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江湖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江湖
楼主: 江湖

[旧版书] 旧版《神雕侠侣》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一:  落 英 掌 法


杨过不愿在人众之间与郭靖夫妇会面,缩身在一个高大汉子后面向外观看,鼓乐声中外面进来了四个道人。杨过心中登时起了异样之感,原来当先一人是个白发白眉的老道,满脸紫气,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广宁子郝大通,行第二的是个灰白头发的老道姑,杨过未曾见过。后面并肩而入两个中年道人,一是赵志敬,一是尹志平。

陆庄主夫妇齐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称师父,接着郭靖夫妇、郭芙、杨过武氏兄弟等一一上前见礼。杨过耳音灵敏,听得人丛中一个老者悄悄向人说道:「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剑侠,姓孙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闻大江南北的清净散人了。」那老者道:「正是。她是陆夫人的师父,陆庄主的武艺却非她所传。」原来这位陆庄主双名冠英,他父亲陆乘风是黄蓉之父黄药师的弟子,所以算起来他比郭靖、黄蓉还低着一辈。陆冠英的夫人程遥迦是孙不二的弟子。他夫妇俩本居太湖归云庄,但后来归云庄被殴阳锋一把火烧成白地,陆乘风无可与抗,一怒之下,携家北上,定居在这荆紫关(以上情节,详阅拙作「射雕英雄传」)。

当年程遥迦遭遇危难,得郭靖、黄蓉及丐帮中人相救,是以她对丐帮一直感恩。这时丐帮广撤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大摆英雄宴,陆冠英夫妇一力承担,将英雄宴摆在陆家庄中。这一席酒,只怕要将他家财耗去一半,但他夫妇俩都是慷慨豪侠之士,自也不放在心上。

郭靖等敬礼已毕,陪着郝大通、孙不二走向大厅,要与众英雄引见。郝大通捋着胡须说道:「马丘王刘四位师兄接到黄帮主的英雄帖,都说该当奉召,只是刘师兄近来身体不适,马师兄他们助他运功医治,不便行走,只有向黄帮主告罪了。」黄蓉道:「好说,好说。几位前辈太客气了。」须知黄蓉虽然年轻,但她是丐帮之主,郝大通等自是对她极为尊重。郭靖与尹志平少年时曾相识,此时重见,都是极为欢畅,二人携手同入。陆庄主吩咐快摆筵席,各人纷纷就座,大厅上人声烛影,一派热闹气象。

尹志平东张西望,似在人丛中寻觅什么人,赵志敬微微冷笑,低声道:「尹师弟,龙家那位不知会不会赏光?」尹志平脸上变色,并不答话。郭靖不知他们说的是小龙女,接上道:「那一位姓龙的英雄?是两位师兄的朋友么?」赵志敬道:「是尹师弟的好友,贫道是不敢相交的。」郭靖见二人神色古怪,知道内中必有别情,也就不再追问。

突然之间,尹志平在人丛中见到杨过,全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原来他以为杨过既然在此,小龙女也必到了。郭靖与赵志敬顺着他眼光中瞧去,与杨过一朝,都是一怔。郭靖又惊又喜,抢上去抓住了他手,道:「过儿,你也来啦?我只怕荒废了你功夫,没敢相邀,你师父带了你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原来古时交通不便,杨过反出全真派之事,郭靖在桃花岛上一直未知。此番赵志敬来参与英雄宴,就是要与郭靖商议此事,岂知竟与杨过相遇。他生怕郭靖听了杨过一面之词,先入为主,此时听他如此说,知道二人也是初遇,当下脸色铁青,抬头望天,说道:「贫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杨爷的师父?」

郭靖大吃一惊,忙问:「赵师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儿不听教训么?」赵志敬见大厅上各路英雄都有,若是提起此事,与杨过争竞起来,全真派脸上无光,当下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语。郭靖端详杨过,但见他目肿鼻青,脸上丝丝血痕,衣服破烂,泥污满身,显是吃了不少苦头,心中难受,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杨过一被他抱住,立时全身暗运内功,护住要害。岂知郭靖乃是对他怜爱,殊无相害之意,他向黄蓉叫道:「蓉儿,你瞧瞧谁来着?」黄蓉见到杨过,也是一怔,她心中可没郭靖这般喜欢,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来啦。」杨过从郭靖怀抱中轻轻挣脱,说道:「我身上很脏,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这两句话说得甚是冷淡,而且颇含讥刺之意。郭靖微感难过,但随即想起:「这孩子没爹没娘,一定吃够苦头了。」携着他手,要他各自己坐在一桌。杨过本来坐在大厅角落,冷冷的道:「我坐在这儿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贵客吧。」

郭靖也觉尊客甚多,不便冷落了旁人,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到主宾席上敬酒,三巡酒罢,黄蓉站起来朗声说道:「明日是英雄宴的正日,尚有好几路的英雄好汉,要至明日上午方到。今儿且请各位放怀畅饮,不醉不休,明日咱们再说正事。」众英雄轰然喝采,但见筵席上肉如山积,酒似溪流,这日陆家庄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猪羊、斟乾了多少坛美酒。

酒饭已罢,自有众庄丁接待诸路好汉,分房安息。赵志敬悄声向郝大通回禀几句,郝大通点点头。赵志敬站起身来向郭靖一揖,说道:「郭大侠,贫道有负重托,实在惭愧得很,今日是负荆请罪来啦。」郭靖急忙回礼,道:「赵师兄过谦了。咱们借一步到书房中说话。小孩儿家得罪赵师兄,小弟定当重重责罚,好教赵师兄消气。」他这几句话朗声而说,杨过和他相隔虽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心下计议早定:「他只要骂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见他面。他若是打我,我武功虽然不及,也要和他拼命。」心中有了这番打算,倒也十分坦然,已不如初见赵志敬时之惊惧。见郭靖向他招手,就过去跟在他身后。

郭芙与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吃饭,初时对杨过已不相识,后来经父母一认,这才记起原来是儿时在桃花岛上的游伴。须知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变化最大,数月不见,即有不同,何况一别数年,又何况杨过故意扮成穷困潦倒之状,混在数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识了。她一见杨过回来,不禁芳心怦然一动,回想当年在桃花岛上争斗吵闹,不知他是否还记昔时之恨?见他这副郁郁不得志的情状,与武氏兄弟风神隽朗的形貌一比,实有天渊之别,不由得隐隐起了怜悯之心,当下低声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学艺,不知学得比咱们如何?」武敦儒还未回答,武修文接口道:「师父武功天下无敌,师母又得自你外祖的心传,他怎能跟咱们比?」郭芙点了点头,道:「他从前根基不好,想来难有什么进境,却怎地又弄成这副狼狈模样。」

武修文道:「那几个老道跟他直瞪眼,好似要吞了他一般。这姓杨的小子脾气恶劣,定是又闯了什么大祸。」三个人悄悄议论一番,只听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书房说话,又说要重责杨过,郭芙好奇心起,道:「快,咱们抢到书房埋伏,去听他们说些什么。」武敦儒怕师父责骂,不敢答应,武修文却连声叫好,已抢在郭芙头里。郭芙右足一顿,微现怒色,道:「你就是不听我话。」武敦儒见了她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态,心中怦的一跳,再也违抗不得,只得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刚在书架后面躲好,郭靖黄蓉已引着郝大通、孙不二、尹志平、赵志敬四人进来,双方分宾主坐下。郭靖道:「过儿,你也坐吧!」杨过摇头道:「我不坐。」面对着武林中的六位高手,他纵然大胆,到这时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郭靖心地淳厚,把杨过当作自己子侄一般,他对全真七子又素来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问什么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辈的不是,当下板起脸向杨过道:「小孩儿这等大胆,竟敢不敬师父。快向师叔祖、师父、师叔磕头陪礼。」须知古时君臣、父子、师徒之间的名份,严过今日百倍,所谓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师徒尊卑之分,更是半点儿差池不得。郭靖如此训斥,所说语气已温和到了万分,换作别人,早已「小畜生、小杂种」的乱骂,拳头板子夹头夹脸的打下去了。

赵志霍地站起,冷笑道:「贫道怎敢妄居杨爷的师尊,郭大侠,你快别出言讥刺。咱们全真教并没得罪您大侠,何必当面辱人?杨大爷,小道士给您老人家磕头陪礼,算是我瞎了眼珠,不识得英雄好汉……」靖蓉夫妇见他神色大变,越说越怒,都是诧异不已,心想徒弟犯了过失,师父打骂责罚也是常事,何必如此大失体统?黄蓉聪明绝顶,早知杨过所犯之事定然重大异常,见郭靖给他一顿发作,做声不得,于是缓缓说道:「赵师兄不须发怒,这孩子怎生得罪了师父,请坐下细谈。」赵志敬大声道:「我赵志敬这一点点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师父?岂不让天下好汉笑掉了牙齿?」黄蓉秀眉微蹙,心中微感不满。她与全真教本来没多大交情,当年全真七子摆天罡北斗阵大战她父亲黄药师,长春子丘处机又曾要以穆念慈许配给郭靖,都曾令她大为不快,虽然事过境迁,早已不介于怀,但此时赵志敬在她面前大声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过无礼。

郝大通和孙不二知道其中原委,虽觉难怪他生气,但如此暴躁吵闹,实非出家人本色。孙不二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侠和黄帮主说个明白。你这般暴跳,成什么样子?咱们修道人修的是什么道?」孙不二虽是女流,但性子严峻,小辈们都见她极为畏惧,她这么缓缓的说了几句,赵志敬当即不敢再说,连称:「是,是。」退回座位。郭靖道:「过儿,你瞧你师父对长辈多有规矩,你怎地不学个榜样?」赵志敬又待说「我不是他师父」,望了孙不二一眼,话到口边却缩了回去,那知杨过大声道:「他不是我师父。」

此言一出,郭靖、黄蓉固然大为吃惊,而躲在书架后而窃听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是惊奇不已。武林中师徒之分何等严明,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如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抚育成人,又由洪七公传授惊人武艺,师恩深重,因而认为尊师重道,那是天经地义,岂知杨过竟然不认师父,出此叛逆之言?他霍地立起,指着杨过道:「你……你……你说什么?」他拙于言辞,不会骂人,但脸色铁青,却是怒到了极处。黄蓉平素极少见他如此气恼,低声劝道:「靖哥哥,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着为他生气。」

杨过本来有些害怕,但这时连本来疼爱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厉色,把心一横,暗想:「除死无大事,最多你们将我杀了。」于是朗声答道:「我本性原来不好,可也没求你们传授武艺。你们都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何必使诡计损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他说到「没爹没娘」四字,自伤身世,眼圈微微一红,但随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泪。」郭靖怒道:「我夫人和你师父好心传你武艺,都是瞧着我和你过世爹爹的交情份上,谁又用……又用诡计了?谁……又损……损你了?」他本就不会说话,盛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杨过见他急了,更加慢慢说话:「你郭伯伯自然待我不错,我永远不会忘记。」

黄蓉缓缓的道:「郭伯母自然亏待你了,你爱一生记恨,那也由得你。」杨过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谈,说道:「郭伯母没待我好,可也没亏待我。你说传授武艺,其实是教我读书,武功一分不传。但读书也是好事,小侄总算多认得了几个字。可是这几个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赵志敬,恨恨的道:「这姓赵的道人号称是我师父,不传我丝毫武艺,那也罢了,他却叫好多小道人来打我。郭伯母既不教我本事,全真派又不教我功夫,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这姓郝的,见到一位婆婆爱怜我,他却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说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他想到孙婆婆为自己而死,咬牙切齿,直要扑上去和郝大通拼命。广宁子郝大通是全真教的高士,道学武功,俱已修到极高境界,只因一个失手,误杀了孙婆婆,数年来一直郁郁不乐,引为生平恨事。此时听杨过当面直斥,不由得脸如死灰,当日一掌打得孙婆婆,狂喷鲜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身上不带兵刃,当下左手长处,从赵志敬腰里拔出长剑。众人只道他要剑刺杨过,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护,岂知他倒转长剑,将剑柄向杨过递去,说道:「不错,我是杀错了人,你跟孙婆婆报仇罢,我决不还手就是。」

众人见他如此,无不大为惊讶,郭靖生怕杨过接剑伤人,叫道:「过儿,不得无礼。」杨过何等聪明伶俐,知道在郭靖、黄蓉面前,决计难报此仇,冷冷的道:「你明知郭伯伯定不许我动手,却来显这股大方劲儿。」郝大通是武林前辈,竟给这少年几句话刺得无言可对,手中拿着长剑,递出又不是,缩回又不是,手上运劲一抖,拍的一声,那剑断为两截,他将断剑往地下一丢,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大踏步走出书房。郭靖待要相留,却见他头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看看杨过,又看看孙不二等人,心想看来这孩子,说话并非虚假,过了半晌,说道:「怎么全真教的师父们不教你功夫?这几年你在干什么了?」问这两句话时,口气已和缓了许多。杨过道:「郭伯伯上终南山之时,将重阳宫中数百个道士打得没还手之力,就算马丘王刘诸位真人不介意,难道旁人也不记恨么?他们不能欺你郭伯伯,难道不能在我这小小孩子身上出气么?他们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怎能真心传我武功?这几年我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子,今日还能活着来见郭伯伯,总算是万幸了。」他年纪虽小,可比赵志敬聪明得多,轻轻几句话,将自己反出全真教的原因,尽数推在郭靖的身上。所谓暗无天日云云,其实也非说谎,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难见天日,但郭靖听来,怜惜之心不禁大盛。

赵志敬看郭靖倒有九成信了他的说话,着急起来,说道:「你……你胡说八道……你……哼,咱们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郭靖忠厚老实,只道杨过所言是实,黄蓉的机智却决不在杨过之下,鉴貌辨色,见他眼珠滚动,满脸伶俐机变的神色,心想:「这孩子狡猾得紧,其中定然有诈。」说道:「这样说来,你一点武功也不会了?你在全真教门下这几年是白耽的了?」一面问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间手臂一长,一掌往他天灵盖上直拍下去。

这一掌主指向脑门正中的「百会穴」,手掌根拍向入发际一寸的「上星穴」,这两大要穴俱是致命之处,只要被她重手拍中,立时毙命,无可挽救。郭靖大惊,叫得一声:「蓉儿!」但黄蓉落手奇快,这一掌是她家传的「落英掌法」,毫无先兆,手动掌至,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

杨过身子微微向后一仰,要待避开,但黄蓉此时何等功夫,既然出手,那里还容他闪避,眼见手掌已拍上他脑门。杨过大惊之下,急忙伸手格架,突然念头一转,右手微微一动,又即垂下。须知如郭靖这等武功高强而心智迟钝之人,心中尚未明白已然出手,杨过却机变异常,见事极快,心中想到:「郭伯母是试试我功夫来着,如果我架了她这一掌,那就是自认撒谎。」

但黄蓉这一招下的是极厉害的杀手,要是她并非假意相试,自己不加招架,岂非枉自送了性命?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他心中已反复想了几遍,当下舍命冒险,不加抵御。

看官,杨过此时武功虽然未及黄蓉,但要伸手格开她这一掌,却非难事,他竟冒着性命大险,垂手不动,若非他生就了一副倔强激烈、肆意妄为的性儿,那是决计不肯的。

黄蓉这一招果然是试他武功,手掌拍到了头顶,却不加劲,只见他脸现惊惶之色,既不伸手招格,更不暗运内功护住要穴,显然是丝毫不会武功的模样,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我不传你武功,那是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爷想来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座,向郭靖低声道:「他确似没学到全真派的武功。」

一言甫出,心中突然叫声:「啊哟,不对,我险些受了这小鬼之骗。」他想起杨过在桃花岛之时,曾用过蛤蟆功杀死了一名丐帮弟子,武功已有相当根基,纵使这几年没半点进境,适才她手掌拍上他的脑门,无论如何定会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聪明得过了头,若是慌慌张张的格我一招,或许竟能给你瞒过。现下你装作一窍不通,却露出破绽来了。」

须知黄蓉是千伶百伶之人,耍到十馀年后,杨过见事多了,才得与她旗鼓相当,此刻与她斗智,却远远不是她的敌手。当下黄蓉却不说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捣鬼,再作计较。她向赵志敬望望,又向杨过瞧瞧,只是微笑。

赵志敬见黄蓉试了一招,杨过并不还手,只道黄蓉已然被他瞒过,那么更显得自己理亏,不由得怒火冲天,大声道:「这小杂种诡计多端,黄帮主你试他不出,我来试试。」走到杨过面前,指着他鼻子道:「小杂种,你当真不会武功么?道爷手下可不会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着瞧吧。」

他知杨过的武功实在自己之上,但自己猛下杀手,却要逼得他非显露真相不可,若是仍旧装假,索性一招送了他的性命,最多与郭靖夫妇翻脸,拼着受教主及师父重责便是。

当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想:「你料定黄帮主不会伤你的性命,这才大着胆子装得好象,在我手下瞧你敢不敢装假?」袍袖一挥,便要动手。

郭靖叫道:「且慢!」只怕他伤了杨过性命,正要上前干预,黄蓉一拉他的袖子,低声道:「你别管。」她知道赵志敬愤怒异常,出招必定沉重,杨过无法行险以图侥幸,势须还手,那时到底真相如何,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这许多转折,甚是惴惴不安,但想黄蓉素来料事如神,决无差失,也就不再说话,只站在一旁,若是当真危险,这才出手相救。

赵志敬向孙不二、尹志平二人说道:「孙师叔、尹师弟,这小杂种假装不会武功,我是逼得无法,这才试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击毙了他,请你们在教主、丘师伯和我师父面前作个见证。」

杨过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孙不二自是明明白白,见他此时凭着狡猾挤得赵志敬无法下台,明明显得全真教理亏,也盼赵志敬逼他现出本相,冷笑道:「这种毁师叛教的逆徒,打杀了便是。」

想那孙不二是有道高人,岂能叫人妄开杀戒?她这几句话的用意实是威吓杨过,要他不敢继续假装。赵志敬有师叔撑腰,胆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对准杨过小腹猛踢过去,这一招「天山飞渡」,刚中有柔,阳劲蕴有阴劲,厉害之极,脚法中威力虽猛,却并不深奥,乃是全真派武功的入门第一课,出招平淡无奇,只要稍会武功,就能拆解。须知任何那一门的武功,最厉害的往往就是最基本的,若以变化奇幻取胜,已是落于第二乘了。

凡是全真的弟子,第一天学武,就必先学「天山飞渡」,跟着就学「退马势」,那正是避让「天山飞渡」的一着,一攻一守,是最容易的固定套子。赵志敬使出这一招,是要使郭靖、黄蓉明白:「纵然我没传他高深武功,难道入门第一课也不教么?」

杨过见他一脚踢来,却不使那「退马势」,口中叫声:「啊哟!」左手下垂,挡在小腹,赵志敬见他竟然大着胆子不闪不让,这一脚也就不再容情,直踢过去,待得足尖与他小腹相距只馀三寸,灯光下猛见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翘起,对准了自己右足内踝的「大溪穴」。

这一脚若是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他身体,自己先已被他点中穴道,这一来不是他伸手点穴,却是自己将穴道凑到他指尖上去给他点了。

他是全真教第三代中的第一高手,危急中立出变招,硬生生转过出脚方向,一脚从杨过身旁擦过,总算避开了这一点之厄,但身子晃了一晃,满脸胀得通红。

郭靖与黄蓉都在杨过的身后,看不到他的手指,还道赵志敬脚下容情,未出绝招,孙不二和尹志平却已看得清楚。尹志平默不作声,孙不二霍地站起来,叫声:「好小子!」

赵志敬左掌一晃,右掌往杨过左颊斜劈下去,这一招却是极精微的招数了,原来手掌到了中途,方向突换,明明劈向左颊,掌缘却斩在敌人右颊之中,岂知杨过早已将玉女心经练得滚瓜烂熟,这心经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对头。当年王重阳每一招厉害拳术,林朝英无不拟具巧妙破法。

这时杨过见他左掌晃处,忙伸手抱头,似乎极为害怕,左手食指却已暗藏右颈,只是右掌在外遮掩,教赵志敬无法看到,待他掌缘斩至,突然右手微斜,波的一声,左手食指正好点中他掌缘正中的「后溪穴」。

这一着仍是赵志敬自行将手掌送到他手指上点穴,杨过只是料敌机先,将手指放在准确的位置而已。赵志敬掌上的穴道被点,登时手臂酸麻,知道着了他的诡计,狂怒之下,不暇思索,左足横扫而至。杨过大叫:「不得了!」左臂微曲,将肘尖置于左腰上二寸五分之处。

赵志敬一脚踢到,足踝处「照海」「太溪」二穴同时撞正对方肘尖。他这一脚因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强劲之极,穴道受到的震荡也是十分厉害,左足一麻,已然跪倒了。

孙不二见师侄出丑,左臂探处,伸手挽起,在他背后拍了几下,解开了穴道。杨过见这老道姑出手极准,武功强过赵志敬十倍,心中也自忌惮,急忙退在一边。孙不二虽然修道多年,性子仍是极为刚强,见杨过的功夫奇诡无比,自己出手也未必能胜,叫道:「走吧!」也不向郭黄二人道别,袍袖一拂,像大鸟般从书房窗中扑出,迳自上了屋顶。

尹志平犹似魂落魄,要待向郭靖解释几句,赵志敬怒道:「还说什么?」拉住他的袍袖,一齐跃出窗口随孙不二而去。

若凭靖蓉二人眼力,自然知道赵志敬被人点了穴道,但杨过明明并未伸出手指,难道旁边有高人暗中助他不成?


三二:  打 狗 棒 法



郭靖立即探头到窗口一看,那里有人?黄蓉一回身,只见书架下露出郭芙墨绿色的鞋子当即叫道:「芙儿,你在这儿干什么?」郭芙嘻嘻一笑,出来扮个鬼脸,道:「我和武家哥哥在这儿找书看呢。」黄蓉知道他们三人素来不亲书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来?一看女儿的脸色,料定他们必是事先躲着偷听。郭靖宅心仁厚,以君子之心度人,只道赵志敬要下杀手之际忽然不忍,因而假装穴道被点,藉故离去。黄蓉却看出必是杨过使了诡计,只是一来她在杨过背后,眼光再好也看不到他手指的动作,二来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经的武功,竟能料敌机先,将全真派武功克制得没丝毫还手之力,一时竟然猜想不透。

正自沉吟,丐帮弟子禀报有远客到临,黄蓉向杨过望了一眼,自与郭靖出去迎宾。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杨家哥哥是你们小时同伴,你们好好招呼他。」武氏兄弟从前和他不睦,此时见他如此潦倒,更是轻视,叫来一名庄丁,命他招呼杨过安置睡觉,自与郭芙说话。郭芙对他却是大感好奇,问道:「杨大哥,你师父干么不要你?」

杨过道:「那原因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懒,师父教的功夫老是学不会,又不会装矮人侍候师父的亲人……」武氏兄弟听得此言刺耳,武修文先就耐不住,喝道:「你说什么?」杨过道:「我说我自己不中用,得不到师父的欢心。」郭芙嫣然一笑,说道:「你师父是道爷,难道也有女儿么?」杨过见她这么一笑,犹似一朵玫瑰花儿忽然开放一般,又是娇艳,又是温雅,心中不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郭芙一直将武氏兄弟驱得团团转转,早已不掌一回事,此时忽见杨过转头,知他已开始为自己的美貌倾倒,心中暗自得意。

杨过眼望西首,只见壁上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绮罗堆里埋神剑」下联是「箫鼓声中老客星」,署名是「五湖废人病中涂鸭」。他年纪比眼前这三人大不了几岁,但阅历心情,却似垂下了头暗自神伤。郭芙低声软语:「杨大哥,你去安置吧,明儿我再找你说话。」杨过说道:「好!」随那庄丁自去安睡,隐约听得郭芙在发作二人:「我爱找他说话,你们又管得着了?他武功不好,我自求爹爹教他。」

次日,杨过到大厅上用过早点,只见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却在旁探头探脑。杨过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问道:「你找我么?」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门外走走,我要问你这些年来在干些什么。」杨过嘘了一口长气,心想这些年来的事真是一言难尽,三日三夜也说不完,而且这些事又怎能跟你说?

二人并肩走出大门,杨过一侧头,只见武氏兄弟遥遥跟在后面。郭芙早已知道,偏是不予理睬,只是絮絮相询。杨过拣些没紧要的乱说一通,东拉西扯,惹得郭芙格格娇笑。她明知杨过瞎说,却听得甚觉有趣。二人慢慢行到柳树之下,忽然一声长嘶,一匹癞皮瘦马奔了过来,在杨过身上挨挨擦擦,极是亲热。武氏兄弟见了这匹丑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二人身边。武修文笑道:「杨兄,这匹千里宝马妙得紧啊,亏你好本事觅来?几时你也给我觅一匹。」武敦儒正色道:「这是大食国来的无价之宝,你怎么买得起?」郭芙望望杨过,望望丑马,见二人是一般的肮脏困顿,不由得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杨过哈哈大笑,说道:「我的马丑人也丑,原本相配。两位武兄的坐骑,想来神骏得紧了。」武修文道:「咱哥儿俩的坐骑,也不过比你的癞皮马好些,芙妹的红马儿,那才是宝马呢。从前你在桃花岛上,一定见过的。」杨过道:「原来郭伯伯将红马儿给了姑娘。」

四个人一面说话,一面行走。郭芙忽然指着西首,道:「瞧!我妈又传棒法去啦。」杨过转过头来,只见黄蓉和一个年老乞丐,远远向山坳中并肩走去,两人手中都提着一根杆棒。武修文道:「鲁长老也真够笨的了,这打狗棒法学了这么久,还是没学会。」杨过听到「打狗棒法」四字,心中一凛,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反而转过头来望着别处,假装观赏风景,全不听他们说话。只听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帮的镇帮之宝,我妈说这棒法神妙无比,乃是天下兵刃中最厉害的招数,自然不是十天半月中学得会的。你说他笨,你好聪明么?」武敦儒叹口气道:「可惜除了丐帮的帮主,这棒法不传外人。」郭芙道:「将来若是你做丐帮帮主,鲁帮主自会传你。这棒法连我爹爹也不会,你却不用生羡。」

武敦儒道:「凭我这块料儿,怎能做丐帮帮主?芙妹,你说师母怎会选中鲁长老接替?」郭芙道:「这些年来,我妈也只挂个名儿,丐帮大大小小的事儿,一直就是交了给鲁有脚长老办着。我妈听见丐帮中这许多噜唆的事儿就头痛,她说何必这样长期的有名无实?不如叫鲁长老做了帮主是正经。等到鲁长老将打狗棒法学会,她就正式传给他啦。」武修文道:「芙妹,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样的?你见过没有?」郭芙道:「我没见过;咦,我见过的。」说着从地下检起一根树枝,在武修文肩头轻轻打了一下,笑道:「就是这样!」

武修文大叫:「好,你当我是狗儿,你瞧我饶你不饶你?」伸手作势,要去抓她。郭芙笑着逃开,武修文追了过去。两人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地。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别再闹,我倒有一个主意在此。」武修文道:「好,你说。」郭芙道:「咱们去偷看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竟是个什么宝贝模样。」武修文拍手叫好,武敦儒却摇头道:「若给师母发觉了,定讨一顿好骂。」郭芙愠道:「咱们只瞧个样儿,又不是偷学。再说,这样神妙莫测的武功,你瞧几下就会了么?大武哥哥,你可算是了不起。」

武敦儒给她一顿抢白,只是淡淡一笑,无言可答。郭芙道:「昨儿咱们躲在书房里偷听,我妈骂了人没有?你就是一股劲儿胆小。小武哥哥,咱们两人去。」武敦儒道:「好子,算你的道理对,我跟你去就是。」郭芙说道:「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难道你就不想瞧瞧么?」他们三人平时对打狗棒法早就甚是神往,耳闻其名已久,到底是怎么法力折群雄,却从来没有见过。郭靖曾跟他们讲黄蓉在君山丐帮大会之中,如何用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夺得帮主之位,三个孩子听得津津有味。现在郭芙倡议去见识见识,武敦儒口中反对,心里早就是一百个的愿意,只是他为人狡猾,事先把领头的份儿推在旁人头上,万一事发,黄蓉须怪不到他。

郭芙道:「杨大哥,你也跟咱们去吧。」郭芙眺望远山,似乎正涉遐想,全没听到他们的话,郭芙又问了一遍,杨过才回过头来,满脸迷惘之色,问道:「好好,跟你去,到那里啊?」郭芙道:「你别问,跟我来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干么?他又看不懂,笨头笨脑的弄出些声音来,岂不教师母知觉了?」郭芙道:「你放心,我照顾着他就是。你们两个先去,我和杨大哥随后再来。四个人一起走脚步声太大。」

武氏兄弟心中老大不愿,但素知郭芙的言语违拗不得,若是有一句话不根据顺了,保管有十几日不跟你说话,总要千求万求,才引得她开颜为笑。兄弟俩当下快快先行,郭芙叫道:「咱们绕近路到那大树上躲着,一时三刻我妈定是不会知觉。」武氏兄弟遥遥答应,加快脚步去了。

郭芙瞧瞧杨过,见他身上衣服破烂得厉害,说道:「回头我要妈给你做几件新衣,你打扮起来,就不会这般难看了。」杨过摇头道:「我生来难看,打扮也没用的。」郭芙轻轻叹了口气。杨过道:「你叹什么?」郭芙道:「我心里烦得很,你不懂的。」杨过见她脸色娇红,秀眉微蹙,确是一个绝美的姑娘,以容貌而论,比之陆无双、完颜萍、耶律燕等要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动,说道:「我知道你为甚么烦心。」郭芙笑道:「这又奇怪了,你怎会知道?真是胡说八道。」杨过道:「好,我若是猜中了,你可不许抵赖。」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着右颊,星眸闪动,嘴角蕴笑,道:「好,你猜啊。」

杨过道:「那还不易猜。武家哥儿俩都喜欢你,都讨你好,你心中就难以取舍。」郭芙被他说破心事,芳心砰砰乱跳。这件事她自己知道、她父母知道、武氏兄弟知道、甚至师公柯镇恶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觉此事难以启齿,每个人心里常常想着,口中却从来没提过一句。此时斗然间给杨过说了出来,不由得她满脸通红,又是高兴,又是难当,又想嘻笑,又想哭泣,泪珠儿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杨过道:「一个儿是文雅稳重,一个儿是潇酒倜傥;一个儿脉脉含情,一个大献殷勤,一个儿教你终身有托,一个儿却能陪你解闷。两个人都是年少英俊、武功卓绝,当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强,可是我一个人怎能嫁两个郎?」郭芙怔怔的听他说着,听到最后一句,啐了他一口,说道:「你满嘴胡说,谁理你啦。」杨过瞧她神色,早知自己已全盘猜中,口中轻轻哼着小调儿:「可是我一个身子啊,又怎能够嫁两个郎。」

他连哼几句,郭芙始终心不在焉,似乎并没听见,过了一会,才道:「杨大哥,你说是大武哥哥好呢,还是小武哥哥好?」她这几句话问得甚是突兀。须知她与杨过虽是儿时游伴,究竟多年未见,而且现下两人都已长大,这种女儿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但杨过这人生性随和活泼,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片刻间令人如坐春风,似饮美酒,况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过此事,确是觉得二人各有好处,平时玩耍说笑,她和武修文比较投机相得,但要办甚么规规矩矩的事,却又是武敦儒妥当得多,女孩儿情窦初开,平时对二人或嗔或怒,或嘉或愁,将兄弟俩弄得神魂颠倒,在她内心,却是好生为难,不知该对谁更好些才是,这时和杨过谈起,竟不自禁的问了出口。

杨过笑道:「我瞧两个人都不好。」郭芙一怔,道:「为什么?」杨过笑道:「若是他二人好了,我杨过遇有指望么?」他一路上对陆无双嬉皮笑脸的胡闹惯了,其实心中并无半分邪念恶意,这时和郭芙说笑,竟又脱口而出。郭芙一呆,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从来没人敢对她说半句轻薄之言,当下不知该是发怒还是不该,板起了脸,道:「你不说也就罢了,谁跟你说笑?咱们快走吧。」说着展开轻功,绕小路急向山坳后奔去。杨过碰了一个钉,觉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挤在他们三人中间干么?自己走得远远的吧!」

他转过身来,缓缓而行,心想:「武家兄弟直把郭姑娘当作是天仙一般,唯恐她嫁自己。其实当真嫁了,整天陪着这样娇纵横蛮的一个女子定是苦头多过乐趣,嘿,这般痴呆,也真好笑。」他此时暗笑旁人,那知一人堕入情网,万难自拔,纵然是大圣大贤,也是难以勘破此关,岂是轻易嘲笑得的?

郭芙奔了一阵,只道杨过定会跟来求告陪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没见他的人影。她心念一转,暗道:「这人不会轻功,自然追我不上。」当即向来路追去,只见他反而走远,心中好生奇怪,跑到他面前,道:「你怎么不来?」杨过道:「郭姑娘,请你拜上令尊堂,说我走啦。」郭芙吃了一惊,道:「好端端的干么走了?」杨过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我本就不为什么而来,也就不为什么而去。」郭芙素来喜欢热闹,虽然心中不瞧得起杨过,只是觉得听他说笑,比之与武氏兄弟说话另有一种新鲜味儿,实是一百个盼望他别走,说道:「杨大哥,咱们这么久没见,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呢。再说,今晚开英雄宴,东南西北,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汉都来聚会,你怎么不见识见识呢?」

杨过笑道:「我又不是英雄,若是也来与会,岂不是教那些真英雄们笑话了?」郭芙道:「那也说得是。」他微一沉吟,道:「反正陆伯伯家中有许多不会武功之人,你跟那些帐房先生、管家的一起喝酒吃饭,也就是了。」杨过一听大怒,心想:「好哇,你是将我当作低三下四之人看待了。」他年纪虽小,却是个甚有城府之人,脸上丝毫不露气恼之色,笑道:「那可不错。」他本想一走了之,此时却将心一横,有意要做些事情出来,羞辱她一番。

郭芙自小娇生惯养,不懂人情世故,她这几句话实在并非有意损他,那知杨过生性敏感,无意中已大大得罪了他。她见杨过回心转意,笑道:「快走吧,别去得迟了,给妈先到,就不易偷看了。」她在前快步而行,杨过气喘吁吁的跟着,落脚沉重,显得十分的迟钝笨拙。

好容易将近黄蓉平时传授鲁有脚棒法之处,只见武氏兄弟爬在树梢,探头探脑。郭芙一跃上树,伸手下来拉杨过上去。杨过握着她柔若无骨、温软如绵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汤,但随即想起:「你就是再美些,也那里及得上我姑姑半分。」此时郭芙的武功已极有根基,轻轻一提,已将他提上树干,她悄声问道:「我妈还没来么?」武修文指着西首,低声道:「鲁长老在那里舞棒,师母和师父走开说话去了。」郭芙生平就怕父亲一人,听说郭靖也来了,觉得有些不妥,但见鲁有脚拿着一根竹棒,东边一指,西面一搅,毫无惊人之处,低声道:「这就是打狗棒法么?」武敦儒道:「多半是了。师母正在指点,师父过来有事和师母商量,请她到一旁说话去了,鲁长老就独个儿这么练着。」

郭芙又看了几招,但觉呆滞,不见奥妙,说道:「鲁长老还没学会,没什么好看,咱们走吧。」杨过看了鲁长老的棒法,与洪七公当日在华山绝顶所传的一印证,果然分毫不错,心中冷笑:「小女孩儿什么也不懂,偏会口出大言。」

武氏兄弟对郭芙奉命唯谨,听她说要走,正要跃下树来,忽听树下脚步声响,郭靖说道:「芙儿的终身,自然不能轻忽,但过儿年纪虽还小,你也不能因他一时之错,就料定他难以成材。」又听黄蓉说道:「你顾念郭杨两家祖上累世的交情,原本是该的。但杨过这小子,我越是瞧他,越觉得像他父亲,我怎放心将芙儿许他?」

杨过、郭芙、武氏兄弟四人听了靖蓉夫妇这几句话,无不大惊失色,大家都不知郭杨两家上代有这许多关连,更是万想不到郭靖有意要把女儿许配给杨过。这几句话与各人都是有着莫大的切身关系,四个人隐身树上,再也不走。只听郭靖说道:「杨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国王府,误交匪人,这才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到头来尸身不烇,葬身鸦腹。若他自小就由杨铁心叔父教养,决不至此。」黄蓉叹了口气,想不到嘉兴王铁枪庙中那么惊心动魄之夜,兀自寒心,低低的道:「那也说得是。」

杨过对自山身世从来不明,只知父亲早,死于他人之手,至于怎样死法,仇人是谁,即是自己生母,也不肯对他明言。此时听郭靖提到他父亲,说什么「流落王府,误交匪人。」又是甚么「尸骨不全,葬身鸦腹。」头顶如遭雷轰电掣,全身发颤,脸色死灰,郭芙斜眼望了他一眼,见他如此神色,不由得甚是害怕,生怕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与黄蓉背向四人身隐的大树,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之上。郭靖轻轻摸黄蓉的手背,柔声道:「自从你怀了这第二个孩子,最近身体大不如前,快些将丐帮的大小事务一古脑儿交给鲁有脚,须得好好补养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来妈妈有了孩子,我多个弟弟,那可有多好。」黄蓉道:「丐帮之事,我本来就没操多大心,倒是芙儿的终身,好教我放心不下。」郭靖道:「全真教既不肯收容过儿,让我自己好好教他吧。我瞧他人是极聪明的,将来我把功夫尽数传与他,也不枉了我与他爹爹结义一场。」杨过此时才知郭靖原来与自己生父是金兰兄弟,「郭伯伯」这三个字,中间实有重大含义。他听郭靖对自己情深义重,心里极是感动,几欲流下泪来。

黄蓉叹道:「我就是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只教他读书,不传他武功。盼他将来成为一个深明义理,正正派派的好男儿,纵使不会半点武功,我将芙儿敨他,也是心满意足的了。」郭靖道:「蓉儿,你事事比我聪明,想得原很周全,但咱们芙儿是这样的一个脾气,这样的一身武功。要她终身守着一个文弱书生,你说不委屈她么?你说她会尊重过儿么?我瞧啊,这样的夫妻一定难以和顺。」黄蓉笑道:「也不怕羞,原来咱俩夫妻和顺,是因为你武功胜过我啦。郭大侠,来来来,咱俩比试比试。」郭靖笑道:「好,黄帮主,你划下道儿来吧。」只听拍的一声,大概是黄蓉在郭靖身上轻轻拍了一下。

过了一会,黄蓉道:「唉,这件事说来好生为难,就算不理过儿,武家哥儿俩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还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而特跳,杨过虽事不关己,却也欲知道郭靖对二人的评语,只听郭靖「嗯」了一声,隔了好久始终没有下文,最后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来的,要待面临大事,孰优孰劣,才有分晓。」他声调转为十分柔和,道:「好,芙儿年纪还小!再过几年,也还不算太迟,说不定到那时一切自有妥当安排,咱们做父母的完全不用操心。你教导鲁长老时别太费神了,这几日我总觉得你气息纷乱,不能调匀,很是为你担心。我找过儿去,跟他谈谈。」说着捏一捏她的手,向来路回去。

黄蓉坐在石上调匀一会呼吸,才招呼鲁有脚过来,试演棒法。这时鲁有脚已将三十六路打狗棒法尽数学全,只是如何用的诀窍,却未领会,黄蓉于是耐着性子,一路路的解释给他知晓。

那打狗棒法的招数固然奥妙,而诀窍心法,尤其神奇无比,否则小小一根青竹棒儿,怎能成为丐帮镇宝之宝?以殴阳锋如此厉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黄蓉化了将近一个月功夫,将招数传授了鲁有脚,此时把口诀和变化读了几遍,叫他牢牢记住,说到融会贯通,神而明之,那是与各人的资质天才有大关连,不言语中所得传授得了的。

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懂棒法,只听得索然无味,什么封字诀如何,缠字诀又怎样怎样,第十八变可以怎样转为第十九变,而第十九变又如何演为第二十变,怹们几次要想溜下树去,却又怕被黄蓉发觉,只盼她早些说完口诀,与鲁有脚一齐走开。那知黄蓉预定今晚在英雄宴中将帮主之位传给鲁有脚,有心将棒法口诀一齐传完,若是他日后不懂,宁可慢慢再教,总之是遵根据历代帮主所定的帮规,使鲁有脚在接任帮主之时,已然学会打狗棒法。因之说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有说完。偏生鲁有脚天资不佳,兼之年纪已老,记忆力减退,一时之间那记得了这许多?黄蓉反来覆去说了一遍又一遍,他总是记得难以周全。

黄蓉自十五岁与郭靖相识,对资质迟钝之人相处已惯,因之鲁有脚记心不好,她倒也并不生气。苦在帮规所限,这口诀心法必须以口相传,决不能录之于笔墨,否则写将出来,让他慢慢读熟,倒可省却不少心力了。这其间可就便宜了杨过,当日洪七公受伤之后,在华山绝顶与殴阳锋比武,曾将这棒法每一招每一变都授了杨过,叫他演给殴阳锋观看,只是临敌使用的口诀心法,却一句不传。他只道杨过纵然学会招数,不明心法,实无半点用处,并未犯了帮规,那知阴错阳差,他竟在此处原原本本的尽数听到。杨过的天资高出鲁有脚百倍,只听到第三遍早已一字不漏的记住,鲁有脚却兀自颠三倒四的背诵。黄蓉二次怀孕之后,某日修习内功时偶一不慎,伤了胎气,因是大感虚弱,这日教了半天,颇觉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养了一会神,叫道:「芙儿,儒儿、文儿、过儿,一起都给我滚下来吧!」郭芙等四人大吃一惊,都想:「怎么她不动声色,原来早知道了!」郭芙笑道:「妈,你真有本事,什么都瞒不过你。」说着使一招「乳燕投林」,轻轻跃在她的面前。武氏兄弟跟着跃下,杨过却慢慢爬下树来。

黄蓉「哼」了一声道:「凭你这点功夫,也想偷看来着?若是连你们几个小贼也知觉不了,到江湖上行走,只怕过不了半天就中了歹徒埋伏。」郭芙讪讪的有些难以为情,但自恃母亲素来纵容自己,也不怕她责骂,笑道:「妈,我拉了他们三个来,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棒法,那知道鲁长老使的一点也不好看。妈,你使给我瞧瞧。」黄蓉一笑,从鲁有脚手中接过竹棒,道:「好,你小心着,我要绊小狗儿一交。」郭芙全神留心下盘,只待竹棒伸来,立即上跃,教她绊之不着。黄蓉竹棒一晃,郭芙急忙跃起,双足离地半尺,刚好棒儿一绊,轻轻巧巧的倒了。

郭芙跳起身来,大叫:「我不来,我不来。是我自己不好。」黄蓉笑道:「好吧,你爱怎么就怎么着。」郭芙摆个马步,稳稳站着,转念一想,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两个在我旁边,也摆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稳,郭芙伸出手臂与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当真是稳如泰山,说道:「妈,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龙十八掌,那才推得动咱们。」

黄蓉微微一笑,一棒往三人脸上横扫过去,势挟劲风,甚是峻急。三人急忙仰后闪避,这么一来,下盘扎的马步自然松了。黄蓉竹棒回带,用个「转」字诀,在三人脚下一掠,三个儿立足不稳,一齐扑地跌倒。总算三人武功了得,上身微一沾地,立即跃起。郭芙道:「妈,你这个仍是骗人的玩意儿,我不来。」黄蓉笑道:「适才我传授鲁长老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诀,那一诀是用蛮力的?你说我这是个骗人的玩意儿,那不错,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骗人的玩意,只要能把高手骗倒,那就是胜了。只有你爹爹的降龙十八掌这一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的硬拼,用不着使巧劲诈着。可是要练到这一步,天下能有几人能够?」

这一席话只把杨过听得暗暗点头,郭芙等三人虽然懂了,却并未领悟言语中的妙旨,黄蓉又道:「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异的功夫,它卓然自成一家,与其余任何各门各派的功夫均无牵涉。单学招数,若是不明口诀,那是一点无用,凭你绝顶聪明,只怕也难以自创一句口诀,以之与招数相配,但若知道口诀,非我亲传招数,也只记得什么绊劈缠戳的八个字而已。若是我传授别种武功,未得我的允准,以后可万万不能偷听偷学,知道了么?」郭芙连声答应,笑道:「妈,你的功夫我何必偷学,难道你还有不肯传给我的么?」黄蓉心中爱极这个娇女,用竹棒在她臀上轻轻一拍,笑道:「和两位武家哥哥玩去。过儿,我有几句话跟你说。鲁长老,你慢慢去想吧,一时记不全,日后再教你。」鲁有脚、郭芙等四人别了黄蓉,自回陆家庄去,只留下杨过站着。他心中怦怦而跳,生怕黄蓉知道他偷学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

黄蓉见他神色惊疑不定,拉着他手,叫他坐在身边,柔声道:「过儿,你有很多事,我都不明白,若是问你,料你也不肯说。不过这个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时,性儿也是极其怪僻,全亏得你郭伯伯处处容让。」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嘴里现出一丝微笑,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淘气之事,又道:「我不传你武功,本意是为你好,那知反而累你吃了许多苦头。过儿,你郭伯伯爱我惜我,这份恩情,我自然要尽力报答,他对你有一个极大的心愿,望你将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定当尽力助你学好,以成全他的心愿。你也千万别使他失望,好不好?」

杨过从未听黄蓉如此温柔诚恳的对自己说话,只见她眼中充满着怜爱之情,不由得大是感动。他是个情感极丰富极脆弱之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黄蓉抚着他的头发,轻轻说道:「过儿,我什么也不用瞒你,我以前不欢喜你爹爹,不欢喜你妈,因此一直也不欢喜你。但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体复了原,我把全身武功都传给你。」杨过更是难过,越哭越响,抽抽噎噎的道:「郭伯母,很多事我瞒着你,我……我……都跟你说。」黄蓉抚着他头发道:「今日我很倦,过几天再说不迟,你只要做个好孩子,我就欢喜啦。待会开丐帮大会,你也来瞧瞧吧。」杨过心想洪七公逝世这等大事,自须在大会中明言,一面擦眼泪,一面点头。

二人在大树下这一席话,都是真情流露,将从前相互不满不情,豁然消解,说到后来,杨过竟然破涕为笑,自与小龙女分别以来,首次胸中感到这般温暖。

黄蓉说了一会话,觉得腹中隐隐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说道:「咱们回去吧。」携着他的手,缓步而行。杨过觉得该把洪七公的死讯先行禀明,道:「郭伯母,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说。」黄蓉只感丹田中气息越来越不顺畅,皱着眉头道:「明儿再说,我……我不舒服。」杨过见她脸色灰白,有些担心,只觉她手掌有些阴凉,大着胆子暗自运气,将一股热力从手掌上传了过去。当他与小龙女在终南山同练玉女心经之时,这种掌心传功的功夫练得极是纯熟。但他怕黄蓉的内功与他所学的力道有冲撞,初时微微传了一点热力过去,后来觉得通行无碍,这才增加内力。

当郭靖在临安城皇宫内被欧阳锋用蛤蟆功击伤,后来黄蓉在密室中穷七日七夜之力,手掌传功,助他疗伤。此时杨过手掌传功,也是这个道理。黄蓉感到他传来的掌力绵绵密密,与全真派内功全然不同,但柔和融合,实不在全真高手之下,不由得体内大为受用,片刻之间,她逆转的气息已归顺畅,双颊现出晕红,心中甚是惊异:「这孩子却在那里学到了这上乘内功?」向他微微一笑,意甚嘉许。

正想出言相问,郭芙远远奔来,叫道:「妈,妈,你猜是谁来啦?」黄蓉笑道:「今儿天下英雄聚会,我怎知是谁来了?」突然心念一动,道:「啊,是武家哥哥的师叔师伯们,多年不见,快会会去。」郭芙道:「妈你真聪明,怎么一猜就中?」黄蓉笑道:「这又有何难?武家哥儿俩寸步也不离开你,忽然不跟着你,定是他们亲人到了。」杨过一向自恃聪明机变,但见黄蓉料事如神,远在自己之上,不禁骇服。黄蓉又道:「芙儿,恭喜你又要多学一种上乘武功。」郭芙道:「什么武功?」杨过冲口而出,道:「一阳指!」郭芙不去理他,随口道:「你懂什么?妈,是什么武功?」黄蓉笑道:「杨大哥不已说了?」郭芙道:「啊,原来是妈跟你说的。」



黄蓉和杨过都微笑不语,黄蓉心想:「过儿这孩子的聪明智能,胜于武家兄弟十倍。芙儿是个草包,更加不必提起。他知一阳指是一灯大师的绝顶功夫,靖哥哥虽然学会,但非他本门嫡派,不会传授旁人。武氏兄弟的师叔伯们到来,怜他兄弟孤苦,定会传授,而他哥儿俩要讨好芙儿,自是学到什么就转送给她什么了。」两人智力相埒,都是心照不宣,只有郭芙却有些奇怪,妈妈干么要将此事先告诉了杨过。

原来一灯大师座下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农夫。他自与李莫愁战受伤,迄今影踪不见,存亡未卜。此次来赴英雄宴的是渔人与书生二人,那书生与黄蓉一见就要斗口,此番阕别已有十馀年,两人相见,又是各逞机辩,那渔人果然找了间静室,将一阳指的功夫传于武氏兄弟。

午后饭罢,丐帮之众在陆家庄外的树林中大举聚会。这一次会中新旧帮主交替,乃是丐帮的隆重的庆典,东南西北各路高手弟子,尽皆与会,别派别帮也有许多好手被邀观礼。十馀年来,鲁有脚一直代替黄蓉处理帮务,公平正直,敢作敢为,丐帮中污衣、净衣两派,齐都心悦诚服,这次交替,乃是顺理成章之事。黄蓉按着帮规宣布后,将历代帮主相传的打狗棒交给了鲁有脚,众弟子一齐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满头满脸、身前身后都是痰涎,于是新帮主接任之礼告成。

杨过见那帮主交替的礼节甚是奇特,心中暗暗称异,正要起身禀报洪七公逝世的信息,忽见一个老年乞丐跃上大石,左手高托一个极大的朱红葫芦。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三:群英盛宴


杨过见了这个大葫芦,心中猛地一震,这葫芦正是洪七公盛酒之物,他在华山绝顶见到洪七公时,见他一直负在背上。后来埋葬洪七公,将这葫芦埋在他的身旁,怎么此时忽地出现?难道另外尚有一模一样的葫芦?但听得帮众们欢声四起,全场兴奋。

正自惊疑不定,只听那老丐大声说道:「洪老帮主有令,命我传达。」帮众听了,更是齐声欢呼,他们十多年未得帮主信息,常自挂念,忽闻他有号令到来,个个大为振奋。只听得人丛中一个乞丐大声叫道:「恭祝洪老帮主安好!」众人一齐呼了起来,当真是声振天地,须知洪七公是当世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邪正各派,黑道白道的武林人物,无不对他极为钦仰,本帮的帮众对他爱戴,更胜于亲生父母。

欢呼了一盏茶时分,声音才慢慢静止。杨过见群丐人人激动,有的甚至泪流满面,心想:「大丈夫得能如此,方不枉了在这世上走他一遭。只是众人这等欢欣,我又何忍将洪老英雄逝世的信息说了出来?」忽听那老丐说道:「三天之前,我在龙驹塞遇见洪老帮主……」杨过大吃一惊:「洪老帮主早已死去多时,他怎能在三天之前见他?」只听那老丐接续朗声说道:「他老人家知晓黄帮主要将帮务交给鲁帮主,说此事很好,甚合他老人家的意思……」鲁有脚双膝下跪,颤声道:「弟子自当勉力,报答老帮主的恩典,但教利于本帮,弟子万死不辞。」那老丐的辈份自较帮主为低,只是他手中高举洪七公的葫芦,鲁有脚是向葫芦下跪,不是向他下跪。

那老丐又道:「洪老帮主言道:方今天下大乱,蒙古日渐南侵,蚕食我大宋天下,凡我帮众,务须忠肝义胆,誓死杀敌,力御外侮。」群丐齐声答应,神情极是激昂,那老丐道:「朝廷政事紊乱,奸臣当道,要靠那些臭官儿保疆护民,那是做不到的。眼下寇难日深,人人都要存着个捐躯报国之心。老帮主正在北方干办一件大事,不能前来与会,命我勉励大家,要牢牢记位『忠义』二字。」群丐轰然而应,大家又高呼起来:「誓死遵从洪老帮主的教训。」

杨过自幼失教,不知「忠义」两字有何等重大干系,只是见群丐正气凛然,不禁大有所感,觉得前时戏弄丐帮弟子,倒是自己的不是了。但洪七公明明已死,何以这老丐却说三天之前曾经见他?若说她奸诈假传号令,这号令又是十分光明正大?满腹疑团,难以解释,心想只好会后再与黄蓉商量。

这丐帮大会以后办的都是些本帮赏罚升黜之事,外帮宾客不便与闻,各自纷纷退出。

到得晚间,陆家庄内内外外挂灯结彩,华烛辉煌,宛似做大事一般,正厅、前厅、后厅、厢厅、花厅各处一共开了二百馀席,天下成名的英雄豪杰,倒有一大半走宴。要知道英雄宴是数十年中难得有一次的大事,若非主人交游广阔,为人钦服,决计难以邀到这许多英雄好汉。

郭靖、黄蓉夫妇陪伴主宾,位于正厅。黄蓉替杨过安排席次,就在她坐席之旁,郭芙与武氏兄弟反而坐得甚远。她初时有些奇怪,心想:「这人又不会武功,到英雄宴上来干么?」突然转念一想,不由得心中一凉:「啊哟不好,爹爹说要将我许配于他,莫非妈竟衣从了爹爹?」她越想越怕,想到妈妈拉住了他的手神情亲热,又想爹妈互敬互重,十分恩爱,爹爹如果执意如此,妈妈自不致力言反对。她斜眼望着杨过,满腔愤怒,武修文正好在此时说道:「芙妹,你瞧那姓杨的小子也坐在这儿,他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

郭芙气鼓鼓的道:「你有本事就赶他走啊!」武氏兄弟自在大树上听到郭靖说要将女儿许配杨过,原本只是对他轻视,此时心中不自禁的生了敌意,这也是人倩之常,不足深责。武修文听了郭芙之言,心想:「我何不羞辱他一番,教他在众英雄之前大大出一番丑。师母是个极其要强好胜之人,这姓杨的栽了一个大斛斗,她决不能再要他做女婿。」心下计议已定,他适才跟师伯学了一阳指功夫,正好一试,于是说道:「他要冒充英雄,摈是摈不去的,还是让他摆个架子,大大露一下脸的好。」于是站了起来,满满斟了两杯酒,去到杨过身旁,说道:「杨大哥,我敬你一杯。」

杨过的聪明智能远在武修文之上,见他走近之时眼光不住望着郭芙,脸上露着又是得意,又是奇异的神色,料定他必有狡计,心想:「他过来敬酒,多半不怀好意。但说在酒中下毒,料他也是不敢。」于是站起身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就在此时,武修文突伸一指,往他腰间点去。他将身子挡住了旁人眼光,准拟一点而中,着了他的「笑腰穴」,教他大笑大叫,在群雄之前出丑露乖。

他一近身,杨过已自全神贯注留意他的行动,别说他事先提防,即是敌人仓卒之间如此施为,也决不能教他着了道儿。若根据杨过平时半点半不肯吃亏的脾气,定要狠狠反击,不是摔他一交,就是反点他的「笑腰穴」,但他今日与黄蓉说了一番话后,心中愉乐,和平舒畅,暗想:「你虽和我过不去,但总是郭伯伯、郭伯母的徒弟,我也不来和你一般见识。」当下暗运欧阳锋所授内功,全身经脉霎时之间一齐逆转。武修文一指戳去,虽然认穴甚准,杨过却是行若无事。

这经脉逆转,全身穴道即行变位,只是他此时并非头下脚上的倒立而行,这经脉只能逆转片刻,一呼一吸之后,仍行回顺,必须再运内功,方得二次逆转片时。

武修文一指点后,但见他笑了一笑,坐回原位,竟是半点不动声色,心中好生奇怪,回到席上,低声道:「哥哥,怎么师伯教的功夫不管使?」武敦儒道:「什么不管使?」武修文将适才之事说了。武敦儒冷笑道:「定是你出指不对,又或者认穴歪了。」武修文急道:「怎么不对?你瞧。」手指一起,作势往兄长腰中点去,姿式劲道,与师伯所传丝毫不差。

郭芙小嘴一撅,道:「我还道一阳指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哼!瞧来也没什么用。」她一直认为父母二人的武功包罗万有,听到武氏兄弟学会一阳指而自己不会,虽说武氏兄弟日后必定传她,心中却已不甚乐意。

武敦儒霍地站起身来,也斟满了两杯酒,走到杨过身前,说道:「杨大哥,咱哥儿俩数年不见,此番重逢,喜如何之?小弟也敬你一杯。」杨过心中暗笑:「你弟弟已显过身手,瞧你做哥哥又有什么高招?」筷上挟了一大块牛肉,左手接过酒杯,笑道:「多谢。」

武敦儒更不遮掩,右臂倏出,袍袖带风,一指疾往杨过腰间戳去。杨过此次却不再运气逆脉,手臂下垂。将这大块牛肉挡住自己「笑腰穴」上。他这一下后发而先至,武敦儒全然不觉,一指戳去,正好刺中在这牛肉之中。杨过放下筷子,笑道:「喝了酒吃块牛肉最好。」武敦儒提起手来,只见手上抓着好大一块牛肉,汁水淋漓,拿着又不是,抛去又不好,甚是狼狈,他狠狠向杨过瞪了一眼,回入座中。郭芙见他手中抓着一大块肉,很是奇怪,问道:「那是什么?」武敦儒胀红了脸,难以答语。正狼狈间,只见一个老丐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那老年乞丐正是丐帮的新任帮主鲁有脚。他举杯向群雄敬了满满一杯酒,朗声说:「敝帮洪老帮主传来将令,言道蒙古南侵日急,命敝帮之众各出死力,抵御外侮。现下天下英雄尽集于斯,人人心怀忠义,咱们须得商量一个妙策,使胡马不敢南渡,靖康之祸,不致重见于今日。」他这简意颏的说了这几句话,群雄纷纷起立,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赞同之意。须知此番来赴英雄宴之人,个个都是血性汉子,大家都已看到国事日非,大祸迫在眉睫,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忠义豪杰自是如响斯应。

只见一个银髯老者站了起来,声若洪钟,说道:「常言道蛇无头不行,咱们空有忠义之志,若无一个领头的,大事难成。今日群雄在此,须得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人人心服的豪杰出来,由他领头,大夥儿听他号令。」群雄一齐喝采,早有人叫了起来:「就由你老人家领头好啦!」「不用推举旁人啦!」那老者哈哈笑道:「我这臭老儿又算得那一门子货色?江湖上自来公认,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功夫最强。中神通王重阳先师逝世多年,东邪西毒非我辈中人,南帝远在大理,群雄盟主,自是非北丐洪老前辈莫属。」洪七公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当真是众望所归,群雄一齐鼓掌,再无异议。

人群中忽地一人说道:「洪老帮主自然做得群英盟主,除他之外,旁人又有谁艺能服众,德能胜人,担当了这个大任?……」他说话声音很响,众人一齐往发声之处望去,却看不到人,原来是个极矮的矮子,身形被旁的人遮没了。有人问道:「是那一位说话?」那矮子一跃而起,站到了桌上,但见他高不满三尺,年过四旬,满脸透着精悍之气。众人欲待要笑,见了他左右顾盼的眼光,却把笑声吞下了肚里,只听那矮子道:「可是洪老帮主行事神出鬼没,十年中难得露一次脸,他老人家不在之时,这盟主之职,却又由何人担当?」众雄心想:「这话倒也说得是。」那矮子又道:「咱们今日所作所为,全是精忠报国的事,实无半点私心。咱们须得推举一位二盟主,洪老帮主不在之时,大夥儿就对他唯命是从。」

喝采鼓掌声中,有人叫道:「郭靖郭大侠!」有人叫道:「鲁帮主最好。」又有人道:「就是此间陆庄主。」更有人叫:「全真教马教主!」「铁掌帮帮主!」一时议论纷纷。

正混乱间,大厅外人形一晃,奔进来四个道人,却是郝大通、孙不二、赵志敬、尹志平四人。杨过见他们去而复回,颇感诧异。郭靖和陆冠英大喜,急忙离席相迎,要知全真派是天下武术正宗,今日的英雄宴中若无全真派高手参与,自感大为逊色。郝大通在郭靖耳边低声道:「有敌人前来捣乱,咱们赶来报讯,须得小心提防。」郭靖心想,广宁子郝大通是全真教中有数的高手,江湖上武功胜得过他的没几人,他说这几句话的声音微微发颤,那么到来的必是一等一的强敌无疑,于是低声道:「是欧阳锋?」郝大通道:「不,是我曾折在他手中的那个蒙古人。」郭靖心中一宽,点头道:「是霍都王子?」郝大通还未回答,只听得门外号角之声呜呜吹起,接着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击磐之声,陆冠英叫道:「迎接贵宾!」语声甫歇,厅前已高高矮矮的站了数十个人。

堂上群雄都在欢呼畅饮,突然见这许多人闯进厅来,都是微感诧异,但均想此辈定是来赴英雄宴的人物,一看内中并无相识之人,也就不以为意。郭靖低声向黄蓉道:「来者手上很硬,不怀好意。」当即站起身来,夫妻俩与陆冠英夫妇一起迎了出去。郭靖识得那容貌清雅、贵公子般的是蒙古霍都王子;那红袍金冠、脸颊瘦削的是西藏密宗的掌教达尔巴。这二人曾在终南山重阳宫中会过,虽是一流高手,但武功比自己为逊,也不去惧他。只是这二人分站两旁,中间站着一个极高极瘦、竹杆一般的藏僧,也是身披红袍,头顶油光发亮,脑门深陷,却似一支盘子一般。

郭靖与黄蓉互望了一眼,他们闲时曾听黄药师说过西藏密宗的奇异武功,练到极高的境界之时,头顶会微微凹下,此人顶心如此深陷,难道武功真的深不可测么?怎么江湖上向来只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从不曾听说西藏有此高手?两人各自暗中提防,一齐躬身施礼,说道:「各位赏脸光降,幸如何之,就请上座。」陆冠英做个手势,庄丁们早纷纷出来另开新席,重整杯盘。

武氏兄弟一直帮着师父师母料理事务,那武修文快手快脚,尤其是第一等的精明干练的人物。两兄弟指挥庄丁,在最尊贵处安排席次,一面不住道歉,请众宾挪动座位。郭芙瞧着杨过安安稳稳的坐着,十分的不顺眼,心道:「你也算是甚么英雄?天下英雄死光了,也轮不到你。」向武修文使个眼色,又向杨过一呶嘴。武修文早已会意,走到杨过身前,道:「杨大哥,你的座位儿请挪一挪。」也不等杨过示意可否,当即指着庄丁,将他的杯筷搬到了屋角里极僻之处。杨过心中怒火愈积愈盛,当下也不说话,只是暗暗冷笑。

这边厢霍都王子向那高瘦藏僧说道:「师父,我给你引见中原两位大名鼎鼎的英雄……」郭靖一惊:「原来他是这蒙古王子的师父。」那藏僧点了点头,双目似开似闭。霍都王子道:「这位是做过咱们蒙古西行元帅的郭靖郭大侠。这位是丐帮的黄帮主。」那藏僧听到「蒙古西征元帅」六字,双目一张,斗然间精光四射,在郭靖脸上转了一转,重又半垂半闭,对丐帮的帮主却似毫不放在心上。

霍都王子朗声说道:「这位是在下的师尊,西藏人尊称金轮法王,当今大蒙古国皇太后封为护国大师。」他这几句话说得甚响,满厅英雄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愕然相顾,心道:「咱们在这里商议抵御蒙古南侵,怎地来了一个蒙古的国师?」郭靖心思甚是迟钝,一时不知如何对付这几人才好,只是斟满了酒,逐一相敬,说道:「各位远道光降,至感荣宠。」

酒过三巡,霍都王子站起身来,摺扇一挥张了开来,露出扇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朗声说道:「咱们师徒今日未接英雄帖,来走赴英雄宴,老着脸皮做了不速之客,但想到得会群贤,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盛会难得,良时不再,天下英雄尽聚于此,根据小王之见,须得推举一位群雄的盟主,领袖武林,以为天下豪杰之长,各位以为如何?」

那矮子大声说道:「这话不错,咱们已推举了洪老帮主为群雄的盟主,现下正在推选副盟主,阁下有何高见?」藏僧达尔巴站起身来,冷笑道:「洪七公早就归位了。推一个死鬼做盟主,你当咱们都是死鬼魔么?」此言一出,群雄一齐大哗,丐帮帮众尤其愤怒异常,纷纷叫嚷。达尔巴道:「好吧,洪七公若是未死,就请他出来见见。」

鲁有脚将打狗棒举了两举,说道:「洪老帮主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你说要见,就轻易见得着么?」达尔巴冷笑道:「莫说洪七公此时死活难知,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处,凭他的武功德望,又岂及得上我师叔金轮法王?各位英雄请听了,今日英雄宴的盟主,除了金轮法王,再无第二人当得。」

群雄听了这几句话,都已明白这些人的来意,他们显是得知英雄宴将不利于蒙古,是以大举来争盟主之位。若是金轮法王凭武功夺得盟主,纵然中原豪杰不服他的号令,至少也是削弱汉人反对蒙古的声势。众人素知黄蓉足智多谋一齐望着她,心想:「这数十个人武功再强,也决不是这里数千人的对手,不论单打独斗还是群殴,咱们都不致落了下风。大家只听黄帮主号令行事便了。」

黄蓉知道今日若非动武,此事难决,说道:「此间群雄推举洪老帮主为盟主,这位大师则推金轮法王。若是洪老帮主在此,原可与金轮法王多显神通,一决雌雄,偏生他老人家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又没料到今日有贵客降临,未能在此恭候大驾,他老人家日后知道了一定要遗憾不置。好在洪老帮主与金轮法王都传下了弟子,就由两家弟子,代师父们显一显技艺如何?」中原群雄大半知道郭靖武功惊人,又当盛年,并世高手之中只怕无人胜得了他,此时纵然洪七公亲来,也未必能强过他去,若与金轮法王的弟子相较,那是胜券在握,决无败理,当下一齐叫好喝采,声震屋瓦。在偏厅后厅中饮宴的群雄得到信息,纷纷涌来,一时廊下、天井、门边都挤满了人,大家叫好助威。金轮法王一边人少势弱,全然处于下风。

霍都王子在重阳宫中曾与郭靖交过手,自知武功不及,达尔巴与自己只伯仲之间,不论是谁出手,都要落败,但若不答允黄蓉之议,今日的盟主显是夺不得了,不由得彷徨无计。金轮法王说道:「好,霍都,你就下场去和洪七公的弟子比划比划。」他说话声音极是重浊,几句话一口气说将出来,全然不须转换呼吸,他一直在西藏住,只道霍都在中原少有敌手,最多是输于东邪西毒等寥寥几个前辈而已,却不知他曾折在郭靖手中。霍都王子答应了一声,并不起立,低声道:「师父,那洪老儿的徒弟十分了得,弟子恐怕难以取胜,莫要折了师父的威风。」

金轮法王脸一沉,哼了一声,道:「难道人家的徒儿也斗不过?快下去。」霍都甚是尴尬,深悔事先没与师父说个明白,只道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当世无人能与匹敌,只要他一到英雄宴,盟主之位自是手到拿来,那知竟会要他和郭靖比武。正自沉吟,一个身穿蒙古服色,胖大汉子走到他身旁,俯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霍都一听大嘉,站起身来,挥开扇子拨了几拨,朗声道:「素闻丐帮的镇帮之宝,有一套叫作打狗棒法,那是洪老帮主生平最厉害的本事。小王不才,要凭这柄扇破他一破。若是破得,看来洪七公的本事也不过尔尔了!」

黄蓉初时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并未在意,忽听得提到打狗棒法,只轻轻几句话,就将武功最强的郭靖撇在一边,是谁献此妙策,向那蒙古人凝神一望,恍然大悟,原来此是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他投靠蒙古,改穿了蒙古人的装束,也只有他,才知打狗棒法非丐帮帮主不传,郭靖武功虽高,却是不会。霍都说这番话,明是指名向自己与鲁有脚挑战。鲁有脚的棒法尚未会全,使用不得,那是非自己出马不可了。

郭靖知道妻子的打狗棒法妙绝天下,料想可以胜得霍都,但他这几个月来内气不调,胎息方动,万万不能与人动武,于是步出座位,站在席间,说道:「洪老帮主的打狗棒法向来不肯轻用,你就来领教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好了。」金轮法王双目半张半闭,见郭靖出座这么一站,当真是稳若山停岳峙,气势非常,不禁心中暗暗吃惊:「此人果真不易对敌。」

霍都哈哈一笑,说道:「终南山重阳宫中,小王与阁下曾有一面之缘,当日阁下自称是马钰、丘处机诸道的门人,怎么又冒允起洪七公的弟子来啦?」郭靖正要解释,霍都抢又着又道:「一人投拜数码明师,那也是常事。然今日乃金轮法王与洪老帮主较量功夫,阁下武功虽强,却是艺兼众门,须显不出洪老帮主的真实本事。」这番话倒也甚是有理,郭靖本就拙于言辞,群雄却大声叫嚷起来:「有种就跟郭大侠较量,没胆子的就夹着尾巴走吧。」「郭大侠是洪老帮主及门弟子,若他代不得,谁又代得了?」「你先吃了降龙十八掌的苦头,再试打狗棒法不迟。」

霍都仰天长笑,他发笑时潜运内力,哈哈哈哈,将群雄七张八嘴的言语都压了下去,震得屋顶的瓦片都格格作响,似乎要一齐掉下来一般。群雄相顾失色,都想:「瞧不出他年纪轻轻,贵公子般的人物,居然有此厉害内功。」霎时间都静了下来。霍都向金轮法王朗然说道:「师父,咱们让人冤啦。初时只道今日天下英雄聚会,才千里迢迢的赶来,那知尽是贪生怕死之徒。咱们快走,若不幸做了这些人的盟主,教天下好汉知道,说你是天下酒囊饭袋之首,岂非污辱你老人家的名头?」

大家都知他是有意相激,定要挑黄蓉出战,可是他话中如此狂妄,人人极是愤怒。鲁有脚竹棒一摆,大踏步走到席间,道:「在下是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打狗棒法十成中还学不到一成,原本不配使它。只是你定要尝尝被打的滋味,在下就打你几棒吧。」鲁有脚的武功本已甚为精湛,这打狗棒虽未学全,究是使他武功加强了不少威力,眼见霍都年甫三旬,料想他纵得高人传授,功力定必不深,兼之他知黄蓉身体不适,自己不论是胜是败,总不能让他涉险。

