中暗笑,心想:「你这外国人心地倒好,只是不知我们中国的地方有多大,亿万之众,凭你再大的大岛也居住不下。」当下说道:「这岛上没人住么?」彼得道:「有时有西班牙的海盗居住,有时没有,你们这样英雄好汉,也不会怕该死的西班牙海盗。」承志见他一片诚意,就道了谢,收起地图,彼得作别而去。钱通泗转过身子正要随同上山,青青忽地伸手扯住的耳朵,喝道:「下次再见你作威成福,欺侮自己的同胞,小心你的狗命!」钱通泗耳上剧痛,连说:「小人不敢!」

承志当下指挥众人,慢慢爬到深谷底下去察看大炮,见十尊巨炮互相碰撞,都已毁得不成模样,于是掘土盖上。承志见大功告成,与范飞文等群豪欢聚半日,次日会齐了哑巴、洪胜海等人,再行北上,向北京进发。

这一役胡桂南厥功最伟,弄湿火药,掘坑陷炮等巧计都是他想出来的,众人一路对他十分称扬,无人再敢轻视他是小偷出身。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2 23: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回 竟见此怪屋 乃入于深宫

 

一路无话,进得北京城时已是秋尽冬来,承志拿钱出来,命洪胜海在禁城附近的正条子胡同买了一所大宅第,因为在京要结交王公巨卿作为闯王内应,必须排场豪阔。

这日青青在宅中指挥僮仆粉刷布置,忙得不亦乐乎,承志独自在城内大街上闲逛,走到一处,见许多户部的库丁手执兵刃,戒备森严,听途人们说,是南方解来漕银入库。承志心想这是崇祯皇帝的根本,得仔细看看,当下站得远远的察看附近的形势,突见两条黑影从库房屋顶上跃起,身法迅速之极,一转眼已在东北方隐没。

承志大奇,心想光天化日之下,难道竟有大盗劫库,倒要见识一下是何等的英雄好汉,他脚下加劲,奔到东北角上,人影早已不见,但这边只有一条道路,于是提气向前疾追。他的轻身功夫得自鬼影子木桑道长亲传,这一把气,真是疾逾奔马,追不多时,果见两个人在向前急奔。承志放轻脚步,以防那两人发觉,但势头丝毫不缓,片刻间与那两人相距已近,一看之下,原来那两人穿红衣,身材矮小,头上伸出两个小辫子,看背后模样,都是十三四岁的童子。他们肩上各负着两包东西,瞧他们身形脚步,这两包是极重之物,想来必是库银了,然而两个人小小年纪,负了重居然还能如此迅捷的奔跃,实在是十分难得。

奔不多时,两个红衣童子已到城边,承志正在心想:「不知他们如何出城?」那知他们毫不停步,直冲而出。守在城门口的军士只觉眼前一花,两团火一样的东西已从身旁擦过,正自惊诧,突然一个灰影又是一晃出城,比那两块红云更加迅速,等到望见是两个穿红,一个穿灰的人时,三人早已去得远了。

承志尾随两童,因他轻身功夫了得,两名童子始终没有发觉,出城后再走了七八里路,眼前尽是田野。两童奔到一座大宅前面,一跃而入,承志走近,见那宅第周围一匝黑色围墙,墙高两丈,但没有一道门户。围墙涂得黑漆漆的阴森可怖已是奇怪,而屋子竟没门户,那更是天下少有之怪事。承志好奇心起,一跃入内,里面地基离墙却有两丈三尺高,他如不是身有绝顶武功,多半会出于不意而摔跌一交。里面又有一道围墙,全是白色,仍旧无门。承志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又是一跃入内,这堵墙比外面围墙已高了三尺,但因地基低陷三尺,所以在外面却看不出来。他跃进白墙之后,发觉地基又低三尺,前面一重围墙全作蓝色,墙头又比白墙高了三尺。他跃进一重又是一重,第四重是黄墙,第五重是红墙,那时墙高已达三丈五尺,承志轻功再高,也已不能一跃而过,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手足并用,提气直上。他心中估量:「那两个童子决无本事能负了银两上此高墙,另外必有密门。但既与主人不识,实不便贸然窥探别人隐密,找寻门户。」他左手攀上墙头,一提劲,身子已坐上墙顶,只见里面是五开三进瓦屋,静悄悄的似乎闇无一人,他高声叫道:「晚辈冒味,擅进宝庄,心想拜见贤主人,可能令晚辈一见尊范么?」他说话一停,只听见五道围墙上撞回来的回声先后交织,互相干扰,组成一片烦杂之声,但屋中始终没有回答,他等了片刻,又叫一遍,突然第三进中扑出十余条恶狼般的巨犬来,张牙舞爪,高声狂吠,形状十分可怖。承志本来见那两个童子武艺高强,心想屋主人必是英侠一流,颇想结交为友,这时见屋里放出猛犬,知道主人厌恶外客,不便自讨没趣,于是跃出墙外,回到居所。

进屋时,只见青青正忙得不可开交,雇花匠,买鲜花,换地板,刷墙壁,把一所宅第整理得气派十分豪华。承志心中暗喜,心想这真是一个能干的贤内助,自己初在浙江船上见她时,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凶狠气质,不到半年,竟然逐渐改变。这所宅第极大,每人都住了几间房间,连大威和小乖两头猩猩,在花园里也住得很是舒适。用过晚饭后,承志把刚才所遇与众人说了,大家啧啧称奇,都猜不透这怪屋中所居的是何等样人。

袁承志回房之后,筹划这次到北京来干事的方略。他想:「第一大事是帮助闯王推倒明室,解天下百姓于倒悬;第二大事是狙杀崇祯,为先父报仇。以我武功,混入宫廷刺杀皇帝并非难事,但师父曾说,皇帝一死,权奸当国,建州夷虏必定乘机入关,所以必须等闯王义军进逼京师的时候,才可报此大仇。那么现在首要之事,当在尽量设法摧败朝廷的根本,刺探明室虚实,让闯王进军时能多知敌情。」他方针已定,着枕安睡,把日间所见的怪屋置之脑后。

第二日清晨,众人聚在花厅里吃早饭,庭中积雪盈寸,原来昨晚竟下了半夜大雪,院子里两棵梅花含苞吐艳,清香浮动,在雪中开得越加精神。一名家丁匆匆的进来,对青青道:「小姐,外面有人送礼来。」另一名家丁把礼物捧了进来,原来是一个碎瓷花瓶,一个沈石田绘的小屏风。承志道:「这两件礼物倒古雅,谁送的呀?」礼物中却无名帖,青青封了三两银子,命家丁拿出去赏那送礼来的人,要他问清楚是谁家送的礼,过了一会,家丁回来禀道:「那送礼的人已走掉了,追他不着。」众人都笑那送礼人冒失,白受了他的礼,却不见他情。洪胜海道:「袁相公现在名满天下,这次来京,江湖上多有传闻,总是慕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众人都道必是如此。

中午时分,又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肴来,是北京著名的全聚兴菜馆做的名菜,一问厨师,说是有人付了银子让送来的。众人起了疑心,把酒菜让猫狗一吃,却无异状。下午又陆续的有人送东西来,或是桌椅,或是花木,都是这宅第中十分合用之物。青青只说得一句:「这里有一盏大灯就好啦!」过不了半个时辰,外面就有人送来一盏精致异常的大吊灯。再过片刻,又有人送来许多绸缎丝绒,鞋帽巾帕,连青青用的胭脂宫粉,也都是特选上等的送来。铁罗汉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喝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一个头陀?连我穿的袈裟也送来了?」那衣店伙计被他一抓,吓了一跳,说道:「我不知道啊,今儿一早有人到小店里来,多出银子教赶做的。」宅第之中,个个奇怪不已,纷纷猜测。青青故意道:「这送礼的人要是真知我心思,给我弄一串明珠来就好啦。」隔了片刻,只见一个仆人走出厅去,青青向洪胜海道:「跟着他,瞧他到那里去?」不多时那仆人又回来侍候,洪胜海却直隔了一个多辰方才回来。他刚跨进门,珠宝店里已送了两串大珠子来。青青接了珠子,直向内室,承志和洪胜海都跟了进去。洪胜海道:「那仆人向门外一个老乞丐说了几句话就回进来了,我就跟着那老乞丐。」

青青秀眉一竖,怒道:「那仆人和这乞丐鬼鬼祟祟的,都不是好人,待会叫他们尝尝滋味。」洪胜海道:「姑娘料得不错,那乞丐走过了几条街,就有衙门的一个鹰爪子公差迎上来,两人说了几句话,那乞丐又回来啦。」青青道:「那你就钉着那鹰爪?」洪胜海道:「嗯,那鹰爪却一上衙门,走到一条胡同的一个大院子里,我见四下无人,上屋去偷偷一张。这院子里原来聚了十多名公差,中间一个老头儿,瞎了一集眼睛,大家叫他单老师,好象是他们的头子,我怕他们发觉,就溜回来了。」青青道:「好啊,他们耳目真灵,咱们一到北京,鹰爪子就得了消息,但要动咱们的手,只怕不大容易呢!」袁承志道:「奇就奇在他们干么要送东西来,这不是明着让咱们知道么?京里吃公事饭的,必定精明强干,决不会做傻事,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他命洪胜海把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等人请来,大家谈了一会,却总猜想不透。青青道:「这种不义之财,咱们不要!」当晚她与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人,把送来的东西全部都搬到洪胜海所发现的那个院子里去,屋里的人明明听见声响,却不出来。

第二日青青把传递消息的仆人打发了,却也没难为他。那仆人恭恭敬敬的接了工钱,磕了几个头去了,丝毫没露出不愉的神色。承志等严密戒备,静以待变,那天果然没再有人送东西来。这天晚上又是下了一晚大雪,次日一早,洪胜海满脸惊诧之色,进来禀报:「咱们屋子前面的积雪不知是谁打扫得干干净净,这真奇了。」众人忙问:「这批鹰爪子似乎在暗中在讨好咱们。」青青笑道:「啊,我知道了。」众人忙问:「怎么?」青青笑道:「他们怕咱们在京里做出大事来,他们吃不消,所以先来哄哄咱们,结交个朋友。」沙天广笑道:「说来倒有点像,但我做了这么多年强盗,从来没听见过这种事。」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独眼的捕快名叫独眼神龙单铁生,不过他早已退隐,所以我想他不起。」

再过数日,大家见再无异事,也渐渐把这件事不放在心上,这天正是冬至,众人在大厅上饮酒闲谈,忽然家丁送来了一个大红名帖,写着「晚生单铁生请安」的字样,并有八色礼盘。洪胜海当下拿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回拜,并把礼物都退了回去。第二日一早,家丁又送上单铁生的名帖,承志道:「快请,快请。」家丁道:「这位单爷也真怪,他一早来投个名帖,说给袁相公请安就走了,让他坐,他却不肯进来。」

接连三天,单铁生总是一早就来投送名帖请安。程青竹道:「独眼神龙在北方武林中也不是无名之辈,怎么鬼鬼祟祟的搞这一套,明儿待我找上门去问问他。」胡桂南道:「他这些招数可透着全无恶意,真是邪门。」铁罗汉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他干什么。」众人见他平时傻楞楞的,这时居然有独得之见,都感诧异,齐问:「干什么啊?」铁罗汉道:「他见袁相公生得英俊,武功既高,名气又大,所以想招他做女婿。」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笑,沙天广正喝了一口茶,一下子忍不住,全喷在胡桂南身上。胡桂南一面揩身,一面笑道:「独眼龙的女儿也是独眼龙,袁相公怎么会要?」铁罗汉瞪起了眼道:「你怎么知道?」胡桂南笑道:「那你怎么知道他是有女儿?」众人开了阵玩笑,青青口里不说什么,心中却老大的不乐意,暗想那独眼龙可恶,别真的要招大哥做女婿,这天晚上用白纸画了七八张独眼龙的图,在图上写了「独眼龙单铁生盗」的字样,夜里飞跃入七家豪门大户,每家盗了一些首饰及银两,再给放上一张独眼龙图。

次日清晨,洪胜海在她房门上敲了几声道:「小姐,独眼龙来啦,袁相公陪他在厅上说话。」青青换上男装,走到厅上,果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陪着一个瘦削矮小的老头在喝茶,承志给她引见了。青青见这单铁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纪,须眉皆白,一只左眼炯炯放光,十分精明干练的样子。只听单铁生道:「小老儿这样做,实在是十分冒昧,不过在下有一件大事想恳请袁相公各各位鼎力相助,而小老儿和各位又不相识,只得出此下策,不想招恼了各位,现在小老儿谨此谢过。」说着爬下来磕头,承志连忙扶起。承志正要问他何事相求,青青忽道:「令爱好吧?怎么不跟你同来?」单铁生一楞道:「小老儿光身一人,连老伴也没有,别说子女啦!」青青嫣然一笑,返身入房,把盗来的首饰银两都捧出来还给他,笑道:「在下跟你开了个玩笑,请别见怪,不过不是这样,也请不到你大驾光临。」单铁生心想:「你这玩笑险险害了我的老命。」众人都觉奇怪,正要相询,忽然外面匆匆进来一名捕快,向众人打了一个千,对单铁生道:「单老师,又失了二千两库银。」单铁生倏然变色,站起身来作了一个揖道:「小老儿现在有一件急事要去查勘,待会再来和各位请安。」收了青青交还的物事,随着那捕快急急去了。

到得下午,鹅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青青约了承志,骑马到城外湖中饮酒赏雪。两人没有单独共游已久,这时偷得半日清闲,自是畅快异常。

湖中四周都是芦苇,青青带着食盒,盛了酒菜,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赏玩风景。湖中平时就已寂寥,这时天寒大雪,更是没有游人。承志问起交还了什么东西给单铁生,青青笑着把昨晚的事说了。承志道:「唉,我刚赞你变得乖了,那知仍是这样顽皮。」青青道:「你几时赞过我呀?」承志道:「我心里赞你,你自然不知道。」青青很是高兴,笑道:「谁教他不肯露面,暗中捣鬼?」承志道:「不知他想求咱们什么事?」青青道:「这种人哪,哼,不管他求什么,都别答应他。」两人喝了一会酒,谈到在衢州石梁中夜喝酒赏花的事,青青想起故乡和亡母,不觉凄然欲泣,承志忙跟她说笑话,青青这才排遣愁思。

眼见天色将晚,两人收拾了食盒,上岸回家,走到湖边亭中,只见一个乞丐卧在一张草席上,只穿了一条犊鼻裤,上身完全赤裸。青青道:「可怜,可怜!」拿出一锭银子,放在席上,柔声道:「快去买衣服,别冻坏了。」两人刚走出亭子,只听那乞丐咕哝道:「给我银子干什么?再冷些也冻不死老子,有酒却不请人喝,真是不够朋友。」青青大怒,回头要骂,承志刚才见这乞丐赤裸了身子,在严寒之中毫无战瑟畏冻之态,本已奇怪,听了这几句,忙一拉青青的手,低声道:「这人有点古怪,咱们瞧瞧。」于是转头道:「酒倒还有,只是残酒冷酒,颇为不恭,所以不敢相邀。」那乞丐坐起身子,伸手道:「做叫化的,喝冷酒正合适。」承志从盒中拿出那壸吃剩的酒来,递了过去。那乞丐接了,仰脖子咕咚咕咚的猛喝。承志和青青见他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满脸胡须,两条臂膀上点点斑斑,全是伤疤,他把一壸酒喝干,赞道:「好酒,这是二十年的女儿红陈绍。」青青吃了一惊,心想:「这叫化倒真识货。」笑道:「你本事不错,一喝就知。」那乞丐道:「可惜酒少了,喝得不过瘾。」承志道:「明日我们再携酒来,请阁下一醉如何?」乞丐道:「好呀,你这位相公倒很慷慨,读书人有这样胸襟,实在难得。」承志听他谈吐不俗,更知他不是寻常乞儿,两人一笑转身,走出亭去。

走了数步,青青好奇回头再望,见那乞丐弯了身子,全神贯注的望着左方的什么东西。青青拉拉承志的手道:「他在瞧什么?」承志看了一眼道:「好象是什么虫。」但见那乞丐神态十分紧张,似乎作势要扑上去的样子,两人也走近去看,那乞丐连连挥手,脸色极为严重。两人不再上前,随着乞丐的眼光向雪地里一看,原来是一条小蛇,长仅半尺,但通体金色,在白雪中灿然生光。

只见那条小蛇慢慢在雪地中游走,那乞丐屏息凝气,亦步亦趋的跟着牠。青青忽向十余丈外的一块地方一指,低声道:「你瞧,这东西很古怪。」承志顺着她手指看去,见是雪地中圆圆的好象大水缸口这么一圈,四下都是白雪,但这圈子中间却片雪全无。眼见雪花飘到这圈子中,立即溶化,变成水气,腾腾上升,似乎泥土底下藏着一个火炉一般。那小蛇走到圈边,并不进去,围着圈子绕了几周。那乞丐向承志和青青摇手示意,叫他们不要走近。两人见他煞有介事的样子,也就静静站在一旁观看。这时见那小蛇不再游走,向着圈子中一个大孔不住嘘气,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见嗤的一声响,小蛇猝然退倒,洞里窜出一条大蛇来。青青吓了一跳,失声惊呼,那乞丐怒目横视,如不是他心情紧张已极,只怕早已大声斥骂了。

那大蛇身长丈余,粗如人臂,全身斑烂五色,一颗头作三角形,比人的拳头还大。承志曾听木桑道人讲起在深山中采药时所遇的毒物,凡蛇头作三角形的必奇毒无比,普通大蛇无毒,此蛇如此粗大,却是毒蛇,实在罕见。蛇虫之物冬天必定蛰伏土中,极少出外,这大蛇似乎是被小蛇泪引出来一般,血红的舌头总有半尺来长,一伸一缩,形状极为可怖。小蛇这时绕圈疾走,迅速已极。大蛇身躯比小蛇粗大何逾二三十倍,但不知怎样,见了小蛇似乎颇为忌惮,把身体紧紧盘成一团,昂起蛇头,双目紧紧盯住小蛇,不敢丝毫怠忽。那小蛇越游越快,大蛇的头也越转越疾,青青这时不再害怕,只觉很是有趣,一回头,却见那乞丐手舞足蹈,正在大忙特忙。只见他不住从一只破布袋里摸出一块黄色的东西来,寒入口中乱嚼,嚼了一阵,拿出来捏成一条线,围着那个圈子,慢慢的终于布成了一个黄圈。青青低问:「他干什么呀?」承志道:「大概叫化子要捉蛇。」一言方罢,那小蛇突然跃起,向大蛇头顶扑去,大蛇口中喷出一阵红雾,小蛇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又落在地下游走,大概那红雾极毒,小蛇不敢接近。

承志突然想起了「金蛇秘笈」中记载的一套拳法,这拳法路子有点像武林所传的「八卦游身掌」,但比「八卦游身掌」变化远为繁复。承志当时虽学会了招数,但并不十分在意,这时见到大小两蛇相拒相攻,猛然触机,忽想这拳法和蛇斗极为相似,难道金蛇郎君当时也是观蛇斗而创下这拳法来么?他当下凝神细观,揣摸小蛇的身法,渐渐意与神会,觉得金蛇拳法虽然神妙,还不及小蛇之矫捷滑溜,又见那大蛇把门户守得严密异常,寻思不知小蛇如何攻得进去。「青青见承志出神,心想:「原来他也是孩子气得紧。」这时那乞丐仍是不住乱嚼药物,在第一个黄线圈外又敷了两个圈子,每个圈子各各相距一尺。他布置已毕,脸露笑容,俯身静观两蛇相斗。那小蛇连扑数次,都被大蛇用红雾击退。承志心想:「小蛇数次进攻,身法各各不同,大蛇的红雾却越喷越稀,再斗下去,大蛇必败。」那知那大蛇突然反击,张开大口,露出獠牙向小蛇咬去。小蛇东闪西避,常常间不容发,有时甚至在大蛇口中自左至右的穿过,但大蛇始终伤牠不到。这样子穿了数次,大蛇知道了敌人的招数,伸头向左虚咬一口,待小蛇跃起,忽然间身体暴长,如箭离弦,一口向小蛇尾上咬去。那小蛇在空中竟会打转,弯腰一撞,登时一头把大蛇的左眼撞瞎,承志看得心摇神驰,真觉那是生平未见之奇观,情不自禁,大叫一声:「好呀!」大蛇受创,嗤的一声,钻入了洞中,牠来得快,去得更快,一时之间丈余的身体没得无影无踪。小蛇对着洞口又不住嘘气。

青青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啊哟」一声,拉住承志手臂。承志大惊,知道她贪看蛇斗,站得太近,大蛇喷出来的红雾是剧毒之物,弥散开来,以致中了蛇毒。他想起胡桂南所赠的朱睛冰蟾是极灵的解毒之物,幸好带在身边,忙摸出来放在青青口边。青青对着冰蟾吸了几口气,觉得一阵清凉,沁入心脾,头晕顿止。那乞丐望见了朱睛冰蟾,不眨眼的凝视,满脸艳羡之色。承志接过冰蟾,放入囊中,拉青青退开了数步,心想:「你这捉蛇化子,倒有眼力,知道这是珍物。你天天与毒物为伍,这朱睛冰蟾倒是一件防身至宝呢。」

这时蛇泂中渐渐冒山红雾,想是那大蛇抵受不住小蛇嘘气,又要出斗,果然红雾渐浓,大蛇又是嗤的一声钻了出来。这时大蛇少了一只眼睛,灵活大减,斗不多时,有眼又被小蛇撞瞎。大蛇对准洞口猛窜,那知小蛇正守在洞口,两蛇相对,大蛇一口把子蛇吞进了肚里。这一下承志和青青都大出意料之外,眼见小蛇已经大胜,怎么忽然反而被敌人吞去?只见大蛇翻翻滚滚,似乎十分痛楚模样,突然一个翻身,小蛇咬破大蛇肚子,钻了出来。青青叹道:「唉,这个小家伙真是又凶又狡猾。」那小蛇昂起身子,笔直竖起,只有尾巴短短一截着地,不住吸气,弥散在地面上的红色毒雾都被牠吸进了肚里。牠绕着死去了的大蛇游行一周,咬住大蛇的舌头,把牠拖进洞中。牠身体极小,但拖动这条大蛇居然毫不费力,若无其事,一身神力不知从何而来,承志和青青都看得惊讶异常。小蛇不久又从洞里出来,蜿蜒向外,那乞丐神色登时严重。

小蛇游到黄圈旁边,突然翻了个筋斗,退进圈心。青青道:「这些黄色的东西是什么?」承志道:「总是雄黄之类克蛇虫的药材。」只见小蛇疾兜圈子,忽然身子一昂,尾部用力,跃了起来,从空中穿过了黄线,落在第二圈内。乞丐神色有点紧张,小蛇又是急速游走,一弹之下,又跃过了一层圈子。乞丐口中喃喃念着咒语,忽地倒立,双手撑地,两脚朝天,小蛇在圈中游走,乞丐跟着牠用手走路。青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不久见乞丐全身淌汗,汗水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之中,不觉收了笑容,呆呆怔住。她想这小小一条蛇儿,何苦跟牠费那么大的劲。承志低声道:「这乞丐武功极高,至少和沙天广、程青竹他们不相上下。」青青道:「我看他的身法手劲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承志道:「你瞧他胸腹不动,毫不呼吸,竟支持了这么久。」青青道:「我知道啦,他怕蛇的毒气,所以不敢喘气。」

这时人与蛇都越走越快,小蛇突然跃起,向圈外窜出,乞丐刚巧赶上,迎头一口气吹过去,小蛇拍的一声,落在地下,继续游走。这样窜了三次,都被乞丐吹回,那小蛇狡猾异常,忽然不住改变方向,有时向左,有时向右,这样一来,乞丐就跟牠不上,那小蛇东边一窜,西边一闯,终于找到空隙,跃出圈子,承志和青青不禁失声惊呼。

乞丐见小蛇跃出黄圈,立即翻身直立,说也奇怪,那小蛇并乘机逃走,反而昂首对着乞丐,蓄势进攻。这一来攻守易位,乞丐神态慌张,想逃不能,想攻不得。承志手中扣住三粒围棋子,只待乞丐遇险,立即杀蛇救人。小蛇窜了数次,都被你丐避开,承志见他危急,正想施放暗器,乞丐忽然想到了主意,等小蛇再窜上来时,伸出左手大姆指在牠面前一晃,小蛇快逾闪电,一口咬住姆指,乞丐右手食中两指,突然伸出,也已钳住小蛇的头颈。他两指用力,小蛇只得松口。他忙从破布囊里取出一个铁管来,把小蛇放入,用铁塞塞牢,随手把铁管在地上一丢,转头对承志道:「快拿冰蟾来救我性命。」

青青见他如此无礼,心头有气,喝道:「干么要拿冰蟾给你?」承志见他一身武功,心中爱惜,又见他左手手掌已成黑色,肿得大了几乎一倍,而黑色还在向上蔓延,这小蛇竟如此剧毒,不禁心惊,于是取出朱睛冰蟾来递给了他。乞丐大喜,忙把冰蟾之口对准被蛇咬伤的姆指,不到片刻,伤口中黑血泊泊的流下来,都淌在雪上,有如泼墨一般,他掌上黑气渐退,肿胀已消,再过一阵,黑血变为红血,乞丐哈哈大笑,在裤上撕块破布扎在伤口,把冰蟾放入了自己布囊之中。

青青伸出手道:「把冰蟾还我们。」乞丐眉毛竖起,满脸凶相,喝道:「什么冰蟾?」青青向他身后一指,惊叫起来:「啊,那边又有一条小蛇!」乞丐吃了一惊,回头去看,青青一俯身拾起丢在地下的铁管,对准乞丐的背部,喝道:「我拔塞子的啦。」乞丐知道中计,这塞子一拔开,小蛇必定猛窜出来咬他背部,自己上身赤裸,如被咬中要害,踪使身有冰蟾,也未必救治得了,只得哈哈大笑,从布囊里摸出冰蟾还给承志,笑道:「我是跟你们开玩笑的,你这位姑娘真聪明。」青青等承志接过冰蟾,才把那小铁管还给了他。承志本来颇想和那乞丐结交,但见他非但不谢救命之恩,反而觊觎自己的至宝,人品十分卑下,拱拱手说了声:「后会有期。」就和青青两人携手走了。那乞丐眼露凶光,喝道:「喂,你们两个慢走!」青青怒道:「干什么?」乞丐道:「把冰蟾留下,就放你们走路。你知道老子是好惹的么?」青青从未见过这样蛮不讲理的人,正想反唇相稽,承志抢着道:「阁下是谁?」那乞丐目光炯炯,双手一伸一缩,作势要向承志扑去。承志心想:「这恶丐自讨苦吃。」

那乞丐正要出击,突听远处兵刃叮当相交,几个人呼斥奔逐,踏雪而来,只见奔逃的是两个红衣童子,肩头都负着一大包东西,边逃边打,后面追赶的是四五名公差,为首一人正是独眼神龙单铁生。他手使一杆铁尺,敲打截戮,居然都是上乘的点穴功夫,这件公门中差役所用的寻常武器,在高手手里,竟也发生了极大威力。那两个红衣童子招架不住,直向乞丐奔来,高声叫道:「齐师叔,齐师叔!」一面把肩头的东西拋了过来。那乞丐双手各接一包,放在雪地之上。他见红衣童子拋去重物之后身手登时便捷异常,与单铁生打得难解难分,其余几名公差武功却都平平,心中记着冰蟾至宝,扑向承志,双手去抓他肩头。承志不愿无故炫露武功,回头就跑,躲到了单铁生身后。单铁生初见承志'青青和那姓齐的乞丐站在一起,本自一怔,忽见乞丐与承志为敌,精神大振,左掌夹着铁尺,连连进袭,只听见「啊」的一声,一名童子「肩贞穴」上被铁尺点到,另一个童子一惊,单铁生乘势一脚,把他踢了出去。那乞丐斗然站住,粗声粗气的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单老师!」单铁生道:「阁下尊姓大名?我斗胆求您赏咱们一口饭吃。」那乞丐道:「我这叫化子有什么名字。」他俯身解开那童子被点中的穴道。这时两名公差已把地下的包裹检起,那乞丐忽然呼哨一声,两个红衣童子抢上去一掌一个,把两名公差打倒,抢了包裹就走。

单铁生提起铁尺,发足追去,喝道:「大胆小贼,还不给我放下。」两名红衣童子毫不理会,一味狂奔,眼见单铁生已赶到身后,一尺向后面那童子的背心点来,突然风声响处,那乞丐斜刺里跃到,夹手就来夺他铁尺。单铁生虽只独眼,武功却有独得之秘,铁尺倒竖,以另一端向敌人腕关节上砸去。那乞丐手腕一沉,左掌呼的一声,反击对方背心。单铁生左臂一格,想试试敌人功力,那知乞丐猝然收招,反身一个筋斗,跃出丈余,随着那两个红衣童子去了。

单铁生见他身手如此矫捷,不觉吃了一惊,心想已方虽然人众,但除自己外都是庸手,袁相公和那姑娘又无相助之意,自己孤身追去,势所不敌,只得住足不追,向袁承志长揖到地,连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袁承志和青青都愕然不解,问道:「单头儿不必客气,那乞丐是什么门道?」单铁生道:「请两位到亭中宽坐,小人慢慢禀告。」三人在亭中坐定,单铁生才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自上个月起,户部大库中接连三次失盗,被劫去了数千两库银。银子虽然不多,但户部库银是皇家之物,天子脚底下干出这样大事来,当时九城震动,不知怎样皇帝消息也真灵通,过不了两天就知道了,把户部霍尚书和九门提督周大将军狠狠的训了一顿。皇帝言道,一个月内如不破案,户部和提督衙门上下大小官员一律革职严办。北京的公差们被上司追迫得叫苦连天,连公差的家属们都被收了监,苦苦哀求,把久已退休的独眼神龙单铁生请了出来。单铁生在大库中前前后后的查勘了一通,知道盗银子的必非寻常盗贼,而是武林中的高手。他虽已退隐家居,但对京城中武林人士仍旧人头极熟,一打听,知道新近来京的高手只有袁承志等一批人。

青青听到这里,「呸」了一声:「啊,原来你是疑心咱们啦!」单铁生道:「小人该死。小人当时确是这样想,向朋友们仔细一问,知道袁相公在金陵义救铁背金鳌焦公礼,在山东结交沙天广'程青竹,被江湖群豪推为七省盟主,真是大大的英雄豪杰。」青青听单铁生这样赞捧承志,不由得心花怒放,脸色顿和。单铁生又道:「小人当时想,嗯,是袁相公要咱们好看来着。我们哥儿们一琢磨,这样一位大英雄来了京城,我们竟没来迎接,实在难怪袁相公生气,咳,谁教小人瞎了眼珠呢。」青青向他只白多黑少的独眼望了一望,不由得噗哧一笑。单铁生接着道:「所以我们连忙补过,天天到府上来请安谢罪。」

青青笑道:「你不说,谁知道你的心眼儿啊!」单铁生道:「可是这件事又怎么能说?我们只盼袁相公息了怒,把拿去的库银还了我们,救救京城里数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那知袁相公把我们送去的东西都退了回来,还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号,大撒名帖,把小人惩戒了一番。」青青只当没听见,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单铁生又道:「我们大家就犯了愁,心想软的不成,只好来硬的。小人今日埋伏在库里,只等袁相公再派人来,就跟他拼命,那知来的却是这两个红衣童子。我们一直跟这两个小鬼打到这里,又遇见这怪叫化。袁相公,总得请你指点一条明路。」说着跪了下去,连连磕头。

袁承志连忙扶起,他心中寻思:「那乞丐和红衣童子虽然似乎不是善类,但他们既与官府为难,我又何必相助这种臜脏公差?」当下把他和青青如何见到怪叫化,如何看他捉蛇'那乞丐如何想抢他冰蟾的事说了。单铁生求他帮同拿访,袁承志笑道:「拿贼是公差们干的事,兄弟虽然不成器,还不致做这种事。」单铁生听他语气,不敢再说,只得相揖而别,和众公差怏怏的走了。

归途中青青大骂那乞丐无礼,说下次撞见他必定要叫他吃点苦头。正走之间,只见迎面锦衣卫衙门的兵丁押着一大群犯人,这些犯人有的是满头白发的老人,有的却是还在母亲怀抱之中的婴儿,大都是老弱妇孺。兵丁们似狠似虎的吆喝斥骂,一名犯妇道:「总爷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门饭,咱们又没犯什么事,只不过京城里出了飞贼,累得大家这样惨。」一个兵士在她胸前摸了一把,笑道:「不是这飞贼,咱们会有缘份见面么?」承志和青青听得十分恼怒,知道这些犯人都是京城捕快们的家属了,捕快们平时残害良民,这时受些追比也冤不了他们,但这些无辜妇孺横遭累害,心中倒有点不忍,又走一阵,一群捕快用铁链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经过,口里大叫:「捉到飞贼啦,捉到飞贼啦!」许多百姓在街旁瞧着,个个摇头叹息。承志和青青挤近去一看,所谓飞贼,原来都是些蓬首垢面的穷人,想是捕快为了塞责,用来顶替飞贼。承志和青青看得心大怒。

两人回到寓所,洪胜海正在屋外探头探脑,见了两人,大喜道:「好啦,回来啦!」承志忙道:「怎么?」洪胜海道:「程老夫子被人打伤了,专等相公回来施救。」承志吃了一惊,心想程青竹一身绝顶武功,怎么会被人打伤?忙随洪胜海走到程青竹房中,只见他躺在床上,脸上灰扑扑的一层黑气。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都坐在床边,个个忧形于色。大家见到承志,在满脸愁容之中透出了一些喜色来。承志见程青竹双目紧闭,呼吸细微,心中也自惶急,忙问:「程老夫子伤在那里?」沙天广把程青竹轻轻扶起,解开上衣,承志不觉大吃一惊,原来他右肩整个肩膀完全已成为黑色,好象用浓墨涂过一般,黑气向上蔓延,盖满了整张脸孔,直到发心,向下延到腰间,肩头黑色最浓之处,有五个爪痕深深入肉里。承志问道:「这是什么毒物伤的?」沙天广道:「程老夫子勉强支持回来,已经说不出话了,也不知是中了什么毒气。」承志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先取出冰蟾,把他的口子凑在伤口上,那冰蟾虽是死物,却能吸收毒气,只见牠一个通体雪白的身子渐渐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南道:「把牠在烧酒里一浸,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烧酒来,把冰蟾放入酒中,果然缕缕黑水从蟾口中吐出,一碗烧酒变得黑汁相似,冰蟾却又纯净雪白。这样吸毒浸毒,浸了十多碗烧酒,程青竹身上黑气已经退尽,承志又给他推宫过血,按摩穴道。众人见他脸上逐渐红润,方才放心。

程青竹安睡了一晚,承志次日去看他时,他已能坐起身来道谢。承志摇手命他不要说话,教了他调气净毒之法,再请一位高手大夫开了几帖解毒清血的药吃了。调养到第四日上,程青竹已经大好,才把他中毒的经过说了出来。

他道:「那天傍晚,我从禁宫门前经过,忽听人声喧哗,似乎有人吵骂打架。我走近去一看,只见地下泼了一大滩豆花,一个大汉抓住一个小个子正在一拳一拳的用力殴打。我一问旁人,才知那小个子是卖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个大汉,弄脏了他的衣服。我见那小个子可怜,上前相劝,那知那大汉却不可理喻,一定要小个子赔钱,我一问不过是一两银子,就伸手到袋里去拿钱,心想代他出了这两银子算啦,唉,那知我一时好事,竟中了奸人的陷阱圈套。我右手刚伸入袋里,他们两个人突然一人一边,拉住了我的手臂……」青青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程青竹道:「我立时知道不妙,双膀一沉,想甩脱这两人再问情由,那知右肩斗然奇痛入骨,这一下迅速之极,我事先丝毫没有防到,当下奋起全力,反手用擒拿法扣住大汉的脉门,举起他身子,往小个子的头顶砸去,同时自己猛力往前直窜,回过身来,才看清楚在背后偷袭我的是一个黑衣老乞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丑恶可怖的女人,她满脸都是凹凹凸凸的伤疤,双眼上翻,吓吓冷笑,举起十只尖利的爪子,又向我猛扑过来。」

程青竹说到这里,也有余悸,脸上不禁露出恐怖的神色,不但青青呀的一声惊叫,连沙天广、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声。程青竹道:「那时我又惊又怒,退后一步,要运掌力反击,那知右臂竟自动弹不得,完全不听使唤,这老乞婆磔磔怪笑,直逼过来,我急中生智,俯身用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脸上倒了过去。她双手在自己脸上乱抹,我乘机发了两枝青竹镖,打中了她的胸前,总也教她受个好的。这时我再也支持不住,回头往家里狂奔,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沙天广道:「这老乞婆和你过去有梁子么?」程青竹道:「我从来没见过她,而且咱们青竹帮和江南江北的丐素来是河水不犯井水。」青青道:「难道她是看错了人?」程青竹道:「照说应该不会。她第一次伤了我之后,我回过头来,她看清楚了我的面貌,却仍旧再下毒手。」胡桂南道:「她爪子上不知道喂了什么毒药,怎么毒性这样厉害?」沙天广道:「她手爪上一定戴了钢套子,否则这样厉害的毒药,她自己怎样受得了?」众人议论纷纷,猜不透那乞婆的来路,程青竹更是气愤,不住口的叫骂,沙天广道:「程兄你在家休养,我们去跟你探访,有了消息之后,包你出这口恶气。」当下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洪胜海等人在北京城里四下寻访那老乞婆的踪迹,一连三天,犹如石沉大海,那里有半点这恶乞婆的影踪。

这天早晨,北京捕头独眼龙单铁生又来拜访,承志不想见他,由沙天广代为接待。单铁生忧容满脸,说起户部库银又失了三千两,不知如何是好,沙天广唯唯否否,后来随口谈起那个老乞婆的事,单铁生却留上了心。第二天一早,他兴忽忽的跑来对沙天广道:「沙爷,那老乞婆的行踪,兄弟已访到了一点端倪,最好请袁相公一起出来,大家商酌。」沙天广进去说了,青青道:「哼,他是卖好,还是要挟?」承志道:「两者都是,我就去见见他。」众人一齐出来,单铁生道:「兄弟听说那乞婆中了程爷的青竹镖,心想她必定要用大批地骨皮、川乌颜、蛇藏子、鲮鱼甲这几味药解伤,所以兄弟马上派人在各大药材店守着,有人来买这些药,就悄悄跟去,果然得到了线索。这件事实在古怪!」程青竹道:「什么古怪?」单铁生道:「她藏身的地方你道是那里?原来是诚王的别墅!诚王是当今皇上的兄弟,宗室贵胄,怎么会与这种江湖人物打交道?所以兄弟也不敢确定。」众人一听,都大为惊诧。承志道:「你带我们到这别墅外面瞧瞧再说。」单铁生道:「好。」领着众人向郊外走去。

出城七八里路,远远望见一列黑色围墙,单铁生道:「那就是了。」承志疑心大起,暗想:「这明明是那两红衣童子盗了库银进去的所在,莫非单铁生查到了大盗落脚的地方,故意引咱们来做帮帮手?要真是王府别墅,那有起造得如此古怪的?」于是一拉程青竹的手,落后了数步,低声道:「待会如见到乞婆,你且莫发怒,一切瞧我眼色行事。」程青竹神色不定,并不答应,忽道:「袁相公,我…我,身上很不舒服,要想回去休息。」承志大为奇怪,心想:「他是青竹帮的帮主,在北方武林中也是成名人,怎么会临阵退缩,畏惧起来?」当下也不说什么,命洪胜海陪他先行回去,寻思这几日来尽遇到诡秘怪异的事,倒要小心在意。

这时沙天广等也都想起了承志日前所说的无门大宅,问单铁生道:「这座别墅没有门,不知人怎样进去?」单铁生道:「总是另有秘门吧。因为是王爷的别爷,旁人也不敢多问。」承志打定了主意静以待变,不出主意,且看单铁生怎样,仰起了头,赏玩天上变幻不定的白云。忽然间鸡声阁阁大叫,两只壮硕异常的大雄鸡振翅从围墙中飞了出来,两名蓝衫童子跟着跃出,身手十分便捷,数扑之下,便将公鸡捉住,向承志等望了几眼,又跃入围墙。青青道:「这样大的公鸡倒也少见,每只怕有八九斤吧?」沙天广道:「嗯,那两个童儿武功也很有根底,这地方真有点儿邪门……」他话未说完,突然轧轧声响,围墙上露出一个洞门,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人服饰古怪之极,身上天蓝色的锦缎皮袍光鲜异常,但袍上故意用杂色绸缎打了许多补钉,就如戏台上叫化子穿的新做百衲衣一般,待得走近,承志、青青、和单铁生都吃了一惊,原来就是那日在雪地捉蛇的乞丐。

这人怪眼一翻,向承志道:「日前相公赐我美酒,今日难得大驾光临,请到里面,待我作个东道如何?」承志道:「好极,好极,只是骚扰不当!」那人也不答话,左手一伸,肃客入内。承志当先进去,见那围墙是用厚厚的青石砌成,铁门厚达数寸,外面漆得与围墙同色,造得严密无缝,所以就如没门一般。众人每走进一层围墙,铁门就在身后悄无声息的关上,走入红色围墙后,那人把众人请到花厅坐下,轻轻拍了几下手掌,家丁们端出菜肴,筛上酒来。众人见菜肴很是丰盛,但煮的是什么东西,却莫名奇妙,似乎都是蛇虫蝎子之类,大红大绿,色彩鲜明,那里敢下箸去。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请,请!」伸筷从碗中挟起一条东西,只见红头黑身,赫然是一条蜈蚣。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2 23: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回 虎虎施毒掌 盈盈出铁手

 

众人无不大惊,那人仰头张口,把一条大蜈蚣津津有味的吃了下去。青青一阵恶心,险险呕了出来,忙掉头不看,这一来,承志等人那里还敢动筷。那人见把众人吓倒,逸兴横飞,得意之极,向单铁生道:「你是衙门的鹰爪孙,想是要库银来着,哼,你知道我是谁?」单铁生道:「恕小人眼掘面生,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人哈哈大笑,喝一口酒,又吃了一条不知什么虫,笑道:「在下姓齐名云璈,我是无名小卒,老兄那里会知道?」单铁生大吃一惊,站起来道:「阁下是锦衣毒丐,在下久闻大名。」承志从来没听见过锦衣毒丐的名字,但见单铁生如此震惊,想来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然而日前见他斗蛇,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了不起,何必如此怕他?又听单铁生道:「贵教向在两广云贵行道,所以无绿拜见。」齐云璈道:「是啊,我们到京师来也不过几个月。」单铁生道:「在下久已不吃公门饭,这次齐英雄等来到京城,弟兄们知道礼貌不周,得罪了英雄豪杰,所以要在下出来陪礼。」说着连连作揖。

齐云璈自顾饮酒吃菜,并不回礼。青青心想:「公门捕快欺压百姓时向来如狼似虎,见了硬手,却如此低声下气,且看这事如何了结。」单铁生又道:「弟兄们胡涂得紧,得罪了齐英雄还一直不知道。现在只要齐英雄吩咐下来,我们做得到的,无有不遵。」齐云璈道:「到今天为止,我们一共拿了库银九千五百两,这数目实在太小太小,大概拿足十万两,也可以罢手啦!」单铁生道:「户部霍大人和九门提督周大将军知道之后,一定会向诚王爷请安陪罪。咱们做下人的,只好请老哥赏口饭吃!」齐云璈怪眼一翻道:「你既然知道银子是在诚王别墅里,难道还想活着走出这所屋子吗?」此言一出,室中空气登时紧张,青青正想反唇相稽,突然听见庭中传来一阵尖锐异常的哨子声。这声音惨厉难听之极,各人都不觉打个寒噤,毫毛直竖,青青不由自主的握住承志的手,惊道:「那是什么?」

齐云璈急速站起,叫道:「教主升座。大家去听凭发落,瞧各人的造化吧。」单铁生惊道:「贵教主也到了北京?」齐云璈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径自入内。单铁生道:「情势紧逼,咱们快走!要是五毒教教主真的到了,咱们死了骨头也剩不下一根。」承志还想看个仔细,但觉青青的手微微发抖,周围确是阴森森的十分可怖,说道:「好,咱们先退出去再说。」众人刚要转身,室中突然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砰的一声,背后一块不知是铁板还是大石,落了下来。

众人吃了一惊,又听见一阵惨厉的怪响,似是恶鸟齐呜,又如毒虫合啼,众人虽然个个身负绝艺,但到此境地,也都不禁惴惴,突然间眼前一亮,对面射来一道耀眼异常的光芒。白光中两名黑衣童子走了进来,微微躬身,说道:「教主宣召上殿!」承志心想,不知那是什么怪物,上殿去看个究竟再说,当下挽了青青的手,跟着黑衣童子首先走了出去,众人在后跟随。

走过一条极长的甬道,转弯抹角转了不少圈子,来到一座殿堂。只见殿上居中设了一张大椅,椅上披了朱红色的锦披,两旁各站着四个童子,黑衣童子把众人领到后,就去分站两旁,每一边是分穿红、黄、蓝、黑五色锦衣的五名童子。承志见穿红衣的就是日前盗库银与单铁生相斗的那两个童子,这时他们凝神垂首,见众人到来毫不理会。只听见殿后钟声堂堂(堂左首旁应有口字),高高矮矮,男男女女,走出一群人来,分站椅子两旁,每边八人,一共是十六个人。锦衣毒丐站在左首第五,右首第二人钩鼻深目,脸如死灰,赫然是一个相貌凶恶的老乞婆,承志心想:「这必是伤害程老夫子的乞婆了。」他低声问单铁生道:「他们在捣什么鬼?」单铁生脸色苍白,声音发颤,低声道:「那是云南五毒教啊,这一回咱们是死定了。」袁承志道:「五毒教是什么东西?」单铁生急道:「啊呀,袁相公,五毒教是杀人不眨眼的邪教,教主是何铁手,你不知道么?」承志摇摇头,单铁生道:「乘他们教主还没出来,咱们快想法子逃吧。」承志道:「瞧一下再说!」

单铁生似乎怕极,决定单独逃走,突然拱手叫道:「在下失陪了!」话未说完,已拔起身子向墙头窜去,左首第二人的高个子突然身形一晃,追了过去,双足一跃,伸手抓住单铁生左踝。单铁生也是一身好武艺,虽危不乱,身子一弓,右掌往他头上直劈下来。那高个子举手一挡,拍的一声,两人都震下地来。高个子冷笑一声,回班站好。单铁生只觉左脚和右掌如为兵刃所伤,剧痛刺心,举手一看,掌上五个小孔中不住流出黑血,不由得大惊失色,再提左脚看时,也有五个小孔,心里一吓,倒在地下。原来那高个子十个手指都戴了装有尖刺的指环,刺上喂着极厉害的毒药。承志上前把单铁生拉起,只见十个童子各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古怪哨子吹了几下,二十多个人一齐伏在地下,殿后缓步走出两个美女来。承志等本来想:教主的手下人都是如此奇形怪状的凶人,教主本人更当是凶恶无伦了,突然见到这两个妙龄少女,不觉大感意外。这两名少女往椅旁一站,叫道:「教主升殿!」

突然间风送异香,殿后走出一个穿粉红色纱衣的女郎来。这女郎凤眼含春,长眉入须,嘴角含着笑意,大约二十二三岁年纪,竟然十分美貌。她赤着双足,每个足踝与手臂上各套着两个黄金圆环,走路时双环相击,铮铮有声,皮肤白腻异常,远远望去,脂光如玉,头上长发垂肩,也用一个金环束住。她走到椅中坐下,后面又有两个少女跟着走出来,捧着毛巾羽扇之物。那女子一笑道:「啊哟,有这么许多客人,快拿椅子来,请坐!」众童子赶入内堂,搬出几张椅子来给承志等坐下。这时承志等心中疑云重重:难道单铁生畏之如虎狠、避之如蛇蝎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竟是这个青年女子么?