霍都只求不与郭靖过招,旁人一概不惧,当即躬身行礼,说道:「鲁帮主,幸会幸会。」

陆家庄上管家指挥庄丁,挪开酒席,在厅中空出七八张桌子的地位来,更添红烛,将厅中心照耀得白昼相似。

霍都叫道:「请吧!」两个字刚出口,扇子一扇,一阵风向鲁有脚迎面扑了过去,风中竟带着一股幽香。鲁有脚生怕风中有毒,急忙侧头避开。霍都一扇扇出扇子擦的一声,已摺成一条八寸长的点穴笔,迳向敌人胁下点去。鲁有脚竹棒一起,竟不理会他的点穴,用缠字诀一绊一挑。这打狗棒法巧妙异常,去势全在旁人万难料到之处,霍都王子轻轻一跃相避,那知竹棒猛然一翻,竟击中了他的脚胫,他一个踉跄,跃出三步,这才不致跌倒。旁观群雄齐声喝采,叫道:「打中狗儿啦!」「教你见识见识打狗棒法的威风。」

这一下挫折,霍都登时面红过耳,轻飘飘一个转身,左手一掌击了出去。鲁有脚飞起一脚,竹棒横扫,棒影飞舞,变幻无定。霍都王子暗暗心惊:「打狗棒法果然名不虚传。」打叠十二分的精神,右脚左掌,全力相斗。鲁有脚的棒法究竟未曾学全,数次满可得手,始终功亏一篑。郭靖、黄蓉在旁看着,不住暗叫:「可惜!」

又拆十馀招,鲁有脚棒法中的破绽越露越大,杨过虽在屋角之中,却每招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暗暗皱眉,幸好霍都王子被他一出手打中脚胫,震于这打狗棒法先声夺人,不敢过分逼近,否则鲁有脚早已落败。黄蓉见情势不妙,正欲开言叫他下来,鲁有脚突然使一招「斜打狗背」,竹棒一晃,夹头夹脸一棒打在霍都的左边面颊。霍都又羞又痛,伸手一带,已将竹棒抓在手里,当下再没顾虑,腾的一掌,正中鲁有脚胸口,跟着又横扫一腿,喀的一声,鲁有脚脚骨已断,一口鲜血喷出,向前直摔下去,两名八袋弟子急忙抢上扶下。群雄见他出手如此狠辣,都是愤怒异常。

霍都王子拿着那根晶莹碧绿的竹棒,洋洋得意的说道:「丐帮镇帮之宝的打狗棒,原来也不过如此。」他有意要折辱这个侠义的帮会,双手拿住竹棒一端,两臂用劲,要当场将这竹棒折为两截。突然间绿影一晃,一个清雅文秀的少妇俏生生站在面前,说道:「且慢!」正是黄蓉。霍都见她身法极快,吃了一惊,只说得一个:「你……」字,黄蓉左手一伸,右手探出取他双目。霍都急忙举手相格,黄蓉已拿住竹棒,轻轻巧巧的夺了过来。

这一招夺棒手法叫做「獒口夺棒」,乃是打狗棒法中极高明的招数。当年丐帮洞庭湖君山大会,黄蓉就曾以这一招手法,在杨康手中连夺三次竹棒。只因这一招变幻莫测,夺棒时百发百中,再强的高手也闪避不了。堂上堂下群雄采声大起,黄蓉回身入座,将竹棒倚在身旁,留着霍都站在当地,甚是狼狈。

他虽然武学精深,但黄蓉到底用何手法将竹棒从手里夺去,实是莫明所以,心想:「难道这女子会使幻术?」耳听得众人纷纷讥嘲,师父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更是愤恨难平,他是个十分机灵之人,大声道:「黄帮主,我已将棒儿还了给你,就请来过过招吧。」此言一出,果然有人以为适才并非黄蓉夺棒,乃是他将竹棒交还,以求比试。只有武功极高之人,才看出是黄蓉用武功强夺过来。郭芙听他如此说话,大是气恼,她一生之中,从未见人胆敢对母亲如此无礼,刷的一声,抽出了佩剑。武修文道:「芙妹,我去给你出气。」武敦儒也是这个心思,二人不约不同,一齐跃到厅心,一个说道:「我师母是尊贵之体。」另一个接上道:「焉能跟你这蛮子动手?」那一个又道:「先领教小爷的功夫再说。」

霍都见二人年纪虽轻,但身法端稳,确是曾得名师指点,心想:「咱们今日来此,原是要耀武扬威,折一折汉人武师的锐气,多打几场甚好。只是彼众我寡,若是惹成群殴,可就难保胜券。」于是说道:「天下英雄请了,这两个乳臭小儿要和我比武,若昃小王出手,只怕给人说一声以大欺小,若是不比,倒又似怕了两个孩子。这样吧,咱们言明比试三场,那一方胜得两场,就取盟主之位。小王与鲁帮主适才的比试不必计算,大家从头比起。各位请看妥是不妥。」这几句话占尽身份,显得极为大方。

郭靖、黄蓉与众贵宾低声商议,推定郭靖郝大通和一灯大师的弟子书生出阵,由那书生第一阵斗霍都,郝大通第二阵斗达尔巴,郭靖压阵,挑斗金轮法王。这个阵势是否必能取胜,殊无把握,如果金轮法王武功当真极高,连郭靖也抵敌不住,说不定三阵连输,那当真是一败涂地了。众人议论未决,黄蓉忽道:「我倒有个必胜的法儿。」郭靖大喜,正要相询,忽听金刃劈风,霍霍生响,只见武氏兄弟各使长剑,已和霍都的一柄扇子斗在一起。


三四:  一 阳 书 指



郭靖、黄蓉夫妇以及一灯大师门下的大理书生均关心徒儿安危,凝目观斗。原来武氏兄弟听那霍都王子出言不逊,直斥自己是乳臭小儿,这话给心上人听在耳中,这面子如何下得去?何况适才见师母夺他竹棒,手到拿来,心想他虽打败鲁有脚,看来是鲁有脚功夫实在太过济,倒非此人了得;又想兄弟俩已得郭靖武功真传,一人即或斗他不过,二人合力,决无败理。也不管他要比三场比四场,当真是初生犊儿不畏虎,兄弟俩使个眼色,双剑齐出。

岂知江湖上能人极多,郭靖武功虽高,武氏兄弟在短短数年中又学到了多少?数招之间,二人的长剑早给霍都逼住了,半点施展不开。霍都有意欲在群雄之前逞能立威,眼见武修文一剑刺来,他左手食指往上一托,搭住了平面剑刃,扇子斜里挥来,拦腰在剑刃一击,铮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武氏兄弟大惊,武修文急忙跃开,武敦儒怕伤了兄弟,挺剑直刺他背心,要教敌人不能追击。霍都早已料到此招,头也不回,摺扇回了过来,两下里凑合,正好搭在剑背,手指转了两转。霍是手指转动,武敦儒若要顺着他扇子而转,肩骨非得脱骱不可,只得松手离剑,向后跃开,但见那长剑直飞上去,剑光在半空中映着烛火闪了几闪,这才跌下。

武氏兄弟又惊又怒,虽然赤手空拳,并不惧怕,武敦儒左掌横胸,摆着降龙十八掌的招式,武修文却是右手下垂,食指微屈,只要敌人攻来,就使一阳指对付。霍都见二人姿式凝重,倒也不敢轻视,心道:「嬴到此处已够了,莫要见好不收,自讨没趣。」须知降龙十八掌和一阳指都是武学中一等一的功夫,武氏兄弟的功力虽然甚浅,但摆出来的架子却是分毫不错,常人看了不觉甚么,如霍都这等行家一看,就大感辣手。当下哈哈一笑,拱手笑道:「两位请回吧,咱们只分胜败,不拼生死。」语意中已客气了许多。

武氏兄弟脸上含羞,知道空手与他相斗,只有败得更惨,二人垂头丧气,退在一旁,却不到郭芙身边。郭芙急步过去,大声道:「武家哥哥,三人齐上再跟他斗过。」群雄一齐注目,郭芙擦的一声拔出长剑,左手一挥,道:「咱们师兄妹三个一齐来。」郭靖喝道:「芙儿,不要胡闹。」郭芙最怕父亲,只得退了几步,气鼓鼓的望着霍都。霍都见她娇艳美貌,笑吟吟的点了点头。郭芙瞪了一眼,转过头不理。武氏兄弟性怕郭芙耻笑,此时见她全心袒护,足见有情,心中甚感安慰。

霍都打开摺扇,扇了几下,说道:「这一场比试,自然也是不算的了。郭大侠,敝方三人是家师、师兄与区区在下。我的武功是最差,就打这头阵,贵方那一位下场指教?谁胜谁败,那可不是玩耍了。」郭靖听妻子说有必胜之道,知道她智计百端,虽不知她使何妙策,心中已是有恃无恐,大声说道:「好,咱们就是三场见高下,不论那一方输了,都得听盟主号令,不得推诿。」霍都知道对方武功最强就是郭靖,但师父定能胜他,黄蓉虽施过夺棒怪招,但瞧她娇怯模样,当真动手,未必厉害,馀人更不足道,于是目光向众人一扫,问道:「各位有无异议,便请早言。胜负既决,就须唯盟主之命是听了。」

群雄要待答应,但见他连败鲁有脚与武氏兄弟都是举重若轻,行若有馀,不知身上尚有多少本事的没施展出来,大家倒也不敢接口,一齐望着靖蓉夫妇。黄蓉道:「足下比第一场,令师兄比第二场,尊师比第三场,那是确定不移的了。是也不是?」霍都道:「正是如此。」黄蓉向身旁众人低声说道:「咱们胜定啦。」

郭靖道:「是什么妙法?」黄蓉低声道:「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她说了这两句,目视大理书生,那书生笑着接下去,低声说道:「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郭靖文理并不甚通,不知他们说些甚么。黄蓉在他耳边俏声道:「靖哥哥,你精通兵法,怎么忘了兵法老祖宗孙膑的妙策?」郭靖登时想起少年时读「武穆遗书」之际,黄蓉曾跟他说过这个故事:齐国大将田忌与齐王赛马,打赌千金,孙子教了田忌一个必胜之法,以下等马与齐王的上等马赛,以上等马与齐王中等马赛,以中等马与齐王下等马赛,结果二胜一负,嬴了千金。现下黄蓉自是师此故智了。

黄蓉道:「朱师兄,以你一阳指功夫,胜这蒙古王子是不难的。」原来那大书生姓朱,名叫子柳,当年大魁天下!中过状元,又做过大理国的宰相,自然是个饱学君子,才智过人。他初列一灯大师门墙之,渔樵耕读,他的武功居四大弟子之末,十年之后,已自升到第二位,此时的武功却已远在同辈师兄弟之上。盖粗浅武功以力大为尚,武功越练越深,则悟性与智力越来越是重要。一灯大师对四大弟子一视同仁,所有武功都是倾囊相授,但练到后来,却以朱子柳领会最多,尤其一阳指功夫学得出神入化,郭靖与黄蓉所学到的一阳指固然不能望其项背,连一灯其余三大弟子,也远远不及。此时他的武功比之郭靖、马钰、丘处机尚有不及,但已胜过王处一、郝大通、丐帮简长老等人了。

郭靖素来心直口快,听妻子如此说,当即接上道:「朱师兄可胜这蒙古王子,我也能胜那藏僧达尔巴,但郝师叔斗那金轮法王,可就危险得紧,胜负固然无关大局,只怕敌人出手过于狠辣,难以抵挡。」郝大通是个侠义之士,知道这一场比武关系着国家气运,与武林中平常的争名夺利大大不同,若是给蒙古国师抢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汉人武士不但丢脸,而且难以结盟抗敌,共走国难,当下慨然说道:「这个不须顾虑,只要利于国家,老道士纵然丧生于藏僧之手,那也算不了什么。」黄蓉道:「咱在三场中只要胜了两场,这第三场就不用再比。」郭靖大喜,连声称是。

朱子柳笑道:「在下身负重任,若是胜不了这蒙古王子,那可要给天下英雄唾骂一世。」黄蓉道:「你不用过谦,就请出马吧。」朱子柳走到厅中,向霍都拱了拱手,说道:「这第一场,由敝人来向殿下领教。敝人姓朱名子柳,云南昆明人氏,乃一灯大师门下弟子,生平爱好吟诗作对,诵经读易,这武功上就粗疏得很,要请殿下多多指教。」说着深深一揖,从衣袖中取出一枝笔来,在空中画了几个虚圈儿,完全是个迂儒模样。

霍都心想:「愈是这种人,愈是有高深武功,实是怠慢不得。」当下把手一拱,说道:「小王向前辈讨教,请亮兵刃吧。」朱子柳道:「蒙古乃蛮夷之邦,未受圣人教化,殿下既然请教,敝人是自当指点指点。」霍都忡发怒:「你用言语辱我蒙古,须饶你不得。」摺扇一张,道:「这就是我的兵刃,你使刀还是使剑?」朱子柳提笔在空中写了一个「笔」字,笑道:「敝人一生与笔杆为伍,会使甚么兵刃?」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笔,但见竹管羊毫,笔锋上沾着半寸墨,实无异处,与武林中用以点穴的纯钢判官笔大不相同。正欲相询,突然眼前一亮,只见外面走进来一个白衣少女,她在厅口一站,眼光在各人脸上缓缓转动,似乎在找寻甚么人。

堂上群雄本来一齐注目朱子柳与霍都二人,但那白衣少女一进来,众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望去,但见这少女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虽然烛光如霞,照在她脸上仍无半点血色,更显得她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常人往往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一女子之美,但天仙究实其美如何,谁也不知,此时一见那少女,各人心头却不自禁都涌出「美若天仙」四字。因她周身身材好象罩着一层淡云薄雾,似真似幻,如仙如鬼,总之与常人大大不同。杨过见到那少女,大喜若狂,胸口犹如猛地被人用铁槌击了一锤,从屋角里一跃而出,抱住了她,大叫:「姑姑,姑姑!」

原来这少女正是小龙女。她自从与杨过别后,重又潜水回进古墓石室,孤零零的独居。她在二十岁前在古墓中居住,当真是心如止水,不起半点漪澜,但自与杨过相遇,经过一番波折,再要如旧时一般事事不萦于怀,却是万万不能的了。每当在寒玉床上静坐练功,就想起杨过曾在此床睡过,坐在桌边吃饭,便会记起当时饮食曾有杨过相伴,练功不到片刻,每每心中烦燥,难以再练。如此过了一月,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去找杨过,但找到之后如何对他,自己实是一无所知。要知小龙女自幼独居古墓,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宛若深山野人一般,师父更教她摒除情欲,养成了无喜无怒的性儿,不料后来剧变骤生,可真是手足无措了。

小龙女下得山来,但见事事新鲜,她那里识得道路,见了路人,就问:「你见到杨过没有?」肚子饿了,拿起人家的东西便吃,也不知该当给钱,一路之上闹了不少笑话。但人家见她天真美貌,个个让她三分,倒也无人与她为难。一日无意中在客店中听到两个大汉谈论,说是天下英雄好汉,都到紫荆关陆家庄赴英雄宴,她想杨过说不定也在那儿,于是打听路途,到得陆家庄来。

除了郝大通、尹志平、赵志敬等三人外,大厅上千馀人均不知小龙女是何来历,只是见她美得出奇,人人心中都生特异之感,尹志平脸色惨白,身子发颤,赵志敬斜眼瞧他,微微冷笑。郭靖、黄蓉也是颇为诧异。

小龙女说道:「过儿,你果然在此,我找得你好苦。」杨过流下泪来,哽咽道:「你……你不再撇下我了吧?」小龙女摇头道:「我可不知道。」杨过道:「你到那里,我便跟着你到那里。」大厅之上千人拥集,他二人却是旁若无人,自行叙话。小龙女拉着杨过之手,心中也不知是嘉是悲。

霍都见了小龙女的模样,虽然心中一动,却不知就是当年自己上终南山去向她求婚之人,见杨过衣衫褴褛,却与她神情亲热,登生厌憎之心,说道:「咱们要比试功夫,你们让点儿地位出来吧。」杨过也没心思跟他答话,牵着小龙女的手,去到旁边坐下,共叙别来之情。

霍都转过头来,向朱子柳道:「你既不用兵刃,咱们拳脚上分胜败也好。」朱子柳道:「非也。我中华乃礼仪文教之邦,不同蒙古蛮夷,君子论文,以笔会友,敌人有笔无刀,何须兵刃?」霍都道:「既然如此,看招!」摺扇挥开,一扇向他扇去。朱子柳斜身侧步,摇头摆脑,左掌在身前一掠,右手毛笔迳向霍都脸上画来。霍都见他身法轻盈,招数奇特,当下不敢抢攻,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数,再定对策。朱子柳笑道:「敝人笔杆儿横扫千军,殿下可要小心了。」说着笔锋向前疾点。

霍都王子虽是在藏边学的武艺,但金轮法王渊若湖海,中原各家各派的武功无一不通。霍都学武时即已决意赴中原树立威名,因此金轮法王曾将内地各位名家的得意招数一一与他拆解。岂知朱子柳用的兵器既已奇异,而出招更是匪夷所思,只见他笔锋在空中横书斜钩,似乎写字一般,然笔锋所指,却处处是人身大穴。

原来朱子柳是天南第一书法名家,虽然学武,却未弃文,后来武学愈练愈精,竟自触类旁通,将一阳指与书法融为一炉,这一路功夫乃是他私下所创,旁人武功再强,若是肚中没有文学根底,实难抵挡他这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达极高境界的功夫,差幸霍都王子风流自命,自幼曾跟汉儒读过经书、学过诗词,尚能招架抵挡。只见他书法之中有点穴,点穴之中有书法,当真是银钩铁划,劲峭凌厉,而雄伟之中,自有一股清秀的书卷之气。

郭靖不懂文学,看得暗暗称奇。黄蓉却受乃父家传,文武双全,见了朱子柳这一路奇妙武功,极为佩服。郭芙走到母亲身边,问道:「妈,他拿笔划来划去,那是什么玩意?」黄蓉全神观斗,随口答道:「房玄龄碑。」郭芙愕然不解,又问:「什么房玄龄碑?」黄蓉看得舒畅,不再答她。原来「房玄龄碑」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书的碑文,乃是楷书的精品,前人评褚书如「天女散花」,盖书法刚健婀娜,顾盼生姿,笔笔凌空,极尽抑扬控纵之妙。朱子柳这一路「一阳书指」以笔代指,也是招招法度严谨,宛如楷书般的一笔不茍,霍都虽不懂一阳指的精奥,总算识得「房玄龄碑」中的每一个字,预计得到他那一横之后会跟着写那一直,倒也守得井井有条,丝毫不见败象。

朱子柳见他武功高强,长袖飞舞,喝一声采,叫道:「小心!草书来了。」突然间将头顶帽子除下,往地上一掷,长袖飞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根据章法。但见他如疯如癫、如酒醉、如中邪,大笔淋漓,指走龙蛇。郭芙又问:「妈,他发痴了么?」黄蓉道:「嗯,若再喝上三杯,笔势更佳。」于是提起酒壶,斟了三杯酒,叫道:「朱大哥,且喝三杯助兴。」左手执杯,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弹,那酒杯稳稳的平飞过去,那正是她桃花岛家传的绝技。朱子柳一笔捺出,将霍都逼开一步,抄起酒杯一口饮尽,黄蓉第二杯,第三杯接着弹去,霍都见二人在阵前劝酒饮酒,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内,想挥扇将酒杯打落,但黄蓉弹杯之时正好凑着朱子柳的笔意,总是乘着空隙发去,叫霍都击打不着。

朱子柳连乾三杯,叫道:「多谢,好俊的弹指神通功夫!」黄蓉笑道:「好锋锐的率意帖!」朱子柳一笑,心想:「我朱子柳一生自负聪明,总是逊了这小姑娘一筹。我苦研十馀年的一路绝技,她一眼就能看破了。」原来他这时所书的,正是唐代张旭的「率意帖」,张旭号称「草圣」,乃是草书之圣,杜甫「饮中八仙歌」,诗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黄蓉劝他三杯酒,一来切合他使这路功夫的身分,二来是使他酒意一增,笔法更具锋芒。

金轮法王眯着眼睛观战,眼见霍都渐处下风,突然说道:「阿古斯金得儿,咪嘛哈斯登,七儿七儿呼!」众人不知他这几句藏语说些什么,霍都却知师父提醒自己,不可一味坚守,须使「狂风迅雷功」与他抢攻,当下长啸一声,啸声中隐隐有风雷之声,右扇左袖,鼓起一阵疾风,急向朱子柳扑来。

他鼓起这股劲风力道甚强,旁观众人不由自主的渐渐向后退开,只听他口中不住似霹雳般吆喝助威,原来这「狂风迅雷功」叱喝雷鸣,正是克敌制胜的一种厉害手段。朱子柳纵横开阖,奋袂低昂,真个是高视阔步,目无全牛,和他斗了一个旗鼓相当。两人翻翻滚滚拆了百馀招,朱子柳一本「率意帖」将要写完,突然笔意一变,出手迟缓,然用笔又瘦又硬,古意盎然。黄蓉低低说道:「古人道:『瘦硬方通神』,这一路『褒斜道石刻』,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观。」

霍都仍用「狂风迅雷功」对敌,只是对方力道加强,他扇子相应加劲,呼喝也更是猛烈。武功较逊之人,竟在大厅中站立不住,一步步退到了天井之中。黄蓉见杨过与小龙女并肩坐在柱旁,离恶斗的二人不过丈馀,自行喁喁细谈,对二人之斗固然丝毫不予在意,而霍都鼓动的劲风却也半点损不到他们。但见小龙女根据带在疾风中猎猎飘动,她却行若无事,只是脉脉含情的望着杨过。黄蓉愈看愈奇,到后来竟是注视他二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心想:「这小女孩似乎身有绝顶武功,而过儿和她这般亲密,却不知她是那一位高人的门下?」

其实小龙女此时已有二十馀岁,只因她自小在古墓中生长,不见阳光,皮肤特别娇嫩,内功又高,看来倒似只有七八岁一般。她在与杨过相遇之前,心无喜怒哀乐之情,须知七情六欲最能伤身,她活二十岁不过抵得常人活十年。若她真能遵师父之教,清心修练,不但百年之寿可期,而且到了百岁,身体容颜与五十岁之人一般无异。因此在黄蓉眼中看来,她倒似反较杨过为小,而举止稚拙、天真纯朴之处,甚至比郭芙更为显然,无怪以为她是小女孩了。

这时朱子柳用笔越来越是丑拙,但劲力却也逐步加强,笔致有似蛛丝络壁,劲而复虚,霍都暗暗心惊,渐感难以捉摸。金轮法王大声喝道:「马米八米,古斯墨斯。」这八个字不知是甚么意思,却震得人人耳中嗡嗡发响。朱子柳焦躁起来,心道:「他若再变招,这场架不知何时方能打完。」忽然间笔法又变,运笔不似写字,却如拿了斧斤在石头上凿打一般。这一节郭芙也瞧出来了,问道:「妈,朱伯伯在刻字么?」黄蓉笑道:「我的女孩儿倒也不蠢,他这一路指法是石鼓文。那是春秋之际,用斧凿刻在石鼓上的文本,你识识看,朱伯伯刻的是什么字。」

郭芙顺着他笔意看去,但见每一个字都是盘绕纠缠,倒像是一幅幅的小画,一个字也识不得。黄蓉笑道:「这是最古的大篆,无怪你不识,我也认不全。」郭芙拍手笑道:「那蒙古蠢材自是认不出了,妈,你瞧他满头大汗,手忙脚乱的贫相。」霍都对这一路古篆果然只识得一两个字。他不知朱子柳书写何字,自然猜不到笔法的间架结构和字画走路,登时难以招架。朱子柳一个字一个字篆将出来,文本果然古典,而作为书法之基的一阳指,也是加强发挥威力。霍都一扇挥出,收回稍迟,朱子柳将笔一抖,已在他扇上题了一个大篆。

霍都一看,茫然道:「这是『网』字么?」朱子柳笑道:「不是,这是『尔』字。」随即伸笔又在扇上写了一字。霍都道:「这多半是『月』字?」朱子柳摇头说道:「错了,那是『乃』字。」霍都心神沮丧,摇动扇子,要躲开他的扇锋,不让他在扇上题字,不料朱子柳左掌斗然强攻,霍都忙伸掌抵敌,却给他乘虚而入,又在扇上题了两字,霍都这一次却识得了,叫道:「蛮夷!」

朱子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尔乃蛮夷。」群雄愤恨蒙古铁骑入侵,残害人民,个个心怀仇怨,听得朱子柳骂他「尔乃蛮夷」,都震天价的喝起采来。霍都给他用真草隶四种「一阳书指」杀得难以招架,早就落了下风,听得群雄这一股喝采的声势,心神更乱,只见朱子柳一笔直落,连书三个古字,那知他招来何方,只得勉力用扇护住面门胸口要害,突感膝头一麻,原来已被敌人倒转笔杆,点中了穴道。

霍都究是名家弟子,但觉膝弯酸软,眼见就要跪了下去,心想这一跪倒,那可再也无颜为人,强吸一口气,在膝间穴道一冲,要待跃开认输,朱子柳笔来如电,跟着又是一点,他以笔代指,用笔杆使一阳指法连环进招,霍都那能抵挡?膝头麻软,终于跪了下去,只羞得满脸通红。群雄欢声雷动。郭靖向黄蓉道:「你的妙策成啦。」黄蓉微微一笑。

武氏兄弟在旁观斗,见朱师叔的一阳指使得变幻无穷,心中俱感钦服,暗想:「他所用的指法咱们都已学过,但同一指法,功力强弱却是天差地远。」一个道:「哥哥!」一个道:「兄弟。」同时叫了一声,两人是一般的心思,都要出言赞佩师叔武功,突听朱子柳「啊」的一声惨叫,急忙回头,但见他仰天跌在地下,双腿乱伸。

这一下变起仓卒,人人都是大吃一惊。原来霍都认输之后,朱子柳存心忠厚,知道自己以一阳指法点中他的穴道,那是一灯大师的神妙指法,与平常点穴法全然不同,旁人须难解救,于是伸手在他胁下用力按了几按,运气解开他的穴道。也是他一念之仁竟招来了生死大祸,霍都的穴道甫解,心中突生杀机,口里微微呻吟,站起身来,右手拇指一接扇柄机括,四枚毒钉从扇骨中飞出,一齐钉在朱子柳身上。本来高手比武,既见输嬴,决计不可再行动手,何况大厅上众目睽睽,那里料到他会突施暗算?若是霍都在比武之际发射暗器,扇骨藏钉虽然巧妙,却决计伤害不了对方,此时朱子柳解他穴道,与他相距不外半尺,贴肉而发,纵有通天本领,也是难以闪避。

这四枚钉上所喂毒药,乃是藏边雪山毒蚕的体液,厉害无比。朱子柳一中毒钉,立时全身痛痒难当,倒地乱滚。群雄又惊又怒,纷纷戟指霍都无耻,痛斥他的无耻,霍都笑道:「小王反败为胜,又有什么耻不耻的?咱们比武在先,又没言明不得使用暗器。这位朱兄若是用暗器先行打中小王,那我也是认命罢啦。」众人虽觉他强词夺理,一时倒也没法驳斥。郭靖抢出将朱子柳抱起,但见四枚小钉整整齐齐的分钉他胸口四角,见他脸上似笑非笑,知道暗器上的毒药极是怪异,忙伸指先点了他三处大穴,使得血行迟缓、经脉闭塞,毒气不致散发入心,问黄蓉道:「蓉儿,怎么办?」黄蓉皱眉不语,她知要解此毒,定须霍都或金轮法王亲自用药,但如何夺到解药,一时却是踌躇无计。那渔人见师弟中毒深重,又是担忧,又是愤,拉起袍角在衣带中一塞,就要奔出去和霍都交手。黄蓉却思虑到比武的通盘大计,心想:「对方已胜了一场,若这渔人师兄出去,对方由藏僧达尔巴应战,胜负之数实所难料。」忙道:「师兄且慢。」那渔人道:「怎地?」饶是黄蓉智谋百出,这头一场既已输了,此后两场就甚是难处。

霍都王子使狡计胜了朱子柳,站在厅口洋洋自得,游目四顾,大有不可一世之概,突见小龙女和杨过拉着手儿款款深谈,竟是毫不将自己放在眼内,不由得心头火起,伸扇指着杨过喝道:「小畜生,站起来。」

杨过全神贯注在小龙女身上,但觉天下虽大,再无一件事能分他之心,因之霍都与朱子柳打得天翻地覆,他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与小龙女同在古墓数年,实不知自己对她也是刻骨铭心,生死以之。当日小龙女问他,是否要自己做他妻子,只以突然而发,他心中从未想过此事,竟是愕然不知所对,事后小龙女影踪不见,他在心中不知说了几千百遍:「我要的,我要的。我宁可立时死了,也要姑姑做我妻子。」

他与小龙女情意之生,两人都是在不知不觉间萌发,及至粗别,这才蓬蓬勃勃的不可抑制。杨过天生是个至性至情之人,那也罢了;小龙女却自小克制七情六欲,不起爱念,不生嗔怒,岂知情欲生有俱来,任谁摒除不得,突然间莫名其妙的锺爱了杨过,又竟比常人猛烈了十倍。杨过固然天不怕,地不怕,而小龙女对世俗礼法半点不知,只道我欲爱则爱,我欲喜则喜,又与旁人何干?因此上一个不理,一个不懂,二人竟在千人围观之间、恶斗剧战之旁,执手而语,情致缠绵。

霍都骂了一声,杨过仍是不曾听见,须知情痴方至时,实有常理所不可测度者。霍都更欲斥责,金轮法王忽然叫了几声藏语,说道己方已胜一场,可接着再斗第二场。霍都向杨过狠狠瞪了一眼,退回席间,大声说道:「敝方胜了一场,第二场由达尔巴师兄出手,贵方那一位英雄出来指教?」达尔巴从大红袈裟中取出一件兵器,走到厅中。众人见到他的兵刃,都是暗暗心惊,原来那是一个极粗极大的金刚降魔杵,向为佛教中护法尊者所用。达尔巴这降魔杵长达四尺,杵头碗口粗细,杵身金光闪闪,似是用纯金所铸,这份量可比钢铁要重得多了。

他来到厅中,向群雄合什行礼,举手将杵往上一抛,砰的一声落将下来,把厅上的青花大砖打得粉碎,杵身陷入泥中,深达二尺。这一下先声夺人,此杵的重量可知,瞧他又乾又瘦的一个和尚,居然使得动此杵,则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

黄蓉心想:「靖哥哥自能制服这莽和尚,但第三场那法王出手,我方无人能挡,这场比武是输定了,说不得,我勉力用巧劲斗他一斗。」一提打狗棒,说道:「我出手吧!」郭靖大惊,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体不适,怎能与人动手?」黄蓉也觉没有把握取胜,若是输了这一场,第三场便不用比了,正踌躇间,一灯大师座下大弟子点苍渔隐叫道:「黄帮主,我去会会这恶僧。」他见师弟中毒后麻痒难当的惨状,心急如焚,急欲报仇。黄蓉也是确无妙策,心想:「眼下只有力拼,若他胜得藏僧,靖哥哥再以硬碰硬,与那金轮法王分个高下便了。」于是说道:「师兄请小心了。」

武氏兄弟取过师伯所用的两柄铁桨呈上,点苍渔隐挟在胁下,走到厅中,他双眼火红,盘着达尔巴走了一圈。达尔巴莫名其妙,见他打圈子,跟着转身。点苍渔隐猛然大喝一声,取出双桨,往他头顶直劈下去。达尔巴身法好快,一伸出拔起降魔杵一架,桨杵相交,当的一声大响,各人震得耳中嗡嗡发响。两人虎口都是隐隐发痛,知道对方力大,各自向后跃开。达尔巴说了一句藏语,渔隐却用一句大理的土话骂他,二人谁也不懂,突然间欺近身来,桨杵齐发,又是金铁交鸣的一声恶响。

这番恶斗,再不似朱子柳与霍都比武时那般潇洒斯文,二人铜缸对铁瓮,大力拼大力,各以上乘的外门硬功相抗,只瞧得旁观众人惊心动魄,尽皆骇然。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3:09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五: 武 林 盟 主


点苍渔隐在湘西侍奉一灯大师隐居之时,日日以铁桨划舟,逆溯激流而上,因之双臂练得肌肉坟起,膂力奇大。他是一灯的大弟子,在师门亲炙最久,一灯大师见他生性纯朴粗鲁,向来极为喜爱,只是他天资不佳,内功没有朱子柳一示三通,但外门硬功,却是厉害之极。此时与藏僧达尔巴用外功硬拼,正是用其所长,但见他双桨飞舞,直上直下的强攻。这两柄桨一柄总是五十来斤重,他却举重若轻,与常人使用几斤重的刀剑一般运用自如。

达尔巴自负膂力无双,岂知在中原竟遇到这样一位神力将军,对方不但力大,招数更是精妙,当下使动金刚杵,杵对桨,桨对杵,两人均是攻多守少。

当朱子柳与霍都比武之时,厅上观战的群雄均已避风散开,此刻三般重兵刃交相拼斗,别说兵风难挡,即是桨杵相撞时所发出的声响,也是极难受。大多数人都是双手掩耳而观。烛光照耀下,黄金杵化成一道黄光,镔铁桨幻为两条黑气,交相缠绕,越斗越是激烈。

这场好斗,众人实是生平未见。更凶险的情景固然并非没有,但高手以内功比拼,内里虽然紧张异常,外表看来却是甚为潚酒斯文。世上如点苍渔隐这般神力之人已经极为罕有,要两个膂力相若,武功相若之人碰在一起,舍生忘死的相斗,更是难遇难见了。

郭靖与黄蓉看得满手是汗,郭靖道:「蓉儿,你瞧咱们能胜么?」黄蓉道:「现在还瞧不出来。」其实郭靖何尝不知一时之间难分胜负,但盼妻子说一句「渔隐可胜」,心中就可大为安慰。

再拆数十招,两人力气丝毫不衰,反而精神愈长,点苍渔隐一桨一桨打出,口中吆喝助威。达尔巴问道:「你说甚么?」他说的是藏语,渔隐那里懂得,也问:「你说甚么?」达尔巴也是不懂,两人各自乱骂,只打得厅上桌椅大片横飞,不论金杵或者铁桨,只要带上甚么东西,甚么东西立时遭殃。大家担心他们一个不留神打中了柱子,那座大厅立时就会塌将下来。

金轮法王和霍都也是瞧得暗暗心惊,看来这样恶斗下去,达尔巴纵然得胜,也必脱力重伤,但激战方酣,怎能停止?

两人跳荡纵跃,大呼鏖战,黄光黑气将烛光逼得也暗了下来,猛然间震天价一声大响,两人同声大喝,一齐跳开。原来渔隐右手铁桨和金杵硬碰一招,各使全力,那铁桨柄较细,不及金杵坚牢,竟尔断为两截。桨片飞开,当的一声,跌在小龙女身前。小龙女与杨过说得出神,毫没留神,桨片压在她脚指上,她「哎哟」一声,跳了起来。她这一呼痛,杨过方才惊觉,忙问:「你受伤了吗?」小龙女抚着脚指,脸现痛苦神色。

杨过大怒,转头查找是谁投来打痛了她,一回身,只见点苍渔隐右手拿着断桨,正在与达尔巴争执,要以单桨与他重斗。达尔巴只是摇头,不肯再打,原来他知敌人力气功夫和自己半斤八两,若再比试,自己决然胜,既在兵刃上占了便宜,这场比武就算胜了。

霍都王子站了出来,朗声道:「咱们三场中胜了两场,这武林盟主之位自该属于我师,各位……」他话未说完,杨过向渔隐道:「你干么用铁桨打我姑姑?」渔隐道:「我……我……」杨过道:「你打痛了她的脚,快去赔礼。」渔隐见他是个孩子,只道他胡言乱语,并不理他。杨过忽地伸手,将他的断桨夺了过来,叫道:「你快赔我姑姑的脚。」霍都被他打断话头,大是气恼,喝道:「小畜生!快滚开!」杨过用桨柄打了过去,叫道:「小畜生骂谁?」

霍都听他问:「小畜生骂谁」,顺口答道:「小畜生骂你!」他那里知道南方孩子们向来用这种套子互相斗口,一不留神,已自上当。杨过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是小畜生骂我。」大厅上情势本来极是紧张,这少年突然这么一搅,群雄都笑了出来,霍都大怒,摺扇直出,往杨过头顶击去。

群雄都是侠义之人,适才见到霍都的武功极为了得,这一扇若是打在杨过头上,不死也必重伤,齐声叫了起来:「不得以大欺小。」郭靖飞身抢出,正要伸手夺他扇子,杨过头一低,已从霍都臂下钻过,桨柄一绕,竟用打狗棒法的「缠」字诀,在霍都脚下一绊。霍都立足不稳,一个踉跄,险险跌倒。亏得他武功高强,将跌势硬生生变为跃势,凌空窜起,稳稳落下。

郭靖一怔,问道:「过儿,怎么了?」杨过笑道:「没甚么。这厮瞧不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我就用打狗棒法摔他一个斛斗。」郭靖大奇,又问:「你怎么会了?」杨过撒一个谎道:「刚才鲁帮主和他动手,我瞧了一下,也就学会了。」郭靖自己天资鲁钝,以为世上聪明之人甚多,对他的话倒也将信将疑。

霍都给杨过这么一绊,只道是自己不小心,那里想得到这二十岁不到的少年竟有极高武功,心想眼下争盟主是大事,办完正事再打发这小子不迟,于是大踏步走到郭靖面前,朗声道:「郭大侠今日比武是咱们胜了,我师金轮法王自是天下武林盟主,可有那一位不服……」他话未说完,杨过悄悄走到他的身后,桨柄一探一送,使开打狗棒法中第四字「戳」字诀,忽地一棒向他臀上戳去。霍都何等功夫,有人在背后突施暗算,岂有不知之理?可是那打狗棒法神妙无比,他虽然惊觉,但要闪避却是万万不能,噗的一下,正中臀部。

饶是他内功深厚,臀部又是多肉之处,可是这一下却也极是疼痛,兼之出其不意,他只道定可避过,偏偏竟又戳中,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道:「甚么东西?我就不服?」

群雄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心想这少年不但顽皮,而且大胆,这蒙古王子居然两次着了他的道儿。至此地步,霍都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但他仍然未将杨过当作敌手,反手一记耳光,心想先打一巴掌出气再说。他虽是顺手一掌,但这一掌刚柔相济,含劲蓄势,蕴藏着西藏派武功的精华,预拟一掌要将他打昏躺下。郭靖知道厉害,那肯让杨过中此一掌,左手探出,反手一勾,已将他手掌抓住,劝道:「你怎能跟少年人一般见识?」霍都被他一把抓住,但感半身发麻,不禁惊怒交集。杨过乘势横过桨柄,一棍打在他的臀上,叫道:「小畜生不听话,爸爸打你屁股!」郭靖喝道:「过儿快退开,不许胡闹!」但群雄均已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蒙古一边的武士们却纷纷叫嚷起来:「两个打一个么?」「不要脸!」「是不是再比过?」郭靖一怔,放脱了霍都。黄蓉眼光极为敏锐,见杨过这一绊一戳,确是打狗棒法的精妙招数,心下大为起疑:「他从何处偷学得到这路棒法?难道我教鲁有脚之时,每一招都给他瞧去了?但是唯恐有人偷瞧,教棒时每次均四下查过,他怎能瞒过我的眼光?」于是叫道:「靖哥哥,你来。」郭靖回到妻子身旁,但他担心杨过吃亏,眼光仍停留在二人身上,只见霍都挥掌飞脚,不住向杨过攻去。杨过一面闪避,一面大叫道:「打你屁股,打你屁股!」横着桨柄,向他臀部猛击,但此时霍都展开身法,已自打他不着,每一棍都落了空。

霍都用摺扇想打杨过的头,杨过却用铁桨的桨柄去打他后臀,两人你追我赶的在厅上绕圈子,却是谁也打不着谁。初时大家只觉滑稽古怪,但看二人绕了几个圈子,心中都惊讶起来,原来杨过衣衫褴褛,年纪又小,但步法轻盈,行动敏捷,简直和霍都不相上下。霍都几次飞步击打,都给他巧妙避开。点苍渔隐与达尔巴本来各执兵刃,互相怒目而视,一个要冲上去再行比武,一个是全神戒备,以防对方突袭,但见霍都竟然奈何不了这样一个无名少年,都是极为诧异,变成一个裂开了嘴嘻嘻而笑,一个用藏语叽哩咕噜的咒骂。

霍杨二人又绕了两个圈子,霍都已瞧出他轻身功夫了得,一味跟他赛跑,说不定还输在他脚下,突然一个转身,伸左掌抓他桨柄,右手扇子往他腿侧「环跳穴」上点去。这一下出手,已不是惩戒顽童的手法,却是正正式式的比武过招了。杨过年纪虽小,胆子却大,眼见对方使出上乘武功,却仍不与他正面对战,侧身避开他的点穴,横着桨柄乱打,叫道:「老子打你屁股!」用这种戏弄手段和敌人过招,那必须比对方武功高出极多,方无危险。杨过虽然学过许多上乘武功,但以功力而论,万万不及霍都,如此胡闹本来必定遭殃。

但众人见他乱蹦乱跳,一齐大笑,这么一笑,霍都倒也给弄得心神不定,只怕在天下英雄面前被他打中屁股,那可再也无颜见人,因之全神贯注的闪避,一时竟忘了反击,杨过这才末遇危险。

到了此时,黄蓉早已看出杨过曾受高人指点,际遇非常,武功自不同凡响,心想由他胡搅,许能挽回连败两阵的颓势,也未可知,于是高声说道:「过儿,你好好和这位大哥比一比吧,我瞧他不是你的对手。」杨过向霍都伸了伸舌头,道:「你敢不敢?」说着站定了脚,指着他的鼻子。

霍都极是狡滑,心想咱们连胜两场,武林盟主已然夺得,何必再节外生枝?于是说道:「小畜生,如此顽皮,总是要好好教训你的,现下倒也不忙,就请天下武林盟主金轮法王给大夥儿说话,大家一齐听他老人家的号令?」

群雄轰然抗辩,嘈杂喧哗。霍都大声道:「咱们言明在先,三赛两胜,各位说过的话,算人话不算?」群雄都是侠义道中人,均知驷不及舌之义,要他们出尔反尔,那是万万不肯的,刚才这两场实在输得冤枉,第一场是反胜为败,第二场只是折断了兵刃,但若说不败,却也有点说不过去。众人被他问得张口结舌,一时无言可对。

杨过道:「为甚么这老和尚能做天下武林盟主?我瞧他不配。」霍都怒道:「这小孩的师父是谁,快领去管教。再在这里撒野,我下手可要不留情面了。」杨过笑道:「我师父才是天下武林盟主,你师父有什么本事?」霍都道:「你师父是谁?请出来见见。」他已领教过杨过身手不凡,心想他师父必是高手,是以用了一个「请」字。

杨过道:「今日争武林盟主,都是徒弟替师父打架,是也不是?」霍都道:「不错,咱们三场中胜了两场,所以我师父是盟主。」杨过道:「好吧,就算你胜了他们,那又怎地?我师父的徒弟你可没有打胜。」

霍都说道:「你师父的徒弟是谁?」杨过哈哈大笑道:「蠢材,我师父的徒弟自然是我。」群雄听他说得有趣,都哈哈大笑起来。杨过笑道:「咱们比三场,你们胜得两场,我才认老和尚作盟主。若是小弟胜得两场,对不起,这武林盟主只好由我师父来当了。」

众人听杨过说到此处,心想莫非当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要来和洪七公、金轮法王争那武林盟主,不管他师父是谁,总是汉人,自比让蒙古国师抢了盟主去去的好,于是大家纷纷附和:「对,对,除非你再胜得两场。」「这位小哥说的甚是。」「中原高手甚多,你侥幸胜了两场,有甚希罕?」

霍都心下计议:「对方最强的两个高手已经败了,再来两个又有何惧?就怕他们行车轮战术,打败两个又来两个。」于是说道:「尊师要争这盟主之位,原也在理,只是天下英雄何止千万,比了一场又是一场,却比到何年何月方了?」杨过头一昂,说道:「旁人作盟主,我师父也不愿理会,但她瞧着你师父心里就有气。」霍都道:「尊师是谁?他老人家可在此处?」杨过笑道:「他老人家就在你眼前,喂,姑姑,他问你老人家好呢。」小龙女「嗯」的一声,向霍都点点头。

群雄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因小龙女容貌俏丽,年纪似乎尚小于杨过,怎能是他师父?显是杨过有意取笑,作弄霍都了。只有郝大通、赵志敬、尹志平等人知他所言是实。黄蓉虽知杨过的武功曾得高人传授,却也决不相信小龙女这样一个娇弱幼女会是他的师父。

霍都大怒,喝道:「小顽童胡说八道!今日群雄聚会,有许多大事要干,要那容得你在此胡闹?快给我滚开。」杨过道:「你师父又黑又丑,说话叽咕哩噜,难听无比,你瞧我师父多美,多么清雅秀丽,让她做天下武林盟主,岂不是比你这个黑和尚强得多么?」小龙女对世事全然不懂,听杨过公然赞自己美丽,心中高兴,嫣然一笑,果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明艳无伦。

群雄见杨过作弄敌人越来越是大胆,都感痛快,但有些老成之人却暗暗为他担心,生怕霍都忽下杀手。果然闹到此时,霍都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天下英雄请了,小王杀此顽童,那是他自取其咎,须怪不得小王。」摺扇一挥就要往杨过头顶击去。杨过模仿他说话神气,挺胸凸肚,叫道:「天下英雄请了,小顽童杀此王子,那是他自取其咎,须怪不得小顽童!」群雄轰笑声中,他突然横过桨柄,往霍都臀上挥去。

霍都儩身让过,摺扇斜点,左掌斜点,左掌如风,直击对方脑门。扇点是虚,掌击却实,这一掌用了十成威力,存心要一掌将他打得脑浆迸裂。杨过一闪身,顺手将一张方桌一推,只听格的一声,霍都这一掌击在方桌之上,登时木屑横飞,方桌塌了半边。群雄见他掌力惊人,不禁咋舌。霍都随即飞脚将桌子踢开,跟着进击,杨过见他这一掌又快又狠,再也不敢轻忽,舞动桨柄,就使打狗棒法和他斗了起来。那打狗棒法的招数洪七公已全部传授,口诀和变化又曾听黄蓉传于鲁有脚,他聪明伶俐,两下里一凑合,果然使得头头是道。只是太桨柄太过沉重,又短了半截,运用之际甚不方便,拆了十馀招,已被霍都扇中夹掌,困在一隅。黄蓉见他每一招果真都是打狗棒法的嫡传,虽然运用未熟,招数不纯,但出手姿式无一不合,知他兵刃不顺手,当即步到厅中,伸棒在二人之间一隔,说道:「过儿,打狗须用打狗棒,我这棒儿借给你吧,打完恶狗,立即归还。」因打狗棒是丐帮的镇帮之宝,外人不得使用,是以黄蓉特别言明借用。杨过大嘉,接过竹棒,黄蓉在他耳边低声道:「逼他交出解药。」杨过未留神霍都与朱子柳的恶斗,不知什么解药,待要相询,霍都已一掌劈了过来。

杨过提起打狗棒往他小腹一点。这竹棒又坚又韧,以打狗棒使打狗棒法,那自是得心应手,威力倍增。霍都本来一掌劈向他头颈,见他棒到,迳刺自己脐下三寸的「关元穴」,这正是任脉的要穴,他小小顽童,认穴竟如此准确,倒不由得一惊,他与杨过已交手数次,但以前自己在气恼头上,一直未予重视,此次见他出手刺穴,这才当真认他是敌手对手,再也不敢轻忽,撤掌回身,转扇护胸,旁观的高手甚多,见他如此使招,显是对杨过颇为忌惮,均感诧异更甚。

杨过说道:「且慢,小顽童决不白白与人过招,须得赌个利物。」霍都道:「好,你若输了,向我磕三个头,叫三声爷爷。」杨过又使江南顽童常用的讨便宜套子,假装没有听见,问道:「叫什么?」这种套子突然使将出来,不知者极易上当。霍都生长蒙藏,日常相处的都是淳朴单纯之辈,那懂这种江南顽童的狡狯,顺口答道:「叫爷爷!」杨过应道:「嗯,乖孙儿,再叫一声。」霍都脸上一红,又知上当,一咬牙,右扇左掌,狂风暴雨般攻了过来。杨过奋力抵挡,说道:「你若输了,就须将解药给我。」霍都怒道:「我输给你?你快别做梦,小畜生!」杨过竹棒一起,喝道:「小畜生骂谁?」霍都道:「小畜生骂……」话到口边,猛然省起,总算悬崖勒马,硬生生把最后一个「你」字缩回嘴里。杨过笑道:「小番王,教了你一个乖,你记着吧。」他话是说得轻巧,手上却越来越是艰难。要知霍都王子是金轮法王的得意弟子,深得西藏喇嘛武功的精要,他与一灯大师最强的弟子朱子柳拆得近千招,功力之深,与杨过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杨过初时使弄狡诈,激动他的怒气,处处乘机占得便宜,居然支持了这么许久,已是大为赞许,都说:「这孩子了不起。」大家互相询问,这少年却是谁的门下。

霍都见敌人势劣,掌力越是加强。按理说杨过所使的打狗棒法神妙莫测,该当胜得敌人,但洪七公只授了他架式,棒法的口诀秘奥,他甫自黄蓉口中听到,仗着聪明绝顶,两者已能融合使用,然要立时之间全然领会,施展威力,自是决无此理。再斗一会,杨过东挡西搪,已难招架。

郭芙与武氏兄弟自厅中比武开始,一直全神观斗,三个人凑首悄悄议论,及至杨过出来动手,三人实是大出意料之外,武氏兄弟说他在狂妄愚鲁,自讨苦吃,郭芙偏和他们抬杠,赞他大胆机敏。武氏俩对望一眼,登时大有轻松之感,但后来杨过称她师父,虽然不知真假,二人心头又沉重起来。这时见杨过给霍都逼得手忙脚乱,两兄弟自知不该幸灾乐祸,希冀敌人获胜,然内心深处,竟是盼望他这筋斗栽得越重越好。二人只因患得患失,于是忽嘉忽忧,心情瞬息之间,连变量变。

郭芙对杨过虽无好感,亦无厌憎之心,只当他是个落魄无能之人,不足挂怀,父亲虽说要将自己终身许他,但她深信此事决难成真,听过之后只是一笑,后来见杨过武功非同小可,那也只是大为惊异而已,见他落败,却是大为担心。

杨过知道如此相斗,十招之内,便要被敌人打倒,危急中见小龙女倚在柱上,神色关注,随时要出手相助,心念一动,突然一棒挥出,身子斜飞,从小龙女脚上跃了过去。霍都喝道:「那里走?」挥扇追击。

小龙女双足微微一抬,右足足尖尖踢向霍都右足外踝的「昆仑穴」,左足足尖踢他左足心的「涌泉穴」。也算霍都武功极为精强,见微知着,变化迅捷,小龙女双足稍起,旁人毫不在意,他已知她是用极厉害的招数忽施突袭,百忙中施一招「鸳鸯连环腿」,双足向空连环虚踢,这才避开她两记来无影去无踪的点穴,杨过从小龙女脚上跃过,已自预料到有此一着,不待敌人落地,打狗棒一探,递了出去,霍都伸扇在棒上一搭,斜身飞开,离得小龙女远远地,不自禁多望了她两眼,心想:「中原果然尽多能人,这一男一女年纪轻轻,武功怎地如此了得?」

杨过得了这一招之利,发挥棒法中的攻手,进了三记杀招,霍都大感狼狈,尽力抵御,岂知第四招上杨过已无奥妙棒法,缓得一缓,被他反击过来,又处劣势。旁人不懂棒法,还不怎地,黄蓉却连连暗呼可惜,忍不住念道:「棒回掠地施妙手,横打双獒莫回头。」这正是打狗棒法的诀窍,杨过未曾受人指点,不知此招该当于此时用出,听得黄蓉念起,当即横棒掠地,直击不回。

这一棒去得古怪,杨过虽然使了,实不知有何功效,岂知棒儿击出,正巧霍都举扇斜挥,他一招尚未用全,已知不妙,急忙跃起相避。黄蓉又念道:「狗急跳墙如何打?击狗臀兮劈狗尾。」须知这路棒法在丐帮中世代相传,做乞丐的有甚文雅之士,口诀语句自然俚俗,旁人还道是黄蓉出言讥骂敌人是狗,却不知她正在指点杨过武艺。那打狗棒法虽是除丐帮帮主外不别人,但一来杨过已自学会,二来这场比武关系重大,务须求胜,当下也顾不得帮规所限,看到两人进退攻守的情势,不住口的出言指示。

她每一句话都说得正中窍要,兼之杨过机伶无比,数次得手之后,再不思索,一听黄蓉提得几字,立即施展出来。这打狗棒法果然威力奇强,霍都空有一身武功,竟被一根竹棒逼得团团乱转,再无还手馀地。

眼见再拆数招,霍都就要落败,群雄睁大了眼睛,均是惊喜交集。霍都摺扇进了两招,奋力把杨过迫开一步,叫道:「且住!」杨过笑道:「怎么?认输了吧?」霍都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冷然道:「你说是为你师争夺盟主,怎么用的是洪七公的武功?若说为洪七公争盟主,适才已比过两场,到底是胡混瞎赖,这是怎的?」

黄蓉一想不错,他这话倒是难以辩驳,正想跟他强词夺理一番,杨过已接口道:「你这次说的倒算是人话,这棒法果然非我师父所授,纵然胜得你,谅你也不服。你要见识我师门的功夫,丝毫不难。我所以借用别派功夫,就怕本门功夫用将出来,你输得太惨。」原来杨过听他说了这番话,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猛然省起:「幸亏这番王提醒了我,若是我用打狗棒法胜他,怎能显出我姑姑的本事?姑姑岂不怪我数典忘祖?」其实小龙女一派天真,心中充满了对杨过的柔情蜜意,只要眼中看着他,那就心满意足,万事全不挂怀,杨过胜也好,败也好,她觉一切无关紧要,至于他是否用本门武功,是否听由黄蓉指点,她更是半点不放在心上。

霍都心想:「你若不用打狗棒法,十招之内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当下冷笑道:「这就是了,定须领教尊师的高招。」杨过在古墓中练得最纯最精的乃是剑法,于是向群雄道:「那一位尊长请借一柄长剑一用。」厅上千馀人之中倒有二百馀佩剑,听杨过如此说,一齐答应,纷纷拔剑。

郝大通和孙不二俱是侠义之士,未曾拜王重阳为师之时,已然心怀忠义,后来受王重阳薰陶,爱国御侮之心更是热切。杨过反出全真教,他们自是甚感恼怒,但此时见他力抗强敌,为中华争光,登时将门户私见抛在一旁。孙不二武功在全真七子中最弱,王重阳临终时就将全真教最锋利的一把宝剑传给了他,俾以利器补武功之不足。她见杨过借剑拒敌,当即身形一纵,抢在头里,双手横托一柄青光闪闪、寒气森森的宝剑,说道:「你用这柄剑吧!」

杨过见那剑犹如一泓秋水,知是断金切玉的利刃,若用以与霍都交手,定可占得不少便宜,但他一见到孙不二身上的道袍,立时想起自己在重阳宫中所受的屈辱,又想起孙婆婆横死在郝大通掌下,白眼一翻,却不接剑,转头从一名丐帮弟子手中取过一柄黑沉沉的生锈铁剑,说道:「就借大哥此剑一用。」竟将孙不二僵在当地,进退不得。她虽出家修道,终究武学之士火性难净,自己好意借剑,他竟如此无礼,不禁大为恼怒,欲待开口斥责,却又是大敌当前,不便另起争端,当下强忍怒气,退回人丛。也是杨过的性子太过刚硬,爱憎极其强烈,本可乘此良机与全真教修好,这么一来,双方嫌隙却更深了。

霍都见他不取宝剑,却拿了一把锈得斑斑驳驳的铁剑,心中多了一层忌惮之意。盖武功练到极高境界,摘花采果均可伤人,原已不仗兵刃锐利,心想敌人取了这样一柄钝剑,当真是有恃无恐不成,当下张开摺扇,扇了两扇,欲待开口叫阵,杨过用剑尖指着摺扇上朱子柳所写的四字,笑道:「尔乃蛮夷,众人皆知,倒也不用张扬了。」霍都脸上微微一红,摺扇拍了一声,摺成一根短棒,向他「肩井穴」微点,左掌呼地劈出,凌厉狠辣,极其刚猛。

杨过在古墓中数年苦练,已尽得古墓派武功的秘要。当年林朝英古墓苦修,创下玉女心经的武功,连武功天下第一的王重阳尚且逊她一筹,直到王重阳得到「九阴真经」才再能胜她。林朝英创出这剑法不再出墓,后来只传了她的贴身丫鬟,那丫鬟传小龙女,这三人非但不涉武林,连终南山也没下过一步。李莫愁虽是小龙女的师姊,但她师父知她人品不端,未传她最高深的武功。此时杨过使将出来,大厅上虽然群贤毕集,那一间那一派的高手均在与会,但除小龙女外,竟无一人识得杨过使的是什么剑法。

这一派武功的创始人固是女子,而且接连两代的弟子也都是女人,不免轻柔有馀,猛恶不足。小龙女教导杨过的架式,都带着一分袅娜风姿,杨过融会贯通之后,将那女子神态尽数化除,转为飘逸灵动。古墓派的轻功当世无比,此时但见杨过满厅游走,一招未毕,二招已至。剑招初出时人尚在左,剑招抵敌时身已转右,似乎剑是剑,人是人,两者漠不相干,一套剑法只使得十馀招,群雄无不骇然钦服。

那霍都王子一扇功夫本来是武林中的一绝,扇打点刺,也是以飘逸轻柔取胜,此刻到古墓派的绝顶轻功,竟然施展不出手脚,加以他扇上给朱子柳写上那四个字,被杨过一番取笑,不愿再行张开,这样一来,扇上又自打了一个折扣。

郭芙与武氏兄弟见他功夫竟然如此了得,六支眼睛睁得大大的,再也无话可说。旁观众人之中,第一喜欢的要算郭靖,他见故人之子忽尔练成这样高妙的武功,连自己也瞧不准他的家数,想起自己郭家与杨家的累世交情,不由得悲喜交集。黄蓉斜眼望了丈夫一眼,见他眼眶微红,嘴角却带笑容,知他心意,伸手去握住了他右手。

三六: 玉 蜂 神 针



霍都眼见不敌,心头烦躁,暗思若是今日竟折在这小子手中,声名扫地,还说甚么王霸大业?只见杨过一剑斜指,剑尖分花,竟是高刺三处,若是纵跃闪避,登时落了下风,当下也顾不得他出言讥刺,张开摺扇,挡了他这三刺,口中一声呼喝,又用「狂风迅雷功」反击。他右扇在袖,鼓起一阵疾风,袖中隐藏铁掌,口里大声呼喝,一个武林高手与一个少年过招,竟然不得不用出看家本领,全力施为,即令得胜,脸上也无光采。但此时他只求不败,那里还顾得这许多?大声叫嚷,一招狠似一招。杨过剑走轻灵,招断意连,绵绵不绝,当真是潇酒流落,翰逸神飞,大有晋人乌衣子弟,裙屐风流之态。这套美女剑法本以风姿佳妙取胜,衬着霍都吆喝酣斗,更加显得怹雍容徘徊,闲雅都丽。杨过虽然一身破衣,但一使这路剑法,人人眼前一亮,但觉他清华绝俗,活脱是个翩翩公子。

那知杨过一求姿式端丽,剑上的威力却不易发挥。霍都豁出了性命不要,愈斗愈狠,杨过渐感吃力。郭靖、黄蓉武功高强,已知他要落败,都是眉头渐渐皱拢,只见霍都扇底与袖间的风劲越鼓越劲,不由得暗呼:「不好!」忽见杨过铁剑一扬,叫道:「小心!我要放暗器了!」霍都曾用扇中毒钉伤了朱子柳,听他如此说,以为他的铁剑就如自己摺扇一般,也是藏有暗器,自己既以此手段行险取胜,自是难怪对方邯郸学步,见杨过铁剑一指,急忙向左跃开。那知杨过左手剑诀一刺,引着铁剑攻了过来,那里有什么暗器?

霍都知道上当,骂了声:「小畜生!」杨过道:「小畜生骂谁?」霍都不再回答,催紧疾风。杨过左手一扬,叫道:「暗器来了!」霍都忙向右避,杨过一剑正好从右边疾刺而至,急忙缩身摆腰,剑锋从右肋旁掠过,相距不过寸许,这一剑甚为凶险,一刺不中,群雄都叫:「可惜!」蒙古众武士却都暗呼:「惭愧!」

霍都虽然死里逃生,也吓得背生冷汗,但见杨过左手又是一扬,笑道:「暗器!」竟然不去理他,自行挥掌迎击,果然对方又是行诈。杨过一剑刺空,纵前扑出,左手第三次扬起,笑道:「暗器!」霍都骂道:「小……」第二个字尚未出口,眼前银光闪动,这一下相距既近,又是在他数次行诈之后毫没防备,急忙涌身跃起,只觉腿上微微刺痛,已被几枝甚么细小的暗器射中。

这一下中计,与他行奸伤了朱子柳的情势极为相似,但他想暗器细微,虽中亦无大碍,盛怒之下,扇戳掌劈,要将杨过立毙于掌下。杨过知道已经得手,那里还和他力拼,只是舞剑守住门户,笑哈哈的道:「你一身武功,却丧生在荆紫关前,可惜啊可惜!」霍都正要挥掌,突觉腿上一下麻痒,似被一支大蛟叮了一口,他一提气忍住,要待发招,麻痒处更加厉害了。他心里一惊:「不好,小畜生暗器有毒。」念头上只转得一转,腿上痒得再也无法忍耐,也顾不得大敌当前,抛下扇子,伸手就去搔痒,只这么一搔,竟连心中也都痒了,口中啊啊大叫,在厅上滚来滚去。须知古墓派玉蜂神针之毒,天下罕见罕闻。中了一枚已自难当,何况连中数枚?

那玉蜂针极为细小,杨过发射时厅上群雄倒一大半没有瞧见,突然见霍都倒地而滚,还不知杨过是使了甚么功夫。那藏僧达尔巴大踏步走出,抱起师弟交在师父手中,转身向杨过道:「小孩子,我来和你比武!」金刚杵横扫,疾向杨过腰间打去。

这一杵挥将过来,带着一道金光。那黄金杵极为沉重,他随便一出手就起金光,其膂力之强,手法之快,也就可想而知了。杨过双脚不动,腰身向后缩了尺许,那金刚杵恰好在他腰前掠过,那知达尔巴不等金杵的势头用足,手腕用劲,金杵的横挥之势斗然间变为直挺,竟向杨过腰间直送过去。这一下变招人人出乎意料外,杨过也是一惊,忙将铁剑在金杵上一压,身子借力飞了起来。

达尔巴金杵一击,不等他落地,加紧追击,杨过铁剑又是在金杵上一按,二度上跃,达尔巴大喝一声:「往那里逃?」金杵跟着过来。杨过身在半空,不便转折,眼见情势极为危急,当下行险侥幸,突然伸手抓住了杵头,一剑直削下去。如果他力气和对手相差无几,达尔巴非撤手放杵不可。只是达尔巴本力强他数倍,用力一夺,急向后退。杨过放开杵头,轻轻巧巧的落下地来。他接连三招被逼在半空,性命真是在呼吸之间,这时敌人的兵刃虽然没有夺到,但危局已然解除,旁观众人一齐舒了口气。

达尔巴见他轻功高强,变招灵活,说道:「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错,是谁教你的啊?」他说的藏语,杨过自然一字不懂,他以为这和尚是在骂自己,于是依着他的口音,也是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他天性聪明,这几个字发音既准,次序又是丝毫没有颠倒,在达尔巴听来,正是问他:「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错,是谁教你的啊?」于是答道:「我的师父是金轮法王。我又不是孩子,你该叫我大和尚。」杨过半点不肯吃亏,心想:「不管你如何恶毒的骂我,我只要全盘奉还,那口头上就不会输了。你用番话骂我猪狗畜生,我照式照样也骂你猪狗畜生。」是以用心听他说话,等他一说完,依样葫芦的用藏语说道:「我的师父是金轮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该叫我大和尚。」

达尔巴大奇,侧过头左看右瞧,心想你明明是小孩子,怎么会是大和尚?你师父怎么又会是金轮法王?于是又道:「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几代的?」杨过也说:「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几代的?」西藏喇嘛教中尚来有转世轮回之说,其时达赖与班禅的转世尚未起始,但人死之后投胎复生、不昧性灵的说法,却是喇嘛教中人人信奉的。恰好金轮法王少年时收过一个弟子,这弟子不到二十岁就死了,达尔巴和都霍都均未见过,只知道有这么一会事。此时达尔巴听了这番言语,以为杨过真是大师兄转世,又想他如不是神童带艺投胎,一个少年怎能有如此武功?再说他是中原少年,藏语又怎能说得这般纯熟?当下侧面向他凝视片刻,越看越像,突然抛下金刚杵,向杨过低头膜拜。

这一来杨过固然大奇,心想这和尚竟然骂不过我,向我低头服输,而旁观众人,尤其诧异之极,妙在大家不懂藏语,不知杨过跟他叽哩咕噜,咭嘻喀喀的对答半天,竟说了什么一番话将他折服。这中间金轮法王却明原委,心知达尔巴为人鲁直,上了杨过的当,于是大声说道:「达尔巴,他不是你大师兄转世,快起来跟他比武。」达尔巴一惊跃起,说:「师父,我看他一定是师兄,否则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般身手?」金轮法王道:「你大师兄的武功比你强得多,这孩子却不及你。」达尔巴只是摇头不信。金轮法王知道徒弟性子最直,一时也说不清楚,于是说道:「你若不信,和他比试一下就知道了。」

达尔巴对师父的话向来敬若神明,他既说杨过不是大师兄转世,那就多半不是大师兄了。但他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神奇的武功,却又难以不信,还是根据师兄之言,与他比武一场,试一试他的真功夫,瞧是谁胜谁败,那就立判真伪了。于是举手向杨过道:「好,我就跟你比试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凭胜败而定。」

杨过见他站起身来,咕噜咕噜的说了几句话,神情甚客气,以为他是说几句礼貌言语,于是一音不变的照说一遍,达尔巴听来,正是:「好,我就跟你比试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凭胜败而定。」于是道:「请你手下留情。」杨过也道:「请你手下留情。」

郭芙见二人用藏语说个不休,走到黄蓉身边道:「妈,他们说些什么?」黄蓉早已听出杨过郭靖只是依样葫芦,少年人闹着玩儿,但达尔巴何以竟会对他膜拜,却也参详不透,听得女儿相询,只是「嗯」了一声道:「杨家哥哥和他说笑呢。」一言未毕,达尔巴突然一杵向杨过打了过去,他以为事先说得清清楚楚,对方自有防备,杨过却见他神态恭谨,万不料他会突然出手,这一枚险险着了,急忙向后一跃避开。

他急退急趋,随即纵上连刺三剑,达尔巴心中存了怯意,生怕杨过追随师父日久,武学上有惊人造诣,以金刚杵紧守住门户,不敢丝毫怠忽,数招一过,杨过已瞧出他只守不攻,虽然不明他的用意,却乐得大展攻势,当下飘忽来去、东刺西击,这一路玉女剑法更见使得英风凛然,顾盼生姿。

堪堪拆了百馀招,金轮法王瞧得大不耐烦,喝道:「达尔巴,赶快反击,他不是你大师兄!」达尔巴的武功其实是在杨过之上,只是心中一怕,功夫去了五成,杨过却全力发挥出来。一个愈是打得得心应手,一个愈是畏缩退让。金轮法王大怒,厉声说道:「立时反攻!」这一句话声音奇猛,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达尔巴那敢违抗师命,一挺金刚杵,狂打急攻。

他这一番猛击,果然将杨过逼得不住闪避,招数中的破绽也渐渐露了出来。达尔巴见他剑招稍疏,一杵倒甩上去,杨过缩手不及,剑杵相交。本来比武之际,双方兵刃碰撞乃是常事,但金刚杵太过沉重,杨过的铁剑始终翻腾飞舞,不敢和他相碰,此时给他一撞,但觉一股大力激荡,震得虎口剧痛,拍的一声,铁剑断为两截,达尔巴叫道:「我胜啦!」垂杵退开。

杨过也用藏语叫道:「我胜啦!」半截铁剑向他迎面掷去。达尔巴一怔:「怎么他胜啦?难道他是一招诱着?」只见杨过空手猱身而上,不敢怠慢,急舞杵护身。杨过在古墓中随小龙女学练掌法,最后练到双掌挡得九九八十一支麻雀飞翔,不使一支雀儿漏出掌去。这路掌法乃是林朝英独得之秘,招数掌形从未下过终南山一步,此时使将出来,果然绵密无比,虽是空手,威力却比手中有剑时反为更强。达尔巴金刚杵使得呼呼风响,杨过却以极高的轻身功夫,在杵隙中进退来去,虽然危机时时间不容变,那金杵却始终伤不到他半点,他反而抓打撕劈,擒拿勾击,在小擒拿手中夹以「挡雀绵掌」,一味抢攻。

又斗一阵,达尔巴神力愈增,杨过却也是越奔越是轻捷,当年他在古墓寒玉床上数年苦练,那好处在此时才全部显现出来。小龙女坐在柱旁地下,脸露微笑,闲闲的瞧着两人相斗,眼见杨过久战不下,从怀中掏出一双白色的轻软手套,叫道:「过儿,接住了!」右手一扬,将手套掷了过去。

小龙女这双手套是用极细极韧的白金丝织成,虽然柔薄,却是任何宝刀利刃都伤它不得。郝大通一见手套扬在半中,脸上微微变色,须知当年重阳宫中交手,小龙女曾戴了这手套而震断郝大通的长剑,竟逼得他险险自杀,因之他一见手套,不由得触动心境。杨过左手一探,接住了手套,退后一步,迅速戴上,腰肢一摆,使出古墓派武功中最奇妙最花巧的「美女拳法」来。这套拳法每一招都是模拟一位古代美人的行动,若由男人使动,原是不甚雅观,但杨过研习时姿势已加修改,虽然招名如旧,飞掌踢腿之际,已变得婀娜腼腆而为飘逸潇酒。这么一来,旁观群雄更加摸不着头脑,但见他忽而狂奔急走,忽而端庄凝立,神态瞬息百变。

要知女人的姿态心神,本来变化既多且速,而有名的女人颦笑之际,愁喜之分,更是难测。杨过一招「红玉击鼓」,双臂交互而击,达尔巴举杵挡架,杨过变为「红拂夜奔」,出其不意叩关直入。达尔巴横杵而挡,杨过突使「绿珠堕楼」,扑地攻敌人下盘。达尔巴吃了一惊,心想:「此人的招法怎地如此变幻难测?」一跃而起,闪开他左掌的劈削。杨过双掌连拍数招,接着连绵不断的向敌人拍去,原来这是「文姬归汉」共有胡笳十八拍。

他每一招均有来历,但达尔巴是个藏僧,那里懂得这些中原典故?被他忽高忽低,或东或西的攻了个手忙脚乱。杨过手上戴了金丝手套,一有机会就抢上夺他金杵,逼得他吼叫连连,大是狼狈。群雄一齐大喜,齐声鸣采助威。

金轮法王眼见徒儿武功明明高于这少年,只是存了怯意,处处被对方抢攻,于是处处落于下风,当下厉声说道:「用无上大力杵法!」达尔巴应道:「是!」双手握住杵柄,挥舞起来。他单手舞杵,已是神力惊人,此时双手一齐用力,连腰力也同时使上,那呼呼风声更加响了一倍。这「无上大力杵法」招数甚是简单,只是横挥八招,直击八招,一共二八一十六招,但一十六招反复使用,横挥直击,只逼得杨过远远避开,别说正面交锋,连那杵风也是不敢碰上。

点苍渔隐折断铁桨之后,一直甚不服气,此时见到这「无上大力杵法」如此威猛,心想自己桨法之中,实无这般至刚至硬的招数,倒也不由得心中暗服。再斗一阵,厅上的红烛倒有七八枝被杵风带灭,杨过只仗着轻功东西纵跃,一味闪避,但求不给金杵击中带着,那里尚能还手?中原英雄一齐鸦雀无声,蒙古武士们却暴雷价叫起好来。

杨过见这套「美女拳法」难以取胜,而敌人迫得极紧,一路退缩,竟让到了厅角之中,要待变招,却半点腾不出手脚。这路「无上大力杵法」本来带着三分癫狂,达尔巴使发了性,早忘了眼前之人或者大师转世,见他缩在厅角内三面受迫,大喝一声「你死了!」一杵横挥,只听得轰隆一声猛响,烟雾弥漫,石土纷飞,那大厅墙壁已被他打破了一个大孔。杨过在危急中从他头顶一跃而过,虽在百忙之中,仍旧不忘了用藏语回敬一句:「你死了!」

他这一跃却是「九阴真经」中的武功,他自在古墓石室的顶上见到王重阳所遗的刻字之后,闲下来曾加修练,只是无人指点,不知练得对是不对,此时初临大敌,那敢使用?竟不料在危急中自然而然的使用出来,救了一命。

众人只道达尔巴这一招定要得手,郭靖不待他这杵挥足,已自抢出要袭他后心,猛见眼见红袍一晃,金轮法王一掌击来。郭靖一惊,但他来势奇速,急使一招「见龙在田」挡开,两人均是并世武中最杰出的人材,双掌相交,竟没半点声息,但各人身子均晃了两晃,郭靖退后三步,金轮法王却隐站原地不动。原来他本力远较郭靖为大,功力也深,只是掌法武技,却有不及,郭靖退后卸去敌人的猛力,以免受伤,金轮法王极为好胜,强接了这一招,忍着胸口隐隐作痛,竟然凝立。单以此招而论,郭靖是输了,但接战下去,胜负之数尚未可知。二人见杨过化解了此招,均感诧异,一个喜慰,一个惋惜,各自退回。

连郭靖与金轮法王这等高手,也道杨过定要遇险,以致一个出手相救,一个出手阻截,那知杨过竟有奇招,在贴身而过的空隙之中,逃了出来。达尔巴一击不中,更不回身,金杵向后猛挥,杨过见他招数来得快极,自然而然的掠地窜出。这一招犹似鱼儿游水一般,离地尺许,平平掠过,刚好在金杵之下数寸,那又是「九阴真经」中的武功。

黄蓉瞧得大奇,道:「靖哥哥,怎么过儿也会九阴真经?你教他的么?」她只道郭靖顾念故人之情,在送他上终南山的途中将真经授了于他。郭靖道:「没有啊,若是传他,我怎会瞒你?」黄蓉「嗯」了一声,她素知丈夫忠实,对旁人尚且说一是一,对自己更无虚言。但见杨过腾挪闪避,每遇危急,总是靠那真经的功夫护身。但他显然并未练通,不会以真经武功反击取胜,虽然保了性命,这一场比武看来终归要输了。黄蓉暗暗叹息:「过儿真是奇才,他若跟我一年半载,将打狗棒法和真经上的功夫学得全了,这藏僧那里还是对手?」正自烦恼,眼光一转,忽见丐帮叛徒彭长老穿着蒙古装束,混在蒙古武士群中,满脸喜色。她灵机一动,叫道:「过儿,移魂大法,移魂大法!」原来九阴真经中有一项功夫叫做「移魂大法」系以精神之力克敌制胜,其原理与今日之催眠术相似,掌年洞庭湖君山丐帮大会,黄蓉曾以此法克制彭长老的「慑心术」,因此上一见到他,斗然间想起。

杨过记起「移魂大法」的练法,但他不信单用心力凝望,即能克敌制胜,是以从未练过,他素服黄蓉之能,心想:「郭伯母既出此言,必有缘故,反正今日已然输定,我就试他一试。」于是拳脚上继续窜避招架,心中却是摒虑绝思、宁神归一,依着经中所载止观法门,由「制心止」而至「体真止」,绵绵密密,竟无半点杂念。这时他全凭本性招架,听声闪跃、遇风趋避,眼光呆呆的定着敌人。

拆了数招,达尔巴察觉他举动有异,向他望了一眼,同时金杵猛击过去。杨过用一招美女拳法中的「蛮腰纤纤」,胸肢一摆避开,他既运「移魂大法」,心体为一,拳脚使的是什么,脸上就有什么神态表情。达尔巴见他脸上忽然现出一股书卷之气,那里知他是在模仿唐代诗人白乐天之妾小蛮的舞姿,不禁一呆,金杵当头直击。杨过将头一偏避过,五根手指张开,伸手在自己头发上一梳,手指跟着抓了出去,脸上却是微微一笑,却是一招「丽华梳装」。那张丽华是李后主的宠姬,发长十尺,其光可鉴,李后主为她废弃政事而亡国,甚媚可知。杨过这么一笑,达尔巴已受感染,跟着也是一笑。只是杨过眉清目秀,添上笑容,更增其美,那达尔巴颧骨高着耸,面颊深陷,跟着杨过作态一笑,旁观众人无不毛骨悚然。

杨过见他呆住,一指戳出,却是一招「萍姬针神」。达尔巴侧身闪开,脸上跟着他做个细心缝衣的模样。黄蓉见杨过领会她的意思,居然能以「移魂大法」制住敌人,心中大为喜慰,低声对郭靖道:「过儿遭际非凡,当年你与他这般年纪之时,尚无如此功夫。」郭靖喜动色彩,点了点头。

要知「移魂大法」纯系精神之力的感应,若是对方心神凝定,此法往往无效,若他内力更高,则反激过来,施术者反受其制。两人比武,如施术者武功强于对方,则常规武功已能获胜,实无施用此法必要;倘若功力不及,却又不敢贸然使用,达尔巴被杨过说了一通藏语,心中将信将疑,以为他是大师转世,只因存了一层怯意,是以感应极快,杨过一举成功。

但见杨过将美女拳法施展出来,或步步生莲,或根据根据如柳,达尔巴依样模仿,只将众人看得又是惊骇,又是好笑。郭芙忍耐不住,早已笑得打跌,向母亲道:「妈,杨家哥哥这套功夫真妙,你怎么不教我?」黄蓉道:「你若会了移魂大法,定然闹得天翻地覆,最后自受其害为止。」拉着她手,郑重说道:「你别以为好玩,杨家哥哥正与他性命相搏,这可比动刀动剑更是危险呢!」郭芙伸了伸舌头,凝神望着杨过,心里总觉得好玩,见杨过笑达尔巴也笑,杨过怒达尔巴也怒,于是也跟着学样。那知这「移魂大法」厉害之极,她只学得两下,心头迷迷糊糊,一步步地走向厅心。

黄蓉见女儿如此,大吃一惊,急忙一把拉住。郭芙心神已全受杨过控制,用力一甩,想把母亲甩脱。幸好黄蓉武既高,又知此事凶险,片刻迟挨不得,反手一拿,扣住她的手腕,硬生生抛了回来,将她脸儿转过,使她瞧不到杨过。郭芙挣扎了几下,被母亲拿住脉门,动弹不得,脑中一昏,终于伏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此时达尔巴已全被杨过制住,见他使招「西子捧心」,登时跟着来一下「东施效颦」。杨过见时机已至,突使一招「曹令割鼻」,使掌在自己鼻子上拍的一掌,左掌击过,右掌又击,连绵不断。原来古时曹文叔之妻名令,夫死后自割其鼻,以示不嫁。杨过自击之时使力极轻,达尔巴那里知道,双掌拼命向自己脸上打去。他神力惊人,每一掌打出都打着百馀斤的劲力,打到十馀掌,终于支持不住,自己将自己打得昏晕倒地。群雄齐声欢呼,说道:「咱们胜了第二场!」「武林盟主该归咱们!」「蒙古人快快请出吧,别来中国现世啦!」两名蒙古武士在纷乱中抢出,将达尔巴抬了回去。

金轮法王见两个徒弟都输在这少年手里,而且并非武功上落败,输得不明不白,心中大是恼怒,但脸上不动声色,坐在椅上喝道:「少年,你的师父是谁?」他武功绝伦,博学多才,居然会说汉语,杨过右手向小龙女一伸,笑道:「我师父就是这一位,你快来拜见武林盟主吧!」

金轮法王见小龙女妩媚娇怯,似比杨过年纪更小,绝不信是他师父,心想:「中原汉人诡计多端,可不能骗得了我?」霍地站起,当啷啷一声急响,从怀中取出一个金轮。这金轮乃黄金铸成,中间藏着九个小球,随手一抖,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他指着小龙女道:「哼,你是天下武林盟主,只要你接得住我这金轮的十招,我就认你是武林盟主。」杨过笑道:「我已胜了两场,三赛两胜,你方言明在先,这时又胡赖些什么?」金轮法王低沉着嗓子道:「我是试试她功夫,瞧她当得起呢还是当不起。」

小龙女天真烂漫,不知金轮法王武功自成一家,确已练到了惊骇世俗的地步,她也不知「武林盟主」是什么东西,更没想到自己要当还是不当,听他说要试自己功夫,瞧瞧是否接得住他的金轮十招,当即站起身来,说道:「那我就试试。」

金轮法王道:「你若是接不住我十招,那便怎样?」小龙女道:「接不住就接不住,又怎样了?」她自小练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儿,对一切全是淡淡的漠不关心,此时虽对杨过爱念已深,但对别事仍然无动于中。中原群雄与蒙古武士均不知道这是她的本性,见她行若无事,全不把金轮法王瞧在眼内,还道她确是武功深不可测。更有人见杨过用「移魂大法」打败达尔巴,还道她会使妖法,是个妖女,一时纷纷议论起来。

金轮法王却也真怕她行使妖法,当下口中喃喃念咒,叽叽咕咕,咭哩咯噜,念的是密宗的「降妖伏魔咒」。杨过在旁边听得明白,只道这大和尚又用藏语骂他师父,用心硬记,一个字一个字全记得清清楚楚。金轮法王念完咒语,金轮一摆,当啷啷一阵响亮。喝道:「少年退开,我要动手了。」这两句话说的却是汉语。

杨过道:「慢来,慢来。」依着字音,一字一字的念了起来,恰好达尔巴此时悠悠醒转,见师父手持金轮,正要与人动手,却听杨过口诵密宗真言「降魔伏妖咒」,此是本门密法,决计不传外人,杨过若不是大师兄转世,怎能知道此咒?情急之下,一跃而出,跪在师父面前叫道:「师父,他真是大师兄转世,你收留他吧!」金轮法王怒道:「胡说,你上当了还不知道。」达尔巴道:「是的啊,这件事千真万确,决不能错。」法王见他纠缠不清,一把抓住他的背心,往厅里掷去。达尔巴一个一百多斤重的身躯,被他一抓一掷,轻飘飘的恍似无物。

众人适才见他力斗点苍渔隐与杨过,神力惊人,但法王这么一掷,功夫显然又强他十倍,眼见小龙女这般娇滴滴的模样,别说接他十招,就是给他用力吹一口气,只怕也吹倒了,不禁都为她担忧。

蒙古武士中有许多见过金轮法王显示神功,当真是艺压万夫、力胜九牛。小龙女虽是敌人,但见她稚嫩美貌,侧隐之心,心皆有之,想她纵有妖术,也必难敌法王玄功通神,不免暗暗盼他不要痛下辣手。

杨过念完咒语,低声道:「姑姑,小心这个和尚。」金轮法王听他念得一字不错,心中佩服,赞道:「少年,亏得你了。」

杨过道:「和尚,亏得你了。」法王眼睛一瞪,道:「亏得我什么?」杨过道:「亏得你有胆子和我师父动手,她是菩萨转世,有通天澈地之能、降龙伏虎之功,你还是小心为妙。」原来他极为狡猾,知道对方厉害,想说得他心中有了顾忌,出手不敢放尽,师父就易于抵挡。不料金轮法王是西藏百年难遇的英杰,文武全禾,那里会上他的当,叫道:「第一招来了,你亮兵刃吧!」

杨过除下金丝手套,替师父戴上,垂手退开。小龙女从怀中摸出一条雪白的绸带,迎风一抖,那绸带末端系着一个金色圆球,圆球中空有物,绸带抖动,圆球如铃子响了起来。众人见二人的兵刃都极怪异,心想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一个的兵刃极长,一个却是极短,一个极坚,一个却极柔,偏巧二般兵器又都会叮当作响。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3:1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七:气走法王


金轮法王所用的金轮,乃是中原武士从所未见的奇门武器,不论刀枪剑戟、矛锤鞭棍,碰到了这金轮全然无法施展,被他轮子一锁一拿,兵器非脱手不可,因此常人拿了武器与他相斗,只要一招过去,手中就是没了兵器。那法王的武功何等厉害,他空手而与旁人兵器相持,别人尚且要输,何况他有兵器而对方空手?他要小龙女接他十招,绝非口出大言,若不是他见杨过功夫了得,还决不会说到十招。要知他自出藏以来,没一位武师接得了金轮的三招。

小龙女绸带一扬,抢先进招,法王道:「这是什么东西?」左手去抓带子。他虽见那绸带夭矫灵动,定然变化极多,但他一抓之中暗藏上下左右中五个方位,不论绸带闪到那里,都是逃不脱他的掌握。那知绸带上的小圆球叮的一声响,反激起来,却来打他手背上的「中渚穴」。金轮法王变招奇速,手掌一翻,又来抓那小球。小龙女手腕微抖,这小球又翻过去自下而上的打他手背虎口处的「合谷穴」。金轮法王手掌再翻,这次却是伸出食中两指去夹那圆球。小龙女看得明白,绸带微微向前一送,那圆球伸出去点他臂弯里的「曲泽穴」。

这几下变招,当真只在反掌之间,金轮法王手掌翻了两次,小龙女手腕抖了三下,却已交换了五招。杨过看得明白,大声数道:「一二三四五……五招啦,遇剩五招。」其实金轮法王要小龙女接他十招,乃是要她抵挡金轮的十下攻势,此时杨过取巧,将双方交换的招数一并计算。法王明知他狡诈,但自己是一代宗师,那肯与他斤斤辩算招数多少?当下左臂微微一偏,使圆球点中臂上穴道,金轮直攻了过去。

小龙女只听得当啷啷一阵急响,眼前金光闪动,那金轮于是无影无踪般攻到面前尺许之处。这一下真是变生不测,别说抵挡,闪躲也已不及,危急中抖动手腕,那绸带直绕过来,圆球直打他脑后正中的「风池穴」,这是人身要害,任你武功再强,只要给打中了,终须性命难保。那是她无可奈何,才以两败俱伤的险招,拼他撤轮自保。果然金轮法王不愿与她拼命,低头避过,只这么一低头,手上轮子送出略缓。小龙女已乘机收回绸带,叮叮当当一阵响,圆球与轮子相碰,已将金轮的攻招解开。这只是一瞬间之事,但小龙女已是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经了一转,急忙展开轻功,向旁急退,脸上已惊得全无血色。

其实金轮法王只攻了一招,但杨过大声叫道:「六七八九十……好啦,我师父已接了你十招,更有什么话说?」

这几下子交手,金轮法王已知小龙女武功虽然高强,但万万不及自己,若是正正式式的比拼,十招之内定可将她打败,最讨厌杨过在旁搅局,胡言乱语,弄得自己心神不定,心想:「且不理这少年胡说,我加紧出招,先将这女孩打败了,再作道理。」于是袍袖带风,金轮晃动,又是一招极厉害的杀着劈了过去。杨过大叫:「不要脸,说了十招,又来偷袭,十一、十二、十三、十四……」他也不理会双方攻守招数多少,口中自管连珠价数将出来。

小龙女接过他一招之后,心中极是害怕,说什么也不敢再正面挡他第二招,当下足底展开古墓派的绝顶轻功,在厅上飞舞来去,手中绸带飘动,金球急转,幻成一片白雾,一道黄光。那金球发出叮叮的响声,忽急忽缓,忽轻忽响,竟尔响成一套乐曲。旁观群雄中自有知音之士,有人叫道:「这是唐明皇的雨淋铃曲。」审失辨律,果然丝毫不差,更有人摇头晃脑,居然按着铃声打起节拍来。

原来小龙女天性喜爱音乐,闲居古墓之时,依着祖师婆婆林朝英遗下的琴谱,按抚瑶琴,极得妙理。后来她练这绸带金球之际,听着球中发出的声音,叮叮当当,颇具音节,也是她少年心性,竟在武功之中把音乐配了上去。看官,天地间岁时之序,草木之长,以至人身之脉膊举动,其间无不含有一定节拍,那音乐乃是根据循天簸及人身自然节拍而组成,是故乐音则听之悦耳,嘈杂则闻之心烦。武功一与音乐配合,使出来更是柔和中节,得心应手。此时小龙女知道对方厉害,不敢与他正面相抗,自行舞动绸带,飘忽来去,游走闪避。

那古墓派的轻功乃是武林中的一绝,别派任何轻功均所不及。若果在平原旷野中施展,尚不易见其长处,此时屋中使用,却是飘逸无伦,变幻万方。要知小龙女一生在墓中练功,专在小范围内求变求快。金轮法王的武功虽远胜于她,但她一味腾挪奔跃,实在奈何不了,只听得铃声叮叮,组成一首乐曲,听了几下,不禁心念一动,竟要顺着她的乐音出手,急忙摆动金轮,发出一阵嘈耳声音,冲激金铃之声。霎时之间,大厅上两种声音互相撞激,忽高忽响,或高或低,竟在乐声中斗了起来。

小龙女的金铃清脆动人,听来心旷神怡,金轮中发出的啷当响亮,却是如打铁,如利钩,如杀猪,如击狗,说不出的古怪难听。一个愈是悠扬,一个愈是喧噪,两人竟是奏了个旗鼓相当。

郭靖与黄蓉在旁观战,都想起少年时在桃花岛上,曾听洪七公、欧阳锋、黄药师三人以乐声拼斗的情景,此时思及,已如隔世。眼前这两人武功虽妙,说到以乐声拼斗的功夫,只怕远不及洪黄欧阳。这时杨过口中滔滔不绝,早已数到「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千零七……」但小龙女不与敌人正面动手,金轮法王却算来十满千招。郭芙本在母亲怀中昏睡,被金轮的恶响吵醒,双手掩耳,抬起头来,甚是不快。

此时金轮法王也已极不耐烦,自觉以一代宗师身份,来来去去竟然斗不下一个少女,若是时刻再拖下去,纵然获胜,也已脸上无光,猛地里左臂横伸,金轮斜砸,一招自左下方攻了上去,一招自右上方攻了下来。二人游斗这许久,小龙女轻功的路子已被他摸准了五成,这两下杀招拦住了她进路退路,要教她让得前面,让不了后面。危急中小龙女捆带一扬,卷起一团白花,身子急向上跃。那法王金轮回转,已将绸带锁住。若是寻常兵刃,早已被他一夺脱手,偏生这绸带没半点坚劲,竟尔轻轻巧巧的从轮子中滑了出来。金轮法王喝道:「这是第二招,第三招来了!」踏上一步,金轮忽地脱手,向小龙女飞了过去。

这一下绝招确是出乎人人意料之外,耳听得轮子发出一阵难听的声响,急转着向小龙女砸到。小龙女大骇,伏低身子向后急窜,只听郎当当响亮,一团黄光从脸畔掠过,不容寸许,疾风只削得嫩脸生疼。众人惊呼声中,法王抢身长臂,手掌在轮缘一拨,那金轮就如活了一般,在空中一个转身,又向小龙女追击过来。小龙女知道这轮子转动时势道大得异乎寻常,那敢用绸带去卷?只得以绝顶轻功旁跃避开。金轮法王两击不中,叫道:「好轻功!」抢上去突伸左拳,当的一声在轮边一拳,同时数掌齐出,拦在小龙女身前,那金轮却呛啷啷的从她脑后飞来。

那金轮虽然飞得并不十分迅速,但带着一股呛啷啷的响声,来势异常猛恶。金轮法王在轮上击这一拳时,早已先行料到小龙女闪避的方位,因此那轮子犹似长了眼睛一般,在空中绕了半个圈子,向她身后急追。小龙女知道情势万分凶险,这一跃一避,已尽施生平所学,那知金轮法王双掌一横一直,竟自拦在前面。群雄耳中鸣响,目为之眩,无不惊心。

杨过见她遇险,情急关心,顺手掀起达尔巴遗在地下的金杵,尽力跃起,举杵向轮子捣了过去,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那金刚杵恰好套进了轮子中的空洞,只是那轮子力道太过猛恶,只震得他双手虎口迸裂,鲜血长流,连人带轮和着金杵,一齐摔在地下。

金轮法王明已得手,却又被杨过从中阻挠,不但敌人逃开,连自己纵横无敌的兵刃也被他硬生生打在地下,真是生平从所未遇的大挫折。他本来沉静睿智,心神独明,这时却大动无明,不等杨过起,呼的一掌,劈空向他击去。这一掌虽然隔了丈馀,但掌风笼罩上下左右,决计难以躲过。按理他是一派宗师,对方既是后辈,又已摔在地下末曾起身,这般打他一掌,与他尊宗身份及平素自负的性子,实在不大相称,但盛怒之下,也已顾不得这许多。

郭靖见他怒视杨过,抬肩缩臂,知他要猛下毒手,暗叫:「不好!」如抢步上前,纵然挡得一挡,小龙女仍然不免受伤,危急中不及细思,一招「飞龙在天」,全身跃在空中,向他头顶搏击下来。金轮法王掌力若是不收,虽能将杨过毙于掌底,但自己也要丧生于敌人这凌厉无伦的降龙十八掌之下,当下急收掌力,「嘿」的一声呼喝,双掌与郭靖手掌相交。

这是当代两位武学大师的二次交掌,郭靖人在半空,无从借力,顺着他掌势翻了半个斛斗,向后落了下来,金轮法王却稳站原地,身不晃,脚不移,居然行若无事。郝大通、孙不二、点苍渔隐等素知郭靖武功,见后无不骇异,心想此人的功夫实是深不可测。其实郭靖向后退让,自然而然消解敌人掌力,乃是武学的正途。金轮法王给杨过一捣乱,搅得脸上无光,硬要争回颜面,他实接郭靖掌力,却是大耗内功真气,虽然外表占了先着,内里却是吃亏。二人武功家数大异,均是并世豪杰,数招之内决难分别高下,金轮法王勉强在一招先占地步,胸口又不免隐隐生疼,好在对方只求救人,并不继续进招,于是他口唇紧闭,暗运内力,打通胸口接掌时所凝住的一股滞气。

杨过死里逃生,爬起身来,奔向小龙女身旁,小龙女也正过来探视。两人齐声问道:「你没事么?」两人同时点了点头,脸上同现笑容,双手互握,满心喜悦。杨过举起金刚杵,将那轮子顶在杵上,高声叫道:「蒙古众武士听着:你们大国师的兵刃已被我缴下,还说什么天下武林盟主?快快给我走吧。」蒙古武士尽皆不服,眼见金轮法王与小龙女比武已然胜了,对方出了一个杨过不足,又出一个郭靖,纷纷叫了起来:「你们以三敌一,羞也不羞?」「法王自行将金轮抛去,岂是你这小子所能夺下?」「一对一,好好比过,不许旁人插手助拳?」「对对,再打过。」众人喧哗叫嚷,但说的都是蒙古话,中原群雄一句也听不明白。

中原群雄中明白事理的,也都觉以武功而论,金轮法王实在小龙女之上,但武林盟主这个名号,说什么也不能让一个蒙古国师拿去,这不但中原武林丢尽了脸面,而且群集御敌之际,自先折了锐气。那些年少英雄见蒙古武士们喧哗叫嚷,也是大声喝骂,与他们对吵起来,双方各抽兵刃,势成群殴。

杨过高举金杵金轮,向金轮法王说道:「还不认输?你的兵刃都失了,还有什么脸面?世上可有兵刃给人收去的武林盟主么?」金轮法王正暗运内力,耳中对杨过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敢开口说话。杨过一见情状,已自猜到了三分,忙大声道:「各位英雄听着:我再问他三声,法王若是不答,那就是默认输了。」他怕时间一久,法王运气完毕,更不延搁,极迅速的问道:「你是不是轮了?武林盟主不是你的了?你默不作声是承认输了?」金轮法王正好消去滞气,胸口隐痛已除,待要答话,杨过见他嘴唇微动,急忙抢在头里,说道:「好,你既认输,我们也不来难为你,你们大夥儿好好的去吧。」当下高举金杵金轮,拿去交给了郭靖。他心中本想交与师父,但怕金轮法王发怒来夺,师父抵挡不住。

金轮法王气得脸皮紫胀,又忌惮郭靖武功了得,金轮既落入他的手中,自己空手去夺,未必成功,又见中原武士人多势众,若是双方大战,蒙古一方定要一败涂地。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先行退却,再图报复,于是大声说道:「中原蛮子诡计多端,倚多为胜,不是英雄好汉,大夥儿随我走吧。」他右手一挥,蒙古武士齐向厅外退出。他遥遥向郭靖施礼,说道:「郭大侠,黄帮主,今日领教高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郭靖存心厚道,一面躬身答礼,一面说道:「大师武功精深,在下佩服得很。贤师徒的兵刃就请取回。」说着要将金轮金杵递过。杨过大声道:「金轮法王,你想伸手接过,要不要脸?」郭靖刚喝得一声:「过儿,别胡说。」金轮法王早已袍袖飘动,转身向外,头也不回的大步出厅。杨过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喂,你的弟子霍都中了我暗器之毒,快拿解药来换我的解药吧。」金轮法王自恃玄功通神,深明医理,什么毒物都能治得,心中恨极杨过狡猾无礼,对他的话毫不理睬,迳自去了。

黄蓉见朱子柳合上眼沉沉睡去,心想此间聚集了不少使用喂毒暗器的名家,总有人能治得他身上之伤,见金轮法王不肯交换解药,却也不甚在意。此时陆家庄前前后后欢声雷动,大家都为杨过与小龙女力胜金轮法王喝采,二人身边围集了数百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有的说杨过打败霍都,乃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的说小龙女轻功超逸绝伦居然避开了金轮法王那轮子的飞行追击;但对杨过以「移魂大法」使达尔巴自击晕倒一节,十之八九都不明白。

当下陆家庄上重开筵席,再整杯盘。杨过一生受尽不明白委屈,遭到了无数折辱轻蔑,今日方得扬眉吐气,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无人不刮目相看,心中自是得意非凡。小龙女天真无邪,不明半点世事,她见杨过喜动色彩,心中也是极为高兴。黄蓉对她很是喜爱,拉着她手问长问短,要她坐在席间自己身畔。小龙女见杨过坐在郭靖与点苍渔隐之间,与她隔得老远,忙招手道:「过儿,过来坐在我旁边。」杨过却知男女有别,初见之际一时忘形,对她感情流露,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与她这般亲热,却是甚为不妥,听她这般叫唤,脸上不禁一红,微微一笑,却不过去。

小龙女又叫:「过儿,你干么不来?」杨过道:「我坐在这里好,郭伯伯跟我说话呢。」小龙女秀眉微蹙,说道:「我要你坐在我身边。」杨过见了她生气的神情,心中怦然一动,这轻嗔薄怒的模样,真教他为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愿。当日只因陆无双的嗔容与小龙女微有相似之处,他竟为她累却强敌、护行千里,此时真人到来,那里还能有半点违拗?当即站起身来,走到她座前。

黄蓉见了二人神情,心中微微有些犯疑,当即命人安排席位,又问杨过道:「过儿,你这身武功是跟谁学的?」杨过指着小龙女道:「她是我师父啊,郭伯母你怎么不信?」黄蓉素知他的狡诘,但见小龙女一派天真无邪,料定不会撒谎,于是转头问她:「妹妹,他的武功是你教的?」小龙女很是得意,说道:「是啊,你说我教得好不好?」黄蓉道:「好得很啊!妹妹,你的师父是谁?」小龙女道:「我的师父已经死了。」说着眼圈一红,心中颇感难过。她师父本来教得她不动七情六欲,但此时对杨过的爱念一起,胸中隐藏着的深情慢慢都泄露了出来。

黄蓉又问:「请问尊师高姓大名?」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师父就是师父。」黄蓉只道她不肯说,武林中人讳言师门真情,也是常事,其实小龙女的师父乃是林朝英的贴身丫鬟,只有一个使唤的小名,真姓是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各路武林大豪纷纷向郭靖、黄蓉、小龙女、杨过四人敬酒,互庆打败了金轮法王这个强敌。郭芙跟着父母,本来到处受人尊重,此时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失色,除了武氏兄弟照常在旁献献殷勤之外,竟无一人理她。郭芙心中气闷,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们不喝酒了,外边玩去。」武敦儒与武修文齐声答应,三人站起身来,正要出厅,忽听郭靖叫道:「芙儿,你到这儿来。」郭芙回头一看,只见父亲已移坐在母亲一席,笑吟吟的向她招手,于是走近身去,叫了声:「爹,妈!」倚在黄蓉身上。

郭靖向黄蓉笑道:「你起担心过儿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济,难及芙儿,现下总没话说了吧?他为中原英雄立了这等大功,别说并无什么过失,就真有何莽撞,做错了事,也是过不及功。」黄蓉点点头,笑道:「这一回总算是我走了眼,过人品武功都好,我也喜欢得紧呢。」郭靖听妻子答应了女儿的姻事,心中大喜,向小龙女道:「龙姑娘,令徒过世了的父亲,与在有八拜之交。杨郭两家累世交好,在下单生一女,相貌与武功都还过得去……」他性子直爽,心中想什么口里就说什么。黄蓉插嘴笑道:「啊哟,瞧你这般自夸自赞的劲儿,也不怕龙家妹子笑话。」

郭靖哈哈一笑,接口说道:「在下意欲将小女许配给贤徒,他父母都已过世,此事须得请龙姑娘作主。乘着今日群贤毕集,喜上加喜,咱们就请两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订了亲事如何?」要知古人婚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双方反而做不了主,因之当年郭靖之父郭啸天与杨过之祖父杨铁心,才有指腹为婚之事。

郭靖说了此言,笑嘻嘻的望着杨过与女儿,心料小龙女定会玉成美事。郭芙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将脸蛋儿藏在母亲怀里。小龙女脸色微变,还未答话,杨过已站起身来,向郭靖与黄蓉深深一揖,说道:「郭伯伯郭伯母养育之恩,见爱之情,小侄粉身难报。但小侄家世寒微,才德猥下,万万不敢匹配淑女。」

郭靖心想自己夫妇名满天下,女儿品貌武功,又是第一流的人才,现下亲自出口许配,他定然欢喜之极,当下哈哈一笑,说道:「过儿,你我不是外人,这是终身大事,不须害羞。」杨过又是一揖到地,说道:「郭伯伯,你若有何差遣,小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婚姻之命,却是不敢遵从。」郭靖见他脸色郑重,心中大是诧异,望着妻子,盼她说个明白。

黄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听明白就在席间开门见山的提了出来,枉自碰了一个钉子。她见杨过与小龙女相互间神情,居然大有缠绵眷恋之意,但他们明明自认师徒,难道两人行动乖悖,竟做出逆伦之事来?这一节却大是难信,心想杨过虽然未必是正人君子,却也不致如此胡作非为。要知宋人最重礼法,师徒间尊卑伦常,看得与君臣、父子一般,万万逆乱不得。黄蓉心中虽有疑惑,但此事太大,一时未敢相信,于是问杨过道:「过儿,龙姑娘真的是你师父?」杨过道:「是啊!」黄蓉又问:「你是叩过头、行过拜师的大礼了?」杨过道:「是啊。」他口中答覆黄蓉,眼光却望着小龙女,满脸是温柔体贴,深怜蜜爱,别说黄蓉聪明绝伦,就算换作别人,也瞧出了二人之间的关系绝不寻常。

郭靖却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说过是龙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派,那里还有什么假的?我跟他提女儿的亲事,怎么蓉儿又问他师承门派?嗯,他先入全真派,后来改投别师,虽然不好,此事也易化解。」

黄蓉见了杨过与小龙女的神色,暗暗心惊,向丈夫使个眼色,道:「芙儿年纪还小,婚事何必急急?今日群雄聚会,还是商议国家大计,儿女私事,暂且搁下吧。」郭靖一想不错,道:「正是,我倒险些儿以私废公了。龙姑娘,过儿与小女的婚事,咱们日后慢慢再谈。」小龙女摇了摇头道:「我要做过儿的妻子,他不会娶你女儿的。」

这两句话说得清脆明亮,大厅上倒有数百人都听见了。郭靖一惊,站了起来,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见她拉着杨过的手,神态亲密,却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他是你的徒……徒……儿,难道不是么?」

小龙女虽然久在地下古墓,不见日光,因之脸无血色,白皙逾恒,但此时心中欢悦,脸色娇艳,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从前教过他武功,可是他现在武功和我一般强了。他心里欢喜我,我也很欢喜他。从前……」说到这里,她声音低了下去,虽然天真无邪,但女儿家的羞涩,却是有生俱来,只听她缓缓说道:「从前……我只道他不欢喜我,不要我做他妻子,我……我心里难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爱我,我……我……」厅上数百人肃静无声,倾听她这番心事的吐露。根据常理而论,一个少女纵有满腔热爱,怎能如此当众宣泄?又怎能向郭靖这一个不相干之人倾诉?但她全然不明世事,什么礼节人情,压根儿一窍不通,觉得这番言语须得跟人说了,当即说了出来。

杨过听她真情流露,自是大为感动,但见旁人脸上都是又惊又诧、又是尴尬、又是不以为然的神色,知道小龙女太过无知,不该在此处说这一番话,当下牵着她手,柔声道:「姑姑,咱们去吧!」小龙女道:「好!」两人并肩向厅外走去。此时大厅上虽然群英聚会、俊彦毕至,但在小龙女眼中,她就只看见了杨过一人。

郭靖和黄蓉愕然相顾,他夫妇俩一生之中见过无数惊险奇事,但眼前这种事端却是万万料想不到,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小龙女和杨过正要走出大厅,黄蓉叫道:「龙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群望所属,观瞻所系,此事还须三思。」小龙女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我做不来什么盟主不盟主,姊姊你若是喜欢,就请你当吧。」黄蓉道:「不,你如要推让,该当让给前辈英雄洪老帮主。」这盟主是武林中最尊荣的名位,小龙女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答道:「随你的便吧,反正我是不懂。」拉着杨过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间衣袖带风,红烛晃动,座中跃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长剑,正是全真道士赵志敬。他横剑拦在厅口,突然说:「杨过,你欺师灭祖,已是不齿于人,今日再做这等禽兽之事,怎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赵志敬但有一口气在,断不容你。」杨过不愿与他在众人之前纠缠不清,低沉着声音道:「让开。」赵志敬大声道:「尹师弟,你过来,你倒说说,那天晚上咱们在终南山上,亲眼目睹这两人赤身露体,干什么来着?」尹志平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左手一举。众人见他小指与无名指齐根削断,虽不知其中深意,但见浑身发抖,脸色怪异,料想中间必然大有蹊跷。

小龙女那晚与杨过在花丛中练玉女心经,被赵尹二人无意撞见,杨过曾迫赵志敬立誓,不得向第五人说起,那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广众之间大肆诬衊,心中自是极为恼怒,喝道:「你立过誓,不能向第五人说的,难道你忘了么?」赵志敬哈哈一笑,大声道:「不错,我立誓不向第五人说,可是眼前有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自是又作别论。你们行得勾且之事,我口中自然说得。」

这件事也是阴差阳错,赵志敬见二人深夜土赤身同处花丛,那里想得到乃是正正经经的修习上乘武功?他狂怒之下,抖将出来,却也不是有意造谣。小龙女那晚为此气得口喷鲜血,险险送命,这时听他狡言强辩,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按,说道:「你还是别胡说的好。」此刻她玉女心经早已练成,这一掌按出去无影无纵,偏巧玉女心经又是全真派武功的克星,赵志敬伸手急格,却不知小龙女的手掌绕过了他手臂,已自按到他的胸口。

赵志敬初时一格未成,大吃了一惊,但敌人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触即逝,竟无半点知觉,当下也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干么?我又不……」一言未毕,突然双目直瞪,一交向前摔倒,原来已受了极重的暗伤。

孙不二与郝大通见师侄受伤,急忙抢出扶起,只见他血气上涌,胀得满脸通红,宛似醉酒。孙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当真是和我全真干上了。」拔出长剑,就要与小龙女动手。

郭靖急从席间跃出,拦在双方之间,劝道:「咱们自己人休得相争。」向杨过道:「过儿,双方都是你师尊。你劝大家回席,从缓分辨是非不迟。」小龙女在古墓中纯洁无邪,出得墓来,却到处撞见奸险背信之事心中极是厌烦,牵着杨过的手道:「过儿,咱们走吧,永不见这些人啦!」杨过随着她走了一步,孙不二长剑闪动,喝道:「打伤了人想走么?」郭靖见双方又要争竞,正色说道:「过儿,你可要立定脚跟,好好做人,别闹得身败名裂。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可知这个『过』字的用意么?」

杨过听了这话,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时的许多往事,想起了许多伤心折辱,又想:「怎么我这名字是郭伯伯取的?」


三八: 恩 仇 波 澜



郭靖对杨过爱之切,就不免求之荷,责之深,见他此日在群雄之前大大露脸,正自欣慰无已的当儿,却突然发觉他做了万万不该之事,心中一急,语声也就特别严厉,又道:「你过世的母亲定然曾跟你说,你单名一个『过』字,表字叫作什么?」杨过记得母亲确曾说起,只是他年纪轻轻,从来无人以表字称他,因之几乎自己也忘了,于是答道:「叫作『改之』。」郭靖厉声道:「不错,那是什么意思?」杨过道:「郭伯伯是叫我有过不惮改。」

郭靖语气稍稍和缓,说道:「过儿,人熟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是先圣先贤说的话。你对师父不敬,此乃大过,你好好的想一下吧。」杨过道:「若是我错了我自要改。可是他……」他手指赵志敬道:「他打我辱我,骗我恨我,我怎能认他为师?我和龙姑姑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她爱她,难道这就错了?」他侃侃而谈,确是说得理直气状。郭靖的聪明口才,均所不及,嘴上那里说得他过?但是总觉他的行为极是不对,只是一时之间说不明白。

黄蓉缓步上前,柔声道:「过儿,你郭伯伯是为你好,这个你可要明白。」杨过听到她温柔的言语,心中一动,也放低了声音道:「郭伯伯一直待我很好,我是知道的。」他眼圈一红,险些要流下泪来。黄蓉道:「他是好言好语的劝你,你千万别会错了意。」杨过道:「我就是不懂,不明白我犯了什么错。」黄蓉脸一沉道:「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跟我们闹鬼?」杨过心中大是不忿,心想:「你们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报,却又要我怎地?」咬紧了嘴唇却不答话。黄蓉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绕弯儿。龙姑姑既是你师父,那便是你尊长,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这种规矩,杨过并不如小龙女那么茫然无知,但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只因姑姑教过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为什么他与姑姑之间,一片无邪,却连郭伯伯也不肯相信?想到此处,心中气涌上来。他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刚激之人,此时他受了冤枉,更是甩出来什么也不理会,大声说道:「我又做了什么事碍着你们了?我又害了谁啦?龙姑姑教过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她做妻子。」

这番话当真是语惊四座,骇人听闻。当时宋人拘泥礼法,那里听见过这种淋漓酣畅的叛逆论调?郭靖一生最是敬重师父,只听得气向上冲,抢上一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去。

小龙女吃了一惊,伸手便格。郭靖武功远胜于她,此时盛怒之下,更是出尽全力,一带一挥,将小龙女抛出丈馀,落在厅口,接着手掌一探,抓住了杨过胸口「天突穴」,左掌高举,喝道:「小畜生,你怎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杨过给他一把抓住,全身劲力全失,心中却丝毫不惧,朗声说道:「姑姑全心全意的爱我,我对她也是这样。郭伯伯,你要杀便杀,我这个主意是永远不改的。」郭靖道:「我当你是我亲儿子一般,决不许你做错事却不悔改。」杨过昂然道:「我没有错。我没做坏事。我没害人!」这三句话说得斩金截铁,锵锵有声。厅上群雄听了,心中都是一凛,觉得他的话实在也有几分道理,若是他师徒俩一句话也不说,在什么世外桃源,或者穷乡荒岛之中结为夫妇,确是与人无损。只是这般公然无忌的胡作非为,却是有关世道人心,成了武林中的败类。

郭靖与杨过的想法全然不同,举起手掌,凄然道:「过儿,我心里好疼你,你明白么?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你做坏事,你明白么?」

杨过听郭靖如此说,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那是要一掌将自己击死了,他有时虽然狡计百出,但此时却又十分倔强,昂然说道:「我知道自己没错,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

郭靖左掌高举,这一掌若是击在杨过天灵盖上,他那里还有命在?群雄摒息无声,一齐望着他的手掌,瞧他是否落下。

郭靖的手掌在空际停留片时,又向杨过瞧了一眼,但见他咬紧口唇,双眉紧蹙,宛似他父亲杨康当年的模样。郭靖长叹一声,放松了他的领口,说道:「你好好的想想去吧。」转过身来,回到席上,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显是心灰意懒,到了极处。

小龙女招手道:「过儿,这些人横蛮得紧,你别理会,咱们走吧。」她丝毫不知适才杨过面临性命关头,生死之际间不容发。杨过心想「横蛮」二字的形容,确甚适当,大踏步走向厅口,与小龙女手携手的出去,到庄外牵了瘦马,迳自去了。群雄眼睁的望着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敬服,有的愤怒,有的同情,各人心情不一。

杨过与小龙女并肩而行,夜色已深,但二人目力均好,在黑夜行路就如在白画一般。此时二人久别重逢,远离尘嚣,刚才的恶战、口角、争辩,都已忘得乾乾净净,只觉此刻人生已臻极美之境,过去的生涯尽是白活,而未来的时光也大可不必再过。二人心息相通,不交一言,默默无言的走着,到了一株垂杨树下,二人不约而同的过去坐下,在树荫倚着树干,渐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那瘦马在远处咬着青草,偶而发出一声声低嘶。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二人相视一笑。杨过道:「姑姑,咱们那里去?」小龙女沉吟半晌道:「还是回古墓去吧。」她自下得山来,只觉软红十丈,虽然繁华,终不如在古墓中那么逍遥自在。杨过也知她生性过于天真纯洁,实不宜与众人交往,寻思:得与她在古墓中厮守一辈子,此生已无他求,从前心中记挂着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一个转,却又留恋起古墓中清净的生涯来。当下二人折而向北,路上悄悄谈论,缓缓而行。一个仍是叫他「过儿」,一个也仍是叫她「姑姑」,都觉二人间如此相处相呼,最是自然不过。

中午时分,两人说到了金轮法王师徒的武功,都说他功夫极是了得。小龙女忽道:「过儿,玉女心经中最后一章,咱们从来没练好过,你可记得么?」杨过道:「记是记得的,但咱俩拆来拆去,总是不成,想来总有此什么地方不对。」小龙女道:「本来我也想不透,但昨天见那道姑的宝剑抖了几下,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杨过回想孙不二昨日所使的剑招,登时领悟,叫道:「对啦,对啦,那是全真武功与玉女心经同时使用,怪不得咱们练得不对。」

原来当年古墓派的祖师林朝英对王重阳极是倾心,她独居古墓而创下玉女心经的武学,对王重阳仍是念念不忘,写到最后一章之时,幻想终有一日能与意中人并肩击敌,因之这一章的武术,是一个使玉女心经的功夫,一个使全真派的上乘功夫,相互应援,分进合击。林朝英当日柔肠百转,一番相思,尽数寄托在这一群武经之中。小龙女与杨过初练时相互情愫未生,无法知会得到祖师婆婆的这一番苦心,更不知一个使本门心法,另一个却要使全真武功,自是格格不入。当下两人一齐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桃花,一招一招的拆了起来。小龙女缓缓使动玉女剑法,杨过使的却是全真派的剑法。

但只拆了数招,仍是觉得难以融合无间。要知林朝英当年创制这套剑法,心中想像与王重阳并肩御敌,一招一式,尽是相互配合,此时杨过与小龙女用花枝对拆,却是将对方当成了敌人,使用之际,自是颇为凿柄,其实林朝英与王重阳都是当下天下一等一的武功,单是一人已无旁人能与之对敌,这套联手抗敌的功夫,实在并无用处,只是林朝英自肆想像、以寄柔情密意而已。她创此剑法时,武功已达颠峰,招式劲意,绵密无间,杨过与小龙女会不到其中之意,自难得心应手。

二人练了一会,总感不对,小龙女道:「或许咱们记错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练。」杨过正要答话,突听远处马蹄声响,一骑马飞驰而至。那马遍体赤毛,马上之人也是一身红衣,转眼之间,一人一骑如火云般掠过身边,正是黄蓉骑着小红马。

杨过不愿再与她一家人见面,多惹烦恼,于是与小龙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再行相遇。小龙女虽是师父,但除了武功之外,什么也不懂,杨过说改走小道,她自无异议。当晚二人在一家小客店中宿了,杨过睡在床上,小龙女仍是用一条绳子横挂室中,睡在绳上。二人心中都已决意要结为夫妇,但在古墓中数年都是如此安睡,此番重遇,仍是自然而然的睡下,根据法练功,只是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后更不分离,心中均感无限喜慰。

次日中午,二人来到一个大镇。那镇上人烟稠密,车来马往,极是热闹,杨过引着小龙女到一家酒楼用饭,刚走上楼梯,心中一怔,只见黄蓉与武氏兄弟坐在一张桌旁,正自吃饭。杨过心想既然遇到,那也不便退开,上前行礼,叫了声:「郭伯母。」只见黄蓉双眉深锁,脸带愁容,问道:「你见到我女儿没有?」杨过道:「没有啊。芙妹没跟你在一起么?」黄蓉尚未答话,楼梯声响,走上数人。当先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轮法王。杨过眼快,不再跟黄蓉说话,悄悄走到小龙女身旁,低声道:「背转了脸,别瞧他们。」但金轮法王的眼光何等锐利,一上楼梯,楼上各人均已尽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剌剌的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

杨过本已将头转过,突听黄蓉叫了声:「芙儿!」心中一惊,不禁回头,只见郭芙与金轮法王同坐一桌,眼睁睁的望着母亲,却是不敢过去。原来金轮法王败走之后,心中不忿,筹思反败为胜之策,同时霍都王子身中毒针,毒性发作,各种解药尽数无效,更须设法抢夺解药,是以未曾远去,就在陆家庄附近逗留。也是郭芙合当遭难,清晨骑了小红马出来驰骑,正好遇上这个大对头,给他一把揪下马来。那小红马极有灵性,飞奔回庄,悲嘶不已。郭靖等知道女儿遇险,无不大惊,当下分头查找。黄蓉虽然怀有身孕,但爱女心切,骑着小红马来回探察,此日在这镇上先与武氏兄弟相遇,又见到杨过师徒,岂知机缘巧合,金轮法王押着郭芙,却也到这酒楼上来。

黄蓉一见女儿,惊喜交集,然她智百出,虽见她落入大敌手中,叫了一声之后,不再说话,拿着一双筷子在桌上划来划去,筹思救女之策。正自琢磨,忽听金轮法王说道:「黄帮主,这一位是你的爱女吧?前日我见她倚在你的怀中,撒痴撒娇,有趣得紧啊。」黄蓉「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武修文却站起身来,喝道:「枉你为一派宗师,比武不胜,却来欺侮人家年轻姑娘。羞也不羞?」金轮法王对他的话只当没有听见,又道:「黄帮主,你先叫人把毒针的解药送来,然后咱们公公道道的比一场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谁属。」

黄蓉仍是哼一声,并不答话。武修文却站起来大声说道:「你先把郭姑娘放回,咱们立时送上解药,比武之议慢慢商量不迟。」黄蓉斜眼向杨过与小龙女望了一眼,心想:「解药是在这二人身上,修儿却贸然答应了对方,也不知人家给是不给。」金轮法王说:「喂毒暗器,天下难道就只你们一家?你们用毒针伤我徒儿?我也用毒针伤你女儿。你们给解药,我们也给她治。说到放人,可没那那容易。」黄蓉见女儿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受伤,但母女情深,不禁中心无主。常言道「关心则乱」,她虽机变无双,此时竟然一筹莫展。

眼见店伴将酒菜川流不息价送到金轮法王桌上,法王等纵情饮食,用西藏话大说大笑。郭芙呆呆坐着,只是凝望母亲,那里吃得下一箸?黄蓉心如刀割,岂知祸不单行,突然腹中又隐隐作起痛来。

金轮法王用完酒饭,站起身来,说道:「黄帮主,一齐跟咱们走吧。」黄蓉一愕,登时省悟,原来他不但擒住女不放,连自己竟也要带走,此时自己落了单,身只有武氏兄弟二人,自是非他敌手,想到此处,不禁脸色大变。金轮法王又道:「黄帮主,你不用害怕,你是中原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咱们自是以礼相待。只要武林盟主之位论定,立时恭送南归。」原来金轮法王一见黄蓉,已知遇到良机,只要将她擒获,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百倍,当真是一件天大的买卖送上了门来。

武氏兄弟见师娘受辱,明知不是对方敌手,却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长剑双双出鞘,护在师娘身前。黄蓉低声道:「快跳窗逃走,禀告师父求救。」武氏兄弟两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郭芙瞧了一眼,这才奔到窗口。黄蓉心中暗骂:「怎地如此迟疑?」果然这么迟得一迟,已自不及。金轮法王长臂前探,一手一个,抓住了二人背心,如老鹰提了起来。武氏兄弟回剑急刺,金轮法王也不闪避,只是双手微摆,武敦儒一剑刺向了武修文,而武修文一剑却刺向了武敦儒。两武大惊,危急中忙撤手抛剑,啷当两声,两柄长剑同时掉在地下,才算没伤了兄弟。金轮法王双臂一振,将二人抛出丈许,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爷走吧。」他转头向杨过与小龙女道:「你两个跟黄帮主若非一路,自管走吧,以后别来碍佛爷的事便是。」

他倒非对二人另眼相看,其实是他狡诈之处。他知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的武功均是极了得,虽然三个人都不及自己,但如联手相斗,那就极是棘了,即使己方得胜,也未必定可擒获黄蓉,因之有意分化,那是得其主体,舍其旁枝之意。他并不知黄蓉因怀孕而不便动手,只估量她打狗棒法极其神妙,是个劲敌。

小龙女对杨过道:「过儿,咱们走吧,这老和尚很厉害,犯不着跟他动手。」她满心只盼早日回到古墓,与杨过长相厮守,外界的恩仇斗杀,她本来就毫不关心,此时更想越是早早离开越好。杨过答应了,付了饭钱,站起身来,走到楼口,心想此去回到古墓,多半与黄蓉永世不再相见,不禁向她望了一眼。

这一回头,只见黄蓉玉容惨淡,一手按住小腹,显是在暗忍疼痛,杨过虽然行事任性,却是天生一股侠义的性儿。他想郭伯伯、郭伯母不许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们对我其实并无歹意,今日郭伯母有难,我如何能一走了之?只是敌人实在太强,自己与姑姑齐上,也决计不是藏僧的敌手,反正救不了郭伯母,又何必将自己与姑姑的性命无谓陪上?不如立即去禀报郭伯伯,让他率人追救便是。

杨过想到此处,向黄蓉打个眼色。黄蓉知他要去传讯求救,稍感宽心,极缓极缓的点了点头。杨过携着小龙女的手,举步下楼,突见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黄蓉身前,粗声说道:「快走,还耽搁什么?」说着伸手来拉她臂膀,竟当她是囚犯一般。

黄蓉当了十馀年丐帮的帮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虽然今日遭厄,岂能受此伧夫之辱?见他黑毛茸茸的一支大手伸了过来,衣袖一甩,把袖子盖上他手腕,随即乘势一拿一带,只听呼的一声,蒙古武士那肥大的身躯从酒楼窗口飞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死不活。黄蓉生性爱洁,不愿手掌与他手腕相触,是以先用袖子罩住,这才隔袖使劲摔他。

酒楼上众人初时听他们说得斯斯文文,均未在意,此时突见动手,登时一阵大乱。金轮法王冷笑道:「黄帮主果然好功夫。」学着蒙古武士的神气,大踏步走上,一模一样的伸手拉她。黄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虽是同样的出手,自己要同样的摔他却是万万不能,只得退了一步。

杨过已走下楼梯数级,猛地里见争端忽起,黄蓉眼下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还顾得什么生死安危,飞身过去拾起武敦儒掉下的长剑,一招「乌龙出穴」,急向金轮法王后心刺去,喝道:「黄帮主带病在身,你乘危相逼,羞也不羞?」金轮法王的武功果然高人一等,听到背后金刃破空之声,竟不回头,翻过手指就往他剑刃平面上一弹。当的一响,杨过只震得右臂发麻,剑尖直垂下去。他怕对方使后着追击,急忙飞身跃开。金轮法王回过身来,说道:「少年,快快走吧!你武功了得,将来成就远胜于我,此时却还不是我的对手,何苦强自出头,丧生于我金轮之下?」他这几句话软硬兼施,既把杨过摔了一下,却又深具威胁。杨过与小龙女击下他的金轮,使他已然到手的武林盟主又归落空,心中对二人自是恨得牙痒痒地,只是此刻权横轻重,以拿住黄蓉为第一要义,不愿多树敌人,只盼杨过与小龙女退出这场是非,日后再找这两个小辈的晦气不迟。要知他是一派宗主之尊,极工心计,非徒武功惊人而已。

这几句话说得不亢不卑,确又不是大言欺人,杨过究是少年心性,听他说自己将来造就还胜于他,心中自是喜乐,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气,要练到你这般的功夫很不容易,这位黄帮主自小养我大的,你还是别为难她吧。她今日若非有病,你的武功未必胜得过她,你如不信,待她将养好了后跟你比试一场如何?」他知道金轮法王自负功夫了得,被他这么一激,或许真的不再与黄蓉为难,岂知他本来担心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联手合力,这才对杨过客气,此刻听他说黄蓉负病,心想单凭你这两个少年男女,我金轮法王又有何惧?凝神向黄蓉脸上一望,果见她容色憔悴,病势竟自不轻,当下冷笑一声,抢到梯口,说道:「那你也留下吧!」

这时小龙女站在梯上,被金轮法王将她与杨过隔开,心中甚是不耐,说道:「和尚你走开,让他下来。」金轮法王双眉倒竖,「单掌开碑」,一招疾推下去,他的膂力本大,这一招居高临下,更是威猛无比。小龙女那敢硬接?她悬念杨过身在楼头,不向梯底跃下,双足一点,竟以绝顶轻功从敌人身边擦过,与杨过并肩而立。金轮法王当她从左侧掠过时,回肘反打,竟然一击不中,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轻捷。杨过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长剑,交在她手里,说道:「姑姑,这和尚无礼,咱们打他。」

呛啷一响,金轮法王从袍子底下取出一支轮子,这轮子与他以前所用的金轮一般大小,只色彩黑黝黝的,似是精铁所铸。原来他共有金银铜铁铅五支轮子,当真遇上大敌之时,可以五轮齐出,但他生平只用一支金轮,已自打败了无数劲敌,因此上得了金轮法王的名号,其余银铜铁铅四轮,从未用过。陆庄主比武时金轮被杨过用金刚杵捣下,这时将铁轮取出,向黄蓉横了一眼,说道:「黄帮主,你也一齐上么?」要知他虽见黄蓉脸有病容,终是忌惮她的武功了得,这句「黄帮主」一呼,着意点醒她是一帮之主,如与人同时出手,斗他一人,未免堕了帮主的身份。

杨过叫道:「黄帮主要回家啦,她没空跟你噜唆。」转头向黄蓉道:「郭伯母,你带了芙妹走吧。」他心中主意已定,自己与小龙女合力斗那金轮法王,打是打他不过的,但勉力抵挡一阵,设法逃走,多半办得到,好在此时并非比武赌胜,只要逃脱他的魔掌,不求胜他,当下长剑一挺,向他刺了过去。小龙女见他使的是玉女心经功夫,于是跟着挥剑旁击,当下长剑一挺,向他刺了过去。小龙女见他使的是玉女心经功夫,于是跟着挥剑旁击,她心中却无甚打算,既见杨过和这和尚动手,也就出手相助。

金轮法王舞动轮子,挡开两剑,他嫌酒楼上桌椅太多,施展不开手脚,一面舞轮,一面飞脚将桌椅踢开。杨过心想:「跟你以力硬拼,咱们定然要输,但若使计相缠,却能抵挡得片刻。」见他将桌椅踢开,却反把桌椅推转,挡在敌我之间。他与小龙女都是轻身功夫了得,东钻西窜,并不正式和他拼斗,有时拿起一把酒壶掷去,有时又拿一盘菜往他脸上投来,只闹得楼面上酒浆菜汁,淋漓满地。

如此一闹,黄蓉已乘机将郭芙拉了过来。达尔巴中了杨过的「移魂大法」之后,此时仍是时昏时醒,脑子未曾全然清楚,霍都王子中毒重伤,其余的蒙古武士本领低微,那里挡得住黄蓉?杨过大叫:「郭伯母,你们快走吧。」但黄蓉见金轮法王招数厉害无比,杨龙二人出尽全力,仍是难以招架,此刻胡闹歪打,尚可挡得一挡,若是给他找到破绽,猛下毒手,这两个少年男女那里还有性命?心想他舍命救我,我岂能只图自身,弃之而去?她站在楼头,悄立观战。武氏兄弟却连声催促:「师娘,咱们先走吧,你身子不适,须得保重。」黄蓉初时不理,听他们催得紧了,怒道:「为人不讲『侠义』二字,练武有何用处?活在世上又有何用处?这姓杨的强过你们百倍,哼,你兄弟俩好好想一想吧。」武氏兄弟一番好意,却给师母一顿抢白,脸上讪讪的觉得老大不是意思。郭芙从地下拾起一双断了的桌腿,叫道:「武家哥哥,咱们一齐上啊。」黄蓉一把拉住,说道:「凭你们这点功夫,上去送死么?」郭芙撅起了小嘴不信。她见杨过与小龙女出招并无特异奥妙之处,有时姿式虽妙,剑招却似笨拙,殊不知二人武功高出她甚多,此时正运本门玄功,以古墓派的玉女剑法,勉力与敌人周旋。

金轮法王每次追击,总是给地下倒翻的桌椅挡住去路,而杨龙二人转动灵活,飘荡来去,一味游斗。他心念一动,足下突然用劲,只听喀喇喇,喀喇喇声响不绝,一张张桌椅都在他足底碎裂断折。他手上舞铁轮攻拒转打,足底却使出「千斤地」功夫,两脚踏到何处,何处的桌椅就断成一截一段、一片一块,只一盏茶时分,楼面上堆成一层碎木残块,三人均在碎木层上相斗,再无桌椅阻手碍脚,挡住去路。

此时金轮法王大踏步来去,将轮子晃得当当啷啷直响,双臂大开大阖,以急招向二人猛攻。杨过与小龙女少了桌子的凭藉,只得以真功夫抵挡。金轮法王连进三招,杨过架得手臂隐隐作痛。金轮法王得理不让人,第四招当头猛砸下来,轮子未到,已是挟着一股疾风,声势极是惊人。杨过与小龙女双剑齐上,剑尖抵中铁轮,合双剑之力,这才挡过了这一招,但两柄剑均已被人压得弯了。

两人手腕一振,将铁轮弹开,杨过剑刺攻其上盘,小龙女横挥急削敌人左腿。金轮法王飞脚向小龙女腕上点去,轮子斜打,击向杨过颈中。杨过满以为敌人定要先避自己剑招,这才反击,那知他竟将自己的剑刺视若无物,难道他有极厉害的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当此危急情势之下,无法试他的刀枪不入本领是真是假,须得先救自身,,当下低头蹲腿,闪避铁轮。不料此时奇峰突起,金轮法王右手一松,那铁轮向杨过头顶直摔下来,他双手得空,同时向小龙女肩上抓去。这一手兵刃脱手的奇攻变着,竟同时以神妙难测之方位袭击二人。

就在这瞬息之间,二人同时遇到奇险,黄蓉啊的一声,要待抢上相救,只见杨过身身子贴地斜飞,尚未落地,长剑直刺金轮法王后心,这一招也是一举两得,既解自身危难,且以「围魏救赵」之计,使金轮法王不敢向小龙女进袭,此招叫作「雁行斜击」却是全真派的剑法。

金轮法王「咦」的一声,乘铁轮尚未落地,右脚脚背在铁轮上一抄,那轮子激飞起来,当啷啷声响,向杨过头上砸到。杨过在危急中使了一招全真派剑法,居然收到奇效,跟着又是一招全真派的「白虹经天」,平剑向轮子一打。本来轮沉剑轻,这一剑平击上去无甚用处,但他这一下打得恰到好处,合上了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道理,轮子猛地改变方向,反向金轮法王头上飞来。那铁轮是个死物,那里认得出谁是主人、谁是敌人?被杨过一击力道用力道用正,竟向法王反噬。郭芙在旁看得大喜,拍手大声喝采。

金轮法王所以胆敢兵刃脱手、飞轮击敌,乃是料到敌人无法抢夺轮子,若是有人用兵刃碰他飞轮,不论多么沉重的钢鞭力刀,均非脱手不可,那料到杨过竟有拨打轮子的功夫?盛怒之下,伸手抓住轮子,暗用转劲,又将轮子飞了过去。这时劲力加急,轮子竟然寂然无声,却是轮子转得太快,轮中小球不及相互碰撞。杨过第一次拨他轮子,乃是无意中用上了九阴真经的功夫,这时再度伸剑拍打,当的一下,长剑震得脱手,金轮法王一记「大摔碑手」,重重拍来。原来杨过的九阴真经功夫未曾练熟,这次力道用得不正。

小龙女见杨过遇险,细腰一摆,剑已递出,不但招数凌厉,而且风姿绰约,飘逸无比,却已使上了「玉女心经」中最后一章的武功。黄蓉母女看得心旷神怡,同声叫道:「好!」金轮法王跃起抓住轮子,架开剑锋,杨过也乘机接回长剑。适才这一下当真是死里逃生,但人当危急之际,心智特别灵敏,猛地里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剑法,难以抵挡。但我使全真剑法,她使玉女剑法,却均化险为夷。难道心经的最后一章,竟是如此行使不成?」当下大叫:「姑姑,咱们练来练去不对,现下可对了。你瞧:『浪迹天涯』」说着斜刺一剑。小龙女未及细想,依言使出玉女心经中所载的「浪迹天涯」,一剑直劈。一招是全真剑法的厉害剑招,一着是玉女剑法的险恶家数,双剑合璧,威力立时大得惊人。金轮法王不及防备,向后急退,嗤嗤两响,身上两剑齐中。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3:1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九: 玉 女 素 心


这两剑虽均刺中金轮法王身上,但他闪避得宜,剑锋从他两胁掠过,划破了他的衣服。看官,武学中原有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练成之后,普通刀剑是难以伤害。当年江南七怪在蒙古大漠夜斗铜尸铁尸,就因陈玄风梅超风夫妇身有横练功夫,以致张阿生惨遭毙命。但这功夫有无效用,也视对方武功深浅而定,若是敌人内力了得,别说使用刀剑,单是一指戳来,就能破得横练,叫他非死即伤。金轮法王的武功内外俱臻上乘,平常武师自是伤他不得,但杨过与小龙女的内功造诣均非泛泛,若是中了二人剑招,却也非同小可,因此双剑穿衣,竟把他吓了一身冷汗。金轮法王百忙中先行退避,只听杨过叫道:「花前月下!」一招自上而下搏击,模拟冰轮横空、清光倒泻的光景,小龙女单剑颤动,如鲜花之放,招展风中,来回挥削,只晃得金轮法王眼花撩乱,不知她剑招将从何处攻来,只得跃后再避。杨过又叫道:「清饮小酌!」剑锋一按,有如提壶斟酒,小龙女剑尖上翻,指向自己的樱唇,宛似举杯自饮一般。金轮法王见二人的剑招愈来愈怪,可是相互呼应配合,所有破绽全为旁边一人补去,每一点破绽却变成了厉害的杀着。他越斗心中越惊,暗想:「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辈出,似这等匪夷所思的剑法,我在西藏怎能梦想得到?唉!我井底之蛙,居然小觑了天下英雄了。」气势一馁,更呈败象。

其实他自小生有异秉、得天独厚,练成了一身惊天动地的内外功夫,中原英雄确是少有敌手。杨过与小龙女虽然机缘巧合,学到了许多上乘武功,但此时功力与他究竟相差太远,偏生在无意中体会了林朝英那套剑法的精奥,突然使将出来,竟杀得他手足无措。

这一套剑法的每一招,都是男女同使,每一招均隐藏着一件韵事,或「琴瑟相和」、或「松下对奕」、或「扫雪烹茶」、「池边调鹤」或,当真是说不尽的风流旖旎。林朝英情场失意,在古墓中郁郁而终。她文武全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到老来将毕生所学,尽数化在这套武功之中。她创制时其实也只是自舒怀抱,那知数十年中,竟有一对情侣以之克御强敌,却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杨过与小龙女初使时尚未尽会剑法中的奥妙,越使越是感到得心应手。使这剑法的男女二人如果不是情侣,则有许多精妙之处实在难以体会得到,相互间心灵不能沟通,则联剑之际是朋友则太过客气,是尊长小辈则不免照拂仰赖。如属夫妻同使,妙则妙矣,但其中脉脉含情,盈盈娇羞、若即若离、患得患失种种心情,却又差了一层。此时杨过与小龙女相互眷恋极深,然未结丝萝,内心隐隐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当真是亦喜亦忧、亦苦亦甜,这一番心情,与林朝英创制这一套「玉女素心剑」时,渐渐的心息相通。

黄蓉在旁观战,只见小龙女晕生双颊,腼腆羞涩,杨过时时偷眼相觑,心事重重,虽说是并战强敌,却竟流露出男欢女悦、情深爱切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心惊,同时受了二人的感染,竟回想到与郭靖初恋时的情景。酒楼上一片杀伐声中,竟然隐含着无数柔情蜜意。

杨过与小龙女越是心灵一致,金轮法王越是难以抵御,不由得暗暗懊悔适才将桌椅全部踏毁,否则有桌椅阻隔,敌人的攻势不如此凌厉,眼见再打下去非送命不可,当下一步步退向楼梯,又是一级级的退了下去。杨过与小龙女居高临下的逼攻,眼见就可将他逐走,黄蓉叫道:「除恶务尽,过儿,别放过了他。」

黄蓉瞧得出杨过与小龙女所以胜得金轮法王,全凭了一套奇妙的剑法,说来倒有八分侥幸,若是今日放过了他,此人武学高深,回去穷思精研,想出了破解这套剑法的解数,那可留下大患,日后再要除他,却是千难万难,因此盼望二人今日乘机除去。

杨过答应一声,猛下杀手,「小园艺菊」、「剪烛夜话」、「茜窗联句」、「竹帘临池」,一招招的使将出来,金轮法王几乎连招架都有不及,别说还手。杨过本拟遵照黄蓉嘱咐,乘机杀他,那知林朝英当年创制这「玉女素心剑法」之时,心中充满柔情,剑招虽然厉害,却无一招是致敌死命的绝招。要知她创此剑法,本为自娱抒怀,实无伤人毙敌之意,因之杨龙二人虽然逼得金轮法王手忙脚乱,狼狈万状,若要取他性命,却亦不易。

黄蓉在旁看得心中焦急。金轮法王不明剑法的来历,只道厉害杀着尚未使出,只要二人一用上,那真是老命休矣,危急中计上心来,足下用劲,每在楼梯上退一级,便将一级楼梯踏断。他一个魁梧的身体拦在梯心,杨龙二人无法抢前,待得三级楼梯一断,长剑已自递不到他身前。金轮法王将轮子一举,说道:「今日见识中原武功,佩服得紧,你这套剑法叫做什么名堂?」杨过笑道:「中原武功,以打狗棒法与剑驴剑术为先,这一套剑法,就是刺驴剑术了。」金轮法王一怔,道:「刺驴剑术?」杨过笑道:「是啊,刺秃驴的剑术。」金轮法王才知道他是绕弯儿相骂,心中大怒,喝道:「无礼小儿,终须叫你知道法王的手段。」铁轮呛啷啷一挥,大踏步而去。也是杨过生来口舌轻薄,今日胜得金轮法王,既然不能杀他,就须以礼相待,他却说了几句俏皮话儿,使法王一生记恨,日后惹出不少祸事来。

但见他身形飘飘,去得好快,晃了几晃,已在墙角边隐没。杨过料知难以追上,转过身来,却见达尔巴扶着霍都王子,脸色惨白,站在当地,说道:「大师兄,你杀我不杀?」杨过为人有些儿尖酸刻薄,性子却不残忍,见二人神情可怜,向黄蓉道:「郭伯母,放他们走了,好不好?」黄蓉点了点头。杨过见霍都神情萎顿,憔悴不堪,从怀里摸出一小瓶玉蜂蜜来,指指霍都,做过服药姿势,交给达尔巴。达尔巴大喜,与霍都叽哩咕噜说了一阵,霍都取出一包药粉,交给杨过,说道:「那位用笔的前辈,中了我毒钉,这是解药。」

达尔巴向杨过行了一礼,伸左臂抱起霍都。他神力惊人,抱着一个人宛如无物,轻飘飘跃下楼梯,与众蒙古武士一齐去了。杨过将解药交于黄蓉,躬身施礼,说道:「郭伯母,小侄就此别过,伯母和郭伯伯多所保重。」他是个至性之人,想到这番别后再不相见,心中甚是难过。黄蓉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我和姑姑归隐僻境,不再与人相见,免得累了郭伯伯的声名。」黄蓉心中一动:「他今日舍命救了我和芙儿,眼见他陷迷沉伦,大违伦常,我岂可不相救于他?」于是说道:「那也不忙在这一刻,今儿大夥儿累了,咱们找个客店,休息一宵,明日分手动身不迟。」杨过见她情意盈盈,不便违拗,也就答应了。