那女子娇娇滴滴的道:「请教尊客贵姓?」承志道:「在下姓袁,这几位都是在下的朋友。不敢请问姑娘高姓?」那女子道:「我姓何。」承志心中一震,暗想:「那么她真的是什么五毒教主了。」那女子又道:「阁下是来要库银的么?」承志道:「不是。这位单朋友是吃公门饭的,我们却平民百姓,和这位单朋友也是初交。官家的事么,我们不敢过问。」那女子道:「好啊,那么你们到这里干什么来着?」承志道:「我有一位姓程的朋友,不知什么地方开罪了贵教的好朋友,受了重伤,所以在下过来问一下,要是有什么误会,大家说开了也就没事啦。」那女子笑道:「啊,原来是程青竹程老夫子的朋友,那又不同啦。我还道袁相公是鹰爪一帮呢,来啊,献茶!」众童子搬出茶几,献上茶来。众人见那茶绿幽幽的不知是什么东西,虽然清香扑鼻,却不敢喝。

那女子道:「听齐师兄说,袁相公很是慷慨好客,又有冰蟾玉宝,我本来想决不至于是鹰爪一流。」承志想她如是教主,怎么又称座下弟子为师兄,真是弄他们不懂,当下含糊答应。那女子道:「袁相公冰蟾的妙用,可能让我一开眼界么?」袁承志心想冰蟾如交在她手里,只怕她撒赖不还,当下取出冰蟾在单铁生的伤口上吸毒,五毒教人众见单铁生伤口上黑血立时去尽,都是脸现欣羡之色。那女子好胜心起,说道:「真是剧毒之物,只怕这冰蟾也治不了。」承志心想:「她的教叫五毒教,我这冰蟾克制毒物,正是他们大忌,还是谦仰些为是。」于是说道:「那当然啦,天下厉害的毒物很多,这小小冰蟾有什么用?」青青却不服气了,插口道:「那也不见得。」那女子听了承志的话本很高兴,听青青插口,「哼」了一声道:「取五圣来!」五名童子入内,捧了五只铁盒出来,另外五名童子却捧了一只圆抬面般大小的沙盘,放在殿中。

十名童子围着沙盘站定,红衣童子捧着红盒,黄衣童子捧着黄盒,五色锦衣的童子各奉与衣同色的盒子。承志心想:「这些人行动颇有妖气。但瞧他们这样排列,按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倒也不是胡乱唬人的。」又见中座椅旁左首第二个夷族打扮的壮汉走到沙盘之旁,从怀里取出一面小小的青旗,轻轻一挥,五名童子打开盒子。青青不禁失声惊呼,只见盒中各各跳出一样毒物来。那五样?青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那夷人青旗又是一挥,十名童子齐齐退开,众弟子中又走出四个人来,分据沙盘四周,有的口中喃喃念咒,有的披散头发,有的倒竖行走,似乎各自在行法。承志寻思:「如果动武,我们也不见得会输,但这样阴阳怪气的施行妖法,这个我可一窍不通,莫要着了他们道儿。」再看盘中,那青蛇大约长近尺许,未见有何特异,其余四种毒物,却都比平常所见的要长大得多。

五种毒物在盘中游走一阵之后,各自屈身蓄势,似是互相要争斗吞噬。毒蜘蛛不住吐丝,在沙盘一角结起网来。蝎子沉不住气,向网上一冲,弄断了许多蛛丝,随即退开。蜘蛛瞪眼向蝎子望了几眼,又吐丝结网,网未布妥,蝎子又是一冲。这样结网冲网,几次之后,蝎子身上已黏满蛛丝,行动大为迟缓,有几只足被蛛丝缠在一起,无法挣脱。蜘蛛乘机反攻,大吐柔丝,在蝎子身旁厚厚的结了几层网,悄悄走到蝎子身前,伸足撩拨。蝎子突然翻过毒尾,拍的一声击打,蜘蛛快逾闪电,早已退开。这样挑逗了几次,蝎子怒火大炽,一击不中,向前猛追去,不提防正堕入蜘蛛布置的陷阱之中。蝎子在网中拼命挣扎,眼见蜘网已给牠弄破了一个大洞,蜘蛛连忙又吐出数十条丝来,牢牢将牠缚住,蝎子渐渐无力挣扎。蜘蛛大喜,扑上去大嚼,蝎子痛得吱吱乱叫。蜘蛛正在享受美味,突然一阵蟾沙喷到,毒蟾蜍破阵直入,长舌一翻,把蝎子从蜘网中卷了出来,一口吞入了肚里。蜘蛛大怒,向蟾蜍冲去,蟾蜍待牠奔到临近,长舌翻了出来要待卷牠,蜘蛛一张口往牠舌头上咬去。蟾蜍知道厉害,长舌倏的缩回,只见那蜘蛛慢慢爬到蟾蜍左边,吐出一条粗丝,黏在盘上,忽地跃起,牵着那根丝,从空中飞了过去,飞过蟾蜍上空时在牠背上狠狠咬了一口。青青叹道:「这小东西竟然也会用智。」蟾蜍急急转身,蜘蛛早已飞过,片刻之间,蟾除身上蛛毒发作,仰面朝天,露出了一个大白肚子,死在地下。

那毒蛛扑上身去,张口咬嚼。这边那青蛇正被蜈蚣赶得绕盘急逃,正自又惊又怒,游过蟾蜍身边时,忽地一昂道,一口把毒蛛蛛吞入肚内,又是一口,咬住蟾蜍。那蜈蚣知道如被青蛇再将那已吃了蝎子的蟾蜍吞入,那是连吃三毒,加上牠自己一共四毒,那就万万不是牠的敌手了,连忙抢上,口中一对毒钳牢牢钳住蟾蜍,双方用力拉扯。拉了一阵,青蛇力渐不敌,被蜈蚣一路扯过去,眼见蜈蚣已把半只蟾蜍吃在腹内,青蛇要想撇下蟾除逃生,那知牠口内全部都是倒牙,钩子向内,一咬住食物,只能向内吞进,无论如何吐不出来,想逃不得,一时狠狈万分。

这时沙盘周围的五弟子见胜负已分,都停了行法,各归原位,不一刻,蜈蚣将蟾蜍和青蛇都吃进了肚里,在沙盘中游行一周,昂然自得。承志等见这条蜈蚣长约八九寸,吃了这许多东西只肚腹微微隆起,行动毫不迟缓,都觉奇怪,承志对青青道:「这家伙饭量倒不错。」五毒教教主何铁手插口道:「牠吃了四毒,已成大圣,法力激增,再吃几条蛇也吃得下。」她见承志脸上有不信之色,对蓝衣童子道:「取些青儿来。」那童子入内捉了七条青蛇来放在盘内。那蜈蚣吱吱的轻叫数声,扑上去要咬,七条青蛇联成一圈,七个头向外抵御外敌,身子却叠在一起,蜈蚣一时倒攻不进去。这样来回攻了几次,终于一条青蛇被蜈蚣钳住头颈扯了出来,群蛇一齐悲鸣。蜈蚣把青蛇咬死后,不即吞食,又向蛇群攻击。

锦衣毒丐齐云璈忽从班中走出来,屈下一膝在何铁手面前一跪道:「教主,金儿动个不休,不放出来只怕不妥。」何铁手秀眉一皱道:「牠就爱多事,好吧!」齐云璈从怀里取出铁管,拔开塞子,把日前在雪地里捉来的金蛇放了出来。金蛇一出铁管,威风大震,忽地跃起,挡在群蛇面前。蜈蚣立即后退。群蛇见来了救星,缩成一团。金蛇身躯虽小,却是灵活异常,承志和青青见过牠的本领,知道那蜈蚣远非牠敌手,果然斗不多时,蜈蚣被牠一口咬死。群蛇围住了牠,身子不住向牠挨擦,似乎谢牠救命之恩。

承志笑道:「想不到虫豸之中也有侠士!」青青斗然想起了一件事,在承志耳旁低声道:「我要这条金蛇!」承志道:「孩子话,人家怎么肯给你?」青青低语道:「你记得么?我爹爹外号叫什么?」承志心中一凛道:「难道金蛇郎君当真与这金蛇有什么牵连?」那老乞婆本来一直不瞬眼的望着青青,这时突然从班中跳了出来,伸出双手要抓她肩头,喝道:「金蛇郎君是你什么人?」说也奇怪,她的相貌奇丑,声音却是莺莺呖呖,娇媚动人。

青青吃了一惊,跳开一步,喝道:「你要干什么?」斗然间衣襟带风,教主何铁手身旁两人一跃而前,站在老乞婆两侧,同声叫道:「那姓夏的小子在那里?」袁承志见这两人一跃而前,站在老乞婆两侧,同声叫道:「那姓夏的小子在那里?」袁承志见这两人身形一晃,已倏然上前半丈,武功极高,实非庸手,更起了戒惧之心,仔细打量,见这两人一个又高又瘦,另一个中等身材,面容黝黑,似乎是普通乡下人,都是五十岁左右的年纪。

青青从前因身世不明,当引以为耻,但自听母亲说了生她的经过之后,心里对自己生父佩服得了不得,当下昂头说道:「金蛇郎君是我父亲,你们问他干么?」老乞婆哈哈一声长笑,令人不寒而栗,叫道:「他居然还没死,还留下了你这孽种!」那瘦长子喝道:「他在那里?」青青下巴一扬道:「我为什么要对你们说?」老乞婆双眉竖起,两手猛向青青上抓来,这一下发难事起仓卒,青青不及躲避,眼见老乞婆套着明晃晃钢套的尖尖十指要触到青青雪白粉嫩的脸颊,承志右手长袖向下一挥,扑的一声击在老乞婆双臂中间,他乘势一卷一送,老乞婆身不由主,向后翻了一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在地下。这一来,五毒教众人相顾骇然,老乞婆何红药是教中的高手,辈份比现任教主还高一辈,怎么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年一出手,就如此轻易的将她打了一个筋斗?瘦长子潘秀达和那个乡下人般的程其斯是五毒教的左右护法,两人相顾一点头,潘秀达道:「我来领教。」双掌一摆,缓步上前。沙天广道:「袁相公,我接他的。」承志志知道沙天广不是他的对手,但不便阻拦,道:「沙兄,用扇子,他手指上有尖环,这也算是兵器!」沙天广展开阴阳扇,当下与潘秀达斗在一起,这边哑巴与程其斯两人默不作声的脚打足踢,也早已打得十分火炽,片刻之间,五毒教众人一拥而上,胡桂南、铁罗汉、青青各自拔出兵刃接战。老乞婆何红药势如疯虎,直往青青身边奔来。

承志知她心中含有极大怨毒,虽不明原因,但想必与金蛇郎君有关,她一听青青是他后代,竟如此不顾一切的扑上来厮拼,此人下手毒辣,不可让她接近青青,等她奔近,忽然跃出抓住她的后心,提起来一把掼了出去。何铁手粉脸一沉,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口中嘘嘘溜溜的一吹,五毒教众人扑上时势道极猛,退下去时也真迅捷,突然之间,个个人又都在教主身旁齐齐整整的排成两列。何铁手脸露微笑,对袁承志道:「袁相公温文尔雅,原来还身负绝技,让我领教几招。」袁承志道:「贵教各位朋友我们素不相识,不知什么地方开罪各位,好令在下负荆请罪。」

何铁手脸上一红,柔声道:「我们的事本来只与官府有关,袁相公不明中间的道理,也就罢了。这时忽然有金蛇郎君牵涉在内,小妹倒要请问,金蛇郎君现在是在那里?」青青一拉承志的手,低声道:「别对她说。」承志道:「教主和金蛇郎君素来相识么?」何铁手道:「他和敝教很有渊源,家父就是因他而归天的。敝教教友二万人,没一个不想找到他。」承志和青青都是一惊,他们都没见金蛇郎君,但知他神出鬼没,到处树敌,五毒教恨他入骨,自然也非奇事。承志道:「金蛇郎君离此万里,只怕各位永远找他不着。」何铁手道:「那么把他公子留下来祭了先父再说。」她说话轻颦浅笑,神态腼腆,完全是一个羞答答的少女一般,可是说出话来却是厉害之极。承志道:「自古道好汉一人作事一人当,各位既与金蛇郎君有梁子,还是去找他本人为是。」何铁手道:「先父过世时,小妹还只三岁,二十年来,那里找得着这位姓夏的前辈,现在把他公子扣在这里,他老人家自然会寻来,咱们过去的事就可从头算一算了。」青青怒不可遏,叫道:「哼,你也想么?我去告诉爹爹,教他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何铁手转头问何红药道:「他像他爹爹吗?」何红药道:「相貌一模一样,骄傲的神气也差不多。」何铁手细声细气的道:「袁相公,你们各位都请便吧,我们只留下这位夏公子。」说着手一摆,就像是送客的神气。

承志心中寻思:「他们只与青弟一人过不去,这里形势险恶,我先把她送出去再说,别人纵使暂时不能脱险,也无大碍。」于是作了一揖,说道:「那么再见了。」语声方毕,忽地左手拦腰抱住青青,奔到墙边,这墙极高,他抱了青青之后,更加不能一跃而上,双手托在她身子,用力向上拋去,叫道:「青弟,留神!」五毒教众人齐声怒喊,暗器纷纷打来,承志长袖飞舞,只听见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暗器都被打落,青青也已抓住墙头,正要涌身外跃,何铁手倏地离座,左掌猛向承志门面击到。承志见她身形刚动,拳风已到自己鼻端,委实快速之极,他自下山来,从未遇到过如高强敌手,只有二师哥归辛树才与她在伯仲之间。他见这样一个娇弱女儿有如此身手,不禁心里又惊又佩,喝说:「好!」上手身向后斗缩半尺,一瞥之下,见击到面前的竟是又尖又利黑沉沉的一只铁钩,更是吃惊。何铁手右手一挥,一只金环飞上墙头,娇喝一声:「下来!」青青顿觉左腿剧痛,立足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墙来。何红药凄然长笑,十枚钢套忽离指尖,齐向青青身上射去。

这时承志已和何铁手连拆了五招,两人攻守都如暴风骤两,迅疾之至。他百忙中见青青势危,一把围棋子掷出,铮铮响声过去,何红药的十枚钢套都被打落在地。何铁手娇喝一声:「好俊功夫!」左手连进两钩,承志看清楚她右手白腻如脂,真是欺霜胜雪,五枚尖尖的指甲上还搽着粉红的凤仙花汁,一掌劈来,拳风中带着一阵浓香,但左手手掌却不知如何已经割去,手腕上装了一只铁钩。这铁钩锁,打、拉、戮,虎虎生风,灵活决不在肉掌之下。

承志叫道:「沙兄,你们快夺路出去。」此时五毒教众人早已缠住沙天广等人拚斗,以众围寡,他们那里抢得出去。承志户遇劲敌,精神斗长,伏虎掌法的绝招施展开来,威风可当。何铁手的掌法自成一派,虽然也是拳打足踢,掌劈钩刺,但承志见她拳打多虚而掌按俱实,似乎要旨是在用手掌擒拿或按拍他的身体。有时一掌轻轻的捺来,全无劲道。承志以为她掌下留情,故意不用毒招,于是自己发掌时也稍留余地,酣斗中见青青坐在下始终不站起来,当下抢攻数招,把何铁手逼退几步,纵过去把青青扶起,突然听见拍的一声巨响,铁罗汉和程其斯四掌相对,各自震开。铁罗汉大叫一声,上前再攻,拆不数招,手掌渐肿,他又气又急,大声嚷道:「他们掌上有毒啊,别着了道儿。」承志这才领悟,原来他们个个练就了毒砂掌,只要敌人身体和毒掌一碰,立即中毒,端的厉害非常。承志见情势越来越紧,心想如不立时冲出,自己虽然或可脱身,余人只怕都要葬身在这毒窟之中。

何铁手身手滑溜异常,见他将青青扶起,不容他再去相救铁罗汉,已如一阵风般欺到身旁。承志叫道:「何教主,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以如此苦苦相逼?你不放我们走,莫怪在下无礼了。」何铁手一笑,脸上露出深深两个酒涡,说道:「我们只要把夏公子留下,您自己请便吧。」承志左足一扫,右掌呼的一声迎面劈去。何铁手伸出纤纤玉手向上一架,突见承志这一掌势道奇大,如双掌相交,即使对方中毒,可是自己的掌也非折断不可,幸而她心思机灵,手掌突然变指,微微向上一抬,径点承志自己右臂无处「曲池穴」,这一招变得快,点得准,的是高手,承志轻轻叫了声:「好指法!」左掌横扫,斜削敌人颈部。他知何铁手虽然掌上有毒,却害怕他掌力厉害,于是拳法又是一变,使出师门绝艺「跛玉掌」来。这拳法招招力大势劲,刘培生号称「神拳太保」,尚且挡不住他的五招,何铁手武功虽高,但究是女流,见这拳法犹如铁锤击岩,巨斧开山一般,那敢硬接?

何铁手本来脸露笑容,见承志拳势如此威猛,不禁凛然生惧,展开腾挪小巧之技,一味游斗。岂知她快,承志比她更快,乘她退开半步之际,左掌向上一抬,右拳猛的「石破天惊」,向身旁锦衣毒丐齐云璈身上打去。齐云璈叫道:「来得好!」左掌向他拳上拿到,承志忽地往地下一坐,左手反手拿住他的衣袖,同时右足往对方双脚上一钩,左足一腿踹在他右足膝盖三寸处,矻喇一声,齐云璈膝盖登时脱臼,疼痛异常,委顿在地。胡桂南本与齐云璈激斗,这时缓出手来,奔去救援被三名好手围在垓心的沙天广,承志叫道:「退到围墙边,我来救人!」胡桂南依言反身,把青青、铁罗汉、单铁生这三个受伤者扶到墙边。承志纵目四望,见沙天广与哑巴都是以一敌三,沙天广形势尤其危急,当下双腿左一脚右一脚,踢飞了两名向他扑上来的五毒教的弟子,纵入人丛,矻矻数声,围着沙天广的三人都已关节受损,或是肩头脱笋,或是头颈扭曲,或是手腕拗折。承志一来不欲多伤人众,二来不敢与毒砂手接触,所以全用「分筋错骨手」手法,欺近身疾逾闪电,隔衣拿住对方身上重要关节,用力一扭,敌人不是痛晕倒地,就是动弹不得。他救了沙天广后,再到哑巴身旁,哑巴拳法颇得华山派的精要,力敌三名高手,虽然脱身不得,但一时也还不致落败。何铁手一声口哨,五毒教人众齐向承志和哑巴围来。承志东面一窜,西面一晃,缠住哑巴的两人一个下颚跌落,一个上臂脱臼,另一个呆得一呆,被哑巴劈面一拳打在鼻梁之上,鲜血直流。哑巴打发了性,还要追打,承志一把拉住他的后领,拖到墙边,这时众人都已聚在围墙之下,静候承志号令。

五毒教在云南独霸一方,江湖道听到他们名头时,没一个不是皱眉摇头,惧怕三分。因为他们不但武功高强,而且擅用毒物,对头只要沾上了一点一滴,那就死得极惨,岂知来北方后忽遇如此强敌,都是又惊又怒。何铁手连吹口哨,众弟子排成队伍,猛向承志等冲来。承志叫道:「你们快逃,我来对付。」胡桂南轻身功夫最好,人又机灵,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先上高墙,将一行人众接应上去。承志又弄倒了十多个敌人,向何铁手拱手道:「教主姑娘,再见再见!」哈哈长笑,背脊贴在墙上。倏忽游到墙顶。老乞婆何红药大叫一声,五枚钢套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心想他身在墙上,必然难于闪避。承志左袖一挥,五枚钢套倒转了反向五毒教众人打来。何红药大叫:「你是金蛇郎君的弟子么?」

袁承志怔了一怔,心想:「她与金蛇郎君必有极深渊源。」他心中念头转得快,身法也快,未及张口回答,早已翻出墙外。这时哑巴等人已护着青青等奔到第四重黄墙之下,只听红墙上轧轧声响,露出数尺空隙,承志知道那是机关门之所在,身子如箭离弦,直扑到门口,一招「排山倒海」,双拳把首先冲出来的两个五毒教徒锤进门内,两人几个筋斗,直跌进去,余人一时倒不敢再攻出来。

潘秀达一声号令,四名五毒教徒举起喷筒,四股毒汁猛向承志脸上喷来。承志见毒汁未到,已是腥臭扑鼻,暗叫不妙,一提气,倒退丈余,毒汁发射不远,溅在地下,犹如墨泼烟熏一般。这黄墙比红墙已低了五尺,承志纵身一跃,手攀墙头,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子,翻过墙头去了,姿势委实美妙之极,何铁手望见,不禁喝了一声采。外面三道围墙一重低过一重,已可不纵而过,片刻间众人到了最后一重黑墙之外。承志虽见静悄悄的无人追出,但也不敢停留,把青青负在背上,和众人疾奔进城。

将到住宅时,承志忽觉头颈中痒痒的一阵吹着热气,回头一望,青青噗哧一笑,承志知她没有大碍,心中很是宽慰,进宅后忙取出冰蟾给铁罗汉与单铁生两人治伤。青青足上被何铁手打了一环,雪白的皮肤全成瘀黑,高高肿起,可见何铁手的功夫实在了得,折腾了半日,等伤者毒气吸尽,敷上药料之后,承志才向单铁生问起五毒教的来历。单铁生道:「五毒教教徒足迹不出云贵两广,从来不到北方来,不过大家知道他们厉害,武林中人提到五毒教谈虎色变,从来不敢去招惹他们。」程青竹一直在旁倾听他们谈论刚才剧战恶斗的经过,皱眉不语,这时忽然插口道:「袁相公,武当派的黄大道人听说就是死在他们手里的?」承志道:「怎样死的?有人见到么?」程青竹道:「要是有人见到,只怕这人也逃不脱五毒教的毒手了。不过江湖上许多人说,黄木道人死得很惨。武当派后来大举到云南去寻仇,却又一无结果,也真是隐秘古怪得紧。」沙天广「嗯」了一声,道:「程兄,你真的不识得那老乞婆么?」程青竹道:「我今天到了诚王别墅之外忽然回来,各位一定觉得奇怪,不过我实在有难言之隐。」沙天广笑道:「我跟你打过,知道你老当益壮,谁也没说你怕死。」程青竹道:「我受人之托,立过重誓,有一件事决不能说。我不愿走进诚王府别墅之内,就和这件事有关。」众人知他是一帮之主,决不能出言相欺,也就不再提这回事,各自低头沉思,忽然一名家丁进来报道:「有一位姓焦的姑娘要见袁相公。」

青青秀眉一蹙道:「她来干什么?」承志道:「请她进来吧!」家丁答应了出去,过不多时,领着焦宛儿进来。她一走进厅,跪在承志面前拜了几拜,伏地大哭。承志见她一身缟素,心知不妙,连忙跪下还礼,道:「焦姑娘快请起,令尊他老人家好么?」焦宛儿哭道:「爹爹…给…给那姓闵的奸贼害死啦。」承志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问道:「怎么死的?」焦宛儿从身上拿出一个布包来,放在桌上一一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刃身还残留着乌墨的血迹,承志连布包把匕首捧起细看,见剑柄上用金丝镶着「武当门下弟子辈弟子闵子华收执」几个字,显然是武当派弟子艺成下山时师尊例行所赠的防身利器。

焦宛儿哭道:「爹爹和我那天在泰山开了大会后回到家,在徐州府客店里住宿,第二日他睡到辰时过了还不起来,我去叫他,那知……那知……他胸口插了这把刀……袁相公,请你作主!」说罢号淘大哭。青青本来对她颇有疑忌之意,这时见她哭犹如梨花带雨,娇楚可怜,心中难过,把她拉在身边,摸出手帕给她拭泪,一面对承志道:「大哥,那姓闵的已答应揭过这个梁子,怎么又卑鄙行剌?咱们可不能善干罢休!」承志沉吟不语,隔了一阵道:「焦姑娘,后来你见过那姓闵的么?」宛儿哽咽道:「我……我……见过两次,我们一路追他,是昨天到这里的。」青青叫道:「好啊,他在北京,咱们这就去找他。妹妹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报仇。」她见程青竹、沙天广等不明这事的前因后果,于是把承志在金陵击破两仪剑法为焦闵两家解仇的事说了,众人听说闵子华如此不守江湖道义,都是愤慨异常。沙天广道:「闵子华什么东西,我老沙倒要斗他一斗。」焦宛儿向众人盈盈拜了下去,凄然道:「要请众位伯伯叔叔主持公道。」程青竹在桌上用力击了一记,喝道:「闵子华在那里?武当虽然人多势众,我老程可不怕他。」宛儿道:「爹爹逝世后,我和几位师哥就在徐州给他老人家收殓,灵柩寄存在徐州广武镖局的云镖头家里,我们马上遍请武林同道搜寻闵子华的下落,总是爹爹英灵知护,没几天河南的朋友就传来讯息,说有人见到那姓闵的奸贼正从河南到北京。我们金龙帮内外香堂的众香主和和各路水陆码头的舵主,一路路分批兜截,曾交过两次手,都被他滑溜逃脱了,小妹不中用,还被那奸贼刺了一剑。」承志见她左肩微高,知道里面包着绷带,想来她为父报仇,必定奋不顾身,可是谈到武功,自然远远不及闵子华了。宛儿又道:「昨天我们大伙追到北京,现在已确实查到了那奸贼的落脚的地方。」青青急道:「在那里?咱们快去,莫被他溜了。」宛儿道:「他住在西城傅家胡同的一所宅子里,咱们帮里已有一百多人守在附近。」承志暗暗点头,心想:「她年纪虽小,却是十分的精明干练。这次金龙帮倾巢而出,那是非杀了闵子华不肯罢休的了。」宛儿又道:「刚才我在大街上遇着一位在泰山大会中见过面的朋友,才知道袁相公和各位住在这里。」沙天广大姆指一翘道:「焦姑娘你做事十分周到,闵子华已在你们掌握之中,但你还是来请盟主主持公道,让江湖上的朋友说一句闵子华该杀,好好!」承志道:「你们几时动手!」宛儿道:「今晚二更。」她把匕首包回在布包之中,青青道:「妹子,待会你还是用匕首刺死他。」宛儿点了点头。

承志想起焦公礼一生仗义,到头来还是死于非命,不胜浩叹,又想只怕武当派与金龙帮此后怨怨相报,纠缠不清,不知如何了结?闵子华暗中伤人,理应遭报,但这事要做得让武当派十分心服,方无后患。各人用过晚饭,休息一阵,青青、铁罗汉两人受伤不能前去,单铁生已被送回自己家里,承志带同程青竹、沙天广、哑巴、胡桂南、洪胜海五人,随着焦宛儿往傅家胡同而去。青青不能同行,连连叹气,咒骂何铁手这妖女害得她动弹不得。

众人将到胡同外时,焦公礼的众弟子已悄悄迎了上来,说闵子华和他师兄洞玄道人在里面说话。他们见承志出手相助,欣慰已极。上次承志饮酒吃鸡,谈笑间把武当派的两仪剑法一举破去,金龙帮的人是个个见到的,这次他来为老帮主报仇,那闵子华岂有不手到擒来之理?宛儿对承志道:「袁相公,咱们可以动手了么?」承志道:「叫大伙儿守在外面,咱们几个人去探一探。」宛儿道:「好!」低声与帮友们说了几句话,和承志等跃进墙去。洪胜海轻功较差,落地时脚下微微一响,屋中灯火忽地熄灭。

宛儿知道仇人已经发觉,不能再探到什么,轻轻一声胡哨,突然屋顶,墙角,四周的屋子上,到处都探出头来。宛儿叫道:「姓闵的,你出来瞧瞧是谁来啦!」屋中人默不作声,宛儿道:「点了火把进去!」金龙帮四名帮友取出火折,点着带来的火把,昂首而入,旁边四名帮友执刀卫护,突然拍拍数声,四根火把打灭了三根,两条黑影从人头上飞了出来。金龙帮帮众一涌而上,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各人忽哨招呼,四下围住,火把越点越多,把一个大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昼。洞玄道人和闵子华知道已落重围,但仗着剑法精奇,两人背靠背的力拼死战,转瞬间把金龙帮帮众刺伤了七八人。伤的一退下,立即有人补上,再打片刻,两人眼见要被乱刀分尸!

再斗一阵,闵子华和洞玄又杀伤了三四人,但洞玄左臂也已受伤。他剑交右手,猛扑力战,势如疯虎,但两仪剑法本来是他用左手剑,威力立减,片刻之间,洞玄与闵子华身上又各受了几处伤。承志在一旁观战,他想:「一命还一命,杀闵子华一人已经够了,不必缠洞玄也陪在这里。」眼见两人就要命丧当地,他涌身一跃,跳入圈子,只见金光闪动,呛啷啷一阵乱响,不但洞玄与闵子华两人手中长剑被承志的金蛇宝剑削断,金龙帮诸人的兵刃也各断头折身,大家出其不意,都大吃一惊。袁承志自得了金蛇宝剑以来,从未仗剑与人正式交手,想不到宝剑竟有如斯惊人威力,连自己也呆了一呆,见把众人兵刃一齐削断,心中好生歉然,心想这都是各人合用的兵器,自己不过想把大家的兵器挡开,那知无意中一鼓予以砍坏。

这时洞玄和闵子华全身上下都是斑斑血迹,见承志到来,更知无幸,洞玄把断剑往地下一掷,惨笑道:「咱们兄弟不知那里得罪了阁下,如此苦苦相逼?」一翻手从腰里摸出一柄晶亮的匕首,猛往自己胸膛上插去。承志左掌如风,在他胸前轻轻一推,右手已拿住他的手腕,施展空手入白刃绝技,夹手把他刃首夺了过来,火光下一看,见匕首和闵子华刺死焦公礼那一柄一模一样,柄上刻着「武当门下子字辈弟子洞玄收执」一行字。洞玄铁青了脸,喝道:「好汉子可杀不可辱,我既学艺不精,不是你的对手,我死给你看便了,快把匕首还我。」承志怕他又要自杀,把匕首往腰里一插,正色道:「待咱们料理清楚之后,我自然还你。」洞玄大怒,叫道:「你要杀就杀,不能如此欺人?」说着劈面一拳,承志退后一步避开,愕然道:「我何敢相欺?」洞玄凛然道:「这匕首是我们武当派师尊所赐,宁教性命不在,也不能落入旁人之手中。」承志一楞,疑云大起,心想此物既然如此紧要,闵子华如何能刺杀焦公礼后插在他身上不拿回去,掌下把洞玄的匕首双手奉还,道:「我有一事要请教道长。」洞玄接过匕首,听他说得客气,道:「请说。」承志转过身来,对宛儿道:「焦姑娘,把那布包给我。」宛儿把布包递给了他,手握双刀,紧紧监视闵子华。承志打开布包,露出匕首,洞玄和闵子华齐声惊呼。金龙帮帮友眼见凶器,想起老帮主惨死,目眦欲裂,各人逼近数步,闵子华道:「这…这…我的匕首呀?你从那里得来的?」伸手来取,承志手一缩,宛儿左手刀呼的一声往闵子华手臂上砍去。闵子华疾忙一避,这刀没有砍中,宛儿待要追击,承志伸手拦住道:「先问清楚了。」

宛儿停刀不砍,眼中流下两行泪来。闵子华怒道:「当日我们在南京言明,双方解仇释怨,金龙帮为什么不顾信义,接着几次暗地来伤我?你叫焦公礼出来,咱们三对六面,说个明白,要是我姓闵的道理亏了,我当即自己了断,决不含糊……」他话未说完,金龙帮早有数人纷纷怒喝:「我们帮主给你害死了,你这奸贼还来假撇清!」闵子华和洞玄都大吃一惊,齐声道:「什么?焦公礼死了?」承志见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惊讶神色,倒颇不似作伪,暗想:「或许内中另有别情。」当下道:「你们真的不知道?」闵子华道:「我把房子输了给你之后,没面目再在江湖上混,就到开封府去和掌门大师兄水云道长商量,那知师兄没会到,途中却不明不白,和金龙帮的人厮杀了两场,焦公礼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宛儿为人很是机伶,听闵子华这么说,也瞧出情形有点不对,哽咽道:「我爹爹……是给……给人用这把匕首害死的……就算不是你,也总是你的朋友。」闵子华恍然大悟道:「嗯,嗯,这就是了。」宛儿喝道:「什么这就是了?」闵子华似乎待要分辩,一时拙于言辞,却又说不明白,金龙帮众人以为他心虚,声势汹哅的又要操刀上前。洞玄道人接过闵子华手中半柄断剑,连着自己的剑往地下一掷,凛然道:「各位既然宁愿焦老帮主被害的大仇永远不能得报,宁愿祸首奸人在一旁暗中冷笑,咱们师兄弟饶上这条性命,又怕什么?」挺起胸膛,束手就戮,众人见他如此,面面相觑,一时倒拿不定主意。

承志道:「这样说来,焦老帮主不是闵兄杀的了?」闵子华道:「我姓闵的虽然本领不济,可还知道人生于世,信义为先,我既然输在你手,又知有奸人从中挑拨,怎么还会再到南京寻仇。」承志道:「焦老帮主不是在南京被害的。」闵子华道:「在那里?」承志道:「徐州。」洞玄道:「咱们师兄弟有十多年没到徐州啦,除非我们会放剑,千里外取人首级。」承志道:「此话当真?」洞玄伸手一拍自己项颈道:「我的头在这里。」宛儿道:「那么这柄匕首从何而来?」洞玄道:「我这时说出真相,只怕各位还不相信,现在我领你到一个地方去,你一看就知。」闵子华急道:「师哥,那不能去。」洞玄道:「袁相公和焦姑娘都是好朋友,不碍事。」闵子华才不言语了。宛儿道:「到那里?」洞玄道:「我只答应带领袁相公和您两位同去,人多了不行。」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2 23: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回 深宵发桐棺 破晓试蛇剑

 

金龙帮中有人叫了起来:「他要使奸,莫被他们走了。」宛儿问承志道:「袁相公你说怎样?」承志微一沉吟,心想:「看来这两人确是别有隐情,我还是和他们同去看到真相为妥,要是有什么诡计,谅他们也逃不脱我的手掌。」于是道:「那么咱们就同去瞧个明白再说。」宛儿对金龙帮众人道:「有袁相公在,料想他们也不敢怎样。」自焦公礼逝世后,焦宛儿已隐然为一帮之主,她率领众人大举寻仇,众人对她无不言听计从,而且大家也知道袁承志为人仁义,武功高强,有这样一位高手从中护持,真是求之不得,当下各人也就没有异言。洞玄道:「走吧。」和闵子华空着了两手,当先越墙而出。

承志命沙天广等四人先回。金龙帮诸人也在焦公礼大弟子吴平率领下返回寓所。承志和宛儿跟着洞玄师兄弟一路向北,奔到城墙边,洞玄取出钩索,甩上去钩住城墙,让宛儿先爬了上去,第二是闵子华上,第三承志,最后是他自己。四人纵出城墙,续向北行。这时正当中夜,月色如水,道路越走越崎岖,再走四五里,洞玄与闵子华走上一个乱石山岗,承志和宛儿心中都很讶异,不知这两人带他们到这如此荒僻的地方来有什么东西可看。上岗又走了二三里,那岗上全是乱石,无路可行,四人都是一身武功,施展轻身功夫,在大石上一蹬,身子跃起,又在另一块大石上着足上跃,快到岗顶时,宛儿已是娇喘连连。承志拉住她手腕,道:「我帮你一把。」宛儿也不觉他如何用力,自己身子却立即灭少了一大半重量,轻飘飘的一路上山,片刻之间,两人已抢在洞玄与闵子华前头,先到岗顶。顶上更是怪石嵯峨,峻险突兀,月光下似魔似怪,或锐如剑戟,或猛若恶兽,阴森森的鬼意逼人。

不久洞玄和闵子华也都纵上岗顶,洞玄径自走到一块大岩后面,检起一块石子,在一堆岩石上秃秃的敲了三下,稍停一会,又敲两下,再敲三下,然后把岩石搬开,只搬去六七块石头,下面露出一口棺材。宛儿在这阴森可怖之外乍见黑沉沉的一具棺木,心中凉意直冒上来。