黄蓉取出银两,赔了酒楼的破损,到镇上借客店安息。当晚用过晚膳,黄蓉差郭芙去和武氏兄弟说话,却将小龙女叫进房来,说道:「妹子,我有一件物事送给你。」小龙女道:「你给我什么?」黄蓉将她拉到身前,取出梳子轻轻给她梳头,只见她乌丝垂肩,轻软光润,极是可爱。

黄蓉将小龙女的柔丝细心卷起,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枚束发金环,说道:「妹妹,我给你这个戴。」那金环打造得极是精巧,通体是一枝玫瑰花枝,花枝回绕,相连处铸成一朵含苞未放的蓓蕾。她父亲黄药师在桃花岛上搜罗天下奇珍异宝,她偏偏拣了这枚金环,其匠艺之巧,可以想见。小龙女一生不戴首饰,束发之具就只一枚荆钗而已,见黄蓉相赠这金环,心中并不喜欢,随口谢了。黄蓉给她戴在头上,一面跟她闲谈。

说了一阵子话,只觉她天真无邪,世事一窍不通,侧过头来看她,但见她容色娇美,清丽绝俗,若非与杨过有师徒之份,两人确是一对璧人,于是问道:「妹子,你心中很喜欢过儿,是不是?」小龙女盈盈一笑,答道:「是啊,你们为什么不许他跟我好?」黄蓉一怔,想起自己年幼之时,父亲不肯许配于郭靖,又记起江南七怪骂自己为「小妖女」,经过重重波折,才得与郭靖结成鸳侣,眼前杨过与小龙女真心相爱,何以自己却来出力阻挡?但他二人师徒名分既定,若有男女之私,太乖伦常,有何脸面以对天下英雄?当下叹了一口气道:「妹子,世上有很多事是你所不懂的。若是你与过儿结成夫妻,别人要一辈子瞧你不起。」小龙女微笑道:「别人瞧我不起,那打什么紧?」

黄蓉又是一怔,觉得她这句话与自己父亲倒大是气味相投,当真有我行我素、蔑视群贤之慨。她点了点头,心想古墓派传人代代都是女中豪杰,原不能拘以世俗之见,但想起丈夫对杨过爱护之深,关顾之切,不论他是否会做自己女婿,总盼他品德完美,于是说道:「过儿呢?别人也要一辈子瞧他不起。」小龙女道:「他和一辈子住在古墓中,快快活活,理会旁人干么?」黄蓉呆了一呆,道:「你们一辈子住在古墓中,永远不出来了?」小龙女很是开心,站起来在室中走来走去,道:「是啊,出来干么?外边的人都坏得很。」黄蓉道:「过儿从小往外边东飘西荡,一生关在一个坟墓之中,难道不气闷么?」小龙女笑道:「有我陪着他,怎么会气闷?」

黄蓉叹了一口气道:「初时两三年,自是不会气闷。但多过得几年,他就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他若是不能出来,那就会烦恼了。」小龙女本来极是开心,听了这几句话,一颗心登时沉了下来,道:「我问过儿去,我不跟你说了。」说着走出房去。黄蓉见她美丽的脸庞上突然掠过一层阴影,对适才的说话倒是颇为后悔,但转念一想,自己见得事多,自不同两个少年男女的一厢情愿,这一番忠言逆耳,却是含着一番苦心,心想:「不知过儿说些什么?」于是悄悄走到杨过窗下,想听听二人对答之言。

只听小龙女道:「过儿,你这辈子跟我在一起,会烦恼么?会生厌么?」杨过说道:「姑姑,你又问我干么?你知道我只有喜欢不尽。咱们两个一直到老了、头发也白了、牙齿落了,也仍是喜喜欢欢厮守不离。」这几句话说得情辞真挚,十分恳切,小龙女听着,心中感动,不由得痴了,过了半响,才道:「是啊,我也是这样。」她取出一根绳子,横挂在室中,说道:「睡吧!」杨过道:「郭伯母说,今晚你与她母女俩睡在一间房,我与武氏兄弟俩睡一间房。」小龙女道:「不,为什么要那两个男人来陪你?我要和你睡在一起。」说着举手一挥,将油灯灭了。

黄蓉在窗外听了她这番言语,心中大骇:「原来她师徒俩果然已做了勾且之事,那老道赵志敬的话并非虚假,这便如何是好?」

她想两个少年男女同床而睡,自己不便在外偷看偷听,正待要走,突见室内白光一闭,一个人凌空横卧,晃了几晃,随即不动了。黄蓉大奇,借着窗外月光细看时,原来小龙女睡在一根绳上。杨过却睡在炕上,二人虽然同室,却是相守以礼。黄蓉悄立庭中,只觉这二人大异常人,是是非非,实在难说。正待回房安寝,忽听脚步声响,郭芙与武氏兄弟从外边回来。黄蓉道:「敦儿修文,你哥儿俩另外去要一间房,不同杨家哥哥一房睡吧。」武氏兄弟答应了,郭芙却问:「妈,为什么?」

黄蓉道:「不关你事。」武修文笑道:「我却知道为什么。他二人师不师、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黄蓉板脸斥道:「修儿,你不乾不净的说什么?」武敦儒道:「师娘你也忒好,这种人理会他干么?我是决不和他说话的。」郭芙道:「今儿他二人救了咱们,那可是一件大恩。」武修文道:「哼,我倒宁可教金轮法王杀了,好过受这种畜生的恩惠。」黄蓉怫然不悦,道:「别多说了,快去睡吧。」

这一番话杨过与小龙女均听得明白。杨过自幼与武氏兄弟不和,当下一笑而已,并不在意。小龙女却在心中细细琢磨:「干么过儿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来想去难以明白,半夜里叫醒杨过,问道:「过儿,有一件事你须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过得几年,可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杨过一怔,半晌不答。小龙女又问:「你若是不能出来,可会烦恼?你虽爱我之心始终不变,在古墓中时日一久了,可会气闷?」这几句话杨过均觉好生难答,此刻想来,得与小龙女终身厮守,当真是快活胜过神仙,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中住了十年二十年纵然仍不厌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呢?顺口说一句决不气闷,原自容易,但他对小龙女一片至诚,并无半点虚假,沉吟片刻,道:「姑姑,若是咱们气闷了,厌烦了,那便一同出来便是。」

小龙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心想:「郭夫人的话倒并非骗我。将来他气闷了要出墓来,人人都瞧他不起,那他做人有何乐趣?他和我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轻贱于他,想来我是个不祥之人了。我喜欢他爱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但这样反而害得他不快活,那他还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终南山巅,他不肯答应娶我,想必为此了。」只听得杨过鼻息调匀,睡得正酣,于是轻轻跃下地来,走到坑边,细细瞧着他俊美的脸庞,中心栗六,不禁掉下泪来。

次晨杨过醒转,只觉肩头湿了一片,心中好生奇怪,见小龙女不在室中,坐起身来,却见桌面上用金针刻着细细的八个字道:「善自珍重,勿以为念。」杨过大吃一惊,一时呆在当地,不知所措,但见桌面上泪痕莹莹,兀自未乾,自己肩头所湿的一片,也是她泪水所沾了,想来她刻这八字之时,真是柔肠百转,实难以自己。

他神智昏乱,恍若焦雷轰顶,突然间推窗而出,大叫:「姑姑,姑姑。」店小二来侍候,杨过问他那白衣女客何时动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对。杨过心知此刻时机稍纵即逝,若是今日寻她不着,只怕日后难有相会之时,奔到马厩中牵出那匹瘦马,一跃而上。郭芙从房中出来,叫道:「杨家哥哥,你到那里去?」杨过听而不闻,纵马向北急驰,瞬息之刻,已奔出了数十里地。

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却那里有小龙女的人影?又奔一阵,只见金轮法王一行人骑在马上,奔驰向西,见他孤身一骑,均感诧愕。金轮法王提缰催马,向他奔来。

杨过身上连长剑也没一柄,斗逢大敌,自是十分危险,但他关怀小龙女的下落,此时心中所思念的,只是小龙女到了何处,自身安危全未想及,一见金轮法王拍马过来,反而勒转马头,迎了上去,问道:「你见到我师傅么?」金轮法王见他并不逃走,已自奇怪,听了他问这句话,更是一愕。随口答道:「没见啊,她没跟你在一起么?」

这二人都是绝顶的聪明,适才一问一答均出意外,顷刻之间,心中都已想到杨过一人落单,就非法王的敌手。二人眼光一对,胸中已自了然,杨过双腿一夹金轮法王已伸手来抓,但那瘦马神骏非凡,犹似疾风般一掠而过,法王催马急赶,他早已远在里许之外,万难追上。法王心念动处,勒马不追,寻思:「他师徒分散,我更有何惧?那黄帮主若是尚未远去,嘿嘿……」当即率领徒众,向来路驰回。

杨过一阵狂奔,数十里内访不到小龙女的半点踪迹,但觉得胸间热血上涌,昏昏沉沉,竟险些晕倒在马背之上,心里十分悲苦:「姑姑何以又舍我而去?我那里有得罪她啦?她离去之时流了不少眼泪,那自非恼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说在古墓之中日久会厌,她只道我不愿与她长相厮守。」想到此处,眼前登见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着她便是。」

适才纵马疾驰,不辨东西南北,当下认明方向,北归终南。一路上越想越觉所料不错,倒将伤怀悬想之情去了九分,在马背上唱起歌来。

过午后在路边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面条,出来之时忽忽未携银两,觑那店主人不防,一跃上马,急奔而逃,只听那店主人远远在后叫骂,那里奈何得了他?杨过暗自好笑,行到申牌时分,只见前面黑压压一片大树林,林中隐隐传出呼叱喝骂、兵刃撞击之声。杨过心中微惊,侧耳一听,却是金轮法王与郭芙的声音。

他心知不妙,跃下马背,把缰绳在辔头上一搁,隐身树后,以「踏步无声」的轻身功夫,寻声过去探察,走了数十丈,只见树林深处黄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在乱石堆中与金轮法王一行人拒敌。但见武氏兄弟脸上衣上都是血渍,黄蓉头发散乱,神情甚是狼狈,看来若非金轮法王存心要活口,只怕四人都已毙于他铁轮之下。他瞧了几眼,心想:「姑姑不在此间,我若上去相助,徒然送了性命。这便如何是好?」待要寻思一条妙计,忽见金轮法王一轮砸去,黄蓉无力硬架,突然在一堆乱石之后一缩。金轮法王在乱石外转来转去,竟然攻不到她的身前。杨过大奇,再看郭芙和武氏兄弟诸人,也是倚赖乱石闪避,危急中只要在石后一躲,达尔巴诸人就须远兜圈子,方能追及,那时郭芙等已喘息馀裕,又可从容对付了。杨过愈看愈是诧异,心想林中这几堆平平无奇的乱石,临战时居然有此妙用,实是不可思议,因此上黄蓉等虽危实安,只是无法走出乱石阵逃生而已。

金轮法王久敢不下,虽然打伤了武氏兄弟,但伤非救命,己方倒有一名蒙古武士被郭芙一剑刺死,心知黄蓉所堆的这许多乱石大有古怪,须得推究出其中奥妙,方能将其擒获。他自负才智过人,心想这几人已是瓮中之鳖,谅他们逃不脱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乱阵的布局,大踏步闯进阵去,手到擒来,方显本事。于是左手一挥,约退诸人,自己也退开丈馀,望着乱石阵暗自凝思。大凡行兵布阵,脱不了太极两仪之化,五行八卦之变,金轮法王精通奇门妙术,心想这乱石阵虽怪,总也依着五行生克的道理而布。

那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刚似瞧出了一点端倪,略加深究,却又全盘不对,左翼对了,右翼生变,想通了阵法的前锋,其后尾却又难以索解,不禁呆在当地,惊佩无已,须知金轮法王文武全才,实是当今出类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难题,务要凭一已之才智破解,方遂心愿。

杨过见他皱起眉头凝思,突然间眼光一亮,似乎明白了阵法的奥妙,只见他身形晃处,已然闯进阵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这一下变生不测,黄蓉一齐大惊,登时手足无措,若是出阵来救,非遭他毒手不可。原来郭芙见敌人呆立不动,一时大意,竟不遵母亲所示的方位站立,出了阵法的蔽障,金轮法王何等厉害,一见有隙可乘,立时出手擒获,当下伸指点了她胁下穴道,放在地上。他故意不点她的哑穴,让她哀声求救,激动黄蓉母爱,诱她出阵。郭芙只感周身麻痒难当,偏生动弹不得,忍不住低声呻吟。

黄蓉岂不知他的诡计,但母爱乃是天性,中心如沸,只是咬住嘴唇强忍。杨过在树后瞧得明白,眼见她竹棒一摆,就要奔出乱石堆抢救爱女,猛地里一跃而出,抓住郭芙后心,扑到了乱石堆中。金轮法王飞出铁轮,猛击他的后心,杨过人在半空,实难以闪避,用力将郭芙朝黄蓉一推,同时一个「千斤地」,身子直落,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乱石堆上,但听呛啷啷声音响亮,那铁轮自头顶疾飞而过。黄蓉抱住爱女,悲喜交集,见杨过从乱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肿,忙伸竹棒,指引他进入石阵。金轮法王见一击不中,又是杨过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说道:「好,你乖乖的自投罗网,却省得日后找你了。」

杨过这一下舍命救人,实是激于义愤,但进了石阵之后,想起这一出手,瞧来自己性命也得饶上,此生再难见小龙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黄蓉叹了一口气道:「过儿,你何必多此一举?」杨过苦笑一下,道:「郭伯母,我傻里傻气,心头热血一涌,那就管不住自己。」黄蓉道:「好孩子,你心肠好,跟你爹……」说了一半,突然住口。杨过颤声道:「郭伯母,我爹爹是个坏人,是不是?」黄蓉垂头道:「你要知道这个干么?」突然叫道:「小心,到这里来!」拉着他跨过两堆乱石,避开了金轮法王一下偷袭。

杨过对那乱石堆前前后后望了一阵,好生佩服,说道:「郭伯母,如你这般听明才智,并世再无第二个了。」黄蓉替女儿解开穴道,正自给她按摩,微笑着尚未回答,郭芙插口道:「你知道什么?我妈妈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是厉害呢。」杨过在桃花岛上亲见黄药师的种种手泽,只是当时年幼,未能领略这中间的妙处,此刻经郭芙一提,连连点头,不由得悠然神往,叹道:「几时得能拜见他老人家一面,也不枉了这一生。」

蓦地里金轮法王闯过两堆乱石,又攻了过来,杨过手中并无兵刃,忙拾起黄蓉抛在地下的竹棒,抢出去阻挡,呼呼两棒,使的竟是打狗棒法。法王见他棒法精妙,凝神接战,拆了数招,突然间两人同时在乱石上一绊,均是险险倾跌。法王只怕中了暗算,一跃出阵。黄蓉接引杨过进来,赋值武氏兄弟与女儿搬动石块,变乱阵法,问杨过道:「你这打狗棒法到底是自何处学来?」杨过于是把华山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比武、传授棒法等情一一说了,但他怕惊动黄蓉心神,洪七公逝世的经过却隐瞒不言。黄蓉叹道:「你遇合之奇,确是罕有。」忽地心念一动,道:「过儿,你很聪明,且想个法儿,脱却今日之难。」

杨过瞧了黄蓉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计策,当下故作不知,道:「若是你身子安健,和我双战法王,自能获胜,又或能邀得我师父来,那也好了。」黄蓉道:「我身子一时之间怎能痊可?你姑姑也不知去向,我另有一个计较在此,却须用到这几堆乱石,这石阵是我爹爹所授,其中变幻百端,刻下所用的还不到二成。」杨过听了,吃了一惊,想起黄药师学究天人,大是赞叹。黄蓉道:「我师父授你打狗棒法,仅是招式,而你在树上听到我说的,只是口诀大意。现下我将棒法中的精微变化,一齐传你。」杨过大喜,但以退为进,说道:「这个只怕使不得,打狗棒法除了丐帮帮主,历来不传外人。」黄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你又使什么狡狯?这棒法我师父传了你三成,你自个儿偷听了二成,今日我再传你二成。馀下三成,就得凭你一已才智去体会领悟,旁人可传授不来。一来并非有人全套传你,二来今日事急,只好从权。」

杨过跪倒在地,拜了几拜,笑道:「郭伯母,我小时你答应传我功夫,到今日,才真正是我的好伯母了。」黄蓉微微一笑道:「你心中一直记恨,是不是?」杨过笑道:「我那那敢?」于是黄蓉轻声俏语,将棒法的奥妙之处,一一说给他知晓。

金轮法王在乱石外望见杨过向黄蓉磕头,二人有说有笑,啷啷哝哝,不知捣什么鬼了,虽来有恃无恐,竟是全不将自己放在眼内。虽是心中有素,但他素来稳重,定要参透其中机关,再定对策,也幸好他缓下了攻势,黄蓉与杨过不必应敌,不到半个时辰,已将窍要说完。

杨过的聪明悟性,胜过鲁有脚百倍,真所谓闻一知十,举一反三,兼之他对这套棒法早已化过敨多心血推详,当时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今日黄蓉略加点拨,立行豁然贯通。金轮法王遥遥望见郭靖黄蓉脸色严正安详,口唇微动,杨过却是搔耳摸头,喜不自胜,实不知二人葫芦中卖什么药,但此事于已不利,乃可断定。

杨过听完要诀,问了十馀处艰深之点,黄蓉一一解说,说道:「行啦,你问得出这些疑难,足证你领悟已多,第二步咱们就要把法王诱进阵来擒获。」杨过一惊,道:「将他擒住?」黄蓉道:「那又有何难?此刻你我联手,智胜于彼,力亦过之。现下我要解说这乱石阵的奥妙,你一时定然难以领会,好在你记心甚好,只须将三十六种变化死记即可。」于是一种一种的说了下去青龙怎样成为白虎,玄武又怎生化为朱雀。原来这乱石阵乃是从诸葛武候的八卦阵图中变化出来,当年诸葛亮在江边用石块布成阵法,东吴大将陆逊入阵难以得脱,此刻黄蓉所布的就是师法诸葛武侯的遗意,只是事起仓卒,未及布全,大敌奄至,那阵法不过稍具规模而已。但纵然如此,也已吓得金轮法王心神不定,眼睁睁望着面前五人,却是不敢动手。

这三十六种阵图变化,实是繁复奥妙,饶是杨过聪明过人,片刻间却也记着不全。黄蓉反复说了两遍,他记得明白的只二十馀种。眼见天色将暮,金轮法王跃跃欲试。黄蓉道:「就只这二十几变,已足困死他有馀。我出去引他入阵,我变动阵法,将他困住。」杨过大嘉,说道:「郭伯母,他日我若再到桃花岛上,你肯不肯将这般学问尽数教我?」黄蓉抿嘴一笑,凉风拂鬓,夕阳下风致嫣然,说道:「你若肯来,我如何不肯教?你舍命救过我和芙儿两次,难道我还和从前一般待你么?」

杨过听了,胸中暖烘烘的极是舒畅,此时黄蓉不论教他干什么,他当真是万死无悔了,当下提起打狗棒,转出石阵,叫道:「法王,你有胆子就跟我战三百合!」


四0:  青 衣 女 郎


金轮法王正自担心他们在石阵中捣鬼,暗算自己,见他出阵挑战,正是求之不得,呛啷啷铁轮响动,斜劈过去。他怕杨过相斗不胜,又逃回阵中,是以攻了两招之后,迳自抄他后路,要逼得他远离石阵。岂知杨过新学会打狗棒法,将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字诀使将出来,果然是变化精奥,出神入化,法王大意抢攻,略见疏神,竟被他在大腿上戳了一下,虽然仗着武艺精湛,危急中闭住穴道,未曾受伤,却也是疼痛良久。

吃了这一下苦头,再也不敢怠忽,抡起铁轮,凝神拒战,眼前对手虽只是个十馀岁的少年,他却如接大敌,攻时敬,守时严,竟当杨过是一派宗主那么看待。这一来,杨过立感不支,打狗棒法虽妙,即学即用,究是难以尽通,当下使个封字诀,挡住铁轮的攻势,移动脚步,东突西冲。金轮法王跟着他竹棒攻守变招,眼见他向外冲击,心想来得正好,不住倒退,要引他远离石阵。那知退了十几步,突然脚下在一块巨石上一绊,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被诱进石阵,要知杨过依着黄蓉所授,脚下踏正奇门方位,连冲三下,方向已变,越向前突越是退入石阵。金轮法王激战中不察,待得惊觉,已在石阵深处。

他心知不妙,只听黄蓉连声呼叫:「朱雀移青龙,巽位改离位,乙木变癸水。」武氏兄弟与郭芙搬动巨石,将他牢牢困住。金轮法王大惊失色,停轮待要察看周遭情势,杨过的竹棒却缠了上来,这打狗棒法与他正面相敌虽尚不足,扰乱心神却是有馀。法王脚下连绊几下,站立不稳,知道这石阵极是厉害,只要陷溺一久,越转越乱。危急中他大喝一声,施展轻功,跃上乱石,本来上了石堆,即可不受阵法之困,但那石阵奇特之处正在迷乱方位。你一路向东疾走,以为定可出阵,岂知奔东至西,赴南抵北,最后要在一个小地域内乱兜圈子,精力耗尽,只好束手待毙。但见杨过一棒打向脚背,只得跃下平地,横轮反击。

又拆十馀招,眼见暮色苍茫,四下里乱石嶙峋,石阵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气,饶是他有通天本领,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惊,突然间把心一横,运力双腿,左足一抄,一块二十馀斤的大石被他抄起,飞向半空,跟着右腿又起,又是一块大石高飞。他身形闪动,双腿连踢,那乱石阵霎时破了。黄蓉等五人一齐大惊,连连闪避空中落下来的飞石。此时金轮法王若要出阵,已是易如反掌,但他反守为攻,左掌探出,竟来擒拿黄蓉。杨过棒尖向他后心点到,法王铁轮斜挥架开竹棒,左掌却已搭到黄蓉的肩头。她若是向后闪跃,原可避过,但耳听风声劲急,半空中一块大石,正向背后猛砸下来,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钩法王左腕。法王叫声:「好!」任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势外甩之际,突运神力,向怀里疾拉。

若在平日,黄蓉自可运功御脱,但此刻却运不得劲,叫声「啊哟」,已自跌倒。杨过大惊,当下顾不得生死安危,和身向前一扑,抱住法王双腿,两人一齐摔倒。金轮法王武功究属高出他甚多,人未着地,右掌一招「大摔碑手」,击中杨过右胸。杨过登时如一捆稻草般飞了出去。也就在此时,被法王用足挑起的最后一块巨石猛地落下,砰的一响,撞在法王背心。这一撞实有数百斤的巨石,法王内功再强,却也经受不起,虽然运功将大石弹开,但晃了几晃,终于向前俯跌。

顷刻之间石落阵破,黄蓉、杨过、法王三人同时受伤倒地。

石阵外达尔巴和众蒙古武士,石阵内郭芙与武氏兄弟一齐大惊,飞身来救。那达尔巴神力惊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数名高手,郭芙与二武如何能敌?突见金轮法王摇摇晃晃站起来,铁轮一摆,呛啷啷动人心魄,脸色惨白,仰天大笑,笑声中却充满着阴森森的寒意,众人听了,不禁相顾骇然,呆了一呆。

金轮法王嘶哑着嗓子说道:「我生平与人对敌,从未受过半点微伤,今日居然自己伤了自己。」伸出大手,就往黄蓉背上抓去。杨过虽然被他一掌震伤胸臆,但见黄蓉危急,爬在地上,仍是一棒挥出,将他一拿格开,但就是这么一用力,禁不住喷出一口鲜血。黄蓉惨然道:「过儿,咱们认栽啦,不用再拼,你自己保重。」郭芙手提长剑,护在母亲身前。杨过低声道:「芙妹你快逃走吧,跟你爹爹报信要紧。」郭芙心中昏乱,明知自己武艺低微,可怎舍得母亲而去?金轮法王铁轮微摆,撞正她手中长剑。只听啷的一声,白光闪动,长剑倏地飞起,落向林中。

金轮法王正要推开郭芙去拿黄蓉,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且慢!」一个青人影从林中跃出,伸手接住长剑,三个起伏,已奔到乱石堆中。金轮法王见此人面目可怖已极,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面貌,不禁一怔,喝问道:「是谁?」那女子却不答话,俯身将一块巨石一推,挡在他与黄蓉之间,说道:「你便是西藏大名鼎鼎的金轮法王么?」她相貌虽丑,声音却是甚为娇媚。法王道:「不错,尊驾是谁?」那女子道:「我是无名幼女,你自识不得我。」说着又将另一块巨石移动了三尺。

此时日落西山,树林中一片朦胧,法王心念忽动,喝道:「你干什么?」待要阻止她再移石块,那女子叫道:「角木蛟变亢金龙!」郭芙与二武都是一怔,心想:「她怎么也知石阵的变化?」但听她喝令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气,立时遵根据搬动石块。四五块巨石一移,散乱的阵法又生变化。金轮法王又惊又怒,大喝道:「你这小女孩也敢来捣乱!」只听她又叫道:「心月狐转房日兔」「毕月乌奎木狼」「女土蝠进室火猪」,原来她口中所叫,都是二十八宿的方位,比之五行生克,却又繁复得多,若非精通天文中斗转星移之变,一时之间那能明白?郭芙与二武听她叫得头头是道,与黄蓉主持阵法时一般无二,心下大喜,奋力移动石块,眼见又要将金轮法王困住。

法王背上受了石块撞击,强内联功护伤,虽然一时不致发作,其实吃亏甚大,万万无力再起脚挑动石块,他究是一派宗主,临危不乱,知道只要再迟得片刻,陷身石阵,非但擒拿黄蓉不得,自己反而要被敌人擒去,虽然眼见黄蓉伏在地下动弹不得,只要踏上几步就可手到擒来,却也是自谋脱身要紧,当下铁轮虚晃,向武修文脑门击去。

他受伤之后,手臂全然酸软无力,武修文若是拔剑招架,反可将他铁轮击落脱手,但他威风凛凛,虽是虚招,瞧来仍是猛不可当,武修文那敢硬接,将石块往地下一抛,缩身入阵。金轮法王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错过了这个良机,只怕日后再难相逢。难道老天当真护知大宋,教我大事不成?中原武林中英才辈出,单是这几个青年男女,已是资兼文武,未易轻敌,我蒙藏豪杰之士,可是相形见绌了。」抚胸长叹,转头便走,走出十馀步,突然间呛啷一响,铁轮落地,身子晃了几晃。达尔巴大惊,大叫:「师父!」抢上去扶住,忙问:「师父,你怎么啦?」

金轮法王皱眉不语,伸手扶着他的肩头,低声道:「可惜,可惜,咱们走吧!」一名蒙古武士拉过法王坐骑,他重伤之后几乎无力上马,达尔巴左掌在师父腰间一托,将他送上马背,一行人向东而去。

青衫少女救了众人,缓步走出乱石堆时经过杨过身旁,顿了一顿,心中难决要不要俯身看他,沉吟半晌,终于弯腰察看他的脸色,瞧他中了金轮法王这一掌后,是否伤势沉重。此时夜色已深,相距只尺许也已瞧不清楚,她一直凑到杨过脸边,但见他双目睁大,迷茫失神,面颊潮红,呼吸急促,显是伤得不轻。杨过昏迷之中,只见一对目光柔和的眼睛,到自己脸前,就和小龙女平时瞧着自己的眼色那样,又是温柔,又是怜惜,忍不住张臂抱住弓她身子,叫道:「姑姑,过儿受了伤,你别走开了不理我。」

青衫少女没料到他竟会抱住自己,又羞又急,微微一挣,杨过手臂用力,触痛了胸口伤处,不禁「啊唷」一声。那少女不敢强挣,低声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开我。」杨过目不转睛的望着她的一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别撇下我,我……我……我是你的过儿啊。」那少女心中一软,柔声道:「我不是你姑姑。」这时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张可怖的丑脸全在黑暗中隐没,只有一对眸子炯炯生光。杨过拉着她手,只是哀求:「是的,是的。」那少女给一个青年男子抱住身子握着手,羞得全身发烧,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间杨过神志清明,发觉眼前之人并非小龙女,斗遭失望,迷糊片刻,竟然昏了过去。那少女大惊,但见郭芙与二武均围着黄蓉慰问服侍,无人来理杨过,心想他受伤极重,若非服用师父秘制的九花玉露丸,只怕有性命之忧,眼下事急从权,也顾不得男女之嫌,扶着他后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阵。要知郭芙倒也并非冷酷无情,只是母亲被法王运力一震受了内伤,跌在地下爬不起来,母女情深,自是想不到杨过,而二武更加不会来理他了。

那少女扶着杨过走出林外,那匹瘦马甚有灵性,认得主人,奔近身来。那少女将杨过托上马背,顾住处女身份,不肯与他同乘,牵住马缰在地下步行。

杨过一阵清醒,一阵迷糊,有时觉得身边的女子是小龙女,大喜而呼,有时却又发觉不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口腔中一阵清馨,透入胸间伤处,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缓缓睁开眼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自己已睡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薄被,要待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剧痛,竟是动弹不得。只见窗边一个青衫少女左手按纸,右手提笔,正自临池习书。她背面向榻,瞧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背面苗条,细腰一搦,甚是娇美。他所处之地方乃是一间茅草的斗室,但陈设却甚是精雅。东壁挂着一幅簪花仕图,还有几条屏条山水,西壁却是一幅法书。杨过惊诧之中,也不及细细欣赏,但见炉升青烟,几列灵石,不知是那一位高人雅士的书房。

他只记得在树林石阵中与金轮法王恶斗受伤,何以到了此处,心头却是茫然一片。他用心思索,隐约记得自己伏在马背,有人牵马护行,而那人却是一个女子。眼前这少女正自专心致志的写字,他横卧床上,不知她写些什么,但见她右臂轻轻摆动,姿式极是飘逸。室中寂静无声,较之石阵恶斗,竟似到了另一个世界。杨过虽然醒了,却不敢出声打扰那个少女,只是安安稳稳的躺着,正是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却不知人间何世了。

突然间杨过心念一动,眼前这青衫少女,正是长安道上一再示警,后来与自己联手相救陆无双的那人,自忖与她无亲无故,怎么她对自己是这么好法?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姊姊,原来又是你救了我性命。」那少女停笔不书,却又不回身来,柔声说道:「也说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过,见那西藏和尚甚是横蛮,你又受了伤……」说罢微微低头,杨过道:「姊姊,我……我……」中心感激,一时喉头哽咽,竟然说不出声来。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顾自己性命去救别人,我机缘凑合,伸手助你一臂,却又算得什么。」杨过道:「郭伯母于我有养育之恩,有她有危难,我自当出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说你郭伯母,是说陆无双陆家妹子。」

陆无双这名字,杨过已有许久没曾想起,听她提及,忙问:「陆姑娘平安无恙吧?她伤全好了?」那少女道:「多谢你挂怀,她伤口已然平复,你倒没忘了她。」杨过听她语气之中,与陆无双极是亲密,问道:「不知姊姊与陆家姑娘是怎生称呼?」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说道:「你不用姊姊长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纪没你大。」她顿了一顿,笑道:「也不知叫了人家几声『姑姑』呢,这时改口,只怕也已迟了。」

杨过脸上一红,料想自己受伤昏迷之际,定是将她错认作了小龙女,不住叫她「姑姑」,说不定还有什么亲昵之言,越礼之行,越想越是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不见怪吧?」那少女笑道:「我自是不会见怪,你安心在这儿养伤吧。等你伤势好了,马上去寻你姑姑。」这几句话说得温柔体贴,与杨过所识的女子全不相同,听着只感舒服受用,但觉有她伴在身边,一切全是宁静平和。她不是陆无双那么刁钻活泼,也不是郭芙那么娇美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羁,完颜萍是楚楚可怜,至于小龙女的性格更是别具一格,初时冷若冰霜,无牵无挂,到后来却又是情之所锺、生死以之,乃是趋于极端的性儿。只有这位青衫少女却是斯文温雅,殷勤周至。她言语中处处为杨过着想,知他心中记挂着「姑姑」,就劝他好好养伤,痊后立即前去查找。

她说了几句话,又捉笔写字。杨过道:「姊姊,你贵姓。」那少女道:「你问这个问那个干么?快给我安安静静的躺着,别胡思乱想。」杨过道:「好吧,其实我也明知是白问,你连脸儿也不让我瞧见,姓名更是不肯跟我说的了。」那少女叹道:「我相貌很丑,你又不是没见过。」杨过叫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板面具。」那少女说道:「若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干么又要戴面具?」杨过听她称赞小龙女美貌,极是欢喜,问道:「你怎知我姑姑美丽?你见过她么?」

那少女道:「我没见过。但你这么魂牵梦萦的念着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了。」杨过叹道:「若是你见过她,你一定更加称赞她美丽了。」

这句话若是给郭芙或陆无双听了,定要讥刺他几句,那少女却道:「这是一定无疑的了。」说着又伏案写字。杨过望着帐顶出了一会神,忍不住又转头望她苗条的背影,问道:「姊姊,你在写些什么?这等要紧。」那少女道:「我在学写字。」杨过道:「你临什么碑帖?」那少女道:「我的字写得难看极啦,那说得上摹碑临帖?」杨过道:「你太谦啦,我猜定是好的。」那少女笑道:「咦,这可奇啦,你怎么又猜得出?」杨过道:「似你这等俊雅的人品,书法也定然出尘绝俗。姊姊,你写的字给我瞧瞧,好不好?」

那少女又是轻轻一笑,道:「我的字是见不得人的,等你养好了伤,要请你教呢。」杨过暗叫:「惭愧。」不禁感激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写字,若没那些日子的用功,别说分辨书法美恶,只怕旁人写什么字也不识得。

他出了一会神,觉得胸口隐隐疼痛,当下潜运内功,气转百穴,渐渐的舒畅安适,竟自沉沉睡去。待得醒来,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张矮几上放了饭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用饭。那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鸡蛋小鱼,但烹饪得极是鲜美可口。杨过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连声赞美。那少女脸上虽然戴上面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却露出欢喜的光芒。

次日杨过的伤势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头,给他缝补衣服,将他一件破破烂烂的长衫,全都补好了。她提起那件长衫一看,说道:「似你这等俊雅之人,怎么故意穿得这样褴褛?」说着走出室去,捧了一疋青布进来,依着杨过原来长衫的样子,裁剪起来。听那少女的说话声音、身材举止,也不过十八九岁,但她对待杨过不但像是长姊视弟,直是母亲一般慈爱温柔。杨过丧母已久,时至今日,依稀又是当年孩童之时的光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诧异,忍不住问道:「姊姊,干么你待我这么好,我实是当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衫,那有什么好了?你舍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这一日上午就这么静静过去,过午后那少女又坐在桌边练字,杨过极想瞧瞧她到底写些什么,但求了几次,那少女总是不肯。她写了约摸一个时辰,写一张,出一会神,随手撕去,又写一张,但是始终似乎写得不合意,随写随撕,最后叹了一口气,不再写了,问道:「你想吃什么东西,我给你做去。」杨过灵机一动,道:「就怕你太过费神了。」那少女道:「什么啊?你说出来听听。」杨过道:「我真想吃粽子。」那少女怔了一怔道:「裹几支棕子,又有什么费神了?我自己也想吃呢。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杨过道:「什么都好。有得吃就心满意足了,那里还能这样挑剔?」

当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几支粽子给他作点心,甜的是豆沙白糖,咸的是火腿鲜肉,端的是美味无比,杨过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你真是聪明,终于猜出了我的身世。」杨过心一奇怪:「我没猜啊!怎么猜出了你的身世?」但口中却说:「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乡湖州的粽子天下驰名,你不说旁的偏偏要吃粽子。」杨过心念一动。想起数年前在湖州遇到郭靖夫妇,与李莫愁争斗,又遇欧阳锋等一连串事迹,可是仍然想不起眼前这少女是谁。

他要吃粽子,却是另有用意,快吃完时乘那少女不觉,在手掌心暗藏一块,待她收拾碗筷去,忙取过一条她做衣衫时留下的布线,一端黏了一块粽子,掷了山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纸,提回来一看,不由得呆了,原来纸上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八个字。那是诗经中的两句话,意思是再明白也没有了!「我既见到了你,怎么我还会不快活?」杨过将那纸片藏过,又将线头掷出,再黏回一张,但见纸上写的仍是这八个字,只是头上那个「既」字,却给撕去了一半。

杨过心中怦怦乱跳,接连掷线收线,将那些碎纸黏回来十多张,但见纸上颠来倒去,写的就只这八个字。他细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痴了。忽听脚步声响,那少女回进室来。

杨过忙将那些碎纸在被窝中藏过,那少女将馀下的碎纸搓成一团,拿到室外点火烧化了。杨过心想:「她写的『既见君子』,这君子难道说的是我么?我和她话都没有说过几句,她瞧见我有什么可欢喜的呢?若说不是我,这里又没旁人。」正自痴想,那少女回进室来,在窗边悄立片刻,吹灭了腊烛。月光淡淡,从窗中照射进来,铺在地下。杨过叫道:「姊姊。」那少女却不答应,慢慢走了出去。

过了半晌,只听室外箫声幽咽,一片乐声从窗中送了进来。杨过曾见用玉箫与李莫愁动手,武功极是不弱,不意她吹的箫却也这么好听。他在古墓之中,闲时常听小龙女抚琴,曾跟她学过多时,算得颇解音律,这时侧耳细听,辨出她吹的是无射商的调子,却是一曲「淇奥」,但她吹的总是头上五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或高或低、忽徐忽疾,总是这五句的变化却不再吹下去。原来这五句也出自「诗经」,乃是赞美一个男子,说这位文雅的君子,好象经过了切磋的象牙那么圆润,好象经过了琢磨的美玉那么洁莹。

杨过听了半晌,不禁技痒,见床脚边几上放着一张七弦琴,于是缓缓坐起,取了过来,调了几声,和着这箫声弹了起来。那「诗经」中本来还有几句,说像这样严正威武,光明磊落的君子,毕竟令人难忘。他正要根据韵弹将下去,突然箫声断绝。

杨过一怔,隐隐约约明白了她的心意:「她初时吹箫,乃是自舒其意,被我琴声一和,她知道自己心情已被我看破了。这箫声固然是露了心中情意,可是曲未终而箫声绝,岂不是更着痕迹么?」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饭进来,只见杨过脸上戴了人皮面具,不禁一呆,笑道:「你怎么也戴这东西了?」杨过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啊,你不肯显露本来面目,我也就戴这个面具。」那少女这才明白,原来他是要激自己除下面具,但想面具一去,自己心中所思,不免在脸上显现出来,那就要多惹烦恼了,于是淡淡的道:「那也很好。」

她说了这句话后,放下早饭,转身出去,这天一直就没再跟他说话。杨过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说几句话陪罪,她在室中却始终没再停留。到得晚间,那少女收拾了碗筷,正要出去,杨过道:「姊姊,你的箫吹得真好,再吹一曲,好不好。」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箫,坐在杨过床前,幽幽吹了起来,这次吹的却是一曲「迎仙客」,平和温雅,乃是宾主酬答之乐。杨过心想:「原来你在箫声之中也戴了面具,不肯透露心声。」

她一曲尚未吹毕,月光缓缓上升,照到墙上,那少女突然放下玉箫,「啊」的一声叫,站了起来,声音中显得十分惊慌。杨过见她一直娴雅自若,突然间举止有异,也是吃了一惊,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墙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三个血手印。这三个手印离地甚高,必得跃起方能印上。在月光之下,更加显得诡异可怖。

杨过不明三个血手印的用意,问道:「姊姊,那是谁的玩的花样?」那少女道:「你不知道么?赤练仙子。」杨过惊道:「李莫愁?什么时候留的?」那少女道:「定是昨晚你睡熟之后。咱们这里正是三个人。」杨过尚未明白,顺了一句:「三个人?」那少女道:「是啊。她留三个手印,就是预行示警,要杀这屋中的三个人。」杨过道:「除了你我,第三人是谁?」只听门外一人接口道:「是我。」

那茅屋木门呀的一声推开,进来一个身穿淡黄衫子的少女,身材苗条,瓜子脸儿,正是关陕道上杨过数次救她性命的陆无双。她笑嘻嘻的道:「傻蛋,这次轮到你受伤了。」杨过道:「媳妇……」他本想叫她「媳妇儿」,但只说出两个字,想起身旁温雅端庄的青衫少女,登时不敢再开玩笑。陆无双道:「表姊,我接到你的信,立时赶来了。傻蛋,谁打伤你啦?」杨过还未回答,那青衫少女一指墙上的手印,陆无双「啊」的一声,脸色大变,犹似见到鬼魅,幼时湖州菱湖镇上李莫愁留下手印,杀她全家鸡犬不留的情景,立时涌上心来。她泪珠的眼眶,滚来滚去,忽然伸出双手,将杨过和那青衫少女脸上的人皮面具同时拉脱,说道:「咱们赶紧想法儿对付这恶魔,你们两个还戴这劳什子干么?」

面具一去,杨过眼前登时光亮,但见那少女肉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微现腼腆,虽不及小龙女那么清丽绝俗,却也是一位极美的姑娘。

原来她正是陆无双的表姊程英,当日被李莫愁所擒,险遭毒手,适逢桃花岛主黄药师路过,救了她的性命。黄药师自女儿嫁后,云游天下,四海为家,他虽胸怀磊落,但老年人孤身一人,不免寂寞,这时见程英稚弱无根据,不由得起了怜惜之心,治愈她伤毒之后,程英服侍得他体贴入微,远胜当年娇憨顽皮、跳荡自恣的女儿黄蓉,黄药师由怜生爱,正式收她为徒。程英的聪明机智,虽然大不及黄蓉,但她心细似发,从小处钻研,却也学到了黄药师不少的看家本领。

这一年她武功初成,禀明师父,北上找寻表妹,终于在关陕道上,与杨过及陆无双相遇,途中示警,夜半救人,那都是她的手笔了。酒楼上一战,杨过突然不别而行,程英就带同陆无双到这荒山中来结庐疗伤。日前陆无双骨伤痊愈,和一位女友外出游玩,久久不归,程英记挂起来,出去找她,却遇上黄蓉大摆乱石阵与金轮法王相斗。这种奇门阵法,她也曾随黄药师学过,虽所知不多,但学得极是细到,机缘巧合,将杨过救了回来。

三人聚在一起,谈起李莫愁之事,这才知三人幼时曾在湖州相会,李莫愁一支眼睛,就是被杨过的小红鸟啄瞎。当时李莫愁被黄药师制住,曾被程英打过四个耳光,最近陆无双盗了她的「五毒奇书」她更是欲得之而甘心。说将起来,三个少年和那赤练仙子都是结下了深仇,她此次突然到来,暗中不伤杨过,却留下三个手印,显是有恃无恐,不怕三人逃走。杨过身上有伤,动弹不得,凭程英和陆无双二人,实是难以抵敌,三人说了一阵,均感束手无策。

程英道:「我记得那年这魔头到表妹家来,是天明时来临,如她今日也是寅初来此,眼下还有三个时辰,杨兄的坐骑脚力甚好,咱们立时逃走,那魔头也未必就追得上。」陆无双道:「傻蛋,你身上有伤,能骑马么?」杨过叹道:「不能骑也得硬挺,总好过落在这魔头手中。」陆无双道:「表姊,你陪这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阵,引她往东追。」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不,你陪杨兄。三人中我和她仇怨最轻,纵然给她擒住,也未必伤害于我,你若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陆无双道:「她冲着我而来,若发现我和傻蛋在一起,岂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俩你一言,我一语,互推对方陪伴杨过逃走。

杨过听了一会,甚是感动,心想这两位年少姑娘,居然都是义气干云,危急之际,甘心冒险来救自己性命,纵然我给那魔头拿住害死,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3:21 | 显示全部楼层
四一:冲入土阵

只听陆无双道:「傻蛋,你倒说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还是要我陪?」杨过还未回答,程英道:「你怎么傻蛋长傻蛋短的,也不怕杨兄生气。」陆无双伸了一伸舌头,笑道:「瞧你对他这般斯文体贴,傻兄定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称「傻兄」,算是个折衷。程英面色白皙,极易脸红,给她一说,登时羞得频若玫瑰,微笑说道:「人家叫你『媳妇儿』,可不是么?你媳妇儿不管,要谁管啊?」这一来,又轮到陆无双脸红了,伸出双手去呵她痒,程英转身便逃。室中风光旖旎,三人倒不像初时那么害怕担忧了。

杨过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那媳妇儿就有性命之忧。倘是媳妇儿陪我,程姑娘也是万分危险。」于是朗声说道:「两位姑娘如此待我,实是感激无已。我说还是两位快些避开,让我在这里对付那魔头。我师父与她是师姊妹,她总得有两三分香火之情,何况她怕我师父,谅她不敢对我如何……」

他话未说完,陆无双抢着道:「不行,不行。」杨过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弃己而逃,于是朗声道:「咱们三人结伴同行,当真给那魔头追上时,三人拼一死战,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便了。」陆无双拍手道:「好,就是这样。」程英微一沉吟道:「那魔头来去如风,三人同行,定然给她追上,与其途中邀战,不如就在这儿给她来一个以逸待劳。」杨过道:「不错。姊姊会得奇门遁甲之术,连那金轮法王尚且困住,赤练仙子未必就能破解。」此言一出,三人眼前登时现出一线光明。程英道:「那乱石阵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势变化则可,要我自布一个,却是无此大才了,说不得,咱们尽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来帮我。」

表姊妹俩拿了铁铲锄头等物,走出茅舍,掘土搬石,布置起来。忙了一个多时辰,隐隐听得远处鸡鸣之声,程英满头大汗,一瞧所布的土阵,其精微奥妙之处,与黄蓉的乱石阵实在相差太远,心中暗自难过:「那夫人之才真是胜我百倍。俟,想以此粗拙土阵挡住那赤练魔头,那可是难上加难了。」她怕表妹与杨过气沮,口中却不吐露此意。

陆无双忙了一阵,月光下见表姊的脸色有异,知她实无甚把握,从怀中取出一册抄本,进屋去递给杨过,道:「傻蛋,这就是我师父的五毒奇书。」见那本书封皮殷红如血,心中微微一凛。陆无双道:「我骗她说,这书给丐帮抢了去,待会我若给她拿住,只怕给她搜出。你好生瞧一遍,记熟后就烧毁了吧。」她与杨过说话,从来就没正正经经,此时想到命危顷刻,却也没有心情再说笑话了。杨过见她神色凄然,点点头接过。陆无双又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低声道:「若你不幸落入那魔头手中,她要害你性命,你就拿出这块锦帕来给她。」杨过见那锦帕一面毛边,显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绣着的一朵红花也撕去了一半,不知她是什么用意,愕然不接,问道:「这是什么?」

陆无双道:「是我托你交给她的,你答应么?」杨过点了点头,接过来放在枕边。陆无双却过来拿起,给他放入怀中,突然间闻到他身上一股男子的气息,想起关陕道上解衣接骨、同枕共榻种种情事,心中一荡,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转身出房。

杨过见她临去时这一回眸深情无限,心中也自怦怦跳动,过了好一阵,才打开那五毒奇书来观看,只见书的内页因年日悠久,已成黄色,上面写的尽是捕捉毒物、暗器喂毒、医疗解毒的种种法门。

杨过将那本「五毒奇书」从头至尾,细细读了几遍,用心记诵。他母亲秦南琴为毒蛇所噬而死,这件事在他心灵上留下了深痛巨创,是以他看到书中对使毒和解毒之法记载得如此详备,记诵得特别仔细,不自禁想到:「若是我早知这许多疗毒的妙法,就可救得母亲一命。她自会怜我惜我,不致让我今日成为无母的孤儿了。」想到此处,眼中泪水一滴滴的落在书上。

只听茅屋门呀的一声推开,抬起头来,泪眼模糊之中,只见程英双颊晕红,走近榻边,额边都是汗珠。她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悄声说道:「杨兄,我在门外布的土阵,也只聊备一格而已,殊难挡住那十恶不赦的魔头。」说着将锦帕递给了他,又道:「若是给她冲进屋来,你拿这块帕子给她。」杨过一看,见那锦帕也只半边,质地花纹,与陆无双所交的一般无异,心下大是诧异,一抬头,目光与她相接,灯下但见她泪眼盈盈、又羞羞又喜,正等相询,程英斗然间面红过耳,低声道:「千万别给我表妹知道。」说罢翩然而出。

杨过从怀中取出陆无双给他的半边锦帕,拼在一起,两个半块刚好合成一块,但见那帕子年月悠久,白缎子已变淡黄,但那朵红花却仍是娇艳欲滴。他望着这块破帕,知道中间定有深意,何以她二人各自给我半块?何以要我交给李莫愁?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对方知晓?而赠帕之际,何以二人均是满脸娇羞?他因一颗心牢牢系在小龙女身上,对程英与陆无双都只当作好友看待,万难想到二女对他其实锺情已深,明知这锦帕可使李莫愁怀念旧情、饶得一命,却都拿来赠给了他。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忽听得远处鸡声又起,接着幽幽咽咽,程英竟自吹起箫来,想是她布阵已完,一舒积郁,吹的是一曲「流波」,但听她箫声虽然柔细,却无悲怆之意,隐隐竟有心情舒畅,无所挂怀的模样。杨过听了一会,拿起瑶琴,根据韵相和,那七弦琴琴声和平中正,与箫声温雅委婉一合,更是动发。

陆无双坐在土堆之后,听着表姊与杨过相和,东方渐现黎明,心想:「师父转瞬即至,我的性命是挨不过这个时辰了。但盼师父见着锦帕,饶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人……」陆无双的性格本来刁钻刻薄,与表姊相处,程英从小就处处让她三分。但此刻临危,她竟一心一意盼望杨过平安无恙,心中对他情深一片,暗暗许愿只要能逃得此难,就算他与表姊结成鸳侣,自己也是死而无憾。

正自出神,猛抬头,突见土堆外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道姑,右手拂尘半举,衣襟飘风,正是她师父李莫愁到了。

陆无双低呼一声,拔剑站起。此时杨过的瑶琴正弹到回肠荡气的吃紧当口,程英凝神吹箫,全心浸在音乐之中,陆无双虽然低呼,她竟听而不闻,但说也奇怪,李莫愁竟站着一动不动,只是侧耳倾听。

原来她听到琴箫相和,想起了少年时与爱侣陆展元共奏乐曲情景,虽然一个吹笛,一个吹笙,但这曲「流波」,却是当年常相吹奏的。数十年已过去,想思难忘,恩怨不断,她悄立门外听着琴箫酬答,曲尽绸缪,当真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突然之间,她纵声大哭起来。

这一下斗放悲声,更是大出陆无双意料之外,她平素只见师父严峻凶杀,那里有半点软心?怎么明明是要来报仇杀人,竟在门外痛哭起来?但听她哭得愁尽惨极,回肠百转,不禁自感酸楚。

她这么一哭,杨过和程英也自惊觉,瑶琴和玉箫之声都震了一震,节拍竟然散乱。李莫愁心念一动,突然间纵声而歌,声音极是凄婉,歌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白层云千山苍雪,支影向谁去?」

那琴箫声中本来充满愉乐之情,李莫愁此一歌,不但词意悲切,声调更是哀怨,而且节拍与那「流波」之曲全然不同,只唱得几句,程英的箫声已险些跟着她的节拍而吹。杨过一惊,急忙加强琴声,将程英带了转来。李莫愁的歌声渐渐细,却是越细越高。杨过心神微乱,竟顺着那「欢乐趣」三个字弹出,待她转到「离别苦」三字时,已不自禁的给她带去。程英功力本浅,更君跟随而上。

李莫愁暗暗喜欢,心想:「我不必出手,只须这歌声就唱得你二人神颠倒,束手待缚。」那知心中一喜,歌声即起感应,「就中更有痴儿女」这一句,唱得带了欢乐之意。杨过得此良机,立时转调,连着程英一齐转回「流波」。李莫愁见功败垂成,不由得大怒,更拔高音,下面这三句唱得大是凄厉,只是歌声中含有怒意,杨过尽自对抗得住。

这四人之中,陆无双武功最低,她初时不明师父何以忽然纵声歌唱,直到听了一半,这才明白双方其实已经交上了手。杨过与程英二人合力,还抗不住师父歌声的攻击,心知师父见到茅屋外所布的土阵,不敢贸然闯进,先用歌声扰乱己方三人心神,使这土阵发挥不出成力。她听了一阵,只觉琴箫之音时时错失,知道杨程二人已是手忙脚乱,但可惜自己无法出手相助,只有暗自焦急。

李莫愁见一曲既终,对方并未降服,当下更转新词。她自知适才末能取胜,全因自己忽嘉忽嗔,先乱了心意,于是凝神专志,尽想着悲苦之情。这一来,杨过与程英果然更加难以抵御。杨过切盼与程英的箫声相合,但刚一凑合,立时被歌声隔断。要知程英虽对他极有情愫,他心中却无蜜意相答,二人灵犀不能暗通,那就难抗强敌,只听得琴弦越提越高,铮的一声,第一根「徵弦」登时断了。

程英吃了一惊,箫声微乱,瑶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断。李莫愁歌声长纵,第三根「宫弦」再绝。这一来,程英的箫声已无法和琴声相和。李莫愁逼近茅屋之时,早已看到土阵的阵法,知道这些土阵似乱七八糟,其实中间暗藏五行生克的变化,本来乘着杨过弦断韵乱,大可长躯直入,但对这土阵不免忌惮,心念一,突然绕到左侧,高歌声中,跃过土堆,破壁而入。

原来程英所布的土阵东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门,却未想到那茅屋墙壁不牢,给李莫愁绕开正路,双掌起处,推破土壁,攻了过去。程英和陆无双大惊,各提长剑,奔进屋中。

杨过见李莫愁破壁进屋,也是一惊,但想自己身上有伤,无法起身相抗,便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调弦转调,弹起一曲「桃夭」来。这一曲华美热闹,喜气洋洋,词中说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原来是少年男女新婚之辞。他心中暗思:「今日我得脱此难,养好伤势,到古墓中和姑姑长相厮守。三人钟鼓乐之,琴瑟友之,却是何等的欢乐。」想到此处,琴声中隐隐传出钟鼓之声,竟是燕尔新婚的模样。

李莫愁见他如此宁定,虽然大敌当前,脸上却是喜笑自若,也不禁佩服他的胆气,但听琴韵欢美,不禁心神一荡。

此时杨过情意愉乐,心神俱醉,那琴声洋洋洒洒,乐音中春风和畅,花气馨芳。李莫愁脸上愁苦之色渐渐消退,问陆无双道:「那书呢?到底是丐帮取去了不曾?」杨过大手抚琴,右手将「五毒奇书」扔给了她,说道:「丐帮黄帮主乃大仁大义之人,要这邪书何用?她传下号令,帮众子弟,不得翻动此书一页。」李莫愁一见那书完整无缺,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帮行劓正派,律令严明,只怕真的末曾翻阅,也是有的。她一欢喜,那愁容更自绝了三分。

杨过又从怀中取出两个半边锦帕,铺在床头几上,说道:「这帕子请你一并取了去吧。」李莫愁脸色大变,拂尘一挥,将两块帕子卷了过去,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时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程英和陆无双互视一眼,都是脸上晕红,料不到对方竟将帕子给了杨过,而他却当面取了出来。这对表姊妹虽都知对方待杨过甚好,但女孩儿家,相互间却并未吐露过片言支语。

这几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脉脉,眼波盈盈,当真是风月情怀,醉人如酒,茅屋中萧杀之气,尽化为浓情蜜意。杨过琴中那「桃夭」之曲,更是弹得缠绵愉悦。

突然之间,李莫愁将两片锦帕扯成四截,说道:「往事已矣,夫复何言?」两手一阵扯,往空一扔,那锦帕碎片有如梨花乱落。杨过一惊,铮的一响,琴弦又断了一根。

李莫愁喝道:「此时杀你,易如反掌,但身上有伤,我用武功伤你,谅你死了也不心服。咄!王月断一根!」那瑶琴上第五根「角弦」,果然应声而断。李莫愁冷笑道:「你此时心中,更有若何欢乐之意?顷刻之间,要教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快快给我抱头痛哭吧。」那琴上只剩下两根琴弦,杨过本领再高,也已难成曲调。李莫愁说道:「快弹几声凄伤之音!世间大苦,活着有何乐趣?」杨过性子倔强,仙翁、仙翁的弹了两声,仍是桃之夭夭的韵律。李莫愁道:「好,我先杀一人,瞧你心中悲不悲痛?」这一声说话,又崩断了一根琴弦。

她举起拂尘,就要往陆无双头顶击下,程英长剑平举,只得和她决死一拼。杨过知道性命无幸,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时而死,快快活活,远胜于你孤苦寂寞的活在世间上。英妹、双妹,你们过来。」程英和陆无双走到他床边,杨过左手挽住程英,右手挽住陆无双笑道:「咱们死在一起,在黄泉路上说说笑笑,却不强于这恶毒妇人十倍?」陆无双笑道:「是啊,好傻蛋,你说的一点儿不错。」程英温柔体贴的一笑。她表姊妹二人给杨过的手一握,登时勇气十倍,心中大感甜美。杨过却在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身旁陪着我。」但他强颜欢笑,故意和程陆二人十分亲昵。

李莫愁脸带寒霜,心中却想:「这小子的话倒不错,他三人如此死了,确是胜过我活着。」她心肠歹毒,寻思:「天下那有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临死时伤痛难过。」于是拂尘轻摆,低声唱了起来,唱的仍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那一曲,祗是音调幽幽咽咽,犹似弃妇吞声,冤鬼夜哭。杨过等三人四手相握,听了一阵,不自禁的愁从中来。杨过内功较深,凝神不动,脸上犹带微笑,陆无双心肠较硬,不易激动,程英却已忍不住掉下泪来。李莫愁的歌声越唱越低,到了后来声若游丝,似断似续,杨过眼眶微红,鼻为之酸。

那赤练仙子只待三人同时掉泪,拂尘卷处,就要将他们一齐震死。正当歌声凄婉惨厉之极的当口,突听茅屋外一人哈哈大笑,拍手踏歌而来。

那歌声是女子口音,听来年纪已自不轻,但听她唱的却是天真烂熳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拿一包。」歌声中充满着欢乐,李莫愁的悲切之音登时受到打扰。但听她越唱越近,转了几转,从大门中走了进来,却是一个蓬头粗服的中年女子,两眼圆圈,嘻嘻傻笑,手中拿着一柄烧火用的火叉。李莫愁吃了一惊:「怎么她轻轻易易便绕过土堆,从大门中进来?若非是他三人一夥,那便是精通奇门遁甲之法了。」她心中起了别念,歌声感人之力就无先前那般凌厉无前。

程英见那女子进来,心中大喜,叫道:「师姊,这人要害我,你快帮手。」原来这蓬头女子正是黄药师的徒儿傻姑,只听她拍手嬉笑,高唱儿歌,什么「天下一颗星,地下骨零丁」,什么「宝塔尖,冲破天」,一首首的唱了出来。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来制她,不料她浑浑噩噩,本来就没什么伤心烦恼,须知情由心生,心中一片混沌,对外感也就不起反应,而李莫愁的悲音给她诚朴无华的儿歌一冲,连杨过等也制不住了。

赤练仙子拂尘一起,心想:「须得先结果这个傻大姐。」歌声未绝,迎头就是一拂尘击去。

当年黄药师后悔自己一时脾气古怪,害了得意弟子曲灵风的性命,因此收养曲灵风这个女儿傻姑,发誓要把一身本事倾囊以授。可是傻姑当父亲被害之时一吓而坏了脑子,天资所限,不论黄药师化了多少心血来循循善诱,总是人力难以回天,要说学会他一身的文学武功,那是万万不能的了,但十馀年来,却也练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谓一套,其实只是每样三招,黄药师见她愚钝,知道什么变化奇招,她决计记不住,于是穷心殚智,创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这六招呆呆板板,并无变化后着,神炒之处,全在练功。

此时她见李莫愁拂尘打来,理也不理,火叉当胸就是一叉。李莫愁听得这一叉破空之声甚是劲急,不禁大惊:「瞧不出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急忙绕步向左,挥拂尘向她头颈击去。傻姑不理敌招如何,当胸一叉平刺。李莫愁拂尘倒转,卷她叉头,傻姑只如不见,火叉继续刺出。李莫愁运劲一甩,那火叉竟不摇动,转眼间已刺到她双乳之间,幸好她武功高强,百忙中一个「倒转七星步」,从那墙壁的破洞中反身跃出,方始避开了这一叉,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跃出后更不停顿,跟着纵身而起,从半空中将她拂尘击了下来。傻姑以不变应万变,仍是一叉平刺,只因敌人已经跃高,这一叉就刺向她的小腹,李莫愁见来势狠猛,倒转拂尘之柄在叉杆上一挡,借势窜开,呆呆的望着她,心想:「我适才攻击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种变化,十二种后招,任她那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闲视之,怎么这女子只是一招当胸一刺,就将我六十三手变化尽数消解于无形?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赶快走吧!」

其实傻姑的叉法来来去去只有三招,若是时间一久,李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就能设法取胜,常言道程咬金三斧头,傻姑却也只有三火叉,而此次单凭一招叉法,竟将一个绝顶厉害的敌人吓走,黄药师也真足自豪了。

李莫愁转过身来,正要从墙壁缺口跃出,却见破口旁已坐着一人,青袍长须,正是当年从她手中相救程英的桃花岛主黄药师。他凭几而坐,矮几上放着杨过的那瑶琴。李莫愁是何等精干之人,对战时眼观六路,耳听八,但黄药师进屋、取琴、坐地,她竟丝毫没有察觉,若是他在背后欲施暗算,取她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与傻姑对招之时,生怕程英等加入战团,是以口中悲歌并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神难以宁定,此时斗见黄药师悄坐抚琴,心头一震,歌声登时停了。黄药师在琴上弹了一声,纵声唱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居然唱的就是李莫愁那一曲。他琴上的弦线只剩下羽弦一根,但黄药师是武学的大宗匠,竟在这一根弦上弹出宫商角徵羽各种音律出来,而琴中悲切之处,比之她的歌声更远过之。

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黄药师一加变调,她心灵中所起的感应,比之杨过诸人自是更胜十倍。黄药师早知她作恶多端,今日要借此机缘将她除去。他从前以一枝玉箫,与欧阳锋的铁筝、洪七公的啸声相抗,打成平手,这时隔了这许多年,力气或因年老而衰减,内功却是越练越深,李莫愁如何抵禁得住?但感心旌摇摇,莫可抑制。黄药师琴歌相和,亦非一味悲歌,忽而欢乐,忽而愤怒,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沉委宛,情绪瞬息数变,引得她一时喜,一时悲,有如疯癫。

眼见这一曲唱完,李莫愁非发狂不可,那傻姑一转头,突然见到杨过,烛光之下,看来与他父亲杨康的相貌一模一样。傻姑一生最怕妖鬼,杨康在嘉兴王铁枪庙中中毒而死的情景,使她永不能忘,这时一见杨过呆呆坐着,只道杨康的鬼魂作祟,一跳而起,指着他道:「杨……杨兄弟,你……你别害我……你……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旁人吧。」

黄药师在琴上正弹得如怨如慕,突然给她这么一扰乱,铮的一声,最后一根琴弦也断,傻姑躲在师父身后,大叫:「鬼…鬼…,师父,是杨家兄弟的鬼。」李莫愁乘着这个空隙,一拂尘将烛火打熄,从破壁中钻了出去。黄药师既不能用琴音杀她,自顾身份,自然不能出去追击。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得更加响亮:「是恶鬼,师父,打鬼,打鬼!」

程英晃火摺点亮腊烛,拜倒在地,向师父见礼,将杨过与陆无双二人的来历简略说了。黄药师喝住傻姑,向杨过笑道:「她识得你父亲,你果然与你父其是相像。」杨过在床上弯腰磕头,说道:「怒弟子身上有伤,不能叩拜。」黄药师色彩甚和,道:「你舍命救我女儿,真是好孩子。」原来他已与李莫愁见过面,知晓了经过情由,听说程英将他救去,于是带同傻姑,前来查找。黄药师取出疗伤灵药,给他服了,又运内功给他推拿按摩。杨过但觉他双手到处,有如火炙,不自禁的从体中生出抗力。

黄药师斗觉他皮肉一震,暗中感到他经脉运转,内功实有异常造诣,于是手上加劲,过了一顿饭时分,杨过但觉四肢百骇无不舒畅,昏昏沉沉的竟睡着了。

次日醒时,睁眼见黄药师坐在床头,忙坐起行礼。黄药师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什么名号?」杨过道:「你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道:「还有呢?」杨过初想「东邪」二字不便出口,但转念一想,既然有个「邪」字,他的脾气和常人一定不大相同,于是大着胆子道:「你是东邪。」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我也曾听到很多人说起你,说你武功不坏,心肠也热,行事却也邪得可以。听说你想与你师父为妻,是不是?」杨过道:「正是。老前辈,人人都不许我,但我宁可死了,也要娶她。」黄药师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怔怔的望了他一阵,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只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乱动。杨过怒道:「这有什么可笑?我道你号称东邪,定有高见,岂知也与世俗之人一般迂腐。」

黄药师大声道:「好,好,好!」说了个「好」字,转身出屋。杨过怔怔的坐着,心想:「我这一番话,可把这位老前辈给得罪了。却不想他何以脸露喜色?」

原来黄药师一生纵横天下,对当时礼教世俗之见,最是僧恨,行事说话,无不离经叛道,因此上得了一个「邪」字的名号。他落落寡合,生平实无知己,虽以女儿女婿之亲,也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他意下所喜。不料到得晚年,居然遇到杨过,江湖上早就传说他反出全真教,殴师叛门种种行迳,此刻与他一席话说过,更是大合心意。

这天傍晚,黄药师又到室中,说道:「杨过,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师门,转拜我为师吧。」杨过一怔道:「为什么?」黄药师笑道:「你先不认小龙女为师,再讨她为妻,岂非名正言顺?」杨过心想:「这法儿倒好,可是师徒不许结为夫妻,却是谁定下的规矩?」于是昂然道:「我偏要又叫讨她做师父,又她做妻子。」黄药师鼓掌笑道:「好的,你这么想,可又比我想法高出一筹。」于是伸手替也按摩疗伤,叹道:「我本想要你传我衣砵,要教世人得知,黄老邪之后又有一个杨小邪。你不肯做我弟子,那是没法儿的了。」

此时杨过已瞧明白他的脾性,越是与众不同的言行,越是合他心意,随即说道:「也非定须师徒,方能传授衣砵。你若不嫌我年纪幼小、武艺浅薄,咱俩大可结个忘年之交啊。」黄药师怒道:「你这小小娃儿,胆子倒不小,我又不是老顽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没上没下?」杨过道:「老顽童周伯通是谁啊?」黄药师当下将周伯通为人简略说了一些,又说到与郭靖如何结为金兰兄弟。

二人谈谈说说,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杨过伶牙利齿,言辞便给,兼之生性和黄药师极为相近。每说一句话,黄药师都大叹深得我心,当真是一见如故,相遇恨晚,他口上虽然不认,心中却已将他当作忘年之交。当晚他命程英在杨过室中加设一榻,二人联床共语。

数日过后,杨过伤势痊可,他与黄药师二人的交情,也是如胶如漆难舍难分。黄药师本要带了傻姑南下,此时却一句不提动身之事。程英与陆无双见他一老一少,白日前樽共饮,晚间剪灯夜话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心中都是暗暗好笑。只觉老的太过没有辈份尊严,少的却又太过肆无忌惮。说到见识学问,杨过还没黄药师的一点儿零头,只是黄药师不论说到什么,他总是打从心窍儿出来的赞成,偶尔加上片言支字,却又无不恰到好处,不由得黄药师不引他为生平第一知己了。

这些时日之中,黄药师自将生平绝学,倾囊以授,二人虽无师徒名分,但他比之得授徒弟,更加尽心。杨过除了陪他说话练武之外,心中总是想着傻姑错认自己那晚所说的话,当时她说:「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别人吧!」由此可见,她必知自己父亲为何被人害死,害死他的人是谁,旁人隐瞒不说,这傻姑疯疯癫癫,或可从她口中探明真相的。

这日午后,杨过道:「傻姑,你来,我有话跟你说。」傻姑见他太像杨康,总是害怕,摇头道:「我不跟你玩。」杨过道:「我会变戏法,你瞧不瞧?」傻姑摇头道:「你骗人,我才不上当呢。」杨过心生一计,突然头上脚下,倒了过来,以欧阳锋所授的功夫,用头行路,一跃一跃的向行。傻姑大喜,拍掌欢呼,随后跟去。

四二: 桃 花 岛 主



杨过一路纵跃前行,到了一处树林茂密之地,离所居茅舍已远,说道:「傻姑,我跟你睹一个玩意儿,好不好?」傻姑最爱与人戏耍,但这些年来跟随黄药师东奔西走,有谁陪她玩儿?听杨过这么说,真是喜出望外,连连拍手,登时将惧怕他的心思丢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好极,好极,好兄弟,你说赌什么?」她称杨过之父为兄弟,称他也是兄弟。

杨过取出一块手帕,将她双目蒙住,道:「你来捉我。若是捉着了,你问我什么,我就答什么,不可隐瞒半句。倘若捉不着,我就问你,你也得一一回答。」傻姑说:「好极,好极。」杨过道:「我在这里,你来捉啊。」傻姑张开双手,循声追去,杨过学的是古墓派武功,妙极当时,别说傻姑眼被蒙住,就算目能视物,也未必追他得着。来来去去追了一阵,倒在树干上撞得额头起了老大几个肿块,不由得连声呼痛,杨过怕她扫兴,罢手不玩,又想起「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那句话,故意放慢脚步,咳嗽一声。傻姑一纵而前,抓住他的背心,大叫:「捉着啦,捉着啦。」

她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满脸喜色。杨过道:「好,我输啦,你问我吧。」这一来,倒是给出了一个难题,她怔怔的望着杨过,心中茫然一片,不知该问些什么才是,隔了良久,问道:「兄弟,你吃过饭了么?」杨过见她思索半天,却问这么一句不打紧的说话,险些笑了出来,但不动声色,一本正经的答道:「我吃过了。」傻姑点点头,不再言语。杨过道:「你还问什么?」傻姑摇摇头,说道:「不问啦,咱们再玩吧。」杨过道:「好,你快来捉我。」傻姑摸着额头上的肿块,道:「这次轮到你捉我。」她突然不傻,却出于杨过意料之外,但也不便拒却,于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虽然痴呆,轻功甚了得,杨过身处暗中那里捉她得着?他纵跃几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缝,眼见她躲在右边大树之后,故意向左摸索,说道:「你在那里?你在那里?」猛地里一个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随即取下帕子放入怀内,防她瞧出破绽,笑道:「这次要我问你了。」傻姑好生佩服,便道:「我吃饭啦。」杨过笑道:「我不问你这个。我问你,你识得我爹爹,是不是?」说到这里,脸色显得甚是严重,傻姑道:「你爹爹?」杨过道:「是啊,有一个人生得相貌和我一模一样,那是谁?」傻姑道:「啊,那是杨兄弟。」杨过道:「你见到那杨兄弟给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里那庙里,有好多乌鸦叫着,啊,啊,啊!」她学起乌鸦的嘶叫,树林中枝叶蔽日,本就阴沉,她这么一叫,更是寒意森森。杨过身子颤动,问道:「杨兄弟怎么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说,杨兄弟不许我说,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她竭力模仿杨康当年临死时的笑声,笑得自己也害怕起来。杨过听得莫名其妙,问道:「谁是姑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杨过知道生父被害之谜,转眼便揭破,胸口热血上涌,正要再问,忽听身后一人说道:「你两个在这儿玩什么?」却是黄药师的声音,傻姑道:「杨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黄药师微微一笑,向杨过望了一眼,神色之间颇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的心事。杨过心中怦然而动。待要说几句掩饰,忽听林外脚步声响,程英已携着陆无双的手奔来,向黄药师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错,他果然还在那边。」说着向西面山后一指。杨过问道:「谁啊?」程英道:「李莫愁!」

杨过听说李莫愁竟还在山后,大是诧异,心想她怎地如此大胆?望着黄药师,盼他解说。黄药师笑了笑,却道:「咱们过去瞧瞧。」大家和他在一起,自是毫不惧怕,于是向西边山后行去。程英知杨过心中疑团未释,低声向他道:「师父说,李莫愁知他是大宗师的身份,既在茅舍中存心想制她死命而未能成功,一击不中,就耻于二次再行出手。」杨过恍然大悟,惊道:「因此她有恃无恐,要俟机取咱们三人性命。若非岛主有见及此,咱们定然当她早已远远逃走,疏于防备,那就不免遭了她的毒手。」程英温柔地一笑点了点头。陆无双插口道:「自负聪明过人,与岛主相比,又相差太远了。」杨过笑道:「我是傻蛋,你才聪明过人呢。」

说话之间,五人已转到山后,只见一株大树旁有一间小小芧舍,却已破旧不堪,柴扉紧闭,门上钉着一张白纸,纸上写着四行十六个大字:「桃花岛主,弟子最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黄药师哈哈一笑,随手从地下拾起两粒石子,放在拇指与中指间一弹,呼的一声两粒石子分左右急飞而出,相隔十馀步打在门上,两扇板门竟被两粒小的石子撞开,桃花岛主弹指神通的功夫果然是天下独步。杨过在桃花岛上之时,也曾听郭芙说起过外祖父这手出神入化的本领,今日亲见,尤胜闻名,不由得佩服无已。

但见板门开处,李莫愁端坐在一个蒲团之上,手捉拂尘,低眉闭目打坐,妙相极庄严,神光内歛,实是个有道之士,若不知她平素作为,那想到此人竟是个杀人不眨眼、作恶多端的大魔头。

陆无双想起父母之仇,这几年来委曲忍辱的苦处,刷地拔出长剑,叫道:「表姊,傻蛋,不用岛主出手,咱们三个给她拼了。」傻姑摩拳擦掌道:「还有我呢。」李莫愁睁开眼来,在五人脸上一扫,脸有鄙夷之色,随即又闭了眼睛,竟似丝毫没将身前五个强敌放在心上。

程英眼望师父,听他示下。黄药师叹道:「黄老邪果然徒弟众多,若是我陈梅曲陆四大弟子有一人在此,焉能让你多嘴?」说着将手一挥,道:「走吧!」四人不明他的心意,跟着他回到茅舍,只见他忽忽不乐,晚饭也不吃,竟自睡了。

程英虽然拜他为师,但对他当年驱逐弟子之事并不知情,只道李莫愁用那十六个字将师父气了,自忖本领低微,不能为师父出气,甚感内疚。其实黄药师是惋惜陈玄风,梅超风、曲灵风三人已死,陆乘风残废,否则以陈梅这等厉害的武功,那里会给她说一句「弟子众多,贻笑江湖」?想起当年行为乖戾,今日自作自受,不由得黯然神伤。

杨过睡在他的卧榻之旁,回想日间与傻姑的一番说话,又琢磨李莫愁的神情,心想:「她笑我们以五敌一,眼下我伤势已愈,以我一人之力,也未必敌她不过,不如我悄悄去跟她恶斗一土场,一来雪她辱我姑姑之耻,二来也好教岛主出了这口乌气。」心意已决,当下轻轻穿好衣服。他虽然任性,行事却又谨慎,知道李莫愁实是强敌,稍一不慎,就会将性命送在她的手里,于是盘膝坐在榻上练气调息,要养足精神,便去决一死战。

坐了约摸半个更次,突然间眼前似见一片光明,四肢百骸,处处是气,口中不自禁发出一片呼声,这声音有犹如龙吟大泽,虎啸深谷,远远传送了出去。黄药师当他起身穿衣,早已知觉,听他所发奇声,不料他内功竟然进境到如此地步,不由得惊喜交集。

原来一人内功练到上乘境界,自会不知不觉发异声。后来明朝时王阳明夜中在兵营练气,突然纵声长啸,一军皆惊,这是历史上有明文记载之事。此时杨过中气充沛,难以抑制,声闻数里,程英、陆无双等固然甚是讶异,连山后李莫愁听到,也是暗自惊骇,但她料想这定是黄药师吞吐罡气,反正他不会出手,却也不去理他。那料到杨过既受寒玉床之益,又学得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的秘要,竟会在短短数年中功夫突飞猛进。

这片啸声约莫持续了半个更次,方渐渐沉寂,黄药师心中大奇:「我要到三十五岁之后,方能达到这步田地,这少年竟有如此良玉美质,实是罕见罕闻,却不知他曾遇到何等特异遭际?」待杨过吐气起身,说道:「杨过,你说李莫愁最厉害的功夫是什么?」杨过中夜长啸,并不自觉,听了此问,已知自己行迳给他瞧破,于是答道:「那是五毒神掌和拂尘功夫。」黄药师道:「不错,你的内功既有如此根底,要破她看家本领,那也丝毫不难。」杨过大嘉,不自禁的拜倒在地,他本来其是自傲,虽认黄药师为前辈,亦知他武功深湛,玄学通神,却不肯向他低头,此时听说李莫愁横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垂手可破,怎能不服?

当年黄药师教他「弹指神通」的功夫,那可用以克制五毒神掌,再学一路玉箫中化出来的剑法,就可破她拂尘。杨过听了他指点的窍要,曲指一算,纵有小成,也是在一年之后,若要拿稳取胜,至少更须三年,说道:「黄岛主,要立时胜她,那是无法可想的了。」黄药师叹道:「三年之期转霎即过,你以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即练成这种武功,还嫌不足么?」杨过道:「我……我不是为我自己……」黄药师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三年之后为我杀了她,已极承你情。我当年自毁贤徒,难道今日不该受一点报应么?」杨过跪下地来,拜了八拜,叫了声:「师父!」

原来二个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物,互知对方心意。杨过知他传授武功,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帖上十六字之辱,那就非有师徒名分不可。黄药师却知他与古墓派情谊极深,决不肯另投明师,伸手扶了他起来,说道:「你与那魔头动手之际,是我弟子,除此之外,却是我朋友。杨过兄,你明白么?」杨过笑道:「药师兄,得交你这位朋友,真是得益不浅。」黄药师笑道:「我和你相遇,也是三生有幸。」二人拊掌大笑,声动四壁。当下黄药师又将「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中的秘奥窍要,毫不遗漏的解释一通。杨过听他说得如此详尽,知他就要离去,黯然道:「药师兄,你我相识不久,却就要分手,此次相见,却不知又在何日?」黄药师笑道:「你我肝胆相照,纵各天涯,亦若比邻。将来我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虽然在万里之外,亦必赶到助你。」杨过得他拍胸承担,心下大骇,笑道:「只怕第一个出头干挠之人,就是令爱。」黄药师道:「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别人相思之苦?」微一沉吟,黑暗中铺开纸来提笔疾书,牢牢封固,交给杨过道:「我女儿若再阻挠,你拿此书给她一瞧便知。」说着哈哈大笑,振衣出门,倏忽之间,笑声已在数十丈外,当真是去若神龙,矫若莫知甚踪。

杨过呆了半晌坐着默想适才所学功夫的窍要,不久天色已明,只见桌上放着程英的针线篮,随手拿起她的剪刀,一夹一夹的把玩。忽见板门推开,程英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件青布长袍,微微一笑,说道:「你试穿着瞧瞧合不合身。」杨过好生感激,接过时双手微微发抖。

他与程英目光一接,只见她眼中脉脉含情,温柔无限,于是走到床边将新袍换上,但觉袍身腰袖,无不适体,谢道:「我……我……真是多谢你。」程英又是嫣然一笑,但眼中随即露出凄然之色,叹道:「师父他老人家一走,又不知何日方得会面。」正想坐下说话,忽见门外紫衫一闪,随即隐没,知道是表妹在外,心想:「这妮子心眼儿甚多,对他又是情有所锺。」于是站起身来,垂手出门。

杨过细看新袍,但见针脚绵密,不由得怦然心动:「她对我如此,那媳妇儿又是待我这般,但我心早有所属,义无旁顾,若不早走,徒惹各人烦恼。」这一日怔怔的想了一天,又怕自己走了之后李莫愁忽然来袭,独自到山后她所居的茅舍去窥伺端倪,只见地下一滩焦土,那茅舍化成一堆灰烬,原来李莫愁放火烧屋,竟已走了。

当下心念已决,晚间在灯下留书作别,提笔之际,想起程英和陆无双二人的情意,不禁黯然,这一晚翻来覆去,睡得并不安稳。睡梦之中,忽听陆无双在外拍门,叫道:「傻蛋,快起来看。」声中颇带惊慌。杨过起床披衣,开门出去,只觉晓风习习,微有寒意,天色尚未大明。陆无双脸有惶色,指着柴扉,杨过顺着她手指瞧去,不禁一惊,原来板上印着四个殷红鲜艳的血手印,显是李莫愁昨晚曾来查探,知悉黄药师已去,于是在杀人名单中将傻姑也加了进去。

两人怔了半晌,不久,程英也闻声过来,问道:「你是几时瞧见的?」陆无双道:「天没亮我就见到了。」她此言一出,登时满脸通红,原来她思念杨过,在他门外排徊,因之一早见到手印。程英故作不知,道:「侥幸没遇上她。现下朝阳升起,这魔头今日是不会来的了,咱们慢慢筹思对策不迟。」三人走进杨过臷内商议。陆无双道:「那日她领教了傻姑的火叉功夫,怎么又不怕了?」程英道:「傻姑的火叉招法来来去去只是这么一下,她回去后细加思索,定是想到了破解之法。」陆无双道:「可是这傻蛋伤势痊可,他两傻合璧,岂非威力无穷?」杨过大笑,说道:「傻蛋加傻姑,一塌里胡涂,何威力之有?」

三人说了一阵,也无什么妙策,但想四人联手,纵然不能取胜,也足自保,明日跟她斗便是。杨过道:「我们俩傻合璧,正面跟她对战,你表姊妹左右夹攻。咱们去寻傻姑来,先行演习一番。」要知李莫愁出手狠辣无比,稍一不慎,便有性命之忧,三人谁也不敢大意。

那知一叫傻姑,并无应声,竟已不知去向,三人大惊,山前山后分头查找。程英找了一阵,突在一堆乱石中见傻姑躺在地下,已是若游丝,解开她衣服一看,但见背心上隐隐一个血色手掌,果然是中了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忙招呼杨陆二人过来,同时取出师门妙药九花玉露丸给她服下。杨过记得「五毒奇书」上所载治疗此毒掌之法,急运内劲给她推拿穴道,傻姑嘻嘻傻笑,道:「是道姑,背后,偷袭,傻姑,反手,给她一下。」原来傻姑的反手掌是黄药师所授的三招之一,李莫愁虽然偷袭得手,腕骨上却也给她拂中,剧痛之馀,不敢继续进招取她性命。

三人将傻姑救回后,相对愁坐,四人中损了一个高手,明日更难抵敌。杨过看看程英,望望陆无双,顺手拿起针线篮中一条丝线,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心中在想:「这丝线可以剪断,那情丝那是剪不断,理还乱,须得猛挥慧剑,方能斩断。」虽是大敌当前,他却不自禁的想着儿女之情,傻姑躺在榻上,突然大声叫道:「剪断,臭道姑拂尘!剪断!」

杨过心中一动:「那魔头的拂尘乃柔软之物,她又使得出神入化,任是宝剑利剑都伤它不得,若真有一柄大剪刀作为武器,给她喀喇一下剪断,那就妙了。」想到此处,左手丝线一抖,就以拂尘击来一般,右手剪刀伸出,将丝线一剪两截。他设想拂尘的来势,持着剪刀追击,创拟招术。程英与陆无双看了一会,已明他的用意,程英道:「西去七八里,有一家打铁铺子……」陆无双插口道:「好啊,咱们去叫他打一把大剪刀。」杨过心想:「仓卒之间,这兵刃难以练成,但也不妨一试。」他本想一人去铁匠铺定造,但怕李莫愁忽尔来袭,若将傻姑留下,更是危险,此时四人是片刻分离不得。于是程陆二人在马背上垫了被褥,扶傻姑横卧了,同去铁匠铺。

那铺子甚是简陋,入门就是一个大铁砧,满地煤屑腐铁,墙上挂着几张犁头,几把镰刀,屋中寂静无人。三人瞧了这等模样,都想:「这处所那能打什么兵刃?」但既来了,问一问再说,杨过高声叫道:「师傅在家么?」过了半晌,边房中出来一个老者,须发灰白,约摸五十来岁,想是长年弯腰打铁,背脊驼了,双目被烟火薰得又红又细,眼眶旁都是眼泪屎,左足残废,撑着一把拐杖,说道:「客官有何吩咐?」

杨过正要答话,忽听马蹄声响,两骑马冲到店前,马上乘坐的是两个蒙古的什长,当先那满腮胡子的说道:「那一个是姓冯的铁匠?」那老铁匠上前行礼,说道:「小的便是。」那什长道:「长官有令:全县铁匠限三日内在县城到齐,拨归军中效力。你明日就到县城,听见了没有?」冯铁匠道:「我这样老了……」那什长举起马鞭当头一鞭,喝道:「明日不到,小心你脑袋搬家。」说着双腿一夹,纵马而去。

冯铁匠长叹一声,呆呆出神。程英见他年老可怜,取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冯师傅,你这把大年纪,况且行走不便,拨到蒙古军中,岂不枉自送了性命?你拿了这银子逃生去吧。」冯铁匠叹道:「多谢姑娘好心,老铁匠活了这把年纪,死活都不算什么,就可叹江南千万生灵,却要遭逢到大劫了。」三人都是一惊,齐问:「什么事?」冯铁匠道:「蒙古元帅徵集铁匠,自是打造兵器。想蒙军中兵器向来足备,既要大事添造,定是南攻宋朝江山了。」三人听他出言不俗,说得甚是有理,待要再问,冯铁匠道:「三位想要打造什么?」

杨过道:「冯师傅有事在先,原来不该搅扰,但为急用,只得费神。」于是将大剪刀的式样和尺寸说了。此物本来极是奇特,那知冯铁匠听了之后,脸上不露诧异之色,点了点头,拉扯风箱生起了炉子,将两块镔铁放入炉中镕链。杨过道:「不知今晚打造得起么?」冯铁匠道:「小人尽快打造便是。」说着猛力拉动风箱,将炉中煤炭烧成一片血红。

杨过等三人家乡都在江南,虽然从小出门,但听到故家即将遭难,都是戚然有忧。傻姑伏在桌上,半坐半卧,她本就浑浑噩噩,此时更是什么也不理会。杨过等望着炉火,心中都想遭此乱世,人命微贱,到处都是穷愁苦厄,明日虽然有难,但那惊惧之心,却也淡了几分。过了两个多时辰,冯铁匠镕铁已毕,举起一个大铁锤,将铁条放在砧上敲打。他年纪虽老,膂力却强,舞动铁锤,竟似并不费力,但见他将两片铁条弯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渐渐成形。陆无双喜道:「傻蛋,今儿来得及打起了。」

忽听身一个人冷冷说道:「打造这把大剪刀,用来剪断我的拂尘么?」三人大惊,回过头来,只见李莫愁轻挥拂尘,堵住了门口。

这一来利器未成,强敌奄至。程英与陆无双各拔长剑,杨过看准了一根铁条,只待对头出手,立即抢起应用。李莫愁冷笑道:「用剪刀剪我拂尘,亏你想得出。我就坐在这里等你剪刀打好,再交手不迟。」说着拖过一张板凳坐下,竟是好整以假、视三人有如无物。

杨过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瞧你这拂尘啊,非给剪刀剪断不可。」李莫愁见傻姑伏在桌上,背脊微耸,心想:「这女子中了我一掌,居然还能坐得起,却也好生了得。」冷冷的道:「黄药师呢?」那冯铁匠听到「黄药师」三字,身子一震,抬起头来向她望了一眼,随即低头继续打铁。程英道:「你明知我师父不在此处,还问什么?你若知他老人家未去,你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李莫愁「哼」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说道:「黄药师欺世盗名,就靠多收徒弟,恃众为胜,哼,他这些弟子之中,到底有那一个是真正有用的。」说着伸手一扬,将那白纸挥出,跟着手臂一动,一枚银针飞去,把白纸钉在柱上,说道:「留此为证。他日黄老邪回转,好知他这个宝贝徒儿是谁杀的。」说着转头向冯铁匠喝道:「快些儿打,我可不耐烦多等你。」

冯铁匠眯着一双红眼瞧那白纸,见上面写着「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南」十六个字。抬起头望着屋顶,呆呆思索,李莫愁道:「你还不快干!」冯铁匠低下头来,说道:「是啦,快了,快了。」左手伸出铁钳,连针带纸一齐挟起,投入了熊熊的炉火之中,霎时之间烧成灰烬。

李莫愁大怒,一举拂尘就要向他顶门击去,但她久历江湖,心想:「这容貌猥琐的铁匠,敢如此大胆,难道竟非常人。」她本能已站起,重又缓缓坐下,问道:「阁下是谁?」冯铁匠道:「你不见么?我是个老铁匠。」李莫愁道:「你干么烧了我这张纸?」冯铁匠道:「纸上写的不对,最好就别钉在我这铺子里。」李莫愁厉声喝道:「什么?」冯铁匠道:「桃花岛主有通天彻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学得他的一艺,就足以横行天下。他的大弟子叫陈玄风,周身铜筋铁骨,刀枪不入,你听说过么?」他说话之时,仍是一锤一锤的打着,当当巨响,更增他言语的声势。

他一说到陈玄风,黄药师李莫愁固然惊奇,杨过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万想不到穷乡僻壤中的一个老年铁匠,竟知道这些江湖人物。李莫愁道:「听说他是给一个小儿刺死的,那有什么厉害了。」冯铁匠道:「嘿,嗯。桃花岛主的二弟子叫做梅超风,来去如风,出手迅捷无比。」李莫愁道:「是啊,这人出手太快了,所以先给江南七怪打瞎了他眼珠,再给西毒欧阳锋震碎心肺。」冯铁匠呆了半晌,凄然道:「有这等事么?但我却不知。他三弟子曲灵风武功尤其厉害,劈空掌的掌风凌厉绝伦。」李莫愁道:「江湖上传言,有人偷入白宫大内偷盗宝物,给侍卫打死的,就是这位劈空掌凌厉绝伦的曲灵风。」

冯铁匠低下头,嗤嗤两声,有两滴水珠落在烧红的铁上,化作两道水汽而逝。陆无双坐得和他最近,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泪水,心中暗暗纳罕。只见他铁锤举得更高,落下时声音也是更响。

过了一会,冯铁匠又道:「桃花岛门下有陈梅曲陆四大弟子。那四弟子陆乘风不但武术精湛,更且有奇门遁甲异术,你若是遇到,定然讨不了好去。」李莫愁冷笑道:「奇门遁甲又有何用?他在太湖边上起造一座归云庄,江湖上好汉说得奥幻无穷,可是给人家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他自己从此也无下落,多半就是这把火给烧死了。」

冯铁匠抬起头来,厉声道:「你这道姑胡说八道,桃花岛主的弟子个个武艺精湛焉能一齐为人所害?你欺我乡下人不知世事么?」李莫愁冷笑道:「你问这三个小娃娃便知端的。」

冯铁匠对程英最好,转头望她,眼中露出询问之意。程英黯然道:「我师门不幸,人才凋零,晚辈入门日浅,功夫低微,不能为师父争一口气,实是惭愧。你老人家可是与家师有旧么?」冯铁匠不答,向她上下打量,神色之间大见怀疑,问道:「桃花岛主晚年又收弟子了么?」程英看到他一腿残废,心中蓦然地一动,问道:「家师年老寂寞,命晚辈随身侍奉。似我辈这等年幼末学,实不敢说是桃花岛弟子,况且迄今晚辈连桃花岛也没缘法踏上一步。」她这么说,等于自承是桃花岛弟子了。

冯铁匠点点头,眼光甚是柔和,显有亲近之情,低头打了几下铁,似在出神思索什么?程英见他铁锤在空中画个半圆,落在砧上时,却是一偏一拖,这手法显与桃花岛门中的落英掌法出手极为相似,心中更又明了三分,说道:「家师空闲时,和我谈论,说他当年驱逐众弟子离岛,陈梅二人是自己作孽,那也罢了。曲陆武冯四位却是无辜受累,尤其那姓冯的冯默风师哥,他年纪最小,身世又甚可怜,师父思念及之,常自耿耿于怀,深自内憾。」其实黄药师为人极是乖僻,心中虽有此想,口里却决不肯说。只是程英温柔婉娈,善解人意,当师父寂寞时与他谈谈说说,黄药师稍露口风,她即已猜到,此时却张大其辞的说了出来。

李莫愁生性狠恶毒辣,但另一面却又极易激动心情,听他二人的对答和词色,已自猜到了八九,但见冯铁匠长叹一声,泪如雨下,落在绕红的铁块上,嗤嗤嗤的都化成水气,不自禁的也为之心酸,但转念之间,这一瞬时的动情又复消于无形,心想:「纵然他们多了一个帮手,这铁匠是残废之人,又济得甚事?」冷笑道:「冯默风,恭喜你师兄妹相会啊。」

那冯铁匠果然正是黄药师的小弟子冯默风,当年陈玄风和梅超风偷盗九阴真经而逃走,黄药师迁怒留下的弟子,将他们大腿打断,逐出桃花岛。曲灵风、陆乘风等都打断双腿,但对最幼的冯默风较为怜爱,只打折了他的左腿。冯默风伤心之馀,远来关洛之间,在这乡下打铁为生,虽因性之所好,武功未曾搁下,但与江湖人物却半点不通声气,一住三十馀年,始终默默无闻,因此陆乘风等均当他早已逝世。不料今日又得闻师门信息。他的性命是黄药师从仇人手里抢救出来,师恩深重,不论师父待他如何,圴无怨怼之心,此刻听了程英之言,不禁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杨过与陆无双听说冯铁匠竟是程英的师兄,均是大为惊喜,心想黄药师的弟子,武功决计差不了。李莫愁却冷冷的道:「你师父既将你逐出门墙你还根据恋不舍,岂非无聊之极?今日我要杀这三个小娃娃,你站在一旁瞧热闹吧。」冯默风缓缓说道:「我虽学过武艺,一生之中从未与人动过手,况且腿也断了,打架是打不来的。」李莫愁道:「是啊,那最好也没有了,你也犯不着赔上一条性命。」冯默风摇头道:「我可不许你碰我师妹一根毫毛,这几位既然是我师妹朋友,你也别逞凶横。」

李莫愁杀气斗起,笑道:「那你们四个人一起上,也妙得紧啊。」说着站起身来,冯铁匠似是不动声色,依着打铁声音,好似唱戏的角儿顺着锣点子,打一下,说几个字,一扳一眼的道:「我离师门已三十馀年,武功早抛生疏了,得好好想想,在心中理一理。」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四三: 五 毒 神 掌



李莫愁哈哈大笑,说道:「我李莫愁纵横天下,还没见过这等上阵磨枪,急来抱佛脚的人物,冯默风,你一生之中,又是真的从未与人动过手么?」冯默风道:「我从来不得罪别人,别人打我骂我,我也不跟他计较,自是动不起手来。」李莫愁冷笑道:「嘿嘿,黄老邪果然尽检些脓包来做弟子,到世上丢人现眼。」冯默风道:「李道长,你莫说我恩师坏话。」李莫愁大笑道:「人家早说不要你弟做弟子了,你还恩师长恩师短的,也不怕人笑吊了牙齿。」冯默风仍是一下一下的打铁,缓缓的道:「我一生孤苦,世上就只恩师一人,我不念他敬他,却又去思慕何人?小师妹,恩师他老人家身子可好么?」

程英道:「他老人家很好。」冯默风脸上登现喜色。李莫愁见他真情流露,心想:「黄老邪一代宗师果然有其过人之处,他将门下弟子打成这般模样,这人对他还是如此念念不忘的根据恋。」要知黄药师只是行止怪僻天性却极良善,是以曲灵风、陆乘风、冯默风对他均是记恩而不记怨,以梅超风之大奸大恶,到头来也是以一命报答师恩。

此时那块镔铁打得渐渐冷却,冯铁匠又钳到炉中去烧,可是他心不在焉,送进炉的竟是右手的一柄大铁锤,却不是那块镔铁。李莫愁笑道:「冯铁匠,你慢慢想师父教的功夫便是,用不着手忙脚乱。」冯默风不答,望着红红的炉火沉思,过了一会,又将左手扶着的拐杖塞进了炉中。杨过和陆无双同时叫道:「唉,唉,那是拐杖!」程英也大叫:「师哥!」冯默风仍然不答,双眼呆望着炉火,但说也奇怪,那拐杖在猛火之中居然并不烧毁,却渐渐变红,原来那是一根铁杖。

再过一阵,铁铁也已烧得通红,但他抓住锤柄拐杖,却似并不烫手。这时李莫愁才将轻蔑之心变为提防,知道眼前这个容貌猥琐的铁匠实有过人之处,生怕他猝然发难,中了他的毒手,当下拂尘一摆护身,跃出屋门,叫道:「冯铁匠,你来吧!」

冯默风应声出户,身手之矫捷,绝不似一个身有残疾之人。他将通红的铁杖拄在地下,说道:「李道长,请你别再骂我恩师,也别跟我师妹为难,你饶了我这苦命的老铁匠吧!」李莫愁又是大出意外:「怎么临到上阵,还向人求饶?」说道:「我只是饶你一人,你若害怕,乾脆就别插手。」冯默风咬一咬牙齿,道:「好,那你先将我打死吧!」说时全身发颤,又是害怕,又是激动。李莫愁拂尘一起,向他头上直击过来。冯默风一跃跳开,避得极好,但手臂发抖,竟然不敢还击。李莫愁连进三招,他都以巧妙身法闪过。

他避得极快,却始终不敢还手。杨过等三人早已站在一旁观斗,俟机上前相助。李莫愁一招紧似一招,冯默风从未与人打过架,兼之生性谦和,一柄烧得通红的大铁锤竟然击不出去。杨过一想不妙,这位武林异人武功虽好,却无争斗之心,非激他动怒不可,于是大声说道:「李莫愁,你为什么骂桃花岛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李莫愁心想:「我几时骂过啦?」手上加快,并不回答。杨过又叫道:「你说桃花岛主淫人妻女,掳人子弟,是你亲眼见到么?你说他欺骗朋友、出卖恩人,当真有这等事么?」

程英愕然未解,冯默风已听得怒火冲天,一股刚勇从胸中涌起,铁锤拐杖,同时出手。他左足站地,一个「金鸡独立」式,犹如钉在地下一般,又稳又定,锤拐带着一股炽烈的热气,向李莫愁直逼过去。

李莫愁见他来势猛烈,不敢正面接战,寻隙还击。杨过又叫道:「李莫愁,你骂桃花岛主是无耻之徒,我瞧你自己才无耻啦!」冯默风越听越怒,铁锤和拐杖横挥直压,猛不可当,初时他招术颇见生疏,斗了一阵,越来越是顺手。

以功力而论,二人原本相差不远,但李莫愁横行江湖,大小数百战,见识多他百倍,兼之冯默风只有一腿,时候一长,定然要输。她存心与之游斗,待其锐气一挫,再行反攻。果然冯默风怒意稍减,斗志即懈,渐渐落于下风,李莫愁大喜,一拂尘向他胸口挥去,冯默风横锤一挡。那拂尘乘势弯过来卷住锤头,本来这是李莫愁夺人兵刃的绝招,只要一夺一甩,冯默风的铁锤非脱手不可,岂知但听得嗤嗤一阵响,青烟冒起,各人闻到一股焦臭,拂尘的尘尾竟然烧断。

这一来李莫愁非但没夺到对方兵刃,反而将自己兵刃失去了,可是她临危不乱,掷下尘柄,改使五毒神掌。这神掌虽然厉害,却非贴近施展不能见功,此时冯默风右锤左拐,舞得风声呼呼,得心应手,但见两条人影中不断冒出青烟,原来李莫愁身上道袍带到烧得通红的锤拐,一块块的烧去。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胜,却被这老铁匠在兵刃上占了便宜,实是心不甘服,决意要击他一掌出气。

冯默风初次与人交手,若是上来连连吃亏,便会越斗越是畏缩,此刻占了上风,锤拐使将出来竟是神妙无方。李莫愁想要击他一掌,几次都是险险碰到铁锤,若非闪避得快,掌心都要烧焦了。突然之间,冯默风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你这样子不成体统!」独足向后跃开半丈。李莫愁一呆,一阵凉风吹来,身上衣衫一片片的飞开,手臂、肩膊、胸口,竟有许多处露了出来。她是个处女之身,这一下羞惭难当,正要转头逃走,突然背上一凉,又是一大块衣衫飞走。

杨过见他处境狼狈万状,扯断衣带。脱下外袍,运起内力,向她背上掷了过去。那袍子就似一个人般张臂将她一抱。李莫愁急忙将臂穿进袖子,拉好衣襟,饶是她一生见过了不少大阵大仗,此时也不由得又惊又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是否更与敌人动手?寻思:「若再上前搏斗,这件衣衫又会烧毁,这口气只好咽下再说。」向杨过点点头,谢他赠袍之德,转头对冯默风道:「你使这等诡异兵刃,果是黄老邪的邪道。你凭良心说,若以真实武功拼斗,可胜得过我么?黄老邪的弟子若是规规矩矩的与我单打独斗,能占上风么?」冯默风为人正直,坦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么时刻一久,你可胜我。」李莫愁傲然道:「你知了就好。我那纸上写道桃花岛门人恃众为胜,可没说错。」

冯默风低头沉思,过了一会,道:「那却不然,若是我陈梅曲陆四位师兄在此,任那一位都强于你。别说陈师兄、曲师兄武功卓绝,就是梅超风梅师姊也属女流,你就决不能胜她。」李莫愁冷笑道:「这些人死无对证,更说什么?黄老邪的功夫也只如此,我本想领教他亲生女儿郭夫人的神技,但举一反三,那也不必了。」说着转身便欲走。

杨过心念微动,说道:「且慢!」李莫愁长眉一扬,道:「怎么?」杨过道:「你说桃花岛主武功不过如此,那就错了。我听他说过一路玉箫剑法,尽可破得你的拂尘功夫。」说着拿起铁条,在地下一面挥划图形,口中一面解说:「喏,你这一记当面迎击,果然迅捷凌厉,他的剑从此处横削,你就收势不及。你若反打,这剑就从此疾攻,你如正面拂穴,他就以虎爪抓你尘尾,却倒转剑柄逆点你的肩贞穴,这一招你想得到么?」

这一招果然匪夷所思,可也是精妙绝伦,正面拂穴原是李莫愁拂尘功夫的绝招之一,杨过所说的这一招,却将她克制得再无还手馀地,只有丢了拂尘认输。杨过又比划着说道:「再说你的五毒掌法,桃花岛主留起指甲,这么一掌引开,待你手掌击到,他用弹指神通功夫,用指甲在你掌心这么一弹,你这支手掌岂不是当场废了?他只要立时用剪刀剪去指甲,你掌上的剧毒就传不到他身上?」

此一番话,只把李莫愁听得脸如土色,他每一句话都是入情入理,所说的方法确是非自己所能抵挡。杨过又道:「桃花岛主恼你出言无状,他自己是大宗师身份,犯不着亲自与你动手,已将这些法门传了给我,命我代他收拾你。但我想到你与我师总有同门之谊,今日将桃花岛主的厉害说与你听,下次你见到他的门人,还是远而避之吧。」李莫愁默然半晌,说道:「罢了,罢了!」转头便走,霎时之间,身形已在山后隐没,身法之快,确是江湖少见。冯默风暗叫:「惭愧,这道姑好生厉害。」

其实这些法门黄药师虽已传给了杨过,若要真能使用,克敌制胜,最快也须在数年之后。杨过这么讲述一番,不必出手,却已将她吓得心服口服,从此不敢再出一句轻侮黄药师之言。

陆无双在李莫愁积威之下,听见她的声音,心中就怦怦乱跳,见她一走,登时如释重负,拍手笑道:「傻蛋!你好口才啊,连我师父也给你吓走了。」程英回到中屋中去看望傻姑,她见杨过将自己亲手所缝的袍子送给李莫愁,当时情势紧迫,那也了罢了,但他新袍底下,仍是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袍子,显见这袍子是小龙女在古墓中所缝,他亲疏有别,决不忘旧。程英性格温存腼腆,心中微微一酸,却半句也不提。

她刚进门,忽听得山前人喧马嘶,隐隐如雷,不禁一惊,急忙回身。杨过道:「我去瞧瞧。」一跃上马,转出山坳,奔了数里,已到大路,但见尘土飞扬,旌旗蔽空,原来是一大队蒙古兵向南开拔,声势极为雄伟。杨过从未见过大军启行,眼看到这般惊心动魄的状观,不由得呆了。早有两名小军舞起长刀,吆喝:「兀那蛮子,瞧什么?」冲了过来,杨过拨转马头便跑,两名小军弯弓搭箭,飕飕两声,向他后心射来。杨过回手接住,只觉这两枝箭射势甚是劲急,若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给射得穿胸而死。那两名小军见他如此本领,吓得勒住马头,不敢再进。

杨过回到铁匠铺中,将所见说了。冯默风叹道:「蒙古大军果然南下。我中国百姓苦矣!」杨过道:「蒙古人骑射之术,非宋兵所能抵挡,这场灾祸甚是不小。」冯默风道:「杨公子正当英年,何不回南投里,以御外侮?」杨过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寻姑姑。蒙古军声势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什么用?」冯默风摇头道:「一人之力虽微,众人之力就强了。若是人人如杨公子,你这等想法,还有谁能肯出力以抗异族?」杨过觉他话是不错,但觉蒙古人固然残暴,想宋朝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着为他出力,当下微微一笑,不再辩驳。

冯默风将铁锤、钳子、风箱等捆住一捆,负在背上,向程英道:「师妹,你日后觅师父,请向他老人家说,弟子冯默风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诲。今日投向蒙古军中,好歹也要刺杀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亲王大将。」说罢拄着铁拐,头也不回的去了,竟没再向杨过望上一眼。

杨过、程英与陆无双望了一眼,说道:「不意在此处得识这位异人。」陆无双心中偏袒杨过,道:「表姊,你师父门下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里傻气,便就是疯疯癫癫。」程英一笑,淡然道:「人各有志,自是勉强不来。你说他疯疯癫癫,说不定他却说咱们是无情之辈呢。」杨过听了心中怦然一动,瞧她神色如常,却猜不透她此言是否语带双关。

三人回到屋中,只见傻姑,抱手叉脚的睡在地下,都是一惊,忙扶她上炕,但见她满脸通红,双目发直,知道又是五毒神掌的毒气发作。当下程英给她服药,杨过替她按穴推拿。傻姑怔怔的瞪着他,脸上突现恐惧之色,叫道:「杨兄弟,你别拉我抵命,不是我害死你的……」程英柔声道:「姊姊,你别害怕,他不是……」杨过心道:「她此时神智迷糊,正可吐露真言。」双手一翻,扣住她的手腕,厉声说道:「那么是谁害死我的?你不说我就扼死你抵命。」傻姑求道:「杨兄弟,不是我,不是我。」杨过怒道:「你不说,好,我就扼死你。」伸手叉她的咽喉,傻姑吓得尖声大叫。

程英和陆无双那明白杨过的用意,齐声劝阻,一个叫「杨大哥」,一个叫「傻蛋」,一个说:「别吓坏了她。」一个说:「这时候怎么闹着玩?」杨过那里理会,手上微微加劲,脸间现出凶神恶煞般的神气,咬牙切齿的道:「我是杨兄弟的恶鬼。我死得好辛苦,你知道么?」傻姑道:「我知道的。你死后乌鸦吃你的肉。」杨过心如刀割,他只知父亲死于非命,却不知死后连尸体也不得埋葬,竟被乌鸦啄食,大叫:「是谁害死我的?快说快说。」傻姑喉咙嘶哑,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上有毒针,你就死了。」其实当年杨康之死,却是阴差阳错。欧阳锋用剧毒怪蛇在桃花岛害了南希仁,那南山樵南希仁临死时昏迷中在黄蓉肩头打了一拳,毒血遗在她软猬甲的尖刺上,黄蓉自己并不知情。后来在铁枪庙中杨康打黄蓉一掌,正好击中毒刺,因而中毒而死。黄蓉当时只想借欧阳锋之手杀他,却不料蛇毒转辗相传,伤了他性命。

杨过大声嚷道:「姑姑是谁?」傻姑被他扼得气都喘不过来,几欲晕去,低声道:「姑姑就是姑姑。」杨过道:「姑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傻姑道:「我……我……我不知道啊,你放开我!」陆无双见情势紧迫,去拉杨过手臂。杨过此时犹如癫狂一般,用力一挥,使了十成力,陆无双那里抵挡得住,身子给他直推出去,砰的一响,撞在墙上,好不疼痛,程英见杨过平素温和潇酒,此刻状若疯虎,吓得手足都软了。

杨过心想:「今日若不问出杀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时就会呕血而死。」连问几声:「姑姑是姓曲么?是姓梅么?」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说不定则是梅超风。郭靖夫妇自幼待她如同子侄一般,无论如何难以猜想到竟是黄蓉。

傻姑用力挣扎,她功力远胜杨过,只是武艺却不及他,兼之手腕上穴道被扣,只急得哑哑而呼,说道:「你去向姑姑讨命,不要找我。」杨过道:「姑姑在那里?」傻姑道:「我和师父,出来!她和汉子,在岛上。」杨过听了此言,一股凉气从背脊上直透下去,颤声道:「姑姑叫你师父做什么?」傻姑道:「叫爸爸啊,还能叫什么?」程英和陆无双听到此处,面上均各变色。杨过怕弄错,追问一句:「姑姑的汉子名叫郭靖,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你不知道么?」双脚乱踢,忽如杀猪般叫了起来:「救命,救命!」

杨过脑中混乱一片,自己幼时孤苦,受人欺凌种种往事,一时间都涌向心间,心想:若非父亲被人害死,母亲也不必补蛇为生,自不致给毒蛇咬死,自己更不会吃尽这些苦头,又想到桃花岛上郭靖夫妇对自己的情景。当时只觉二人神态总是不自然,有些儿客气,有些儿忌讳,绝不如对待武氏兄弟那么要说便说,要骂便骂,这原由心中一直想猜不透,但感蹩扭,原来自己的杀父仇人,竟是对自己显得十分亲热慈和的郭靖夫妇。

他一时之间惊愤交迸,手上使不出劲来。傻姑大叫一声,从床上跃起。程英走近他身边,轻轻说道:「傻姊姊素来傻里傻气,你是知道的。她病中语无伦次,千万别信她的。」但她自己心中,却也信傻姑所说的乃是真话,也知这种劝慰管不了用,只是见杨过满脸愁苦,心中极是不忍。这几句话杨过全没听见,他呆了半晌,一跃出门,翻身上了瘦马,那马一窜而前,转瞬间奔出数十丈外。隐隐听得身后「傻蛋!」「杨大哥!」的呼声,此时他那里还去理会,心中只想着:「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这一口气狂奔,两个多时辰竟驰了近百里路程,忽觉得口唇上甚是疼痛,伸手一摸,满手都是鲜血,原来他愤慨中咬紧口唇,竟将上下唇都咬破了。他本就愤世嫉俗,此时更觉天地之间人心鬼蜮,实无一好人:「郭伯母本来待我并不好,那也罢了,但郭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对郭靖一直崇敬异常,觉得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绝俗,对待自己尤是一片真心,这时却感大大受了欺骗。想到伤心之处,下马坐在大路之中,抱头痛哭起来。这一番大放悲声,当真是天愁地惨,似乎人世间的伤痛烦恼,尽数到了他的哭声之中。他与父亲从未见过一面,也从未听人说起,但他自幼空想,在小小心灵之中,把杨康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无如此好人。

他那知道他父亲生时卖国求荣、认贼作父、乃是个反复无义的小人!

他哭了一阵,忽听得马蹄声响,北边驰来三四匹马,马上骑着的都是蒙古武士。当先一人手持长茅,矛头刺着一个两岁大的婴儿,哈哈大笑的奔来。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发出微弱的哭声。那些蒙古武士见他坐在大路之中哭喊,均感诧异,一人叫道:「让路,让路。」说着一矛向他刺到。杨过心中正自烦恼,抓住矛头一扯,将那武士拉下马来,反手一掌,那武士直飞出三四丈远,脑骨碎裂而死。馀人见他如此神勇,发一声喊,一齐转马逃回。只听拍的一声,那婴儿摔在路上。杨过抱起来一看,原来是个汉人的孩子,肥肥白白,甚是可爱,这一矛刺在肚腹之中,一时一得就死,可也已不能够医活,小嘴中啊啊的,似乎还在叫着「妈妈。」杨过伤痛之馀,悲天悯人之心转盛,抱着这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又流下泪来,眼见他痛苦难当,轻轻一掌将他击死了,用蒙古武士的长矛在地下掘个小坑,要将他掩埋。

只掘得一半,猛听得蹄声如雷,尘土飞扬,号角声中大队蒙古兵急冲而至。杨过手挺长矛上马,那瘦马却是久历沙场的战马,长嘶一声,向蒙古兵冲去。杨过手起矛落,一连搠翻三四人,但见敌人不计其数的涌来,当下拨转马头,落荒而走。背后箭如飞蝗般射来,他挥矛一一拨落。这瘦马脚程奇快,片刻间已将追兵抛落,但兀自不停,仍是在荒野中如飞奔跑。又过一阵,杨过见天色渐晚,收缰遥望,四下里长草没胫,奇峰迫人,暮霭苍茫,静悄悄的非但没有人声,连乌鸦麻雀也没一支。

杨过下得马来,手中还抱着那个死婴,只见他面目如生,脸上神情痛苦异常,心中惨然,想道:「这孩子的父母自是爱他犹似性命一般,那蒙古武士却用长矛一矛刺死了他,孩子是死了,再无知觉,他父母却是要肝肠寸断了。这些蒙古兵大举南下,一路上不知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越想越是难受,当下在大树旁掘一个坑,将小孩埋了,又想起傻姑之言:「这小孩死了,尚有我替他掩埋,我父亲却葬身于乌鸦之口,唉,你们既害死了他,给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这用心当真是歹毒之至了。」

这时那瘦马奔跑了大半日,已甚疲累,这一带大军过去,兵荒马乱,未必便找到宿头,杨过怕在地上睡热之后有甚毒蛇虫蚁侵害,于是从囊中取出一条蝇索,高高的缚在两棵大树之上,学着小龙女的睡卧之去,躺在绳上。睡到半夜,忽闻到一阵腥风,接着几声吼叫,此起彼伏。杨过吃了一惊,忙向吼叫处望去,这晚正是月尽夜,四下里一片漆黑,但他久处古墓,双目能在黑夜视物,只见碧油油四盏小灯笼慢慢走近,定神一看,原来是两头毛色纯黑的猛虎。这两头老虎身子又细又长,与中原常见的品种大不相同。二虎边嗅边行,走到掩埋小孩之处,四支前爪一齐爬搔。杨过大怒,欲待跃下打虎,苦于未携兵刃,那柄从蒙古兵手上夺来的长矛已在途中抛掉,眼见两条大虫牙尖爪利,猛恶异常,与之空手相搏,只怕自己受伤。正自踌躇,忽听西首砰腾一响,隔了片刻,又是砰腾一响,杨过于眼一望,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原来是一具长长的棺材,一跳一跳的移近。

棺材自行会动,那真是闻所未闻,杨过横卧绳上,惊得呆了,连大气心不敢喘一口。那棺材跳了几下,在一株大树下停了,两头黑虎好奇心起,奔了过去,绕着棺材打圈,鼻中发出呜呜之声,伸出前爪在棺材盖上挖抓。突然砰的一声,棺材盖飞开,里面跃出一个又高又瘦的僵尸,左足笔直跃出,将一头黑虎踢了一个筋斗。另一头黑虎跃起咬他,给那僵尸抓住了头颈,掷了出去。杨过见这僵尸如此神力,惊得全身都是冷汗。

两头黑虎吃了败仗,却不服输,远远蹲在地下,呜呜呜的发威,忽听得山谷后啾啾啾的叫了三声,犹如枭鸣,一团黑影如一溜烟般着地滚来。两头黑虎向那黑团迎去,站在它的身边,伏地摆尾,极是驯伏。那黑团滚定不动,原来是个全身黑衣的矮老头子,他皮肤漆黑,黑须飘飘,肩头站着一支极大的秃头枭鹫,毛羽也是纯黑。只听那黑矮人说道:「潇湘子,你怎么打我的小猫?常言道,打狗该看主人面,你这个不太无礼么?」他身高不满三尺,说话的声音却是响若奔雷,轰轰轰的,将杨过的耳朵震得极不舒服。那僵尸冷笑一声,细声细气的道:「摩星仁兄,我又没有打坏你的小猫。这里给你赔礼了。」说著作了一揖。

杨过这时瞧得清楚,原来那僵尸其实是人,只是他行动硬直,脸白如纸,又是打从棺材中出来,这才错误他是僵尸,瞧他擒拿足踢的功夫,视绝顶凶猛的大虫犹如无物,实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只是如此丑陋的一个怪物,却用上一个「潇湘子」的雅号,未免大是不称。两人把猛虎叫作「小猫」,矮的性如烈火,高的却是阴阳怪气,真是处处出人意表。

只听那黑矮人道:「潇湘子,金轮法王的事,是怎样了?」杨过听得「金轮法王」四字,不禁留上了神,只听潇湘子冷冷一笑,在棺材上坐了下来,说道:「他单枪匹马的去和中原武师相争,吃了个大大的败仗。」

那黑矮人哈哈大笑,声振林梢,他肩上的枭鹫也喀喀的叫了起来,声音极是难听。黑矮人笑了一阵,大声道:「我尼摩星万里迢迢的从天竺赶来,却被金轮和尚先到一步,封了蒙古的第一国师。哼,哼,凭他的武功,能当得这『第一』二字么?」潇湘子阴恻恻的道:「天下除了你摩星兄,原也无人当得。」尼摩星哈哈一笑,甚是得意,潇湘子也跟着冷笑了几声。尼摩星道:「潇湘子,你近在湘西,何以不跟他争一争?」潇湘子道:「蒙古忽必烈王爷修书来聘之时,小弟正在苦练寿木长生功,无法分身,只好眼睁睁的让他称雄罢了。」尼摩星道:「现下你是练成了,怎么不去跟他争夺?可是害怕那和尚的金轮厉害么?」潇湘子道:「和尚有甚可怕?小弟是不敢惹啊。」

尼摩星又是仰天长笑,突觉他言语中之意颇带讥嘲,怒道:「潇湘子,你瞧我不起,是不是?好,我试试你的寿木长生功到底怎样厉害?」他说试便试,突然一团黑烟般向对方冲了过去。别瞧潇湘子身子僵直,行动却也是迅捷无比,长臂伸出,已将棺材抓起,向尼摩星击去。只听砰的一撞,二人各自退出两丈以外。两头黑虎和枭鹫一齐大叫,声势凄厉惊人。

这一下碰撞,二人均知对方武功了得。尼摩星道:「潇湘子,你的功夫不错啊。」潇湘子仍是冷笑几声,道:「小弟甘拜下风。你这武功叫作什么啊?」尼摩星道:「这是释迦掷象劲。」潇湘子道:「仁兄来自达摩老祖之邦,果然具大神通。」二人相隔五丈,举手行礼。尼摩星蓦地向外急奔,霎时之间已去得无影无踪,两头黑虎在后跟去,潇湘子跃入棺材又是砰腾、砰腾向西移去,渐行渐远。

杨过无意中看到了这幕怪剧,直等二人去了良久,方始定神,暗叫:「惭愧!天下之大,异人无所不有,我若非高卧绳上,只要给他二人发觉了,那里还有命在?」此时再也无法入睡,细思二人武功家数。他二人虽只一撞,但杨过看得明白,尼摩星的释迦掷象劲,刚中有柔,只不知他小小身躯之中,从何处生出这等大力来?潇湘子的寿木长生功却是寓退力于发劲之中,居然与尼摩星斗了个势均力敌,自也是非同小可。

他想了半夜,闭眼养神,忽听得那瘦马长嘶了一声。这马甚有灵性,当两头黑虎入山之时,它闻到气息,早已远避,此时突然嘶叫,定是附近又有异事。杨过隐长草之中,循声过去察看,此时天已黎明,只见远处有一人纵身跃高,伸手在一株野果树上摘取子果子。杨过走近一看,却是金轮法王的弟子达尔巴。他每次一跃,只采到一枚果子,后来不耐愿起来,伸臂横击,打了几下,那野果树喀喇一响,断为两截,于是他尽采树上野果,放入怀中。

杨过心道:「难道金轮法王就在左近?」他与法王本来并无仇怨,此时认定郭靖、黄蓉是杀父仇人,反而后悔当日相助郭黄而与法王作对,当下悄悄跟在达尔巴身后,要去瞧个究竟,只见他迈步如飞,直向山坳中行去。杨过知他武功甚强,不敢过分接近,只是远远跟随,但见他转入林木深处,越走越高,竟到了一座山峰的绝顶。那峰顶上搭了一座小小的茅棚,四面通风。金轮法王闭目垂眉,正在棚中打坐。达尔巴将野果放在棚中地下,转过身来,突见杨过走近,不由得脸色大变,叫道:「大师兄,你要来加害师父么?」说着向杨过急冲过来,伸手扭他衣襟。他武功原比杨过为高,但此刻师父正处于奇险之境,一受外感,立时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这一招章法大乱,竟自犯了武学的大忌,给杨过反擒手臂,一带一送,将他摔得跌了出去。

四四: 水 仙 幽 谷



达尔巴心中认定杨过是大师兄转世,又给他这一摔先声夺人,在地下一打滚,翻身爬起,跃到杨过面前。杨过只道他又要动手,退后一步,蓄势待发,那知他突然双膝落地,磕头道:「大师兄,你须念前世恩师之情。师父身受重伤,正自行功自疗,你若惊动了他,那可……那可……」说到后来,喉头便咽,泪水长流。杨过虽不懂他的藏语,但见他神情激动,金轮法王又是面皮黄肿,已明白了七八分,忙俯身扶他起身说:「我决不伤害尊师,你放心好啦。」达尔巴见他脸色和善,心中大喜,互相虽然言语不通,却已消去了敌意。

就在此时,金轮法王睁开眼来,一见杨过,心中一怔,适才他入定运气,并未听到杨过和达尔巴对答之言,突见大敌当前,长叹一声说道:「我枉自修练多年,总是劾不破名关,却不道今日丧身中原。」原来他受巨石之击,重伤五脏,躲在这荒山顶上结庐养伤,不意杨过竟跟踪而来,此时他固然丝毫用不得力,即令达尔巴将杨过逐走,争斗之时也必使他心神不定,重伤难愈。那知杨过躬身唱喏,道:「在下此来,非与大师为敌,祈勿多心。」法王摇了摇头,待要说话,胸口突然剧痛,急忙闭目运气,杨过伸出右掌,贴在他背心的「至阳穴」上。

这时人身督脉的大穴,正在第七脊椎之下,达尔巴一见大惊失色,挥拳待要向杨过攻去。杨过摇摇左掌,向他使个眼色。达尔巴见师父神情无异,脸上且微带笑意,这一拳举起了却不打下去。杨过潜运内力,将一股热气助他上通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各穴,下通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各穴。金轮法王一无后顾之虑,全力打通任脉,调理前胸小腹的伤势,只一个多时辰,疼痛大改,脸现红阔,睁眼向杨过点首为谢,接着去通奇经八脉。杨过右掌按在他的背上,因他内功不深,无法照顾周全,只能维护他的督脉,手掌隐隐感到他体内气息流动。

他按了一阵,只觉法王体内气息流动加速,但流转的方向次序,和全真派内功固然完全不同,而与欧阳锋所授的经脉逆转,亦是截然有别,但觉他一股气息或上或下、忽左忽右、变幻不定,但奇中有正,却又非杂乱无章。他知这是法王西藏派武功,另一法门,当下心中暗暗记诵。杨过聪明绝伦,内功又兼通各家,待得法王二次睁眼,他已明白了西藏派内功的大要,只是如何修练,自是不知,而要练到金轮法王这等境界,更非朝夕之功。

金轮法王合掌说道:「杨居士,你何以忽来助我?」杨过将最近得悉郭靖黄蓉害死他父亲、现下决意要去报仇、无意中跟随达尔巴上山等情说了一遍。金轮法王合掌道:「善哉善哉!原来居士身上,尚负有如此冤孽,但那郭大侠夫妇武学深湛,杨居士要报此仇,只怕不易呢。」杨过默然,过了一会,说道:「那我父子两代,一齐丧生于他手中,那也罢。」法王道:「我初时自负天下无敌,欲以一人之力,压倒群雄,争那武林盟主之位。但荆紫关一战,这才信一人武功再高,最多也只胜得两三人而已,对方若来四人五人、七人八人,凭你如何气盖当时,终难抵御。」杨过心道:「难道你要助我报仇吗?」法王又说道:「我与中原武师争雄之心未息,但当遍邀域外高手。我方声势一大,中原武师不能恃多为胜,大家就能公平决个胜败。你可有意参与我方么?」

杨过待要答允,却想起蒙古兵卒屠戳之惨,说道:「我不能相助蒙古。」法王摇头道:「你想单枪匹马杀了郭靖夫妇报仇,那可是难上加难。」杨过沉吟半晌,说道:「我只助你争那盟主之位,你要帮蒙古人攻取江南,为非作歹,我可不能出力。」法王笑道:「人各有志,那也勉强不来。杨兄弟,你的武功门派甚多,不是我根据老卖老说一句,博采各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驳而不纯。你最擅长的是那一门功夫?要用什么武功去和郭靖夫妇争雄雪恨?」

这几句话将杨过问得难以回答。他一生遭际不凡,性子又是贪多务得,全真派的、欧阳锋的、古墓派的、玉女心经、九阴真经、黄药师的、洪七公的,各种武功学了不少。这些功夫每一门都是奥妙无穷,以毕生精力才智钻研探究,亦是难以望以涯岸,他东取一鳞西摘半爪,没一门功夫能练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二流对手之时,施展出来固然是五花八门,叫人眼花缭乱,但遭逢到真正高手,却总是相形见绌。他低头凝思,觉得金轮法王这几句话真是当头棒喝,说中了他武学的根本之弊。

他转念又想:「我既已决意与姑姑厮守终生,却何以又到处留情?程英、陆无双还有那旅途中一见的完颜萍。我自并无真情对待她们,何以不端严自恃?这真是贪多嚼不烂了。」他再想:「不论洪七公、黄药师、欧阳锋或者全真七子、金轮法王,凡是卓然自成名家者,都是精修本门功夫,别派武功并非不懂,却只是懂其家数,并不研习,然则我该当专修那一种功夫呢?」以心情所向,自是专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经,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奥妙,黄药师的玉箫剑法这等精微,置之不理岂非可惜?而欧阳锋的蛤蟆功与经脉逆行、九阴真经中的诸类功夫,无一不是凭一技即可以名天下者,好不容易的学到,又怎能弃之如遗?

他走出茅棚,在山顶上负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烦恼,突然心念一动:「我何不综取名派所长,自成一家?天下任何武功,均是由人所创,别人既然创得,我难道就创不得?」他想到此处,眼前顿现大光明。须知练武与治学、技艺、创业,道理并无二致,若是根据旁人门户,最高也只能到达中上的境地,一味抄袭模仿,终是难有大成。杨过理会到了这点,这才起始自二流手进入第一流之境。

他自辰时想到午后,又自午后苦思至深夜,在山峰上不饮不食,各家各派的精妙武功,在他脑海中此来彼往,相互战斗。他曾见洪七公与欧阳锋口述比武,自己也曾口讲指划而将李莫愁惊走,此时自己脑中有诸家的第一流武功相斗,互争雄长,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斗到后来,他不由自主的一拳一脚,施展起来。初时还能分辨这一招学自洪七公,那一招学自欧阳锋,到后后来,竟是乱成一片,他再难支持,仰天一交摔倒,昏了过去。

达尔巴遥遥见他疯疯癫癫,指手划脚,不知干些什么,突然见他摔倒,大吃一惊,要去相救。金轮法王笑道:「不要扰乱他心思。只可惜你才智平庸,难明其中的道理。」

杨过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来又想,七日之中,一连昏迷了五次,但所使出的拳脚,却越来越是凌厉,真是掌劈树断,足起石飞,达尔巴看得心摇神驰,那敢走近?到第八日上,杨过的拳脚渐渐收敛,自猛恶趋于平淡,一掌击在树干之上,连叶子也无一片摇动。他知武功已成,欣喜若狂,当即盘膝坐下,内内外外的从头理了一遍,心意四肢,浑成一体,这才知什么打狗棒法,玉箫剑法,内外之分,刚柔之别,其实是百川汇海,殊途同归。他缓步走到峰顶,腹中饥饿已极,捧起达尔巴采来的野果,一阵大嚼。

金轮法王笑道:「杨兄弟,恭喜你武学大成了啊。」说着站起身来,躬身合什,一股劲风向他胸口扑去。杨过一惊,伸掌向下一掠,要将他的掌风掠向一旁,但金轮法王的掌力与他掌力一触,立时收回,心想也八天来的凝思瞑想,果然所得非小。杨过知他是考较自己功夫,报以一笑,说道:「恭喜你伤势全愈了啊!」常言道:「富润屋、德润身」,又有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武学之道也是一般,杨过既自创一派,年纪虽少,气度却已隐隐不凡,俨然有少年宗主之慨,与八日前飞扬跳脱的风姿大为不同。金轮法王暗暗点头,心想:「得获此人为助,裨益良多。」当下说道:「杨兄弟,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此人雄才伟略,豁然大度,包你见了心服。」杨过道:「是谁?」法王道:「蒙古王子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孙,皇子拖雷的第四子。」

杨过自见蒙古军士大肆暴虐之后,对蒙古人极感憎恶,皱眉说道:「我急欲杀敌复仇,那蒙古王子不必见了。」法王笑道:「我已允助你,岂能失信?但我是忽必烈王子聘来,须得向他禀告一声。他王帐离此不远,一日可至。」杨过无奈,自忖一人非郭靖黄蓉之敌,只得与金轮法王同去。

蒙古人历代相传,都居包帐,虽然入城,仍是不惯宫室,因此都那忽必烈也住在营帐之中。金轮法王被封为蒙古第一国师,人人对他极是尊崇,一见他到来,便立即通报王爷。法王与杨过携手而入,走进王帐。杨过见帐之中陈设简朴,除了比一般蒙古营帐大约一倍之外,并不见得如何富贵华丽,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科头布服,正在看书,一见二人,忙离坐相迎,笑吟吟的道:「多日不见国师,胸间大增烦俗。」金轮法王道:「王爷,我给你引见一位少年英雄。这位杨兄弟真乃不可多得的人杰。」

杨过吃了一惊,他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孙、当今蒙古皇帝的兄弟,不是贵盛尊荣,便是威武刚猛,那知竟是这么一位说汉语、穿汉服的书生。忽必烈向杨过微一打量,左手拉住了他,右手拉住法王,向左右道:「缓存酒来,我和这位兄弟喝一杯。」左右送上三支大斗,倒满了蒙古的马乳酒。忽必烈接过来一饮而尽,法王也自乾了。杨过平素甚少饮酒,此时见主人如此脱略形迹,不便推却,当下也是举斗饮乾,只觉那酒极是辛烈,颇带酸苦。忽必烈笑道:「小兄弟,这酒味可美么?」杨过道:「此酒辛辣酸涩,入口如刀,味道不美,却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忽必烈大喜,连声呼酒,三人各尽三斗。杨过仗着内力精湛,喝得丝毫不动声色,忽必烈喜道:「国师,你何处觅得这位好人才?真乃我大蒙古之幸。」法王当下将杨过的经历约略一说,言语中将他身份抬得甚高,隐然当他是中原武林的大宗匠看待。

若是换作旁人,见杨过如此年轻,定是难信,但忽必烈自小就是神童,才智卓绝,气度恢宏,对金轮法王又是深信不疑,大喜之下,即命大张筵席,说道:「待会再给两位引见几位高人。」

原来当年成吉思汗衰迈之时,见长子次子争立。闹得乌烟瘴气,三子窝阔台和四子拖雷(郭靖的结义兄弟)即友爱齐心,终于临死时将帝位传给窝阔台,此事拖雷实有翼载的大功。辛卯年窝阔台亲征金国,突然身患重病,口不能言。拖雷友于情深,在神前许愿,舍命代替兄长,于是饮了巫师所配的毒水而死。事有凑巧,不久窝阔台果然病愈,他自然以为是由于拖雷舍命相代,心中好生感激。

因此终窝阔台之世,相待拖雷的寡妻子女,比自己的皇后和亲生子女更是恩厚,他临终时遗命由拖雷的儿子蒙哥接位。窝阔台一死,大权落入皇后手中,心想丈夫虽有遗命,但这数万里的锦锈江山不交给亲生儿子而交给侄儿,究属心有不甘,于是笼络了一般亲贵大臣,自己执政四年,再将皇位给儿子贵由。贵由死后仍是皇后执政,众王子大臣追思拖雷的仁德,再加忽必烈暗中策动,文武齐心,终于立蒙哥为主。这是遵照太宗窝阔台当年的遗命,自是皆无异言。蒙哥感念兄弟大功,封他为皇太弟,日后继任皇位,因此上蒙古境内除皇帝之外,忽必烈的权位最盛。他在中原日久,心慕汉化,日常与儒生为伍,读经学书,又向各处聘请武学高人,结交宾客策划南下攻宋。

这日与杨过相谈数语,大为倾倒。不多时筵席张布,蒙汉食事各居其半。忽必烈向左右道:「请招贤馆的几位先生来见。」左右应命出帐,忽必烈道:「日来招贤馆中又到几位宾客,反怀异能,大合孤意,唯不及国师与杨君文武全才耳。」说罢大笑。言谈间左右报称客到,揭开帐门,走进四个人来。杨过不由得一惊,原来当先一人形若僵尸,他身旁一个矮女黑人,正是那日晚间在山谷中所见的潇湘子和尼摩星。那二人身后的两人也是各具异相,一个身高八尺,粗手大脚,真如巨无霸当年,脸带傻笑,双眼木然,形如白痴。另一个高鼻深目,曲发黄须,是个胡人,可是他身穿极华贵的汉服,颈中挂了一串明珠,莹然生光,腕上带了一支翡翠玉镯,全身打扮得珠光宝气,不男不女。

忽必烈请众人入座,向各人引见。原来那巨汉是回彊人,名叫马光祖,自幼生有异禀,力毙虎豹,后来又得遇高人,传授了一身粗粗笨笨的武功,只是他本力太强,武技虽然不精,但使将出来却是威力大得异乎寻常。那胡人是波斯商贾,祖孙三代在汴梁、长安、太原等地贩卖珠宝,取了个中国姓名名叫作尹克西,给他学到了波斯一派的奇妙武功。他在贩卖珠宝之暇,东寻西访,与中国武师切磋武艺,苦心钻研,竟然学兼中西之长,创出了一派中国与波斯均是前所未见的武学出来,听说忽必烈招英访贵,于是前来应聘。

尼摩星与潇湘子相视一笑,打量金轮法王,脸上均有不服之意,见杨过年纪幼小,只道是法王的徒子徒孙,更是全没放在心上。酒过三巡,尼摩星性子暴躁,早已忍耐不住,说道:「王爷,大蒙古幅员广被,天下英才无不来归。这位大和尚居然受封为第一国师,武功定是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地,咱们倒想开开眼界。」忽必烈微笑不语。潇湘子接口道:「这位尼摩星来自天竺,而西藏的武功却是天竺传去的,难道世上当真有青出于蓝之事么?兄弟可有点不大相信了。」他这番话全是挑拨,盼望尼摩星与法王先斗上一斗,自己再收渔人之利,这话面子上是对尼摩星意存偏袒,心中却盼双方斗个两败俱伤。

金轮法王见潇湘子脸上隐隐透着一股青气,知道此人内功极深,在眼前四人中只怕以他武功最强,但尹克西嘻嘻哈哈,竭力装出一股极庸俗的商贾气来,古人言道:「良贾深藏若虚」,他越是显得无能,只怕越是有底,倒也不可小看了,当下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受封国师,那是皇上和皇帝殿下的恩典,老衲原是愧不敢当。」潇湘子道:「那你就该避位让贤啊。」说着眼睛向尼摩星斜望,嘴角边冷笑。法王伸筷子挟了一大块牛肉,笑道:「这块牛肉是这盘中最肥大的了,老衲原朼不想吃它,只是偶尔伸筷,偶尔挟着,在佛家称为缘法罢了。那一位居一有兴,尽可挟去。」说着举筷停在盘上,静候各人来挟。

马光祖心地单纯,不通世务,那知金轮法王这话语带机锋,口中说的是一块肥大牛肉,其意指的却是蒙古第一国师的高位,见他挟着牛肉让客,当即伸筷去接。他筷头将要和牛肉碰到,法王手中的一根筷子头突然横出,与他的筷子一碰。马光祖只感手臂一震,把捏不定,一双筷子竟然落在桌上。众人愕然相顾,惊佩去王内力了得。马光祖还未明白,拾起筷子,五根手指牢牢捏住,心想:「这次你总再也碰不下了。」伸筷过去挟肉,法王又是一根筷子横出,这一次马光祖抓得极紧,果然震他不下,却听得喀喇一声轻响,一双筷子断为四截,犹如刀斩一般,两个半截一齐落在桌上。

马光祖大怒,大吼一声,扑上去要和法王厮拼。忽必烈笑道:「马壮士不须动怒,若要比武,待用完饭较量不迟。」马光祖人虽粗暴,却是畏惧王爷,恨恨归座,指着法王骂道:「你使什么妖法,弄断我的吃饭家伙?」法王微微一笑,筷子仍是伸着不动。

尼摩星初时全不将金轮法王放在眼内,此时见他内力深厚,再也不敢小觑。他是天竺国人,吃饭不用筷子,只用手抓,说道:「马兄挟不动这块肥肉,还是让给我吧。」突然呼的一声,五指如戟,往那肉上抓去。法王仍是横出右面一根筷子,快如闪电般颤几颤,在这一颤之中,已分点他手心、手腕、手背、虎口、中指尖五处穴道。尼摩星却也不是等闲之辈,手掌一翻,又是呼的一声,向他手腕处斩下。法王手臂不动,倒转筷子,仍是颤了几颤。尼摩星只觉他筷尖已触到自己虎口,疾忙缩回,法王那根筷子倒转回去,仍将牛肉挟住。他这出筷点穴,动作快捷之极,数颤而回,牛肉尚未落下。杨过等都瞧得明白,就在这霎时之间,二人已交换数招,法王出筷固然极快,尼摩星居然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及时缩回避开,那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潇湘子阴恻恻的叫了一声:「好本事!」忽必烈只知二人在以上乘武功较劲,用的是什么功夫,自然瞧不出来。马光祖睁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望望这个,瞪瞪那个,全然不明所以。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客气啦,你推我让,你也不吃,我也不吃,却让得菜都冷了。」一面说,一面慢吞吞的伸出筷去,手腕上一支翡翠镯、一支金玉镯相互撞得叮叮当当乱响。他筷头尚未碰到牛肉,法王的筷子已被他内劲激得微微一荡,原来他竟抢了先着,使内劲逼得法王的筷子伸不出来。法王索性将筷子往前一送,让他挟着,一股极大的劲力却从筷子传到他的筷上,再向他手臂冲去。尹克西暗叫不好,这股劲力若是给他冲到胸口,非受重伤不可,急忙运劲还击。那知法王的内劲一发即收,那块牛肉本已给尹克西挟在筷上,给他的劲力一冲,重又回到了法王筷上,法王笑道:「尹兄定要推让,未免也太客气了。」这一下是以巧取胜,尹克西极为自负,中了他计之后,只得收筷而笑。这种在礼让之中考较功夫,只能一招即过,如缠斗不休,未免失了大宗匠的身份,同时他见法王内力既强,复又智谋,若再交手,也未必能胜,心想:「下次有机缘,定要好好领教。」他在盘中挟了一块小小的牛肉,笑道:「兄弟生平爱的是钱,肥牛肉却不大喜欢,还是吃一块小的吧。」说着送肉入嘴,慢慢咀嚼,赞叹不已。

金轮法王心想:「这波斯胡武功厉害,气度也复不凡,若真动手,倒是个劲敌。」转头向潇湘子道:「道兄谦退如此,老衲只好自用了。」说着筷子微微向内缩了半尺。原来他知潇湘子是眼前四人中最强的一个,他口说自用,却是要预占有利形势,再行和他比拚。

要知高手比拼内力,胜负相差常只在丝毫之间,金轮法王将筷子缩回半尺,就是发出内劲时近了半尺,而对方却远了半尺。这一尺距离之差,在强弱悬殊的对手之间原是无甚作用,但若双方势均力敌,往往生死就决于这一点点距离。潇湘子自是知晓他的心意,冷笑一声,筷子缓缓举起,突然如闪电般抢出,挟住了牛肉,借势回夺,竟给他拉回了半尺。

金轮法王虽知他内功极深,却没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急忙运劲回夺。二人齐运内力,登时僵住了不动。法王筷子一振,一股内力急冲而前,潇湘子早有提防,也将内力变收为发,两股强力一冲,那牛肉仍是僵持不动。顷刻之间,二人一夺一推、一推一夺,拆了三个数合。忽必烈不懂上乘武的奥妙,只道二人各使力气硬夺牛肉,其实二人寻瑕抵隙,已攻守数合,与在战场上拼斗一般无异。