洞玄双手托住棺盖往上一掀,克勒一声响,棺材中坐起一具僵尸。宛儿「啊」的一声大叫,惊得动弹不得,只听那僵尸道:「怎么?你们带了外人来?」洞玄道:「两位是好朋友。这位袁相公是金蛇郎君的弟子,这位是焦公礼师傅的小姐焦姑娘。」那僵尸向承志和宛儿道:「两位莫怪,贫道身上有伤,不能起身。」洞玄向承志道:「这是我们武当派掌门大师兄水云道人,因为避仇养伤,住在这里。」承志和宛儿这才知道他原来不是僵尸,忙施下礼去,水云道人稽首答礼。

承志和宛儿看那水云道人时,只见他脸如白纸,没半丝血色,额角正中从脑门直到鼻梁,却是一条殷红色的粗大伤疤,疤痕犹新,想是受创不久,被那惨白的脸色一映托,尤其显得可怖。水云道人脸上现出喜色,说道:「我师黄木道人生前,与尊师金蛇郎君夏老师交好,夏老师来武当山论剑时,贫道曾侍奉过他,他老人家可好?」承志心想这时不必再行瞒他,答道:「他老人家已去逝多年了。」水云道人长叹了一声,惨然不语,良久良久,才低声道:「刚才洞玄师弟说道,阁下是金蛇弟子,我心中十分喜欢,心想只要金蛇前辈出手,我师父的大仇或许得报,唉!那知他也已归道山,老成凋谢,只怕要让奸人横行一世了。」宛儿心中嘀咕:「我是为报父仇而来此地,那知又引出一桩师仇来。」承志却想:「不知他的对头是什么厉害脚色,天下除了金蛇郎外无人能够制服?」

这时洞玄低声把金龙帮寻仇的事说了一遍,求大师兄向宛儿解释。水云道人「咦」了一声,越听越怒,突然手掌一翻,在身旁棺上猛击一掌,噗的一声,棺木登时塌了一块,承志一惊,心想:「这道人功夫比他两个师弟可高明得多。他身怀绝技,怎么会怕得这样厉害,竟要偷偷躲在这里装死人?」水云道人道:「焦姑娘,我们武当派的弟子,每个人满师艺成下山行道时,师父必定赐他一柄匕首。贫道忝任本派掌门人,虽然本领不济,忍辱在这里养伤,但还不敢对朋友打一句诳语。焦姑娘,你道这柄匕首是做什么用的?」宛儿道:「我不知道。」水云道人抬头望着月亮,喟然道:「我们第十四代掌门祖师虚玄道长当时剑术天下无双,可惜性子刚傲了一点,杀了不少人,结仇太多,终于被各派剑客大会恒山,用车轮战打他一人。虚玄道长虽然剑上伤了对头十八人,但最后筋疲力尽,身受重伤,于是拔出匕首自杀而死。从第十五代掌门祖师起,就定下这个规矩,每人授一柄匕首。洞玄师弟,你到那边去。」

洞玄不明他用意,但还是朝他手指指点之处走去,水云等他走出数百步,高声叫道:「行了。」洞玄停步,水云低声问闵子华道:「闵师弟,师父授你匕首时,有四句什么训示?」闵子华肃然道:「严戒私杀,善视珍藏,义所不敌,举以自戕。」水云点点头,向另一处一指道:「你到那边去。」待闵子华走远,把洞玄叫回来问道:「洞玄师弟,师父授你匕首时,有四句什么训示?」洞玄也肃然道:「严戒私杀,善视珍藏,义所不敌,举以自戕。」水云把闵子华叫回,对承志和宛儿道:「现在两位可以相信,敝派确是有这训示的。敝派子弟纵然不肖,也决不敢用这戒杀刀杀人。」

承志道:「这匕首叫做『戒杀刀』?」水云道:「不错,匕首本是杀人利器,但我派鉴于虚玄祖师的覆辙,从第十五代祖师起,定下一条严规,此后弟子如要杀奸除恶,务须得到掌门人的允可。除了受人围攻时不得不自卫外,要是妄杀一人,不论所杀者如何罪大恶极,只要事先未得掌门人允可,等到每两年一次在武当大会时,就得在众兄弟面前用这戒杀刀自行了断。闵师弟要杀焦师傅为兄报仇,最初是得过我允可的,不过后来既知受奸人挑拨,再去杀他,就是犯了门规。」他叹了一口气道:「这戒杀刀是自杀用的,要是武当弟子遇敌时武功不如敌人,而对方又苦苦相逼,脱身不得,他怎么会傻得用这戒杀刀去杀人?而且刺杀之后,怎么又不把这刀带走?」说到这里,承志和宛儿都不住点头,水云又道:「焦姑娘,我给你瞧一封信。」说罢从棺材角里取出一个布包来,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叠文件杂物,他从中检出一信,递给了宛儿。

宛儿眼望承志,承志点了点头,宛儿在月光下见封皮上写的是「急送水云大师兄亲启,闵缄」几个字,知道是闵子华写给水云的信了,抽出信笺,见纸笺上端印着「蚌埠通商大客栈用笺」的红字,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文理也不甚通,写道:「水云大师兄道鉴:焦公礼之事,小弟弄明白受人愚弄,报仇什么的就此拉倒,但昨晚夜中,小弟戒杀刀忽然被万恶狗贼偷去,真是惭愧之至,倘使寻不着回来,我再没面目见大师兄了,千万千万。小弟闵子华拜上。」宛儿读完此信,双手发抖,盈盈向闵子华拜了下去,说道:「闵叔叔,侄女儿错怪好人,冒犯您老人家啦。」拜罢又向洞玄陪礼,两人连忙还礼。

闵子华道:「不知那个狗贼偷了这刀去害死焦师傅,他留刀在尸上,就是要你疑心我呀。」焦宛儿道:「侄女儿真是卤莽,没想到这一着,只道闵叔叔害了爹爹后,还要逞英雄好汉,留刀示威。」闵子华道:「我和洞玄师兄到处找寻,没一点眉目,后来接到大师兄飞帖,召我们到京师来,我们这才动身。路上你们没头没脑的杀来,我也只好没头没脑的跟你们乱打。幸亏袁相公赶到,才弄明白这回事。」承志连声谦让,不敢居德。水云道:「等我们的事了结之后,要是贫道侥幸留得性命,一定帮焦姑娘找到这偷刀杀人的奸贼。」焦宛儿又敛衽拜谢,将匕首交还给闵子华。承志心想他们师兄弟只怕有秘事商酌,外人不便参与,于是拱手道:「兄弟就此别过。」两人走出数百步,正要下岗,洞玄忽然大叫:「两位请留步。」

承志和宛儿一齐停步,洞玄道人奔过来道:「袁相公,焦姑娘,贫道有一件事想说,请两位不要见怪。」承志道:「道长但说不妨。」洞玄道:「这里的事,要请两位千万不可泄漏。本来不须贫道多嘴,但因与敝师兄性命攸关,不得不多嘴相求了一句。」按照江湖道规矩,别帮别派任何诡秘怪异之事,旁人瞧在眼里决不能传言谈论,否则凶杀灾祸立至,承志与宛儿自然知道,但洞玄如此不放心,不惜冒犯叮嘱,这事决不寻常。承志生就侠义心肠,虽然事不干已,但刚才见水云道人无意中显露了一手武功,不禁生了惺惺相惜之意,对洞玄道:「不知令师兄遇到了什么危难之事,兄弟虽然不才,或可助一臂。」洞玄和承志交过手,知他功武功绝伦,不但高出自己十倍,而且也远在武当第一高手的水云道人之上,听他这么说,心头一喜,忙道:「袁相公仗义相助,我们真是求之不得,待贫道先禀过大师兄。」他匆匆回去,低声和水云、闵子华商量,三人谈了良久良久,似乎难以决定。

承志想道:「既然他们大有为难,不愿外人插手,那么我也不必干预了。」于是高声叫道:「两位道长、闵兄,兄弟先走一步,后会有期!」一拱手就要下岗,水云道人叫道:「袁相公,请过来说几句话。」承志转身走近。水云道:「袁相公肯拔刀助拳,我们师兄弟三人都是感激不尽。不过这是本门的私事,情形又凶险万分,实在不敢要袁相公无缘无故的同遭危难,请袁相公不要怪我不识好歹。」说着稽首行礼。承志知他是一片好意,心想这人倒也英雄气概,当下说道:「道长说那里话来,既然如此,兄弟就此别过。道长如有需用之处,要钱,小弟数十万两银子还筹措得来;要人,六七省的英雄豪杰小弟朼还调派得动。随时送个信到正条子胡同就是。」水云低头不语,忽然长叹一声道:「袁相公如此义气,咱们的事虽然说来羞人,如再瞒你,可就不够朋友了。两位请坐。洞玄师弟,你对两位说罢。」

洞玄等两人在石上坐好,自己也找了一块大石坐下,说道:「我们恩师黄木道人生性好动,爱在天下到处云游,除了两年一次的武当大会之外,很少在山上住。五年前的中秋,又是大会之期,恩师竟然并不回山主持,也不带信回来,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众弟子又是奇怪又是担忧。我们知道这次恩师到南方云游采药,忙分批到云贵两广去找寻,各路都没有消息,我和闵师弟却在客店中得到点苍派云南大理追风剑万方的传讯,说有急事邀我们前往。我们两人赶到大理,到了万大哥家中,见他身受重伤,躺在床上,一问之下,原来竟是为了我们恩师才受的伤。」

承志忽然想起程青竹所说黄木道人死于五毒教之手的事,暗暗点头,听洞玄又道:「追风剑万大哥道,那天他到大理城外访友,在郊外见到恩师受人围攻,点苍派和我们武当派素有渊源,他当即仗剑相助。岂知对方个个都是高手,两人寡不敌众,万大哥先遭了毒手,昏倒在地。后来由人救回,恩师却是生死不明。万大哥他肩头和胁下都被钢爪抓破,爪上喂了剧毒,看这这形,必是五毒教所为。他后来千辛万苦,求到名医,这才死里逃生。于是我们武当派三十二弟子同下云南寻师,并找五毒教报仇,四年来音讯全无,恩师存亡未卜,五毒教又隐秘异常,竟自找不到一人,寻访了三年多,始终没有半点线索,大家才离开云南。后来北方传来消息,说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到了北京……」承志「啊」了一声,洞玄道「袁相公识得她吗?」承志道:「我有几位朋友昨天刚给她辣手所伤。」洞玄道:「令友不疑事么?」承志道:「现在已经无妨。」洞玄道:「嗯,那真是天幸。我们一得讯息,大师兄就传下急令,武当弟子齐集京师。我们在来京途中遇到焦姑娘和金龙帮,那不必说了。大师兄比我们先到,他与何铁手狭路相逢,大家叫了阵,何铁手那贱婢居然推得一乾二净,说从来没见过我们师父,大师兄和她动起手来,这贱婢手脚十分滑溜,大师兄一不留神,额上被她左手铁钩钩了一下,下身又中了她五枚暗器。她只道这暗器喂有剧毒,大师兄一定活不了,冷笑几声,带了徒党走了。那知大师兄内功精湛,又因为知道对头身上样样带毒,所以比武之前先服了许多解毒药,身边又带了各种外用解毒膏丹,幸喜没有遭难。」

水云叹了一口气道:「贫道怕她知我不死,再来赶尽杀绝,所以不敢在寓所内养伤,只得找了这样古怪的一个地方静养,再过三个月,大概毒气可以慢慢拔尽。师父多半已丧在贱手婢手里,这仇非报不可,不过对头本领太高,所以贫道不敢拖累朋友内。」闵子华插口道:「袁相公怎么也和五毒教结了仇?」承志于是把他和青青在湖上赏雪,遇见锦衣毒丐齐云璈,程青竹被老乞婆抓伤的事说了一遍。水云道:「袁相公既与他们没有深仇,吃了一点小亏也就算了,你千金之体,犯不着与这种毒如蛇蝎之人相拼。」承志心想自己有父仇在身,又要辅佐闯王和义兄李岩成就大事,这种江湖上的小恩小怨,不能过于当真,否则纠缠起来,永无了局,于是点了点头道:「道长说得是。我有一只朱睛冰蟾,可给道长吸毒。」洞玄与闵子华把水云扶出棺材,承志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毒,果然轻松很多。承志见在石岗之上,无酒可以浸出蟾中毒液,于是把冰蟾借给洞玄,教了用法,请他替水云吸尽毒气后再行送回。洞玄连连稽首道谢。

承志和宛儿缓缓下岗,走到半路,宛儿忽然往石上一坐,轻轻啜泣。承志忽道:「怎么?焦姑娘,你不舒服么?」宛儿摇摇头,拭干泪痕,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承志心想:「这一来,我们和武当派虽然化敌为友,但她报父仇的事,却更是渺茫了。也难为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居然能这样硬朗。」两人回进城时,天将微明,承志把宛儿送回金龙帮的寓所,自回正条子胡同来。他在民房屋顶上展开轻身功夫,倏然之间,已过了几条街,一时奔得兴发,使出木桑道人命青青转授的「百变鬼影」绝技,真如飞燕掠波,流星横空一般,只觉耳旁风生,衣襟飘扬,正跑得高兴,忽听身旁低喝一声:「好功夫!」

承志斗然住足,一个白影一晃,已从他身边掠过,笑道:「你追得上我吗?」语声方毕,人已经窜在他左侧七八丈外。承志见这人身法快得异乎寻常,心中一惊:「此人是谁?怎么轻身功夫如此了得?」他少夫人既好奇,又好胜,一提气,发足疾追。前面那人毫不回顾,时间一长,承志的轻身功夫终于高出一筹,脚下加劲,片刻间追过了头,一口气赶在那人面前数丈,回转身来,那人格格娇笑道:「袁相公,今日我才服你啦!」只见她长袖掩口,身体如花枝颤袅,正是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她全身白衣如雪,被足底的黑瓦一托,更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武林中人所穿的夜行衣,非黑即灰,以便夜中行动时不易为人发觉,而敌人发射暗器不能取得准头,但她竟然穿一身白衣,若不是自恃武艺高强,决不能如此肆无忌惮。

承志一面打量寻思,一面拱手道:「何教主有什么见教?」何铁手笑道:「前日袁相公枉驾,咱们身边有许多碍手碍脚之人,大家分了心,不能好好见个高下,所以小妹今日特地来讨教几招。」她一面说一面笑,声音娇柔,身体微微颤动。承志道:「像教主这样高手。在男人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兄弟是十分佩服的。」何铁手笑道:「袁相公前日试拳,掌风厉害异常,小妹力气不够,不敢接招,今天咱们来比比兵刃如何?」也不等承志回答,呼的一声,腰间一条软鞭抖了出来,那鞭子上全是细刺倒钩,只要给它扫中一下,皮肉定会给扯下一大块来。何铁手娇滴滴的道:「袁相公,这个叫做蝎尾鞭,这些倒刺上是有毒的,您要特别小心,好么?」承志听她说话,不觉打了一个寒战,她语气又是温柔,又是关切体贴,但说的话却又如此厉害,两者毫不相称,承志实在不愿与她毫没来由的比武,一抱拳道:「失陪了!」何铁手不等他退开,手腕一抖,蝎尾鞭挟着一阵劲风,直扑前胸。

袁承志微微一笑,上身向后一仰,避开了这招,不等蝎尾鞭再次打到,已经窜出数丈。何铁手知道追他不上,朗声叫道:「金蛇郎君的弟子如此脓包,败坏了师尊一世威名,哈哈!」承志一楞停步,心想:「我几次让她,他们五毒教骄纵惯了,还以为我当真怕她。」他心念微动之际,白影闪处,蝎尾鞭又带着一股腥风扑到。承志眉头一皱,暗想:「如是正大光明的人,怎么会用这种下作兵器?她好好一个女子,竟然走入邪魔。」蝎尾鞭全鞭有毒,不能白手抢夺,他索性双手拢入袖中,身随意转,的溜溜的东闪西避,何铁手鞭法虽快,那里带得到他的一片衣襟。转瞬间拆了二十余招,何铁手娇喝:「你一味闪避,算什么好汉?」承志笑道:「你想激我夺你的鞭子么?这有何难。」身子一弯,双手已在屋顶上各检起一片瓦片,两目凝视鞭影,看得亲切,叫道:『撤鞭!』两块瓦片一上一下,已将蝎尾鞭夹在中间,顺手往里一夺,右足晃动,片刻之间连踢三脚。何铁手万想不到他下盘功夫如此厉害,刚想运劲夺鞭,对对足尖已将踢到自己腿上,只得撤鞭倒退,不想踏了一个空,跌下屋去。承志抢住鞭柄,笑道:「金蛇郎君的弟子怎么样?」

忽听何铁手柔媚的声音叫道:「很好!」她身法好快,刚一着地,立即又窜了上来,饶是承志身有绝顶轻功,也不禁佩服。何铁手道:「我还要领教领教袁相公的暗器功夫。咱们五毒教有一种毒蟾砂……」承志听她娇声软语的说着话,也不见她身转手扬,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大吃一惊,知道不妙,百忙中一飞冲天,跃起寻丈,只听见一阵细微的铮铮之声,数十枚暗器都打在屋瓦之上。原来何铁手所放的毒蟾砂是一种细小的钢钉,机括装在自己胸前,发射暗器时只要右手在自己腰旁轻轻一按,一阵钢钉就由强力弹簧的弹动激射而出。她施发暗器不必先取准头,只要自己身体正对敌人,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剧毒极狠的暗器就射了出去。要知武林中的任何暗器,不论是金镖、袖箭、弹丸、铁莲子、发射时总得动臂扬手,对方如是高手,一见早有防备。但何铁手这种毒蟾砂却是天下第一阴毒的暗器,外教的人知者极少,等到见着,十之八九非死即伤,面伤者弘后也必送命。他们教内之人,称之为「含砂射影」的功夫,端的武林独步,世上无双。

承志身子未落,三枚围棋子已向她要穴上打了过去,怒喝:「我与你无怨无仇,何故下此毒手?」何铁手侧身避开两粒棋子,玉手一翻,接住了第三颗,轻叫一声:「啊哟,好大的劲力,人家手也给你碰痛啦。」看准承志落下来的方位,还掷过来。

听声辨形,这棋子掷来的力道竟也不弱,承志刚想伸手去接,突然心里一震:「这人手上有毒,别上她当。」长袖一拂,又把棋子拂了回去。这一下劲力就没手掷的大,何铁手伸出两指轻轻拈住,放入衣囊,等手伸出时迎风一抖,十多条非金非丝的绳索向承志头上罩来。承志恼她适才偷放毒蟾砂,再不客气,扬起蝎尾鞭,往她绳上缠去。

何铁手斗然收索,笑道:「蝎尾鞭是我的呀,你用我兵器,害不害臊呀?」她说的是一口云南土音,又糯又脆,手下却毫不停留,承志把蝎尾鞭往屋顶上一掷,叫道:「我如再夺下你这几根绳索儿,你们五毒教不能再来纠缠,行不行?」何铁手道:「这不叫绳索儿,那是软红索,你爱夺,倒试试看。」说着蛛索横扫,拦腰卷来。这蛛索又细又长,一招出来,四面八方的同时打到。承志侧身闪避,想抢攻对手空隙,那知她的蛛索有的攻敌,有的防身,攻出去刚收回自卫,本来缩回来的又反击出去,攻守连环,毫无破绽。拆了十余招后,承志已看出蛛索的奥妙,心想:「他们五毒教喜欢饲养毒物,这蛛索的运用果然是从蜘蛛网中变化出来。」乘她一招使老,进攻的索子尚未收回,而守御的索子已蓄势发出之际,身形一斜,斗然欺到何铁手的背心,伸出向她胁下点去。这招快极险极,何铁手万难避开,急中生智,忽然身体一侧。承志见这一招如点实了,自己手指非碰到她胸部不可,脸上一阵发热,不敢再伸过去,何铁手乘势左手反手一钩,承志疾忙缩手,嗤的一声,袖口已被钩子划了一条缝。何铁手道:「啊哟,糟糕,把袁相公袖子割破啦,您把长衫除下来吧,我拿回去给您缝好。」

承志见她狡计百出,心中愈怒,扯下了右手割破的袖子,使得呼呼风响,不数招,袖子已与蛛索缠住,用力一挥,破袖与蛛索双双脱手,都掉到地下去了。承志道:「怎么样?」何铁手格格笑道:「不怎么样。」伸手在背上一抽,右手多了一柄金光闪闪的金钩。承志见她武器层出不穷,愈来愈怪,不知是何用意,说道:「我说过夺下你的蛛索之后,你们不能再来纠缠。」何铁手道:「你说你的,我几时答允过啊?」承志一想,果然不错,她确是没答允过,但这样一件一件的比下去,到何时方了?当下「哼」了一声道:「瞧你有多少兵器?」心想把她每一件兵器都夺下来,她总要知难而退了。何铁手道:「这叫做金蜈钩。」她左手上的铁钩道:「这是铁蜈钩,为了练这劳什子,爹爹割断了我一只手。他说兵器拿在手里,总不如干脆装在手上灵便。我练了十三年啦,还不大成,袁相公,这钩上可有毒药,你别用手来夺呀。」

承志听她连笑带说,慢慢走近,外表虽然淡然自若,内心实深为戒惧,只怕她又使什么奸谋,正自严加提防,忽听远处隐隐有呼哨之声,承志猛然想起一事,暗叫:「不妙,莫非此人绊住了我,却命她党羽去加害青青他们?」也不等她话说完,回身就走。何铁手哈哈大笑:「这时再去,已经迟了!」金钩一点,铁钩疾伸,猛向承志后心递到。

承志身形一偏,横扫一腿,何铁手纵身一跃,双钩霍霍反击,这时曙光初现,只见一道黑气,一片黄光,在承志身边纵横盘旋。她在双钩上的造诣果然非同小可,不但胜过洞玄、闵子华,而且远在温氏五老之上。承志挂念青青等人,不欲恋战,数次欺近要用擒拿法夺她金钩,都被她及时避开,或用铁钩护住。她这铁钩装在手上,运用之际的是灵活非凡,远非一般兵刃所及。承志拆到三十余招后仍旧打她不退,心中焦躁,伸手入怀,乌光一闪,拔出了金蛇宝剑。他自下华山之后,从未用过正式兵刃和人对敌,这时遭逢高手,破例取出宝剑。何铁手一见,脸色惨变,喝道:「好,这金蛇剑竟落在你手!」承志道:「是便怎样?」刷刷数剑,何铁手武功虽高,那里抵挡得住,只听当的一声,金钩已被金蛇剑削去半截。承志喝道:「你再来纠缠,把你铁手也削断了。」何铁手果然不敢再逼近身来。

承志收剑入鞘,疾奔回家,刚到正条子胡同头,就知大事不妙,只见洪胜海躺在血泊之中,忙上前扶起,幸喜尚有气息。洪胜海咽喉受伤,不能说话,伸手向着宅子连指。承志抱了他入内,只见一所豪华富丽的宅子已被毁得不成模样,到处桌翻椅折,门破窗毁,想是经过一番剧战。承志越看越是心惊,撕下衣襟替洪胜海扎住了伤口,直奔内当,里面也是处处破损,胡桂南与程青竹躺在地下伸吟。承志忙问:「怎么?」胡桂南道:「青青小姐,青青小姐……给…五毒教掳去啦。」承志大惊,问道:「沙天广他们人呢?」胡桂南伸手指向屋顶,承志不及多问,一跃上屋,首先见大威与小乖搂着哑巴,吱吱而叫,似乎无法可施。牠们见承志回来,一拥上前,满怀事情要诉,苦在说不出口。承志见沙天广脸上污黑,中毒极深,哑巴身上也受创伤,虽然幸喜无人死亡,但满屋高手,个个重伤,真是一败涂地,青青更不知去向。承志咬牙切齿,愤怒自责:「我怎么如此胡涂,竟让这贱婢稳住了也没发觉。」

宅中的僮仆在恶斗时都已逃散,这时见天已明亮,敌人已去才慢慢回来。承志把哑巴等人抱下地来,写了一张字条,命一名仆人急速送到金龙帮的寓所去,请焦宛儿取回朱睛冰蟾来救人。

承志一面替沙天广、胡桂南等包扎伤口,一面询问敌人来袭情形。铁罗汉上次受伤后卧床未起,所以未遭毒手,他道:「三更时分,大威和小乖先发觉了敌踪,吱咕乱叫,把哑巴老兄扯上屋去。他一上屋,立即被十多名敌人围住了,他不能开口叫唤,就乱踢瓦片,招呼大伙儿上屋应敌。我在窗口中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只好干着急。眼见哑巴老兄、沙老兄和程老夫子都伤了好几名敌人,但对方来的人实在太多,大家边打边退,在每一间屋里都拼了好一阵,最后个个受伤,青青小姐也给他们掳去了,袁相公……咱们实在对你不起。」承志道:「那是我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现在救人要紧。」

他到马厩牵了一匹骏马,上马向城外驰去,将到怪屋时,将马缚在树上,走到屋前,飞身越墙直入。他心中又急又怒,高声大叫:「何教主,请出来,我有话说。」一阵回音过去,黄墙上铁门开处,一阵狺狺狂吠,扑出十多头凶猛巨獒来,后面跟着数十个人,承志心想:「这时不能再对他们客气,得先立威慑敌!」左手连挥几挥,十多枚金蛇锥激射而出,每只巨獒脑门中了一枚,只只倒毙在地。承志桡着众犬转了一个圈子,双手将金蛇锥一一收入囊中。五毒教人众本待乘他与巨獒缠斗时乘隙喷射毒汁,那知他杀毙众犬时如此迅速,不由得都惊呆了,待他收回暗器,先头一人发一声喊,转头便走,余人一拥进内,承志跟着冲进。五毒教人众待要关门,那里还来得及。红墙的门本来洞开,五毒教人众尚未退回,承志已从他们头顶一跃而过,抢在头里,他深入敌人腹地之后,反而神定气闲,叫道:「何教主再不出来,莫怪我无礼了。」只听见嘘溜溜的一声口哨声,五毒教人众排成两列,中间屋里走出来十多个人,当先一人是作老乞婆装束的何红药,后面跟着左右护法潘秀达、程其斯,以及锦衣毒丐齐云璈等一批教中高手。承志道:「在下和各位素不相识,既无宿怨,也无新仇,各位却来舍下,将在下的朋友个个打得重伤,还将我兄弟掳来,那是什么缘由,我要向何教主请教。」何红药道:「你家里的人和我们没有冤仇,那不错,所以我们手下留情,没有当场要他们性命。你既有朱睛冰蟾至宝,他们的伤很容易治好,至于那姓夏的小子呢,哼,我们要慢慢的折磨。」承志道:「她年纪轻轻,有什么事情对你们不起?」何红药冷笑道:「谁教他是金蛇郎君的儿子?哼,这也罢了,谁教他是那姓温的贱货生的?」承志一惊,心想怎么她连青青的母亲姓温都知道了?

何红药见承志沉吟不语,阴森森的道:「你来胡闹些什么?」承志道:「你们如与金蛇郎君有梁子,干什么不径去找他报仇?」何红药道:「老子要杀,儿子也要杀!你既与他有瓜葛,连你也要杀!」承志不愿再与这老乞婆啰苏不清,高声叫道:「何教主,你到底出不出来?放不放人?」屋中寂然无声,过了一阵,重重回声从五堵高墙上撞了回来。

承志挂念青青,身形一斜,猛从何红药身旁穿过,直向房门冲去。两名五毒教徒来挡,承志双掌起处,把两人直掼出去。他一冲入内,见厅中空荡荡的没有人影,转身直奔东厢房,一腿踢开房门,只见房里有两名教众卧在床上,原来都是日前被他用「分筋错骨手」扭伤了关节的人,正在床上养伤,见他人来,吓得跳了起来。

承志东奔西窜,四下找寻,五毒教众乱成一团,处处兜截,过不多时,承志已把每一间房子找了一个遍,不但见不到青青的影子,连何铁手也不知去向。他焦躁异常,把缸瓮箱笼乱翻乱踢,里面饲养着的蛇虫毒物都爬了出来。五毒教众大惊,一面和承志邀斗,一面分人捕捉毒物。潘秀达叫道:「是好汉到外面来决个胜负。」承志知他在五毒教中颇有地位,决意擒住他逼问青青的下落,当下叫道:「好,我领教领教阁下的毒砂掌功夫!」施展百变鬼影轻身功夫,双足一蹬,已跃到他的面前。潘秀达叫道:「好,你就试试。」承志右掌一起,往他掌上抵去。潘秀达大喜,心想:「如换掌拆招,我或许打你不嬴,现在你和我毒掌相碰,可是自寻死路,怨我不得。」当下双掌运力,猛向前推,眼见要和承志手掌相碰,相距不到一寸,突见对方手掌一缩,脑后风声微动,知道不妙,待要缩身回掌,只觉颈中一紧,身子已被承志提了起来。五毒教众齐声吶喊,奔来相救,承志抓起潘秀达挥了一个圈子,众人怕伤了护法,不敢逼近。承志喝道:「你们掳来的人在那里?快说。」潘秀达闭目不理。承志伸手在她脊骨旁穴道一指戮去,潘秀达背上剧痛无比,有如一根钢条在他身体内绞来搅去,承志手一松,把他摔在地下。潘秀达痛得死去活来,但他确是硬汉,在地下滚来滚去,却不肯说一个字。承志道:「好,你不说,旁人呢?」他灵机一动:「我的点穴法除了本门中人,天下无人能救,我都给他们点上了,瞧何铁手敢不敢相害青青?」

五毒教人众见潘秀达被擒,在程其斯率领下一拥上前,承志心想:「他们必定有甚么严厉的教规,所以宁死也不肯吐露机密,我一齐将他们点倒再说。」当下身形晃动,在众人身旁穿来插去。教众中武功好的人还抵敌得了三招两式,其余都是还没看清来路,身上穴道已被闭住。片刻之间,院子中躺下了二三十个人。何红药见势头不好,呼啸一声,夺门而出,五毒教人众都跟着拥出,不一刻,一座大屋中空荡荡的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地上动弹不得的几十个人,有的呻吟低呼,有的对承志怒目而视。

承志大叫:「青弟,青弟,你在那里?」除了阵阵回声之外,毫无声息。承志仍不死心,又到每个房间去看了一下,终于废然退出,抓了几名五毒教的教众来逼问,那些人只是闭目不答,承志无法可施,只得回到正条子胡同,见焦宛儿已率领了金龙帮的几名大弟子,将沙天广等身上毒气吸净,伤口包好。承志巡视了一周,知道各人性命无碍,但自己意中人落入敌手,只怕不能幸免,不禁愁肠百结。宛儿在一旁宽慰,同时又派出许多帮友四处去打探消息。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忽然蓬的一声,屋顶上掷下一个大包裹来,众人吃了一惊,承志心里焦急异常,双手用力一扯,拉断绳索,还未打开包裹,已闻到一阵血腥气,只觉自己一颗心砰砰乱跳,双手出汗,一揭开包袱,赫然是一堆被切成八块的尸首,那独眼神农单铁生。承志一跃上屋,四下一张,只见西南角上远处有一条黑影向前疾奔,知道那必是五毒教中送尸首来的人,当下提气急追,只见他奔入一座林子中去了。

承志一来救人心急,二来艺高胆大,也不理会「遇林莫入」的戒条,一直跟了进去,只见那人走到树林深处,有数十个人围着一堆火正在高谈阔论。一个人偶然回头,突见承志掩来,惊叫道:「克星来啦!」四散奔逃。承志先追逃得最远最快的那些教众,举手踢足,把他们穴道点中,回过身来,近者手点肘撞,远者用棋子掷打,只听见林中呼啸奔逐,惊叫斥骂之声大作。过了一盏茶时分,林中声息俱寂,承志垂手走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这一役把程其斯、齐云璈等五毒教中全部高手一鼓作气的点倒,只是何铁手和老乞婆何红药两人不在其内。承志心中稍定,寻思:「只要青弟此时还不遭毒手,他们有再大仇恨,也不敢加害于她。」

他回到自己住宅,傍晚时分,出去打探的人都回报说没有线索。天交二更,承志命吴平与罗立如将单铁生的尸首送到京兆尹衙门去,公门中人见到他中毒惨死的模样,自然知道是是五毒教下的毒手。吴罗两人应命去了,宛儿领着几名帮友留在宅里看护伤者,防备敌人。承志焦虑挂怀,那里睡得着觉,盘膝坐在床上,筹思明日继续找寻青青之策,大约坐了一个更次,四下无声,只听见远处深巷中有一两声犬吠,打更的竹柝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承志思潮起伏,自责这一次失算中计,遭到了下山以来的首次大败,忽然寂静中围墙顶上轻轻一响。他心想:「如是吴平等回来,他们轻身功夫无如此高明,必是来了敌人。」当下仍旧坐在床上,静以待变,只听窗外如一叶落地,接着一人格格娇笑,柔声道:「袁相公,客人来啦。」承志道:「有劳何教主枉驾,请进来吧!」取出火折点毫蜡烛,开门迎客。

何铁手一身白衣,飘然而入,见承志室中陈设简陋,除了一床一桌之外,四壁萧然,笑道:「袁相公好清高呀。」承志微笑不答。何铁手笑道:「我这番来意,袁相公一定是知道的了。」承志道:「要请何教主示下。」何铁手道:「你有求于我,我也有求于你,咱们这一个回合是没有输嬴。」承志笑道:「我想咱们不必再较量下去啦。何教主有智有勇,兄弟十分佩服。」何铁手笑道:「这是第一个回合,除非你把我们五毒教一下子灭了,否则还有得让您头疼的呢。」承志心中一凛,心想他们纠缠不休,确是不易抵挡,说道:「何教主既与我那兄弟的父亲有仇,还是径去找他本人为是,何必与这年纪轻轻小伙子为难。而且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铁手嫣然一笑道:「这个将来再说,现在我要喝酒了。」

承志心想此人真怪,于是命僮仆端整酒菜,宛儿不放心,换上了书僮的装束,亲自端酒菜到承志房里来。何铁手笑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袁相公的书僮也是这样的品貌。」承志斟了两杯酒,何铁手仰头饮干,接着又连饮两杯,笑道:「袁相公不肯赏脸喝咱们的酒,小妹却生来卤莽大胆。」宛儿接口道:「咱们的酒没有毒。」何铁手笑道:「好,好,真是一位伶牙利齿的小管家。干杯!」承志和她对饮了一杯,烛光下只见她星眼流波,桃腮欲晕,心中暗忖:「我所识女子之中,论美自以阿九为第一。小慧诚恳真挚,宛儿豁达豪迈,都是女中之须眉,青弟虽爱使小性儿,但对我一片真情,温柔宛孪,令人不能自己。那知还有她这种艳若桃李,毒如蛇蝎的人物,真是天下之大,奇人异士,所在都有。」

何铁手见他微微出神,也不言语,只是淡淡而笑,过了一会,低语道:「袁相公绝世武功,小妹心折之极。尊师金蛇郎君听说当年也不会这种点穴手段,那么这功夫,袁相公是另有师承的了。」承志道:「不错,我另外还有两位恩师。」何铁手道:「袁相公武功集三家之所长,怪不得神乎奇技。小妹今晚过来拜访,是求师来啦。」承志奇道:「兄弟不懂,请何教主赐教。」何铁手笑道:「袁相公如不嫌小妹资质愚鲁,就请收归门下。」承志哈哈大笑道:「何教主是一教之长,武功出神入化,却来跟兄弟开玩笑。」何铁手道:「你如不教我解救你点穴之法,难道我们教中几十个人,就眼睁睁让他们送命不成?」承志道:「只要你把我的朋友送回,再答应以后永远不来纠缠,我当然会给他们解救。」何铁手道:「这样说来,你是不肯收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弟了?」承志道:「兄弟学艺未精,求师还来不及,那敢授人艺业。咱们好言善罢,既往不咎,你道怎样?」何铁手笑道:「我把你朋友送还,你把我的朋友们治好。以后的事,走着瞧吧。」承志见她始终不肯答应罢手言和,心中怒气渐生,暗想:「你们五毒教虽然横行天南,但我们七省英雄豪杰也不见得就怕了你们。」当下一拱手,默不作声。

何铁手盈盈站起笑道:「啊哟,咱们的袁大盟主生气了啦。」一边道一边敛衽万福,嘻嘻笑道:「好啦,好啦,我给您陪不是。」承志还了一揖,心中怫然不悦,对她的行动颇不以为然。何铁手道:「明儿我把那位姓夏的小兄弟送回来,再请您的大驾光临,救治我的朋友。」承志道:「就此一言为定。」何铁手微微躬身,转身走出,她并不上屋,径往大门走去,承志只得一路送出去,僮仆们点烛开门。

宛儿跟在承志身后,暗想:「这女子行动诡秘,别在大门外伏有徒党,诱袁相公出去袭击,我先去瞧瞧。」乘众人转弯时故意落后,身上藏好蛾眉钢刺,越墙而出。躲在墙角边向外一望,只见大门口停了一乘暖轿,四名轿夫站在轿前,此外却无别人,宛儿矮了身子,悄悄走到轿后,双手把轿子轻轻一托,知道轿内无人,这才放心,正要走回,大门开处,僮仆手执火把,承志把何铁手送了出来。宛儿灵机一动:「她既不肯罢手,以后麻烦正多,我要找到她的落脚地方,她如再来纠缠,好让袁相公上门攻她个出其不意。」她存了报恩之心,也不怕前途艰险,钻入轿底,手脚攀住了轿子底下的木架。那暖轿四周用厚呢围住,又在黑夜,竟无一人发觉。只听见何铁手一阵轻笑,踏入轿中,四名轿夫抬起轿子,飞步而去。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2 23: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回 怨愤说旧日 憔悴异当时

 

焦宛儿躲在暖轿底下,只觉这四名轿夫健步如飞,原来抬轿的人也都身有武功。她心中不禁有点害怕,这时正当隆冬,寒风彻骨,暖轿底下都结了冰,被她热气一呵,化作了冷水一滴一滴的落下来。宛儿只好任冷水落在脸上,不敢拂拭,只怕身子一动,立被何铁手发觉。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忽听一声呼叱,轿子登时停住。只听一个男人声音喝道:「姓何的贱婢,快出来领死。」宛儿心中奇怪:「这声音好熟,那是谁啊?」又听见另一个声音道:「你们五毒教横行一世,想不到也有今天。」宛儿一惊:「那是闵子华!嗯,第一个说话的是他师兄洞玄道人。」只听见四周脚步声响,想是已有许多人把暖轿围住,轿夫们把轿子放下,各自抽出兵刃。宛儿拉开轿障一角,偷偷张眼外望,只见东边角落上站着四五个人,都是身穿道袍、手执长剑的道士,当先一人依稀正是洞玄道人。宛儿心想:「西、北、南三边想必也都有人,他们武当派是大举来报师长之仇了。」只觉轿身微微一晃,何铁手已经跃出轿外,娇声喝道:「水云贼道死了没有?你们胆子也真大,要想干什么?」洞玄道:「我们师父黄木道长到底在那里,快说出来,那就免受折磨。」何铁手格格娇笑,柔声道:「你们师父又不是三岁娃娃,失去了问我们要人。你们把师父交给我照管了,是不是呢?好吧,大家武林一脉,我帮你们找找吧,免得他可怜见儿的,流落在外人没照顾。」宛儿心道:「原来这人说话都是这么一副娇声媚气的声口,我先前还以为她故意向袁相公弄姿作态呢。」洞玄怒道:「你们五毒教到处横行,今日教你知道恶有恶报!」长剑一挺,就要上前。何铁手笑道:「武当派号称剑术正宗,平时不敢正大光明的来找我,现在知道我们教里许多人受伤,就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哈哈,嘻嘻,嘿嘿!」片刻之间,换了几种笑声。她笑声未毕,只听见西北角上一人「啊!」的一声惨叫,想是被她下了毒手,一时呼叱怒骂,兵刃交并。这次武当派倾巢而出,来的都是高手,饶是何铁手武功高强,却始终闯不出去。斗不到一盏茶时分,四名轿夫先后中剑,或死或伤,宛儿在轿下不敢动弹,她见武当剑法迅捷狠辣,果有独得之秘,心想当日袁相公一举破两仪剑法,那是他们遇到了特强高手,才受克制,其实普通剑客,决非武当门人对手。她怕黑夜之中贸然露面,被武当门徒误会是五毒教众,攻击过来可抵挡不住,只得屏息观斗。这时二十多柄长剑把何铁手围在垓心,青光霍霍,冷气森森,看得她惊心动魄。

何铁手双钩功夫果然了得,在数十人围攻下沉着应战,一个少年道人躁进猛攻,被她铁钩横划,带着肩头,登时痛晕在地,当下由同伴救了下去。

再拆数十招,何铁手力气渐渐不支,闵子华一剑削来,疾攻项颈,她头一偏侧避,旁边又有两剑攻到,只听见铮的一声,一件东西滚到轿下。宛儿拾起来一看,原来是半枚女人戴的耳环。她心中又喜又急,喜的是何铁手这一役难逃性命,可以给袁相公除了一个大对头;急的是她如丧命,青青不知落在何处,她手下教众肯不肯交还,实在难说。

又斗二十余招,何铁手头发散乱,已无还手之力,洞玄道人一声号令,数十柄长剑忽地收起,组成一张烂银也似的剑网,围在她的四周,洞玄喝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在那里?他是生是死,快说。」何铁手把金钩夹在胁下,慢慢伸手理好散发,忽然一阵轻笑,铁钩快逾闪电,又伤了武当派的一名道人。众人大怒,长剑齐施,这一次各人见她狠毒,下手不再容情,眼见何铁手形势危急万分,突然远处嘘嘘溜溜一声吹哨。何铁手百忙中笑道:「我帮手来啦,你们还是走的好,否则要吃亏的呀。」宛儿心想:「如不知他们是在舍生忘死的恶斗,听了她这几句又温柔又关切的叮嘱,真还道她是在和情郎谈情说爱哩!」洞玄叫道:「先料理了这贱婢再说!」各人攻得更紧。转眼间何铁手腿上连受两处剑伤,但她还是满脸笑容,一名年轻道人心中烦燥,不忍见这样千娇百媚、笑靥迎人的一个姑娘被乱剑分尸,喝道:「你别笑啦,成不成?」何铁手笑道:「您这位道长说什么?」那道人呆了一呆,正待回答,眼前忽地金光一闪,闵子华急呼:「留神!」但那里还来得及,波的一声,何铁手的金钩已在他背上刺了一钩。