当各人考较武功之际,杨过始终微笑不动,眼见二人一时难以分胜败,心中暗想:「天下能人果然难以胜数,如法王这等功夫,尚有人能跟他比肩争先。」忽听得远处有人高声叫道:「郭靖,郭兄弟,你在那里?快出来,郭靖,姓郭的小子哪!」那呼声初时自东边发出,倏忽之间,却从西边传来。东西相距几有里许之遥,似乎是一个人喊毕,第二人跟着接上,但语音却是一人,而且自东至西,连续不断,此人身法之快,真乃世上少见。

各人愕然相顾之际,法王与潇湘子仍是毫不放松。想那牛肉煮熟之后能有多大的韧力,如何经得起两大高手的拉夺?却原来法王与潇湘子的劲力转换得快捷异常,一拉之后立即变向,那牛肉成了居中传劲之物,双方力量相互抵消,纵然是一张薄纸,却也不会破碎。杨过看得明白,正当二人由推劲改为拉劲,将那牛肉推得笔直的一瞬之间,突然伸出筷子,在牛肉上一划,两支筷子将牛肉划成三截,把中间一截挟了起来,法王与潇湘子各得左右一截。杨过这一下出手不在内力深厚,而胜在眼光准确,出手迅速,正抢到了最合适的时刻。

三人相顾一笑,正要将肉送入口中,突然帐门扬起,人影一闪,一个人长出手来将三块牛肉抢了过去,放在口中大嚼起来。他在帐内地下的毡上一座,吃得津津有味,竟丝毫没把旁人放在眼内。这一下众人不禁大吃一惊,一齐站了起来,想法王、潇湘子何等的功夫,杨过此时也已进入一流高手之列,如何被他一举手连夺三肉,全然未能对抗?凝神看那人时,原来是一个白发的老人,但满脸红光,笑容可掬,到底是多大年纪却不易推测。

帐门口守卫的武士没将他拦住,猛喝:「捉刺客。」早有四柄长矛一齐向他胸间搠去。那老人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四个矛头,向杨过道:「小兄弟,再拿些牛肉来吃,肚子饿得紧了。」四名蒙古武士用力推前,竟是纹丝不动,随即使力回夺,但四人挣得满脸通红,那四柄长矛竟似铸在一座铁山中一般,连半寸也拉不回转。杨过看得有趣,拿起席上的那盘牛肉,平平向他飞去,说道:「请用吧!」

那老人右手抄起,托在手中,突然间盘中一块牛肉跳了起来,飞入老人口中,犹如活了一般。忽必烈看得有趣,只道那老人会使魔术,喝一声彩,金轮法王等却知那老人的内功深厚无比,他手掌局部运力,推动盘中的某一块牛肉,激跳而出。常人隔着盘子用力一敲,原可震得牛肉跳起,但定是众肉齐飞,汁水淋漓,要那牛肉一块块的跃出,却万万不能。那老人的掌力已到了所施无不自如的境地,席上的众人,自量均无法做到,不由得群起敬畏之心。

祗见那老人口中不停咀嚼,刚吞下一块牛肉,盘中又跳了一块,片刻之间,将一盘牛肉吃得乾乾净净。那老人右手扬起,那个盘子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弧形,向杨过与尹克西飞来,杨尹二人知他功夫极为了得,生怕在这盘子上暗地里使了怪劲,不敢伸手去接,身子向两旁一让。那盘子平平的贴着桌面而飞,与一盘烧烤羊肉一撞,空盘子停在桌上,一盘羊肉却向老人飞了过去。原来他使的是一股「太极劲」,如一个圆形的太极图一般周而复始,连绵不断,若是在空地上掷出盘子,那盘就会绕着身子兜绕圆圈。这种劲力使发并不甚难,许多善变幻术之人均擅此技,所难者是劲力捏挥恰到好处,正好在席上一撞,而这一撞之力又将另一盘食物送到他手中。

那老人哈哈大笑,极是得意,手掌运劲,烧烤羊肉又是一块的跃起,给他吃了个肉尽盘空。其时最狼狈的莫过于那四名蒙古武士,用力夺回长矛固是不能,而放手却又不敢。因蒙古军法极严,临阵抛弃兵刃是杀头的死罪,何况这四人身负护卫皇弟的重责,只有周身肌肉骨骼乱响,使出吃奶的力气来与之争夺。那老人极是顽皮,越是见他们手足无措,越是高兴,突然间喝道:「变变变,两个给我磕响头,两个仰天摔一交,一二三!」那「三」刚说完,手臂一震,四根长矛同时断折。但他五支手指上使力的方向不同,在两根长矛上运力推外推,对另外两根长矛却是向内拉扯,果然只听得「啊哟」连声,两名武士俯跌下去,如同磕头,另外两名武士却是仰天摔跌。那老人拍手喝道:「小宝宝,滚元宝,跌得重,长得高!」唱的是一首儿歌,那是当小孩跌交之时,大人唱来安慰他的。

潇湘子猛地省起,说道:「前辈可是姓周?」那老人哈哈笑道:「是啊,你认得我么?」潇湘子站起身来,抱拳道:「原来是周伯通老前辈到了。」金轮法王与尼摩星未涉足中原,不知周伯通的名头,只是觉得他武功深湛难测,行事却顽皮胡闹,果然不枉了「老顽童」三字的称号。各人登时减了敌人,脸上都露出笑容。

金轮法王道:「请恕老衲眼拙,未识武林前辈。便请入座如何?王爷求贤若渴,今日得见高人,定必欢喜畅怀。」忽必烈拱手道:「正是,周先生即请入座,小王有许多不明之事,要待请教。」周伯通摇头道:「我吃得饱了,不用再吃。郭靖呢,他在这里么?」杨过听到郭靖的名字,心中一震,冷冷的道:「你找他干什么?」周伯通自来天真澜漫,最喜与孩童接交,他见座中杨过年纪最小,先便欢喜,又听他直称自己为「你」,不说什么「老前辈」,「周先生」,更是高兴,说:「郭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你认得他么?他从小喜欢和蒙古人在一起,所以我一见到蒙古人,就钻进来找找。」杨过皱眉道:「你找郭靖有什么事?」周伯通心无城府,那知隐瞒心中之事,随口答道:「他派个信给我,叫我去赴英雄宴。我千里迢迢的赶去,路上玩了几场,迟到了几日,他们却早已散了,叫人好没兴头。」

杨过道:「他们没留下书信给你么?」周伯通白眼一翻,说道:「你为什么尽盘问我?你到底是识不识得郭靖?」杨过道:「我为什么不识?郭夫人名叫黄蓉,是不是?他们的女儿名叫郭芙,是不是?」周伯通拍手笑道:「错啦,错啦!黄蓉这丫头自己也是小女孩儿,有什么女儿?」杨过一怔,随即会意,问道:「你和夫妻俩有几年不见啦?」周伯通点着手指头儿一数,十支手指每一支数了两遍,道:「总有二十年了吧。」杨过笑道:「照啊,她隔了二十年还是小女孩儿么?这廿年中她不会生孩子么?」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四五:白发老人


周伯通哈哈大笑,只笑得白发根根飘动,说道:「是你对,是你对。他们夫妻小两口儿,生的女儿可也挺俊吗?」杨过道:「那女孩儿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说俊不俊呢?」周伯通呵呵笑道:「那就好啦,一个女孩子若是浓眉大眼,黑黑的脸蛋,像我郭兄弟一般,那自然是美不了。」杨过知道他心中再无怀疑,但为坚其信,又道:「黄蓉的父亲桃花岛主黄药师兄,和我是莫逆之交,你可认得他么?」周伯通一怔,心想:「你这孩子怎么与黄老邪称兄道弟起来?那你是什么辈份?」问道:「你师父是谁?」杨过道:「我师父的本事大得紧,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周伯通笑道:「我才吓不坏呢。」右手一扬,那支空盘子向他疾飞过去,势道猛烈异常。

杨过本不知周伯通这个异人的师承门派,盘子飞来本是不敢硬接,但见他扬手时臂不内曲,全以指力发出,同时盘子自右至左的左转,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对全真武功的门道自是无所畏惧,当即伸出左手食指,在盘底一顶,那盘子就在他手指上滴滴溜的转动。这一下周伯通固然大是喜欢,而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等也都耸动。尤其是潇湘子,他初时见杨过衣衫褴褛,年纪幼小,那将他放在眼内,此刻不由得改容相对,心想:「凭这盘子飞来之势,我自己也是不敢伸手去接,更何况是用一指之力去接他?只要有半点摸不准他力道的来势,连手腕也得折断了。却不知这少年是何来头?」

周伯通连叫几声:「好!」但也已瞧出他以指顶盘的武功门道是全真一派的家数,问道:「你识得马钰、丘处机么?」杨过道:「这两个牛鼻子我怎不认识?」周伯通大喜,原来他虽是全真教的高手,但因不能遵守清规戒律,始终没出家做道人。当年王重阳知他性子犹如纯金璞玉,率性而为、一派天真,如果勉强他皈依三清,只有搅得重阳宫乌烟瘴气、全真教上下难安,因此由得他不做道士,这在全真教正式的弟子之中,实是绝无仅有。郭靖、杨康、杨过等虽学过全真武功,却非全真教门下弟子,那与他身份并不相同。周伯通与丘处机等相互间虽然并无蒂芥,总觉得他们行为戒律太多,太过拘谨,心中实在有些儿瞧他们不起。他生平最佩服的除师兄王重阳外,就是放诞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与黄药师之邪、黄蓉之巧,也隐隐有臭味相投之感。这时听到杨过称马钰、丘处机为「牛鼻子」,只觉极为入耳,又问:「郝大通他们怎样啦?」

杨过一听「郝大通」三字,怒气勃发,骂道:「这牛鼻子没出息,终有一日,我要好好叫他吃点儿苦头。」周伯通兴致越来越高,问道:「你要给他吃些什么苦头?」杨过道:「我捉着他绑住了手足,在粪缸里浸他半天。」周伯通大嘉,悄声道:「你捉着他之后,可别忙浸他,你先跟我说,让我在旁偷偷瞧瞧个热闹。」他心中对郝大通其实并无半分恶意,只是天性喜爱恶作剧,旁人胡闹顽皮,那自是投其所好,非来凑个趣儿不可。杨过笑道:「好,我记得了。可你干么要偷偷的瞧?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么?」周伯通叹道:「我是郝大通的师叔啊!」

此言一出,杨过不由得一惊,「啊」了一声。周伯通又道:「他瞧见我,自然要张口呼救,那时我若不救,总是不好意思,若是救他,好戏可又瞧不到啦。」杨过暗自沉吟:「此人武功极强,性子虽然朴直,可总是全真派的人。要拉他对付郭靖,他是无论如何不肯。大丈夫心狠手辣,须得如何设法除了他才好。」杨过天性本非奸恶,只因念念不忘于报复父仇,竟尔无所不用其极。周伯通那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问:「你几时去捉郝大通?」

杨过道:「我这就去,你爱瞧热闹,那就跟着我吧。」周伯通大喜,拍着手掌站起身来,突然神情沮丧,又坐了下来,说道:「唉,不成,我得上襄阳去。」杨过道:「襄阳有什么好玩?还是别去了吧。」周伯通道:「郭兄弟在陆家庄留书给我,说道蒙古大军南下,必攻襄阳。他率领中原豪杰,赶去相助,叫我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寻他不见,只好追去襄阳了。」忽必烈与金轮法王对视了一眼,心中均想:「有这许多好手相助,只怕襄阳难下。」

正说到此处,帐门口忽然匆匆进来一个和尚,但见他约摸四十来岁年纪,容貌儒雅,神色举止都似一个书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两人交头接耳的说了几句话。原来这和尚是汉人,法名子聪,乃是忽必烈的谋主。此人俗家姓刘名侃,少年时在县衙门中做个小吏,后来出家为僧,史书上说:「子聪于书无所不读,尤邃于易,旁通天文、律算、三式之属,论天下事如指诸掌,忽必烈大爱之。」此时他得到卫士禀报,说王爷帐中到了异人,当下先在帐外布置了兵勇,这才入见。

周伯通抚了抚肚皮,道:「和尚,你走开些,我在跟小兄弟说话。喂,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杨过道:「我姓杨名过。」周伯通道:「你师父到底是谁?」杨过道:「我师父是个女子,她相貌既美,武功又高,可不许旁人提她的名字。」周伯通打个寒噤,想起了自己的旧情人瑛姑,登时不敢再问,站起身来,伸袖子一挥身上的灰尘,金搅得满帐中尘土飞扬。子聪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周伯通大乐,衣袖挥得更加起劲,突然哈哈笑道:「我去也!」左手一扬,四柄折断的矛头向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马光祖四人激射过去。四柄矛头破空之声极响,在帐中相距又近,霎时之间已飞到四人眼前。

潇湘子等一惊,眼见闪避不及,只得各运内劲去接,那知四双手伸出去,一齐接了个空,噗的一声响,四柄矛头都插在地下土中。原来他这一掷劲力运得巧妙异常,一发之后跟着就是一收,矛头刚飞到四人身前,突然转弯落地。这一接不中,马光祖是个戆人,他只觉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胡子,你的戏法真多。」潇湘子等三人心中却大为惊骇,忍不住脸上变色。要知适才这一接不中,矛头转弯,其实自己的性命已交在对方手里,如果矛头不是转而落地,却是转向插向自己小腹,凭他这一掷之力,那里还有命在。

周伯通戏弄四人武功,极是得意,正要出帐,子聪说道:「周老先生,如你这般神通,真是天下少有,小僧敬你一杯。」说着将斟好了的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周伯通一饮而尽,子聪又送一杯过去,道:「小僧代王爷敬一杯!」周伯通又乾了,子聪要待再敬第三杯时,周伯通忽然大叫:「啊哟,不好!我肚子痛,要拉屎。」蹲下身来,解开裤带,就要在王帐之中拉屎。法王等忍不住好笑,大声喝阻。周伯通一怔,叫道:「这肚子痛得不对,不是拉屎。」

杨过向子聪瞧了一眼,已然明白,原来他是在酒中下了毒。他见周伯通天真澜漫,对他甚有亲近之意,如此中毒横死,却是极为不忍,正想提醒于他,叫他拿住忽必烈,逼子聪取解药相救,忽听周伯通道:「不对,不对,原来是毒酒喝得太少,这才肚子痛了。和尚,快快,再斟三杯毒酒来。」众人愕然相顾,子聪怕他临死时发威,那敢走近他身去?周伯通大踏步走到桌边,金轮法王挡在必必烈身前相护,却见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取过盛酒的酒壶,仰起头咕噜噜的直灌入肚,喝了个涓滴不存。

众人群相失色,周伯通却哈哈大笑,说道:「对啦,肚子里毒物太多,须得以毒攻毒。」突然张口一张,一股酒浆向子聪激射过去,原来他以内力逼出腹中毒酒,喷发伤人。金轮法王眼见危急,拉起桌子一挡,那毒酒射在桌面之上,溅得嗤嗤作响。周伯通笑声不绝,走到营帐门口,忽地童心大起,拉住营帐的支柱,使劲晃了几晃,那粗粗的一根柱子喀的一声断了,一座牛皮大帐登时罩将下来,将忽必烈、金轮法王、杨过等一齐盖罩在内,无一脱身。周伯通大喜,纵身帐上,来回奔驰一周,将帐内各人都踏到了。

金轮法王在帐内一掌拍出,正好击在他的脚底心,周伯通未曾防备,一个筋斗翻了下来,大叫:「有趣,有趣!」扬长而去。

待得法王等护住忽必烈爬出,众侍卫七手八脚换柱立帐,周伯通早已去远了。法王与潇湘子等齐向忽必烈谢罪,自愧护卫不周,惊动了王爷。忽必烈豁达大度,丝毫不介于怀,却是不绝称赞周伯通的本事,说此种异人不能罗致帐下,甚感可惜。法王等均有愧色。

当下重整杯盘,忽必烈道:「蒙古大军数攻襄阳,始终不下。听说中原豪杰聚会守城,眼下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一件棘手之事,不知各位有何妙策?」尼摩星性如烈火,抢先道:「这周伯通武功虽强,但咱们也未必就弱于他了。王爷尽管放胆攻城,咱们兵对兵,将对将,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有豪杰。」忽必烈道:「话虽不错,但古人有云:未战而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进兵之前,务须成竹在胸。」子聪道:「王爷之见极是圣明……」他一言未毕,忽听帐外有人大声叫道:「我说过不去就是不去,你们软请硬邀,都是无用。」

听声音正是周伯通的说话,但不知他何以去而复来,又是在和谁讲话,众人好奇心起,均想出帐看个究竟,但忽必烈未有示意,却也不便离座。忽必烈笑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顽童又在跟谁顽皮了。」众人步出帐外,但是周伯通远远站在西首的旷地中间,四个人分站南、西、北和西北四个方位,成一个弧形将他围住,却空出了东方。周伯通伸臂攘拳,大声说话,说的总是「不去,不去!」几个字。

杨过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谁勉强得了?何必如此争吵?」看那四人时,都是一式的绿袍,服色奇古,实非当时装束,三个男人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却是个少女,腰间一根绿色的绸带随风飘舞。四人神定气闲,志态高雅。只听站在北方的一个壮年男子说道:「咱们决非有意留难,只是尊驾踢翻丹炉,折断灵芝,撕毁道书,焚烧青庐,若不是请尊驾亲自向家师说,家师怪责起来,咱师兄弟四人却万万担当不起。」周伯通嬉皮笑脸的道:「你就说是一个野人路过,无意中闯的祸,不就完了?」那壮男道:「尊驾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摇摇头。那壮男伸手指着东方道:「好啊,好啊,是他来了。」周伯通回头一看,不见有人。那壮汉做个手势,四人手中突然拉开一张绿色的渔网,兜头将周伯通一罩。这四个人手法又是熟练,又是古怪,饶是周伯通的武功出神入化,给那渔网一罩,登时手足无措,给四人东一绕、西一转,绑了个结结实实。两个男人将他背在肩头,那少女和另一个男子在旁护住,飞奔而去。

这一下变化怪异之极,但见那四人行走如飞,轻功的路子又是从所未见。杨过提气追去,叫道:「喂,喓喂,你们捉他到那里去?」法王等随后赶来,追出数里,到了一条溪边,只见那四人扛着周伯通上船划去。众人觅了一支小舟,紧紧跟随。那溪流曲曲折折,转了几个弯,忽然不见了影纵。

尼摩星从舟中一跃而起,登上山崖,霎时间犹如一支猿猴般爬上十馀丈,他极目四下眺望,原来那四个绿衫人所乘的小舟,已划入西首一条极窄溪水之中,那溪水入口处有一大丛树木遮住,若非登高俯视。真不知这深谷之中居然别有洞天。他左足一登,从山壁间倒跃下来,轻轻窜入船中。那船只微微一沉,竟是水花不起,法王等见他轻身功人如此了得,都是喝一声采。

尼摩星指明了方向,众人急忙倒转船头,划向来路,从那树丛中划了进去。那船蓬太高,给山石撞在水中,众人须得横卧舱中,那船始能划入。划了一阵,但见两边山峰壁立,抬头望天,只馀一线。划出三四里,前面溪中忽有九块大石耸立,犹如屏风一般,挡住了来船去路。马光祖首先叫起来:「糟啦,糟啦,这船没法划了。」潇湘子阴恻恻的道:「你一身牛力,将船提了过去吧。」马光祖怒道:「我可没这般大力,除非你才有本事。」

金轮法王当先二人争吵之先,早自寻思:「那小舟如何过这九个石屏风?」听了二人之言,灵机一动,道:「凭一人之力,任谁都拔不起这船,咱们六人合力,那就成了,杨兄弟、尹兄和我三人一面,尼兄、潇湘兄、马兄三位一面,六人合力齐施如何?」

众人同声叫好,依着他的分派,六人分站两旁,各自在山石上寻到了坚稳的立足之处,好在那溪极是狭窄,两旁站人后伸出手来,足够握到船边。法王叫一声:「起!」六人一齐用力。六人中除杨过与尼摩星力气较小之外,其余四人都是力兼数人,而马光祖尤其神力惊人,只听波的一声,那船登时提起水面,抬过了一块大石。掌舵的舟子坐在船中,尚未明白所以,突觉船身离水,犹似腾云驾雾的起在半空,不禁吓得大声惊呼。

哄笑吆喝声中,那船连过九块大石,众人跃回船头,一齐抚掌大笑。那舟子拜伏在地,赞声不绝。尹克西笑道:「快划船吧,这有什么希奇?」众人本来勾心斗角,相互均有敌意,但经此一番齐心合力,自然而然的亲密了几分,当下在舟中谈论起来。潇湘子道:「我们六人的功夫虽然不怎么,在武林中总也挨得上是第一流的高手,六人合力抬船,原也算不了难事,可是……」尼摩星一惊,抢着道:「那四个绿衫的男女,难道也有能耐把船抬过大石?」六人想到此处,心中均是暗暗诧异。过了一会,尹克西道:「他们的船虽然小些,但人数也少过我们,另一个娇滴滴的十七八岁姑娘,那决计无此本事,他们必是另有什么机关,咱们一时猜想不透吧了。」

法王微微一笑,道:「人不可以貌相,如我们这位杨兄弟,他小小年纪,却是身负绝顶武功,若非我们亲眼得见,谁又信来?」杨过谦道:「小弟末学后进,有何足道?但那四个绿衫人居然能将周伯通绑缚而去,自是有其过人之艺。」他口中谦退,但说话之间竟已与潇湘子等一流名家称兄道弟。众人曾亲见他以一指之力,接了周伯通的飞盘,心中均不再不敢对他有所轻视,听他这番话说得有理,都纷纷猜测起来。这六人中杨过年幼,法王、马光祖、尼摩星三人向在西域,潇湘子在荒山独修,素不与外人交通,只有尹克西一人,对中原武林的门派、人物、轶事,说得上是无一不知,但这四个绿衫男女的来历,却也是一点端倪也想不起来。说话之间,小溪已尽,六人命舟子守船,上陆沿着小径,迳向深谷中行去。

好在那山径只有一条,倒不会行错,只是山径越行越高,也越是崎岖,到得后来,竟已绝难辨认。法王等武功高强,自也不将这险峻的山路放在心上,但马光祖轻功底子甚浅,行得气喘吁吁,若非法王,杨过与尹克西等数次拉他,已自失足掉下深谷之中,他直到此时,方知自己徒有勇力,说到武功上的造诣,却与馀人相去甚远,他虽是个粗人,却也知暗自愧服。由于他脚程一慢,馀人不能发力急追,眼见天色渐黑,仍不见那四个绿衫人的影踪。

各人心中正感焦躁,忽见远处有几堆火光,众人大喜,心想:「这荒山穷谷之中,有火光自有人家,除了那几个绿衣人外,平常人也决不会住在如此险峻之地。」当下各展轻功,如飞般向前奔去,霎时之间将马光祖抛落在后。除杨过之外,其余四人均是阅历丰富,脚下尽力奔跑,却均知身入险地,各自戒备。但各人过去都是独闯江湖,任何凶险都难不到他们,此时六大高手并肩入山,威力之强,天下有谁挡得?是以胸中虽存戒意,脸上殊无半点惧色。

行不多时,到了山峰顶上一处平旷之地,只见四个极大的火堆熊熊烧着,再走近数十丈,火光下看得明白,原来火堆的中心各有一座小小的石屋,屋旁堆了柴火,不知烧烤屋中什么东西。

尼摩星来自天竺,练过天竺国上乘的瑜迦功夫,不畏烈火,当下纵身走近东首的第一间石屋,伸手在石门上一推,那门应手而开,只见屋内空空荡荡,地下却坐着一个绿衫男子,双手合什,全身打着冷战,脸上神色极是痛楚。尼摩星大奇,心想:「这人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是在练内功么?看来却又不像。」仔细一看,见他手脚上都套以铁链,系在身后的铁柱之上。

他又去瞧第二、三间石屋,内中情景与第一间屋一般无异,第四间屋中系着的却是个绿衫少女。这四人正是用渔纲捉拿周伯通的,但那老顽童却已不知去向。

杨过等从屋门望进屋内,无不大感惊异,眼见那火势越烧越猛,以已度人,这番炙热定是甚难抵挡。杨过行事向来不计后果,偏偏生了一幅惜玉怜香的心肠,心想那三个男子被火熬练也罢了,这个娇媚的少女如何经受得起?于是折下一根树干,用力扑打少女所居石屋旁边的柴火,不久马光祖赶到,也不问情由,拔了一株小树助杨过扑打,片刻之间已将火头灭了。

杨过再要去扑打第二间石屋旁的柴火,那绿衫少女忽然说道:「贵客住手,免增我等罪戾。」杨过一愕,不明她话中之意,正要出言相询,忽然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朗声说道:「谷主有令,既有远客,刑罚暂且寄下了,四弟子招待远客,不得怠慢。」那绿衫少女道:「多谢谷主。」只见说话的那人纵进石屋,从身边取出一枚极大的钥匙,开了铁链上的锁,放开一个绿衫人,随即倒退跃出。他身法极快,进屋出屋用不了多大功夫,已将四人身上的铁链尽数解开,却始终不曾转过身来,向杨过等投射一眼,身形一晃,已在山石后隐没。但见到他的背影,穿的也是绿衫,只是绿色极深,近于墨绿,从他身法看来,似乎尤胜石屋中的四个男女。

石屋中的四人一齐出来,作揖为礼,那礼式却与当时通行的唱喏不同,姿式朴质,殊有古意。右首一人说道:「贵客远来,未克相迎,实感歉仄。」法王道:「好说,好说。」那人伸手指着东首一块草坪道:「就请去那边坐地,屋子烧得热了,难接宾客。」法王点点头,正要过去,尼摩星道:「越热越是有趣。」大头一摇,双肩一耸,举步走进中间那座给火烧得极热的石屋。

众人一愕,知他是有意显示功夫,潇湘子鼻中「哼」的一声,跟进屋去。尹克西笑道:「可别将我这波斯胡烤熟了。」话虽这般说,却是毫不迟疑的进屋。金轮法王气度沉穆,不动声色的走进屋去。马光祖刚到门口,就觉一股热气逼人而坐,大声叫道:「我在外透凉,可不赶这热闹。」说着奔到一株大树之下,自得其乐的坐下。六人中只剩下一个杨过,他正待进内,那绿衣少女忽道:「这位客人若是怕热,就请和那一位和尚同在树下歇歇如何?」原来她心感杨过灭火之德,又见他年纪幼小,心想他决无本事抵御热气。那知杨过回头一笑,道:「我进去坐一会儿,等抵不住时再出来。」

他走进石屋,挨着法王肩头坐着,那四个绿衫男女跟着入内,坐在主位,当先一人道:「不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长言词,笑吟吟的将五人身份说了,最后说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个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吃饭,就是识得些珠玉宝物,可不像这几位那样,个个身负绝艺。」那绿衫人道:「咱们这水仙谷中,从无外人到访,今日贵客降临,幸何如之。却不知六位有何贵干?」尹克西笑道:「咱们见四位将那老顽童周伯通捉拿来此,好奇心起,是以……过来瞧瞧,却不料……更见……奇景。」

他二人对答了这几句,石屋中热气加甚。尼摩星和潇湘子一进屋就盘膝而坐,一句声也不出,因他二人所练的内功在运气时决不能开口。尹克西说到后来,断断续续,已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那四个绿衫人的内功另成一家,平素抗御热气惯了的,功夫虽不甚深,却也尽可忍得。第一个绿衫人道:「那捣乱的老头儿姓周么?也不枉了他叫做老顽童。」说着恨恨不已。第二个绿衫人道:「各位和他是一路的么?」尹克西答道:「咱们……咱们……也不……」法王接口道:「咱们和他也是今日初会,说不上有甚交情。」他语气虽然连贯,内中却是运了极大的劲力,脸上不免现出红潮,心中暗恨尼摩星:「你打坐运功,一句腔不开,天塌下来也不管,若只有这点功夫,又何必逞强到这热屋子来?等到我也抵挡不住,别人问时无法回答,岂非自现其丑?」不禁向着他怒目而视,那尼摩星却闭眼垂眉,什么也不理会。

只有杨过曾在古墓中睡过数年寒玉床,即在睡梦之中,身上也自然而然有调节寒温之功,他功力不深,但抗寒御热,却丝毫不须运功,只听第一个绿衫人道:「那老顽童闯进谷来,蛮不讲理的大肆捣乱……」杨过接口道:「他捣乱了什么?当真是如你们所说,又是撕书,又是焚屋的么?」

众人见杨过在炙热的石屋居然坐了这么一阵,已是觉得颇为不易,突然听他开口说话,而且话中平稳,与平时殊无二致,不禁大为诧异,除尼摩星双眼紧闭外,馀人都一齐向他注目,但见他神清气爽,笑容可掬,毫无用力的意象。那绿衫人道:「可不是吗?晚辈奉家师之命,看守丹炉,不知那头儿怎地闯进丹房,跟我胡说八道个没完没了,又说要讲故事啦,去要跟他打赌翻斗啦,疯不像疯,癫不像癫。那炉丹正在烧到紧急的当口,我无法离身逐他,只好当作没听见,那知他突然飞起一腿,将一炉丹药踢翻了。」杨过笑道:「他还怪你不理他,说你的不对,是不是?」那绿衫少女道:「一点儿也不错,我在芝房中听得丹房大闹,知道出了岔儿,刚想过去察看,这怪老头儿已闪身进来,一弯腰,就将一株四百年的灵芝折成两截。」

杨过摇头笑道:「这老顽童当真胡闹得紧,一株灵芝长到了四百多年,那自是极珍异之物。」那绿衫少女叹道:「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继母分服,那知却给老顽童这么一捣乱,我爹爹大发雷霆,那也不再话下。」杨过道:「请问令尊名号,咱们无意闯入,连主人的姓名也不知,实是礼数有亏。」那少女迟疑未答,第一个绿衫人道:「未得谷主允可,不便奉告,须请贵客原谅。」杨过寻思:「这些人自是隐居世外的高人了,不愿向外人泄露身份,那也是事理之常。」于是又道:「那老顽童后来怎样了?」

突见尹克西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冲出门去,原来他实在耐不住屋中炙热。第三个绿衣人道:「这姓周的一不做,二不休,又冲进书房来,抢到一本书便看。在下职责所在,不得不出手拦阻,他却说:『这种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有什么大不了!』竟一口气毁了三本道书,这时大师兄、二师兄,和师妹都一齐赶到了。咱四人合力,仍是拦他不住……」他话声未毕,只听得呼的一声,潇湘子的身体已搬到了门外,但并不伸腰站直,仍是盘膝而坐,这一门移形换位的上乘功夫,果然是身手不凡。

杨过微微一笑,道:「这老顽童性格古怪,武功却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原是不易拦他得住。」第二个绿衫人道:「他闹了丹房、芝房、书房,仍是放不过剑房。他一闯进室,只见房内均是兵刃,倒是不易捣乱,于是放了一把火,将剑房壁上的书画尽数烧毁,咱们忙着救火,终于给他乘虚逃脱。」杨过道:「那后来想必是四位追出谷去,用渔纲将他擒回?」金轮法王突然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笑道:「小兄弟,再挨下去我是要损伤身体了,你可别逞强好胜,这火毒受得多了,可不是玩的。」说着缓步出门,这一股神定气闲的风采,果是大宗匠身份。

绿衣少女向杨过道:「尊客的同伴大半出外,咱师兄妹也是热得抵火住啦,大夥儿到外边树荫下说话如何?」杨过一笑,道:「多谢盛意。」站起身来,向尼摩星道:「喂,老兄,你出不出去?」那知尼摩星闭目入定,竟没听见,杨过在他肩头轻轻一推,尼摩星应手而倒,跌在地下,杨过吃了一惊,急忙相扶,第一个绿衣人道:「他是热得晕了过去,到外边透透凉就不妨事。」杨过心中暗暗好笑,伸手拉起,将他一个瘦瘦小小的提了出去。

当下众人围坐在一株大树之下,四个绿衣人对杨过的内功称誉不绝,那大师兄道:「咱们兄妹四人,须得轮流说话,说了几句,就得运气抗热,让另一个接下去。这位杨爷竟能一口气滔滔不绝,真是令人佩服得紧。」二师兄道:「师哥,这位杨爷的内功家数,似乎与咱们新师母像得很呢。」杨过心中一动,忙问:「令师母是谁?」这句话一出口,就知说错了话,因那四个绿衫男女相互望了一眼,脸上神色异样,却不接口。

尹克西知道杨过微感狼狈要用言语岔开,于是笑问:「那老顽童不知为何恼了?我瞧他虽然顽皮,脾气却不坏?」绿衫少女道:「他说我爹爹年纪这么大啦,还……」那大师兄突然接口道:「这老顽童说话傻里傻气,当得什么准?各位远道而来,定然饿了,请到那边奉饭。」马光祖大叫:「妙极,妙极。」此时尼摩星的呼吸尚未调匀,他一把将他提起,挟在胁下,大踏步当先便走。

用饭之处也是一间石屋,屋中陈设甚是简朴,祗是屋子的开间却大得多。四个绿衫人亲自入厨端饭取菜,一会儿开出席来,满桌都有生菜疏果,没一样是荤腥,也没一样是煮熟了的。


四六: 绿 衣 少 女



马光祖一顿饭无肉不欢,见桌上满列冷冰冰的蔬果,不禁大失所望。第一个绿衫人道:「咱们谷中摒绝荤腥、不举烟火,须请贵客原谅。」马光祖道:「怎么不举烟火?先前你们石屋,岂不是烟火烧得好大?」第二绿衫人道:「这是谷主的刑罚。」第三绿衫人道:「请用饭吧。」说着拿出一个瓷瓶,在各人面前的碗中倒了一碗清水。马光祖心想:「既无肉吃,多喝几碗酒也是好的。」举碗骨都,骨都喝了两口,只觉淡而无味,却是清水。他是个直性子的粗人,嚷道:「这主人家忒煞小气,连酒也没一口。」第一绿衫人道:「谷中不许动用酒浆,这是数百年来的祖训,须请贵客原谅。」那绿衫女郎道:「咱们也是在书本子上,见到美酒两字,到底美酒是怎么的样儿,毕生也没见过。书上说:酒能乱性,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尹克西、杨过等都是放荡江湖的豪杰,眼见这四个绿衫男女年纪并不很大,行止却如此迂腐拘谨,而且自与他们说话以来,从未见四人之中有那一个脸上露过一丝笑容,虽然说不上面目可僧,可实是言语无味。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各人不再说话,低头用饭。那饭是用生米磨碎,调以生水,入口一股糠枇气息,殊难下咽,杨过等只是拣几个水果吃了,聊以充饥而已。只有马光祖身高体壮,食量宏,一顿饭不吃到八九碗以上,那里能饱?他一面大扒生米饭,一面破口讥弹。

但说也奇怪,那四个绿衫人听了却也毫不介意,初时说了两句「请贵客原谅」之后绝口不提,似乎以生饭清水为食,乃是人生的天经地义一般。

用饭既毕,马光祖嚷着要乘夜归去。但其余五人眼见谷中处处透着诧异,好奇心起,均盼查明个究竟,尹克西劝道:「没酒没肉,那也罢了,连饭也不让吃,这不是存心折磨人么?」潇湘子板着脸道:「大夥儿说不去,你一个人吵些什么?」马光祖见他僵尸一般的相貌,一直暗自害怕,听他这么一说,不敢再作声了。

当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上冷冰冰的就是一块石板,别说被褥,连草席蒲团之类也没半件。各人只觉这谷中一切,全是十分的不近人情,尼摩星道:「金轮老兄,你是咱们六人的头脑,你说这谷主是什么路道?是好人还是歹人?明儿咱们给他客气客气呢,还是打他个落花流水?」法王笑道:「这谷主的路数,我和诸位一般,也是难以捉摸,明日见机行事便了。」尹克西低声道:「这四个绿衫弟子的武功已是如此,谷中自然更有高手,明日大家可务须小心在意,只要稍有疏忽,六人一齐陷身此处,那就不妙之极了。」他平日嘻嘻哈哈,其实极工心计,一切想得甚是周到。马光祖还在唠唠叼叼的诉说饭菜难以下咽,就没将他一句话听在心中。杨过道:「你明日不小心行事,给他们抓住关一辈子,整日价喂你清水生米……」马光祖大吃一惊,忙道:「好兄弟,我听,我听。」

这一晚众身处险地,都是睡得不大安稳,只有马光祖却鼾声如雷,惊天动地。杨过一早醒来,走出石屋,四下一望,昨晚是夜中没看得清楚,原来四周青翠欲滴,繁花似锦,实是个生平极为罕见的美景之地。他贪玩风景,信步而行,只见路旁仙鹤三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尽是见人不惊,他转了两个弯,见那绿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见他过去,招呼道:「你醒得好早,请用早餐吧。」说着在树上摘下两朵花,递给了他。

杨过顺手接过花来,心中却在嘀咕:「难道花儿也吃得的?」只见那绿衫女郎将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杨过学着她也这样吃了几瓣,只觉花瓣有点淡淡的甜味,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说是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他细看那株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色彩却是娇艳无比,似玫瑰而更香,如茉莉而增艳,他不识其名,问道:「这是什么花?我从未见过。」那女郎道:「这叫做情花,世上原不多见。你说好吃么?」杨过道:「上口很甜,后来却苦了。」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又去摘花。他眼见枝上有刺,落手很是小心,岂知花朵背后,又隐藏着小刺,还是将他手指刺出了几滴血。说也奇怪,那花树树干就似棉纸一般,鲜血滴在树身,立即吸得影踪不见。

那绿衫女郎道:「我听爹爹说道,这情花最爱的就是人血,你这几滴血吸进了体内,保管它的花儿开得加倍娇艳芬芳。这谷叫做『绝情谷』,偏偏长着这许多情花,你说奇怪么?」杨过首次听到「绝情谷」三字,道:「为什么叫绝情谷?这名字确是……确是脱俗不凡。」那女郎摇头道:「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名字,爹爹或者知晓其中道理。」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并肩而行。杨过鼻中闻到一阵阵幽香,又见道旁纯白的小鹿来来去去,极为可爱,说不出的心旷神怡,猛地想到:「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姑,我真愿终老是乡,永世不出谷去了。」刚想到此处,手指上被刺之处突然剧痛,这几下苦楚来得极是厉害,宛如胸口蓦地里给人用大铁锤猛击几下,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杨过给她猜中心事脸上一红,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给情花的小刺刺痛了,三天三晚之内不能动相思之念,否则苦楚难当。」杨过大奇,道:「天下那有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说道,情之一字,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大概这花儿有这几株特色,人们才给它这个名儿了。」杨过道:「那干么三日三晚之内不能……不能……相思爱慕?」他究属年轻脸嫩,说到「相思爱慕」四字,脸上又是一红。

那绿衫女郎却是全不在意,神色自若的道:「爹爹说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个人动了情欲之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种不知什么的物事来。情花刺上之毒平时于人无害,但一遇上血中这种物事,立时使人痛不可当。」杨过听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将信将疑,两人缓步走到山阳,此处阳光照耀,地气和暖,情花开放得早,这时已结了果实,但见那果子或青或红,有的青红相杂,还生着茸茸细毛,就如毛虫一般。杨过道:「那情花何等美丽。结的果实却这么难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杨过一笑,道:「难道就没甜如蜜糖的么?」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说道:「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的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

杨过听了这番话,心想:「也说的虽是情花,但每一句都是指男女之情,难道相思的情味初时虽甜,到后来必定苦涩么?难道一对男女倾心相爱,到头来定是丑多美少吗?难道我这般苦苦的念着姑姑,将来……」

他心中一想到小龙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几下剧痛,右臂抖了几下,这才知那绿衫女郎所说果然不虚,那女郎见了他这等模样,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要笑,却又忍住。这时朝阳斜射在她脸上,只见她眉目清雅,肤色白里泛红,甚是娇美,杨过笑道:「古时周幽王峰火戏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为的是求一位绝代佳人之一笑,可见一笑之难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年轻天真,给杨过这么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声,终于笑了出来。

杨过见她一直冷冰冰的,心中总是存着三分忌惮,此时这么一笑,二人之间的生分隔阂,登时去了一大半。杨过又道:「唉,世人皆知美人一笑的难得,说什么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其实美人另有一样,比笑更是难得。」那女郎睁大了眼睛,问道:「那是什么?」杨过道:「那便是美人的名字了。见上美人一面已是极大的缘份,要见她嫣然一笑,那便须祖宗积德,自己还得修行三世……」他话未说完,那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来,杨过仍是一本正经的续道:「至于要美人亲口吐露芳名,那真须祖宗十八代广积阴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什么美人,这谷中从来没一人说过我美,你又何必取笑?」杨过长叹一声,道:「唉,怪不得这山谷叫绝情谷。但根据我之见,还是改一个名字的好。」那女郎道:「改什么名字?」杨过道:「应该称作盲人谷。」女郎奇道:「为什么?」杨过掉一句文道:「不知西施之美者,无目者也。你这样美丽,他们不称赞你,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么?」

那女郎又是格格娇笑,其实她容貌虽也算得上等,但与小龙女比固然远为不及,较之程英之柔、陆无双之俏,似亦微见逊色,只是她清秀脱俗,不食烟火,自有一般清灵之气。她一生之中确是无人赞过她的美貌,因她门中所习的功夫极重克己节欲,近乎禅门,各人相见都是冷冰冰的不动声色,旁人心中纵然觉她甚美,决无那一个敢宣之于口。今日忽遇杨过,此人生性跳脱。越是见她端严自恃,越是要逗她除却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无情神态。那女郎听了杨过之言,心中自是十分喜欢,笑道:「只怕你自己才是瞎子,将一个丑八怪看作了美人。」

杨过板着脸道:「我是看错了也说不定,不过要使这山谷之中太平无事,你原是笑不得的。」那女郎又感奇怪,问道:「为什么?」杨过道:「古人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其实是写了一个别字。这国字非国土之国,该当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弯腰,笑道:「多谢你,别再逗我了,好不好?」杨过见她腰肢袅娜,上身微颤,心中不禁一动。想一个少年男子站在一个美貌少女身旁,见她神态娇柔,偶尔心动,也是人情之常,岂知这一动心不打紧,手指尖上却又一阵剧痛。

那女郎见他连连挥动手指,心中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说话,你却去思念你的意中人。」杨过道:「冤枉啊冤枉,我为你痛手,你却来怪我。」那女郎满脸飞红,突然向前急奔。

杨过一言出口,心中已是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着姑姑,但不规不矩的坏脾气何以始终不改?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坏蛋可别再胡说八道了。」要知郭靖当年痴恋黄蓉,对别个女子再不丝萦怀,这是他天性淳厚使然。杨过身上却带了三分父亲的轻薄无赖,虽说并无恶意,然和每一个美貌少女调笑几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乱情迷却是他心之所喜。

那女郎奔出十馀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树下面,呆呆出神,过了一会,回过头来笑道:「若是一个丑八怪把名字跟你说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十恶不赦,贻祸子孙了。」杨过一笑,走近身去,笑道:「既然我心中当作美的,你说成是丑的,那么你说我祖宗积恶,实是我上代好事做得太多。且看积善之家,是否真的必有馀庆。」他这几句话还是在赞女郎之美,她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说便跟你说了,你可不许跟第二个说,更不许在旁人面前叫我。」杨过伸了伸舌头道:「唐突美人,我不怕绝子绝孙么?」

这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爹爹复姓公孙……」她总是不肯直说已名,要绕个弯儿,杨过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什么?」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给她的独生女儿取个名字,叫作绿萼。」杨过赞道:「果然名如其人,洵美且异。」

公孙绿萼将姓名跟杨过说了,跟他又亲密了几分,道:「待会爹爹要请你相见,你可不许跟我笑。」杨过道:「笑了便怎地?」绿萼叹道:「唉,若是他知道我对你笑过,又知道我将名字跟你说了,真不知会怎样对我呢?」杨过道:「也没听见过这样严厉的父亲,连对人笑一下也不行。昨晚他罚你们在石屋中烤火,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儿,难道他就不爱惜么?」

公孙绿萼听他如此说,不禁眼眶一红,道:「从前爹爹是很爱惜我的,但自我十岁那年妈妈死后,爹爹就对我越来越严厉了。娶了我新妈妈之后,不知还会对我怎样?」说着流下了两滴泪水。杨过安慰她道:「你爹爹婚后心中高兴,一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绿萼摇头道:「我宁可他待我更凶些,也不要娶新妈妈。」

杨过父母早死,对这种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开心,道:「你新妈妈一定没你一半美。」绿萼忙道:「你刚说错了,我这新妈妈才真是美人儿呢。她武功又好,昨儿咱们把周伯通捉了来,若不是爹爹和新妈妈正在比武,分不开身,这老顽童也决于会逃走。」杨过道:「你爹爹和你新妈妈武功谁强些?」绿萼道:「那当然是我爹爹强啦,否则新妈妈也不会答应嫁他。」她停了一会,道:「后天便是他们成亲的日子,我爹爹多半会请你们多住两天,喝了喜酒再走。唉,我真是远远的走了倒好。」

二人说了一阵子,朝阳渐升渐高,绿萼蓦地惊觉,道:「你快回去吧,别让师兄们撞见,禀告我爹爹。」杨过对她处境心中油然生相怜之意,伸出左手握住了她的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意示安慰,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进门,就听马光祖在大叫大嚷,埋怨清水清菜怎能裹腹,又说这些苦不苦,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谋财害命么?尹克西笑道:「马兄,你身上有什么宝贝,当真得好好收起,我瞧这谷主哪,有点儿不怀好意。」马光祖不知他是取笑,连连点头称是。杨过走进屋去,只见石桌上堆了几盘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脸,想起连金轮法王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不禁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来喝了两口,只听门外脚步响,走进一个绿衫人来,双手一拱,道:「谷主请六位贵客相见。」

法王、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师,不论到什么处所,主人总是亲自远迎,连当今皇帝忽必烈,对他们也是礼敬有加,却不道来到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却如此大刺刺的无礼相待,各人都是心中有气,当下一齐站起,均想:「待会见到这厮鸟谷主,可要他知道我的厉害。」

六人随着那绿衫人向山后走去,突见迎面绿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极少,这样大的一片竹林,更是罕见。七人在绿竹篁中穿过,闻到一阵阵淡淡花香,登觉烦俗尽消。穿过竹林,眼前无边无际,全是水仙花。原来地下是浅浅的一片水塘,深于逾尺,种满了水仙。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会在关洛之间的山顶出现?法王心想:「必是这山峰下生有温泉之类,地气奇暖之故了。」

那水塘中每隔七八尺便是一个木桩,引路的绿衫人身形微晃,便一个个的踏步而过。六人依样而为,只有马光祖身躯笨重,轻功又差,跨步虽大,却不能一跨便七八尺,踏倒了几根木桩之后,索性涉水而过。

水仙塘一过,遥遥望见山阴处有一座极大的石屋,七人走近,只见两名绿衫童儿手执拂尘,站在门前,望见七人后,一个童儿进去禀报,另一个便开门迎客。杨过心道:「不知谷主是否山门迎接?」思念未定,突觉眼前绿光一闪,多了一个穿绿袍长须老者。这长者身裁极矮,不过三尺,但见他五岳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丛胡子一直垂到了地下,比他身子还长,穿一袭墨绿色的粗布袍子,腰门束一根绿色草绳,形貌极是古怪,杨过道:「他女儿如此美貌,这谷主却是这等古怪。」他向六人深深打躬,说道:「贵客光临,幸如何之,请入内奉茶。」

马光祖听到这个「茶」字,眉头深皱,大声道:「喝茶么?何处不喝到了,何必定要到这里来?」这长须老者不明其意,向他望了一眼,躬身让客。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原来这里的谷主也是矮子,且瞧是你这矮子强,还是我这矮子厉害。」他抢行在头,伸出手去,笑道:「幸会,幸会。」拉住了老头的手,随即手上使劲,馀人一见两人伸手相握,各自让开几步,知道两大高手较劲,乃是非同小可之事。

尼摩星手上先使三分劲,只觉对方既不还击,亦不抗拒,心下微感奇怪,又加了三分劲,但觉手中似乎握着一段硬木。尼摩星再加三分劲,那老者脸上微微闪过一丝绿气,那支手仍似木头一般僵直。尼摩星大感诧异,最后一分劲不敢再使将出来,生怕全力施为之际,对方突然反击,自己再无后备劲力,不免要受内伤,当下哈哈一笑,放脱了他的手,这一下比武,竟是没分出上下。也不知是这长须老者故意退让呢,还是比了个势均力敌。本来高手一拉手,就能知晓对方内力深浅,但尼摩星适才这一下空费力气,对方武功高低,半点也推详不出。

金轮法王走在第二,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心想尼摩星既然没试出,自己也就不必再试,双手合什,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潇湘子、尹克西二人鱼贯而入,其次是马光祖,他见那老者长须垂地,十分奇特,他一早未吃什么东西,饥火与怒火交迸,进门时假作不见,突然伸出大脚,往那老者的长须上踏去,一脚将他的须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动声色,道:「贵客小心了。」马光祖另一支脚也踏到了他须上,道:「怎么?」那老者微一摇头,马光祖站立不稳,猛地里仰天一交摔倒,这样一个巨人摔将下来,实是一件大事。杨过走在最后,急忙抢上一步,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掌上发劲,将他一个庞大的身躯弹了进去,马光祖站桩立稳,摸着自己屁股发楞。

那老者晃若未见,请六人在大厅上主位坐下,朗声说道:「贵客已至,请谷主见客。」杨过都是一惊:「原来这矮子并非谷主。」只见后堂中高高矮矮,转出十来个绿衫男女,在左边一字站开,又隔片刻屏风后转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随随便便的坐下了。

只见那谷主约摸四十五六岁年纪,面目英俊,想见二十馀年之前,定是位丰采动人的美少年,只是面皮腊黄,容颜枯槁,实瞧不出他身负绝顶武功。他一坐下,几个绿衣童子就献上茶来。这大厅内一切装设均尚绿色,只有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却是宝蓝色,在万绿之中,显得极为抢眼。

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贵客请用茶。」马光祖见一碗茶冷冰冰的,水上漂着两三片茶叶,想见其淡无比,发作道:「主人哪,你肉不舍得吃,茶也不舍得喝,无怪满脸病容了。」那谷主皮肉不动,喝了一口茶,道:「这谷中数百年来一直茹素,戒绝烟火。」马光祖道:「请问那有什么好处?可是能长命百岁么?」谷主道:「自敝祖上于唐玄宗时迁来谷中隐居,茹素寒食之戒,子孙从不敢破。」

金轮法王拱手道:「原来尊府自天宝年间已迁来此处,真是世泽绵长了。」谷主拱手道:「不敢。」潇湘子突然怪声怪气的说道:「那你祖宗见过杨贵妃么?」他这声音异常奇特,尼摩星、尹克西等听惯了他说话的话声,此时觉得有,一齐向他脸上瞧去。一看之下,更是吓了一跳,只觉他脸容忽地全然改变,他本来生就一张僵尸脸,这时显得更加诡异。尼摩星等心下暗感忌惮,均想:「原来他这寿木长生功使将出来,竟有如此厉害,连容貌也全变了。他暗自运功,是要立时发难,对那谷主显一显色彩么?」各人想到此处,各自戒备。

只听谷主答道:「敝姓始迁祖当年确是在唐玄宗朝上为官,后见杨国忠混乱朝政,这才愤而隐居。」潇湘子咕咕一笑,道:「那你祖宗一定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了。」此言一出,大厅上人人变色。这句话自是向谷主下了战书,立时就要动手,法王等暗暗奇怪:「这潇湘子本来极为阴险,诸事都推旁人去挡头阵,今日怎地如此奋勇当先?」那谷主并不理他,向站在身后的长须老头一拂手。那老头大声道:「谷主敬你们是客,以礼相待,如何恁地胡说?」潇湘子又是咕咕一夭。怪声怪气的道:「这老祖宗非喝过贵妃的洗脚水不可,倘若没喝过,我把头割下来给你。」马光祖大感奇怪,问道:「潇湘兄,你怎知道,难道你当日一起喝了?」潇湘子哈哈大笑,声音又是一变,说道:「如果不是喝洗脚水喝反了胃,怎么不吃荤腥?」

法王等眉头微皱,均觉潇湘子此言未免过火,想各人饮食自有习惯,如何拿来取笑?何况六人深入谷中,眼见对头决非善类,就算动手较量,也该留下馀地为是。那长须老头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厅心,说道:「潇湘先生,咱们谷中可没得罪你啊。阁下既然定要伸手较量,就请下场。」潇湘子道:「好!」只见他连人带着椅子,跃过身前的桌子,坐在厅心,叫道:「长胡子老头,你叫什么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我可不知道你的,动起手来太不公平。」这番话似通非通,那长须人更增怒气,只是他见潇湘子连椅飞跃这手功夫,飘逸灵动,非同凡俗,戒心却又深了一层。那谷主道:「你跟他说吧,不打紧。」

长须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一翁,请站起来赐招。」潇湘子道:「你使什么兵器,先取出来给我瞧瞧。」樊一翁道:「你要比兵刃?那也好。」突然伸足在地下一顿,叫道:「取来!」两个绿衣童奔入内堂,出来时肩头抗了一根长约一丈一尺的龙头钢杖,杨过等心中一惊:「如此长的兵刃,这矮子如何使用?」只见潇湘子理也不理,却从长袍底下取出一把极大的剪刀,说道:「你可知道这剪刀何用?」

众人见了这把大剪刀,不过觉得奇怪,杨过却是大吃一惊,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背脊微微一挺,已发觉囊中的大剪刀已然失去,心想:「这大剪是凭铁匠替我所打,原本是要用以剪断李莫愁的拂尘,怎么这僵尸竟在夜偷偷摸了去,让我半点也没知觉?」

樊一翁伸手在钢杖中间一举,随即倒过杖头,轻轻在地下一顿。这石屋的大厅极是开阔,这钢杖一顿之下,震出嗡嗡之声,加上四壁回音,实是声势非凡。潇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尽力撑持,方能使剪刀开合,叫道:「喂,矮须子,你不知我这宝剪的名字,可要我教你?」樊一翁怒道:「你这种旁门左道的兵刃,能有什么高雅名字了。」潇湘子哈哈大笑,道:「不错,名字确是不雅,它叫做狗毛剪。」杨过心下不快:「我好一柄剪刀,谁要你给取这样一个难听名字。」只听潇湘子又道:「我知道这里有个长胡子怪物,所以去定造这柄狗毛剪,用来剪你的胡子啊。」

马光祖与尼摩星纵声大笑,尹克西与杨过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有金轮法王端严自恃,和那谷主壁座相对,两人竟似没有听见。

樊一翁端起钢杖,微微一摆,激起一股风声,说道:「我的胡子原嫌太长,你爱做剃头的待诏,都是再好也没有,请罢!」潇湘子眼望厅上墙壁,呆呆出神,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的说话,猛地里右臂闪电向前一伸,喀的一响,往他胡子上剪去,樊一翁万料不到他坐在椅上竟斗然发动,危急中不及闪避,手臂用劲在钢杖上一撑,身子向上跃起,一个斛斗,翻高丈馀,那钢杖却还是支在地下。潇湘子这一下发动极快,但樊一翁也闪得甚迅捷,这一剪一避,在一霎之间,两位高手都露了骇人的武功,但樊一翁终于吃亏在给敌人攻了个措手不及,虽然让开了这一剪,还是有三茎胡子给剪刀尖头剪断了。潇湘子甚是得意,左手提起胡子,张口一吹,三茎胡子向桌上自己那碗茶飞去,乓啷一声,那茶碗落在地下打得粉碎。杨过等皆知这是潇湘子故弄玄虚,推落茶碗的全是他所吹的那一口气,但马光祖不明其中道理,只道三根胡子被他这么一吹,竟会产生恁大力量,大声叫道:「潇湘子,你的胡子好厉害啊!」潇湘子哈哈一笑,剪刀一挟一挟,叫道:「老胡子,你过来。」众人见他虽然纵声长笑,脸上却是皮肉不动,越来越是惊异,心想:「内功练到上乘境界,原可喜怒不形于色,甚至无嗔无喜,但如他这般笑得极为喜欢,脸上却是阴森可怖,实是从所未见。」

樊一翁连遭戏弄,怒火大炽,向谷主躬身说道:「师父,弟子今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礼待人了。」杨过其是奇怪:「这矮子年纪比谷主老得多,怎样称他师父?」只见谷主微微点头,将手一挥。樊一翁挥动钢杖,呼的一声,恁潇湘子坐椅上击去,他身子虽矮,却是神力惊人,这重逾百斤的钢杖一挥之下,那椅子若是给碰上了,定是一杖击得粉碎。

杨过等虽与潇湘子等同来,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却也不甚了然,当上凝神观看二人拼斗,眼见那钢杖离椅脚不到半尺,潇湘子左臂垂下,竟然伸手去抓那杖头,同时剪刀一张,又去剪他长须。樊一翁怒极,心想:「你竟如此小觑于我!」脑袋一侧,长须飘开,那钢杖却仍往他手上击去,这一下正好击中他的手掌,众人「噫」的一声,齐站了起来。樊一翁只感钢杖犹如击在水中,柔若无物,心知不妙,急忙收杖,那知潇湘子手腕一翻,已将杖头抓住。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3:33 | 显示全部楼层
四七: 天 翻 地 覆


樊一翁只觉他立即顺手向里拉夺,当下将钢杖向前一送,杖身极长,这么一送只送出三尺,他右手拿到左手之后,挺杖向前撞去。这一下力道极是威猛,眼见潇湘子非离椅不可,不料他臀上微微用力,又是连人带椅的跃起,向左一让,钢杖登时落空,但他左手却也放开了杖头。樊一翁左手在头顶一转,一条极长的钢杖打个圈子,往敌人头上挥击过去,潇湘子有意卖弄,只见他连人带椅的跃高丈许,竟从钢杖之上越过。众人见他这手功夫既奇又飘逸,虽然坐在椅中,实与空身无殊,都是不自禁的喝了一声采。

樊一翁见对手功夫如此高强,全神接战,将一条钢杖使得呼呼风响,心知要打中他的身子大是不易,但若能打碎他的椅子,也是占了先着。那知潇湘子的武功竟尔神出鬼没,右手剪刀一张一合,不住往他长胡子上招呼,左手却使出擒拿手法,乘隙夺他钢杖。二人在大厅中翻翻滚滚,转瞬间斗了数十合,似乎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败,其实潇湘子身不离椅,全不将樊一翁放在眼里。法王等心中暗惊:「瞧不出这僵尸一般的怪物,竟有这等手段?」

又斗数合,樊一翁的钢杖尽是着地横扫的招数,只听椅子脚一上一下,登登乱响,越来越急。谷主忽地叫道:「别打椅子,否则你对付不了。」樊一翁一怔,登时省悟:「他坐在椅上,我才勉强与他战成平手。若是他双脚着地,只怕数招之内,胡子就给他剪去了。」突然间杖法一变,舞成一片光影。但见一个长胡子的绿袍矮子,裹在一团银光之中,银光之外却是个僵尸般的人形,跳蹦不定,这情景洵是奇观。尹克西对各家各派的武派尽皆熟知,但见他这路杖法,大开大合,门户封闭却又十分严密,与内外各家武功均有不同,竟说不出他一个名目来。

那谷主瞧出潇湘子存心戏弄,再斗下去,樊一翁定要吃亏,当下缓步离席,说道:「一翁,你不是这位高人对手,退下吧。」樊一翁听到要师父吩咐,大声答应:「是!」钢杖一挺,正要收招跃出,潇湘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离椅飞起,往他钢杖上直扑下去。只听喀喇一响,一张极坚固的椅子被钢杖打得粉碎,杖身却已被潇湘子左手按住,左足踏定,同时大剪张开,已将樊一翁一丛极长的胡子挟在刃口之下,只要剪片一合,这一丛美髯就是不保了。

那知道樊一翁留下这把长长的胡子,其实是一件极厉害的软兵刃,用法与软鞭、云帚、链子锤是同一的路子,只见他脑袋微晃,胡子倒卷,早已脱出剪口,反过来将刀卷住,脑袋向后一仰,一股大力将剪刀往上扯夺。潇湘子大叫:「啊哟,老矮子,你的胡子真是厉害,我潇湘子可服你了。」一个胡子缠住剪刀不松,一个的手脚按住钢杖不放,一时纠缠不决,潇湘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

突然大门口右影一晃,一个人影迅捷异常的纵了进来,双掌齐出,突往潇湘子背后推去。谷主喝道:「是谁?」眼见这一下偷袭又快又猛,似乎得手,潇湘子左掌回转,往敌人肘底一托,却将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贼厮鸟,快来拼个你死我活。」杨过等向他一望,惊奇不已,同声叫道:「潇湘子!」原来这进门偷袭的人却也是潇湘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袭击?众人一时都是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时,与樊一翁纠缠的那人明明穿着潇湘子的服色,衣服鞋帽,半点不错,但脸孔虽然也是僵尸一般,面目却与潇湘子原来的相貌不同。后来进厅那人面目不错,却穿了谷中众人所服的绿衫草履。

杨过与金轮法王心思敏捷,转念之下,已猜出了五成,只见穿绿衫的潇湘子双手如鸟爪一般,又向拿剪刀的潇湘子背心抓去,口中叫道:「施暗算的称什么英雄好汉?」樊一翁斗见来了帮手,那人穿的虽是谷中服色,相貌却不认识,微感惊讶,绰杖退在一边,但见两个僵尸一般的人砰砰彭彭,斗在一起。

杨过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又掉换了潇湘子的衣衫,混到大厅中来胡搅,只因潇湘子平时的面目就和死心一般,初时谁都没瞧出来。他凝神看了片刻,认明了持剪刀那人的武功,叫道:「周伯通,还我的面具剪刀。」说着跃到厅心,伸手去夺他手中的大剪。

原来此人正是周伯通,他一个没有留神,被水仙幽谷的四弟子用渔纲擒到谷中。但他生性虽然顽皮,却是神通广大,四人微一疏忽,登时被他破网逃出,以致四弟子受谷主责罚,身遭烧烤之厄。他躲在山石之后,存心要在幽谷中闹个天翻地覆,却见杨过等一行六人到来。那晚他暗施偷袭,点了潇湘子的穴道,将他移出石屋,除了他的衣服自己穿上。只因他轻功了得,来去无踪,潇湘子固然在睡梦中着了他的道儿,连法王等也是浑然不觉。

他换过衣服之后,回到石屋中在杨过身畔卧倒,顺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刀与面具。次晨众人醒转,竟然均未发觉。

那潇湘子穴道被点,急忙潜运内力自通,但因周伯通点穴的手法厉害,直至四个时辰之后,四肢方能运转如意。那时他身上只剩下贴肉的短衫小衣,当真是恚怒交迸,见到谷中一个绿衫子弟走过,立即将之打倒,换了他的衣服鞋袜,赶到大石屋中来。只见周伯通穿了自己的衣服,正与樊一翁恶斗,那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功运双掌,正欲一招就将他毙于掌底。战不数合,杨过上前夹攻。周伯通精于左右互搏之技,勤练数十年后,与在桃花岛上初见郭靖之时又自大有进境。他左掌一伸一缩,对付杨过,右手剪子或开或合,却将潇湘子逼得不敢近身。要知那剪刀张开了,剪刃之间相距二尺来长,若是给他挟中头颈,收劲一合,一个脑袋可就得和脖子分了家。潇湘子心中虽然狂怒,但他向来稳重,知道周伯通实在自己之上,不敢轻率冒进。

那谷主数十代深居幽谷,自得异人传授绝艺之后,武功一代传于一代。本来武林中有一陋习,师父传授弟子,因恐弟子日后不肖,甚而叛师反噬,常自留起数下绝招不教,数代之后,武功绝技渐渐失传,但家传武功却无此弊。父传子、祖传孙,定是毫不留招,而数代之中,必有一二辈聪明独特,于是对祖艺存菁去芜,更创新者,因此可以一代胜于一代。传到现今这谷主之时,武功已是大胜前人。他自以为若出谷去,凭此身定是独步天下,岂知周伯通忽来一闹。当见他与樊一翁相斗之时,已是暗中惊佩,待见他双手分斗二人,当真是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虽然一心二用,却是丝毫不落下风,不由得更是叹服。

又见潇湘子双爪如铁,出招狠辣,竟如拼命,杨过却是闲雅自适,举手投足之际,飘飘有出尘之想。那谷主暗想:「天下之大,固然是能人辈出。」当下负手背后,朗声说道:「三位且请住手。」杨过与潇湘子向后跃开,周伯通拉下人皮面具,连剪刀往杨过掷去,叫道:「玩得够了,我去也!」双足一登,身形似羽箭般往梁上窜去。

谷中弟子见他露出本来面目,无不哗然。公孙绿萼叫道:「爹爹,就是这老头儿。」周伯通横骑梁上,哈哈大笑。这屋梁离地有三丈来高,厅中虽然好手甚多,但要一跃而上,却也难能。樊一翁是水仙幽谷的掌门大弟子,年纪还大过谷主,除谷主之外,要数他武功第一,今日连遭周伯通戏弄,为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于攀援之术,身形一纵,已抱住柱子,犹如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爱有人与他胡闹,一见樊一翁爬上凑趣,正是投其所好,不等樊一翁爬到梁上,已伸出手来相接。

樊一翁那知他存的是好心,见他右手伸出,一指直戳他腕上的「大陵穴」。周伯通的武功已练到出神入化之境,手腕上微有知觉,立即闭住穴道,放松肌肉。樊一翁这一指犹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缩手,周伯通手掌一翻,在他手背上拍的打了一下,声音极是清脆,叫道:「一箩麦,二箩麦,哥哥弟弟拍大麦!」樊一翁怒极,脑袋一晃,一丛胡子向他胸口甩去,周伯通听得风声劲急,知道厉害,左足一撑,身子荡了开去,左手攀住横梁,全身挂在半空,就以打千秋般一晃一晃。

潇湘子心知樊一翁决非他的对手,纵然自己联手而斗,也未必能胜,转头向尼摩星和马光祖道:「尼马二兄,这老儿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眼内,实是欺人太甚。」尼摩星性子暴躁,受不得激,马光祖心地单纯,是非不明,听他说「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眼内」,一齐怒吼,向横梁高跃,去抓周伯通双脚。周伯通左踢一脚,右踢一脚,每一脚全是踢向尼马二人的拳掌要害。

潇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你当真是袖手旁观啊?」尹克西微微一笑,说道:「潇湘兄先上,小弟愿附骥尾。」潇湘子一声怪啸,四座生寒,突然间纵身而起,高近三丈。但见他双膝不弯,全身僵直,双臂也是笔直的前伸,急往周伯通小腹上抓去,他所露这手身形武功,果与一个僵尸无异。谷中诸弟子见了这等情景,无不暗存惧意。

周伯通见他双爪袭到,身子一缩,如狸奴般卷成一球,左手换成右手,潇湘子双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来。本来任谁从这等高处落地,必定双膝一弯,腿脚方始不致受伤,但潇湘子全身犹似一块硬直的木板,足底在地下一登,又窜了上去。只见樊一翁在横梁上挥须斜攻,潇湘子、尼摩星、马光祖三人此起彼落,高跃仰攻。

尹克西笑道:「这老儿果真身手不凡,我也来趁个热闹。」伸手在怀中一探,斗见满厅珠光宝气,金辉电闪,原来他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这软鞭是金丝银丝打成,上面镶满了珠玉宝石。须知以尹克西这等高强的武功,单凭一双肉掌,世间已是少逢对手,这条软鞭原不过是装模作样,自骄豪富而已。其实凭他这样的身手,若是心贪财宝,无往而不可,一般高手不是甘于贫贱,便是放浪江湖,如他这般以身拥重宝而沾沾自喜,武林中也算得是唯此一人了。此时他观看厅中形势,周伯通居高临下,若凭空手上袭,不易及身,当下挥动金丝珠鞭,向他下盘击去。

杨过瞧得有趣,心想:「这五人各显神通,围攻老顽童一人,我若不出奇制胜,不足称能。」心念一动,随手将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学着潇湘子般怪啸一声,拾起樊一翁抛在地下龙头钢杖,在地下一撑,身子跃在半空。这钢杖本身已一丈有馀,再加上这一撑,杨过身子已与周伯通齐头,大声:「老头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的白胡子上剪去。

周伯通大喜,侧头避过他的剪刀,叫道:「小兄弟,你这法儿妙得紧。」杨过道:「老顽童,我没得罪你啊,干么开我玩笑?」周伯通笑道:「有来有往,你可没吃亏,只怕自己占了便直还不知道呢。」杨过一怔,道:「什么有来有往?」周伯通笑道:「日久自明,此时何必多说?」眼见尹克西的金丝软鞭击到,当即伸手一捞。尹克西软鞭倒卷,欲待反击他的背心,身子却已沉了下去。周伯通道:「你这根死赤练蛇,花花绿绿的倒也有趣。」此时樊一翁的长须已挥了过来,他双手攀住横梁,全凭一把胡子击敌。

周伯通笑道:「这大胡子原来还有这等用处?」学他模样,也将颏下长须甩了过去。但他胡子长度不及樊一翁的一半,又没在胡子上练过功夫,这一甩全不管用,刷的一下,却给对方的胡子打中了脸颊,脸上登时起了一丝丝红痕,热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内力深厚,这一下立时就会晕去,摔下地来。这老顽童吃了一记苦头,却不恼怒,心中对樊一翁反而生了钦佩之意,说道:「长胡子,我的胡子不及你,咱们可不必比了。」

樊一翁一招得手,却是见好不收,又是一胡子甩了过来。周伯通不敢用胡子去和他对碰,左手使出「空明拳」的拳招,虚飘飘的一拳打出,他胡子登时被拳风推动,向右甩去,适逢马光祖纵起身来向周伯通攻击,樊一翁的一丛长胡子正好拂在他的脸上,双眼瞧不清楚,又是痒痒的极不舒服,两手顺势紧紧抓住了胡子。樊一翁的胡子本来舒卷自如,但被周伯通一拳打得失却控纵之力,竟然落入马光祖掌中。他一惊之下用力回夺,却被马光祖使出蛮力,抓住了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时顺势一拉,二人一齐摔下地来。马光祖皮粗肉厚,倒也不怎疼痛,樊一翁正好摔在他身上,怒道:「你怎么啦,还不放心?」

马光祖摔得虽然不痛,给这矮子双足在小腹上一撑,却有点经受不起,也是怒气勃发,喝道:「我偏偏不放,瞧你怎么?」说着手腕打了几个圈子,竟将他胡子在臂上绕了几转。樊一翁劈面一掌,马光祖头一偏,那知他这一掌却是虚招,左手砰的一拳,正中鼻梁。马光祖哇哇大叫,回击一拳。要说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多,苦于胡子缠在敌人臂上,难以转头,这一拳竟也被击中颧骨。一高一矮,竟在地上砰砰彭彭的打将起来,樊一翁身子虽然在上,却脱不出他的纠缠。

金轮法王见厅上乱成一团,自己六人同来,竟奈何不了一个老顽童,未免脸上无光,呛啷啷两声响亮,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轮,一个铜轮一个自左至右,一个自右至左,划成两个弧形向周伯通袭来。两个轮子在空中当啷急响,声势甚是惊人。周伯通不知厉害,说道:「这是什么东西?」伸手去抓。杨过心中对周伯通怀有好感,大叫:「抓不得!」将龙头钢杖掷了上去,只听当的一声巨响,那又粗又长一根钢杖给铜轮激得直飞到墙角,打得石墙火光四溅,石屑纷飞,那铜轮却方向不变,仍是急转着向横梁上旋去。

这么一来,周伯通才知这个胖和尚甚不好惹,心想他们众人联手,自己抵挡不了,一个筋斗翻下地来,叫道:「各位请了,老顽童失陪,赶明儿咱们再玩。」说着奔向厅口,只见四个绿衫人张着一张渔网,拦在门前。周伯通吃过这渔网的苦头,叫声:「不好!」纵身欲从东窗跃出,眼前绿影晃动,又是一张渔网罩了过来。

周伯通跃回厅心,只见东南西北四方,每一处均有四名绿衫子弟,手执渔网挡住去路。周伯通又是一跃上梁,一招「冲天掌」在屋顶上打了一个大洞,待要从洞中钻出,头一抬,却见上面也罩了一张渔网。他翻身下地,指着谷主笑道:「你留住我顽童干么啊?每日白水清菜,又养不活老顽童。」谷主淡淡的道:「你只要将取出的道书丹药留下,立时放你出谷。」周伯通奇道:「我要你们的道书丹药,又有何用?就算本领练到你这般,我也不希罕。」金孙谷主缓缓走到厅心,右手袖拂了拂身上上的灰尘,左手袖又拂了一拂,说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那便得向你领教几招。你还是留下谷中之物,好好的去吧。」

周伯通大怒,叫道:「如此说来,你是说我偷了你的东西啦,呸,你这里能有什么宝贝?」他一面说,一面解开衣服,一件件的脱了下来,手脚极其快捷,片刻之间已亦条条的除得精光。公孙谷主连声喝阻,他那里理睬,将衣裤里里外外翻了一转,果然并无别物。厅上的女弟子们等均感狼狈,转过了头不看。这下却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他在书房、丹房、芝房、剑房每一处所失去的物事,都与这水仙幽谷关系极为重大,非追回不可,难道这老顽童当真并未偷去?