酣斗中远处哨声更急,洞玄分出八名高手迎上去阻拦,只听见金铁交并,八个人败了下来,武当门人又分人上去增援,这边何铁手立时一松,但洞玄等数名高手仍旧力攻,她竭力想冲过去与来援之人会合,却也不能。

双方势均力敌,高呼鏖战打了一盏茶时分,一名道人高叫:「好,好!长白三英,你们三个卖奸贼也来啦。」一个人粗声粗气的道:「怎么样?你知道爷爷厉害,快给我滚。」宛儿心中十分惊疑:「长白三英挑拨离间,想害我爹爹,明明已被袁相公他们擒住,爹爹后来将他们送上南京衙门,怎么又出来了?难道是越狱?还是贪官卖放?」这时五毒教一面的帮手愈来愈多,武当派眼见抵挡不住,洞玄发出号令,众人齐齐退却。他们对群战习练有素,谁当先,谁断后,纹丝不乱。何铁手见他们虽败不慌,倒也不敢追赶,娇声笑道:「暇着再来玩儿,小妹不送啦。」

武当派人众来得突然,去得也快,霎时之间,刀剑无声,只剩下朔风虎虎,吃卷残雪。宛儿从轿障孔中悄悄张望,见场上东一堆西一堆的站了几十个人。一个老乞婆打扮的女人道:「他们消息也真灵通,知道咱们今儿受伤的人多,就来掩袭。」何铁手道:「幸亏姑姑你搬兵来得快,温家四位老伯伯和长白三英又聚在一起,否则要打跑这群杂毛,倒还示大容易呢。」一个白须老人道:「武当派和华山派有勾结吗?」另一个嗓音粗重的人道:「金龙帮和那姓袁的小子勾结在一起,咱们兄弟既然使了借刀杀人的离间计,那么姓袁的必定会去和武当派为难。」那白须老人笑道:「好吧,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好。」宛儿在轿下听见了「借刀杀人的离间计」这几个字,耳中嗡的一响,一身冷汗,心道:「是了是了,害死我爹爹的原来是这三个奸贼。」她想再听下去,那知何铁手道:「大伙儿进宫去吧,轿子也坐不成啦。」众人一拥而去,何铁手和长白三英及四个老人走在最前,其余的跟在后面。宛儿等他走出数十步远,悄悄从轿底钻了出来,不觉吃了一惊,原来这地方竟是在禁城之前,眼望着何铁手等进宫去了。

宛儿不敢在这地方停留,疾忙回到正条子胡同,把经过的事细细对承志说了。承志向她凝望半晌,大拇指一竖,说道:「焦姑娘,好胆略,好见识!」宛儿脸上微微一红,随即拜了下去,承志不便伸手相扶,只得侧身避过,慨然道:「令尊大人的血海深仇,这事着落在兄弟身上,焦姑娘要是再行大礼,那就是瞧不起兄弟了。」他沉吟了半刻道:「事不宜迟,我就进宫去找他们。」宛儿道:「这些奸贼不知怎样,竟混进了皇宫内院。宫里禁卫森严,袁相公贸然进去恐怕不大好吧?」承志道:「不妨,我有一件好东西。本来早就要用它,那知一到京师之后,怪事层出不穷,竟没空去。」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原来那是满洲夷王多尔衮写给北京司礼太监曹化淳的,本来命洪胜海送去,承志知道这信将有大用,所以一直留在身边。宛儿大喜,道:「那好极了,我随袁相公去,扮作你的书僮。」承志知她要手刃仇人,那也是一片孝心,劝阻不得,点头允了。

宛儿在轿下躲了半夜,弄得满身泥污,忙入内洗脸换衣,装扮已毕,果然是一个俊悄的小书僮。承志笑道:「我可不能叫你作焦姑娘啦!」宛儿笑道:「你叫我宛儿吧,别人还当是什么杯儿碗儿呢。」两人正要走出,吴平与罗立如匆匆进来,说京兆尹衙门戒备很严,一直等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捕快们换班,才把单铁生的尸首丢了下去。承志点点头道:「好!」罗立如忽道:「袁相公,师妹,我跟你们一起去,好么?」

宛儿眼望承志,听他示下。承志心想:「这次深入禁宫,本已危机四伏,加之尚有许多高手在内,我一人保护宛儿已经不易,多一人更碍手脚。」正要出口推辞,忽见吴平伸手暗扯罗立如衣角,并连使眼色,说道:「罗师弟,你臂伤之后,身体没有完全复原,还是让袁相公带师妹去吧。」承志心中一动:「听他语气,似乎有意要我与宛儿单独相处。昨日我和她去见水云道人,两个青年男女深夜出外,或许已引起别人疑心。虽然大丈夫光明磊落,但瓜田李下之嫌,还是避一下的好。」于是对罗立如道:「罗大哥同去,我多一个帮手,那再好没有,快去换衣吧。」罗立如大喜,入内更换僮仆打扮。吴平跟着进去,笑道:「罗师弟,你这次做了傻事啦!」罗立如愕然道:「什么?」吴平道:「袁相鈆对咱们金龙帮有大恩,师妹对他显然又倾心之至……」罗立如道:「你说让师妹配给袁相公?」吴平道:「恩师在天之灵,一定也喜欢这样。你跟去干什么?」罗立如道:「大师哥你说得对,那我不去啦!」吴平道:「现在不去又太着痕迹,你相机行事,能够成就这件美事,那是再好不过。」罗立如点头答应,心中却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原来罗立如对这位小师妹已暗中相思了好几年,只是见她品貌既美,平时又不茍言笑,协助焦公礼处理帮中事务时极有威严,所以一番深情从来不敢吐露半点。自从断臂之后,更是自惭形秽,连话也不敢和宛儿多说一句,这时听吴平一说,不禁怅然若失,但随即转念想道:「袁相公如此英雄,与师妹正是一对。她终身有托,我自然也代他欢喜。」

承志从铁箱中取出许多珍宝,包了一个大包,命罗立如捧在手里,来到宫门,承志将暗语一说,守门的禁军见是曹太监的客人,恭敬异常,忙一路引了进去,走到一座殿前,禁军退出,另有小太监接引入内,一路连换了三名太监,承志默记道路,心想这曹太监也真工于心计,生怕密谋败露,连带路的人也不断掉换。最后从花园右侧的小路弯弯曲曲的走了一阵,来到一间精致的小屋,小太监请三人入内,献上清茶点心。一直等了两个时辰,曹太监始终不来,三人也不谈话,坐着枯候。再过一会,进来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太监,向承志问了几句暗语,承志照着洪胜海先前说的答了,那太监点点头出去。

过了片刻,那太监引了一名肥肥白白的老太监入来。承志见他身上穿得十分华丽,气派极大,心想这大概是明宫中除了皇帝之外第一有权势的司礼太监曹化淳了,那先前进来的太监果然道:「这位是曹公公。」承志和罗立如、宛儿三人跪下磕头,曹化淳笑道:「别多礼啦,请坐,九王爷好么?」

承志道:「王爷很好。王爷命小人问公公好。」曹化淳呵呵笑道:「我这几根老骨头多承王爷惦记。洪老哥远道而来,不知王爷有什么嘱咐。」承志道:「王爷要请问公公,大事筹划得怎样了?」曹化淳道:「咱们皇上性子真是又刚又固执,我进言了好几次,他总说借兵灭寇之事后患太多,只求两国罢兵,等大明灭了流寇之后,重重酬谢九王爷。」承志本来不知满洲的九王爷多尔衮与曹化淳有什么密谋,因为洪胜海在九王爷驾下地位不高,最机密之事不能预闻,只是传递消息之使而已。洪胜海不知道,承志自然也不知道了。承志这时听见曹太监之言,耳中嗡的一声,心里砰砰乱跳,头顶上响着「借兵灭寇」四字,心想:「原来他们要师法向沙陀借兵灭黄巢的故事,满洲人如此心急,显然是不怀好意了。」他虽然镇静,但这消息太大,不免脸有异状,曹化淳会错了意,以为他因这事没有办妥所以心中不满,忙道:「兄弟,你别急,一计不成,另有一计呀!」承志道:「是,是,曹公公足智多谋,咱们王爷是十分佩服的。」曹化淳笑而不言,承志道:「王爷有几件薄礼命小人带来,请公公笑纳。」说着向罗立如一指,宛儿接下他背着的包裹,放在桌上,解了开来。

只见一阵耀眼,室中充满了珠光宝气。曹化淳久在大内,珍异宝物不知见过多少,普通珠宝真不在他的眼里,但这一阵宝气迥然有异,不禁站起身来,走近一看,不觉惊得呆了。原来包袱中美玉宝石,不计其数,单是一串一百颗大珠串成的朝珠,就是价值连城,颗颗精圆,真是世所罕见。另有一对翡翠狮子,前脚盘弄着一个火红的玛瑙球,别说这样大的翡翠不易见到,而雕刻之精,更是难得,那狮子勇猛雄健,栩栩欲活,曹化淳看了一件,又看一件,良久良久,不忍释手。他想拿一件最次的珠宝赏给承志,但拿起一件,放下一件,始终不能决定,最后心一狠,暗道:「赏他银子便了。」转身对承志道:「王爷怎么赏了我这许多东西?」承志要探听他的图谋,接口道:「王爷也知道皇上很英明,借兵灭寇的事不好办,但总是要仰仗公公的大力。」曹化淳被他一捧,十分得意,笑吟吟的手一挥,对罗立如和宛儿道:「你们到外面休息去吧。」承志点点头,早有小太监来陪了两人出去。

曹化淳亲自关上了门,携住承志的手,低声道:「你知道九王出兵,有什么条款?」承志心想:「要骗出他的机密,必先说点机密给他听,我信口胡诌些便了。」于是道:「公公是自已人,说给你听当然不妨,不过这事可机密之至,除了九王,连小人在内也不过两三个人知道。」

曹化淳眼睛一亮,承志挨近身去说道:「小人心想,九王爷虽然瞧得起小人,但总是番邦外国,要是曹公公恩加栽培,使小人得以光祖耀宗……」曹化淳心中了然,知他要讨官职,呵呵笑道:「古人说道:大丈夫得志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洪老弟的事,包在老夫身上。」承志心想:「要装假就假到底。连忙跪下去磕头道谢。曹化淳心想:「这人十分机灵,又是九王心腹,收为己用再好不过,」于是问道:「洪老弟是那里人?」承志道:「是广东人。」曹化淳笑道:「事成之后,委你做镇守广东的总兵如何?」承志又连忙道谢,说道:「公公大恩大德,小人什么事也不能再瞒公公。九王爷的意思是……」他左右一张,悄声道:「公公可千不能泄漏,否则小人性命难保。」曹化淳道:「你放心,我怎么会说?」承志低声道:「满洲兵进关之后,闯贼是一定可以荡平的,九王爷要大明皇上割河北和山东以北的地方相谢,两国以黄河为界,永为兄弟之邦。」

承志口胡诌,曹化淳却毫不怀疑,一则有九王多尔衮亲笔书信,二则有如此重礼,三来满洲人居心叵测,曹化淳岂有不知。他一面沉吟,一面点头道:「现在天下大乱,今早传来军讯,潼关已被闯贼攻破,兵部尚书孙传庭殉难,我们大明还有什么将军能用?九王再不出兵,眼见闯贼就兵临北京城下了。」承志听说闯王已破潼关,杀了明军第一大将孙传庭,不禁大喜,他怕流露心中欢悦之情,忙低下了头,眼望地下,曹化淳道:「我今晚再向皇上进言,如他仍旧固执,咱们以国家社稷为重,只好……」承志心中砰砰乱跳,反激一句:「今上英明刚毅,公公可必须谋定而后动。曹化淳道:「哼,今上既无平贼之策,只好立明君,大明江山送在他手里不要紧,难道咱们跟着他送死?」承志道:「不知公公有何良策,好教小人放心。」曹化道:「嗯,就算以黄河为界,也总比陷于贼手好得多,他不肯,难道……」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心想这人虽是九王心腹,但究竟第一次见面,机密大事岂可吐露给他知晓,忽地呵呵笑道:「洪老弟,三日之内,必有好音报给九王,你在这里等着吧。」双掌一击,进来四名小太监,捧起承志所赠的珠宝,拥着曹化淳出去了。

另有四名小太监领着承志、宛儿、罗立如三人到左近一间屋中宿歇。晚间开上膳食,十分丰盛,眼见天色已黑,四名小太监道了安后,退出房去。承志低声道:「那曹太监正在筹划一个大奸谋,事情非同小可,国家危急之极,我出去打探一下,再要查明夏姑娘是不是被拘在宫里。」

宛儿道:「袁相公,我跟你同去。」承志道:「不,你和罗大哥留在这里,说不定那曹太监不放心,又会差人来瞧。」罗立如道:「我一个人留着好了,袁相公多一个帮手好些。」承志见宛儿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便阻她意兴,点了点头,走到邻室,双手一伸,已点了两名小太监的哑穴。另外两名太监从床上跳起来,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宛儿取出了明晃晃的蛾眉钢刺,指在两人胸前,低声喝道:「出一句声儿,教你们见魏忠贤去。」说着把钢刺微微前伸,刺破两人的衣服,刺尖抵入了他们胸前肉里。承志暗笑,心想这当口她还说笑话,原来魏忠贤是熹宗时的奸恶太监,这时早已伏诛。他当下把动弹不得的两名太监衣服剥了下来,自己换上。宛儿波波的一声,吹灭蜡烛,室中登时漆黑,她摸索着也换上了太监服色。承志把一名太监又点了哑穴,左手捏住另一名太监的脉门,拉出门来,喝道:「你领我们到曹公公那里去。」那太监半身酥麻,不敢多说,领着两人向前走去,走了一盏茶时分,转弯抹角的行了一里多路,来到一座大楼前面,那小太监道:「曹公公住在这里。」承志不等他说第二句话,左手肘在他胸口一撞,已闭住他的穴道,托起他的身子,丢在花木深处。

两人伏下身子,奔到楼边,见第二层楼上灯火辉煌,承志正要拉着宛儿跃上,忽然后面脚步声响,一人远远问道:「曹公公在楼上么?」承志答道:「我也刚来,总是在楼上吧。」一边说一边回头,见走来的共有五人,前面一人提着红纱灯,灯光掩映下见五人穿的都是太监服色。那人笑骂道:「小猴儿崽子,说话就是怕担干系。」说着慢慢走近,承志和宛儿低下了头,不让他们看清楚面貌。那五人入门时灯光在门上明晃晃的朱漆上反映出来,照在几人脸上,承志吃了一惊,轻扯宛儿的衣角,等五人走上了楼,低声道:「是长白三英!」宛儿大惊:「杀我爸爸的奸贼?他们做了太监?」承志道:「跟咱们一样,乔装改扮的。咱们上去!」两人紧跟在长白三英的后面,一路上楼,守卫的太监丝毫不加阻拦。到了二楼,前面两名太监领着长白三英走进一间房里去了。承志和宛儿不便再跟,候在门外,只听房里那提灯的太监隐隐约约的道:「请在这里……曹公公马上……」其余的话听不清楚。两名太监随即退了出来,下楼去了。

承志一拉宛儿的手,走进房去,只见四壁图书,原来是一间书房。长白三英坐在中间,他们见进来两名太监,也不在意,承志和宛儿径自向前,猛然抬头,宛儿冷笑道:「史叔叔,黎叔叔,我爹爹请你们三位去吃饭。」长白三英斗然见到焦宛儿,一惊非同小可。

李刚第一个跳了起来道:「你……你爹爹不是死了么?」宛儿道:「不错,所以他请三位叔叔去吃饭呀!」史秉文眉头一皱,擦的一声,长刀出鞘,承志一跃而前,双手疾伸,一手一个,抓住史氏兄弟后领,提了起来,同时一脚踢在李刚后心胛骨下三寸「凤尾穴」上。史秉光反手一拳,承志毫不理会,任他打在自己胸口,双手轻轻一合,史氏兄弟头碰头的都撞晕了过去,宛儿还没看清楚怎的,长白三英都已被打得人事不知。宛儿拔出蛾眉钢刺,手起刺落,猛向史秉光胸口戮去,承志一伸手拿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快躲起来,有人上来。」

只听见楼梯脚步声响,承志提起史氏兄弟,放回书架后面,再回来抱起李刚,和宛儿两人都躲在书架背后,刚刚藏好,几个人走进室来,一个人道:「请各位在这里等一下,曹公公马上就来。」一个娇媚的女人声音道:「辛苦您啦!」承志和宛儿听出了那是五毒教主何铁手的声音,双手互相一捏。过了片刻,又进来几个人,与何铁手等互道寒暄,承志暗暗寻思:「衢州石梁派的温氏四老也来了,原来宛儿昨夜瞧见的四个老头子竟是他们,怪不得武当派的洞玄道人他们抵挡不住。他们来干什么?」外面众人寒暄未毕,曹化淳和几名江湖上的高手已走进室来。只听曹化淳给各人引见,竟然有方岩的吕二先生在内。承志心想:「温明施被我打中了穴道之后,无人相救,大概已成废人,温氏的五行阵是施展不出了。但加上五毒教的高手和其它人众,我一人却万万抵敌不过。」只听曹化淳道:「长白三英呢?」一名太监答道:「史爷他们已来过啦,不知到那里去了。」承志暗中偷下重手,将长白三英闭了三处穴道,他们就是醒来,也出声不得。曹化淳派人出去找寻,几批太监找了好久回来,都说不见三人的影踪,余人悄悄议论,显然都不耐烦了,曹化淳道:「咱们不等了,他们自己弃了立功良机,也怨不得咱们。」这时听见众人挪动了椅子之声,想是大家坐近了听他说话。

曹化淳该嗽两声,压低了嗓子说起话来。承志知道大奸谋就要吐露,屏息倾听,只听他道:「闯贼已经攻破潼关,兵部尚书孙传庭殉难。」众人发出一阵纷纭之声,想是首次听到这重大消息。曹化淳道:「咱们如不快想法子,贼兵就要迫近京师。要是皇上再不借兵灭寇,那只好另立一位能护持社稷的明主。」何铁手笑道:「那就立诚王爷了。」曹化淳道:「不错,今天要借重各位为新君效荣。一切大事有兄弟承当,立了奇功却是大家的。」他见大家没有异议,当下分派职司。

只听他道:「再过一个时辰,温家四位老先生请带领得力的弟兄在皇上寝宫外面四周埋伏,阻拦旁人入内。何教主的手下人伏在书房外面,由诚王爷入内进谏。」吕二先生道:「周大将军掌握兵权,他是忠于今上之人,要不要先除了去?」曹化淳笑道:「周大将军与霍尚书早被我略施小计除去了,何教主,你说给他听吧。」何铁手笑道:「曹公公早知若要拥诚王登基,周大将军与霍尚书是两个大碍,所以令小妹连日派人到户部去偷盗库银,皇帝爱斤斤计较,最受不了这种小事,听说今天已把周大将军与霍尚书革职拿问了。」众人一阵大笑,都称赞曹化淳神机妙算。承志这时方才明白,原来那些红衣童子偷盗库银不是为了钱财,中间还包藏着一个通敌祸国的大阴谋,可叹崇祯自逞精明,落入别人圈套之中尚且不觉。又听曹化淳道:「现在各位请下去休息一忽儿,待会兄弟再来奉请。」吕二先生与温氏四老等都告辞出去。

何铁手留在最后,将到门口时忽道:「长白三英为什么不来?他们别去向皇上告密。」曹化淳道:「究竟何教主心思周密,这件事咱们索性瞒过他们。不过长白三英是九王的心腹,最近还立了一件大功,要说背叛九王,那决不至于。」何铁手道:「什么大功?」曹化淳道:「他们盗了武当派一个姓闵的一柄匕首,去刺杀了金龙帮的帮主焦公礼,这样,江南武林人物势必要自相残杀,咱们将来避到金陵去就舒服得多啦。」宛儿早有九成相信是长白三英害她爹爹,这时再无怀疑。承志听到这里,怕她伤痛气恼之际发出什么声响,何铁手耳目灵敏,一点点动静都瞒她不过,忙伸手轻轻按住宛儿的嘴。只听何铁手笑道:「公公在宫廷之内,对江湖上的事情却这样清楚,真是难得。」曹化淳干笑了两声,道:「朝廷里的事我见得多了,那一个不是贪图富贵?那一个讲什么仁义道德?还是江湖上的朋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兄弟这次图谋大事,不敢和朝廷大臣商议,却来礼聘各位拔刀相助,就是这个道理……」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出书房。

承志躲在书架后面窃听了这番谈话,知道事情十分紧急,可是应该怎么办,却打不定主意。国难家仇,百感交集,一时间思潮起伏。宛儿见承志沉吟,低声道:「这三个奸贼怎么办?小妹可要杀了。」承志道:「好,但不要流血,以免被人发觉。」他捧起史秉光的头颅,指着他两边的「太阳穴」道:「你会使『钟鼓齐呜』这一招么?」

宛儿点点头,承志道:「拇指节骨向外,这样握拳,对啦,发招!」宛儿应声出拳,噗的一声,双拳同时击在史秉光两边「太阳穴」上,这奸贼哼也没哼一声,登时气绝而死。她如法施为,又将史秉文与李刚两人打死,这时大仇得报,想起父亲,不禁伏在承志肩头哭了起来。承志道:「咱们快出去,瞧那何铁手到什么地方去。」宛儿拿得起放得下,立时收泪,随着承志走出书房。只见曹化淳和何铁手在前面叉道上已经分路,两名太监手提纱灯,引着何铁手一行人向西走去。承志和宛儿身穿太监服色,就是遇到人也自无妨,于是远远跟着何铁手,穿过了几个庭院,望见她走进一座屋子里去了。

承志和宛儿跟着进去,一进门,就听见东厢房中青青在破口大骂:「杀千刀的五毒教,不要脸的何铁手,教你四只爪子都变成了生铁……」承志一听,再也忍耐不住,直闯了进去,只见青青卧在床上,两名小太监正在煎药添香的服侍她,承志一伸手点了两名太监的穴道,青青方才认出,心中大喜,叫了一声:「大哥!」承志走到床边,道:「你的伤怎样?」青青道:「还好!」她见宛儿站在承志后面,说道:「你也来了?」宛儿道:「嗯,夏姑娘的伤不碍事么?」青青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忽道:「那何铁手要来啦,大哥,你给我好好打她一顿。」承志心想:「他们另有计谋,我还是暂不露面为妙。」急道:「青弟,我现在不能跟她动手,你引她说话,问明白她劫你到宫里来干么?」青青道:「什么宫里?」承志心想:「啊,原来你还不知道这是在深宫之中。」只听见房外脚步声近,不及细说,提起两名内监,塞入橱中,见四下再无藏身之所,而门外的人就要进来,只得一拉宛儿钻入了床底。

青青一怔之间,何铁手和何红药已经进来。何铁手盈盈笑道:「夏公子,你好些了吗?咦,服侍你的人那里去啦?这些家伙就知道偷懒。」青青道:「是我叫他们滚出去的,谁要他们服侍?」何铁手不以为忤,笑道:「真是孩子脾气。」她走近药罐,叫道:「啊,药煎好啦!」拿起一块雪白的丝棉,蒙在一只银碗上,然后把药倒在碗里,药渣都被丝棉滤去。何铁手笑道:「这药治伤最是灵验不过。你放心,药里要是有毒,银碗就会变黑。」青青起初见到承志,本是满怀欢悦,但随即见到宛儿已很有些不快,后来见他们两人手拉手的躲入床底,神态好象颇为亲密,一时满心怒气,骂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当我不知么?」何铁手笑道:「鬼鬼祟祟什么啊?」青青叫道:「你们欺侮我,欺侮我这没爹没娘的苦命人!没良心的短命鬼!」

承志一怔:「她在骂谁呀?」宛儿女孩儿家心思细密,早已瞧出青青有疑心自己之意,这时听她指桑骂槐,心里十分气苦,不觉身体发颤,承志随即懂得了她的心意,苦于无从解释,只得轻轻怕怕宛儿的肩膀,表示安慰。何铁手却不知道其中的周折,笑道:「别发脾气啦,待会我就送你回家。」青青道:「谁要你送,难道我自己就不认得路?」何铁手只是娇笑,那老乞婆何红药忽然阴森森地道:「姓夏的小子,你既然落入我们手里,我何红药那能再让你好好回去。你爹爹在那里?生你出来的那个贱货在那里?」青青听见她侮辱自己母亲,那里还忍耐得住,伸手拿起床头小几上的那碗药,连碗带药,劈脸往何红药掷去。何红药向旁一躲,乒乓一声,药碗在墙上撞得粉碎,但脸上终究还是热辣辣的溅上了许多药汁。她怒喝一声:「浑子小,你不要命了!」

承志在床底下凝神注意着外面动静,见何红药双足一登,作势要跃起扑向青青,也在床底蓄势待变,只待何红药跃近施展毒手,立即先攻她下盘。忽地白影一晃,何铁手双足已拦在何红药与卧床之间,只听何铁手叫道:「姑姑,我答应了那姓袁的,要送这小子回去,不能失信于人。」何红药冷笑一声道:「干什么?」何铁手道:「咱们这许多人被点中了穴道,非他亲自来施救不可。」何红药微一沉吟道:「好,咱们不弄死他,但总得让他先吃点苦头。喂,姓夏的小子,你瞧我美不美?」青青忽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声中满含惊怖,想是何红药丑恶的脸更做了可怕的表情,直伸到青青面前。何铁手道:「姑姑,你何必吓他?」语音中颇有不悦之意。何红药「哼」了一声道:「是了,这小子生得俊,你护着他了。」何铁手怒道:「你说什么话?」何红药道:「年轻姑娘的心事,当我不知道么?我自己也年轻过的。你瞧,你瞧,这是从前的我!」听见一阵悉率之声,想是她从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何铁手与青青都轻轻惊呼一声:「啊!」似乎又是詑异,又是赞叹。何红药苦笑道:「你们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从前我也美过来的呀!」她用力一掷,一件东西丢在地下,原来是一幅画在绢上的肖像。

承志一瞧,见那肖像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双颊晕红,穿著摆夷人的装束,头上用布缠住,相貌很是俊美,依稀之间,面容轮廓还与何红药有点相似。承志正感奇怪,又听何红药道:「我为什么弄得这样丑八怪似的?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为了你那丧尽了良心的爹爹哪。」青青道:「咦,我爹爹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是个好人,决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

何红药怒道:「你这小鬼那时候还没出世,你那里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没有对我不起,我怎么会弄成这个样氶?怎么会有你这小鬼生到世界上来?」青青道:「你越说越奇怪啦!你们五毒教在云南,我爹爹和妈妈是在浙江结的亲,道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跟你又有什么干系?」何红药大怒,一掌向青青脸上打来,何铁手伸右手格开,劝道:「姑姑别发脾气,有话慢慢的说。」何红药喝道:「你亲生爹爹就是被金蛇郎君活活气死的,现在反而出力回护他,你羞也不羞?」何铁手怒道:「谁回护他了?你伤害了他,就是伤害咱们教里四十多人的性命,你知不知道?我见你长辈,让你三分,要是你犯了教规,我可也不能容情。」

何红药见她摆出教主身份,气焰顿剎,颓然坐在椅上,两手捧头,过了良久,低声问青青道:「你妈妈呢?你妈妈一定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所以把你爹迷住了,是不是?」她叹了一口气道:「我做了许多许多梦,梦见到你的妈妈,可是她相貌总是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我真想见见她……」青青道:「我妈已经死了。」何红药一惊道:「死了?」青青道:「嗯。」何红药声音凄厉,尖声说道:「我逼他说出你妈妈住在什么地方,不管怎样,他总是不肯说,原来已经死了。好好好,我这仇是不能报的了。这次放你回去,你这小子总有再落到我手里的时候……妳妈妈是不是很像你呀?」青青恼她出言无礼,翻了个身,脸向床里,不再理她。何红药道:「教主,要让那姓袁的先治好了咱们的人,再放这小子。」何铁手道:「那当然!」何红药忽然俯下身来,承志和宛儿都吃了一惊,但她并不往床底下瞧,而是伸手指在床前地板上画了几个字,承志一看,见是:「下三年毒蛛蛊」六个字,何铁手左脚在地板上擦了几擦,把灰尘中的字迹擦去,道:「好吧,就是这样。」

承志暗暗寻思:「那是什么意思?……嗯,是了,她们在释放青弟之前,要先给她吃毒蛛蛊,毒性在三年之后方才发作,那时无药可解,她们就算报了仇。哼,好狠毒的人,天幸教我在暗中瞧见。要是我不来……」他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冒。

何红药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承志见她双足将要跨出门限,忽然迟疑了一下,回身说道:「你是不是真的听我话?」何铁手道:「当然,不过……不过咱们不能失信于人呀。」何红药怒道:「我知道你看中了他,压根儿就没有存心给你过世的爹爹报仇。」她气冲冲的回了转来,坐在椅上,似乎是在强抑怒气,筹思暗害青青之策,室中登时寂静无声。承志和宛儿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气儿,青青忽在床上猛搥一记,叫道:「你们还不出来么?干什么呀?」

承志大惊,就要窜出,宛儿拉住他手往里一缩,只听何铁手柔声安慰道:「你安心睡一忽儿,等天亮了就送你回去。」青青「哼」了一声,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乱敲,一阵灰尘落在承志和宛儿头顶和衣领之中。承志险些打出喷嚏,努力调匀呼吸,方才忍住。青青心想:「那何铁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过,何必躲着?你们两人到底是何居心?」她不知承志得悉弒帝另立的奸谋,这事关系到国家的气运,实在非同小可,所以他坚忍不出。

青青心中气愤,那知何红药比她还要恼恨,对何铁手道:「你是教主,教里大事自然由你执掌。教祖的金钩既然传给了你,你有了生杀大权,可是我对你说,咱们教里虽然不禁情欲,但我遇到的惨事还不值得你心惊么?」何铁手笑道:「姑姑遇到了负心汉子,就当天下男人都是薄幸郎。」何红药道:「男人中当然也有好的,然而这人是金蛇郎君的儿子啊!你瞧他模样儿,和金蛇真没什么分别,谁说他的心就和老子不一样。」何铁手道:「他爹爹和他一样俊么?怪不得姑姑这样倾心。」承志在床底听着何铁手的语气,显然对青青颇为钟情,这人绝顶武功,又是一教之主,竟然不辨男女,倒也好笑。何红药长叹一声道:「你是执迷不悟的了。我把我的事源源本本说给你听,是祸是福,由你自决吧!」何铁手道:「好,我最爱听姑姑说故事。但给他听去了不妨么?」何红药道:「让他知道了他父亲做的坏事,将来死了也好瞑目。」青青跳了起来,叫道:「你瞎造谣言!我爹爹是大英雄大豪杰,那里会做坏事?我不听!我不听!」何铁手笑道:「姑姑,他不爱听,怎么办?」何红药道:「我是说给你听,他爱不爱听,理他呢。」青青先用棉被蒙住了头,可是后来禁不住好奇心起,拉开被子一角,听何红药叙述金蛇郎君当年的故事。

只听她说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你现在年纪大。你爹爹刚接任做教主,他派我做万妙山庄的庄主,经管那边的蛇窟。这天闲着无事,我一个人到后山去捉鸟儿玩。」何铁手插口道:「姑姑,你做了庄主还捉鸟儿玩吗?」何红药「哼」了一声道:「我你说那时候我还年轻得很,差不多是个小孩子。我捉到两只翠鸟,心里很是高兴,回来的时候,经过蛇窟旁边,忽然听见树丛里有飕飕的响声,我知道有蛇逃走了,忙循声追过去,果然见一条五花正在向外游走。我觉得很奇怪,咱们蛇窟里的蛇养得很驯,从来不会少的,这条五花到外面去干什么?我也不去拿牠,一路跟在牠的后面。只见牠游到树丛后面,径自向一个人游过去。我抬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

何铁手道:「干什么?」何红药咬牙切齿的道:「那就是前生的冤孽了,他是我命里的魔头。」何铁手道:「是那金蛇郎君么?」何红药道:「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只见他眉清目秀,是个长得很英俊的少年。手里拿着点燃了的引蛇香艾,原来五花是闻到香气被他引出来的。他见了我,向我笑了笑。」何铁手笑道:「姑姑那时候长得很美,他一定着了迷。」何红药「呸」了一声道:「我跟你说正经的,谁和你闹着玩。我当时见他是生人,怕他给蛇咬了,连忙叫道:『喂,这蛇有毒,你别动,我来捉!』他又笑了笑,从背上拿下一个木箱来放在地下,那箱子角上用细绳儿缚着一只活的蛤蟆,一跳一跳的,那男子一拉绳子,箱子盖忽然翻了下去。五花一滑,拼命想稳住身子,那男子左手一探,两根手指已钳住了五花的头颈。我见他的手法虽然跟咱们教里的完全不同,但手指所钳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贴贴的动弹不得,这一来,我知道他是行家,就放了心。「何铁手笑道:「啧啧啧,姑姑刚见了人家的面,就这样关心。」青青插口道:「喂,你别打岔成不成?听她说呀。」何铁手笑道:「你说不爱听呀?」青青道:「我忽然爱听了,可不可以?」何铁手笑道:「好吧,我不打岔啦!」何红药横了她一眼,说着:「那时我心里也起了疑心,这人是谁呢?他怎么敢这样大胆,到这里来捉咱们的蛇?难道不知道五毒教的威名吗?这时又见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铁棒来,伸到五花的口边,五花一口就咬住了铁棒,我慢慢走近细看,原来那铁棒中间是空的,五花一咬住,她口里的毒液不住流出来,都给那铁管盛住了。我这才知道,哼,原来他是来偷毒液来着,怪不得这几天来蛇窟里有许多毒蛇不肯吃东西,又瘦又懒,我叫了起来:『喂,快放下!』同时取出伏蛇管来嘘溜溜的一吹,他想不到这管子吹出来的声音这样古怪,抬头一看,那五花头颈一扭就咬了他一口。他连忙把五花丢开,想打开木箱拿解药,我那里容得他,当即上去劈面一掌,那知他武功好得出奇,只轻轻一带,我就摔了一跤……「青青插嘴道:「当然啦,你那里是他的对手。」何红药白眼一翻道:「我虽然打他不过,但缠过了他,总教他缓不出手去拿药,等到他第三次将我打倒,他伤口毒发,昏了过去,我走近一看,忽然心里不忍起来,心想年纪轻轻的就这样送了性命,实在太可惜了,而且又是这样一身武功。」何铁手道:「于是姑姑你就将他救了回去,把他偷偷的藏着,拿药给他解了毒,等他伤好,你就爱上他了?」

何红药叹了一口气道:「不等他伤好,我已经把心许他了。那时我很年轻,教里的师兄弟们个个对我好,但不知怎的,我都不把他们瞧在眼里,对这人却是不由自主的神魂颠倒。过了三天,那人毒气退了,我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他说我救了他的性命,什么事也不能瞒我。他说他姓夏,身上负了血海深仇,虽然武艺已成,但对头功找既强,又是人多势众,报仇没有把握,听说五毒教精研毒药,天下首屈一指,所以赶到云南来想讨教五毒教的功夫……」她说到这里,承志和青青方才明白,原来金蛇郎君和五毒教这样才打起交道来。

只听何红药又道:「他说,他暗里窥探了许久,懂得了一些炼制毒药的门道,就来偷咱们蛇窟里毒蛇的毒液,准备炼在暗器上去对付仇人。又过了两天,他伤势慢慢好了,谢了我要走,我心里很舍不得,拿了两大瓶毒液给他,他为了报答我,就给我画了这幅肖像。我问他报仇的事还有什么为难,要不要我去帮他。他笑笑,说我功夫还差得远,帮不了忙。我叫他报了仇之后再来看我,他点点头答允了。我问他什么时候来,他说那说不定,他报大仇还少一件利刃,听说峨嵋派有一柄镇山之宝的宝剑,所以要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盗剑,但不知是不是真有此剑,就算有,什么时候能盗到,也很难说。」承志听到这里,心想:「这位金蛇郎君做事真是不顾一切,为了报仇,什么事都干。」

何红药叹了一口气道:「那时候我给他迷住啦,只想要他多陪我一些日子,我好象发了疯,什么事都不怕,明知是最不应该的事,却忍不住要去做。我觉得为了冒险,越是危险,心里越是快活,就是为他死了,也是情愿的。唉,那时候我真像被鬼迷住了一样,我就对他说,我知道有一柄宝剑,锋利无比,什么兵器被它碰到了都得削断。他欢喜得跳起来,忙问在什么地方,我对他说,那就是咱五毒教代代相传的碧血金蛇剑!」承志听到这里,心头一震,不由得伸手一摸贴身藏着的金蛇剑,心想:「难道这剑竟是五毒教的?」

何红药继续道:「我对他说,这剑是咱们教里的三宝之一,藏在大理县灵蛇山的毒龙洞里,洞外有十八名弟子把守。他求我领他去偷出来,他说只借用一下,报了大仇之后一定归还。他不断的求我求我,我最后心肠软了,于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带他到毒龙洞去。看守的人见到令牌,又见我带着他,就放咱们进去。」何铁手道:「姑姑,你难道敢穿了衣服进毒龙洞?」何红药道:「我虽然大胆,这条教规却不敢犯。我脱光了衣服,双手撑地,倒行入洞,他也学我的样子。这剑和其余两宝放在石龙的口里,他轻身功夫很好,飞身跃上石龙,就拿到了那碧血金蛇剑。那知他存心不良,把其余两宝都拿了下来。那就是二十四枚金蛇锥和那张地图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2 23: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回 心伤落花意 魂断流水情

 

何红药停了一下,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见他把三宝一齐都拿了下来,就知道事情不妙,一定要把金蛇锥和地图放回龙口。」青青插口问道:「那是什么地图?我爹爹一心想报仇,那里会要你们五毒教的地图?」何红药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地图。这是咱们教里十几代传下来的宝物。哼,这人就是不存好心,他也不答我的话,就是望着我嘻嘻地笑。咱们规矩,进毒龙洞时身上不许穿一丝一缕,那时候他这样笑着,我就迷迷糊糊的把身子交给了他。后来,我也就不去问他什么了。我们两个人偷偷把三宝都盗了出来,他说报仇之后一定把三宝归还。他去了之后,我天天想念着他,两年来没一点消息。后来忽然江湖上传言,说江南出现了一位怪侠,手中使一把怪剑,善用金锥伤人,得了个绰号做『金蛇郎君』,我知道一定是他,心里挂着他不知报了大仇没有,过不多久,教主起了疑心,一查就查到三宝失落,要我自己了断,终于落成了这个样子。」

青青道:「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何红药含怒不答,何铁手低声道:「那时我爹爹做教主,自己妹子犯了这事,一气就病故了。姑姑依着教里规矩,身入蛇窟,受千蛇咬啮之灾,她脸上变成这个样子,都是被蛇咬的。」青青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中对这个老乞婆顿感欺仄。何铁手又道:「她把伤养好之后,就出外求乞,我们教规规定,犯了重罪之人,三十年之内必须乞讨活命,不许偷盗一文一饭,也不许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济。」青青低声对何红药道:「要是我爹爹真的这样害了你,那确是他不好。」

何红药鼻孔中一哼道:「起初我还一往情深,一路乞讨,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内,就听说他在冲州杀人报仇的事。我要和他会面,但是他神出鬼没,始终没能找到,等到我在金华见到他时,他已被人抓住了。我几次想救他,但敌手防备得很是周密,总是找不到时机下手。他们押着他一路往北,我很是奇怪,捉摸不透他们要拿他怎么样,后来才知道他们逼他交出那张地图来,原来图上画的是一处藏宝的地点。有一次,我终于找到空隙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说他身上的筋脉都被敌手挑断了,已成为废人,押着他的敌人武功高强,凭我一人决不计抵敌不了,现在只有一线生机,他要骗他们到华山绝顶去。」何铁手道:「姑姑,以后的事我更不知道了,他到华山去干什么?」何红药道:「他说天下只有一人能够救他脱险,那就是华山派的八手仙猿穆人清。」承志在床底听着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对金蛇郎君的所作所为,不知是痛恨、是惋惜、还是怜悯,这时听到自己师父的名字,更是凝神倾听。

青青听何红药讲到了承志的师父,也更加留上了神,只听她接着道:「我问他穆人清是什么人?他说那是天下拳剑无双的一位高人侠士,他虽然从未见过,但素知这人正直仗义,只要见到他这样受人折磨,必定会出手相救。他说温氏五老的五行阵法厉害,又有峨嵋的道人们相助,除了这姓穆的,别人也打他们不退。他叫我赶快到华山顶山找到穆大侠哭诉相求,我答允了他,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穆大侠置之不理,我就在他面前横剑自刎,总要救他出来。我见敌人看守很紧,不能跟他多说话,就抱着他亲亲他的脸想退出去,那知一挨近,忽然闻到他胸口有一种女人的香气,我伸手到他衣内一拉,拉出来一个绣得很精致的香荷包,里面放着一束女人的头发,一枚小小的金钗。我气得身体打战,问他是谁给的,他不肯说。我说他要是不说,我就去求穆大侠,他闭嘴不理,一副很是高傲的神气。你瞧,你瞧,这小子的神气就跟他老子一模一样。」她说到这里,声音很是惨厉,一手指着青青,停了一阵,又道:「我还想逼他,石梁派看守他的人回来了。我实在气苦之极,我为他受了这样大的苦楚,他却撇下我另外有了情人。等他们上了华山,我也不去找什么穆大侠,暗中给看守他的人下了毒,弄死了两个道士,那几个姓温的根本没想到暗里有人算计,一疏神,我就将他救了出来。我把他藏在一个山洞里,他们偏找不见,互相疑心,自伙儿吵了一阵,再大举搜山,这样得罪了穆大侠,暗中施展绝技,将他们都吓下了华山,自己也下山去了。这天晚上,我要那负心贼说出他情人的姓名来。他知道一说出来,我一定会千方百计的去将他心上人杀死,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赶去保护,所以闭口不答。我恨极了,一连三天,拿了鞭子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狠狠的鞭他一顿……」

青青叫了起来:「你这恶婆娘,这样折磨我爹爹!」何红药冷笑道:「这是他自作自受。我愈是打得厉害,他俞哈哈大笑。他说他从来没有喜欢我过,说他的未婚妻又美貌又温柔,又是天真,比我要好上一百倍。他说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他一鞭,他就夸那个贱女人一句。打到后来他全身没有一块完整皮肉了,还是笑着夸个不停。到第三天上午,我们两个人都饿得没有力气了,我出去采果子吃,回来他却守在洞口,他说只要我踏进洞门一步,就是一剑。他虽然没有了武功,但有金蛇宝剑在手,我却也不敢进去。我对他说,只要他说出那女子的姓名住址来,我就饶了他对我的负薄幸。他哈哈大笑,说爱那女子胜过爱自己性命。好吧,我们两人就这样僵着,我有东西吃,他却挨饿硬挺。我知道这时穆大侠下山云游去了,一两年之内不能回山,没人能来救他。」

何铁手黯然道:「姑姑,你就这样弄死了他?」何红药道:「哼,我才没这样容易让他死。过了几天,他饿得全身脱力,我进洞去将他双足都打折了。」青青惊叫一声,跳起来要打,却被何铁手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动弹不得。何铁手道:「听姑姑说完吧。」何红药道:「这华山绝顶险峻异常,他双足坏了以后,必定不能下去。我就下山去打听他情人的讯息,我要抓住这贱人,把她的脸弄得比我还要丑,然后带上山去给他瞧瞧,看她还能不能夸她。我寻访了半年多,没得到一点讯息,我想那姓穆的一回山,撞见了他,那可要糟。那天我见那姓穆的暗中显功驱逐石梁派的人,本领真是深不可测,要是那负心贼求他相助,我再上华山可就讨不了便宜。于是我匆匆回山,那知他已不知去向。我在山顶到处找遍了,没一点踪迹,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还是另有别人相救。二十年来,江湖上没再听到他的消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这没良心的坏蛋是死是活。」承志听她满腔怨毒的说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闭在山洞之中,一定是知道这冤家魔头必要重来寻他,他武功全失,无法抵敌,想到负人不义,又耻于向别派的人求援,于是入洞自杀。

他正自沉吟,何红药忽然厉声对青青道:「哼,原来他果真留下了你这逆种。你妈妈呢?我知道她姓温,可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你不说出来,我先剜去你的眼睛。」青青笑道:「哈哈,你凶,你凶!我爹爹说得不错,我妈妈比你好一百倍也不止,好一千倍,一万倍……」何红药怒不可遏,双手一探,十爪齐往青青脸上抓来。

青青往被里一缩,何铁手忙申手挡住。何红药怒道:「你要也说出她父母的地方来,我就饶了他。」何铁手道:「咱们有大事在身,你却是为了私怨到处招惹,武当派的事,不也是你搞的么?」何红药道:「哼,那黄木贼道跟人瞎吹,说他认得金蛇郎君,偏巧让我听见了,我当然要逼他说出那负心贼的地方来。」何铁手道:「你关了他这些年,他始终不说,或许他真的不知道,多结冤家也是无用。」承志和宛儿暗暗点头,心想武当派与五毒教的梁子原来是这样结的,这么说来,黄木道人并没有死,只不过给他们扣住了。何红药叫道:「那姓袁的小子拿着咱们的金蛇剑,又用金锥打咱们的狗子,这三宝看来都落入他手里,你身为教主,怎么不想法子?」何铁手笑道:「好啦,我知道了,姑姑您出去息一会儿吧。」何红药站了起来,厉声说道:「我都对你说了,用不用我的计策,给不给我出气,全凭你吧!」

何铁手笑了笑,并不答话。何红药道:「你出来,我有几句话跟你说。」何铁手道:「在这里说也一样。」何红药道:「不,咱们出去。」承志在床底见两人走出房去,步声渐远,忙钻了出来,叫道:「青弟,咱们走吧。」青青怒目望着宛儿,见她头发蓬松,脸上又沾了床底的灰尘,「哼」了一声道:「你们两人躲着干什么?」宛儿一呆,双颊飞红,说不出话来,承志道:「快起来,她们不安好心,要想法儿害你呀。」青青道:「害死了最好,我不走。」承志急道:「有什么事,回去慢慢儿再说不好么?怎么这个时候瞎捣乱。」青青道:「我偏偏要捣乱。」承志心想这人不可理喻,情势已急,只要稍一耽搁,不是无法脱身,就是皇帝身边发生大事,忙道:「青弟,你怎么啦!」一面说,一面伸手拉她,青青又恼又恨,双手拿任他手张口就咬,承志出其不意,险被咬中,急忙中一招「青凤展翅」,一甩挣脱了手,愕然道:「你胡闹什么?」青青道:「我就是要胡闹!」说着把棉被在头上一兜,承志又气又急,只是跺脚,宛儿忽道:「袁相公,你守着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来。」承志道:「你到那里?」宛儿也不回答,推开窗户,跃了出去。承志坐在床边,隔被轻推青青的身体,青青翻了个身,脸孔朝里,这一来真把承志闹得无法可施,他又不敢走开,只怕何铁手她们回来下蛊放毒,正待好言相劝,突然门口脚步声响,,他一纵上梁,横卧在房顶梁上,只见何铁手重又进来,关上门闩,慢慢走到青青床边。

承志手中扣住两枚金蛇锥,只要她稍有加害之意,立即发锥救人。何铁手凝望青青的背影,低声道:「夏相公,我有一句话跟你说。」青青回过头来,何铁手道:「我姑姑对你尊大人这样一往情深,您说她是下贱之人么?」青青万万想不到她问的是这样一句话,呆了一呆道:「一往情深,怎么会是下溅?」她提高了声音道:「忘恩负义,那才下贱。」何铁手不知她这话是故意说给承志听的,不禁大喜,轻轻道:「令尊与我姑姑无缘,那也怪他不得。他宁死也不肯说出令堂的住所,拼着舍弃性命来保护她,实在是情深义重之人。」青青道:「可惜世界上像我爹爹那样的人很少。」何铁手道:「要是有这样的人,她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来维护你,你会永远记着她吗?」青青道:「我可没这样福气。」何铁手道:「我从前不懂姑姑为什么会这样情痴,见了一个男子就这样钟情……我,我……好吧,我不要你什么,你记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一掉头走出门去,青青坐在床上怔怔发呆,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承志飘然下地,笑道:「傻姑娘,她爱上你啦。」青青道:「什么?」承志笑道:「她当你是男人呢。」青青一想何铁手这几日对自己的神情说话,果然是情有所钟的样子,原来她一见倾心,竟没再留神自己的女扮男装,不觉好笑,问道:「怎么办呢?」承志笑道:「你娶了这位五毒夫人算啦!」青青正待回答,窗格一响,宛儿跃了进来,后面跟着那独臂的罗立如。青青脸色一沉,笑容顿敛。

宛儿向承志道:「袁相公,承蒙您相助,我仇已报,明儿一早我就想回金陵去啦。我爹爹在日,对您十分钦佩,您又传了罗师哥独臂刀法,就如是他师父一般,我们俩有一件事求您。」承志道:「那不忙,咱们先出宫再说。」宛儿道:「不,我要请您作主,将我许配给师哥。」她此言一出,承志和青青固然吃了一惊,罗立如更是惊愕异常,结结巴巴的道:「师…师妹,你…你说什么?」宛儿道:「你不喜欢我么?」罗立如道:「我…我…」青青心花怒放,笑道:「好呀,我恭喜你们两位啦。」承志知道宛儿是为了表白与自己清白无他,所以不惜自行提出下嫁这位独臂师哥,完全是要除去青青疑心,以报自己恩德的意思,不禁十分感激。青青这时也懂了她的意思,颇为内愧,拉着宛儿的手道:「妹妹,我对您无礼,您别见怪。」宛儿道:「我那里会怪姊姊。」想起刚才所受的委曲,不觉凄然下泪,青青也陪她哭了起来。

忽然间门外步声又起,这次似有七八个人,承志一打手势,罗立如纵过了推开了窗格,只听何铁手在门外喝道:「到底谁是教主?」何红药道:「你不照教规行事,咱们拜过教祖,只好另立教主。」又有一个男人声音道:「那小子是本教仇人,教主您何必尽护着他?」何铁手笑道:「我不许你们进去,谁敢过来!」另一个粗壮的男子声音道:「咱们先料理了那小子,再来算自己的帐。」脚步声响,奔向门边,只听见惨叫一声,一人倒在地下,想是那人被何铁手伤了。

承志挥手叫三人赶快出宫,罗立如当先跃出窗去,宛儿和青青也跟着跃出。这时门外兵刃相交,五毒教的教众竟自内叛,和教主斗了起来,斗不多时,有人蓬的一声,一脚踢开房门,抢了进来,承志身形一晃,已窜出窗去,那人只见到承志的背影,叫道:「快来,快来!那小子跑啦!」何铁手倒也一惊,众人罢手不斗,涌进房来,只见窗户大开,床上已空。何铁手跟着出窗,她身法既快,眼力又好,只见一个灰影窜入了前面树丛,她想追上去护送青青出宫,以免遭到自己手下人的毒手,那知这人影转瞬奔过几重院子,在一座碧瓦红墙的宫院中隐没了。

承志见何铁手等紧追不舍,心想青青等这时尚未远去,于是不即不离的引着他们追逐自己,奔了一阵,估计青青、宛儿、罗立如三人已经出宫,眼见前面有座精致的宫殿,当下直窜入内。一进去,只觉阵阵花香,顺手推开边上一扇门,在门后一躲。他定了一下神,瞧这屋子时,不由得耳根一热,原来房里锦帏绣被,珠廉软帐,鹅黄色的地颤上织着大朵红色玫瑰,窗边桌上放着女人用的梳装物品,到处是古董摆设,看来是皇帝那一个宠妃的卧室了。承志心想在这里可不大妥当,正要退出,忽听门外脚步细碎,传来几个少女的笑语之声,寻思如这时闯出去,正好和这些宫女遇上,一声张起来宫中大乱,曹化淳他们的奸谋必延搁,说不定另有花样,还是躲着暗中行事为妙,当下身子一闪,隐在一座画着美人牡丹图的屏风后面。

房门开处,听声音是四个宫女引着一个女人进来,一个宫女道:「殿下是安息呢,还是再瞧一会书?」承志心道:「原来是公主的卧宫,最好快点儿睡吧,别瞧什么劳什子的书啦!」那公主嗯了一声,坐在榻上,声音中透着十分娇慵,另一个宫女道:「烧上些儿香吧?」公主又嗯了一声,过不多时,青烟细细,甜香幽幽,承志只感到眼饧骨倦,颇有困意。

那公主道:「把我画笔拿出来,你们都出去吧。」承志微微一惊:「怎么这声音好熟?」同时暗暗着急,心想她画起画来,谁知是不是一时三刻能够画好,宫女们摆好丹青画具,向公主道了晚安,行礼退出房去。这时房中寂静无声,只是偶然有檀香轻轻的拆裂之音,承志更加不敢动弹,只听那公主长叹一声,低吟道:「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承志听她声音娇柔宛转,自是一个年纪极轻的韶龄少女,怎么心情如此抑郁,同时越加觉得她语音熟悉,寻思半响,不觉好笑:「我是江湖上的草莽,平生没进过京师,那里会见过这种金枝玉叶,总是她说话与我相识的人近似吧啦!」

这时那公主已走近案边,只听见纸声悉悉,调朱研青,作起画来,承志好大纳闷,细看房中,房门斜对着公主,已经掩上,窗前珠帘低垂,除了硬闯,决计走不出去,过了良久,只听公主伸了个懒腰,低声自言自语:「再画两三天,这画就可以完工啦。我天天这样神魂颠倒的想着你,你也有一时片刻的挂着我么?」说着站了起来,把那幅画放在椅上,然后把椅子搬到床前,轻声道:「你在这里陪着我!」于是宽衣解带,上床安睡,承志十分奇怪,心想不知是画的什么人,心中十分疑惑,便探出一只眼睛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画上的人竟像袁承志自己,再定神细看,只见画中人轻袍缓带,凝目微笑,双眉斜飞入鬓,风采朗然,不是自己是谁?承志万料不到公主所画之像与自己这样相似,不禁轻轻「咦」了一声,那公主耳朵好灵,一听身后有人,自己秘密已被人窥见,伸手拔下头上玉簪,也不回身,顺手往声音来处掷出。承志只听一声劲风,玉簪已到面门,这一下其惊更甚,伸手挟住王簪,那公主已转过身来,两人一朝相,都惊得呆了,动弹不得。原来公主竟是程青竹的小徒阿九。承志虽途中发现她有皇宫侍卫随从保护,知她必非常人,但那想得到竟是公主。

阿九斗见承志,脸色白如皎雪,随即一阵红云,罩上双颊,定了一神道:「袁相公,你怎么在这里?」承志行了一礼道:「小人罪该万死,闯入公主殿下寝宫。」阿九脸上又是一红道:「你坐下说话吧。」她这时发现自己长衣已经脱下,疾忙抢来披上,门外宫女轻轻弹门,说道:「殿下是叫人吗?」阿九忙道:「没有,我读书呢,你们去睡吧,不用在这里侍候!」宫女道:「是啦,公主请早些安息吧。」阿九向承志打打手势,嫣然一笑,见他目不转瞬的望着那幅画像,不禁大羞,忙抢过去把椅子推在一旁,两人谁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呆呆对望。

过了一会,承志低声道:「你识得五毒教的人么?」阿九点了点头道:「曹公公说李闯派了许多刺客来京师扰乱,所以请了一批江湖上的好手进宫保护,听说五毒教的何铁手确是武功高强。」承志道:「您师父程老夫子被他们所伤,殿下可知道么?」阿九面色一变道:「什么,他们为什么伤我师父?他受的伤厉害么?」承志道:「大致不疑事了。」他站了起来道:「现在夜深不便多谈,咱们住在正条子胡同,明儿殿下能不能驾临瞧瞧您师父?」阿九道:「好的。」她微一沉吟道:「你冒险来瞧我,我是很感激的……」她声音越说越低:「你既然见到我画你的肖像,我的心事你自然知道了……」承志一想:「糟糕,她画我肖像,大概心里对我有了爱慕之意,这时更误会我入宫来是瞧她,这可得说说明白。」只听阿九又道:「自从那次在山东道上见面,你阻挡褚红柳,叫他不能伤我,我就常常想到你的恩德……你瞧肖像画得还像吗?」承志点点头道:「殿下,我进宫来是……」阿九拦断了他的话头道:「你别叫我殿下,我也不叫你袁相公。你初次识得我时,我是阿九。那么我永远是阿九。我听青姊叫你大哥,我心里想,那一天我也能叫你大哥,那才好呢。我一生下来,钦天监大臣给我算命,说我要是在皇宫里娇生惯养,必定短命夭折,所以父皇才命我到江湖上去乱闯。」

承志道:「怪不得你跟着程老夫子学武艺,又随着他在江湖上行走。」阿九道:「我在外面见识多了,知道老百姓实在苦得很。我虽常把宫里的金银拿出去施舍,但那里救得了这许多。」承志听她同情民间疾苦,心里顿生好感,道:「那你应该劝劝皇上,请他多行仁政,老百姓衣暖食足,大下自然太平了。」阿九叹了口气道:「父皇肯听人家话,早就好啦。他就是被奸臣蒙蔽,还自以为是。」承志道:「你见得事多,见识反比皇上清楚……」他正自寻思,要不要把曹化淳的奸谋对她说,阿九忽道:「程老夫子说过我的事么?」承志道:「没有,他说曾立过重誓,不能将你的身世泄露出来,我当时还以为其中牵连到江湖上的重大仇杀恩怨,那知你竟是公主。」阿九微微一笑道:「程师傅本来是父皇的贴身卫士,他对父皇是最忠心不过的。」承志奇道:「他原来是侍卫?」阿九道:「嗯,父皇在信王府里时,程师傅是侍卫长,后来先皇崩驾,父皇入宫登基。那宫里全是魏忠贤的亲信,听程师傅说,那时候事情真叫险了,父皇与卫士们日夜不敢睡觉,吃的东西都从信王府送进宫来,魏忠贤这奸贼几次想加害父皇,全靠程师傅、曹公公他们防备周密,才免了危险。所以父皇一直这样相信曹化淳曹公公呀!」承志道:「可也不能太相信了。」阿九道:「是呀,程师傅就和曹公公不对。」承志道:「程老夫子是因此而出宫的?」阿九道:「那倒又不是,听说是为了袁崇焕的事。」

承志听到父亲的名字,心中一震,忙问:「怎么?」阿九道:「那时候我还没生呢,后来听师傅说,袁崇焕是在关外抵御建州胡虏的帅,立了很多功劳,满洲人见了他害怕得了不得。后来满洲人使反间计,造谣言说他谋反,父皇胡里胡涂的就杀了他。程师傅知道袁大帅冤枉,曾和父皇力争,父皇正在大怒的当日,顺手打了他一记巴掌。程师傅一怒出宫,发誓永远不再和父皇见面。」承志又是感激又是伤心,眼眶不觉红了。阿九又道:「程师傅道,父皇这样忠奸不分,自坏长城,国家总要亡在他手里。过了几年,父皇心里也懊悔了,听说我在宫里会养不大,就命人送我去跟他。唉,不知他怎么又和五毒教的人结仇?」承志正想说:「五毒教想害你爹爹,知道程老夫子仍旧忠于皇上,所以要先除了他。」猛抬头见红烛短了一大截,心想时机危急,我怎么跟他说了这许多话,忙站起来道:「我还有许多话,明天再谈吧。」阿九脸上一红,低下头来缓缓点了一点,忽然有人急速拍门,几个人同时叫道:「殿下快开门。」

阿九吃了惊,问道:「什么事呀?」一名宫女叫道:「殿下,你没事么?」阿九道:「我睡啦,有什么事?」那宫女道:「有人见到有刺客混到咱们寝宫。」阿九道:「胡说八道,什么刺客?」另一个女人声音道:「殿下,让奴婢们进来瞧瞧吧!」承志在阿九耳边道:「何铁手!」阿九高声道:「有刺客我能这么安安稳稳么?快走,别在这边胡闹!」门外众人听公主发了脾气,不敢再说,承志轻轻走到窗边,揭开窗帘一角想窜出房去,手一动,一阵火光耀眼,窗外竟守着十多个手执火把的太监。承志心想:「我要闯出去有谁能挡,但这一来污了公主的名声,可万万使不得。」当即退回来轻轻对阿九说了,阿九秀眉一蹙,低声道:「不怕,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好啦。」承志只得又坐了下来。

过不多时,又有人拍门,阿九厉声道:「干什么?」这次回答的竟是曹化淳的声音,他道:「皇上听说有刺客进宫,很不放心,命奴婢来向殿下问安。」阿九道:「不敢劳动曹公公,您请回吧,我在这里没事。」曹化淳道:「殿下是万金之体,别受了惊吓,还是让奴婢进来查察一下为是。」阿九知道承志进来时一定被人瞧见了,所以他们坚要查看,心中恨极曹化淳多管闲事。却不知他当晚要举事加害崇祯,他知道公主熟识武艺,又与江湖人物多有结交,听何铁手报知有人逃入长平公主寝宫,所以非来查究个水落石出不可。曹化淳在宫中极有权势,公主也违抗他不得,当下微一沉吟,向承志打了一下手势,命他上床钻入被中,承志无奈,只得除下鞋子上床,拉了绣被盖在身上,只觉一阵甜香,直钻入鼻端。

这时曹化淳又在不断催促,阿九道:「好啦,你们来瞧吧!」除下外衣,走过去拔开门闩,随即一个箭步跳上床去,抢起被子盖在身上。承志突觉阿九睡在身旁,衣服贴着衣服,脚上肌肤相接,只觉一阵温软柔腻,但知曹化淳与何铁手等已经进房,不敢动弹,只感到阿九的身体微微发颤。阿九装着睡眼惺忪,打个哈欠,笑道:「曹公公,多谢您老人家费心。」曹化淳在房中四下打量,果见没有人迹,何铁手假作不小心手帕掉在地下,俯身去拾,住床底一张。阿九笑道:「床底也查过了,我没藏着刺客吧?」何铁手笑道:「殿下明鉴,曹公公是怕殿下受了惊吓。」她一转头见到承志的肖像,心中一怔,忙把头转开。曹化淳使了个眼色道:「咱们到别地方去查查。」他对四名宫女道:「你们在这里陪着殿下,不许离开,就是殿下命令你们,也不许偷懒出去,知道么?」四名宫女俯身道:「听公公吩咐。」曹化淳与何铁手及其余宫女行礼请安,辞出寝宫,阿九道:「放下帐子,我要睡啦!」

两名宫女过来轻轻放下纱帐,在炉中加了些檀香,剔亮红烛,互相偎依着坐在房角。阿九又是喜悦,又是害羞,不意之间竟与自己日夕相思的意中人同床合衾,默默无言,沉醉在这温馨如梦的境遇之中,可又不敢转动身躯。过了良久,只听承志低声道:「怎么办?我得想法子出去?」阿九嗯了一声,闻到承志身上男子的气息,不觉一股喜意,直甜入心中,她轻轻往承志身边靠去,忽地一缩,左臂与左腿上只感到一阵冰凉。阿九大吃一惊,伸手一摸,竟是一柄脱鞘的宝剑横放在两人之间,忙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承志道:「我说了你别见怪。」阿九道:「谁来怪你。」承志道:「我无意心闯进你的寝宫,又被逼得同衾合枕,这是形势所迫,我可不是轻薄无礼之人。」阿九道:「谁怪你了呀?把剑拿开,别割着我。」承志道:「我虽然以礼自持,但终究是青年男子,与你这样美貌女子同卧一床,只怕把持不住……」阿九低声笑道:「所以你用剑隔在中边…傻…傻大哥!」

两人只怕被帐外宫女听见,都把头钻在被中悄声说话,承志只觉阿九吹气如兰,心中一荡,暗暗自警:「青弟对你如此情意,怎可别有邪念。」忙道:「诚王爷是什么人?」阿九道:「是我叔父。」承志道:「那就是了,他们要拥他登基,你知不知道?」阿九道:「什么?谁?」承志道:「曹化淳与满洲的九王私通,想借满洲兵来消除闯军。」阿九道:「呸,满洲人有什么好?还不是想咱们大明的江山。」承志道:「是啊,皇上不答允,曹化淳他们就想拥诚王登位……」阿九道:「不错,诚王爷昏庸胡涂,一定会答允借兵除贼。」承志道:「只怕他们今晚就要举事。」阿九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不早说?咱们快救父皇去。」承志闭目不语,心中很是踌躇,崇祯是他杀父仇人,十多年来,无一日不在想手刃之以报血海沉冤,这时皇宫忽起内变,自己可不费举手之劳而见仇人毕命,本是大快心怀之事;但如曹化淳等奸谋成功,借满洲兵入关,闯王义举就要大受挫折。要满洲兵长驱直入,闯王抵挡不住,那岂不是神洲沉沦,黄帝子孙都陷于胡虏?阿九在他肩头轻轻推了一把道:「你想什么呀?快帮我救父皇去。」承志仍是沉吟未决,阿九悄声道:「只要你不忘记我,我总是你的……咱们将来还有这样的时候。」承志凛然一震,心想:「原来她疑我贪恋温柔,不肯起来,好吧,先去瞧瞧情势再说。」悄声道:「你把宫女们点了穴道,用被子蒙住她们的眼,咱们好出去。」阿九道:「点在那里呀?我不会。」承志无奈,只得拉住她的右手,引着她摸到自己胸前第十一根肋骨之端。

承志拿着她的手时,只觉滑腻温软,犹如无骨,说道:「这是章门穴,你用指节在她们这部位敲击一下,她们就不能动了,可别太使劲,免得伤了性命。」阿九挂念着父皇身处危境,疾忙下床,四名宫女都站了起来,说道:「殿下要什么?」阿九走到锦帷之后,把宫女一个个分别叫过去,依承志所授之法点上了各人穴道,最后一个敲击部位不准,竟呀的一声叫了出来。阿九一手蒙住她的口,摸准了穴道打下去,这才把宫女点挥。她走出锦帷,承志已穿上鞋子下床,两人揭开帘子,见窗外无人,一齐跃出窗去。

阿九道:「你跟我来!」领着承志径往崇祯寝宫,将近宫门时,遥遥望见前面影影绰绰,总有数百人聚集在那里。阿九急道:「奸贼已围住了父皇寝宫,咱们快去。」两人发足急奔,跑出十余丈,一名太监迎了上来,见是长平公主,微微一惊,但见她只带了一名随从,也不在意,躬身道:「殿下还不安息么?」承志和阿九见寝宫前后站满太监卫士,个个手执兵刃,知道事已危急,阿九道:「让开!」右手一振,已把那名太监推开,直闯过去,守在宫门的几名卫士待要阻拦,都被承志推开。太监们不敢动武,急忙报知曹化淳,说长平公主进宫去了。曹他淳为人奸诈,阴毒有余,胆识不足,这次推戴诚王,自己不敢出面,偷偷躲在外边指挥,听说公主进宫,心想谅她一个少女也阻碍不了大事,传今众卫士加紧防守。

阿九和承志径奔崇祯平时批奏章的书房,房外又有十多名太监卫士,满地鲜血,躺着七八具尸首,想是忠于皇帝侍卫被格杀而死。众人见到公主,呆了一呆,阿九已拉承志的手奔进书房,一名卫士喝道:「慢着!」举刀向承志右臂砍去,承志侧身一避,一掌打在他的胸前,那卫士直跌出去,承志已带上书房房门。只见室中烛光明亮,十多个人站着,阿九叫了一声:「父皇!」往一个身穿黄缎软袍的人奔去。承志打量这人,见他面目清瞿,一副又惊又怒的神色,心想:「这就是我的杀父仇人崇祯皇帝了。」

阿九尚未奔近崇祯身边,已有两名大汉挥刀拦住,崇祯忽见女儿到来,说道:「你来干什么?快出去。」一个四十岁左右、满脸浓须的胖子道:「贼兵已破了汾州、太原,指日到京师,你不肯向人家借兵,是何居心?」阿九怒道:「叔叔,你胆敢对皇上这样无礼!」承志心知这就是图谋篡位的诚王了,只听他哈哈笑道:「无礼?他要断送祖传下来的锦绣江山,咱们姓朱的个个容他不得。」察的一声,把佩剑拔出一半,一时寒光闪闪,左右各人都大吃一惊,他怒目睁眉,厉声喝道:「到底怎样?一言而决!」

崇祯叹了口气道:「朕无德无能,致使天下大乱,贼兵来京固然社稷倾覆,借兵胡虏也势必危及国家。朕一死以谢国人并不足惜,只是祖宗的江山基业就此拱手让人了……」诚王手持长剑,又逼近一步道:「那么你立刻下诏禅位让贤罢!」崇祯身子发颤,喝道:「你要弒君么?」诚王一使眼色,他身后一名锦衣卫军官拔出长刀,叫道:「昏君无道,人人得而诛之!」承志听他口音心中一惊,烛下看得明白,原来这人正是安大娘的丈夫安剑清。

阿九怒叱一声,抢起椅子,挡在父皇身前,接连架开安剑清砍来的三刀。诚王带来的众侍卫纷纷拥上。承志见阿九支持不住,抢入人圈,左臂起处,把两名侍卫震出丈余,右手把金蛇宝剑递给了阿九,自己站在崇祯身旁保护,十多名锦衣卫抢攻上来要杀皇帝,都被他挥拳踢足,打得筋折骨断。阿九宝剑在手,威风大振,数招已把安剑清的长刀削断。诚王万料不到崇祯有如此武艺高强之人护驾,大叫:「外面的人快来!」何铁手、何红药、吕二先生及温氏四老应声而入,他们见到承志在人众之中如生龙活虎般酣斗,不觉一呆。温明达眼中如要喷火,高声叫道:「先料理这小子!」四兄弟围了上去。阿九疾忙退到父亲身边,仗着宝剑犀利,诚王手下的人众一时倒也不敢相近,但她见敌人愈来愈多,承志被对方五六名好手绊住,缓不出手来相助,情势十分紧迫,正心慌间,忽见一个面容丑恶、乞婆装束的老妇目露凶光,举起双手,露出尖利的十爪,喝道:「把金蛇剑还来!」

承志这时早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先皇帝,使勾引满兵入关的阴谋不能得逞,等闯王进京之后,再来手刃崇祯以报父仇,这是先国后家、先公后私的大义,但温氏四老武功本已十分高强,再加上吕二先生与何铁手,登时自顾不暇,百忙中见阿九头发散乱,宝剑狂舞,锦衣卫人众从三面围了上去,已到千钧一发之际,突然灵机一动,身子一闪,避开了吕二先生当头砸下的烟袋和温明山横扫过来的钢杖,窜到何铁手跟前。何铁手笑道:「我们以多攻少,对不住啦!」说着随手一钩。承志头一侧,喝道:「你几十个教徒不要命了么?」何铁手一怔,跃出圈子,承志跟着上前,温氏四老那肯放过,温明达的双戟已递向他的后心。承志对何铁手道:「你给我挡住他们!」何铁手道:「什么?」承志一面闪避温氏四老与吕二先生的兵刃,一面叫道:「我带你去见我那姓夏的青弟!」何铁手自从见了青青那俊美的模样,即已情痴颠倒,这时听了承志这话,心中砰砰乱跳,紧急中也不加考虑,回身转臂,左手铁钩猛向温明悟划去。

温明悟那里料到她会斗然倒戈,一惊之下,皮鞭倒卷,来挡她这钩。但何铁手招数何等狠辣,又是攻敌无备,连环三钩,已在温明悟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她这钩上喂有剧毒,片刻之间,温明悟脸色惨白,左臂肿大了一倍,身子摇摇欲坠,右手不住揉双眼,大叫:「我瞧不见啦……我……我中了毒!」温氏三老兄弟关心,不暇攻敌,疾忙抢上去扢持。承志登时缓出手来,见何铁手之毒如此厉害,也不觉暗暗心惊,他转头见阿九左支右撑,拼命抵挡何红药和安剑清的夹攻,眼见就要遭到毒手,当下身子斜飞,夹手抓住何红药的背心,将她直掼出去。安剑青呆得一呆,被阿九刺在左腿,跌倒在地。这边何铁手和吕二先生打正酣,吕二先生见到温明悟中毒的惨状,越打越是心沮气馁,提起烟管猛攻三下,跃出圈子,叫道:「老夫失陪了!」何铁手笑道:「吕二先生,再会,再会!」这时温明悟毒发,已经失去知觉。温氏三老见五弟中毒的情况与以前被金蛇郎君下了毒手一模一样,不由得心惊肉跳,三兄弟一声暗号,明义抱起五弟身体,明达明山一个开路,一个断后,冲出宫去。何铁手追了出去掷出一包东西,叫道:「这是解药,接着。」温明山转身接住,何铁手一笑回入。

这一来攻守登时异势,承志和阿九把锦衣卫打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殿门开处,曹化淳突然领了一批禁兵冲了进来。承志见敌人势众,叫道:「阿九,何教主,咱们保护皇上冲出去。」阿九与何铁手答应了,三人往崇祯周围一站,正待向前夺路,曹化淳忽然叫道:「大胆奸贼,竟敢惊动御驾,快给我杀!」众禁兵当即与锦衣卫交起手来。诚王惊得呆了,叫道:「曹公公…你…你不是和我……」他一言未毕,曹化淳一剑已在他胸口对穿而过,这一来不但众锦衣卫大惊失色,承志、何铁手、阿九三人更是奇怪,只有崇祯在心中暗赞曹化淳忠义。原来曹化淳在外面探听消息,知道大事已去,弒君奸谋不成,情急生智,反而率领禁兵入内救驾。锦衣卫们见曹公公变计,都拋下兵器,曹化淳连叫:「拿下去,拿下去!」众禁兵将锦衣卫拿下,一出殿门,曹化淳叫道:「砍了!」一时之间,参与逆谋的人都被杀得干干净净,须知这正是他人灭口的毒计。

何铁手见局势已定,笑道:「袁相公,明日我在西郊十里的大树下等你!」说着携了何红药的手,转身而出,崇祯叫道:「你……你……」他想酬她护驾之功,何铁手那里理会,飘然出去了。崇祯回过头来,见女儿笑孜孜的望着承志,这时惊魂才定,坐在椅上,问阿九道:「他是谁?功劳不小,朕必有重赏。」他以为承志必定会跪下磕头,那知承志昂然不理,阿九扯扯他的衣裾,低声道:「快谢恩?」

承志望着崇祯,想起父亲舍命卫国,立下大功,却被这皇帝凌迟而死,悲愤痛恨之极。崇祯那里知道,温言道:「你叫什么名字?在那里当差?」他见承志穿著太监服色,还道他是一个小太监。承志定了定神,凛然道:「我姓袁,是故兵部尚书、蓟辽督师袁崇焕之子!」崇祯不觉一呆,似乎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又问:「什么?」承志道:「先父有大功于国,冤被皇上处死。」崇祯怃然道:「现在我也颇为后悔了。」隔了片刻道:「你要什么赏赐?」阿九大喜,轻轻扯扯承志的衣襟,示意要他乘机向父皇求为驸马,承志愤然道:「我是为了国家而救你,要什么赏赐?嗯,是了,皇上既已后悔,求皇上下诏洗雪先父之冤。」崇祯性子刚愎,要他认错比什么都难,听了承志这话,沉吟不语。这时曹化淳领兵进来,恭问圣安,奏称所有叛逆已全部处斩,逆首诚王的家属都已拿问。崇祯点点头道:「好,究竟是你忠心。」

承志待要揭穿曹化淳的逆谋,转念一想,闯王义军日内就到京师,这种奸恶小人放在皇帝身边,对义军正是大吉大利,当下也不理会皇帝,向阿九一揖道:「这剑还我吧,我要去了!」阿九大急,顾不得父皇与曹化淳都在身边,冲口而出:「你几时再来瞧我?」承志道:「殿下保重。」伸出了手要去拿剑。阿九手一缩道:「这剑暂且放在我这里,下次见面再还你。」承志只见崇祯与曹化淳都脸露诧异之色,不便多说,点了点头转身出去,阿九追到殿门之外,低声道:「你放心,我永远不负你。」承志心想此刻不是解释之时,也非细谈之地,说道:「天下将有大变,与其幽居深宫,不如远涉江湖,你要记得我这句话。」承志知道闯王即将进京,兵荒马乱之中,皇宫实在是最危险的地方,所以要她出宫避祸,那知阿九深情款款,会错了他的意思,嫣然一笑道:「不错,我宁愿随你在江湖上到处行侠,远胜在宫里享福,你下次来时咱们仔细商量吧!」承志长叹一声,不再多说,挥手道别,越墙出宫,只见到处火把照耀,号令传呼,正在大捕逆党从属。

承志挂念青青,急奔回到正条子胡同,见青青、宛儿、罗立如三人已安然回来,这才放心,他一晚没有休息,已十分疲累,查询各人平安,回房倒头便睡。醒来时已是辰牌时分,出得厅来,见洞玄、闵子华率领着六名武当弟子在厅上相候。原来他们得悉承志府上遭五毒教偷袭,所以过来相助。承志道了劳,告知他们黄木道人大概尚在人间的讯息,武当众人大喜。承志请他们在宅中守护伤者,径出西门来到郊外,行了十里,远远望见何铁手站在树下。笑盈盈地站着,见到承志,含笑迎了上来,笑道:「袁相公,我昨晚玉成作的美事,够不够朋友?」

承志道:「昨晚形势本极危急,幸得何教主突然相助,这才没闹成大乱子,兄弟实在感激不尽。」何铁手笑道:「袁相公艳福真是不浅,有这样一位绝代美貌的公主倾心相爱,将来封了驸马,会忘了咱们这种江湖上的粗人么?」承志正色道:「何教主别开玩笑。」何铁手笑道:「啊哟,还赖呢!她这样含情脉脉的望着你,谁瞧不出来呢。再说,你要是不爱她,怎么把金蛇剑给她?怎么会这样拼命的去救她父皇?」承志道:「那是为了国家大义。」何铁手抿嘴笑道:「是啊,偷偷的与人家睡在一床,那也是为了国大义。」承志满脸通红,手足失措,道:「什……什么?你怎么……」何铁手笑道:「你问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我和曹化淳到公主寝宫来,她被子里明明藏着一人,我们这种江湖行家难道瞎了眼么?嘻嘻,我本来想抖了出来,但眼睛一晃,见到图画上袁相公那幅尊容,心想还是卖个交情吧。」承志羞惭无地,心想原来匆忙中没有将那幅肖像收好,以致被她瞧了出来。何铁手见他脸上一直红到耳根子里,知他面嫩,掉换话题,问道:「夏相公已平安回去了吧?」承志点点头道:「现在去给贵教的朋友们治伤吧。」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2 23: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回 碧血染宝剑 黄甲入名都

 

何铁手当下在前领路,继续向西,一路称赞阿九美丽,又说她小小年纪,瞧不出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竟然是一身武功。承志任她嘻嘻哈哈的啰苏,并不置答,行了五里多路,来到一座古剎「华严寺」前。寺外有五毒教的教众守卫,见到承志时怒目而视,承志也不理会,进来后见大雄宝殿上铺了草席,被打他打伤的教徒一排排的躺着。承志逐一给他们解开了穴道,朗然说道:「兄弟与各位无冤无仇,由于小小误会,以致得罪,兄弟在这里向各位陪罪了。」说着团团作了一揖,五毒教的教众掉头不理,既不还礼,亦不答腔。承志心想自己礼数已到,也不多说,转身出来,一回头,忽见一双毒眼狠狠的凝视着何铁手。这人隐身在殿隅暗处,身形一时瞧不清楚,只见双眼碧油油的放光,承志一惊,心想这眼光中充满怨毒愤激,此人是谁?凝目再瞧,那人已闪身入内,身形一动,承志立即认出这是老乞婆何红药。何铁手送他出寺,承志见她脸色有异,与刚才言夭晏晏的神态大不相同,颇为疑感。两人在寺门外行礼而别。承志从来路回去,走出里许,越想疑心越甚,寻思莫非他们另有奸谋?只怕再来骚扰,不如先探到他们的图谋,以便先有防备。当下折向南行,远远走到「华严寺」后面,四望无人,从后墙跃了进去。突然间嘘溜溜的哨声大作。

承志知道这是五毒教聚众集会的讯号,于是在一株大树背后隐蔽片刻,估量教众都已会集,然后悄悄掩大雄宝殿后面,只听见殿里传出一阵激烈的争辩之声。承志贴耳在门缝上倾听,何红药声音尖锐,齐云璈嗓门粗豪,两人你唱我和地在数说何铁手的罪愆。一个说她贪恋情欲,忘了教中大仇,反而与本教为敌。另一个说她与敌人联手,坏了拥立新君以乘机光大本教的大事。何铁手微微冷笑,说道:「你们要待怎样?」众人登时沉默,隔了一阵,何红药忽道:「另立教主!」何铁手凛然道:「咱们数百年来教规,只有老教主过世之后,才能另立教主,那么你是要我死了?」众人沉默不语。何铁手道:「谁想当新教主?」他连问三声,教众无人回答。何铁手笑道:「你们想想,谁有能耐胜得了我,就站出来抢教主!要是怕枉送性命,还是乘早别啰苏吧。」

承志右目贴到门缝上往里张望,见何铁手一人坐在椅上,数十名教众都远远站着,似乎对她颇为忌惮。承志心想:「五毒教的教众我个个交过手,确是没一人及得上她一半本事。但她凭武力压人,只怕这教主也做不长久。」他见五毒教自己内哄,并非图谋向他与青青寻仇,也就不再理会,正待抽身出寺,忽见寒光一闪,何红药手中拿了一件奇怪兵刃越众而出。

承志见这兵刃似乎是一柄极大的剪刀,非但前所未见,以前也未听师父说过,不知如何用法,倒起了好奇心,当下俯身又看。只听何红药冷然道:「我并不想做教主,也明知不是你的对手,但咱们五毒教当年七祖三子,何等辛苦,费了四十年之功,才创立教门,百年来横行天南,决不能毁在你这贱婢手里!」何铁手道:「侮慢教主,该当何罪?」何红药道:「我早已不当你是教主啦,来吧!」双手前伸,嗤的一声,兵刃张了开来,果然犹如剪刀模样,只是剪刃内弯,更像一把钳子。何铁手微微冷笑,坐在椅中不动,何红药纵身上前,吞吞两声,剪已连夹两下,她害怕何铁手武功厉害,一击不中,立即跃开。何铁手端坐椅中,只在何红药攻上来时间闪避一下,并不还击,承志正感奇怪,目光一斜,见五毒教教众手中各执兵刃,渐渐逼拢,这才知何铁手守紧门户,防备众人围攻。他因门缝狭窄,只看见殿中一长条地方,想来教众已在四面八方围住了她。

众人僵持片刻,谁也不敢躁进,何红药叫道:「没用的东西,怕什么?大家上呀!」她巨剪一挥,众人吶喊上前。何铁手倏地跃起,只听见乒乓数声巨响,坐椅已被数伯兵刃击得粉碎。两名教众接连惨叫,中钩受伤,大殿上尘土飞扬,何铁手一个白影在人群纵横来去,打得猛恶已极。

袁承志是武术大行家,殿上数十人的恶斗虽然打得情势混乱,他却一招一招看得清清楚楚。五毒教所有高手都曾被他用分筋错骨手点穴法打倒,这时刚救治过来,个个身上负痛,行动极不灵活,所以何铁手脱身逃出看来并不为难。然而她竟不冲出,似想用武力压服教众,惩治叛首。再拆数十招,承志忽见人群中一人行动诡异,这人虽也随众攻打,但脚步迟缓,手中捧着一件什么东西,慢慢向何铁手逼近,承志看得仔细时,原来此人正是锦衣毒丐齐云璈。突然间听他大叫一声,双手一送,一缕黄光向何铁手掷去。

何铁手一个筋斗翻开闪过,那知他放的暗器古怪之极,竟能在空中转弯追逐。何铁手再被四五件兵器同时夹击,锐叫一声,已被暗器打中,这时承志也已观看清楚,齐云璈放放竟是一件活的暗器,那就是他在雪地里捕来的那条厉害之极的金蛇。何铁手只感眼前一黑,疾忙伸手扯脱咬住她肩头的金蛇,狠狠两钩,钩死了两名教众。何红药大叫:「这贱婢给金蛇咬中啦,大家绊住她,毒性就要发作啦!」何铁手跌跌撞撞,直向后殿冲来,她虽然中毒,余威尚在,教众们一时却拦她不住。何红药纵身上前,双剪如风,径往她脑后夹去,何铁手一低头,还了一钩,潘秀达与程其斯已拦住了她的去路。何铁手在腰旁一按,「含砂射影」的毒针激射而出,潘秀达闪避不遑,未及叫喊,已是毙命。何铁手肩上毒发,神智昏迷,铁钩乱舞,使出来已不成家数。