他自正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纪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为老不尊?说话口不择言,行事颠三倒四,在大庭广众之间作此丑事,岂非笑掉了旁人牙齿?」这几句话其实正该责备他自己,不料却给他抢先说了,只听得公孙谷主啼笑皆非,半晌说不出话来,见樊一翁与马光祖兀自在地下缠打不休,于是喝道:「一翁起来,别再跟客人胡闹。」

周伯通笑道:「长胡子,你这脾气我很喜欢,咱们二老大可交交啊。」其实樊一翁一生端严稳重,今日与马光祖厮打,实是迫不得已,他早已数次欲待站起,苦于胡子给他缠在手臂之上,无法脱身。

公孙谷主眉头微皱,指着周伯通道:「说到在庭广众之间,行事惹人耻笑,只怕还有阁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条条从娘肚子中出来,现下赤身露体,清清白白,有何不对?你这么老了,还想娶一个美貌的闺女为妻,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几句话犹似一个大铁锤般打在谷主胸口,焦黄的脸上掠过一片红潮,一时说不出话来。周伯通叫道:「啊哟,不好,没穿衣服,只怕着凉。」突然向厅口冲去。

厅中四个绿衫弟子只见人影一晃,急忙移动方位,四下里兜了上去,将他裹在网中。只觉他在网中猛力挣扎,四人将渔网四角结住,提到谷主面前,那渔网是极坚韧极柔软的金丝铸成,即是宝刀宝剑,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网的水抾又是十分的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地的撤将过来,纵是极强的高手,也难以应付,所差的是必须四人共使,若是单打独斗就用它不着,四人一兜成功,欣喜之下,没去细看网中是谁,但见谷主脸色一沉,注视渔网,急忙低头,四人都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八脚解开金丝网,族出两个人来。却是樊一翁与马光祖。

原来周伯通脱光了衣服,谁也没防到他竟会不穿衣服,猛地冲出。他身法奇快,一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缠斗的樊马二人,丢进了网中,乘着四弟子急收渔网,他早已在四人身旁一晃而出。这一下虚虚实实,声东击西,端的是神出鬼没。

老顽童这么一闹,公孙谷主固是脸上无光,连金轮法王等也是心中有愧,均想:自己枉称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这许多人之力,尚且擒不住这样疯疯癫癫的一个老头儿,也算得无能之极。只有杨过,对周伯通的身手极是佩服,心想他若是失手被擒,我定要设法相救,此时他能自行逃脱,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法王本拟查察一下这谷主到底是何来历,但经周伯通一阵捣乱,觉得再耽下去也无意味,与潇湘子、尹克西两人悄悄议论了两句,站起身来拱手道:「极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该多所讨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别过。」公孙谷主原来怀疑这六人与老顽童是一路的朋友,但后来见潇湘子、马光祖与他性命相扑,尹克西、杨过、尼摩星各施绝技攻打,倒是有相助自己之意,于是拱手道:「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请,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法王道:「但教力之所及,当得效劳。」谷主道:「今日午后,小弟续弦行礼,想屈各位大驾观礼。这山谷僻处穷乡,数百年来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贵客同时降临,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

马光祖道:「有酒喝么?」公孙谷主还未回答,突然厅门口人影一晃,进来一个白衣女子,问道:「捣乱的人去了么?」杨过一见,惊喜交集,从席间一跃而出,过去拉住了她的手,叫道:「姑姑,你也来啦,我找得你好苦。」

那女子向杨过望了一眼,脸上微有诧异之色,道:「阁下是谁?你对我是怎生称呼?」杨过大吃一惊,细细向她一瞧,见她风致绰约,清雅文秀,却不是小龙女是谁?忙道:「姑姑,我是杨过啊,怎地你不认得我了么?」那女子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与阁下从未谋面,怎敢当姑姑的尊称?」说着走到公孙谷主身旁坐下。谷主见她过来,本来漠然的脸上登时堆满喜色,举手向法王道:「这位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已择定今日午后行礼成亲。」说着眼角向杨过淡淡一扫,似怪他适才行事冒昧,认错了人。

杨过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大声道:「姑姑,难道你不是小龙女么?难道你不是我师父么?」那白衣女子定神向杨过细瞧,脸上现出迷惘之色,过了半晌,缓缓摇头道:「不是小龙女是谁啊?」杨过双手捏拳,指甲深陷手掌心中,脑中乱成一团:「姑姑是否恼了我,不肯认我?还是咱们身处险地,她故弄玄虚?再莫非世间真有与她一模一样之人?」他虽然生性聪明机变,但关心则乱,动了真情,手指上被情花小戳伤之处登时剧痛,忍不住「啊」一的声大叫出来。公孙谷主见他失态乱仪,微微皱眉,低声向那女子道:「柳儿,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那女子却也并不睬他,慢慢斟了一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从金轮法王起,逐一扫了一遍,却避过杨过,没再看他。

若是换作旁人,定是静以观变,但杨过生性本急,又何况听那谷主这道,午后便要成亲行礼,他一时束手无策,转头问法王道:「我师父是和你比过武的,你自然记得,你说我……我认错了人么?」当这少女进厅之时,法王早已认明她是小龙女,然而杨过叫她,她却丝毫不理睬,心想定是这对少年男女闹什么别扭,于是微微一笑,道:「我也不大记得了。」要知他如此答,其实另有一番用意。小龙女与杨过联手使玉女素心剑法,令他受生平从所未有之大败,现下杨过武功大进,他二人协力自己更非其敌,若他俩龃龉反目,纵再联手与已相斗,只要他二人心灵上有了隔阂,不能相通,自己就有取胜之机。

杨过又是一愕,但随即会意,心想:「人心险诈,一至于斯。当你负伤自疗之际,我出力助你,此时你却来害我。」金轮法王见他脸上失神落魄,眼中却露出恨恨之意,心下盘算:「他已与我翻脸成仇,留着此人,将来定是大患,乘着今日除去,那是最妙不过。」于是拱手向谷主与那白衣女子笑道:「今日欣逢两位大喜,自当观礼道贺,只是老衲和这几位朋友末携薄礼,未免有愧。」谷主听他说肯留下参与婚礼,心中大喜,向那女子道:「这几位都是四方武林中的高人,只要请到一位,已是莫大的脸面,何况请到了……请到了……」他本想说「六位」,但觉杨过少年轻浮,武功想必平平,适才见他与周伯通动手,一招就跃下地来,实无出奇之处,不能将他列于「武林高人」之数,但若将他除外而说「五位」,未免又过着痕迹,于是微一沉吟,接口道:「请到了这众位英雄。」于是将法王等名号逐一说了,给每个人吹嘘几句,最后说到杨过时,只说:「这位姓杨。」就没接下文。

法王心中暗笑:「这位谷主气派不小,瞧他布渔网擒拿老顽童,武功智谋都是极强,可是器量却小。杨过和小龙女说了这几句话,他就耿耿于怀。」只见那少女听到各人名号时只微微点头,脸上木然,似对一切全萦怀,对杨过也是略一点头,绝无异样。

杨过满脸胀得通红,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谷主说甚么话,他是半句也没听见。尼摩星、尹克西等本来不知他的渊源,也道他认错了人,内心羞愧,均未注意。只有公孙绿萼站在父亲背后,杨过这一切言语举止,没半点露过她的耳目,心中尽自思量:「晨间他手指给情花刺伤,随即遭遇相思之痛,瞧他此时情形,难道我这位新妈妈竟便是他意中人么?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又难道这一行人到我谷中,原来为我新妈妈而来?」她侧头打量那白衣女子,见她脸上既无喜悦之意,亦无娇羞之色,实不似一个将作新嫁娘之人的模样,心下更是犯疑。

杨过胸口闷塞,如欲窒息,但他生性虽易激动,却是个极聪明极伶俐之人,心想:「姑姑既然执意不肯认我,或者她另有图谋,我当别寻蹊径试探真相。」于是站起身来,向谷主一揖,朗声说道:「小子有一位尊亲,与谷主的新夫人容貌极是相像,适才不察,竟致误认,还请勿罪。」这几句话说得雍容有礼,立时改颜相向,还了一揖,道:「认错了人,那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他顿了一顿,笑道:「天下竟有第二人如她这等容颜,那不仅巧合,也是奇怪之极了。」言下之意,是说普天之下,那里能再寻她一个这般美貌的女子?

杨过道:「是啊,小子也是觉得十分奇怪,小子冒昧请问尊夫人高姓?」古时女子本来决不轻易与外客相见,成亲吉日更不会见客,但金轮法王等或者西域胡人,或者江湖异流,绝不拘泥俗礼,见那白衣女子出来,也不以奇,只是觉得她在喜日尚衣素服,有些不伦不类而已,此时听杨过当面动问女子姓氏,却均觉不免过份。

公孙谷主微微一笑,道:「她姓柳。尊亲可也姓柳么?」杨过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干么要改姓柳?」突然心念一动,啊,为的是我姓杨。心中念头这么一转,手指上又剧痛起来。公孙绿萼见到他忍不住的痛楚神情,甚有怜惜之意,眼光始终不离他的脸庞。杨过竭力忍痛,突然间又想到一事,脱口而出:「请问谷主,尊夫人排行可是第二?」公孙谷主一怔,问道:「你怎知晓?」


四八: 洞 房 花 烛



杨过微微一笑,道:「小子也只是胡猜而已。」原来他突然想到了唐人小说中龙女牧羊、柳毅传书的故事,心想龙女与柳氏原有渊源,如此则眼前之人千真万确必是姑姑,决非认错旁人。公孙谷主向他凝视半晌,又向那白衣少女望了一眼,只见她低头垂眉,一声不晌响,心中起疑,待要出言相询,但想眼下外人众多,此事待婚礼之后慢慢再问不迟,于是话到口边,却又缩回。他忍住话不问,杨过却又启口道:「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与她结识?」

公孙谷主心中也正想获知他未婚夫人的来历,心道:「这小子真的识得柳儿,也未可知。」当下说道:「杨兄弟所料不错。半月之前,我到山边采药,遇到她卧在山脚之下,身受重伤,气息奄奄,我一加探视,知她因练内功走火,于是救到谷中,用家传灵药助她调养。说到相识的因缘,实是出于偶然。」法王插口道:「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本是勉强不来的。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图报,委身以事了。那才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他这番话似是奉承谷主,用意却是在刺伤杨过。

杨过一听此言,果然脸色大变,缓缓的道:「原来世上尚有灵丹妙药,可治柳姑娘之伤,我只道须用旁人之血助她才成呢。」

那白衣少女听了此言,突然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众人同声惊呼,一齐离席。

原来这柳姑娘正是小龙女的化名,她听了黄蓉一席话后,左思右想,长夜盘算,心想自己若与杨过结成夫妇,累得他终身受世人轻视唾骂,自己于心不安,若与他长自在古墓中厮守,日子一久,他必定会闷闷不乐,终于硬起心肠,悄然离去。但她对杨过实是情深爱重,所以毅然割绝,也是出于一片爱他的深意,一个人踽踽凉凉,在旷野穷谷之中漫游,一日独坐用功,猛地里情思如潮,难以克制,冲破经脉,引得旧伤复发,若非公孙谷主路过将她救起,已是丧身于荒山。

那公孙谷主丧偶已久,情欲早已淡泊,但一见小龙女文秀娇美,实是生平所难想像,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了十倍殷勤。此时小龙女心灰意懒,又怕自己若是洁身独居,定会管不住自己,终于重蹈覆辙,再去寻觅杨过,不免遗害于他,见公孙谷主情意缠绵,吐露求婚之意,当即一口答允,心想既为人妇,与杨过这番孽缘自是一刀两断,兼之这水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与他万难相见。岂知天不从人愿,老顽童突然出来捣乱,竟将他引来谷中。

此日席上斗然与杨过相逢,她当真是柔肠百转,难以自已,心想:「我既答允嫁与旁人,还是装作与他不识,任他大怒而去,终身恨我。以他这般才貌,何愁无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虽伤心一世,却免得他日后受苦了。」因此眼见杨过情急难过,她终是漠然不理,但心中伤痛,越来越是难忍,猛地里听他言道:「我只道须用旁人之血助她才成,」想起二人在古墓中相依为命,自己被赵志敬、尹志平激怒呕血,他不顾性命,将鲜血注入自己身内,这番情景真是刻骨铭心,一时间热血逆涌,一口哇了出来。

她脸色惨白,摇摇晃晃的站起,待要走入内堂,公孙谷主精通医理,忙道:「你坐着别动,莫再震动脉络。」转过头来缓缓向杨过道:「你出去吧,以后可永远别来了。」

杨过热泪盈眶,向小龙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尽可打我骂我,就是一剑将我杀了,我也是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认我啊?」小龙女低头不语,轻轻咳嗽了两声。公孙谷主见他激得小龙女吐血,早已恼怒异常,总算他涵养功夫极好,却不发作,低沉着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杨过双目凝视着小龙女,那去理睬谷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决不后悔,咱们一齐走吧。」小龙女抬起头来,眼光与他相接,只见他脸上深情无限,悉苦万种,不由得心中动摇,想道:「我这就随着他!」但当即想到:「我与他分手,又非出于一时意气,好好恶恶,前后已思虑周详,眼下若无一时之忍,日后贻他终身之患。」于是将头转过,长叹一声,说道:「我不认得你。你说些什么,我全不明白,你好好的走吧!」

这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可是言语中充满着柔情蜜意,除了马光祖是个浑人,全无知觉外,厅上人人皆知她对杨过实怀深情,这几句话乃是违心之言。公孙谷主不由得醋意大作,心想:「你虽允我婚事,却从未听到有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语。」侧目瞪了杨过一眼,但见他眉目清秀,英气勃勃,与小龙女确是一对少年璧人,寻思:「瞧来他二人或者一对情侣,只因有甚言语失和,柳儿愤而允我婚事,心中却未必就能忘情。」想到此处,目光中更露愤恨之色。

樊一翁对师尊最是忠心,自师母逝世之后,见到师父终日郁郁,心中代他难过,近来忽见师父救回一个美貌少女,而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喜欢,竟是不逊于乃师,此时突见杨过出来阻挠,引得新师母呕血,师父却是一再忍耐,终于挺身而出,厉声喝道:「姓杨的,你识趣就快走,咱们谷主不喜你这等无礼的宾客。」杨过听而不闻,柔声又道:「姑姑,你真的忘了过儿么?」樊一翁大怒,伸出手去往他背心上抓来,这一抓劲道用了十成,竟是想抓着他身子直甩出去。杨过全心全意与小龙女说话,一切全是置之度外,直至樊一翁五根手指碰到了他背心,这才惊觉,急忙运劲一缩,他五指抓空,只听嗤的一响,背上衣服给他抓去了一个大洞。

他见自己一再哀求,小龙女始终不理,心中越来越急,若是在古墓之中或者无人之处,自可慢慢求恳,偏生大厅上有这么多外人,而樊一翁又来喝骂,满腔怒火,全都出在他的身上,回头喝道:「我自与我姑姑说话,又干你这矮子什么事了?」樊一翁更是提高声音大声道:「谷主叫你滚出去,再不听话,莫怪你老爷手下无情。」杨过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这里耽一辈子。就是我死了,尸骨化成灰,也是跟着她。」他这几句话自是说给小龙女听的。公孙谷主偷瞧她的脸色,只见她双目中泪珠滚来滚去,终于忍耐不住,一滴滴的溅在胸口鲜血之上。他又是含酸,又是担忧,向樊一翁做了个眼色,微一摆手,叫他猛下杀手,毙了杨过,索性断绝小龙女之念,再无后患。

樊一翁见到师父这个手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来只想将杨过逐出谷去,叫他不敢再行啰唆,也就是了,想不到师父竟下杀人的号令,于是大声道:「今日虽是师父大喜的好日子,难道我就杀不得人么?」说着眼望师父,公孙谷主又是将手一摆,意思是说:「不用顾忌什么吉日良辰,尽管毙了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纯钢大杖,在地下一顿,震得满厅嗡嗡发响,喝道:「小子,你当真不怕死么?」

杨过满腔热血,在胸口滚来滚去,就要如小龙女一般,夺口而出。原来古墓派的内功极度讲究克己节欲,是以小龙女的师父传她心法之时,要她摒绝喜怒哀乐,到后来小龙女克制不住自己心情,以致数度呕血。杨过受小龙女传授,内功与她路子相同,此时手足冰冷,心想:「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喷鲜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他转念一想:「姑姑平时待我何等亲热,今日之事,中间定有别情,多半她受了这贼谷主的挟持。无何奈何,不敢认我。若我自残身躯,反而难与抗拒。」思念及此,雄心一振,决意拼命杀出重围,救护小龙女脱险,当下镇慑心神,气沉丹田,微微一笑,指向樊一翁道:「你这死样活气的山谷,小爷要来时你挡我不住,欲去时你也别想留客。」

众人见他本来情色激动,势欲疯狂,突然间神定气闲,均感奇怪。樊一翁为人不及乃师阴鸷险毒,实不欲伤他性命,钢杖一摆,一股疾风带得杨过衣袂飘动,喝道:「你到底出不出去?」公孙谷主眉头一皱,说道:「一翁,你怎地啰唆个没完没了?」樊一翁见师父下了严令,钢杖一抖,往杨过脚胫上叩来。

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武艺惊人,虽然身长不满三尺,却是天生神力,武功已尽得父亲所传,这柄钢杖下杀毙过不少极凶猛的恶兽。她昨晚虽见杨过在石屋中抵受火炙,内功有独到造诣,但瞧他年纪轻轻,决难敌得过大师兄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心想只要二人一交上手,再救他就是极难,虽见父亲脸带严霜,神色极怒,还是鼓足勇气,站出来向杨过道:「杨公子,你多耽无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法王等一齐向她望去,心中暗暗称奇,均想:「这杨过和我等同时进谷,却怎地偷偷和这女孩子结下了交情?」

杨过点头一笑,说道:「多谢姑娘好意。你爱不爱用长胡子编个扇条子玩?」公孙绿萼一怔,问道:「什么?」杨过道:「我拔下这矮子的胡子,送给你玩儿,好不好?」公孙绿萼大惊失色,心想这种玩笑也敢开,你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这水仙幽谷中规矩极严,她劝杨过这几句话,已是拼着受父亲重重一顿责罚,他胡说八道,脸上一红,再也不敢接嘴。

樊一翁身躯矮了,对自己的胡子向来极为自负,听到杨过出言轻薄,猛地抛下钢杖,纵上前来,喝道:「好小子,教你先吃我一胡子。」那长胡子随着喝声,已拂了过来。杨过笑道:「老顽童没剪切你的胡子,我来试试。」从背囊中取大剪刀,迳自向他胡子上剪去,樊一翁胡子一甩,猛往他头顶击下,势道极是凌厉,杨过步子微挫,早已让开,那剪刀的刃口却回了过来。只听喀的一响,双刃合拢,樊一翁大惊,一个筋斗翻出,只要迟得瞬息之间,一丛胡子全给他剪断了。这一下真是惊的他非同小可,旁观众人也是不约而同「吁」的一声低呼。

要知杨过请冯默风打造这柄剪刀,原意是对付李莫愁的拂尘。想李莫愁以一对五毒神掌一柄拂尘纵横江湖,云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杨过欲以大剪刀破她,事先早已设想周详,她拂尘如可卷,大剪便如何刺,拂尘如何击,大剪又如何挟。岂不料李莫愁并未斗到,竟在这水仙谷中遇上了这个胡子常兵器的矮人,真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了。杨过心中一乐,早已打定了主意:「你的胡子功再厉害,也决强不过李莫愁的拂尘。」当下有恃无恐,手持大剪刀着着进迫。

樊一翁的胡子有三十年上的功力,因有双掌空着为辅,比一般软鞭云帚,更是厉害,只见他摇头幌脑,带动胡子,同时发掌力向杨过急攻。

适才周伯通用大剪去剪樊一翁的胡子,反而被他用胡子卷住剪刀,未能得手,只好舍剪不用。众人都见识了周伯通的功夫,自忖与他相比,均是有所不及,那知杨过使用剪刀,但见他纵横剪挟,来去绞舞,竟是远胜老顽童的手法,各人心里无不暗暗纳罕。其实以武技功力而论,杨过虽已自成一家,那能短短数年之间就能赶上周伯通了,只是他事先曾细心揣摩过李莫愁的云帚功夫,设想了使剪的破法,而樊一翁的胡子功正与拂尘的用法大同小异,他将剪刀一使开,果然是得心应手,大占上风。

樊一翁数一次险剪刀所伤,登时除了轻视他年少无能之心,突然招法一变,那胡子舞得团团乱转,从四面八方打来。杨过连挟数剪,尽数落空,又见敌人掌风凌厉,有时胡子是虚招,掌力是实,有时掌法诱敌,却以胡子乘隙进攻,虚虚实实,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见的奇妙功夫。

辗转拆了数十招,杨过心想:「这谷主阴阴狠辣,武功定是远在矮子之上,我不胜其徒,焉能敌师?」心中微感焦躁。只是樊一翁的胡子又长又厚,比李莫愁的拂尘更长大得多,铺发开来,实无破绽。又拆数招,杨过凝神望着对手,但见他摇头晃脑,神情极是滑稽,胡子越是使得急,那颗圆圆的小脑袋尤其晃动得厉害,斗地心念一动,已想到破法,剪刀喀的一声,跃后半丈,叫道:「且慢!」樊一翁并不追击,道:「小兄弟,你既服输,还是快些出谷去吧!」杨过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这丛大胡子剪短之后,要多久才留得回来?」樊一翁怒道:「那关你什么事?我的胡子从来不剪的。」杨过摇头道:「可惜,可惜!」樊一翁道:「可惜什么?」杨过道:「我三招之内,就要将你的大胡子剪去了。」

樊一翁心想:「你和我斗了六七十招,始终是个平手,三招之内想取胜,哼,那是梦想。」怒喝一声:「看招!」一掌劈了过来。杨过左手一格,右剪抖落,击向对方左额。他身子高,打他头脸须自上而下,樊一翁头一偏欲待闪避,不料杨过左掌跟着落下劈他右额。这一劈势道极是凶猛,樊一翁忙将头又是一偏,只因敌招来得快,他这一偏也是极为迅捷,长胡子甩了起来。杨过的大剪刀早已张开了守在右方,喀的一声,将他的胡子剪去了两尺有馀。

众人「啊」的一声,无不大感惊讶,见他果然只用三招,就将樊一翁的胡子剪断。原来杨过跃后之时,已发现樊一翁胡子左甩,脑袋必先向右,胡子上击,脑袋必先低垂,暗骂自己愚蠢:「他胡子长在头上,若要挥动胡子,自然必先动头。我竟然不击其根本,却一味与他的胡子缠斗,实是大傻蛋一个。」当下心中定了击首剪胡子之计,这才声言三招剪他胡子。

樊一翁呆了一呆,只见自己以半生功夫留起来的胡子丝丝落在地下,又是可惜,又是愤怒,一个起落,已将钢杖抢在手中,怒喝:「今日不拼个你死我活,你休想出得谷去。」杨过笑道:「我本就不想出去啊。」樊一翁知道此人伶牙利齿,与他斗口自己决占不了便宜,当下钢杖横扫,往他腰里击来。

马光祖进厅时曾给他胡子绊过一交,这时甚是得意。大声道:「樊矮子,你相貌本就长得不美,少了这胡子,那更是丑陋无比了。」樊一翁听了,咬牙切齿,手上又加了三分劲。杨过虽与他斗了多时,一直是与他胡子的柔力周旋,不知他膂力如何,见他钢杖挥来,伸出剪刀去一格,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手臂一麻,剪刀给钢杖打得弯了过来,不成模样。

就只这么一招,那大剪刀已不能再用。旁观众人眼见杨过已然获胜,不料兵刃一变,二人登时优劣异势,成为樊一翁手持一件长大沉重的厉害兵刃,杨过却是拿着一堆废铁。公孙绿萼关心杨过的安危,叫道:「杨公子,你不及我大师兄的力气,何必再斗?」公孙谷子见女儿一再维护外人,怒你渐盛,向她瞪了一眼,只见她一脸的关切焦虑,再向小龙女望去时,却见她神色淡然,竟不以杨过的安危萦怀,当即转怒为喜,暗想:「原来她对这小子并无情意,否则明见他身处险境,何以竟不介意?」其实小龙女素知杨过智计百出,武功也不致输于樊一翁,二人相斗,他是有胜无败,是以绝不担心。

只见杨过将一柄扭曲无用的剪刀在地上一丢,说道:「樊兄,你决不是我的敌手,将钢杖丢下投降吧。」樊一翁怒道:「你嬴得我这钢杖,我就一头撞死了。」杨过说道:「可惜,可惜!」樊一翁叫道:「看招!」钢杖自上而下,一招「泰山压顶」当头击了下来。杨过身子一偏,左足已踏在杖上。樊一翁双手一抖,甩起钢杖,杨过身随杖起,竟给他带在半空,只见他左足稳稳站在杖上。樊一翁抖几下,始终未能将他震落,待要倒转钢杖,杨过右足迈出,从杖身上走了过去。

这两下怪招真是奇变横生,樊一翁只呆得一呆,杨过左足又跨一步,右足起处,向他鼻尖踢过去。此时樊一翁处境狼狈之极,敌人附身在钢杖之上,自己若是向后闪跃,势必将敌人带了过来,这一脚自是躲避不了,他双手持杖,无法分手招架,而胡子被剪,又少了一件防身利器,情急之下。只得抛下钢杖,这才后跃而避了这一脚,当的一响,钢杖一端着地,另一端尚未跌落,已被杨过抄在手中。

马光祖、尼摩星、潇湘子等忍不住喝了一声采。杨过将钢杖在地下一顿,笑

道:「怎么?」樊一翁胀红了脸,道:「我一时不察,中了你的诡计,心中不服。」杨过道:「咱们再来过。」将那钢杖轻轻抛去,樊一翁伸手去接,那知那根钢杖飞到他身前两尺馀之处,突然向上跃起,樊一翁接了个空,杨过伸长手臂,毫不费力的抓了过来。马光祖等采声愈响,樊一翁一张脸更是胀成了紫色。

金轮法王与尹克西相视一笑,心中暗赞杨过的聪明,昨日周伯通用断矛掷人,劲力一发一收,矛头掷出后中途变向,此时杨过自是学了他这法子。公孙谷主与众弟子不知有此缘由!无不惊诧。

杨过笑道:「怎么?要不要再来一次?」樊一翁胡子被剪,钢杖被夺,全是被对方用智取胜,要他认输,如何肯服,当下大声道:「你若凭真实本领胜我,这才服你。」杨过冷笑道:「武学之道,以巧为先,你师父愚蠢不堪,教出来的弟子也是牛马一般。我劝你啊,还是改投明师的是。」他这话自是指着公孙谷主的鼻子在骂了。樊一翁心想:「我学艺不精,有辱师尊,若是当真不能胜他,今日只有自刎以谢师父了。」一咬牙,猱身直上,杨过横持钢杖,交在他的手里,说道:「这一次可要小心了,若再被我夺来,须怨不得旁人。」

樊一翁不语,右手牢牢抓住杖头,心道:「再要夺得此杖,除非是将我这条手臂割去。」杨过叫道:「小心了!」和身向前一扑,左手指已搭住杖头,右手食指中二指倏取他的双目,同时左足翻起,已压住杖身,这正是打狗棒法的绝招「鳌口夺杖」。

当年丐帮君山大会,黄蓉就使这招绝招,从杨过之父杨康的手中,夺过打狗棒来,端的是神出鬼没,百发百中。先两次杨过夺杖,旁人虽感他手法奇特,但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次却连樊一翁也不明其中奥妙,只是眼睛一霎,钢杖已到了敌人手中。

马光祖叫道:「没胡子的矮子,这一下你服了么?」樊一翁大叫:「他使的是妖术,又非真实武功,我如何能服?」杨过笑道:「你怎地方始服了?」樊一翁道:「除非你凭真实本领打倒我,小老儿方肯服输。」杨过又将钢杖还他,道:「好吧,咱们再试几招。」樊一翁对他空手夺杖的妙术极是忌惮,心想:「不论我如何占到上风,他只要在抵挡不住之时突出妖术夺杖,终难胜他。」于是说道:「我用这般长大兵刃,你却空手,就算胜了,你也不服。」杨过笑道:「你是怕了我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也吧,我用一样兵刃便是。」目光在厅中一转,只见大厅四壁光秃秃的全无陈设,一件可用的兵刃也无,院子中却有两株大柳树,枝条根据根据,挂绿垂翠。杨过向小龙女望了一眼,说道:「昔日青青今在否?你要姓柳,我就用柳枝作兵器吧!」说着纵身入庭,折了一根寸许圆径的柳枝,长约四尺,长短粗细,就与丐帮的打狗棒相似,只是不去柳叶,别有一股雅致。

小龙女心中混乱一片,对日后如何,已是全无主见,杨过在她眼前越久,越是难以割舍。她一人独自凝思,虽与杨过分手极是伤心,但想一了百了,尚可忍得,此时这个人活生生的到了眼前,但觉他一言一动,一笑一怒,无不令她心动意荡,欲待入内不闻不见,却又如何舍得?此时低头不语,心中却在经受着极难堪的折磨。

樊一翁见杨过不用正式兵刃,却折了这样一根小儿玩耍般的柳枝,显是大有轻视自己之意,他那里知道这柳枝柔中带韧,用以施展打狗棒法,虽不及洪七公的竹杖,其厉害之处实胜宝刀宝剑。马光祖道:「杨兄弟,你用我这柄刀吧!」说着刷的一声,抽刀出鞘,精光四射,确是一柄利刃。杨过双手一拱,道:「多谢了!这矮子未得明师传授,武艺很差,一根柳条儿已够他受的了。」当下柳枝一抖,往他钢杖上搭去。樊一翁听他言语中又辱及师尊,心想此番合手,实是决一生死存亡,再无容情,呼呼声响,展开了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

他这杖法号称「泼水」,乃是泼水不进之意,可见其严谨紧密,初时响声极厉,但数招之后,渐感挥出去方位微偏,杖头有点儿歪扭,带动的风声也略见减弱。原来杨过使开打狗棒中的「缠」字诀,那柳枝的枝头搭在杖头之上,他钢杖到东,柳枝跟到东,钢杖上挑,柳枝也跟了上去,但总是在他劲力的横侧方向稍加推拉,使杖头不由自主的变向。这功夫正是武学之士人人终身钻研的「四两拨千斤」之法,而打狗棒的「缠」字一诀,从「四两拨千斤」这五字中生发出来,精微奥妙,人所难测。

公孙谷主愈看愈奇,万料不到杨过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竟有如此神妙武功,但见樊一翁钢杖上的力道逐步减弱,杨过柳枝的劲道却是不住加强,此消彼长,三十招后,樊一翁全身已受柳条控制,他手上劲力出得愈大,愈是颠颠倒倒,难以自己,到后来宛如入了一个极强的旋风涡中,卷得他昏头晕脑,不明方向。公孙谷主右手在石桌上一拍,叫道:「一翁,退下!」这一声石破天惊,连杨过也是心头一凛,暗想:「此时岂能再让你退出。」手臂一抖,已变为「转」字诀,只见他凝立不动,手腕急划小圈,带得樊一翁自左而右,如一个陀螺般急速旋转。

杨过手腕抖得越快,樊一翁转得也是越快,那钢杖就如陀螺的长柄滴滴溜溜的旋转。杨过朗声说道:「你能立定脚跟不倒,算你是英雄好汉。」柳枝向上一甩,跃后丈许。樊一翁此时心神身体已全然不能自主,眼见他脚步踉跄,再转得几转,立时就要摔倒,公孙谷主斗然跃高,身在半空,举掌在钢杖头上一拍,轻轻纵回。这一拍看上去轻描淡写,力道却是奇大,将钢杖拍得深入地下二尺有馀,登时不转了。樊一翁抓住钢杖,这才不致摔倒,但身子东摇西摆,恍如中酒,一时之间难以宁定。

潇湘子、尹克西等瞧瞧杨过,又瞧瞧谷主,心想这二人均非易与之辈,且看这场龙争虎斗谁胜谁败,心下均存了幸灾乐祸的隔岸观火之意,只有马光祖心地坦率,一意助着杨过。

樊一翁转过身来,突向谷主跪倒,拜了几拜,磕了四个头,一言不发,猛向石柱上撞去。这一下谁都没曾料及,万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烈性,比武失利竟会自杀。公孙谷主叫声:「啊哟!」从席间跃了出来,伸手去抓他背心,只是相距太远,而樊一翁这一撞又是极为迅捷,一抓却抓了个空。樊一翁一头撞去,用了十成的刚劲,突觉额头所触之处,竟是软绵绵地,忙抬头一看,只见杨过伸出双掌,站在柱前,说道:「樊兄,世间最伤心之事,那是什么?」原来杨过见事极快,见樊一翁向师父跪拜,已知他将有非常之举,已自全神戒备,他与樊一翁相距既近,竟然抢在头里,用手掌挡了他这一撞。

樊一翁一怔,问道:「那是什么?」杨过凄然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心中伤痛过你十倍,我还没自尽,你又何必如此?」樊一翁道:「你比武胜了,又有什么伤痛?」杨过摇摇头道:「比武胜败,那算得什么?我一生之中,不知被人打过多少次。你要自尽,你师尊急得如此,若我自尽,我师父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才是最伤心之事啊。」樊一翁还未明白,公孙谷主厉声道:「一翁,你再生这种傻念头,那便是不遵师命。你站在一旁,瞧为师收拾这小子。」樊一翁生平最尊敬师父,不敢有违,向杨过瞪了一眼,站到师父背后。

小龙女听杨过说道:「若我自尽,我师父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两句话,眼眶一红,几滴眼泪又滴了下来,心想:「若你死了,难道我还会活着么?」

公孙谷主隔不片刻,便要向小龙女瞧上一眼,察看她的神情,突见她又流眼泪,双手击了三下,叫道:「将这小子拿下了。」这是他命令众弟子擒人的号令,原来他自高身份,不屑与杨过动手。只听两旁的绿衫弟子齐声答应,十六个人分站四方,呼的一声齐响,每四个人合持一张渔网。

杨过与法王等一夥同来,闹到这个地步,按理法王应当开言说情,但他只是微微冷笑,始终袖手旁观。公孙谷主不知他的用意,还道他讥笑自己对付不了杨过,心想道:「终须让你见见水仙幽谷中的手段。」双手又是击了三下,十六名绿衫弟子交叉换位,将包围圈子缩小了几步。

杨过见四张渔网慢慢逼近,一时却也彷徨无计,心想:「以周伯通这等武功,尚被渔网擒住,我却如何对付,何况他是只求脱身,将樊马二人掷入网中,即能乘机兔脱,我可是个偏偏要留在谷中。」祗听绿衫弟子中有人撮唇作哨,四张渔网又相互交叉,或横或竖,或平或斜的变换形状。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3:3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九:一往情深


杨过曾见绿衫弟子以渔网擒拿周伯通,确是变幻无方,极难抵挡,其阵法之精,与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可说是不分上下。那渔网忽大忽小,张将开来有丈许见方,持网者藏身网后,要破阵法,定须先行攻倒持网的缘衫弟子,但只要一近身,先就为渔网所擒。竟是无从着手,但见十六个人愈迫愈近,杨过一时想不出应付之道,只得展开身形,在大厅中奔驰来去,以古墓派的上乘轻功,纵横飘忽,不与对手正面相斗,却令敌人捉摸不到自己身子所在。

他四下游走,十六名弟子却不跟着他转动,只是逐步缩小圈子。杨过脚下奔跑,眼中凝神察看阵法的破绽,见对手变了几次方位,已膲出这渔网乃是模仿蜘蛛结网捕虫之法,那蜘蛛藏身极密,总要待敌人先行落入网中,这才出手捕捉,心想:「除了用暗器伤人,再无别法。」滴溜溜一个转身,手中已扣了一把玉蜂针,见西边四人走近,左手一扬,四枚金针却向南边四人掷了过去。

他这玉蜂针离手伤人,百不失一,何况相距极近,眼见四人要一齐中针,不料四名绿衫弟子一见他扬手,将渔网一举,叮叮叮叮四声轻响,四枚金针尽数被渔网吸住。原来编织那渔网所用的金丝铁丝之中,有一剖份带有极强的磁性,如此一张大网,不论敌人暗器如何厉害,自是尽数挡住。

杨过满拟一击成功,那料到这渔网竟有这许多妙用,百忙中向公孙谷主瞪了一眼,心想他创制得出这种兵刃,果然是个极厉害的劲敌。心知再发暗器也是无用。右手往怀中一揣,放回金针,正待再想破解之法,东边的渔网已兜近身边,掌阵者一声呼哨,眼前金光闪动,一张渔网已从右肩斜罩下来。杨过身形一挫,待要从西北逸出,北边与西北的渔网同时凑拢。杨过暗叫:「罢了,罢了!我落入这贼谷主手中,不知将受何等折辱?」忽听南边持网人中娇声叫道:「啊哟!」杨过回过头来,只见公孙绿萼摔倒在地,渔网一角软软垂下。

这正是渔网阵的一个空隙,杨过身法快极,如一枝箭般激射而出,钻出了包围,但见公孙绿萼连声呼痛,却向他使个眼色,叫他赶快逃出谷去。杨过心中一动,暗想:「她舍命救我,情意自极可感。但我这一出谷去,姑姑定然与这贼谷主成婚,今日拼着被他擒住,身受千刀之苦,也决不出谷。」他当真是一往情深,死而无悔,站在厅角,双目瞪着小龙女,心想自己在这倾剧之间已大历艰辛,难道你竟是无动于中么?

但见小龙女仍是低首垂眉,不作一声。可是在她心中,伤痛犹胜杨过。一个肆无忌惮的吐露心事,虽然难受,尚可发泄,一个却是默默无言,满腹情怀,纵是杨过亦不见谅。

公孙谷主击掌二下,四张渔网倏地分开,他向公孙绿萼冷冷的道:「你干什么?」公孙绿萼道:「我脚上突然抽筋,痛得厉害。」公孙谷主早知女儿对杨过已然锺情,以致在紧急当口放了他一条生路。只是有外人在座,不便公然发作。冷笑一声,道:「好,你退下。十四儿补她的位置。」公孙绿萼垂首退开,一个头上用丝线结着两个小辫儿的少年应声而出,过去拉住了渔网。公孙绿萼向杨过偷瞧一眼,目光中大含幽怨之意,杨过暗自歉然,心道:「姑娘的盛情,只怕我杨过今生难以补报了。」

公孙谷主又击掌四下,十六名弟子突然退入内堂,杨过怔了一怔,心想:「难道你认输了?」

他正自奇怪,一回头,却见公孙绿萼脸上极是惊惶,连使眼色,命他急速出谷,瞧这神情,竟似有大祸临头一般,杨过微微一笑,反而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忽听得内堂叮叮当当一阵轻响,十六名弟子转了出来,手中仍是拉着渔网。

众人一见渔网,无不脸上变色,原来四张渔网已经换过,网上遍生倒钩和匕首,精光闪闪,极是锋利,任谁被网兜住,全身中刀,绝无活命之望。马光祖大叫:「喂,谷主老兄,你用这般歹毒家伙对付客人,要不要脸?」公孙谷主指着杨过道:「非是我要害你,我几次三番请你出去,你偏生要在此捣乱,在下最后良言相劝,快快出谷去吧。」

马光祖见了这四张渔网,饶是他素来胆壮,也不由得肉为之颤,听得那网上刀钓互撞而发出叮当之声,更是惊心动魄,站起身来拉杨过的手道:「杨兄弟,这种歹人,远而避之为妙,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杨过眼望小龙女,瞧她有何话说。

小龙女心感公孙谷主活命之恩,又见他荒谷幽居,正是避开杨过最适当的处所,这才答允委身。与他相处数日之后,觉他气度沉穆,识见渊博,实不似个乡居孤陋之士,兼之文武全才,也不禁微感倾心,暗想陪着他过一辈子,也就是了,岂知冤家路狭,杨过这人竟是躲避不了。此时见到谷主取出带有刀钩的渔网,心中已想到了一个「死」字,只待杨过一被渔网兜住,自己也就扑在渔网之上,与他相拥而死。她想到此处,心下反而泰然,觉得人世之间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带着微笑。

她这一番曲折的心事,杨过却那里明白,心想自己遭受极大危难,她居然还笑得出,心中一痛,又比适才更甚,就在这伤心、悲愤、危急交迸之际,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他下任何决断均是迅捷异常,也不再想第二遍,迳自走到小龙女身前,微微躬身,说道:「姑姑,过儿今日有难,须借金铃索与掌套一用。」

小龙女只想着与他同死之乐,此外再无别种思念,听了他这句话,当即从怀中取出一支白色手套,递了给他。杨过缓缓接过,凝视着她的脸,说道:「你现在认了我么?」小龙女柔情无限,微笑道:「我心中早就认你啦!」杨过精神大振,颤声问道:「那你决意跟了我去,不嫁给这谷主啦,是不是?」

小龙女微笑点头,道:「我决意跟了你去,自是不能再嫁旁人啦。过儿,我自然是你的妻子。」她话中「跟了你去」四字,说的是与他同死,但杨过固然并未明白,旁人更是震惊无已。公孙谷主脸色惨白,双手猛击四下,催促绿衫弟子赶快动手。

十六名弟子抖动渔网,交叉走动。杨过听了小龙女这几句话,宛似死中复活,当真是勇气百倍,就算眼前是刀山油锅,他也不放在眼里,即当将刀枪不入的金丝掌套戴在左掌,右手绸带一抖,玲玲声响,绸带就如一条白蛇般伸了出去。那绸带末端是一个发声的金铃,但见绸带一伸一缩,金铃已击中南边一名弟子的「阴谷穴」回过来时击中了东边一名弟子的「曲泽穴」。那阴谷穴正当膝弯里侧,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下,曲泽穴却是位处臂弯,被点中的手臂酸软,渔网脱手。

这两下先声夺人,金铃索一出手,渔网阵立即露出破绽,西边持网的四名弟子呆得一呆,攻上时稍形迟缓,杨过金铃索倒过来,叮铃铃声响,又将两名弟子点倒,但就在此时,北边那张渔网却已当头罩下,网上刀钩距他头顶不过半尺,用金铃索应敌已然不及。

杨过左掌翻起,一把抓住渔网,借力往外一抖,他手上戴着掌套,掌中虽然抓住匕首利钩,却是毫无妨碍。他自在深山中苦思数日,自创一家武功之后,临敌时举手投足,宛似行云流水,身随意到,绝无窒滞。此时抓着渔网一抖,那网儿斗然向四名绿衫弟子反罩过去。众弟子练过渔网阵法之时,只怕敌人漏网兔脱,没想到这渔网竟会掉头反噬。但见网上明晃晃的刀钩向自己头上扑来,他们素知这渔网厉害,同声惊呼,撤手跃开。那总角少年身手较弱,大腿上终于给渔网的匕首带着,登时鲜血长流,摔倒在地,痛得哭号起来。杨过笑道:「小兄弟,别害怕,我不伤你。」左手抖动渔网,右手舞起金铃索,但听得呛啷啷,叮玲玲,刀钩互击,金铃声响,极是清脆动听。

这一下神威犬震,众弟子那里还敢上前,远远靠墙站着,只是未得师父号令,不敢认输逃走,但虽不认输,却也是输了。马光祖拍手顿足,大声叫好,只是人群之中但有他一人喝采,未免显得寂寞,他叫了几声,瞪眼向法王道:「和尚,杨兄弟的本领不高么?怎么你不喝采?」法王一笑,道:「很高,很高,但也不必叫得这般惊天动地。」马光祖瞪眼道:「为什么?」法王见公孙谷主双眉竖起,慢慢走到厅心,再也不去理会马光祖说些什么。

公孙谷主听小龙女说了「我决意跟了你去」这七字八后,已知半月来一番好梦,到头来终于成空,心下虽然又是失望,又是恼怒,但想:「我若得不了你的心,也须得你的人。我一掌将这小畜牲击毙,你不跟我也得跟我,时日一久,终能教你回心转意。」他生性虽然严酷,是非之际,原也瞧得极是明白,但以小龙女是如斯明艳无伦的一个好女子,亲口答允相嫁,今日正是洞房花烛的好日子,偏偏横里跑出来一个杨过搅局,教他如何不怒?

杨过见他双眉越竖越高,到后来眼睛与眉毛都似直立一般,不知是那一派的厉害武功,心下也不禁骇然,一手提索,一手抓网,全神戒备。他知自己的生死存亡,小龙女的喜愁荣辱,全是在此一战,实是不敢有丝毫怠忽。

公孙谷主绕着杨过缓絧走了一圈,杨过也在原地慢慢转头,眼睛始终不敢离开他的眼光,见他越是迟迟不动手,知道一出手越是凌厉,只见他双手向前平举三次,铮的一响,双掌合拍。这一下响声却是大出众人意表,竟如两块铁板碰撞,铮铮然纯是金铁相击之声。杨过心中凛,退后了一步,公孙谷主右臂突然击出,一把抓住渔网向后一扯。杨过但觉这一扯之力大得异乎寻常,五根手指剧痛,只得松手。公孙谷主将渔网抛向厅角空着手的四名弟子,这才喝道:「退下!」

众人见他明明空手,双掌互击的声音已极是奇特,而肉掌拿住在渔网的刀钩之上,竟也不觉疼痛,无不大感骇异。公孙绿萼虽是他的独生女儿,也只知父亲武功极高,却也不知他有如此的功夫,只有大弟子樊一翁略知师父的真实本领,眼望杨过,心道:「你这小子今日可死得惨了。」

杨过渔网被夺,不容他再次抢到先手,绸索一抖,金铃抖动,分击他肩头「巨骨」与颈中「天鼎」两穴。此时公孙谷主胸口门户大开,双臂长伸在外,但杨过不敢贸然击他前胸大穴,先击他身上小穴以作试探。公孙谷主的武功竟是另成一家,对杨过的金铃击穴绝不理睬,右臂一长,倏向他臂上抓来,但听叮叮两声,「巨骨」与「天鼎」双穴齐中,他恍若不觉,呼的一响,手抓变掌,拍向杨过左乳。

杨过曾听小龙女、欧阳锋、洪七公、黄药师等武林好手讲研武功,知道一人内功练到上乘境内,当敌招袭到之际可以暂时封闭穴道,又如欧阳锋的异派武功,练得经脉倒转,周身大穴全部变位,但其时他头上脚上,身体也是移形。总是有迹象可寻。如公孙谷主这般对自己的点穴绝无反应,就好似身上不生穴道一般,这种功夫当真是罕见罕闻,心中一馁,不禁存了三分怯意。眼见他双掌翻起,手掌心隐隐带着一股黑气,拍到时风势逼人,心知厉害,一不敢正面与他硬接,一边续以金铃索与他缠斗,左掌回护住了全身各处要害。

一霎之间已拆了十馀招,杨过全神招架,忽地心中一动:「这谷主的掌法却并不奇特,我曾在何处见过?」见他一掌轻飘飘当胸按来,似柔实刚,忙跃开数尺,叫道:「你识得完颜萍么?」原来他已瞧出这谷主的掌法,与完颜萍的武功是同一家数,只是以他功力之深厚,较之完颜萍纤纤弱质,自是相去不可道理计了。公孙谷主一掌按空,并不收招,手掌仍是伸出两尺,身形一晃却已纵到了杨过身前。常人出拳发掌,总是以臂使手,手臂一缩,一拳打出,但谷主这一招却是以身发掌,手掌不动,而以身子前纵之劲击向杨过。

这一招却非完颜萍所会,须知全身之力虽大于一臂,但用之发招,究嫌过于迟缓,公孙谷主这一掌却是威猛迅捷,兼而有之。杨过待要偏身闪避,已然不及,只得左掌挥出,硬接了他这一招。拍的一响,双掌相交,震得杨过退后三步,公孙谷主却站在原地不动,只是身子微微一晃。这一交掌一碰即分,杨过只感一股热气通过掌套透入左臂,不由得大惊:「姑姑这掌套连宝刀宝剑也伤它不了,这厮鸟的掌力恁地了得。」

公孙谷主虽稳住了身子,显是大占上风,其实杨过掌力反击,也震得他胸口一阵隐痛,大感讶异:「这小子年纪轻轻,竟接得住我这一招铁掌。如此跟他缠斗下去,未必能毙得了他,若是教他和我打成平局,一切全不用说了。」双掌连拍,铮铮作响。声音极是刺耳,说道:「姓杨的,谷主掌下留情,你明白了么?」

若是平常比武,原可说胜败已分,再打下去,杨过定然是有输无嬴,谷主说到这句话,他该当自认武功不及,但今日之事,心知如不拼个死活,他决不能平平安安的放小龙女与自己出谷。虽在危急之中,杨过对敌人仍是不改嬉皮笑脸的本色,哈哈一笑,道:「你若打死我,我姑姑焉能嫁你?你若打不死我,我姑姑仍是不能嫁你,你那里是掌底留情了?你这是轻不得,重不得,无可奈何之至。」

他这番猜测,却是将对手的心地推想得太过良善,公孙谷主恨不得一招将他打死,绝了后患,纵然小龙女怨怪恼怒,那也顾不了许多,他的无奈,其实是一对铁掌收拾不了这个少年。他转头向女儿道:「取我兵刃来。」公孙绿萼知道父亲的兵刃一取将出来,杨过有死无生,微一迟疑,谷主厉声道:「你没听见么?」公孙绿萼脸色惨白,只得应道:「是!」转入内堂。

杨过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心想:「凭他一双空手我已对付不了,再取出什么古怪兵器,那还能有什么生路?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走到小龙女身前,伸出手来,柔声道:「姑姑,你跟了过儿去吧!」公孙谷主双掌畜势,只要小龙女一站起身,伸手与杨过相握,立时扑上去以豹爪铁掌猛击杨过背脊,心中打定了主意:「拼着自己重伤,也要将这小子打死,柳儿若是跟着他去,我这下半生做人还有何乐趣?」

那知小龙女并不站起,只淡淡的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过儿,这几天来你好吗?」问到最后一句话时,不禁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杨过道:「姑姑,你不恼我了?」小龙女淡淡一笑,道:「我怎么会恼你?你来,转过了身子。」杨过依言转身,只是不明她的用意。小龙女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针线包儿,在针上穿了线,比量了一下他衣服背心上给公孙谷主抓出的破孔,叹道:「这些日子我老在打算给你缝一件新袍子,但想今后永不再见你面了,缝了又有什么用?唉,想不到你真会寻到这里来。」一面说,一面拿小剪刀在自己衣襟上剪切一块白布,慢慢的替他缝补。

当二人同在古墓之时,杨过衣服破了,小龙女就这么将他拉在身边,替他缝补,几年来也不知有过多少次。此时二人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当真是旁若无人,大厅上虽是众目睽睽,两人就似是在古墓中相依为命之时一般。杨过心中欢喜无限,热泪夺眶而出,道:「姑姑,适才我激得你呕了血,我真是不好。」小龙女微微一笑,道:「那不关你的事。你知道我早有这个病根子,没见你几日,你功夫进得好快,我该当拜你作师父才是呢。」两个人一问一答,说的虽是平淡无奇的家常话儿,但人人都听得出来,他二人情深爱切,以往又有极深的渊源,法王等面面相觑,又惊又羡,公孙谷主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杨过道:「这几天中我遇到了好几个有趣的人。姑姑,你猜我这把大剪刀是那里来的?」小龙女道:「我也在奇怪啊,倒似是你早料到这里有个大胡子,定打了这剪刀来剪他胡子。唉,你真是顽皮,人家辛辛苦苦留了几十年,给你一下子剪断了,不可惜么?」说着抿嘴一笑,明眸流转,风致嫣然。公孙谷主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往杨过当胸抓来,喝道:「小杂种,你也未免太于目中无人。」

这时就算天塌下来,杨过也是置之不理,眼见谷主手到,竟不招架,说道:「等一会儿,待补完了衣服,再和你打。」谷主手爪距他胸口数寸,他究竟是武学大宗匠的身份,胸中虽是恚怒起伏,这一招总是不能送到杨过身上。忽听公孙绿萼在背后说道:「爹爹,兵刃取来啦。」他并不转头,肩头一晃,身子退后数尺,将兵刃接在手里。众人一看,只见他左手拿着一柄背厚刃宽的锯齿刀,金光闪闪,似是黄金打造,右手执的却是一柄又细又长的黑色兵刃,这件兵器刀不像刀,剑不像剑,在他手中轻轻颤动,显得刃身极是柔软。两件兵器全然相反,一件至刚至重,一件却极尽轻柔。黄金比钢铁重得多,同样大小的一件兵刃,若用金铸,那就比普通兵器重了一倍,瞧他这柄锯齿穴刀,至少也有五六十斤。那黑剑却不知是用何种金铁所造。

杨过向他一对怪异兵刃望了一眼,道:「姑姑,前几日我遇见一个傻女人,她跟我说了我的杀父仇人。」小龙女心中一凛,问道:「你的仇人是谁?」杨过咬着牙齿,恨恨的道:「你真猜一辈子也猜不着,我一直还当他们待我极好呢。」小龙女道:「他们?他们?」杨过道:「是啊,那就是……」只听得嗡嗡一响,声音清越,良久不绝,却是公孙谷主的黑剑与金刀相碰。他手腕一抖,嗡嗡嗡连刺三剑,一剑刺他头顶,一剑刺他左颈,一剑刺他右颈,都是贴肉而过,相差不到半寸。那谷主自重身份,敌人既不出手抵御,也就不去伤他,只是这三剑击刺之准,的是神技。小龙女道:「补好啦!」轻轻在杨过背上一拍,杨过回头一笑,提着金铃索走到厅心。

公孙谷主虽在幽谷隐居,但眼光绝不浅陋,因授他武艺之人熟知天下各家派武学,当年曾向他言道:「世间一流高手可与你的铁掌功夫打成平手,这渔网阵就未必有人破得,除非全真教弟子布成天罡北斗阵,以阵斗阵,则功力高者为胜。但若这阴阳双刀使将出去,料想当世无人能敌。」此时心想杨过武功再强,十招之内定然要命丧当场,但瞧了小龙女对待他的这番神情,知道只要杨过一死,她与自己的姻缘自是绝无再续之望,微一沉吟,心生一计:「须逼得她求我饶这小子,那时她纵心中不愿,也是非得嫁我不可。」他本想杀了杨过,再逼小龙女就范,但后来见得二人情致缠绵,于是更定妙策。

公孙谷主心中沉吟,杨过也在寻思应付之道,暗想此人不怕打穴,那么金铃索就无甚用处,自己虽是创了自成一家的武功,但尚未得暇修习钻研,眼见他兵刃怪异,使出来时也必极其厉害,一时无计,已听公孙谷主叫道:「看剑!」黑剑颤动,当胸刺来。

那剑一刺出,剑夬并非向前直进,却是在他身前乱转圈子。杨过大吃一惊,急向后跃。要知剑尖若是刺到。纵然招数奇妙,他也定有破解之法,岂知那剑尖竟是划成一个圆圈,瞧不明白剑尖的来路,若是挡左,只怕他刺向右方,若是避上,你怎知他不是攻已下路,危急中只能窜开避过。公孙谷主身法极快,杨过一跃离开,黑剑划成的圆圈又已指向他的身前,而且那剑圈越划越大,初时只围着他的前胸,数招一过,已连他小腹也包在剑圈之中,再使数招,剑圈渐渐扩及他的头颈。

金轮法王、尹克西、潇湘子等均是武学深湛之士,但似这等划圈逼敌的上乘剑法,实是从所未见,无不大为惊异。公孙谷主一招使出,杨过立即窜避,他连划十次剑圈,杨过逃了十次,竟是无法还手。眼见他剑招越来越是凌异,而左手倒提的一柄锯齿刀始终未用,待得再使金刀,看来万难抵敌,当下不及多想,一跃向左,抖动金铃索,叮玲玲一响,那金铃飞出去击他左目。公孙谷主虽然不怕点穴,眼睛却不能不护,头一偏,挺剑反击。杨过大喜,铃索一抖,已将他右腿缠住,刚要收力拉扯,谷主黑剑划下,嗤的一声轻响,金铃索从中断绝,这把黑剑锋竟是锐无比的利刃。

众人齐声「啊」的一叫,只听得风声呼呼,那谷主已将锯齿刀向杨过劈去。杨过着地一滚,当的一响,震得四壁鸣响,原来他已抢起樊一翁的大钢杖,杖刀相交,两人手臂都是震得隐隐发麻。公孙谷主心中暗自惊异:「这小子果然了得,竟接得我住我二十招以上。」左刀横砍,右剑斜刺。要知刀法以刚猛为主,剑招以轻灵为先,两种兵刃的性子截然相反,一人同时刀剑,几是绝不可能之事,但公孙谷主双手兵刃越使越急,而刀法剑法却又分得清清楚楚,刚柔相济,阴阳相辅,当真是武林中罕见的绝技。

杨过大喝一声,用钢杖使出打狗棒法的「封」字诀,紧紧守住门户,公孙谷主刀剑齐施,一时竟然难以攻入。只是打狗棒法以变法精微为主,一根轻轻巧巧的竹棒自可使得圆转自如,手中换了又长又大的一条钢杖,十馀招后已感变化不灵。公孙谷主寻到一个破绽,金刀上托,黑剑划了下来,喀的一声,钢杖竟给黑剑割断。杨过叫道:「妙极!我正嫌这劳什子太重!」舞动半截钢杖,反而大见灵动。公孙谷主「哼」了一声,道:「妙是不妙,瞧瞧再说。」左手一刀疾砍下来,这一刀当头直砍,招数显得极是笨拙。

这一刀砍得极是呆滞,杨过只要侧身一躲,原可轻轻易易的避过,不料谷主的黑剑所划剑圈,却笼罩住他前后左右,杨过只得举起半截钢杖,一招「支手擎天」,硬接了他这一招。但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刀杖相交,只爆得火花四溅。公孙谷主一刀砍过,第二刀连着又上,招法与第一刀一模样,杨过武学所涉既广,为人又是机灵异常,但竟无法破解他这笨头笨脑的一招,除了同法硬架之外,更无善策。刀杖二次相交,杨过暗叫不妙,原来谷主的第二刀招数虽然丝毫不变,砍下来时的力道却已大了一成。杨过心想只要再给他这般砍上几刀,我手臂上的筋络也得给他震坏了。果然思念未定,谷主第三刀又砍了过来,这一刀的力道又再大了一成。

原来谷主这一路刀法一共有一十九招。每一招的力道比前一招大一成,虽说只大一成,但累积上去,却是极难抵挡。再接数刀,杨过手中的半截钢杖已给金刀砍起累累缺口,他右手虎口也震出血来。公孙谷主见他接刀的劲力居然并不减弱,危急之中仍是脸带微笑,心想待我砍到第十八刀时若是你再不降服,未免显得我太过低能,左手一刀砍过,右手黑剑倏地往他小腹上刺去。杨过此时已给他逼在厅角,眼见剑尖刺到,忙伸左手平掌一挡,那剑尖刺中他掌心,弯成一个弧形,弹了回来。原来小龙女的掌套甚是严密,黑剑虽利,却伤它不得。

杨过试出掌套不惧黑剑,手掌一翻,竟然伸手去拿他剑锋,不料谷主手腕微震,黑剑斗地弯弯的绕了过来,正中杨过下臂,鲜血迸出,杨过一惊,急忙向后跃开。公孙谷主却不追击,冷笑几声,这才缓步又进。

倘若公孙谷主只有一柄锯齿金刀,或者一柄能拐弯刺人的黑剑,杨过定然有法抵御,现下他两件兵刃一刚一柔,一阴一阳,相济而攻,杨过登时给他打了个手忙脚乱。他虽十分狼狈,但法王、尹克西等高手在一旁瞧看,却是越来越感佩服,心中均想:「若是换作我自己去对付他阴阳双刀,只怕早已命丧当场。这小子机变百出,竟然躲得过这许多恶招。」

谷主左刀一砍,右剑一招,杨过肩头又中了一剑,袍子上鲜血斑斑。谷主沉脸道:「你服了没有?」杨过微笑道:「你大占便宜的和我比武,居然还来问我服是不服,哈哈,公孙谷主,怎地你如此厚颜?」谷主收回刀剑,道:「我占了什么便宜,倒要请教。」杨过笑道:「你用的是凑手兵刃,左手一柄怪刀,右手一柄奇剑,这一刀一剑,只怕走遍天下也再找不到同样的一对儿,是不是?」谷主道:「是便怎样?你的掌套铃索,可也并不普通啊。」杨过将半截钢杖往地下一掷,笑道:「这是你大胡子弟子的。」又除下掌套,拾起割成了两段的金铃索,遥掷给小龙女,道:「这是我姑姑的。」他双手一拍,弹了弹身上灰尘,也不理三处伤口中鲜血泊泊流出,笑道:「我空手来你谷中,岂有为敌之意?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公孙谷主见他气度闲适,面目俊秀,身上数处受伤,竟是谈笑自如,行若无事,相较之下,不由得自惭形秽,心想:「此人非我所及,若是留在世上,柳儿定是倾心于他。」点了点头,说道:「好!」一剑往他胸口直刺过去。

杨过早已打定了主意:「我既然打他不过,任他刺死便了。」见他剑到,不闪不避,却回头去望着小龙女,心想:「我瞧着姑姑而死,虽死无憾。」只见小龙女脸带甜笑,一步步向他走近,四目相投,对公孙谷主的黑剑竟是谁都不瞧一眼。

五0: 君 子 淑 女



公孙谷主与杨过素不相识,那里来的仇怨?所以要将他致死地,完全是为了小龙女的缘故,因此最后一剑刺出,情不自禁的向小龙女瞧了一眼。这一眼瞧去,心中竟是打翻了酣缸,但见她情致缠绵的望着杨过,再斜眼向杨过一看,见他的目光也是与小龙女一模一样。黑剑的剑尖已抵住他的胸口,只要手臂微微一送,剑尖便透胸而入,但小龙女既不惊惶关切,杨过也不设法抵御,两人痴痴的互望,心意相通,早把身外之物尽数忘了。公孙谷主愤恚难平,心道:「此时将你杀了,倒让你死时心中快美,我定要叫你亲眼见我与柳儿成婚,过了洞房花烛,那时再来杀你。」大声叫道:「柳儿,你要我杀他呢,还是饶他?」

小龙女眼望杨过之时,全未想到公孙谷主,突然给他大声一呼,这才醒悟,惊道:「把剑拿去,你用剑抵着他胸口干么?」谷主微微冷笑,道:「饶他性命不难,你叫他立时出谷,莫阻了你我的吉期。」

小龙女未见杨过,立意永世不再与他相会,此时当真会面,如何再肯与谷主成亲?自知这些日子来自己所打的主意绝难做到,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舍却他另嫁旁人,于是回头向谷主道:「公孙先生,多谢你救我性命,但我是不能与你成亲的了。」公孙谷主明知其理,仍是问道:「为什么?」小龙女与杨过并肩而立,挽着他的手臂,微笑道:「我决意与他结成夫妻,终身厮守,难道你瞧不出来吗?」公孙谷主身子晃了两晃,道:「当日你若不答允,我岂能乘人之危,以势相逼?你亲口允婚,那可真心情愿的。」小龙女天真澜漫,不通世务,说道:「那不错,可是我舍不了他。咱们要去了,请你别见怪。」说着拉了杨过的手,迳往厅口走去。

她出此一着,众人不由得相顾愕然。公孙谷主一纵而起,拦在厅口,嘶哑着嗓子道:「若要出谷,除非你先将我杀了。」小龙女微笑道:「你于我有救命大恩,我焉能害你?再说,你武功这般强,我也决计打你不过。」她一面说,一面撕下自己衣襟给杨过裹伤。

金轮法王突然大声说道:「公孙兄,你还是让他们走的好。」谷主哼了一声,铁青着脸不语,身子仍是挡住厅口。法王又道:「他二人双剑联手,你的阴阳双刀如何能敌?与其陪了夫人又折兵,还不如卖个人情,让了他吧。」原来法王败在小龙女与杨过联手的「玉女素心剑法」之下,引为毕生奇耻,此时见谷主阴阳刀法极是厉害,实不在自己金轮之下,于是出言相激,要他三人相斗,一来可乘机再研二人联剑招法中的败笔破绽,寻求取胜复仇之机,二来也盼他们斗个三败俱伤,自己便坐收渔人之利。

其实他纵不出言相激,公孙谷主也决不能让小龙女与杨过携手出谷,回头向金轮法王怒视一眼,心想:「你敢胆在我面前说这种言语。此刻无暇,日后再跟你算帐。」他虽是荒谷隐逸之士,却无淡泊恬退之心,向来又是在这水仙幽谷中唯我独尊,无人敢违拗他半点,连独生女儿触怒了他,也得遭受烤身之刑,其余更是可想而知了。他心中越是恼怒,越是决意不顾一切,非与小龙女成亲不可,咬牙切齿的想道:「你的心不给我,身子定须给我。你活着不与我成亲,你死了我也要与你成亲。」初时他本拟以杨过的性命相胁,逼迫小龙女屈服,但见二人绝不畏死,心想纵然二齐杀,也决不放人。

杨过见小龙女对自己回覆原来情意,不由得斗志陡增,勇气倍长,问道:「谷主,要怎地才让我们走?」

公孙谷主的双眉本已放下,听了杨过此言,又是缓缓上竖,脸上渐布杀气,忽听马光祖叫道:「喂,公孙老头,人家说过不跟你成亲了,你还拦着人家干什么?」潇湘子恻恻的插口道:「马兄别要胡说,公孙谷主今日摆下喜宴,要请咱们大吃一顿呢。」马光祖大声道:「他的清水生菜,有什么吃头,我若是换作这位姑娘,也决不嫁他,如她这般美貌,便是皇帝娘娘也做得,何苦跟着一个老头儿一辈喝清水吃生菜。」他虽是个浑人,这几句话倒也说得在理。小龙女却转过头来,婉言说道:「马大爷,公孙先生于我有活命之恩,我……我……心中是永远感激他的。」

马光祖叫道:「好吧,公孙老儿,你若要做个大仁大义之人,不如今日就让他小俩口儿在此间拜堂成亲,洞房花烛。若是你救了一位姑娘,便想霸占她身子,那还有什么江湖义气?」他心直口快,说出来的话,句句令人刺心逆耳,却又难以反驳。公孙谷主杀一起,决意要将入谷的外人,尽数一网打尽,当下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我这绝情谷虽非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各位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我姓公孙的也太过让人小觑了。柳姑娘……」

小龙女嫣然一笑,道:「姓柳是骗你的,我姓龙。为的是他姓杨,我便说姓柳。」公孙谷主醋意更甚,对她这几句只作没听见,仍道:「柳姑娘……」他一句话还没接下去,马光祖又插口道:「这位姑娘明明说是姓龙,你何以又叫她柳姑娘?」小龙女忙道:「公孙先生叫惯了?这只怪我先前骗他的不好,他爱叫什便什么吧。」公孙谷主对二人之言绝不理会,仍道:「柳姑娘,这姓杨的只要胜得了我手中阴阳双刀,我自任他。咱们私下的事,咱们自行了断,这可与旁人无干。」他说来说去,仍是要凭武力截留小龙女。

小龙女叹了一口气,道:「公孙先生,我原不愿与你动手,但他一个人打你不过,我只好助他。」公孙谷主双眉竖成两条直线,说道:「你不怕自己适才呕过血,那一起上也成。」小龙女对他极感抱憾,又道:「我和他都没兵刃,空手跟你这一对刀剑相斗准输,你大人大量,还是放咱们走吧。」金轮法王插口说道:「公孙兄,你这谷中包罗万有,还缺两把兵刃么?只是我先得提醒你,他二人双剑联手,恐怕你性命难保。」公孙谷主向西首一指,道:「那边过去第三间便是剑室,你们要什么兵刃,自行去挑选吧。只怕我所藏的利器,这几位贵客身上还未必有。」

杨过与小龙女互视一眼,心中均想:「我二人若能撇开旁人,在静室中相处片刻,死亦甘心。」当即携手向西,从侧门出去,走过两门房,来到第三间房前。小龙女眼光始终没离开杨过之脸,见房门闭着也不细看,伸手推开,正要跨过门槛进去,杨过猛地想到一事,忙伸手拉住道:「小心了。」小龙女道:「怎么?」杨过左足踏在门槛之外,右足跨过门槛往地板上一点,立即缩回,丝毫不见异状。小龙女道:「你怕谷主暗害咱们吗?他这人很好,决不致于。」刚说完言三句话,猛听得嗤嗤风响,眼前白光闪动,八柄利剑自房门上下左右挺出,纵横交错,布满入口,就算有通天本事,周身也得给这八柄利剑刺成十六个透明窟窿。小龙女透了一口长气,说道:「过儿,这谷主恁地歹毒,我真瞧错他的为人了。咱们也不用跟他比什么剑,这就走吧。」忽听身后一人说道:「谷主请两位入室拣剑。」两人回头,只见八名绿衫弟子手持带刀渔网,拦在身后。