承志见她转瞬间就要被这批阴狠毒辣的教众所杀,心想她所以弄得众叛亲离,实在与我大有关系,既然亲眼见到,这可不得不救,忽地跃出,大叫:「大家住手!」教众见他突然出现,无不大惊,手中缓了一缓,何铁手这时已更加胡涂,一钩向承志当面划来,承志一侧身,左掌反拿她的手腕,那知她武功深湛,进退趋避之际已成自然习惯,虽然眼前金星乱舞,但一触到承志手指搭向自己手腕,手臂立即一沉,铁钩倒竖,一招「黄蜂刺」向上疾刺,仍是既狠且准。承志一拿不中,叫道:「我来救你!」何铁手更不理,铁钩如狂风骤雨般攻来,承志解拆数招,右脚在她小腿上一勾,何铁手扑地倒下,她突然睁眼,惊叫道:「袁相公,我死了么?」承志道:「我救你出去!」拉住她手臂提了起来。五毒教教众本来在旁观看两人相斗,见承志扶着她急奔而出,发一声喊,一齐拥上。承志转身叫道:「谁敢上来!」教众个个是惊弓之鸟,不知谁先发喊,忽地一窝蜂的转身逃入殿内,砰的一声,关上了侧门。承志见他们对自己怕成这个样子,不觉好笑,俯身看何铁手时,见她左肩高肿,红扑扑的面颊上已罩上了一层黑气。

承志知她中毒已深,但想她日夕与毒物为伍,抗力甚强,总还能支持一会,于是抱起她的身子,奔回居所。青青等人见他同何铁手回来,都大感惊异,青青嗔道:「你抱着她干么?还不放手。」承志道:「快,快,快拿冰蟾救她。」宛儿扶着何铁手走进内室施救。洞玄与闵子华等又是气恼,又是奇怪,承志当下把前因后果说了,并道:「令师黄木道人的事,等她醒来后我慢慢问她。」武当诸弟子一齐拜谢。过了一顿饭时分,宛儿出来说道:「她毒气慢慢退了,但是始终昏迷不醒。」承志道:「你姶他服些解毒药,让她睡一忽儿吧。」

宛儿应了,正要进去,罗立如从外面匆匆奔进,叫道:「袁相公,大喜大喜!」青青笑道:「你才大喜呀!」宛儿脸一红,避了开去。罗立如道:「闯王大军打下了榆林汉中。」众人大喜,承志问道:「这讯息确不确实?」罗立如道:「我们帮里的张兄弟本来奉命去追寻……寻这位闵爷的,在陜西恰好遇上闯王义军攻城,炮火连天的,走不过去,后来他眼见明军杀得大败,守城的总兵官也给杀了。」承志道:「那好极啦,义军指日就来京师,咱们给他来个里应外合。」他当即定神筹划方略,到时谁放火,谁斩关,谁去刺杀守城的大将,一一盘算定当,只是事属机密,暂时不即宣布。

他连日十分忙碌,接见京中的各路豪杰,只待义军兵临城下,举事响应。这天出外议事回来,宛儿忧形于色,说道:「袁相公,那何教主仍旧昏迷不醒。」承志吃了一惊道:「已经有许多啦,怎么还不好?」忙随着宛儿入内看视,只见何铁手面容憔悴,脸无血色,已是奄奄一息。承志沉思片刻,忽地跳起,叫道:「不好啦!」宛儿道:「怎么?」承志道:「平常人中了剧毒之后,毒气退尽,自然慢慢康复。但她从小玩弄毒物,平时又怕服用什么古怪药料,普通毒物伤害她不得,但一旦中毒,却最是厉害不过。我连日忙碌,竟没想到这层。」宛儿道:「那怎么办?」承志微一沉吟,踌躇道:「除非把那冰蟾给她服了,大概还可有救……不过我们靠此至宝解毒,要是下一次再受五毒教教众的伤害,只好束手待毙了。」宛儿也感好生为难,承志一拍大腿道:「此人虽然与咱们无亲无故,但眼见她送命终是不忍,给她服了再说。」宛儿觉得这事十分冒险,只得把冰蟾研碎,用酒调了给她服了下去,过不到半个时辰,何铁手脸色由白变红,呼吸也已不再气若游丝,慢慢粗重起来。承志知她这条命是救回来了,轻轻退了出去,洪胜海正在到处找他,一见到,忙道:「袁相公,五毒教找上门啦!」

承志眉头一皱道:「有多少人?」洪胜海道:「有一个人已到了门外,不知后面还有多少。」承志寻思道:「五毒教人众除何铁手外,余人武艺均不十分高强,但阴狠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本来见了我望风而逃,这次居然找上门来,想必有恃无恐。那冰蟾至宝又给何铁手服了,要是有谁再中了他们所施的毒手,那可无药可治。」忙对洪胜海道:「你快传下令去,大家集中在大厅之中,不得我号令,不许出战。」洪胜海应声去了。承志快步出堂,抢出门去,只见一个人赤了上身,下身穿著一条破裤,双手据地,头下脚上的倒立在门口。承志数次见过五毒教教众这种古怪姿态,这时倒也不以为异,眼光往下一看,认出此人正是锦衣毒丐齐云璈,只见他肩头、背上、双臂一共插了九柄明晃晃的尺来长尖刀,每把刀都深入肉里,却无鲜血流出。承志严加防备,不知他使何妖法,喝问:「你来干什么?」齐云璈不答,口中喃喃念道:「九刀穿洞,魔教之雄!」承志道:「我与贵教以后各走各路,你们不要再来纠缠,我也不再与你们为难。你快走吧!」齐云璈犹如中邪着魔一般,不住口的念:「九刀穿洞,魔教之雄!」承志仔细再看,见每把刀的刀柄上都缚着一件毒物,有的是蝎子,有的是蜈蚣,都在蠕蠕而动。这时洪胜海已邀集众人在厅中,与青青一同出来察看。

承志使了一下眼色。洪胜海甚为乖觉,听清楚了齐云璈的话,返奔入内,与宛儿同到何铁手室中,叫道:「何教主,九刀穿洞,魔教之雄,那是什么意思?」何铁手服了冰蟾之后,神智渐复,忽听洪胜海的话,疾忙坐起,问道:「谁来了?」洪胜海道:「一个不穿衣服的叫化子。」何铁手道:「好。你这位姑娘扶我出去。」宛儿见她重病初有起色,起床极为危险,正想劝阻,何铁手摆摆手命洪胜海出房,自己已坐了起来,慢慢穿上长衣。宛儿道:「你不能出去。」何铁手道:「你扶我一把。」宛儿伸手扶她,何铁手右手一翻,已拿住了她的手腕,宛儿吃了一惊,自己手上登如套了一只钢箍,身不由主的随她走到门口。宛儿心中又是害怕,又是钦佩。何铁手跨出大门,喝道:「你瞧瞧,我不是好好活着么?」齐云璈脸现喜色,双手一挺,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仍旧头下脚上的倒立。何铁手道:「你为什么来谢罪?你如不遭到危难,也决不会觉悟。」齐云璈道:「教主明鉴,小的罪该万死,伤了教主尊体,多蒙七祖三子保佑,教主尊体无恙。」何铁手喝声:「你以为金蛇伤了我,我势必丧命,按本教规矩,你就是教主了,是不是?」齐云璈又倒翻了两个筋斗。

何铁手道:「好啦,你去吧!」齐云璈双臂一屈,额角碰在地上行礼。何铁手道:「我问你,你为什么来谢罪?」齐云璈道:「小的不敢相瞒教主。照教中规矩,应该由小的继任教主,但那老乞婆与小的相争,小的敌他不过……」何铁手道:「我早知道你不安好心,既然现在尽忠于我,我饶你一命。」说着俯身在他肩头拔起一刀。齐云璈大喜,行了一礼,翻身正立,大踏步去了。

何铁手扶着宛儿回到厅中,众人都对刚才的怪事不明所以,何铁手笑道:「他被逼到了穷途末路,所以前来求我。」青青道:「这些刀干什么呀?」何铁手把刀上缚着的一只蝎子取了下来,拿手帕包了几重,放入怀中,笑道:「这是我们的邪法,各位不要见笑。这九柄刀上都有虫豸的剧毒,以毒攻毒,只有用原来虫豸的毒汁再和上别的药料,才能治好。我每天给他拔一柄刀,这些毒虫就由我收了起来,以后每年立春那天他体内毒发时,我就给他服一剂解药。」青青点点头道:「这样他永远做你的奴仆,不敢起反叛之心。」何铁手笑道:「夏相公料得不错。」青青又道:「那么他自己把刀拔下来不成么?」何铁手道:「那些刀是他自己插上去的,他来求我拔,就是向我归顺的意思。他曾用金蛇伤我,如不用这九刀大法,知道我决不能收他。」青青道:「那你干么不一次给他拔下来?他身上还有八柄刀,那多痛!」何铁手嫣然一笑道:「我要他多吃点苦头!」她顿了一顿道:「要是夏相公饶了他,明儿我就一齐拔了。」青青道:「由得你吧,我也不可怜这种恶人!」

洞玄待她们谈得告了一个段落,站起来道:「何教主,我们师父的事,请您瞧在袁相公脸上明白见告。」他此话一出,武当弟子都站起来。何铁手冷笑道:「袁相公于我有恩,跟你们武当派可没干系。我身体没有复原,你们是不是要乘人之危?我何铁手可不在乎。」她如此强硬,大出众人意外,承志向洞玄等一使眼色道:「何教主身体不适,咱们慢慢再谈。」何铁手哼了一声,扶着宛儿进房去了,武当诸弟子声势凶凶,七张八嘴的议论。承志道:「这事交在兄弟身上,黄木道长的下落,兄弟负责打探出来。」武当诸人这才平息。

次日齐云璈又来,何铁手给他拔了一刀,接着数日都是如此,到第九日中午,洪胜海向何铁手报道:「那人又来啦!」此时何铁手已完全复原,程青竹、沙天广、哑巴、铁罗汉、胡桂南等也均已痊愈,大家想看齐云璈身上毒刀拔除之后,何铁手如何对他,都跟着她走出大门。只见齐云璈喜形于色,倒立在地,只剩了背上一刀。

何铁手转头对青青笑道:「夏相公,这人虽然本性恶劣,但武功却强,我送给你做奴才好不好?你有解毒药在手,他不敢违背你半句话。」青青愠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要这种臭男人跟在身旁干什么?」何铁手大吃一惊,她自见青青以来,见她始终穿著男装,越瞧越是倾心相爱,竟没瞧出她是女子所扮,这时听她一说,呆了半响,道:「什么?」青青道:「我不要。」何铁手道:「您说什么女孩儿家?」宛儿笑道:「这位是夏姑娘啊,他从小爱穿男装,别说您认不出来,我初次见到时也当是一位相公呢。」何铁手眼前一花,定神细看,见青青面色白腻,双眉弯弯,确是一个美貌女子,不禁又气又恨,心想:「我怎么如此胡涂,竟为一女子而叛教舍众,这一生我也不要活了。」她性子刚硬,心中越气,脸上越是露出笑容,小咀一张,左颊露出一个酒涡,说道:「我真是胡涂啦……」走下阶石,俯身去拔齐云璈背上最后一柄毒刀,但饶是她要强好胜,总是倏遭大变,心神把持不定,双脚发软,身子一下摇晃。

宛儿正要上前相扶,突然路旁一声猛喝,一人疾逾奔马窜了出来,纵到齐云璈身后,一弯腰,又纵了开去,只听见齐云璈狂喊一声,俯伏在地,背后那柄刀尺来长的毒刀已深入背心,直没到刀柄。这一下犹如晴空霹历,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虽有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哑巴等许多高手在旁,但没一个来得及施救。众人齐声惊呼,看那暗施毒手杀害齐云璈的人时,正是老乞婆何红药。她呵呵怪叫,左手又挥又舞,双足乱跳,却总是捽不开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条小金蛇。齐云璈抬头叫道:「好,好!」身子一阵扭动,低头而死。众人这时齐都注意着何红药,只见她一脸害怕之极的神色,但始终无法可施,右手几次伸出,想拉金蛇的身体,刚要碰到时立即缩回,似乎一碰金蛇的身体就有大祸临头一般。何铁手只是嘻嘻而笑,旁观不语,何红药白眼一翻,忽地从怀里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闪,擦的一声,把自己左手手腕砍了下来,急速撕下衣襟包住断手,狂奔而去。众人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说不出话来。何铁手弯腰在齐云璈身上摸出一个铁筒,罩在金蛇身上,左手铁钩在断手上一划,切下金蛇咬住的那块肉,连肉把金蛇倒在筒里,盖上塞子。承志问道:「这金蛇是那里来?」何铁手惨然一笑道:「这姓齐的虽然求我收留,但总不放心,怕我害他,所以第九柄刀旁暗藏金蛇。如果我替他拔刀,那就罢了,要是加害他,就用金蛇反击。哼哼,那知姑姑放他不过。总算她心狠得下,切下自己的手。再迟疑片刻,那就不可救了。」

承志叹道:「这真叫做『蝮蛇螯手,壮士断腕』了。」青青道:「你的左手也是这样割断的么?」何铁手横了她一眼,并不回答,忽地掩面奔入,青青碰了一个钉子,气道:「这人也真怪。」宛儿一直默不作声,这时脸现忧色,低声道:「我去陪陪她,别出什么乱子。」她入内片刻,随即匆匆出来说道:「袁相公,何教主自己关在房里,我叫她总是不理。」承志道:「让他休息一会吧。」宛儿道:「不,我瞧情形不对。」承志道:「好,咱们大家瞧瞧去。」三人一同走到何铁手房外,宛儿伸手拍门,里面寂无回音,宛儿绕到窗口,往里一张,突然大叫:「不好啦,袁相公,快来!」她语声未毕,双掌一招「横堤拦涛」,拍拍的两声,已把木窗推开,飞身入去。承志和青青知道事情不对,跟着跃进,承志一见何铁手,不由得脸上一红,原来她解开衣襟,露出雪白的胸脯,跪在一尊小小的木雕像面前,右手拿住那条金蛇,正要放到自己上。承志这时不暇思索,右手一挥,嗤嗤两声,两枚围棋子破空而去,一一打入金蛇口中。何铁手一惊,放下金蛇,伏在桌上大哭起来。青青抢过铁管,把金蛇收入,柔声道:「干么你要自寻短见?你的教众们不要你,你跟咱们大家在一起不好么?」何铁手只是哭泣。承志道:「何教主,五毒教本是害人邪教,你弃邪归正,与五毒教一刀两断,那是何等美事,又何必伤心。」这时程青竹等闻声,也都过来劝慰。

何铁手心里愧恨难当,本想一死了之,但在生死关头突然被人救治,求生之念反转热切,灵机一动,双眸仰视,精光四射,笑道:「您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死啦。」青青心想:「这人一瞬之前正要自戕,哭了一场忽然又笑,她要大哥什么呢?啊哟不对,莫非她看中了他!」忙道:「你要他答应什么?」何铁手道:「袁相公您先说肯不肯。」承志道:「不知何教主要兄弟办什么事。」这时他心中也起了疑窦,不即答应。何铁手向青青宛儿一笑,忽地在承志面前跪下,连连磕头。承志大惊,不住作揖还礼,说道:「快别行礼,快别行礼。」何铁手道:「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就赖着不起来啦。」青青心头一宽,笑道:「何教主这样厉害的功夫,谁能做你师父啊。」何铁手笑道:「师父,您不收我这个徒弟,我在这里跪一辈子。」承志道:「我出师不到一年,那能授徒?何教主要是不嫌我本领低微,咱们互相切磋、研究一下武艺,或许大家都有进益,拜师之说,再也别提。」何铁手直挺挺的跪着,只是不肯起身,承志伸手要去相扶,何铁手手肘一缩,笑道:「我手上有毒!」乌光一闪,一钩往承志手掌上钩去。

承志双手并不退避,反而向前一伸,在间不容发之际,抢在她的头里,只在她手肘上向上一托,何铁手身不由自主的腾空而起。但她武功也真了得,在空中含胸缩腰,斗然间身子向后退开两尺,落下地来,仍旧跪着。旁观众人见两人各自露了一手绝技,不自禁的齐声喝采。

承志道:「何教主好好休息一会吧,我要出去会客。」说着径自出门,何铁手大急,叫道:「你当真不收为徒?」承志道:「兄弟不敢当。」何铁手道:「好,夏姑娘,我讲个半夜里把图放在床边的故事给你听。」青青愕然不解,承志却已满脸通红,心想这何铁手什么事都做得出,自己与阿九的事本来问心无愧,但青年男女,夜里睡在一床,这事被她传扬开来,不但青青生气,而且败坏了自己令名,不禁连连搓手。何铁手向承志笑道:「师父,还是答应了的好。」承志沉吟道:「唔,唔。」何铁手大喜道:「好呀,你答应了。」双膝一挺,身子轻轻落在他面前,盈盈拜倒,行起大礼来。承志为势所迫,只得还半礼。众人纷纷过来道贺。青青满腹疑窦,对何铁手道:「你讲什么故事?」何铁手笑道:「咱们教里有一种邪法,只要我画了一个人的肖像放在床边,再向他磕几个头,行起法来,那人就会心痛头痛一连三个月不会好。」青青将信将疑,承志听她撒谎,这才放心,心想:「天下拜师也没这样要挟的。如她心术不改,我决不授她武艺。」当下正色说道:「其实我并无本领收徒传艺,既然你是一番诚意,咱们暂且挂了这个名,等我禀明师父,他老人家答允之后,我才能传你华山本门的武功。」何铁手眉花眼笑,没口子的答应。青青道:「何教主……」何铁手道:「你不能叫我作教主啦,师父,请您给我改个名儿。」承志想了一下道:「好吧,你就名叫惕守。惕是惕往之非,守是守正行端的意思。」何铁手大喜道:「好好,夏师叔,你就叫我惕守吧。」青青道:「你年纪比我大,本领又比我高,怎么叫我师叔?」何惕守俯身在她耳边悄声道:「现在叫您师叔,将来叫你师母呢!」青青双颊晕红,芳心窃喜,自此对何惕守颇为好感,正要开口骂她,忽见洞玄与闵子华两人走进室来。承志道:「现在咱是一家人啦!黄木道长是存是殁,你对两位道长说吧。」何惕守微微一笑道:「他是在云南大……」

她刚说得半句,只听得轰天价一声巨响,震得桌上茶壸、茶盏不住晃动,众人吃了一惊,刚定了定神,响声接连不断。程青竹道:「那是炮声。」众人涌到厅上,洪胜海从大门口直冲进来,叫道:「闯王大军到啦!」这时炮声不绝,城外火光烛光,杀声大震,闯王军已攻到了北京城外。

承志对洞玄道:「道长,她已拜为师,尊师的事咱们慢一步再说……」何惕守道:「黄大道人被我姑姑关在云南大理毒龙洞里,你们拿这个去放他出来吧。」说着拿出一个乌黑的蛇形铁哨来。洞玄与闵子华说师父无恙,大喜过望,连忙谢过,接了哨子。何惕守道:「这是我的令符,你们马上赶去,只要抢在头里,云南教众不知道我已经叛教,见了这令符自然会放尊师出来。」洞玄与闵子华匆匆去了。

两人走了不久,北京城里各路豪杰齐来听承志号令,承志事先早有布置,谁放火,谁接应,分派得井井有条。当下他派人到城边打探,过不多久,一名头目拿了一封书信过来,是闯王手下制将军李岩命人混进城来,送给承志的。承志大喜,当即派人四出行事,黄昏间,各人已将歌谣到处传播,只听西城闲人与小儿们唱了起来:「朝求升,幕求合,近来贫汉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欢悦!」又听东城的闲汉们唱道:「吃他娘,着他娘,吃着不尽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城中明兵早已大乱,有谁禁止得住。承志携来的十大铁箱珍宝,这时早已变卖为银钱,分遣得力人员向守城官兵贿赂。次日是三月十八日,承志与青青、何惕守、程青竹、沙天广等化装明兵,齐到城头眺望,只见义军都穿着黄衣黄甲,数十万人犹如黄云蔽野,炮火不住往城上轰来。守军阵势早乱,那里抵敌得住,有的受了贿赂,箭矢向天乱射,炮中不实铁丸,北京城墙虽然坚厚,眼见指日可下。

承志等心中大喜,当日下午指挥人众,在城中四处放火,截杀官兵,贫民到处响应,城中乱成一团。群雄正在大呼酣斗,承志忽见一队官兵拥着一个锦衣太监,呼喝而来,火光中远远望见正是曹化淳。承志大喜,叫道:「大家跟我来,拿下这奸贼。」铁罗汉与何惕守当先开路,直冲过去,群雄都是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普通官兵那里阻拦得住。曹化淳见形势不对,拨转马头想逃,承志一跃而前,扯住他的脚一拉,已提下马来。曹化淳见是承志,又惊又怕。承志喝道:「你到那里去?」曹化淳道:「皇…皇上…命小人督…战彰义门。」承志道:「好,到彰义门去。」群雄拥着曹化淳直上城头,遥遥望见城外一面大旗迎风飘扬,旗下一人头戴毡笠,跨着乌驳马往来驰骋督战,正是闯王李自成。承志叫道:「快开城门迎接闯王!」说着手上一用劲,曹化淳痛得险险晕了过去,他性命悬人之手,那敢违抗,何况眼见大势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图富贵,当下传下令来,彰义门大开。城外闯军欢声雷动,直冲进来。承志率领众人,随溃败的明兵退进了内城。内城守兵甚众,加上从外城溃退进来的明兵,重重叠叠,挤满了城头。这时天色已晚,外城义军呜金休息,承志等在乱军中也退回居所。城边钲鼓声,吶喊声乱成一片,统兵的将官有的逃跑,有的在城头督战,谁也顾不到承志等这一小撮人。

群雄退回正条子胡同,换下身上血衣,饱餐已毕,站在屋顶瞭望,只见城内处处火光,承志喜道:「内城明日清晨必可攻破,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时候了。」众人知他要去刺杀崇祯为父报仇,都愿随同入宫。承志道:「各位辛苦了一日,今晚好好休息,明晨尚有大事要办。兵荒马乱之际,皇宫戒备必疏,刺杀昏君只是一举手之劳,还是兄弟一个去办吧。」各人心想他绝世武功,现在皇帝的侍卫只怕都已逃光,要去刺杀这个孤家寡人,实在不费吹灰之力,俱都依言。承志请青青点起香烛,写了「先君故兵部尚书蓟辽督帅袁」的灵牌,安排了灵位,只待割了崇祯的头来祭了父亲,然后把首级拿到城头,登高一呼,内城的守军自然溃散。他带了一个革囊以备盛放崇祯的首级,腰间藏了一柄尺来长的尖刀,径向皇宫奔去。

一路火光烛天,溃兵败将,到处在乘乱抢掠。承志直入宫门,守门的卫兵宫监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承志见皇宫冷清清的一片,心中不觉一惊:「崇祯要是逃匿起来,那可功亏一篑。」当下直奔寝宫,跑到门外,只听见一个女人声音正在大声斥骂。承志闪在门边,往里一张,心头大喜,原来崇祯好端端坐在椅上,一个穿皇后装束的女人向他戟指而骂:「十多年来,只要你听我几句话,也不会闹到今日这步田地。你使宗庙社稷沦于贼手,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崇祯俯首不语,皇后骂了一阵,掩面奔出。承志正要抢进去动手,忽然殿旁人影一闪,一个少女提剑跃到崇祯面前,叫道:「父皇,时势紧迫,赶快出宫吧。」这少女正是长平公主阿九,她转头对一名太监道:「王公公,你好好服侍陛下。」那太监名叫王承恩,垂泪道:「是,公主殿下跟咱们一起逃吧!」阿九道:「不,我还要在宫里耽一忽儿。」王承恩道:「内城转眼就破,殿下留在宫里很是危险。」阿九道:「我要等一个人。」崇祯变色道:「你等袁崇焕的儿子?」阿九脸上一红道:「不错,儿臣今日要和陛下告别了。」崇祯道:「你等他干什么?」阿九道:「他答应过我,一定会来的。」崇祯道:「你把剑给我。」他接过阿九手中那柄金蛇宝剑,忽地手起剑落,乌光一闪,,一剑向阿九头顶直劈下来。

阿九惊叫一声,身子一晃。承志大吃一惊,万想不到崇祯竟会对亲生女儿下如此毒手,他与两人隔得很远,一见形势危急,疾忙扑上相救,跃到半路,阿九已经跌倒。崇祯提剑正待再砍,承志身子如箭离弦,左手直伸,只在他右腕上一点,崇祯那里把握得住,金蛇剑直飞上去。承志左手一翻,已搭住崇祯手腕,右手按住落下来的宝剑,看阿九时,全身卧在血泊之中,左臂已被砍断。承志大怒,喝道:「你这昏君,害死我的父亲,今日取你性命!」崇祯见是承志,叹了口气道:「不错,我自坏长城,今日悔之已晚,你动手吧!」说罢闭目待死,两名内监抢上想拉承志,被他一脚一个,踢得直飞出去。

承志右手一挥,挽了一个剑花,正要往崇祯头上砍去,阿九睁开眼睛,奋起平生之力,倏地跃起,抱住崇祯叫道:「你要杀父皇,先杀我……」眼中满是哀恳的神色,望着承志,一语未毕,人已晕厥了过去。承志见她断臂处鲜血兀自泊泊流出,大为不忍,左手微微用力一推,崇祯仰天一交直跌了出去。承志俯身抱起阿九,把她左肩和背心各处通血的脉道俱都用点穴法闭住,鲜血登时不再如泉喷涌,然后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止血药给她敷上,撕下衣襟扎住伤口。阿九慢慢转醒。王承恩等数名太监扶起崇祯,夺门而出。承志喝道:「那里走!」放下阿九,要待追赶,阿九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哭叫:「别伤他,别伤他!」承志转念一想,城破在即,料崇祯也逃不了性命,虽然不是亲自手刃,父仇总是报了,也免得阿九之心,当下点点头道:「好!」阿九右手抱着他,心头一宽,又晕了过去。

承志见宫中各处大乱,心想阿九身受重伤,无人照料,势必丧命,只好将她救返自己居所再说。当下抱起她的身子,出宫时已交三更,抬头见半天照得通红,到处哭声喊声,想是明兵溃败之后,正在乘机劫掠百姓。到得正条子胡同,众人正坐着等候,青青见承志又抱了一个女子回来,先已不悦,走近一看,竟是阿九,板起脸问道:「皇帝的首级呢?」承志道:「我没杀他。焦姑娘,请你费心照料她。」宛儿答应了,把阿九抱进内室。青青又问:「干么不杀?」承志迟疑了一下,向内一指道:「她求我不杀!」青青怒道:「她,她是谁?你干么这样听她话?」承志尚未回答,何惕守笑道:「这样美貌的姑娘,怎么断了一臂?师父,她画的那幅肖像呢?有没有带出来?」承志连使眼色,何惕守还想说笑,见承志与青青两人脸色都很郑重,伸了伸舌头,住口不说了。青青问道:「什么肖像?」何惕守笑道:「这位姑娘会画画,我见过她画自己的一幅小照,画得真好。」青青白了一眼道:「是么?」转身入内去了。何惕守向承志又伸了伸舌头。

承志回房假寐片刻,天将明时,洪胜海匆匆奔进房来,叫道:「袁相公,沙寨主拿住了太监王相尧,已率兵开了宣武门!」承志一跃而起,问道:「义军进城了么?」洪胜海道:「刘宗敏将军已进来了。」承志道:「好极了,咱们出去迎接。」两人走到厅上,何惕守道:「师父,您放心,我会照顾她们。」承志点了点头。程青竹从前是崇祯的侍卫长,所以承志调动人手接应闯军诸事,他一概不来参加,这几日只是反锁在自己房里,不闻不问。承志知他是对旧主的恩义,丝毫不加勉强。这时沙天广与铁罗汉尚未回来,承志带领哑巴、胡桂南、洪胜海、四人往大明门来。只见阴云四合,白雪微飘,街道上溃兵败卒,四散奔逃,有人大呼而过:「正阳门,齐化门,东直门都打开啦!」走了一阵,败兵渐少,百姓们在门上贴了「永昌元年顺大王万万岁」的黄纸,执香站在门口,人人欢声雷动,有的还在门口摆设酒浆劳军。承志对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闯王那得不成大事。」

又走一阵,前面号角齐鸣,数千人拥了过来,当先正是沙天广与铁罗汉。两人率领北京城内的英雄豪杰,到处截杀明,见了承志,都大声欢呼起来。铁罗汉叫道:「闯王就要来啦!」一言方毕,前面数骑急奔而来,一名闯卒手中拿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制将军李」四个大字,李岩身穿黄衫,纵马疾驰。承志大喜,叫道:「大哥!」跃到马前,李岩一怔,当即翻下马,笑道:「二弟,破城之功,你居第一!」承志道:「闯王大军一到,明兵望风而降,小弟有何功劳。」两人执手说了几句话,以前在老鸦山见过的刘一虎,以及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安大娘、小慧等人一时俱到,众人欢聚平生。突然号角声响,众军大呼:「大王到啦,大王到啦!」

承志等闪在一旁,只见精骑百余骑前导,李自毡笠缥衣,乘乌驳马从得胜门进来。李岩过去低语几语,李自成笑道:「好极了,请袁兄弟过来。」李岩招招手,承志走到两人马前,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没马么?」说着一跃下地,把坐骑的马缰交给了他,承志连忙拜谢,众人齐呼万岁。李自成换了一匹马,在众拥卫下走向承天门。他转头对承志笑道:「你是承父之志,我是承天!」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射中「天」字之下。李自成神力惊力,这一箭直没入城墙之中,群雄又是一齐欢呼。来到得胜门时,太监王德化率领了三百名内监伏地迎接。李自成投鞭大笑,对承志道:「袁兄弟,你去年在陜西见到我时,可想到会有今日?」承志道:「大王克成大业,天下有识之士早就知道了,只是万想不到如此之快。」李自成拊掌大笑,忽有一人疾奔而来,向李自成报道:「大王,有一个太监说,他见到崇祯逃到煤山那边去了。」李自成转头对承志道:「袁兄弟,你快带人去拿来!」承志道:「是!」手一摆,率领了胡桂南等人驰向煤山。

那煤山其实只是一个小丘,众人上得山来,不禁吃一惊,只见大树下吊着两人,一人披头散发,身穿白袷短蓝衣,元色镶边,白绵绸背心,白绸裤,左脚赤脚,右脚着了绫袜与红色方头鞋。承志披开他头发一看,果然是崇祯皇帝。又见他衣前用血写着几行字道:「朕自登基十七年,致敌入内地四次,逆贼直逼京师。朕虽然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承志拿了这张御笔血诏,颇感怅惘,二十年来大仇今日得报,本是喜事,但见仇人如此凄惨下场,不禁恻然久之,叹道:「你现在说得漂亮,什么勿伤百姓一人。要是你早知道爱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饥民无路可走,那里会到今日这步田地。」洪胜海道:「袁相公,那边吊死的是个太监。」承志道:「这皇帝死时只有一个太监陪他,真叫做土崩瓦解,众叛亲离了。胜海,你把尸首抬出去,别让人侵侮。」洪胜海应了,承志驰回报告。

李自成已进内宫,守门的闯军认得他,恭恭敬敬的引他进宫。只见李自成坐在椅上,一个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一旁。李自成见承志进来,叫道:「好,袁兄弟,皇帝呢,带他上来吧。」承志道:「崇祯自缢死了。」自成一呆,从承志手里接过崇祯的遗诏观看,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几乎昏厥了过去。自成道:「那是太子!」承志道:「嗯!」伸手扶了他起来。自成道:「你家为什么失天下,你知道么?」太子道:「因为误用了奸臣周延儒等人。」自成笑道:「我也明白。」随即正色道:「告诉你,你父皇又胡涂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你父皇今日吊死固然很惨,但他在位十七年,天下百姓被逼得吊死的不知有几千几万,那更惨得多了。」太子俯首不语,过了一会道:「那你快杀我吧。」承志见他倔强,不禁为他担心。自成道:「你还是孩子,并没犯罪,我那会乱杀人。」太子道:「那么我求你几件事。」自成道:「你说来听听。」太子道:「求你不要惊动我祖宗陵墓,并好好葬我父皇母后。」自成道:「当然,那何必你求我?」太子道:「还求你别杀戮百姓。」自成呵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我就是百姓!是咱们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么?」

太子道:「那么你是不杀百姓的了?」自成倏地解开自己上身衣服,只见胸前肩头,斑斑鞭笞的伤痕,众人不禁骇然。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给贪官污吏这一顿打,才忍无可忍的起来造反。哼,你父子俩假仁假义的说什么爱惜百姓,我军中上上下下,那一个不吃过你们的苦头。」太子默然低头,自成穿上衣服,道:「你下去吧,念你是先皇的太子,我封你一个王,让你知道咱们老百姓不念旧恶。封你什么王?嗯,你父把江山送在我手里,就封你为宋王吧。」太监曹化淳站在一旁,说道:「快向陛下谢恩。」太子怒目而视,忽地回手一掌,拍的一声,曹化淳面颊上顿时起了五个手指印。自成哈哈大笑,道:「好,这种不忠不义的奸贼,打得好。来呀,把他带下去砍了!」曹化淳吓得脸如土色,咕咚一声,跪在地下连磕响头,额角上血都磕了出来。自成一脚把他踢了一个筋斗,喝道:「滚出去,以后你再敢见我的面,把你剐了!」曹化淳连说:「不敢!」磕头退出,太子随后昂首走出。

自成对承志笑道:「听说皇帝还有个公主,不知道在那里。」承志接口道:「皇帝把他砍去了一条臂膀,是我接她在家里养伤,待她伤愈以后,再带她来叩见大王。」自成笑道:「好好!你功劳不小,我正想不出该赏你什么,这公主就赏给你吧。」承志窘道:「不,不,那……」宋献策笑道:「袁兄弟,害什么臊?究竟是英雄出在少年。刘将军他们功劳虽大,大王也只赏他们几名宫娥呢。」承志听他话中有刺,不禁一愕,仔细打量,见他身长不满三尺,右足短了一截,所以身子向一边倾侧,手中拄一根木杖,面狭而长,一脸精悍机智之色,望着承志微微而笑。正在这时,李岩从外面匆匆进来,叫道:「大王,刘将军他们闹得太不成话啦!」自成道:「怎么?」李岩道:「他们抓了大批官吏富户,严刑勒赎,听说已杀了不少人啦。」宋献策笑道:「他们出生入死,拚了性命打下江山,弄点钱花花,那也没什么不该吧。」李岩怒道:「不,现在江南未定,山海关吴三桂宋降,人心正乱,带兵的人只想发财,那怎么得了?」宋献策淡淡笑道:「发财有什么要紧?只怕自己收揽人心,对大王不利,那就不好了。」自成脸上筋肉微微一动,不由自主的向李岩斜睨了一眼,李岩愤然道:「咱们得成大事,不是靠了人心所向,老百姓的拥戴么?」承志见他们越吵越是厉害,心想自己不是闯王旧人,不便介在中间,于是向自成行了个礼,退出宫去。刚出宫门,迎面一人奔来,叫道:「小师叔,我正到处找你呢?」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3 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回 凶险如斯乎 怨毒甚矣哉

 

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长刀,正是崔秋山的侄儿崔希敏。承志道:「有什么事?」希敏从身边取出一封信来,承志一见封皮上写着「字谕诸弟子」的字样,认得是师父笔迹,先作了一揖,然后恭恭敬敬的接过来,抽出信纸,见上面写着:「吾华山派累世遗训,不得在朝居官任职。今闯王大业克就,吾派弟子功成身退,其于四月月圆之夕,齐集华山之颠。」下面签着「人清」两字。承志道:「啊,距会期已不到一月,咱们就得动身。」希敏道:「正是,我叔叔说也要去呢。」

两人径回正条子胡同来,一进胡同,就听见兵刃相交,呼喝斥骂之声,随见数十名明军急奔出来。承志心想:「明军早已溃败,怎么还有许多人在这里?」当下加快脚步,走到门口,只见何惕守挥钩乱杀,把十多名困在屋里逃不出来的明军打得东奔西窜。她见师父到来,微微一笑,闪在一旁,那些明军斗见有路可逃,蜂拥而出,你推我挤,连奔带跌,片刻之间,走得没一个踪影。何惕守笑道:「这些败兵见咱们房子高大,想来抢东西!」承志笑道:「幸亏我回来得早,否则这几个人还有苦头吃。」三人同进内堂,忽见洪胜海奔出,面如土色,大叫:「不好啦,不好啦!」承志吃了惊问道:「什么?」洪胜海气急败坏,只道:「程…程…程老夫子……」

众人一齐拥到程青竹房里,那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只见他跪在地下,身体僵硬,胸口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利刃。沙天广怒道:「快拿刺客!」纵身跃出,胡桂南、何惕守等跟了出去。承志一探青竹鼻息,早已停止呼吸,身体冰冷,已死去多时,再俯身看利刃,见刀上缚了一张白纸,上书:「微臣同死,以殉吾主」八个大字,这才知道原来他是自杀殉主,想是他得知了崇祯崩驾的讯息,忆起旧日之情,于是自杀。这虽是一番愚忠,但烈性也殊可悯可叹,承志不禁洒了几点英之泪,命人追回沙天广等人,购买棺木衣衾,给程青竹安葬。他是青竹帮一帮之主,葬仪本就不可草草,但这时京中大乱,也不能广致宾客,只得即日成殓。承志与众人向灵柩行礼已毕,见青青始终不出来,问宛儿道:「夏姑娘呢?」宛儿道:「好久不见她啦,我去请她来行礼!」承志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门上用手指弹了几下,说道:「青弟,是我。」房内并无声息,候了片刻,又轻轻拍门,仍无回音。承志把门推开,往里一张,只见房内空无所有,进得房去,不禁一呆,原来她衣囊、宝剑等物都已不见,连她母亲的骨灰罐也带走了,看来似已远行。承志在各处一翻,在她枕下寻到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既有金枝玉叶,何必要我平常百姓。」

承志望着那张字条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心中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一片真心诚意,她总是小心眼儿,处处疑我防我。男子汉大丈年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咱们每日在刀山枪林中赌死拚生,那里还顾得到瓜田李下之防?青弟,青弟,你实在太不知我的心了。」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心酸,又想:「她上次负气出走,险些儿失闪在洋兵手里,现在天下未定,兵荒马乱之际不知到了那里?」他呆呆的坐在床上,书空咄咄,大为沮丧。宛儿轻轻走进房来,见承志犹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觉大吃一惊。众人得知消息后,都涌进房来,七张八嘴,有的劝慰,有的各出主意,宛儿年纪虽小,对事情却最把持得定,当下说道:「袁相公,你急也无用,夏姑娘一身武艺,有谁敢欺侮她?这样吧,你会期已近,还是和哑巴叔叔、何姊姊等一起上华山去。我留在这里看护阿九妹子。沙叔叔、铁老师、胡叔叔和咱们金龙帮的,大伙儿出去找夏姑娘,再传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杰帮同照顾。」她一面说,承志一面点头,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这么办。不过惕守还没正式入我门中,待我禀明师父之后再说,这一次她不必同上华出了。」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恳,忽地想起青青也曾有疑心自己之意,和承志同行只怕不甚妥当,当下微微一笑,也就不言语了,暗自寻思:「你不让我到华山,我偏偏自己去。」她做惯了邪教的教主,近来虽已大为收敛,究竟野性未除,一门心思的只管筹划自行上华山拜见祖师的事。

承志安排已毕,当晚向闯王与义兄李岩辞别,闯王赏赐了许多大内的珍宝,承志要待推辞,李岩连使眼色,承志只得谢过受了。李岩送出门来,叹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过……我在此大受小人倾轧,但又不能辞大王而去,只好以性命报他知遇之恩了。」说罢神色黯然。承志慨然道:「大哥你多多保重,如有危难,小弟虽在万里之外,也必星夜赶到。」两人洒泪而别。

次日一早,承志骑了闯王所赠的乌驳马,与哑巴、崔秋山、崔希敏、安大娘、小慧、洪胜海六人带了两头猩猩,取道向西,往华山进发。各人乘坐的都是骏马,脚程极快,不多时已到了宛平。

众人进客店打尖,用完饭正要上马,洪胜海眼尖,忽见墙角里有一只蝎子,一条蜈蚣,都用铁钉钉在墙脚,他心中一震,一扯承志的衣服,承志仔细一看,点了点头,心想这必与五毒教有关,可惜何惕守没有有同来,不知这两个记号表示什么意义,洪胜海借与店小二攀谈了几句,淡淡的问道:「那墙脚下的毒物,是几个南方口音的人钉的吧?」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了银子,真要把这两样鬼东西丢了。烦死人!」他一面说一面板手指,笑道:「两天不到,问起这些劳什子的,连您达官爷不知是第十几位了。」洪胜海忙问:「是谁钉的?」店小二道:「是那个老乞婆啊!」洪胜海和承志对望了一眼,又道:「那些人问过呢?」他一面说,一面拿了块碎银子塞在店小二手里。

店小二一面客气,一面接了银子,笑道:「不是叫化丐头,就是光棍混混儿,那知道您达官爷也问这个……嘿嘿,叫您老人家破费啦。」承志插口道:「那老乞婆钉这些毒物时,还有进在一旁吗?」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着稀奇,先是一个青年标致相公独个儿来喝酒……」承志急问:「多大年纪?怎样打扮?」店小二道:「瞧模样儿比您相公还子几岁,生得这样俊,咱们还道是唱小旦的戏子儿呢,后来见他腰里带着一把宝剑,那就不知是什么路数了。他好象家里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脸,喝喝酒,眼圈儿就红了,真叫人心里疼……」众人知道这必是青青无疑,崔希敏怒道:「你别口里不干不净的。」店子二吓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爷们要上道了么?」

承志道:「后来怎样?」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道:「那位青年相公喝了一会酒,忽然楼梯上脚步响,上来了一位老爷子,别瞧他头发胡子白得银子一般,可真透着精神,手里提着一根拐杖,腾的一声,往地下一登,桌上的碗儿盏儿都跳了起来。」承志听到这里,不由得大急,心想:「温明山那老儿和她遇上,青弟怎么能逃出他的毒手?」店小二又道:「那老爷子坐在那相公旁边的一张桌子边,要了酒菜,他刚坐定,又上来一位老爷子,那真叫古怪,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四个,都是白头发、白胡子、红脸孔。有的拿着一对短戟,有的拿着一根皮鞭,他们谁也不望谁,每个各自开了一张桌子,四个儿把那位年青相公围在中间。我越瞧越透着邪门,再过一会儿,那老乞婆就来啦。掌柜的要赶她出去,那知当的一声,吓,你道什么?」崔希敏忙问:「什么?」

店小二道:「这叫做财神爷爷披狗皮,人不可以貌相。当的一声,她拋了一大锭银子在柜上,向着那四个老头和那相公一指,叫道:『这几位吃的都算在我帐上!』您老,您见过这么阔绰的叫化婆么?「承志越听越急,心想:「温氏四老已经难敌,再遇上何红药那如何得了?」店小二越说兴致越好,口沫横飞的道:「那知他们理也不理,自顾自的饮酒,那老乞婆恼了,叫了一声,一张手,一道白光,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儿射去。」崔希敏道:「你别瞎扯啦,难道她还真会放飞剑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干么瞎扯?虽然不是飞剑,可也是几成儿不离。只见那老儿伸出筷子,叮叮当当一阵响,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我偷偷蹩过去一张,吓,你道是什么?」希敏道:「什么?」店子二道:「原来是一串指甲套子,都教那老儿用筷子套住啦,我刚喝得一声采,只听见波的一声,您道是什么?」希敏道:「什么?」店小二拉着他走到一张桌子旁,道:「你瞧。」

只见那桌上有一个小孔,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一插下去,刚刚合式,说道:「那老儿筷子一转,就插进了桌面。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老乞婆知道敌他不过,就奔了出去。后面那青年相公跟着四个老头一起走了,原来他们是一路,摆好了阵势对付那叫化婆的。」承志问道:「他们向那里去的?」店小二道:「是向西南到良乡去的。他们走了不久,叫化婆又回转来,在墙角边钉了这两件怪东西,又给了我一块银子,叫我好好瞧着,别让人动。这几日四下大乱,咱们掌柜的说收铺几日别做生意,老板娘一定不肯,这才开市,倒挑我赚了一笔外快……」他还在唠叨叨的说下去,承志已抢出门去,一跃上马,叫道:「咱们快追!」

且说青青那日负气离京,心里伤痛异常,决意把母亲骨灰带到华山之巅与父亲骸骨合葬,然后在父母尸骨之旁图个自尽,想到孑然一身,个郎薄幸,落得如此下场,不禁自伤自怜。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意与温氏四老及何红药相遇。温明山露了一手绝技,何红药自知不敌,径自退开。青青已抱必死之心。倒也并不惊惧,怕的是四老当场把她处死,那么母亲的遗志就不能奉行了,当下念头一转,已想出了计谋,盈盈走到温明达跟前,施了一礼,叫声:「大爷爷!」然后逐一与其余三老见礼。温氏四老见她坦然不惧,倒颇出意外,四人对望了一眼,青青笑道:「四住老爷爷到那里去?」温明达道:「你到那里去?」青青道:「我和那个姓袁的朋友约好在这里会面,那知他这时还没来。」四老一听到承志名字,犹如惊弓之鸟,那敢再有一刻停留,温明义喝道:「快跟咱们去。」青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温明义手一伸,快如闪电,已隔衣叩住她的脉门,把她拉出店门,两人共乘一骑,驰向郊外。四老尽往荒僻无人之处驰去,到了一株大树之下,跳下马来,温明义把青青一摔,推在地下,骂道:「你这无耻贱人,今日教你撞在我们手里。」青青哭道:「爷爷,我错了什么啊?你们饶了我,我以后都听你们话。」温明义骂道:「你还想活命?」嗖的一声,拔出了一柄匕首,青青哭道:「二爷爷,你要杀我么?」温明悟道:「你死是罪有应得!」青青道:「三爷爷,我妈是你亲生女儿,我求你一件事。」温明山道:「要活命那是休想!」青青哭道:「我死之后,求你送一个信给我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独个儿去找宝贝吧,别等我了。」四老一听到「找宝贝」三字,心中一震,齐声问道:「什么?」青青道:「我反正是死了,这个秘密是不能说的,我只求你送这封信去。」说着从身上撕下了一块衣襟。又从怀里针线包内取出一根针来,刺破手指,点了鲜血,在衣上写起字来。四老不住问她找什么宝,她只是不理,写好之后,交给温明山道:「三爷爷,您不必见他,托人捎到宛平刚才咱们相会的那处酒楼就得啦!」她虽是做作,但想起承志无良,又不禁流下泪来。

四老见了她伤心的神情,那里知她是作伪骗人,一齐围观,只见衣襟上写道:「承志大哥:你我今生已无再见之日,我父之重宝,均赠予你,请自行前往挖取,不必等我,青妹泣白。」温明义喝道:「那是些什么宝贝?难道你知道藏宝的处所?」青青点点头,温明悟道:「呸,你骗人,压根儿就没什么宝贝?你那死鬼父亲骗了我们一场,现在你又想来搞鬼。」青青垂头不语,暗中伸手入怀,解开了一对玉蝶的丝条。这本是十只铁箱中之物,在售宝变钱时她见这对玉蝶既美,雕刻尤其灵动如生,就拿来系在身上,好在十箱珍宝不计其数,也不少这对小小玉蝶。她突然站起身来,叫道:「这信送不送也由你们了,现在来杀我吧!」只听见叮叮两声清脆之音,一对王蝶落在地下。青青俯身要拾,温明悟抢先一步,检了起来,四老见到这无价之宝,眼都红了,他们数十年为盗,岂有不识宝货之理,四人心中突突乱跳,齐声喝道:「这是那里来的?」

青青只是不语,温明山道:「你好好说出来,或者就饶你一条小命。」青青道:「那就是那批珍宝里的。我和袁大哥照着爹爹留下来的那张图,挖到了十只铁箱,里面都是珍奇宝物,因为不便带,所以我只检了这对玉蝶好玩儿,我们说好这次去全都挖了出来,那知你们……」说着又哭了起来。四老站在一边,轻轻商议,他们武功比青青高得很多,也不怕她逃走,温明达道:「这样说来,宝藏的事当真不假。」温明义道:「咱们逼她领着去找。」三老都点了点头,温明山道:「先骗她说饶她不死,等宝贝找到后,再来好好整治这小贱人。」温明悟道:「我有一个好主意:咱们抢在头里,珍宝掘出之后,就把这贱人埋在宝窟之中,等姓袁的小畜生来掘宝,一掘掘到这个宝贝,那岂不是好。」三老同声大笑,都说:「五弟这主意最好。」四人商议已毕,心想既有宝藏可得,又能出了心中之气,兴高采烈的回来威逼青青。青青起先假意不肯,后来装作实在受逼不过,只得说出来藏宝之地是在华山之巅,她心中的主意,是要五老带她到了华山,找到父亲埋骨的所在,乘他们在旁边荒山中乱挖乱掘时,自己把母亲的骨灰和父亲的骸骨葬在一起,然后横剑自-刎。她这句谎话一说,四老却更深信不疑。

原来当年温氏五老把金蛇郎君擒住,他也是将他们带到华山,宝贝虽然没有找到,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踪,但在他们脑海之中,却已深印了宝物必在华山的印象。当日张春九和那和尚所以到华山之巅来搜索,也是因此。当下四老带了青青,连日马不停蹄的赶路,只怕承志追到,那么不但宝物得不到,只怕四条老命还保不住。

这天来到山西界内,五人奔驰了一日,已是颇为疲累,当晚在一家客店中歇了。温明义人最粗壮,食量最大,一叠连声的急叫:「炒菜,筛酒,赶面条儿!」等店伴端整了饭菜上来,他就和往常一般,抢先稀里呼噜的吃了起来,三老和青青正要跟着动筷,温明义忽从面汤中挑起一物,惊叫一声,登时直僵僵的不动了。四人大惊,看她所挑起的,赫然是一只极大的黑色蜘蛛。温明达一摸兄弟的手,早已冰冷,鼻孔里也没气了。温明悟又惊又怒,把店小二掀起往地下一摔,喀喀两声,那店小二一对腿骨齐齐折断晕死过去。温明山抢出去一把抓住掌柜的胸口,用筷子挟起蜘蛛,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谋财害命,这是什么?」那掌柜吓得魂飞天外,连声道:「小店是七十多年的老店,厨房又是清洁不过,怎……怎么有这……这东西……」温明山左手在他面颊上一捏,那掌柜下颏跌了下来,再也合不拢口,温明山手一伸,把蜘蛛塞入了他口里,片刻之间,那掌柜全身发黑而死。这时店中已经大乱,温明达一手拿住青青手腕,防她逃走,一手抱起兄弟尸身,明山、明悟兄弟两人乒乒乓乓一阵乱打,把住客和店伴不分青红皂白的打死了七八个人,然后一把火将客店烧得干干净净,旁人见他们逞凶,那敢过来。

三老将温明义的尸身带到野外葬了,四人在一座古庙中宿歇,三老又是悲痛,又是忿怒,猜疑这蜘蛛怎会如此剧毒。青青见过五毒教的鬼域技俩,暗自寻思:「这必是五毒教所为。那老乞婆暗中撮上咱们啦。」次日四人在客店吃饭时,逼着店伴先尝几口,等他无事,这才放胆吃喝。行了数日,一晚马厩忽然人声嘈杂,店小二大呼有人偷马,温明悟大怒,起身查看,将到马厩时,暗中只听见嗤的一声,一股水从喷筒中喷了过来,他身子一缩,已经已不及,被喷得满脸都是,只觉奇腥刺鼻,知道不妙。他武功卓绝,虽然眼睛已经睁不开来,听声辨形,长鞭一挥,虎的一声,已把偷施暗袭的人打得背脊折断,另一人喝道:「老儿还要逞凶!」一斧砍到。温明悟长鞭倒转,连人带斧将那人卷了起来,用力一放,那人一头撞在墙上,当下脑浆迸裂。

明达、明山以为区区几个毛贼,兄弟必可料理得了,待到听见温明悟吼叫连连,忙抢出去看时,只见他双手在自己脸上乱掀乱挖,才知不妙。温明达一把将他抱住,温明山纵身出外查看敌踪,无所发现,回进店房时见兄长抱住了五弟的身体大哭,原来温明悟已经气绝而亡,须眉脸容,俱都被毒药烂得不成模样。温明达泣道:「二十年前那金蛇恶贼忽然从咱们手里逃出去,那时他筋脉已断,早成废人,我已疑心是五毒人众来救他出去……」温明山道:「不错,原来五毒教暗中在与咱们作对。这次咱们和他们同受曹化淳之聘,图谋大事,虽不成功,并无仇冤,干么要苦苦相逼?」温明达沉思片刻,忽地跳了起来,叫道:「那金蛇恶贼所用毒药如此厉害,莫非他与五毒教颇有渊源?」温明山恍然大悟,说道:「必是如此。」两人想到旧日金蛇郎君来衢州报仇的狠毒,不觉心有余悸,商量了半天,把温明悟埋葬之后,决心先上华山,掘到宝藏之后,再找五毒教报仇,只是害怕他们暗中加害,不但饮食特别留心,晚上连客店也不敢住了。

这天两兄弟带了青青宿在一座破殿之中,温明达年纪虽老,仍俱神力,搬了两只大石臼,一只撑住前门,一只撑住后门,方才安心睡觉。时至中夜,佛像之后忽然悉悉数声,练武之人耳目特别醒觉,初时当是老鼠,也不以为意,温明山朦胧间正要再睡,忽然鼻管中钻入一缕异香,顿觉身心舒泰,快美异常,全身飘飘荡荡的似乎神游太虚,置身极乐。他心神一荡,立即醒悟,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温明达虽然事起仓卒,但究竟是数十年的老江湖,见机极快,一拉青青的左手,两人已跃上了旁边的供桌,星光熹微下只见温明山手舞钢杖,使得呼呼风响,蓦里地震天价一声巨响,佛像被钢杖打去了一截。佛像后面跃出两个黄衣童子,一人使刀向温明山攻去,另一人手执喷筒,又要喷射毒雾。温明达手一扬,波波两声,两枝袖箭当时把两名童子穿胸钉死。温明山并不住手,仍在乱舞乱打。温明达叫道:「三弟,没敌人啦!」温明山充耳不闻,他脑子已为毒雾所迷,钢杖越使越急,温明达瞧出不对,抢上去要夺他钢杖。温明山把钢杖舞得一团银光,急切间那里抢得入去,突然间大叫一声,杖柄倒转,杖顶的龙头恰恰撞在自己的胸前,口里鲜血直喷,双脚一挺,眼见不活了。青青见三个爷爷数日之内都被五毒教害死,虽然平素与他们并无情谊,但也不禁洒了几点眼泪,温明达一声不响,把温明山的尸身抱出去掩葬了,他性格最是倔强硬朗,在温明山坟前拜了几拜,对青青道:「咱们走吧!」青青不敢违拗,只得陪着他连夜赶路。

温明达一路防备更加周密,入陜西境后曾有一名红衣童子挨近他的身边,被他手起一掌,登时震破了天灵盖。青青见他铁青了脸,性子越来越乖戾,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这日快到华山脚下,两人赶了半天路程,很是口渴,在一个凉亭中暂时歇足饮水,让马匹凉一凉汗。只见一名乡农走进亭来,打着陜西土腔问道:「这位是温老爷子吧?」温明达站起身,喝道:「你要干什么?」那乡农道:「刚才有人给了我两吊钱,叫我送信来给你。」温明达道:「那人呢?」乡农道:「他早已骑马走了。」温明达怕有诡计,命青青拿信,拆信见无异状,才从青青手里接过信笺,只见信笺共有三页,第一页上写道:「温老大:你的死期到啦!」温明达大怒,忙展开第二页观看,几页信纸急切间却揭不开来,他伸手到嘴里沾了一点唾液,翻开第二页来,见上面写道:「如果不信,再看第三页。」温明达愈加忿怒,随手又在嘴中一湿,把第三页揭开,只见第三页上画了一条大蜈蚣,一个骷髅头,再无字迹,气恼中把纸笺往地下一掷,忽觉右手食指与舌头上似乎微微麻痛,定神一想,不觉冷汗直冒,心知中计。原来这封信的纸笺上已浸了剧毒的汁液,几张纸笺又故意稍稍黏住,使人不知不觉间用手指沾湿唾液而把毒剂带入口中。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十六大法之一,金蛇郎君当年从何红药处学得之后,用在假的秘笈之上,张春九即因此中毒毙命。温明达虽然精细,那里想得到这层,惊惶中抬起头来,见那乡农模样的人已奔出数十步。他恼怒已极,赶出亭来,只觉头恼一阵晕眩,情知不妙,待要镇慑心神,更是头痛欲裂,当下奋起神威,一戟直往那乡农后心掷去。那人正是五毒教教众,只道已然得手,那知短戟掷来,势不可当,狂叫一声,整个身子已被铁戟牢牢钉在地下。温明达惨笑数声,往后便倒。青青叫道:「大爷爷,您怎么啦!」俯身来看,温明达左手一伸,忽地一戟往青青胸口掷到。

青青万想不到他临死时还要下此毒手,只觉眼前银光一闪,戟尖已指向胸口,这时退避已经不及,只好闭目待死,忽听当的一声,同时脚背上一阵剧痛,睁眼一看,那短戟已被人打落在地下,戟柄打中了自己脚背。她转身要看是谁出手相救,突觉背心已被人牢牢揪住,动弹不得,那人随即取出皮索,将她双手反背缚住,这才转到她的面前,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红药。青青一股凉气从丹田直冒上来,心想落入这恶人手里,死法不知将如何惨酷。何红药阴恻恻的笑道:「你是要我一刀杀了呢,还是要我用一千条无毒小蛇来咬你七七四十九天才死?」

青青闭目不答,何红药道:「你带我去找你那负心的父亲,就不让你零碎受苦。」青青心想:「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带她去见见,瞧她能够怎样?」当下昂然道:「我也正要去寻爹爹,你和我一同去吧。」何红药见她答应得爽快,不禁起了疑心,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废人,武功全失,不怕他怎的,冷笑道:「好,你带路。」青青道:「放开我,让我先葬了大爷爷。」何红药道:「放开你?哼!」她拾起温明达的短戟,在路旁掘了一个大坑,把温明达和那名五毒教徒投在坑里,盖上了泥土,一面掩埋,一面口里喃喃咒骂:「你父亲是坏蛋,可是我不许别人折辱他。这四个老头儿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我早就要找他们的晦气了。怎么你又叫他们爷爷?」青青不理,循着山道上山。

这天两人走了四五十里路,在半山腰里歇了。何红药晚上用皮索把青青的双足牢牢缚住,防她逃走。次日一早,天刚微明,两人又再上山。山路愈来愈陡,到后来必须手足并用,攀藤附葛,方能上去,何红药左手已断,无法拉扯青青,只得解去她手上皮索,要她走在前头,自己在后头监视。青青从未来过华山,反而要何红药指点路径,当晚两人在一颗生在悬崖上的大树树上歇宿,青青身处荒山,命悬敌手,只见明月在天,深谷中猿啼不已,心中思潮起伏,那里还睡得着。次晨又行,直到第三天傍晚,才到华山绝顶。青青听承志详细说过父亲埋骨之所四周的景物,这时抬头望见峭壁,只见石壁旁孤松怪岩,流泉飞瀑,和承志所说的一模一样,不禁一阵心酸,流下泪来。何红药厉声道:「他躲在那里?」青青向峭壁一指道:「那石壁上有一个洞,爹爹就住在这里面。」何红药道:「好,咱们去见他。」青青见她脸上表情十分怕人,虽然自己死志已决,但也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两人绕道盘向峭壁顶上,走出数十步,忽然转角处传来笑语之声。

何红药拉着青青往草丛一缩,右手五根带着钢套的指甲抵住青青的喉咙,低声喝道:「不许作声!」只见一个老道和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人边谈边行,青青认得正是鬼影子木桑道人和承志的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她知道这两人武功都远胜何红药,但自己只要一动,她的五枚指甲就嵌入自己喉头,只听见黄真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这几天就快上山啦,小师弟总也是这几日到,道长不必愁没下棋的对手。」木桑哈哈笑道:「要不是贪下棋,你们华山派聚会,我这老道巴巴的赶来干么呀?凑热闹么?」两人一路说笑,逐渐远去。何紑药领教过华山派的厉害,听说他们要在此聚会,更是不敢大意,伏低了身子,慢慢爬到峭壁之顶,从背囊里取出绳索,一端缚在老树之上,另一端缚着自己和青青,一齐缒了下去。青青细看峭壁,忽见一处有一个小洞,叫道:「是这里了!」

何红药心中突突乱跳,数十年来,长日凝思,深宵梦回,无一刻不是想到与这负心人重行会面的情景,或许,自己要狠狠的折磨他一番,然后将将他打死,又或许,心里竟会不忍而饶了他,这时相见在即,只觉身体发颤,手心里都是冷汗。她右手乱挖乱撬,把洞孔周围的砖石扒去。石壁上的入口本来被金蛇郎君砌得极为狭小,但后来被袁承志用金蛇宝剑削开,所以这时再有人进去并不为难。何红药命青青在前面爬行,自己右掌扣住了喂有剧毒的钢套,谨防金蛇郎君突袭。青青进洞之后,早已泪如雨下,越向内走,越是哭得抽抽噎噎。进不数步,洞内已是一团漆黑,何红药打亮火折,点燃绳索的一端,命青青拿在手里,照亮路径。青青一呆,心想:「把绳索烧掉,咱们怎样回上去?我是反正死在这里陪爹爹妈妈的了,难道她也不回去?」何红药其实也是死志早决,不再存生还之想,只是愈向内走,愈觉这洞内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样,疑心越来越盛,突然一把叉住青青的脖子,喝道:「你对老娘搞鬼,可教你不得好死!」

蓦地里前面微风飒然,火光下见是空空洞洞的有如一间石室。何红药心中一震,举起绳索四下一照,只见四壁刻了许多习练武功的图形,还有一行字写道:「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何红药与金蛇郎君虽然相处日子不多,但他替他绘过肖像,题过字,他的笔迹书法,早已深深印在她的心里,这四行字宛然是郎君当日的手笔,只是遗书虽在,人却不见,不觉心痛如绞,高声叫道:「雪宜,你出来!」石室极小,她这一声叫喊,只震得泥尘四下扑疏疏的乱落。她定了一定神,回头厉声问青青道:「他那里去了?」青青哭着往地下一指道:「在这里!」

何红药眼前一黑,伸手抓住青青手腕,险些儿晕倒,嘶了嗓子道:「什么?」青青道:「爹爹葬在这里。」何红药道:「哦……原来……他……他已经死了。」这时再也支持不住,腾的一声,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块岩石之上,双手抱头,心中悲苦之极,数十年的怨毒,一时尽解,旧时的柔情蜜意,斗然又回到了心头,低声道:「你出去吧,我饶了你啦!」青青见她这样难过,不觉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想起爹爹对她不起,承志也是这样负心,两人实在是同病相怜,忽然冲上去抱住她的身子,放声痛哭起来。何红药道:「快出去,绳子再烧一阵,你永远回不上去了。」青青道:「你呢?」何红药道:「我在这里陪你爹爹!」青青道:「我也不去了。」何红药陷入沉思,对青青不再理会,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痴如狂般挖了起来。

青青惊道:「你干什么?」何红药凄然道:「我想了他二十年,人见不到,见见他的骨头也是好的。」青青见她神色大变,心中又惊又怕。何红药指上功夫极为了得,手掌犹如一把铁锹,不住在泥土中掏挖,挖了好一阵,坑中已露出一堆骨殖,那正是袁承志当年所埋葬的金蛇郎君的骸骨。高山之巅的洞穴中甚为干燥,所以丝毫不腐,青青扑在父亲的遗骨上,纵声痛哭。何红药再挖一阵,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个骷髅头来,抱在怀里,又哭又亲,叫道:「夏郎,夏郎,我来瞧你啦!」一会又低低的唱歌,青青却一句也听不懂。

何红药闹了一阵,把骷髅凑到自己嘴边狂吻,突然一声惊呼,原来面颊上被什么尖利之物刺了一下。她把骷髅往外一挪,在火光下细看时,只见骷髅的牙齿中牢牢咬着一根小小的金钗,这金钗极短,初时竟没瞧见。何红药伸手去拔,谁知一拔竟拔不下来,想是金蛇郎君临死时用力咬住,直到肌肉烂完,那枚金钗仍旧咬在嘴里。何红药左手两指插到骷髅口中,用力一掀,骷髅牙齿散落,金钗跌在地下。她检了起来,拭去尘土,不由得脸色大变,厉声喝道:「你妈妈的名字是一个『仪』字么?」青青点了点头。何红药又是伤心又是痛恨,咬牙切齿的道:「好,好,你临死时还是记着那个贱婢,把她的钗子咬在口里!」望着金钗上刻着的「温仪」两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突然把金钗放入口里,乱咬乱嚼,只刺得满口都是鲜血。

青青见她犹如疯虎,神智已乱,心知两人毕命之期已不在远,从背囊中取出母亲的骨灰坛,解开坛上缚着的牛皮,倒转坛子,把骨灰缓缓倾入坑中。何红药呆了一呆,喝道:「你干什么?」青青不答,倒完骨灰后,把泥土扒着掩上,心中默默祷祝:「父母在天之灵有知,女儿已完了你们合葬的心愿。」何红药夺过骨灰坛一瞧,恍然而悟,叫道:「这是你母亲的骨灰?」青青缓缓点了点头,何红药反手一掌,青青身子一缩,但仍没能避开,这一掌正打在她肩头之上,一个踉跄,险些儿跌倒。何红药狂叫:「不许你们合葬!」用手乱扒,但骨灰已与泥土混在一起,再也分拆不开。何红药妒念如炽,把金蛇郎君的骸骨都从坑中检了出来,叫道:「我把你烧成灰,烧成灰,撒在华山脚下,教你四散张扬,四散张扬,永远不能跟那贱婢相聚!」青青大急,抢上来要拼命,但她武艺远远不及何红药,拆不数招,已被一掌打倒倒在地。何红药脱下自己外衣做引火物,把骸骨堆在衣上,用火点燃衣服。她左肘抵住青青,右掌拨火使旺,片刻之间,骸骨已经燃着,石洞中浓浓弥漫,何红药哈哈大笑,突然鼻孔中钻进一股异味,一愕之下,大叫道:「夏郎,你好毒呀!」

青青也觉一股异香猛扑鼻端,正诧异间,突觉头脑一阵晕眩,只见何红药扑在燃着的骸骨堆上,猛力吸气,口中乱叫:「好,好,我本来要和你死在一起。」她斗然抬起头来,凝望青青,脸色恐怖之极。青青大叫一声,往外逃出,奔出数丈,神智逐渐胡涂,脚上一软,跌倒在地。

且说承志那日在酒店之中见到何红药钉在墙角里的记号,知道她召集教众,大举追踪,同时青青又落在温氏四老手里,不论那一边得胜,青青都是无幸,心里焦急万分,立即纵骑疾驰,沿路寻访,查觉了温氏四老有三人中毒死亡的情事。承志更是挂虑,日间食不甘味,晚间睡不安枕,幸喜看这批人的踪迹,是向华山而去,倒也不致因追踪而误了会期。赶到华山脚下时,洪胜海在凉亭边发现有一片泥土颇有异状,用兵刃一撬,挖出来的赫然是温明达的尸首。承志道:「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的手里,咱们快上山。」安大娘安慰他道:「这时正是华山派的会期,穆老师傅就算没到,只要黄师兄、归师兄那一位到了,他们必定会出手相救。」承志道:「五毒教胆敢闯上华山,必定是有备而来,别让咱们派里的师侄们遭了他们毒手。」崔希敏道:「连祖师爷也到了,怕他们什么,大家快上山啊!」众人当下把马匹寄在乡人家里,急赶上山。快到山顶时,忽然头顶嗤嗤嗤的一阵响,数粒暗器划过天空,承志喜道:「木桑道长在上面,他发出讯号招呼咱们了。」当即从衣囊里摸出三粒棋子,向天猛掷,只见三颗黑点消失在云气之中,悠然而逝,隔了好一阵方才落下。崔希敏赞道:「小师叔,你这一下劲道好足!」承志正要跃出去伸手接还棋子,突然山腰中闪出数枚暗器,铮铮铮数声,将三粒围棋子全部打歪,落入远处草丛之中,一人手持算盘乞擦乞擦的摇晃,大笑而出,正是铜笔铁算盘黄真。崔希敏大叫:「师父,您老人家先到啦!」抢上去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他是个莽撞至性之人,也不理会这是什么地方,心中高兴,这几个头磕得特别用力,站起身来时,额角上已给岩石撞肿了高高一块,小慧又是怜惜,又是气恼,不住低声埋怨。希敏只是傻笑。承志等也都上去见了礼,各人互道别来情况,承志悬念青青,正想询问大师哥有没见到她的踪迹,两头猩猩突然吱吱乱叫,猛往山壁上窜去。崔希敏道:「不好,猩猩要逃!」拔足要追,承志道:「这是牠们的故居,既然要走,由牠们去吧!」但这对猩猩畜养已久,牠们临去时竟无一点惜别留恋之意,倒也颇出意外,凝望着牠们越爬越高,身形越来越小,心中颇为感慨。

承志望了一阵,忽见峭壁上冒出阵阵烟来,那处所正是当年自己钻入去埋葬金蛇郎君的洞穴,不觉心中一惊,又见两头猩猩在远处指手划脚,大打手势,似乎招呼自己过去。小慧也看了出来,说道:「承志大哥,两头猩猩好象不是逃跑,牠们在叫你呢!」承志道:「不错!」向哑巴打了几下手势,哑巴点头会意,奔回石室取了火把长索,与众人直上峭壁。承志道:「洞里的路径只有我熟,我一个人进去吧。」在衣上撕下两片小布,塞住鼻孔,点燃把火,缒绳下去,两头猩猩在峭壁上乱叫乱跳,搔头挖耳,似乎十分焦急。

承志一进洞,就见一阵浓烟冒出,当下屏除呼吸,直冲进去,奔至甬道,果见一人横卧在地,凑近一看,竟是青青,承志又惊又喜,一摸她口鼻,已无呼吸,胸口却尚微微跳动。承志见洞内微有火光,尚有一人躺在那里,还想抢入去相救,突然间一个踉跄,胸口作恶,头脑晕眩,当场就要昏倒,知道烟雾中含有剧毒,弯身抱起青青,奔出洞来,抓住绳子,哑巴和洪胜海一齐用力,把两人吊了上来。承志见四周已无毒烟,才深深吸了两口气,忽觉腹里难过之极,再也忍耐不住,在空中大呕起来。众人在上面十分担忧,只怕他身体受损,一个失手,两人都跌入深谷之中。哑巴和洪胜海战战兢兢的向上提拉,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在旁护持,两人将到山顶,突然峭壁洞内震天价一阵巨响,烟雾弥漫,山石横飞,众人都猛吃一惊,洪胜海险些失手,幸得哑巴耳聋,并未听见,兼之神力惊人,双手交互拉扯,把承志和青青提了上来。

承志脚一着地,立足不稳,登时软到。木桑忙给两人推宫过气,这时峭壁中爆炸声一阵连着一阵,不知山洞之中怎么会藏着这许多火药,又不知有谁在内中捣鬼,各人面面相觑,茫然不解。过了一阵,承志悠悠醒来,自己调匀呼吸,只觉倦乏万分,连说:「好险!」又过了一阵,青青也醒来了,见了承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众人见两人醒转,这才放心,在峭壁上休息了半晌,听爆炸声完全停息,崔希敏自告奋勇要下去查看。崔秋山把绳索牢牢系在他的腰上,如遇危险,可立刻将他吊上。崔希敏缒了下去,只见洞口已被爆炸出来的碎石巨岩封住,再也找不到入洞之门,只得废然回上。青青神智渐复,断断续续的把洞中情由说了,木桑叹道:「当年我见金蛇郎君在铁匣中藏箭,已惊诧他心计之工,那知远不止此。」黄真道:「谁想得到他竟会在自己骸骨中种了毒药。」崔希敏睁大了一只圆圆的眼睛,问道:「师父,怎么他在骸骨中种毒?他人已死了,变成了枯骨,怎么还能在自己骨头中下毒?」

黄真笑骂:「好,等你升天归位之后,你倒在自己的傻骨头里放点儿毒药瞧瞧!」众都哄笑起来。崔希敏嘟起了嘴唇道:「人家不知道才问呢。」承志道:「金蛇郎君夏老师是个极精于计算之人,他自知一生结仇太多,死后必会有人来损毁他的骸骨出气。他既善于用毒,临终时必定服了一种毒入骨髓的剧毒药剂。」崔希敏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叫道:「我也知道啦,要是有人烧他的遗骨,烧骨头的那股毒烟就能害死人。」过了一会,又道:「那么洞里怎么又会有爆炸呢?难道他还在骸骨中放了炸药?」小慧道:「骨头里怎么能放炸药?那必定是埋在土坑之中的。」承志黯然点头,叹道:「青弟的母亲遗命要和丈夫合葬,现在两人虽然尸骨化灰,但总于合葬在一起了。」希敏伸出了舌头,不住惊叹:「这人好厉害,他在死了几十年之后,还能对付去害他的人。那五毒教的恶婆也是恐有应得。」承志道:「她虽然怨毒太过,但一往情深,也是一个苦命之人。」

小慧不住抚摸两头猩猩,道:「要不是牠们发现得早,再慢一步,不但青姊姊救不出来,只怕承志大哥你自己也会炸在山洞之中。」众人都说的确好险,畜生的知觉有时比人还灵得多。大家一路谈,一路上山,安大娘和小慧扶着青青走进石室,给她洗脸换衣,扶上床去休息。青青中毒很深,木桑道人虽给她服了解毒灵丹,但因金蛇郎君用的毒药得自五毒教的秘方,普通解药见不了功,她睡了一晚之后,次日脸上布满黑气,病势反而更见沉重,有时神智胡涂起来,又哭又闹,睡梦中只骂承志负心无义,众人见承志一副尴尬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担心,怕他为难,都悄悄退了出去。承志柔声安慰,坚称矢志靡她,决不移爱旁人,青青脸上一阵红一阵黑,口中不住呕吐黑水。承志虽然心情明敏,武功绝顶,但到了这个地步,也是束手无策,只有在卧榻旁垂泪的份儿。众人在外面纷纷议论,都说金蛇郎君用心狠毒,自受其报,反而害了自己女儿,大家唉声叹气,也吃不下饭。

将到黄昏,两头猩猩先叫了起来,外面一阵人声喧扰,原来是归辛树夫妇率领着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等六名弟子到了。归二娘听说青青中毒,忙把儿子宋服完的茯苓首乌丸拿出来给她服下。青青安静了一阵,沉沉睡去。天黑后,黄真的大弟子领着八名师弟和两个儿子到了山上。他先向木桑道人行礼,然后叩见师父和二师叔二师娘,他见承志年纪极轻,自己大儿子还大过他,要跪下向他磕头,实在有点不愿,叫了一声:「师叔!」不禁有点迟疑。承志见这个师侄大约四十多岁年纪,虎背熊腰,筋骨似铁,站着几乎高过自己一个头,先暗暗喝了声采,心想大师哥如此英雄,确要这样人物才能做他掌门弟子,崔希敏既莽撞,武功又差,和这位师侄可差得远了,见他作势要跪,忙伸手拦住,向黄真的九名徒弟摆了摆手说道:「大家可别多礼啦!」崔希敏在一旁介绍,说道:「我这位大师兄姓冯名难敌,江湖上人称八面威风。」承志道:「冯兄一定是得了大师哥真传了。」黄真知道冯难敌不肯对这小师叔下跪,心想他已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也就不加勉强,兼之他为人滑稽玩世,这些礼数向来并不考究,当下一笑了之。冯难敌谦逊了几句,命大儿子冯不破、二儿子冯不摧向木桑道人与归、袁两位师叔祖以及梅剑和等师叔依次拜见了。

冯不破今年二十一岁,冯不摧十七岁,两人在甘凉一带仗着父亲名头,武林中个个让他哥儿三分,他们手下也确有点儿真功夫,这时见承志不过二十岁左右,居然长着自己两辈,虽然勉勉强强的磕了头,心中好不服气,又见他红肿了双眼,出来见客时泪痕未干,心想如此脓包,更加瞧着一在眼里。他们和归辛树门下的弟子个个交好,知道就中孙仲君最是心傲好胜,武功也强,当晚哥儿俩偷偷商议,要挑拨孙师姑去和这个小叔祖比试一场,叫他出一个丑,万一给父亲或是师祖知道了,也怪不到自己头上。第二天两兄弟一早起来,溜到外面去找孙仲君,迎面撞见八师叔石骏,他也是个年少好事之人,武功和冯氏兄弟在伯仲之间,因为右颊有极大一块青记,所以绰号叫做青面神。他见冯氏兄弟探头探脑的在找寻什么,喝道:「喂,你们哥儿俩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冯不摧笑道:「我们去找孙师姑呢,听说她在山东干掉了不少渤海派的人,咱们要她说来听听。」石骏喜道:「好啊,刚才我见她在山那边和梅师哥练武呢。」三人兴匆匆的赶往后山,冯氏兄弟心中不住盘算,要用什么话来挑动孙仲君去找那袁小师祖比武。冯不摧悄声道:「要是孙师姑还在练剑,咱们就说那姓袁的说的,这一路那一路练得不对。」冯不破笑着点点头。三人刚转到山后,只听见孙仲君正在厉声叫骂,这一下大出三人意外,冯不摧拔足当先赶去,只听见孙仲君正在追逐一人。那人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面色愤激,一面「贼婆娘,恶贱人」的破口乱骂,一持刀狠斗,只见他武功不及孙仲君,所以打一阵逃一阵,但他并不奔逃下山,找到空隙,就回身拚命猛砍。

冯不摧道:「咱们上去截住这小子,别让他跑了!」石骏道:「孙师姊不爱别人帮手,这小子她对付得了。」这时只听那人狂呼乱叫:「你杀了我妻子和三个儿女,那也罢了,怎么连我七十多岁的老母也都害了?」孙仲君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喝道:「你这种无耻狂徒,家里再多些人也一起杀了!」两人愈斗愈烈,冯不破忽道:「孙师姑怎么不用剑?这单钩使来好象很不顺手。」石骏和冯不摧也见她兵刃很不合用,石骏把自己的单剑倒转,柄前刃内,叫道:「孙师姊,接剑!」长剑向孙仲君掷去,忽地人影一闪,一人从旁边树丛中倏地跃出,伸手在半路上将剑接了过去。三人吃了一惊,见那人轻身功夫又迅速又美妙,心中暗暗赞叹,待那人站定身子,看清楚原来是归师叔门下的大弟子没影子梅剑和。

石骏叫了声:「梅师哥!」梅剑和点了点头,将剑掷还给他,道:「孙师妹另练兵刃,她不用剑!」石骏「哦」了一声,他不知道孙仲君因为滥杀无辜,已被穆老祖师禁止用剑。再看相斗的两人时,那男子虽然情急拚命,但武功究逊一层,渐渐刀法散乱,斗到酣处,孙仲君突然飞出一腿,踢在他右手腕之上,他手中单刀直飞起来,孙仲君一钩抵在他胸前,待要向前一送,在他身上刺一个窟窿,梅剑和急叫:「住手!」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3 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回 群彦聚西岳 众豪泛南海

 

孙仲君一怔,那人向旁一闪,向山下逃。梅剑和笑道:「饶了她,好让师祖夸奖你一番。」孙仲君微微一笑,那知那人逃山数十步,遥遥指着孙仲君又是「贼婆娘,臭贱人」的毒骂起来,这一来连梅剑和,石骏等都动了怒。冯不摧喝道:「什么东西,到华山来撒野!」提起铁鞭追了下去,孙仲君更是怒火如炽,叫道:「不杀这小子我誓不为人,宁愿再给师祖削掉一根指头!」挺钩又追。

梅剑和对这位师很是爱护,怕她再又杀人受责,心想先抓住那家伙饱打一顿,让师妹出了这口恶气,也就是了,当下身形一挫,斜刺里兜截出去。他轻身功夫远胜诸人,片刻之间,已抄在那人头里。那人见势头不对,忽地折向左边岔路,石骏与冯氏兄弟暗器纷纷出手。冯不破一枚飞篁石向他后心掷去,那人身手也甚矫捷,听风辨声,往右一让,但嗤的一声,后胯上终于中了石骏的袖箭,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梅剑和抢上去要待按住,突然身旁风声响处,那人忽地腾身飞出。梅剑和大吃一惊,身子一缩,这才看仔细那人是被人用数十条绳索缠住,扯了过去。这时孙仲君等人也已赶到,齐声叫了起来,原来出手相救的竟是一个美貌女子。只见她穿著一身雪白的衣服,长发垂肩,赤了双足,手腕上足踝上都戴了黄金镯子,打扮非汉非夷,笑吟吟站着。

那女子右手皎如白雪,握着一束非金非丝的数十条绳索,身后站着一个妙龄少女,从头至踵,全身裹在一袭白狐裘之中,只露出了脸孔,虽是眉目如画,但容色十分憔悴。这两人正是何惕守和阿九。原来袁承志等离京后次日,胡桂南也即查访到了宛平客店中温氏四老和何红药、青青等人的事,他回来和大家说起,何惕守知道在墙角钉着毒物,是五毒教召集人众应援的讯号,只怕青青遭了毒手,那可对师父不起,但自己向承志答应照护阿九,近日京中大乱,她是金枝玉叶,众目所注,如撇下她西行,万一有什么岔失,那又是事关重大,左右盘算,只有携同阿九偕行。她和阿九一说,阿九立即同意。当晚两人留了一封信,悄悄去拜了崇祯的坟墓,翩然出京。阿九虽然身受重伤,但何惕守是江湖大行家,出得门来处处都占便宜,所以并未经受风霜之苦,何惕守又当她是小妹子一般的呵护服侍,于是阿九的伤势渐痊可,两人感情越来越好。上华山时正逢洪胜海和孙仲君恶斗,他被暗器打倒时,何惕守突用软红蛛索相救。

梅剑和与孙仲君不知洪胜海已跟着承志,更不知何惕守和阿九是何等样人,突然见她们到华山绝顶来撒野捣乱,都是十分恼怒。孙仲君喝道:「你们是什么路道?都是渤海派的么?」何惕守笑道:「姊姊高姓大名?不知这位朋什么地方得罪了姊姊,小妹给两位说和成么?」孙仲君见她说娇声娇气,装束又十分古怪,骂道:「你是什么邪教妖人?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何惕守笑笑不答。洪胜海道:「何姑娘,这贼婆娘最狠毒,她叫做飞天魔女,我老婆和三个儿女,还有七十多岁的老母,都是被她害死的!」说着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梅剑和自从在金陵受了承志一次重大教训之后,傲慢之性已大为收敛,而且知道师祖今明必到,不愿再惹事端,朗声说道:「你们快下山去吧,别在这里啰嗦。」冯不摧叫道:「我师叔的话你们听见了么?快走快走!」抢到阿九身旁,作势要赶。阿九右手拄着一根青竹杖,向他凛然一望,她出身帝王之家,从小颐指气惯了的,神色之间,自然而然有一种尊贵的气度,冯不摧不禁一怔,随即大怒,喝道:「你们来作死!」伸手要扯阿九的衣服,想推她开去。阿九从小受程青竹的指拨教导,武功已颇得真传,竹杖一划一勾,冯不摧立足不稳,扑地倒了。幸而他功夫也有根底,背脊刚一着地,立即挺身跳了起来,虽然如此,也已经算是吃了亏,着了人家道儿,少年人最是要强好胜,这一下脸上如何挂得住,铁鞭一举,扑上来就要厮拼。何惕守笑道:「各住都是华山派的吧?咱们都是一家人呀!」

冯不破喝道:「谁与你这种妖女是自己人?」梅剑和在江湖上阅历久了,见多识广,见何惕守刚才出手相救洪胜海时,身法不俗,似非没有来历之人,当下向冯氏兄弟使个眼色,说道:「尊师是那一位?」何惕守道:「我师父姓袁,讳上承下志,是华山派门下。」梅剑和与孙仲君对望了一眼,将信将疑。石骏笑道:「袁师叔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本门功夫不知己学会了三套没有,怎么会收徒弟?」何惕守微微一笑道:「是么?」孙仲君在袁承志手里吃过大亏,后来被师祖责罚,削去手指,推本溯源,都与承志有关,女子心窄,一想到这个小师叔就恨得牙痒痒地,只是一来他本领高强,辈份又尊,二来他救过师父爱子的性命,师父师母提到他时总是感激万分,自己只好心里恼恨而已,这时听何惕守自承是承志的徒弟,不觉怒火直冒上来,叫道:「你如是华山派弟子,怎么和这种无耻狂徒在一起?」何惕守道:「他是我师父的长随,不见得有什么无耻啊。胜海,你怎么得罪这位姑娘了?」

他们几人在后山争斗口角,声音传了出去,不久冯难敌刘培生等诸弟子也陆续赶到。冯不破道:「爹,这个女人说她是姓袁的小……小师祖的弟子。」冯难敌「哼」了一声道:「她们在吵什么?」冯不摧抢着把刚才的事说了。华山派第三代弟子中以冯难敌年纪最大,入门也最早,江湖上威名又盛,所以隐然是诸弟子的领袖,听了儿子的话后,转头问孙仲君道:「孙师妹,你怎么和他结仇的?」孙仲君脸孔微微一红,梅剑和道:「这狂徒有一个把兄,不识好歹的来向孙师妹求亲,被师妹骂回去啦……」洪胜海插口道:「答不答允在她,可是干么把我义兄的两耳都削了去……」冯难敌眼睛一白道:「谁问你了?」梅剑和又道:「那知这狂徒约了许多帮手,乘孙师妹落单时把她掳了去,幸而我师娘连夜赶到,才把她救出来。」冯难敌眸子一翻,精光四射,喝道:「好大的胆子,你还想纠缠不清?」何惕守道:「掳人逼亲,确是他们不好,但孙师姊既已将他义兄一剑杀死,也已出了气,干么又找到他家里去,杀了他一家四口?他的三岁儿子,七十岁老母犯了什么罪,我倒要请教请教。」众人一听,觉得孙仲君确然也过份辣手了些。冯不破对洪胜海道:「起因总是你自己不好!现在人已杀了,你要怎样?」何惕守道:「待我见过师父,请他老人家示下吧。」刘培生道:「袁师叔他们正忙着,现在怕没空。」

梅剑和道:「师父呢?」刘培生道:「师父师娘和师伯师叔四个正忙着商量救人。」冯难敌道:「既然这样,先把这人捆起来,待会儿再向师父师叔们请示。」冯不破和冯不摧齐声答应,走上去就要拿人。何惕守虽然改邪归正,但野性未除,见这些人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她是独霸一方,做惯了教主的人,这如何忍得?笑吟吟的道:「要绑人吗?我这里有绳子!」提了一束软红蛛索,伸出手去。冯不摧横了她一眼道:「谁要你的?」径自走向洪胜海身边,两兄弟刚要动手,忽听身旁噗嗤一笑,脚上一紧,身子突然临空而起,犹如腾云驾雾般的直飞出去。两人吓得魂飞天外,在半空中恍惚听得一个女人娇媚的声音笑道:「快使『鲤鱼翻身』,这招最浅的功夫,你们爹爹总教过的吧?」冯不破依言一招「鲤鱼翻身」,双脚落地,怔怔的站着。冯不摧年幼倔强,偏不依言,想用一招「飞瀑流泉」,斜刺里跃出去站住,露一个姿势美妙的身段,那知下堕之势快捷异常,腰间刚使出力量,臀部已腾的一声坐在地下,又羞又疼,一张脸直红到了脖子里去。

冯难敌见爱子受欺,心中大怒,喝道:「你这妖女,先前自称是本门弟子,咱们还有点将信将疑,但你这手下贱功夫,那里是本门中的。你过来!」也不暇解开衣扣,左手在衣襟上一拉,噗噗噗数声,衣扣登时扯断,一件长衣甩了下来,露出青布紧身衣裤,神态威壮,犹如一座铁塔。何惕守笑道:「您这位师兄要和小妹过过招是不是?那好呀,咱们打什么赌?」冯难敌虽见她刚才出手十分迅捷,但自恃深得师门真传绝艺,威镇西凉,那里把这少女放在心上,他模样猛恶,心地却极仁慈,见何惕守一副娇怯怯的样子,怒气渐息,善念顿生,朗声道:「咱们这些人还好说话,待会归二娘出来,她嫉恶如仇,见了你这种妖人一定放不过,你还是快些走吧!」何惕守道:「你又不是我师父,凭什么叫我走?」

冯不摧刚才胡里胡涂的连摔两交,羞恨难当,和哥哥一使眼色,叫道:「咱们来真的,别使诡计弄鬼!」两兄弟各举铁鞭,又扑上来。何愓守笑道:「好,我站着不动,也不还手,如何?」把软红索往腰间一缠,双手拢在袖里。冯氏兄弟双鞭齐下,见她不闪不避,将要打到她顶门时不约而同的倏地收回。他们幼受庭训,虽然年少卤莽,却从不敢无故伤人。冯不摧道:「快取出兵刃来!」何惕守笑道:「只要我有一双脚挪动半寸,或是我的手伸出袖子,都算我输了,好不好呢?」冯不破道:「咱们兄弟失手伤你,那可怨怪不得!」何惕守笑道:「进招吧,小伙子啰唆的不爽快。」冯不破脸上一红,一鞭「敬德卸甲」,斜砸下来。

何惕守身子一侧,一鞭砸空。冯不摧恨她摔了自己一跤,更是用足全力,铁鞭往她肩头扫来,那知鞭梢刚到,对手身子已经不见。何惕守双脚牢牢钉在地上,身子却东侧西避,在铁鞭影里犹如花枝乱颤,冯氏兄弟双鞭越使越急,何惕守仍旧言笑自若,双鞭始终打不到她衣襟一角,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个女子是何路道,她自称是华山派弟子,但身法武功,没有半点华山派的影子,而武功却又如此精强。三人再拆数十招,冯氏兄弟一声忽哨,双鞭着地扫去,心想你双脚如真不动,瞧你如何抵挡?何惕守忽然笑道:「小心啦!」身子一弯,左肘在冯不破腰上一推,右肘在冯不摧背上一撞,两兄弟只感一阵剧痛,双鞭落地,踉踉跄跄的跌了开去。

冯难敌轻声道:「梅师弟,这女人古怪,我先上去试试!」梅剑和点点头,冯难敌纵身跃出,叫道:「我来领教领教。」何惕守见她脚步凝重,知他武功造诣很深,脸上仍旧笑咪咪的露出一个酒涡,心中却严加戒备,笑道:「我接不住时您可别笑话。」冯难敌道:「好说,赐招吧!」身子微微一弓,右拳左掌,合着一揖,拳风凌厉,正是「破玉拳」的起手式,何惕守敛衽万福,还了一礼,轻轻把一招挡了回去。冯难敌心中暗叫:「好本事!」正要继续进招,突然山腰里传来一阵呼喝叫喊之声,有人正在争斗追逐。冯难敌怔了一怔,心中迟疑,向何惕守望了一眼,何惕守笑道:「您疑心我带了帮手么?那么咱们先瞧瞧清楚再比,好么?」冯难敌听呼喝声越来越近,中间夹着一个女子的急怒叫骂,点了点头道:「也好。」

众人一齐奔到崖边,向下观看,只见一个全身红衣的女子向山急逃,后面有四个大汉手执兵刃追赶。那女子见山顶有人,精神大振,急速奔上,一眼见了冯难敌岸伟的身躯,叫道:「八面威风,快救我!」冯难敌吃了一惊,道:「啊,是红娘子!」红娘子全身是血,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接着四人也已赶上山来,也不理会众人,恶狠狠的就要抢上来擒拿红娘子。冯难敌左臂一伸,一掌往为首一人击去,喝道:「朋友,放明白些,这是什么地方?」那人右掌一抵,双掌相交,拍的一声,各自震开数步,原来那人武功也极深湛,两人互相打量了几眼,心中都有惊疑之意。那人喝道:「我奉闯王帐下宋军师号令,捉拿叛逆李岩之妻,你何敢阻拦?」何惕守知道李岩是师父的义兄,心想这红衣女子既是李岩之妻,我为何不救,挺身而出,笑道:「李岩是英雄豪杰,天下谁不知闻。各位瞧小妹的面子,别难为这位娘子吧!」

那人神色十分倨傲,自恃武艺高强,那把何惕守放在眼里,也不答话,左手一摆,命三名助手上来捆人。何惕守笑道:「好,你们不要命啦!」右手在腰间机括上一按,「含沙射影」的毒钉激射而出,三名助手武功本非寻常,但那里防得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暗器,当先一人登时脸上被七八枚毒钉打了进去,叫也不叫一声,立时毙命,其余三人脸色惨变,齐声喝问:「你是谁?」何惕守左手铁钩本来隐在长袖之内,与冯氏兄弟动手时始终隐藏不露,这时长袖一挥,露出铁钩。为首那人吓得脸如白纸,颤声道:「您……您……是五毒教……何教主?」何惕守微微一笑,右手金钩又是一晃,三人魂不附体,回头就逃,连同党的尸首也不敢抢回,一人过于害怕,在崖边一个失足,骨碌碌的直滚下去。众人都是十分惊奇,心想这三条大汉怎么会怕她怕得这样厉害。

冯难敌和梅剑和久在江湖,知道五毒教的名头,两人扶起了红娘子,正想询问,突然山崖边转出一个极高极瘦的道人来,俯身向山腰里喝道:「三个脓包,快给我滚上来!」这一喝声如洪钟,只喊得山谷呜响,那三人见了道人,心中大喜,住足不逃,转身又爬上山来。众人见这道人穿的道袍非丝非布,华贵异常,道冠中心镶着一块晶莹无比的白色美玉,光华四射,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背上负着一柄长剑,双眉入鬓,飘飘有出尘之概,大约四五十岁年纪,一身清气,显见是一位得道高人。

冯难敌上前行了一礼,说道:「请教道长法号,可是敝派祖师的友么?」那道人并不还礼,右手拂尘一挥,向众人打量了几眼,道:「你们聚在这里干什么?」冯难敌道:「敝派祖师召聚众弟子在这里集会。」那道人道:「嗯,穆人清来了么?」冯难敌听见他随口呼祖师的名讳,似乎是极熟的朋友,更加不敢怠慢,说道:「祖师还未驾临。」那道人微微一笑,向孙仲君、何惕守、阿九三人一指道:「老穆倒收了不少美貌女徒,艳福不浅,喂,你们三人过来给我瞧瞧!」众人听他出言不逊,都吃了一惊。孙仲君怒道:「你是什么人?」那道人笑道:「好吧,你跟着道爷回去,我慢慢说给你知道。」孙仲君见他神态轻薄,心中大怒,走上一步,喝道:「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撒野!」那道人笑嘻嘻的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拿回来在鼻端上嗅了一下,笑道:「好香!」孙仲君怒极,顺手一钩刺去,那道人右手微微一挡,已抓住她的手腕。孙仲君脉门被他扣住,登觉全身酸软,用不出半点力气。那道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又在脸颊上香了一下,赞道:「这女娃子不坏!」冯难敌、梅剑和刘培生等个个惊怒失色,一齐冲上。

那道人拔起身子,斗然退开数步。众见他左手仍旧搂住孙仲君不放,虽然加了一个人的重量,但一跃一落,比单独的一个人还要灵便潇洒,俗语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除了石骏、冯氏兄弟等青年弟子外,余人都是武功高明之士,这一来不觉相顾骇然,但见孙仲君被他抱住了动弹不得,明知不敌,也不能袖手不理,各人拔出兵刃,扑了上寸。那道人微微一笑,手一伸,突然间寒气逼人,青光耀眼,背上的长剑已拔在手里。梅剑和绰号没影子,身法轻灵为诸同门之冠,加之对孙仲君最为关心,第一个仗剑疾攻。他见了那道人长剑的模样,知是一柄利器,不敢与他相碰,刷刷刷连刺三剑,都是从空隙中寻瑕而入。原来去年他在金陵和袁承志比剑,一连几柄剑被承志震断,这才知道本门武功精奥异常,自己只是得了一点点皮毛而已,于是狂傲之气顿减,再向师父归辛树讨教剑法,半年中足不出户,苦心研习,果然剑法大进。刚才这三剑是他生平绝学,迅捷悍狠,已得华山派剑法的精要。道人赞道:「不坏!」语声未毕,呛啷一声,已把梅剑和的剑削成两截。梅剑和吓了一跳,依照武学惯例,是要将断剑猛向敌人掷去,以防对方乘势猛攻,然后避开,再筹御敌之策,但他怕误伤师妹,不敢掷剑,剑断即退,但饶是他轻身功夫异常了得,嗤的一声,头顶束发的布带已被割断。

这数招只是一剎那之间的事,待梅剑和吓出一身冷汗,冯难敌、刘培生、石骏、冯不破、冯不摧以及黄真的四弟子、六弟子一齐攻上,刀枪剑戟,同时并举。那道人长剑使了开来,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有的兵刃被截,有的连人连刀被他一脚踢飞,最后只剩下冯难敌与刘培生两个武功最高的和他勉力支撑,这时梅剑和已从地下检起一柄剑加入夹攻,以三敌一,兀自抵挡不住,拆了数招,那道人忽地将长剑拋向空中,刘培生一怔,不知他使何邪法,梅剑和急叫:「小心!」只听见蓬的一声,刘培生胸口已中了一拳,退出数步,坐倒在地,那道人笑道:「你自恃拳法了得,我用兵器伤你,谅你不服!」顺手接住空中落下来的宝剑,当啷一响,又把梅剑和的剑削断,右肘一送,正撞在冯难敌的左肋之上。冯难敌只觉奇痛入骨,眼前金星乱冒。那道人把华山派众弟子打得一败涂地,无人敢再上来,昂然四顾,哈哈大笑道:「老穆自夸拳剑天下无双,教出来的弟子原来这样不成器!你们师祖问起,就说玉真子来拜访过了,见他徒弟教得不好,带三个女徒弟去代他教导,三年之后,我教厌了,自会送还!」长剑入鞘,向何惕守走来,笑道:「你也跟我去!」

何惕守为人机令之极,一见那道人走来,知他不怀好意,适才见了他的功夫,寻思逃避不了,忙对洪胜海道:「快去请师父来。」等洪胜海转身走开,那道人也已走到跟前。何惕守笑道:「道长,您功夫真俊,您道号是什么呀?」那道人见她笑吟吟的毫不畏惧,倒大出意料之外,上下一打量,见她双足如雪,面颊晕红,言笑之间尤其动人心魄,不觉骨头也酥了,又走上一步,笑道:「我叫玉真子,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你说我功夫好,那么跟我回去,我慢慢教您好不好?」何惕守笑道:「你又别骗人?咱们说了话不许不算。」玉真子道:「谁来骗你,走吧!」伸手来拉她手腕,何惕守退了一步笑道:「慢着,我等师父来了,先问问他行不行。」玉真子道:「哼,跟着你师父,就算学得本领和他一样,又有什么用?这种饭桶师父,还是别理会了吧,哈哈!」何惕守道:「我师父本领大得很呢,要是他知道我跟你走了,他要不依的。」

冯难敌等见孙仲君被那贼道搂在怀里,那个妖女却又跟他眉花眼笑的打情骂悄,个个气得怒火填膺。梅剑和叫道:「好贼道,今日跟你拼你了。」提剑又上,玉真子头也不回,对何惕守道:「我再露一手功夫给你瞧瞧,你看是你师父厉害呢,还是我厉害。」他一面说一面闪避梅剑和的来剑,接着又道:「像他这样的剑法,在你们华山派里总也是少有的高手了,然而碰到了我,哼哼!你数着,从一数到十,我一只空手就把他剑夺下来。」梅剑和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更是气恼,一柄剑越加使得凌厉无前。何惕守笑道:「不管我数得多快都算,是不是,好,一、二、三、四、五……」突然一口气不停的数下去。玉真子笑道:「你这小妮子真坏,瞧真了!」梅剑和一剑刺出,突见敌人身体一侧,长臂直伸,也不知他怎样,双指已指向自己两眼,这一下心里大惊,左手疾忙上格,玉真子手臂缩回,手肘顺势在他腕上一撞。梅剑和手指一麻,长剑脱手,被玉真子快如闪电般夺了过来,那时何惕守还只数到「八」字。玉真子哈哈大笑,左手持剑,右手食中两指挟住剑尖,向下一扳,喀的一声,剑尖登时拗了下来。众人见他指上黑黝黝的套着钢套,但如此神力,确是罕见罕闻,只听见喀喀一阵响,一柄长已被拗成一寸寸的废铁。

玉真子把剩下的数寸剑柄往地下一掷,一声长啸,伸手来拉何惕守的手腕。何惕守一路用援兵之计和他拖延时刻,但袁承志始终不到,这时无可再拖,左手一抬,让他握住。玉真子满拟抓到一只温香软玉的纤纤柔荑,突觉握到的竟是一件坚硬冰冷之物,吃了一惊,疾忙放手,眼前金光一闪,一只金钩已划到了眉心。

何惕守这一下发难又快又准,饶是玉真子武功卓绝,也险些儿中了这钩,危急中脑袋向后一挺,风声飒然,钩尖从鼻端擦了过去,只觉一股腥气直冲鼻孔,原来她钩上喂了剧毒之物,玉真子做梦也想不到这娇媚的姑娘出手如此毒辣,吓到全身冷汗,微微一怔,对方左手铁钩又到,瞬息之间,双钩连进了四招。玉真子手中没有兵器,又抱着孙仲君,一时倒被她攻得手忙脚乱,顺手把孙仲君向前一推,纵开一步,拔出长剑,哈哈笑道:「瞧你不出,居然还有两下子,好好好,咱们再来。」何惕守刚才出敌不意,攻其无备,才占了上风,要讲真打,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但势逼处此,不能不出手相斗,当下笑道:「你可不能当真的,咱们闹着玩儿。」玉真子心中已经犯疑,知道这人外貌千娇百媚,出手却是毫不容情,但自恃武功天下无敌,也不在意,说道:「你输了可得跟我回去。」何惕守道:「好,看钩!」双钩霍霍,疾攻而上,玉真子不敢大意,见招拆招,当下斗在一起。

梅剑和抢上去扶起孙仲君,众人先前见何惕守打倒冯氏兄弟,还道两个少年学艺未精,但这时见她力敌贼道,身法轻灵,招法怪异,双钩似乎化成了一道黄光,一条黑气,奋力抵住玉真子的长剑,都不禁暗暗咋舌。各人待要上去相助,但眼见他们打得如此激烈,两人进退趋避,兵刃劈风,迅捷无伦,自忖武艺远远不及,都不敢插手。两人斗到酣处,招术越来越快,突然间叮当一声,金钩被玉真子剥去了一截,何惕守袖子一挥,袖口中飞出一枚暗器,波的一声,在玉真子面前散开,化成一团粉红色的烟雾。这时晨曦初上,照射之下,更是美艳无比,玉真子斜刺里直跃出来,厉声喝道:「你是五毒教的么?怎么混在这里?」一阵风来,石骏和冯不摧两人站在下风,顿觉头脑晕眩,昏倒在地。何惕守笑道:「我现在改邪归正啦,入了华山派门墙,你也改邪归正吧。」

玉真子运掌成风,呼呼两声,把面前绛雾推开,跟着一掌,排山倒海般打了过来。何易守见他剑法精妙,那想到掌力尤为厉害,暗叫一妙,腕底一翻,已将蝎尾鞭拿在手中,侧身避开他的掌力,鞭梢往对方手腕上卷去,王真子见多识广,知她鞭上有毒,心想自己武功天下独步,居然让这女子接了这许多招去,真叫做脸上无光,这次再不容她拆上三招之外,看准鞭梢来势,倏地伸出左手食中两指牢牢钳住,他指上戴有钢套,一怕鞭上生有毒刺。何惕守一带没有带动,对方右手长剑已递了过来,疾忙撤鞭笑道:「我输了,拜您为师吧!」说着盈盈拜倒。

玉真子呵呵大笑,把蝎尾鞭往地下一掷,突然眼前青光闪耀,心知不妙,袍袖一拂,倏地跃起,一阵微细的钢钉,嗤嗤嗤的都打进了草里。何惕守在拜倒时潜发「含砂射影」的暗器,这一下变起俄倾,事先毫无半点痕迹,本来非中不可,那知玉真子武技过人,在间不容发之际竟尔避了开去。他在空中身子一扑,如一只苍鹰般向何惕守搏击下来。阿九在旁观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为何惕守担心,苦于自己臂伤未愈,不能出手相助,这时见玉真子来势猛恶,何惕守吓得花容失色,手一扬,两枝青竹镖向玉真子激射,同时叫道:「接着!」把金蛇剑向何惕守掷去。,玉真子袖子一拂,竹镖反射过来,何惕守避掌、接剑、砸镖、进招,四个动作一气呵成,转瞬间又与敌人交上了手。这时她手中拿的是一把砍金断玉的宝剑,右手剑,左手钩,兵刃上反占便宜。玉真子久战不下,心中焦躁,突然间左手拔出拂尘助攻,这一来兵刃中有刚有柔,威势大振。何惕守用剑本不擅长,左手铁钩尚可勉强支撑,右手的金蛇剑却逐渐被他克制住了。

众人见形势危急,不约而同的都拥上来相助,只听拂尘刷的一声,刘培生肩头剧痛入骨,原来他拂尘丝中夹有金线,要是换了武功稍差之人,这一下当场就得被他扫倒。梅剑和向孙仲君道:「快去请师父师娘,师伯师叔对付这贼道。」他见玉真子武功之高,生平罕见,只怕要数名高手合力对付,才制他得住。孙仲君应声转身,忽然大喜叫道:「道长,快来,快来。」众人斗得正紧,不暇回头,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呀,是你来啦!」玉真子刷刷数剑,把众人逼开,跳出圈子,冷然道:「师哥,您好呀。」众人这才回过身来,只见木桑道人提了一只棋盘,两盒棋子,站在后面。

众弟子知道他是师祖好友,武功与师祖在伯仲之间,有他出手,多厉害的对头也讨不了好去,但听玉真子竟叫他做师哥,又觉十分惊奇。木桑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玉真子笑道:「你是下棋,我是来拿一个人!」说着向红娘子一指,又道:「还要收三个女徒弟。」木桑皱了眉头道:「数十年来,脾气竟是一点不改么?快快下山去吧。」玉真子「哼」了一声道:「当年师父也不管我,倒要师哥费起心来啦!」木桑道:「你自想想,这些年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我早就想到西藏来找你……」玉真子笑道:「那好呀,咱们哥儿很久没见面了。」木桑道:「今日我最后劝你一次,你再怙恶不悛,可莫怪师兄无情。」玉真子冷笑道:「我一人一剑横行天下,从来没谁敢对我有半句无礼之言。」

木桑道:「华山派与你河水不犯井水,你把他门下弟子伤成这样,穆人清穆师兄回来,教我如何交代?」玉真子又是吓吓一阵冷笑,说道:「我在西藏这些年,谁不知道和你早已情断义绝,穆人清浪得虚名,旁人怕他,我玉真子既有胆子上得华山,就不把七手八脚的老猴儿放在心上。」木桑叹了一口气,提起棋盘叫道:「既然咱两人终于不免动手,那么三十年前拚了倒也好了,你上来吧!」玉真子微微一笑道:「你要和我动手,哼,这是什么?」忽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小的铁剑来,高高举在头顶。木桑向铁剑凝视半晌,脸色顿如白纸,颤声道:「好好,不枉你在西藏这些年,果然得到了。」玉真子厉声喝道:「木桑道人,见了师门铁剑还不下跪?」木桑放下棋盘棋子,恭恭敬敬的向玉真子拜倒磕头。众弟子本拟木桑到来之后,将这恶道收伏,那知反而向他磕头礼拜,个个又惊又奇。

玉真子左掌一起,呼的一声,带着一股劲风直劈下来,木桑既不还手,又不闪避,运气于背,拼力抵拒,篷的一声,只打得衣衫破裂,片片飞舞,木桑身子晃了一晃,仍旧跪着。玉真子铁青了脸,又是一掌,打在木桑肩头,这一掌却无半点声息,衣衫也并未破裂,那知这一掌内劲奇大,更不好受,木桑身子向前一俯,一大口鲜血喷射在山石之上。玉真子全然无动于中,提起手掌,径往木桑头顶心拍下,众暗叫不好,这一掌下去,木桑必然丧命,各人暗器纷纷出手,齐往玉真子手腕打到。玉真子手掌犹如一把铁扇,连连挥动,将暗器一一拨落,又提了起来。阿九和木桑站得最近,见他须发如银,却如此受欺,激动了侠义心肠,和身纵上,一把抱住木桑的项颈,用自己身子护住他的顶门。

玉真子呆了一呆,突然身后一声咳嗽,转出一个儒装打扮的老人来。何惕守见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忽然在阿九的身旁出现,身法之奇,极所罕见,只道敌人又来了高手,生怕阿九受害,跃起身子,一掌往那老人打去,喝道:「快滚下去!」那老人左臂一振,何惕守突觉一股极大力量把自己全身推动,再也立足不稳,倒退数步。身不由主的坐倒在地,只羞得满脸通红,一瞧旁人,除了玉真子和他三名手下人及木桑之外,个个拜倒行礼,齐叫「师祖」,原来是八手仙猿穆人清到了。何惕守又惊又羞,暗叫「糟糕」,这一来只怕自己入不了华山派之门了。这时木桑已站起退开,扶住阿九,努力调匀呼吸,但仍是不住喷血。穆人清向玉真子道:「这位必定是玉真道长了,对自己师兄也能下这样的毒手,好好好,我这几根老骨头陪道长过过招吧!」玉真子笑道:「我上华山就是为此,要瞧瞧是我玉面狐狸行呢,还是你这老猴子行。」

众弟子见祖师亲自要和这恶道动手,个个又惊又喜,他们大都从未见过师祖的武功,心想这真是生平难遇的良机。刘培却想师祖年迈,武功虽强,只怕精神气力不如这正当盛年的恶道,疾忙奔回去请师父师娘。一进石屋,只见袁承志泪痕满面的站在床前,师伯、师父、师娘,以及洪胜海、哑巴等都是脸色惨然,师娘悄悄的在垂泪,刘培生吃了一惊,走近一看,见青青双目深陷,脸色黝黑,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不成的了。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却始终留在屋内,原来是青青病危,不能分身出来查察。刘培生低声道:「师父,那恶道身手厉害得紧,师祖亲自下场对付他。」承志幼时孤苦无依,受师父抚育教诲,方得成人,这时见刘培生神态严重,知道敌人极为强劲,他心中悬念师父,俯身把青青抱起,对黄真和归氏夫妇道:「咱们都去。」众人快步走了出来。刘培生见承志手里抱着一人,脚步也未见急促,但步履轻健,似比自己刚才奔进来更迅速,心里暗暗佩服。

众人来到后山,只见穆人清手中持了一柄长剑,玉真子右手宝剑,左手拂尘,两人施了一礼,正要交手。承志大叫:「师父,待弟子来对付他!」穆人清和玉真子都知对方是武林第一高手,这一战只要稍有疏失,不但一世英名付于流水,而性命只怕也难于保全,所以都是全神灌注,对袁承志的喊声竟如不闻。承志把青青往何惕守手里一放,刚说得一声:「你瞧着她。」只见玉真子拂尘一摆,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挥来,承志知道这两个高手一交上了手,就不容易拆解得开,自古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岂可让师父亲自对敌?双足一登,如巨鹫般向玉真子扑去。那知他是这副心思,黄真和归辛树也是这样想,三人不约而同的一齐向玉真子攻到。

玉真子拂尘收转,倒退了两步,只听见风声飒然,一人从头顶跃过,他项颈一缩,突感顶心生凉,那顶道冠竟被承志只手抓了去。玉真子大怒,长剑一招「龙卷暴伸」,又快又准的直往承志左臂削来。这一招毒极险极,承志在空中闪避不及,手臂猛然往里一缩,嗤的一声,一只袖子被利剑割了下来,衣袖是柔软之物,在空中不受丝毫之力,但竟被宝剑割断,可见他这柄剑不但利到极处,而内劲功力也着实惊人。承志一落下地,三个师兄弟并列在师父身前。众人见两人刚才交换了一招,当时因为迅速之极,未及思考,这时回想适才情景,无不捏了一把冷汗,玉真子只要避得慢了一瞬,头盖已被承志掌力震破,而承志的手如不是缩得这么快,那么一只手臂也已被利刃切断。四周人人都是行家,定了一定神,不约而同的叫了一声:「好!」

玉真子仗着师传绝艺,自信天下无人能敌,虽然久知穆人清的威名,但想他年迈力衰,只要守紧门户,与他久战对耗,时间一长,必可占他上风,那知突然间竟遇高手偷袭,定神一瞧,见承志只是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不禁惊怒交只,长剑一挥,喝道:「先斩了你小猴儿,再斩老猴儿!」承志对穆人清道:「师父,先让弟子对付这道士,待会不行时,再请大师哥、二师哥接上,好么?」穆人清道:「好,不可轻敌。」黄真和归辛树都知道这位师弟武功在自己之上,但他竟存谦退,少年人能够不争强好胜,实在很是难得,两人齐声道:「师弟别客气,手下不必留情。」玉真子傲然道:「你要道爷用兵刃呢,还是空手送你归西?」

何惕守把金蛇剑交给阿九道:「你去给他。」阿九提剑走到承志面前,承志斗然在这里见到了她,不觉一怔,阿九低声道:「你……你……」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承志接过宝剑,阿九倏地退开。这时浓雾初散,红日满山,众人团团围了一个圈子,穆人清在一旁给木桑推拿治伤,黄真和归辛树一个拿着铜笔铁算盘,一个提着点穴钢抓,站在内圈掠阵。

玉真子笑道:「你们爱一齐上也行……」他语声未毕,突见眼前乌光一闪,敌人金蛇剑已点向面门,他拂尘一挡,左手剑将要递出,蓦见对方兵刃已如闪电般收回,剑尖正指向自己穴门,只要自己一剑刺出,敌人立刻乘虚而入。他万想不到这眉清目秀的少年剑法如此狠辣老到,身子一晃微微向左闪开。承志知他这一下守中带攻,只要金蛇剑刺出一尺,敌人就会疾攻右边,当下宝剑一横,先护自身。高手比剑,情势又自不同,两人任何部位一动,对方早已知道用意所在。旁观众人中武功较浅的见他们双目互视,身法脚步极为呆滞,似乎斗得毫不紧张,岂知胜负决于瞬息,生死悬于一发,其实比狂呼酣战危险得多。

孙仲君恨极玉真子刚才侮辱自己,怨愤难当,见两人凝神相斗,挺起单钩,想抢上去在玉真子背上刺他一钩,梅剑和见她举钩上前,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低声道:「你要命么?干什么?」孙仲君道:「别管我,我跟这贼道拚了。」梅剑和道:「那贼道已知道小师叔的厉害,现在正用最上乘剑法护住了全身,你上去是白送性命。」孙仲君拚力挣扎,叫道:「我不管,我去帮师叔。」她从前恼恨承志,口中从来不提「师叔」两字,这时见他与恶道为敌,心里旧怨尽消。梅剑和道:「好,你发一件暗器试试!」孙仲君取出金镖,运劲往玉真子背后掷去。玉真子全神看着承志的剑尖,金镖飞来犹如未觉,孙仲君正喜得手,突听当的一声,梅剑和失声大叫:「不好!」抱住孙仲君往地下便倒。

孙仲君刚扑下地,只见刚才发出的金镖镖尖已指向自己胸前,这一下竟没看清楚玉真子用什么手法把镖激打回来,当下无法闪避抵挡,只好挣目待死,就在这一剎那,白影一晃,一只纤纤玉手忽地伸了过来,双指挟住镖身后面的红布,硬生生把金镖拉住了。梅剑和与孙仲君心中卜卜乱跳,看清楚救她性命的原来是何惕守,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点头表示谢意。

这时袁承志和玉真子剑法忽变,两人都是以快打快,全力抢攻。玉真子是木桑道人师弟,轻身功夫自然也有独到造诣,突然间使出「百变鬼影」绝技,绕着承志四周乱转,只要承志眼睛一花,立即用毒招攻他要害。那知承志也精通「百变鬼影」功夫,不论他虚虚实实,千变万化,自己始终精神灌注,丝毫不为所惑。斗到分际,玉真子疑心大起,心想他怎么也精通这门功夫?忽地跳开,取出铁剑一扬,喝道:「你既是铁剑门弟子,见了铁剑快快下跪!」承志道:「什么铁剑门?从来没听见过。」玉真子喝道:「你如不是木桑弟子,怎么懂得百变鬼影的功夫?你既是他弟子,怎么不是铁剑门的人?现在铁剑在我手中,快跪下听我处分。」承志道:「理你什么铜剑铁剑!」玉真子转头问木桑道:「他的百变鬼影不是你亲授的么?」木桑摇了摇头,玉真子知道师兄平素不打诳语,心中大奇,微一沉吟,进身出招,两人又斗在一起。

承志一面攻守进拒,一面琢磨他刚才的几句话,忽然想起:「木桑道长从前传我技艺,只当是在围棋上输了而付出的采品,决不许我叫他师父,后来这百变鬼影功夫又命青弟传授,原来其中另有深意,倒并非全是滑稽古怪。」他想到青青,不由自主的向她一望,只见她口中含了一块朱红色的药饼,何惕守正在给她割破了手腕放血解毒。承志这一下喜从天降:「她中了五毒教的剧毒,何惕守是五毒教教主,自然知道解法,这一来她可有救了。」但高手比武那里容得心悬别处,承志这样斗然大喜,稍一疏忽,左肩侧动微慢,玉真子好容易得到这一空隙,立即乘机直上,刷的一剑,正刺在承志左胁。众人齐声惊呼,岂知王真子一惊更甚,原来这一剑竟然刺不进去,被他身体反弹了出来。他那知承志衣内衬了木桑所赐的那件刀剑不入的金丝背心,只道他武功练到了罕见罕闻的地步,不觉吓出一身冷汗。青青神智初复,忽见承志身上中剑,情切关心,从怀里掏出铁管,拔去塞子奋力向玉真子一抖。小金蛇激射而出,张嘴往玉真子咬去。玉真子急忙中低头闪避,那知小金蛇具有灵性,在空中往下一沉,又往他头上咬来。

要是换了旁人,小金蛇这一沉一咬绝难避过,但玉真子何等功夫,拂尘一抖,已把金蛇卷住,心知如再运劲把金蛇掷出,承志一定会乘虚攻进,百忙中连拂尘带蛇往地下一拋,纵出数步。承志久战不下,正想不出用何种剑法胜他,这时见了金蛇,心念一动,想起当日金蛇与齐云璈相斗的巧妙身法,自己暇时也曾加以拆解变化,当下不及细想,身随剑走,绵绵而上。玉真子大吃一惊,拚力抵拒,但对方剑招身法,绝非武林中相传的家数,只见他怪招如剥茧抽丝,永无止歇,惊惶中只得连连倒退,承志见他步法微乱,大喝一声,猛攻数招,蛇剑起处,将他头发削去了一截,左手随着一掌,波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玉真子胸前。

这一掌却是华山派本门嫡传的破玉拳功夫。玉真子支持不住,向后便跌,突觉颈上奇痛,原来是被他摔在地下的小金蛇牢牢咬住了。他受了承志这掌并不致命,但金蛇奇毒,又咬在重要部位,片刻之间,全身发黑而死。随他来捉拿红娘子的三人见首领已死,那敢多停,连滚带奔的逃下山去。众弟子见承志出手打败劲敌,个个钦佩不已。木桑连连叹息,命哑巴将玉真子收殓安葬,手抚铁剑,说出一段往事。

原来玉真子和他当年同门学艺,他们这一派称为铁剑门,开山祖师所用的铁剑代代相传,有一年他们师父在西藏逝世,铁剑就此不知下落。玉真子初时勤于学武,为人很是正派,那知师父一死,没人管束,竟如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自幼出家,不近女色,这时却采花强奸,无恶不作,他武艺又高,竟无人奈何他得。木桑和他闹了一场,师兄弟划地绝交。玉真子知道师兄武功极强,只怕自己对付不了,就此不敢再在中原逗留,远去西藏,一面勤练武功,一面寻访铁剑,后来终于被他找到。按照他们门中规矩,见铁剑如见祖师,掌执铁剑的就是本门掌门人,只要是本门中人,谁都得听他号令处分,所以木桑不敢与他动手。穆人清听了这番话,不禁喟然而叹,转头问红娘子道:「他们干么追你啊?」红娘子扑地跪在穆人清面前,哭道:「请穆老爷子救我丈夫性命。」承志和红娘子以前未曾见过,但这时已由安大娘引见,知她是义兄李岩之妻,也是一位女中豪杰,听了她这句话,大吃一惊,忙问:「我那义兄怎样了?」红娘子道:「吴三桂勾结满洲鞑子,攻进了山海关,闯王数战不利,带队退出北京。那知军师宋献策向闯王挑拨是非,诬陷李将军图谋自立为王,闯王已把李将军拿下,我逃出来求救,那宋矮子派人一路追我……」众人听说满洲兵进关,都如突闻晴天打了一个霹雳,承志心中大急,扶起红娘子,叫道:「咱们快去救,迟一步只怕来不及了!」

但他转念一想,这次师父招集门人聚会华山,必有要事相商,这如何是好?望着师父,十分焦急。穆人清道:「各人已经到齐,我就宣告这次聚会的主旨。」说着请出师祖遗容,点上香烛,众弟子一一跪下,何惕守缩在一角,偷眼望着承志。穆人清微微一笑道:「你坚要入我门中,其实以你武功早已够得纵横天下了,刚才我这一推手,你只跌出四步,我门中除了三个亲传弟子之外,还没有第四人有这功力呢。好好好,你也跪下吧!」何惕守大喜,跟在承志后面向祖师遗容磕头。行礼已毕,穆人清站在正中,朗声说道:「现今天下大乱,我年事已高,不能再管世事,华山派门户事宜,从今日起归大弟子黄真执掌。」黄真悚然一惊,忙道:「弟子武功远不及二师弟,三师弟……」穆人清道:「掌握门户但求督责诸弟子严守戒律,行侠仗义,你好好做吧。」黄真不敢再辞,重行磕拜祖师和师父,受了掌门的符印。众人纷纷向他道贺。

承志见大事已了,悬念义兄,叩别师父就要下山,对青青道:「青弟,你在这里休养,我救出义兄后回头再来瞧你。」青青见阿九也跟上山来,心中愈加气愤,眼圈一红,流下泪来。阿九突然走到青青跟前,黯然说道:「青姊姊,你不再恨我了吧?」伸手拉下皮帽,露出一个光头,原来她父丧国亡,又知道了承志对青青的一片情意,心灰意懒,就此削发为尼。众人见她如此,都大感意外,青青更是心中惭愧,承志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木桑忽道:「这位姑娘适才救我性命,老道一生未收徒弟,现在我门户已清,如不嫌弃,授你几手功夫如何?」阿九脸露喜色,过去盈盈拜倒,后来她尽得木桑绝艺,成为清初一代大侠,日后甘凤池、白泰官、吕四娘著名英侠等都出自她的门下,这是后话。

且说承志和红娘子、青青、何惕守等赶去相救李岩,但迟了一步,李岩已被闯王所杀。承志大哭了一场,找到李岩的尸骨葬了。一日到墓上扫祭,忽见一位中年书生,白衣白冠,在野外北望而哭,承志见了奇怪,问起姓名,原来就是十余年前在老鸦山会见过的侯朝宗,这时须发苍然,已非旧时容颜。两人同往旅舍,饮得酩酊大醉,侯朝宗提笔赋诗一首,赠给承志,飘然而去,诗云:「渔樵同话旧繁华,短梦寥寥记不差。曾恨红笺衔燕子,偏怜素扇染桃花。笙歌西第留何客?烟雨南朝换几家?传得伤心临去语,每年寒食哭天涯。」

承志反复吟咏,更是意兴萧索,这日检点行装,忽然检到那位西洋军官所赠那张海岛之图,神游海外,壮志顿兴,不禁拍案长啸,率领青青、何惕守、哑巴、崔希敏等人,再招集祖仲寿、孟伯飞父子、宛儿夫妇、沙天广、胡桂南等七省豪杰,又得七十二岛岛主郑起云之助,远征异域,终于在海外开辟了一个新天地。

正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四十州

 

(全书完)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3 00:04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惜没有《广东蛮子袁崇焕》一文。
哪位有,欢迎补充。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3 09:0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已经“鞠躬尽瘁”——再没有别的了。这射雕三部曲、碧血剑是我用一本远流修订版(让人家台湾朋友免费寄来,还要与人换。给台湾汇款不方便,只好买内地他喜欢的古籍寄去)和一位网友换来的,那位也就这四种——以前他看到过全集,可惜那个网站给封了。

[此帖子已被 江湖 在 2004-11-13 9:09:36 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4 13:37 | 显示全部楼层
估计是台湾站。
金庸的初版从未授权出版过,而且他本人也拒绝授权出版,很显然作者不愿意流布这些修改之前的文字。把人家不愿流布的文字用专门的网站公布出来好象确实不太合适,估计被封与此有关。
我在贴这几部连载版时和总管又打过一次招呼(寒雪以前也打过的),我说如果您觉得这么做不妥可以删除,我自己也在考虑是否编辑掉或者主动要求删除。喜欢的朋友还是提早备个份为是。





[此帖子已被 江湖 在 2004-11-14 18:38:21 编辑过]
发表于 2019-3-25 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已经及时备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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