小龙女的金铃索已被公孙谷主用黑剑割断,再不能如适才这般遥点诸绿衫弟子的穴道,看来公孙谷主早已防到他们相偕逃走,所以派人截住后路。她向杨过道:「你说这剑室中还有什么古怪?」杨过将她双手握在掌中,说道:「姑姑,此时你我相聚,复有何憾?便是万剑穿心,你我也死在一起。」小龙女心中也是柔情万种,两人一齐步入剑室,杨过随手把门带上。

只见室中、壁上、柜中、几间,都列满各种各样的兵刃,十之八九都是古剑,或长逾七尺,或短仅数寸,有的铁锈斑驳,有的寒光逼人,二人眼花缭乱,一时也看不清这许多。

小龙女与杨过相对而立,凝视半晌,突然「嘤」的一声,投入他的怀中。杨过将他紧紧抱住,在她嘴上亲去。小龙女在他一吻之下,心魂俱醉,双手也伸出去搂他的头颈,突然砰的一声,室门被人推开,一名绿衫弟子厉声说道:「谷主有令,拣剑后立即出室,不得逗留。」杨过脸上一红,当即双手放开。小龙女却是心胸纯洁,心想自己喜欢杨过,二人相拥而吻决无什么不该,只是有人在旁干扰,难以畅怀,当下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过儿,待咱们打败了那谷主,你再这样亲我。」杨过笑着点了点头,道:「你拣兵器吧。」小龙女道:「这里的兵刃瞧来果然均是异物,没一件不好。」于是先从壁间逐一看去。她是要拣一对长短轻重都是一样的利剑与杨过联手御敌之时,收效最大,但瞧来瞧去,各剑均自不同,她一面看,一面问道:「适才进室之时,你怎知此处装有机关?」杨过道:「我从谷主的脸色猜想而知,他想娶你为妻,但眼光之中却充满怨毒之情。以他为人,我不信他会好心让咱们来选拣兵刃。」小龙女又低低叹了口气,道:「你想我二人用玉女素心剑法,能胜得了他么?」杨过道:「他武功虽强,却也并不在金轮法王之上。我二人联手胜得法王,谅来也可胜他。」小龙女道:「是了,法王不住激他和我二人动手,却也是存了私心。」杨过微笑道:「人心鬼域,你也懂得一些了。」但脸色随即一变,道:「我只担心你的身子,刚才你又呕了血。」

小龙女笑靥如花,道:「你知道,我伤心气脑的时候,才会呕血,现下我喜欢得很,这点内伤不碍事。啊,过儿,你近来武功大进,与合斗法王之时已大不相同,彼时尚且能胜,何况今日?」杨过听了此言,也觉这场比试定能取胜,握着她手说道:「你答应我一件事。」小龙女柔声道:「你何必问我?我早已不是你师父,是你的妻子啦。你说什么,我便听你什么。」杨过道:「那……那真好。我……却不知道。」小龙女道:「自从那天在终南山的晚上,你我我这般亲热,我怎么还能是你师父?你虽不肯娶我为妻,在我心里,我早就成了你妻子了。」杨过不知那天在终南山上到底为了为事她才突然如此相问,或许是她一时心情激动,或许是她久怀情愫而那时突然奔放,万万料想不到有尹志平作恶那一节,心想:「那天我义父欧阳锋授我武功,将你点倒,我可并没和你亲热啊。」但耳听得她如此柔声说着缠绵的言语,醺醺如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小龙女将身子靠在他的胸前,问道:「你要我答应什么?」杨过抚着她的秀发,道:「咱们胜了谷主,立即动身回古墓去,以后不论什么,你永远不能再离开我身边。」小龙女抬起头来,望着他的双眼道:「难道我喜欢离开你么?难道离开你之后,我的伤心不及你厉害么?我自然答应你,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离开你啦。」杨过大喜,待要说话,忽听为首的绿衫弟子大声道:「拣定了兵刃没有?」

小龙女微微一笑,向杨过道:「咱们快走吧。」转过身来,想任意取两把剑便是,却见西壁间一大片火烧的焦痕,几张桌椅也均烧得残破,不禁微微一怔。杨过笑道:「那老顽童曾闯进这剑房中来过,放了一把火,又取去了什么物事,这焦痕自是他的手笔了。」只见屋角里半截画幅之下,露出两段剑鞘来。杨过心念一动:「这两把剑本是用画遮住的,只因画幅给老顽童烧去半截,剑身才露显出来,主人如此布置,这两把剑定是特别珍异了。」于是伸手到壁上摘下来,将一柄交给小龙女,握住另一柄的剑柄,拔出剑鞘。

那剑一出鞘,两人都感到一阵凉意,但剑身乌黑,没半点光芒,就似一段黑木一般。小龙女也将手中之剑拔出鞘来,那剑与杨过手中的一模一样,大小长短,全无二致,双剑并列,室中寒气大增,只是两把既无尖头,又无剑锋,圆头钝边,倒有些似一条薄薄的木鞭。杨过将剑身翻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刻着两个篆字,文曰:「君子」,再看小龙女那把剑时,上面写的是「淑女」两字。杨过本来不喜这两把剑的形状,但对这两个剑名却很喜欢,眼望小龙女,瞧她意下如何。小龙女喜道:「此剑无尖无锋,正好用来与谷主过招,他曾救我性命,我本不想伤他。」

杨过笑道:「剑是杀人利器,取了个名字却叫君子淑女。」说着举剑虚刺两下,但觉轻重合手,极是灵便,道:「好,咱俩便用这对剑吧。」小龙女还剑入鞘,正要出室,只见桌上花瓶中插着的一花丛娇艳欲滴,异常美丽,只是插得乱七八糟,不成格局,于是顺手去整理一下。杨过叫道:「啊哟,使不得。」但为时不及,小龙女手指上已被花刺刺中了数下,她愕然回顾,道:「怎么?」杨过道:「这是情花啊,你在谷中这些日子,难道不知么?」小龙女将手指在口中吮了数下,摇头道:「我不知道。」

杨过待要解释,室中的绿衫弟子已连声催促,于是两人重回大厅。公孙谷主等得极不耐烦,向绿衫弟子怒目而视,显是怪责他们催促不力,何以任杨龙二人耽搁了这许多时候?众弟子极为害怕,脸上各各变色。公孙谷主待二人走近,说道:「柳姑娘,你拣定剑了?」小龙女取出「淑女剑」,点头道:「我们用这对钝剑,不敢当真与谷主为敌,只是点到为止如何?」谷主见她取的竟是这柄淑女剑,心中一凛,厉声道:「是谁教你取这剑的?」说着眼光向公孙绿萼一扫,随即又定在小龙女脸上。小龙女微感奇怪,道:「没有人教我啊。这把剑用不得么?那么我们去换过两把便是。」谷主怒目向杨过横了一眼道:「换两把剑,岂不又去半天?不用换了,动手吧。」

小龙女道:「公孙先生,咱们将话说明在先,我和他跟你单打独斗,绝非你的敌手,现下以二对一,那是咱们占了便宜,纵然胜了,也算不得是我们本事。」谷主冷笑道:「这话待胜了之后再说不迟。若是你们嬴得我手中刀剑,我自是任你们处置,倘若你们输了,婚姻之约可再不能反悔。」小龙女淡然一笑,道:「我们输了,我和他葬身在这绝情谷中便是。」公孙谷主更不打话,左手金刀一劈,呼的一声,向杨过斜砍过去。

杨过提剑一振,还了一招「白鹤亮翅」,正是全真派的正宗剑法。公孙谷主心想:「这一招虽然法度严谨,却非平稳而已,那藏僧把他吹得好大的气儿。」右剑回过,向他肩头直刺,竟是撇开了小龙女,刀剑齐向休身上招呼。

杨过凝神接战,使的是当年在古墓中所学的全真剑法,但自在荒山中大悟武学精奥之后,运用之妙,已与昔日会斗金轮法王之时大不相同。他独自接了三招,板拙之中竟含古朴淳厚之意,金轮法王心中对他甚含妒意,然见他小小年纪,剑法中居然大有老而弥辣的味道,也不禁暗自钦佩。小龙女待谷主出了三招,这才挺剑上前,公孙谷主对她剑招却不用金刀招架,只在她来势极急之时,方出黑剑挡开,招数之中,似乎故意容让。法王看了七八招,微笑道:「公孙兄,你若惜玉怜香,只怕要大吃苦头。」公孙谷主道:「大和尚,你若瞧不起在下,待会不妨下场赐教,此刻却不消费心指点。」他一面说,一面催动刀剑,厅中风声渐响。

又斗数合,杨过使一招全真剑法的「漠北横行」,小龙女使一招玉女剑法的「彩笔画眉」,两下都是横剑斜削的剑法,只是一剑幅度极大,一剑不过自左而右的微微一颤,两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剑法中的一招「帘下梳装」。公孙谷主一惊,他本不敢以金刀与他们双剑相碰,危急中再无别法,举黑剑挡了杨过一剑,横金刀守住眉心。小龙女的剑刃堪划到他双目之上,刀剑相交,当的一响,那金刀的刀头竟被淑女剑割去了一截。

旁观众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小龙女手中这柄平平无奇的钝剑,竟有如此锋锐。杨过与小龙女也是大出意外,他们初时选此一对钝剑,不过为了名目好听,双剑大小相同,不料误打误撞,竟是选中了一对宝剑,这一来精神大振,双剑着着抢攻。

公孙谷主究意武学极为深湛,阴阳双刀一柔一刚,使将开来时威力一招强过一招,但心中也是暗暗纳罕:「柳儿与这姓杨的小子武功和我差得很远,二人合力我本来丝毫不惧,怎知双剑合壁,竟是如此厉害,看来那贼秃的说话倒也不假,若是今日输在他二人手下……若是今日输在他二人手下……」想到此处,再也想不下去,猛地里左刀右攻,右剑左击,使出他生平绝学的「阴阳倒乱刀法」来。这一路倒乱刀法实是神妙无比,黑剑本来阴柔,此时突然硬砍猛拆,变成了阳刚的刀法,而笨重长大的锯齿金刀,却刺挑击洗,全走单剑的轻灵路子,激斗中,但见他刀成剑,或剑变刀,当真是奇幻无方。

尹克西自负天下武学无所不窥,但这路阴阳倒乱的刀法剑法,却是生平从所未见,从所未闻。马光祖叫了起来:「喂,糟老头子,你这般乱七八糟,搞的是什么古怪?」公孙谷主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也不甚老,今日存心要与小龙女成亲,却给这浑人「老头子长,老头子短」的叫着,心中如何不恼?此时也无馀暇与他算帐,全力施展自己下了二十馀年苦功的这路刀法,决意先打败小龙女与杨过再说。他一刀一剑,看似并重,其实也有宾主之分,黑剑为主而金刀作辅,但用到最精妙之际,黑剑成刀而金刀成剑,所以他的武功称之为「阴阳刀法」。这路倒乱刀法从未在人前用过,如樊一翁这等跟随他二十来年的大弟子也是直到今日,方始明白这套武功命名的真意。

杨过与小龙女双剑全壁,本来已渐占上风,但对手忽然刀剑错乱,招数奇等特,二人不由得手忙脚乱,霎时之间连遇险招。此时杨过的武功已胜于小龙女,看出黑剑的威力强于金刀,当下将剑上的刀法尽数接了过来,让小龙女挡锯齿金刀,心想她兵刃上占了便宜,那金刀不敢与她淑女剑相碰,当不致有重大危险,只是敌人的刀法实在太奇,正则的全真剑难以抵挡,只得随机应变,以他自成一家的剑法与之周旋。

当年林朝英新创「玉女素心剑法」,原是想像与王重阳联手纵横江湖,是以男的使全真派剑术,女的使玉女剑法。这时杨过摒全真剑术不用,以自创的剑法御敌,他这套剑法说到精妙凌厉,也未必在全真剑术之上,只是乃他自创,心意神体,六合归一,每一招均与他个性脾气相合,使用时特别灵便。但这样一来,玉女素心剑法只剩半截,二人各自为战,威力急剧减弱。

公孙谷主心中大喜,当当当,用剑砍了三刀,左手刀却同时使了「定阳针」、「虚式分金」、「荆轲刺秦」、「九品莲台」四招,这四招都是飘逸流转的剑招,四剑夹在三刀之中杨过尚能勉力抵御,小龙女却意乱心慌,想用剑去削他刀锋,他的金刀却势如飞凤,劈削不到。杨过情知不妙,拼着自身受伤,使一招全真剑法中的「马厩落花」平膀出剑,剑锋上指,将对方刀剑一齐接了过来,小龙女回剑急刺公孙谷主后心,二人一起一合,又回到了玉女素心剑法。要知这套剑法的真谛,在于使剑的两人心心相印,浑若一人,这一招杨过舍身相救,真是这剑术的无上心法,是以这一下「马厩落花」威力大盛,将谷主的刀剑接过而有馀。小龙女见他不守门户而来相救自己,心中感激,伸剑过去代他守护,于是成为二人皆不守而皆守,双剑之势骤然而长。

数招一过,公孙谷主额头微微见汗,小龙女与杨过却越打越是顺手,但见杨过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剑斜刺敌人左腰,小龙女双手持住剑柄,举剑上挑,这一招叫做「举案齐眉」,乃是素心剑法中最是风光旖旎的一招,她心中满溢柔情蜜意,回首凝视杨过。突然之间,她胸间犹如被大铁锤猛力一击,右手手指剧痛,险险连剑也拿捏不定,不由得脸色大变,跃开三步。

公孙谷主冷笑道:「嘿,情花,情花。」小龙女不明其意,杨过却知是情花之毒发作,她适才在剑室中被情花的小刺刺损手指,当使「举案齐眉」这一招时动了真情,指上顿感难以忍受的剧痛。他曾身受此苦,对小龙女极是怜惜,道:「很痛吧!」公孙谷主乘此良机,刀剑向杨过一阵急攻,小龙女疼痛稍减,提剑又上。杨过心中关注,道:「你再休息一下。」

岂知他一动柔情,手指上心是疼痛斗作,公孙谷主何等厉害,乘隙一剑急砍,当的一响,将他的君子剑打落在地,黑剑随即前挺,已抵住杨过胸口。小龙女大惊来救,却给他金刀拦住,无法近身。谷主叫道:「拿下了。」四名绿衫弟子张着渔网应声上前,一罩兜转,将杨过擒住网里。公孙谷主回身问道:「柳儿,你怎样?」

小龙女知道凭已一人,非他敌手,将淑女剑往地下一掷,只听擦的一响,君子剑与淑女剑互相跃近,并在一起,牢牢的再不分开,原来剑上有极强的磁力。小龙女悠然道:「剑犹如此,人岂不若?你将我们二人一齐杀了便是。」公孙谷主「哼」了一声,道:「你随我来。」举手向法王等一拱,道:「少陪!」转入内堂,四名弟子拉着渔网,擒了杨过跟着进去,小龙女自也跟随入内。马光祖道:「大和尚,僵尸鬼,咱们得设法救人。」金轮法王微笑不答,潇湘子冷笑道:「大个儿,你打得过这里的主人么?」马光祖抓耳摸腮,想不出主意,只道:「打不过也得打,打不过也得打。」

公孙谷主昂首前行,走进一间小小的石室之中,说道:「柳儿,我不是存心叫你屈辱,只是防你自尽。」左手一挥,四名绿衫弟子又将渔网兜上,把小龙女缚在网里。谷主道:「割几捆情花来。」

杨过与小龙女既已决定一死,二人只是相向微笑,对公孙谷主在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全不理会。过不多时,石室门口突然传进一阵醉人心魄的花香,二人一齐转头瞧去,迎眼只见五色缤纷,娇红嫩黄,一丛丛的情花被十多名绿衫弟子拿进室来。他们手掌上都垫了一块牛皮,以防为情花的小刺所伤。公孙谷主将手一挥,冷然道:「都堆在这小子身上。」霎时之间,杨过全身犹似为千万支黄蜂同时螯咬,四肢百骸,剧痛难当,忍不住大声号叫。

小龙女又是怜惜,又是愤怒,向公孙谷主喝道:「你这是干什么?」谷主正色道:「柳儿,今日是你我洞房花烛的吉期,却给这小子闯进谷来,将大好的日子闹了个乱七八糟。我和他素不相识,原无怨仇,何况他既与你有旧,只要他谨守宾客之义,我自然也是礼敬有加,今日事已如此……」他说到此处,左手一挥,众弟子立即退出石室,带上了室门。他继续说道:「是祸是福,全在你一念之转移了。」

杨过在情花小刺的围螯之下,苦不堪言,只是不愿小龙女为自己难过,咬紧牙关,默不出声。小龙女望着他的脸,怜惜之念大起,就在此时,手指上情花之毒发作,又是一阵剧痛,心想:「我只不过给情花略刺一下,已是痛得如此厉害,他遍身千针万刺,那可如何抵受?」

公孙谷主知道她的心意,说道:「柳儿,我是诚心与你结百年良缘,对你只有一片爱慕之忱,绝无歹意,这一节你自是明白的。」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你待我一直是很好的,在他来此之前,你对我千根据百顺,殷勤周至,唯恐搏不了我的欢心。」她垂首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公孙先生,当日你若没在荒山中遇着我,若是没救我的性命,任我没声没息的死了,这于咱们三人都更好些。你硬逼我与你成亲,我会终身不乐。这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公孙谷主双眉又是缓缓竖起,低沉着声音道:「我这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容人欺负折辱,你既答允与我成亲,便得成亲。至于欢喜愁苦,世事原本难料,大家着瞧吧。」

他袍袖一挥,说道:「此人遍身为情花所伤,每过一个时辰,疼痛便增一分,过了六六三十六日后,全身剧痛而死。在十二个时辰内,我自有秘制妙药,给他医治,一天之后却是神仙难救,他是死是活,就由你说吧。」说着缓步走向室门,伸手推开了门,转头道:「若是你宁可任他慢慢痛死,那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瞧他三十六天。柳儿我对你绝无加害之意,你尽可放心。」说着便要迈步而出。

小龙女知他所言非虚,心想若是与杨过此刻相拥而死,原是一了百了,但公孙谷主偏生想出了这个歹毒主意,但见杨过全身发颤,咬唇出血,一双本来朗若流星的双目,此刻已是黯然无光,想得到他身上痛苦是如此难当,若这疼痛每一个时辰便增一分,一连痛上六六三十六天,只怕地狱之中也无如此苦刑,一咬牙,说道:「公孙先生,我允你成亲便了,你快放了他,取药解救。」

公孙谷主一直逼迫,为的便是要她口出此言,此时听在耳里,心中又是喜欢又是妒恨,知道自今之后,这女子对已只有怨憎,决无爱意,于是点头道:「你回心转意,于大家都好。今晚你我洞房花烛之后,明日一早我便取药救他。」小龙女道:「你先给他治好伤。」谷主叹道:「柳儿,你太小觑我了。好容易才叫你答允,你实非真心情愿,难道这个我还不懂?难道我先能给他治伤么?」说着解开她身上的渔网,转身出门,室中就留着小龙女与杨过二人。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五一: 鳄 鱼 潭 中


两人惨然相对,半晌无言,杨过缓缓的道:「姑姑,过儿承你倾心相爱,虽在九泉,亦是心怀安畅。你将我一掌打死,自己远远的走吧!」小龙女心想:「我先将他打死,随即自尽。」于是提起手来,潜运内劲。杨过脸露微笑,目光柔和,甜甜的瞧着她,低声道:「此刻才是你我洞房花烛的时分呢。」小龙女见他神采飞扬,心想:「这般一个俊俏的青年郎君,何以老天便乖恶如此,要他今日死于非命?」胸口一酸,突觉喉头发甜,似乎要呕血,臂上的劲力登时消失。她突然扑在杨过身上,情花的千针万刺,同时刺入她的体内,说道:「过儿,你我同受苦楚。」

只听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那又何苦如此?你身上挨痛,他的疼痛便少了一些吗?」正是公孙谷主的声音。小龙女向杨过深深的望了一眼,缓缓转过身去,低头出室,再不回头。公孙谷主向杨过道:「杨兄弟,再过六个时辰,我便取灵药来救你。这六个时辰中,只要你清心自持,不起情欲之念,纵有痛楚,亦不难熬。」说着出室关门,迳自去了。

杨过身上受苦,心中剧痛,心道:「适才姑姑何不一掌将我打死?」他越想越是难过气恼,心想:「前时所受的诸般苦楚,与今日相较。全都算不了什么。这谷主如此狠毒,我焉能一死了之,却任姑姑落在他的手中,终生受他折磨?何况我父仇未报,岂能让假仁假义的郭靖、黄蓉作下恶事、不受报应?」思念即此,登时全身振奋起来,「死不得,无论如何死不得。便算姑姑成了谷主的夫人,我还是要从他手中救她回来,我还得苦练武功,替死去的父母报仇。」原来在他心中,将母亲之死,也算在郭靖夫妇的帐上,他想若是父亲不给人害死,母亲有人衣靠,无须捕蛇为生,那就不致为毒蛇所噬而丧生了。

于是牙齿一咬,盘膝坐起,虽在渔网之中,不能坐正姿式,还是气沉丹田,用起功来。过了两个时辰,已是午后,一名绿衫弟子端了一支盘子走进室来,盘中装着四个无酵馒头,说道:「谷主今日新婚大喜,也让你好好吃一个饱。」于是拿着馒头,从渔网的孔中喂到杨过口里。他手上密密层层的包着粗布,唯恐为情花所伤。杨过张嘴把四个馒头都吃了,心想:「我既要和这贼谷主厮拼到底,便不能作践自己身子。」那弟子笑道:「瞧不出你胃口却好。」突然门口绿影一晃,又有一名绿衫弟子进来,一声不响的走到他身后,伸拳在他背心一拳。先前那人没瞧见来人是谁,已被打得昏晕过去。

杨过一看,原来偷袭的那人竟是公孙绿萼,惊道:「你……你……」公孙绿萼转身先将至门关上,低声道:「杨大哥悄声,我来救你。」说着解开渔网的结子,搬开情花,放了杨过出来。杨过迟疑道:「令尊若知此事……」公孙绿萼道:「我拼着身受重责便是。」随手摘下一小丛情花,塞在那绿衫弟子口中,令他醒来之后不能呼救,然后将他缚入渔网,情花堆了个满身,这才低声道:「杨大哥,若有人进,你躲在门后。你身中剧毒,我到丹房去取解药给你。」杨过心中好生感激,但也知她是身犯奇险,自己与她相识不过一日,她竟背叛父亲来救自己,说道:「姑娘,我……我……」内人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了。

公孙绿萼微微一笑,心想你对我如此感激,我便被父亲处死,也是心甘了,道:「你稍待片刻,我即时便回。」说着翩然出房。杨过呆呆的出神:「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

杨过此时心想:「我虽遭不幸,自幼被人欺辱,但世上真心待我之人,却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说了,如孙婆婆、洪七公、义父欧阳锋、黄药师这些人,又如程英、陆无双,以及此间的公孙绿萼,无不对我极尽至诚。我出生时的时辰八字必是极为古怪,否则何以善我者如此之意,恶我者又如此之恶?」其实他际遇特异,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极好,便是极恶,乃是天性趋于极端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诚相待,言语不合便视若仇敌,他待别人如是,别人自然也便如是以报了。

他在门背后等了良久,时候一刻刻的过去,公孙绿萼却始终不见现身。那绿衫弟子早已苏醒,身处渔网之中,脸色又是惊惶,又是愤怒,杨过越等越是担忧,初时还想丹房中有人,盗药一时不得其便,但时间一久,心想纵然取药不得,她也必过来告知一声,瞧来此事已然凶多吉少,她为我干冒大险,我如何不设法救她?于是将门开了一缝,向外一张,幸喜门外静悄悄的并无人影,于是轻轻溜了出来,却不知公孙绿萼陷身何处。

正自彷徨,忽听转角处脚步声响,他忙在转角后一缩,只见两名绿衫弟子并肩而来,手中各执一条荆杖,那是行刑之具,杨过心中一动:「难道绿萼被她父亲所擒,因而要处她刑罚么?」当下放轻脚步,跟随在两名弟子之后。那二人并不知觉,曲曲折折从石廊中转来转去,来到一间石室之前,朗声说道:「启禀谷主,荆杖取到。」于是推门入内。

杨过心中怦怦而跳,心道:「这贼谷主当真在此。」见那石室东首有窗,于是走到窗下,探首向内一张,不出所料,公孙绿萼果然已被擒获。但见公孙谷主居中坐着,两名绿衫弟子手持长剑,守在绿萼左右。谷主见荆杖送到,长臂一伸,早已接着,冷冷的道:「萼儿,你是我亲生骨血,到底如何叛我?」公孙绿萼低头不语,谷主道:「你看中了那姓杨的小子,我岂有不知?我本说要放了他,你又何必性急?明日爹爹跟他说,就将你许配于他如何?」杨过又非蠢人,如何不知公孙绿萼对已大有情意,但此刻听人公然说将出来,还是心中疾跳,脸上现红。

公孙绿萼突然抬起头来,朗声说道:「爹爹,你此刻一心想着自己成亲,那里还顾念到女儿?」公孙谷主「哼」了一声,并不接口。公孙绿萼又道:「不错,女儿钦慕杨公子为人正派,有情有义。但女儿知他心目中只有龙姑姑一人,女儿所以救他,就是,就是瞧不过爹爹的所作所为,别无他意。」杨过心中大是激动,暗想:「这贼谷主乖戾妄为,所生的女儿却如此仁义。」公孙谷主脸上木然,并无气恼之色,淡淡的道:「根据你说来,那我便是为人不正派了,便是无情无义了?」公孙绿萼道:「女儿怎敢如此数说爹爹。只是……只是……」谷主道:「只是怎么?」绿萼道:「那杨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针万刺,痛楚如何抵挡?爹爹,你大恩大德,放了他吧。」谷主冷笑道:「我明日自会救他放他,何用你从中多事?」

公孙绿萼侧头沉吟,心中似在思量到底该不该说,突然脸上现出坚定神色,对着父亲道:「爹爹,女儿受你抚育大恩,那杨公子是初识的外人,女儿如何会反去助他?若是爹爹明日当真给他治伤,将他释放,女儿怎敢到丹房中来?」谷主厉声道:「那你为何来了?」公孙绿萼朗声道:「女儿就知爹爹对他不怀善意,今晚与龙姑姑成亲之后,便要使毒计将他害死,好绝了龙姑姑之念。」

公孙谷主平日喜怒不形于色,处分谷中大小诸事,极尽持平,对待诸弟子又甚仁惠,是以上下悦服,但公孙绿萼却深知父亲内心忮刻,此番杨过如此一闹,那是非杀了他不可。公孙谷主被女儿说穿了心事,更是恼怒,道:「哼,当真是养虎成患,把你养得这么大,想不到今日反咬我一口。拿来!」说着伸出手来。绿萼道:「爹爹要什么?」谷主道:「你还装假呢?那治情花之毒的绝情丹啊。」绿萼道:「女儿没拿。」谷主站起身来,道:「那么那里去了?」

杨过打量室中,只见桌上、柜中,列满药瓶,壁上还挂着许多不知名的草药,西首并列着三支丹炉,这一间石室自便是所谓丹房了。瞧着公孙谷主的神情,绿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听她道:「爹爹,女儿私进丹房,确是想取丹药去救杨公子,但找了半天没找到,否则何以会给爹爹知觉?」谷主厉声道:「我这藏药之所极是机密,几个外人又好端端的在厅上没离开一步,这绝情丹突然失了影踪,难道它自己会生脚不成?」绿萼忽地双膝跪下,哭道:「爹爹,你饶了杨公子性命,命他出谷之后,永世不许回来,也就是了。」谷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你未必便肯跪地向人哭求。」

绿萼不答,只是抱住了他的双膝。谷主道:「你取去了绝情丹,教我怎去救他?好,你不承认,那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耽一天。你偷了我的丹药,却送不到那姓杨小子口中,十二个时辰之后,我再放你吧!」说着走向室门。公孙绿萼知道情花的剧毒,稍给刺伤尚须为害三日,似杨过这等身中千针万刺,十二个时辰内不救便得慢慢痛死,见父亲要走出丹房,那便是将杨过处死,叫道:「爹爹!」

谷主道:「你还有何话说?」绿萼指着那四名弟子道:「你先叫他们出去。」谷主道:「我谷中众心如一,事无不可对人言。」绿萼满脸通红,随即惨白,说道:「好,你不信女儿的话,那你便瞧我身上,有没有丹药。」说着解去上衫,接着便解裙子。公孙谷主倒料不到女儿如此烈性,忙挥手命四名弟子出外,关上了室门。片刻之间,绿萼已将外衫与裙子脱去,只留下贴身的小衣,果然身上并无一物。

杨过在窗外见她全身晶莹洁白,心中怦的一动。他是少年男子,公孙绿萼又是身材丰腴,容颜悄丽,不由得向脉贲张,但随即想起:「她是为救我性命,这才不惜解衣露躯,杨过啊杨过,你若再看一眼,那便是禽兽不若了。」急忙闭眼,但心神烦乱之际,额头竟轻轻在窗格子上一碰。

公孙谷主何等本领,杨过这么一碰窗格,早已知觉,当下已有计较,走到三支丹炉之旁,将中间一支丹炉推开,将东首的推到中间,将西首的推到东首,然后将原在中间的推到了西首,说道:「既是如此,我便允你饶那小子的性命便是。」绿萼大喜,拜倒在地,颤声道:「爹爹!」谷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道:「但我谷中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擅入丹房,那该当如何?」绿萼低首道:「该当处死。」谷主叹道:「你虽是我亲生女儿,但也不能坏了谷中的规矩,你好好去吧!」说着抽出黑剑,举在半空,突然柔声道:「唉,萼儿,你若是从此不代那姓杨的小子求情,我便饶你。我只能饶一个人,饶你还是饶他?」公孙绿萼低声道:「饶他!」

谷主道:「好,我的女儿真是个大仁大义之人,胜于为父的多了。」一剑往她头顶劈了下去。

杨过大惊,叫道:「且慢!」从窗口飞身跃入,人在半空时叫道:「此事与她无干,不如杀我。」右足在地下一点,正要伸手去抓公孙谷主手腕抢他黑剑,突觉足底一软,却似踏了个空。杨过暗叫不妙,一提气,身子斗然向上拔起,这无所借力、半空高拔之技,乃是绝顶的轻功,只听公孙谷主叫道:「可惜了好功夫!」双掌在女儿肩头一推。公孙绿萼身不由主的向后急退,往杨过身上撞来。

杨过见她被谷主这一推势道甚劲,若是两人撞上弓她非受内伤不可,忙伸掌在她背脊上轻轻一托,潜以内劲消解来势,就这么一来,自己却已无法向旁移动地位,与公孙绿萼俩一齐笔直落下,但觉足底空虚,直地了三十馀丈尚未着地。杨过心中虽然惊惶,仍想到要顾住绿萼性命,危急中双手将她身子托起,眼前一片黑暗,不知将落于何处,足底是刀山剑林?还是火山油锅?思念未定,扑通一声,两人一齐摔入了水中,一直往下急沉,原来那丹房之下竟是一个深渊。

身子与水相触的这一瞬之间,杨过心中一喜,知道性命暂可无碍,否则二人从百丈高处直地下来,纵然身有内功,也须受到重伤。只因冲力太大,入水也深,但觉不住的往下潜沉,竟似永无止歇。杨过闭住呼吸,待沉势一缓,左手抱着绿萼,右手拨水上升。突然之间,鼻中闻到一股腥臭之气,同时左首水波激动,似有什么巨大的水族来袭。一个念头在杨过心中如电光石火般一转:「那贼谷主既将我二人陷在此处,岂有好事?」右手一掌劈空向左猛劈出去,但听砰的一声巨响,波涛凶涌,杨过借着这一掌之势,已抱着公孙绿萼升出水面。

他不精水性,所以能在水底支持,纯系以上乘内功闭气所致。此时眼前一片漆黑,口听得左首和后面击水之声甚急,他右掌翻出,突然按到一大片冰凉的坚硬之物,心下大惊:「难道世间真有毒龙?」手上一使劲,腾身而起,那怪物却被他按入了水底。杨过深深吸了口气,准拟再次潜入水中,那知右足足底竟然踏在岩石之上,这一下非事先所料,足上使的劲力不对,一撞之下,一条腿好不疼痛。

但心喜之馀,腿上疼痛也顾不得了,伸手一摸索,原来是深渊之旁的岩石。他只怕怪物继续夹攻,忙向高处爬去,坐稳之后,惊魂稍定。公孙绿萼吃了好几口水,人已半晕。杨过让她伏在自己腿上,缓缓吐水。只听得岩石上有爬搔之声,腥臭气渐重,又有两条怪物爬了上来。公孙绿萼翻身坐起,自然而然的搂住了杨过脖子,惊道:「那是什么?」杨过道:「别怕,你躲在我身后。」公孙绿萼不动,只是搂得他更加紧了,颤声道:「鳄鱼,鳄鱼。」

杨过在桃花岛居住之时,曾见过不少鳄鱼,知道这种东西凶猛残忍,比陆上的虎狼还要厉害,当日他与郭芙、武氏兄弟等见到,也是不敢招惹,总是远而避之,不意今日竟会在这地底深渊之中相遇。当下坐稳身子,双臂潜运功力,凝神倾听,从脚步声中察觉共有三条鳄鱼夹攻。耳听得三条凶猛一步步的爬近,公孙绿萼低声道:「杨大哥,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处。」杨过笑道:「便是要死,咱们也先杀几条鳄鱼再说。」

这时当先一条凶鳄距杨过脚边已不到一丈,绿萼叫道:「快打!」杨过道:「再等一下。」伸出右足,垂在岩边,那鳄鱼又爬近数尺,张开大口,往他足上咬来。杨过将足一缩,一脚踢出,正中鳄鱼下颚。那鳄鱼一个斛斗,翻入渊中,只听得水声响动,渊中的鳄鱼一阵骚乱,另外两条鳄鱼却又已爬近。

杨过身上虽中情花的剧毒,但武功却丝毫未失,适才这一足踢出,实有数百斤之力,踢中鳄鱼后,只觉自己足尖隐隐生疼,那鳄鱼跌入潭中后却仍是游泳自如,可以想见其皮甲之坚。他心想:凭着自己空手,实是奈何不了这许多凶鳄,斗到后来,自己与公孙绿萼终于会膏鳄吻,如何想个法子,才能将这些鳄鱼尽数杀死?他伸手出去想摸一块大石作为武器,但岩石上光溜溜的连泥沙也无一粒,只听得两头鳄鱼又已爬近,忙问:「你身上有佩剑么?」公孙绿萼道:「我身上?」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只馀下贴身的小衣,这时却偎身于杨过的怀中,不由得大羞,但心中同时却又甜甜的有如中酒。

杨过全神贯注在鳄鱼身上,并未觉得她有何异状,耳听得当先两头鳄鱼距身前已不过丈许,后面又有两头紧紧跟随,若是发出劈空掌,原可将之击落潭中,但转瞬又复来攻,自己内力却不绝耗损,于是蓄势不发,待二鳄爬到身前三尺之处,猛地里双掌齐发,拍拍两声,一齐击在二鳄头上。那鳄鱼转动并不灵敏,杨过掌到时不知趋避,但皮甲坚硬,只是晕了一阵,滑入潭中,却并不致命。就在此时,后面二鳄又已攻到。杨过左足踢出,将一鳄踢下岩去,但用力太过,拘持绿萼不稳,她身子一侧,也向岩下滑落。

她惊叫一声,右手按在岩石,运劲窜上,杨过又伸掌在她背心,将她救了上来,但这么一耽搁,最后一头鳄鱼已迫近杨过身边,张开巨口,迳往他肩头咬落。这时拳打足踢均已不及,虽可跃开闪避,但那巨口的双颚一合,说不定便咬在绿萼身上,危急中杨过双手齐出,一手扳住鳄鱼的上颚,一手扳住下颚,大喝一声,只听得喀喇一响,那鳄鱼的两颚从中裂开,登时身死。

杨过虽将那凶鳄扳死,背上却也出了一背冷汗。绿萼道:「你没有受伤吧?」杨过听她语声之中又是温柔,又是关切,心中微微一动,道:「没有。」只是适才用力太猛,双臂略觉疼痛。绿萼觉着死鳄冰冷的身躯躺在岩上,一动也不动,心下极是钦佩,道:「你空手怎么将它弄死的?黑暗中便又瞧得恁地清楚。」杨过道:「我随着姑姑在古墓中居住多年,只要略有微光,便能见物。」他说到姑姑与古墓,不由得一声长叹,突然全身剧痛,万难忍耐,纵声大叫出来,两头鳄鱼本来又向岩上爬来,听到他惨呼之声,只吓得又跃回潭中。

公孙绿萼忙握住他手臂,另一手轻轻在他额头抚摸,盼能稍减他的疼痛。杨过自知身中剧毒,纵然不处此危境,也已活不了几日,听公孙谷主说要连痛三十六日才死,但如此疼痛难当,只要再挨几次,必当自尽,然自己一死之后,公孙绿萼无人救护,岂不惨极,心想:「她所以处此险境,全是是为了我。不论身上如何疼痛,我必当支持下去,但愿那谷主稍有父女之情,终于回心转意,将她救回。」他心中思念此事,一时没想及小龙女,疼痛登时轻缓,说道:「公孙姑娘,别害怕,我想你爹爹就会救你上去。他只恨我一人,对你向来锺爱,此时定然已好生后悔。」

公孙绿萼垂泪道:「当我妈在世之时,爹爹的确极是爱我,后来我妈死了,爹爹就对我日渐冷淡,但他……但他……心中,我知道是不恨我的。」她停了片刻,想起了许多奇怪之事,忽道:「杨大哥,我忽然想起爹爹心中是在怕我。」杨过奇道:「他怎么会怕你?那倒奇了。」绿萼道:「是啊,从前我总觉爹爹见到我之时,神色之间很不自然,似是心中隐瞒着什么重要事情,怕我知道。」

她从前对父亲的神情心中虽觉奇怪,每次念及,总是只道自母亲逝世,父亲中心悲痛,以至性情改变,但这次她摔入鳄潭,却明明是父亲布下的圈套。他在丹房中移动那三支丹炉,自是打开翻板的机关。若说父亲心恨杨过,要将他置之死地,那么他身上本已中了情花之毒,只要不救,他本已难以活命,何况他又跌入了鳄潭,然而何以父亲要在自己肩推了一掌,将自己也推入潭中?这一掌之力,那里还有父女之情?她越想越是难过,但心中也是越加明白,父亲从前许多言行,当时茫然不解,只是拿「行为乖僻」四字来解释,此时想来,全是因「怕」字而起,只是何以父亲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害怕,却万万推想不透。

这时鳄鱼潭中闹成一片,群鳄正自分嚼被杨过弄死的那头鳄鱼尸体,一时倒不向岩上攻来。杨过见她呆呆出神,问道:「是否你父亲有甚隐事,给你无意之中撞见了?」绿萼摇头道:「没有啊。爹爹行止端严,处事公正,谷史小人等,无不对他极是敬重。今日他对你确是不对,但以往从来没有这种倒行逆施之事。」杨过不知道水仙幽谷中过去的情事,自然更加难以代她猜测。

那鳄潭深处地底,寒似冰窟,二人身上水湿,更是凉气透骨。杨过在寒玉床上练过内功,对这一点寒冷自是毫不在意,公孙绿萼却已身子微微发抖,偎在杨过怀中求暖。杨过心想这少女命在倾刻,心中定然又是难过又是害怕,想说几句笑话逗她一乐,只见潭中群鳄争食,你抢我夺,神情极是狰狞可怖,于是笑道:「公孙姑娘,今日你我倘若一齐死了,你来世想转生作什么东西?像这样难看的鳄鱼,我是一定不变的。」公孙绿萼微微一笑,道:「那你还是变一朵水仙花儿吧,又美又香,人人见了都爱。」杨过笑道:「要说变花,也只有如你这等人才方配,若是我呀,不是变喇叭花,便是牛屎菊。」绿萼笑道:「如果阎罗王要你变一朵情花,你变不变?」杨过默然不答,心中极是悔恨:「凭我和姑姑合使玉女素心剑法,那贼谷主最后终非敌手。他武功虽高,却也未必就强得过金轮法王。偏生事不凑巧,姑姑剑室中给情花刺伤,而这素心剑法又须两人心灵相通,情意绵绵,方始发出威力。唉,这也是天数使然,无话可说了。却不知姑姑眼下如何?」

他一想到小龙女,身上各处创口又隐隐疼痛。公孙绿萼见他不答,已知自己不该提到情花,忙岔开话题,道:「杨大哥,你能瞧见鳄鱼,我眼前却是漆黑一团,什么都瞧不见。」杨过笑道:「那鳄鱼的尊容丑陋得紧,不瞧也吧。」他说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意示慰抚,那知道一拍之下,却是冰凉柔腻,滑不留手,原来她在丹房中解衣示父,只剩下了贴身的小衣,肩头和膀子都没衣服遮蔽。

杨过微微一惊,急忙缩手,绿萼想到他双目能在暗中见物,自己的窘态全都给他瞧得清清楚楚,不禁大羞。二人先前抵御群鳄攻击,虽则偎倚在一起,危急中绝未想到儿女之私,这时一个缩手,一个一发窘,倒反而着了痕迹。杨过稍稍坐远,脱下长袍,给她披在身上。解衣之际,不但想到了小龙女,也想到了给自己缝袍的程英,想到了愿意代已就死的陆无双,自咎一生辜负美人之恩极多,愧无以报,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公孙绿萼整理一下衫袖,将腰带系上,忽觉杨过长袍的衣袋中有小小一包物事,于是伸手摸了出来,交给杨过道:「这是什么东西?你要不要用?」杨过接过手来,奇道:「那是什么啊?」

绿萼奇道:「这是你袋里的东西,怎么反来问我?」杨过凝神一看,见是一用粗个蓝布所包的小包,自己从未见过,当即打开,眼前突然一亮,只见包中共有四样东西,其中有柄小匕首,柄上镶有龙眼核般大小的一粒珠子,发出柔和的莹光,古人言道:「珠称夜光,果然不虚。」绿萼忽地尖叫:「咦!」伸手从包中取过一个翡翠小瓶,叫道:「这是绝情丹啊。」杨过又惊又喜,问道:「那便是能治情花之伤的丹药了?」绿萼喜道:「是啊,我在丹房中找了半天没找到,怎么反而给你拿了去?你怎地拿到的?你干么不服啊?你不知这是绝情丹,是不是?」她欣喜之馀说了一连串的问话,竟没让杨过有答话的馀暇。

杨过搔了搔头,道:「我半点也不知道,这……这瓶药,怎地会放在我的袋中,那真是奇了。」借着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绿萼也看清楚了近处的物事,只见小包中除了匕首与绝情丹外,还有一张纸片,半截灵芝,她心念一动,道:「这半截灵芝,是那老顽童折的。」杨过道:「老顽童?」绿萼道:「是啊,芝房归我经管,这灵芝正是芝房中之物,老顽童大闹书剑丹芝四房,毁书盗剑,踢炉折芝,都是他的手笔。」杨过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绿萼忙道:「怎么?」

杨过想:「这小包是周老前辈放在我身边的。」他此时已知周伯通对已实有暗助之意,因之改口把「老顽童」称为「周老前辈」。绿萼也已明白了一半,道:「是他交给你的么?」杨过道:「不,这位武林前辈游戏人间,行事鬼神莫测,他取去了我人皮面具和大剪子,我固然不知,而他将这小包放在我身边,我也是毫不知觉。唉,我杨过的本事,真是他的一半也及不上。」绿萼点头道:「是了,爹爹说他盗去了谷中的要物,非将他截住不可,而他……他当众除去衣衫,身上却未藏有一物。」杨过笑道:「他脱得赤条条地,竟把谷主也瞒过了,原来这包东西早已放在我的袋中。」

绿萼拔开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塞子,弓起左掌,轻轻侧过瓶子,将瓶里的丹药倒在掌中,只见瓶中倾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药来,遍体黑色,又腥又臭。大凡丹药都是圆形,以便吞服,若是药锭,或作长方扁平,如这般四四方方的丹药,杨过却是从所未见,从绿萼掌中接了过来,仔细端详。绿萼握着瓶子摇了几摇,又将瓶子倒过来在掌心拍了几下,道:「没有啦,就只么一枚,你快吃吧,别掉在潭里,那可糟了。」

杨过正要把丹药放到口中,听她说「就只这么一枚」,不由得一怔,道:「怎么瓶中只有一粒?你爹爹处还有没有?」绿萼道:「就因为只有一枚,那才珍贵啊,否则爹爹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杨过大吃一惊,道:「如此说来,我姑姑遍身中了情花之毒,你爹爹有何法子救她?」绿萼叹道:「我曾听大师兄说,这绝情丹谷中本有两枚,后来不知怎地,只剩下了一枚。而这丹药调制之法现已失传,连我爹爹也不知道,因此大师兄曾一再告诫,大家千万要谨防情花的剧毒,小小刺伤,数日后固可自愈,中毒一深,却令谷主难办,因为一枚丹药只治得一人。」杨过连叫「啊哟」道:「你爹爹怎地还不来救你?」

绿萼聪明伶俐,已明白他的心意,见他将丹药又放回瓶中,轻叹一声,道:「杨大哥,你对龙姑娘这般痴情,我爹爹宁不自愧,你不是盼望爹爹来救我,却是盼望我将绝情丹带上去,好救龙姑娘的生命。」


五二: 一 条 通 道



杨过给她猜中心事,微微一笑,道:「就算我治好了情花之毒,困在这鳄潭中也是活不了,自是救治我姑姑要紧。」绿萼知道便是苦口劝他服那丹药,也是白说,深悔不该向他言明丹药只有一枚,于是道:「这灵芝虽不能解毒,但大有强身健体之功,你就快服了吧。」杨过道:「是。」将半截灵芝又剖成两片,自己吃了一片,另一片送在绿萼口中,道:「也不知你爹爹何时才来救你,吃这一片挡挡寒气。」绿萼见他情致殷勤,不忍拒却,于是张口吃了。

这灵芝已有百年的气候,二人服入肚中,登觉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极是舒服,精神为之一振,心智也斗然间大为灵活敏锐,绿萼忽道:「老顽童盗去这绝情丹,爹爹其实早已知觉,他说治你之伤,固是欺骗龙姑姑,便于逼我交出丹药,也是虚意做作。」杨过早就想到此节,只是不愿重增她的难过,是以并未说破,这时听她自己想到,于是说道:「你爹爹放你上去之后,将来你自己须得处处小心,最好是能设法离谷,到外面去走走。」绿萼叹道:「唉,你不知爹爹的为人,他既推我跌入鳄潭,决不致再回心转意放我出去。杨大哥,难道你就不许我陪着你一起死么?」

杨过正待说几句话安慰她,忽然又有一头鳄鱼慢慢爬上岩来,前足搭上了从小包中抖出来的那张白纸。杨过心念一动:「且瞧瞧这张纸上写着些什么。」提起匕首对准鳄鱼双眼之间一刀刺去,噗的一声,应手而入,原来这匕首竟是一把砍金断玉的利刃。但见那鳄鱼挣扎了几下,跌入潭中,肚腹朝天,竟自毙命。杨过喜道:「咱们有了这柄匕首,这几头鳄鱼可就惨啦。」左手轻轻拿起那张湿透了的白纸,右手将匕首柄凑过去,就着刃柄上夜明珠发出的弱光,瞧那纸上的字迹。但一眼望去,纸上一个字也没有,却画着许多房屋山石之类,似是一幅工笔山水画。

他凝神看了一会,觉得并无出奇之处,顺手就放下了,绿萼一直在他肩旁观看,忽道:「这是咱们水仙山庄的图样,你瞧,这是你进来的小溪,这是大厅,这是剑室,这是芝房,这是丹房……」她一面说,一面指着图形,杨过突然「咦」的一声,道:「你瞧,你瞧。」指着丹房之下绘着的一个大水潭。绿萼道:「这便是鳄潭了。啊……这里还有通道。」

二人见图样上的鳄潭之旁绘得有一条通道,不禁精神登时提起,杨过将那图样对照鳄潭的形势,说道:「若是这图样上所绘不虚,那么从这通道过去,必是有出路。只是……」绿萼接口道:「奇便奇在这通道一路斜着向下,鳄潭已深在地底,再向下斜,却通往何处?」二人细瞧那图样,通道绘到纸边而尽,不知通至什么处所。杨过道:「这鳄潭的事,你爹爹或者大师兄曾说起过么?」绿萼摇头道:「直到今日,我才知丹房下面潜伏着这许多可怖之物,只怕大师兄也未必知悉。」

杨过打量一下周遭情势,但见岩石对面有一团黑黝黝的影子,似是通道的入口,但隔得远去了,不易瞧得清楚,心想:「那通道之中不知还养着什么猛恶的怪物,若是遇上了,说不定凶险更大,然而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冒一冒险,只要把公孙姑娘救出危境,将绝情丹送入姑姑口中,那便心愿已了。」于是将匕首交在绿萼手中,道:「我过去看看。」左足在岩上一点,人已飞入潭中,绿萼惊呼一声,只见他右足踏在死鳄的肚上,一借劲,身形跃起,接着左足在一头鳄鱼的背上一点。那鳄鱼沉入潭中,杨过却已跃到对岸,贴身岩上,伸手一探,叫道:「是这里了!」

公孙绿萼的轻功远不如他,不敢这般纵跃过去。杨过心想若是回去背她,二人的身重加在一道,不但飞跃不便,而且鳄鱼也借力不起,事到如今只有冒险到底,叫道:「公孙姑娘,你将那件长袍浸湿了丢过来。」绿萼不明他的用意,但依言照做,将长袍除下身来在潭中一浸,打了两个结,成为一个圆球,叫道:「坐啦!」右臂用劲,投掷过去。杨过伸手接住,随即纵身一跃,在岩壁上找了个立足之地,左手牢牢抓住一块凸出的岩角,右手舞动那件浸湿了的长袍,说道:「你仔细听着声音。」

于是将长袍向前一送,回腕一挥,拍的一声,长袍打在洞口,他连打三下,问道:「你知道这洞口的所在了?」绿萼闻声辨形,捉摸到了远近方位,道:「知道啦。」杨过道:「你跳起身来,抓住长袍,我将你送过去。」绿萼尽力睁大双眼,但望出去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心中甚是害怕,说道:「我……我……」杨过笑道:「不用怕,若是抓不住长袍摔在潭里,我立即跳下来救你。咱们先前尚且不怕鳄鱼,有了这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还怕何来?」说着呼的一声,又将长袍挥出。

公孙绿萼一咬牙,双足在岩上用力一撑,身形已如燕子般飞在半空,听着那长袍在空中挥动的声音,双手齐出,右手已抓住了衣襟。杨过只觉手上一沉,抖腕一挥,将绿萼的身子送到了洞口。生怕她立足不定,长袍挥出,立即跟着跃去,在她腰间轻轻一托,将她身子托高,坐在洞边。绿萼大喜,叫道:「行啦,你这主意真高。」杨过笑道:「这洞里不知有什么古怪的毒虫猛兽,咱们只好听天由命了。」说着身子一弓,钻进了洞里,绿萼将匕首递给他,道:「你拿着开路。」

洞口极窄,二人只得膝行而爬,由于鳄潭水气蒸浸,洞中潮湿滑溜,腥臭难闻。杨过一面爬,一面笑道:「今日早晨你我在朝阳下同赏情花,满山锦绣,画暖花香,过不了几个时辰,却到了这种地方,我可将你累得惨了。」绿萼道:「这那怪得你?」

二人爬行了一阵,但觉那隧洞不住的倾侧向下,洞中却逐渐乾燥,腥臭之气也慢慢消失。杨过笑道:「啊哈,瞧这模样是苦尽甘来,渐入佳境。」绿萼叹道:「杨大哥,你自己心里不快活,不必故意逗我乐了……」一言未毕,猛听得左首传来一个女人的大笑之声:「哈哈,哈哈,哈哈。」

这几下明明是笑声,但听来却竟与号哭一般,声音是「哈哈,哈哈,」语调却异常的凄凉悲切,杨过与绿萼一生之中从未听过这样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何况在这黑漆漆的隧洞之中,突然间此异声,猝不及防,比遇到任何凶狠的毒蛇怪物,更是令人心惊肉跳。杨过算得大胆,却也不禁一跳,脑门在洞顶一撞,好不疼痛,公孙绿萼更是吓得遍体冷汗,一把抱住了杨过的双腿。

杨过弯腰坐起,右手紧紧握住匕首,侧耳倾听,却是半晌没有声息。二人进退维谷,进是不敢,退又不甘,绿萼低声道:「是鬼么?」这三个字是俯在杨过耳畔所说,声音极是低微,那知左首那声音又是一阵哭笑,说道:「不错,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

杨过心想:「她既自称是鬼,便不是鬼。」于是大起胆子,朗声说道:「在下杨过,与公孙姑娘二人遇难,但求自身逃命,对旁人绝无歹意……」那人突然插口道:「公孙姑娘?什么姑娘?」杨过道:「公孙谷主之女,公孙绿萼。」说了这两句话,那边半点没有声音,似乎此人突然无影无踪的消失了。

当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际,二人已是恐惧异常,此时突然寂无声息,二人在黑暗之中,更是感到说不出的惊怖,相互偎倚在一起,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什么公孙谷主,是公孙止么?」语意之中,充满怒气。绿萼大着胆子应道:「我爹爹确是单名一个『止』字,老前辈可识得家父么?」那人嘿嘿冷笑,道:「我识得他么?嘿嘿,我识得他么?」绿萼不敢接口,只好默不作声,又过半晌,那声音又喝道:「你叫什么名字?」绿萼道:「晚辈小名绿萼,红绿之绿,花萼之萼。」那人哼了一声,问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的?」

绿萼好生奇怪,心想这怪人问我生辰干么,只怕她存着什么歹心,在杨过耳边低声道:「我说得么?」杨过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你今年十八岁,二月初三的生日,戍时生,对不对?」绿萼大吃一惊,叫道:「你……你……怎知道?」这时她心中突然生一种难以言说的异感,但觉这洞中的怪人决不致加害自己,当下从杨过身畔抢过,爬了过去,转了几个弯,眼前斗然亮光耀目,只见一个半身赤裸的秃头婆婆,盘膝坐在地下,满脸怒容,凛然生威。

绿萼「啊」的一声惊呼,呆呆站着。杨过只怕她有失,急忙跟了过去。但见那老婆婆所坐之处是天然生成的一个石窟,深不见尽头,顶上有个圆径数丈的大孔,日光便从孔中透射进来,只是那大孔离地有数百丈之高,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从孔中掉了进来,从此不能出去。这石窟深处地底,纵在窟中大声呼叫,上面有人经过也未必听见,但这老婆婆从这般高处掉下来如何不死,确是奇了。杨过见她仅用若干树皮树叶遮体,想是她在这石窟中已是年深日久,衣服都已破烂净尽。

那婆婆对杨过就如视而不见,上上下下的只是打量绿萼,忽而凄然一笑,道:「姑娘,你长得好美啊。」绿萼报以一笑,走上一步,万福施礼,道:「老前辈,你好。」那婆婆仰天大笑,声音又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说道:「老前辈?哈哈,我好,我好,哈哈,哈哈!」说到后来,脸上满是怒容。绿萼不知这句问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心下甚是惶恐,回头望着杨过求援。杨过心想这老婆婆在石窟中住了这么多年,定是心智失常,向绿萼摇了摇头,微微一笑,示意不必与她当真,心中却在寻思如何从这洞孔中攀援出去。这石孔离地虽高,凭着自己轻功,要冒险出去也未必定然不能。

绿萼却是全神注视那婆婆,但见她头发稀稀疏疏,几乎全秃,脸上满面皱纹,然而双目炯炯有神,瞧她容貌,想像当年也是个美女。那婆婆也是目不转瞬的望着绿萼,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却把杨过撇在一旁,毫不理睬。那婆婆看了一会,忽道:「你左边腰间有一个红记,是不是?」绿萼又是大吃一惊,心想:「我身上这个红记,连亲生父亲也未必知道,这个深藏地底的婆婆怎能如此明白?她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来她必与我家有极密的关连。」于是柔声问道:「婆婆,你一定识得我爹爹,也识得我去世了的妈妈,是不是?」那婆婆一怔,道:「你去世了的妈妈,去世了的妈妈?哈哈,我自然识得。」突然语音声厉,喝道:「你腰间有没有红记?快解开给我看看。若有半句虚言,叫你命丧当地。」绿萼回头向杨过望了一眼,红晕满颊。杨过忙转头去,背向着她,绿萼解开长袍,拉起中衣,但见她雪白晶莹的腰间,果然有一颗拇指大的殷红斑记,红白相映,犹似雪中红梅一般,十分可爱。

那婆婆瞧了一眼,已是全身颤动,泪水盈眶,忽地将绿萼抱住,叫道:「我的宝贝儿啊,你妈想得你好苦。」绿萼瞧着她的脸色,早已天性激动,当即扑在她的身上,哭叫:「妈妈,妈妈!」

杨过听得背后二人一个叫宝贝儿,一个叫妈,不由得大吃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绿萼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脸上却是涕泪纵横,心想:「难道这位婆婆当真是公孙姑娘之母?」只见那婆婆突然双眉一竖,脸现杀气,就如公孙谷主出手之时一模一样,杨过暗叫:「不好。」抢上一步,怕她加害绿萼,却见她伸手在绿萼肩上轻轻一推,喝道:「站开些,我来问你。」绿萼一怔,离开她的身子,又叫了一声:「妈!」那婆婆厉声道:「公孙止叫你来干么?要你花言巧语来骗我,是不是?」绿萼摇头,叫道:「妈,原来你还在世上,妈!」脸上的神色又是喜欢,又是难过,这是母女真情,那里有半点作伪?那婆婆却仍是厉声道:「公孙止说我死了,是不是?」

绿萼道:「女儿苦了十多年,只道真是个无母的孤儿,原来妈好端端的活着,我今天真好喜欢啊。」那婆婆指着杨过道:「他是谁?你带着他来干么?」绿萼道:「妈,你听我说。」于是将杨过怎样进入水仙幽谷,怎样中了情花之毒,怎样二人齐摔入鳄潭的事,从头至尾向母亲说了一遍,只是公孙谷主要娶小龙女之事,却全然忽略了不提,以防母亲妒恨烦恼。那婆婆遇到她说得含糊之处,一点点的提出细问,绿萼除了小龙女之事外,其余毫不隐瞒,那婆婆越听脸色越是平和,瞧向杨过的脸色,一眼比一眼亲切。听到绿萼说及杨过如何杀鳄,如何相护等情,那婆婆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小夥子,也不枉我女儿看中了你。」绿萼红晕满脸,低下了头,杨过心想这其中的关节,此时也不便细谈,于是说道:「公孙伯母,咱们先得想个计较,如何出去?」

那婆婆突然脸色一沉,道:「什么公孙婆婆?你从此再也休提公孙二字,你莫瞧我手足无力,我要杀你可易如反掌。」突然波的一声,口中飞出一物,铮的一响,打在杨过手中所握的那柄匕首刃上。杨过只觉半身一震,竟然拿捏不定,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下。他一惊之下,急向后跃,只见匕首之旁是一个枣核。杨过惊疑不定,想:「凭我将这柄匕首握在手中的力量,便是金轮法王的金轮,达尔巴的金杵,公孙谷主的锯齿金刀,也不能将之震落脱手,这位婆婆口吐出一个枣核,却将我兵刃打落,虽说我是未曾防备,但此人的武功,却真是深奥难测了。」

绿萼见他脸上变色,忙道:「杨大哥,我妈决不能害你。」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转头向母亲道:「妈,你教他怎么称呼,也就是了。他可不道啊。」那婆婆辗然一笑,道:「好,老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江湖上人称铁掌莲花裘千尺的便是,你叫我什么?嘿嘿,还不跪下磕头,称一声『岳母大人』吗?」绿萼忙道:「妈,你不知道,杨大哥跟女儿清清白白,他……他对女儿全是一片好意,别无他念。」裘千尺怒道:「哼,清清白白?别无他念?你的衣服呢?干么你只穿贴身的小衣,却披着他的袍子?」她突然提高嗓子,尖声说道:「这姓杨的如想学那公孙止这般薄幸无耻,我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姓杨的,你娶我女儿不娶?」

杨过见他说话疯疯癫癫,大是不可理喻,怎么与她初会面,就迫自己娶她女儿?但若是率言拒绝,却不免当面令绿萼十分难堪。

何况这位婆婆武功极高,脾气又怪,一个应对不善,只怕立时会施杀手,眼下三个人一齐陷身石窟之内,总是先寻脱身之计要紧,于是微微一笑,说道:「老前辈可请放心,公孙姑娘舍身救我,杨过决非没心肝的男子,此恩此德,终生不敢或忘。」他这几句话说得极是圆滑,虽不是答应娶她为妻,但裘千尺听来,却甚为顺耳。她点点头道:「这就好了。」公孙绿萼明白杨过的心意,向他望了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色,垂首不言,过了半晌,向裘千尺道:「妈,你怎么会在这里?爹爹怎么又说你已经过世,害得女儿伤心十几年?若是女儿早知你在这儿,拼着性命不要也早来寻你啦。」她见母亲上身赤裸,若是将杨过的袍子给她穿上,自己又衣衫不周,当下撕落袍子的前后襟,给母亲披在肩头。

杨过心想小龙女所缝的这件袍子落得如此下场,心中一阵难过,触动情花之毒,全身身又感到一阵剧烈疼痛。裘千尺见了,脸上一动,探手入怀,似欲取什么东西,但转念一想,仍是空手伸了出来。绿萼从母亲的举动之中瞧出了什么,求道:「妈,这情花之毒,你能设法给治治么?」裘千尺淡淡的道:「我陷在此处自身难保,别人不能救我,我又怎能相救旁人?」绿萼急道:「妈,你救了他,他自会救你。便是你不救他,杨大哥也一定能尽力助你,杨大哥,你说是不?」杨过对这乖戾古怪的裘千尺心中实无好感,但想瞧在绿萼面上,自当竭已全力,当下说道:「这个自然。老前辈在此日久,此处地形,定必深悉,能赐示一二么?」

裘千尺叹了一口长气,说道:「此处虽然深陷地底,但要出却也不难。」她向杨过望了一眼,说道:「你心中定然在想,既然出去不难,何以枯守在此?唉,我手足筋脉早断,周身武功全失了啊。」杨过早便瞧出她手足的举动有异,绿萼却是大吃一惊,颤声道:「妈,是谁害你的?咱们必当找他报仇。」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报仇?你下得了这手么?挑断我手足筋脉的,便是公孙止。」绿萼自从一知她是自己母亲,心中即已隐约预感此事,但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终究还是全身剧烈的一震,问道:「为什么?」裘千尺向杨过冷然扫了一眼,道:「因为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年青美貌的女子,哼,因为我杀了公孙心爱的女人。」她说到这里,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绿萼心中害怕,与母亲稍稍离开,却向杨过靠近了些。

一时之间,石窟中寂静无声。裘千尺忽道:「你们饿了吧?这石窟只有枣子裹腹充饥。」说着四肢着地,像野兽般向前爬去,行动甚是迅捷。绿萼与杨过看到这番情景,心中均感惨然,裘千尺却是十多年来爬得惯了,也不以为意,绿萼正待抢上去相扶,己见她止在一株大枣树下。也不知何年何月,露天的孔中落下一颗枣核,在这石窟的土地中生长起来,后来逐渐繁生,这大石窟中枣树大大小小,一共竟生了五六十株。当年若不是有这么一颗枣核落下,即或落下而不生长成树,那么杨过与公孙绿萼来到这石窟时,将只见到一堆白骨。谁想到这是一位身负绝艺的武林异人?绿萼更不会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了。

裘千尺在地下检起一枚枣核,放在口中,仰起头来吐一口气,那枣树向上激射数丈,打在一根树干,枝干一阵摇动,枣子便如落雨般掉下数十枚来。杨过暗暗点头,心道:「原来她手足断了筋脉,才逼得练成这一门口喷枣核的绝技,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当真不假。」想到此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绿萼将枣子检起,分给母亲与杨过吃,自己也吃了几枚。在这地底的石窟之中,她款客奉母,举止有序,俨然是一个小主妇的模样,裘千尺遭遇人生绝顶的惨事。心中积蓄了十馀年的怨毒,别说她性子本来暴燥,便是一个温柔和顺之人,也会变得万事不近人情,但母女究属天性,她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出落得明艳端丽,动静合度,怜爱的柔情渐渐占了上风,问道:「公孙止说了我什么坏话?」

绿萼道:「爹爹从来不提妈的事,小时候我曾问他我像不像妈?又问他妈妈生什么病死的。爹爹忽地大发脾气,狠狠的骂了我一顿,吩咐我从此不许再提。过了几年我再问一,他又是板起脸斥责。」裘千尺道:「那你心中怎么想?」绿萼泪眼中珠泪滚动。道:「我一直想,妈妈一定又是美貌,又是和善,爹爹和你恩爱得不得了,因此你死后旁人提起,他便要伤心难过,是以后来我也便不敢再问。」

裘千尺冷笑道:「现下你定是非常失望了,你妈妈既不美貌,又不和气,却是个凶狠恶毒的丑老太婆。早知如此,我想你还是没见到我的好了。」绿萼伸出双臂,搂住她的脖子,柔声道:「妈,你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模一样。」她转头向杨过道:「杨大哥,我妈很好看,是不是?她待我好,待你也好,是不是?」这两句话问得语含至诚,在她心中,当真以为母亲乃天下最好的妇人。杨过心想:「她年青时或许美貌,现在还说什么好看?待你或许不错,对我就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但绿萼既这么问,只好应道:「是啊,你说的对。」

但他话中语气就远远不及绿萼诚恳,裘千尺一听便知,心道:「天可怜见,让我和女儿相会,今日她心中虽满是孺慕之情,但难保永是如此,我的一番含冤苦情,须得跟她说个明明白白。」于是道:「萼儿,先前你问我为什么陷身在此,为什么公孙止说我已经死了,你好好坐着,我慢慢说给你听吧。公孙止的祖上在唐代为官,后来为避安史之乱,举族迁居在幽谷之中。他祖宗做的是武官,他学到家传的武艺,固然也算得是青出于蓝,但真正上乘的武功,却是我传的。」杨过和绿萼同时「啊」了一声,颇感出于意料之外。

裘千尺傲然道:「你们幼小,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哼,铁掌帮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便是我的亲兄长。杨过,你把铁掌帮的情由,说几句给萼儿听听。」杨过一怔,道:「弟子孙陋寡闻,不知铁掌帮是什么。」裘千尺破口骂道:「你这小子当面扯谎!铁掌帮盛名振于大江南北,与丐帮并称天下两大帮会,你怎能不知?」杨过道:「丐帮嘛,晚辈倒听见过,这铁掌帮……」裘千尺急了,骂道:「嘿嘿,还亏你学过武艺,连铁掌帮也不知道……」绿萼见她气得面红耳赤,插口劝道:「妈,杨大哥还不到二十岁,他从小在深山中跟师父练武,武林中的故事不大明白,也是有的。」裘千尺不理她,自管呶呶不休。

原来二十年前,铁掌帮在江湖上确是声势极盛,但二次华山论剑之时,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皈依佛门,拜一灯大师为师,铁掌帮便即风流云散。当铁掌帮散伙之时,杨过刚刚出世,后来没听旁人提及,他自是不知,实则他亲生父母所以能够相逢,与铁掌帮有重大关连(详见「射雕英雄传」),此时裘千尺说起,他竟瞠目不知所对。裘千尺在水仙幽谷之中僻处已近三十年,江湖上的变动,全没听闻,只道铁掌帮称雄数百年,现下定是更加兴旺,听杨过说连「铁掌帮」三字也不知道,自然要暴跳如雷了。

杨过生平最受不得旁人闲气,若是惹恼了他,以赵志敬是师父之尊,他也要与之拼个你死我活,这时给裘千尺毫不来由的一顿乱骂,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只见绿萼凝视着他,眼中柔情款款,脸上满是歉然之色。杨过心中一软,脸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心下反而油然自得起来,暗想:「你妈妈越是骂得凶,你自是越加对我好。老太婆的唠叨是耳边风的,美人的柔情却心上事。」心下一宽,脑子特别机灵,忽地想起:「完颜萍姑娘的武功,与那公孙止似是一路,难道她师门是铁掌帮的人么?」

闪目一想,完颜萍与耶律齐对战时所使的拳法刀法,还记得七八成,当下叫声:「啊哟,我记起啦。」裘千尺道:「什么?」杨过道:「三年之前,我曾见一位武林奇人与十八位江湖好汉动手,他一个人空手对敌十八人,结果九个人重伤,九个人给他打死,这位武林奇人听说便是铁掌帮的。」裘千尺急问:「那人是怎么一个模样?」那件事本是他信口胡说,反正无人对证,于是顺口骗造下去:「那人头是秃的,大约有六十多岁,红光满面,身材高高大大,究一件青色袍子,自己说是姓裘……」裘千尺突然喝道:「胡说,我两位哥哥头发不秃,身材不高,从来不穿青色衣衫,你见我秃头,便道我哥哥也是秃头么?」

杨过心中暗叫:「糟糕!」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你别心急,我又没说他是你哥哥,难道天下姓裘的都须是你哥哥?」裘千尺反而给他驳得无言可说,问道:「那你说他的武功是怎样的?」杨过站起身来,将完颜萍的拳法演了几路,到后来越打越顺手,石窟中掌影飘飘,拳风虎虎,拳招姿式全是模拟完颜萍的功架,功劲却是杨过自己所有,较之完颜萍原来的拳法高了已不知多少倍。完颜萍拳法中疏漏不足之处,他身随意走,全都予以补足,打得十分的严密浑成。

裘千尺看得大悦,叫道:「萼儿,萼儿,这正是我铁掌帮的功夫,你仔细瞧着。」杨过一面打,裘千尺口讲指划,在旁解释拳脚中的厉害之处。杨过暗暗好笑,心道:「再演下去,便要露出马脚了。」于是说道:「打至此处,那位武林奇人已经大胜,没再打下去了。」裘千尺十分喜欢,道:「真难为你记得这般清楚。那武林奇叫什么名字?他跟你说些什么?」杨过道:「这位奇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大胜之后,便即飘然远去。我只听那九个伤者躺在地下互相埋怨,说铁掌帮的裘老爷子也冒犯得的?那不是自己找死么?」

裘千尺喜道:「不错,这姓裘的多半是我哥哥的弟子。」她天性好武,十馀年来手足舒不得,此时见杨过演出她本门武功,自是见猎心喜,当即滔滔不绝的与二人谈起铁掌功夫来。杨过急欲出洞,将绝情丹送去给小龙女服食,虽听她说的是上乘武功,闻之大有裨益,但想到小龙女身挨苦楚,那里还有心情研讨武功?当即向绿萼使个眼色。绿萼会意,道:「妈,你怎样将武功传给爹爹?」裘千尺怒道:「叫他公孙止,什么爹爹不爹爹?」绿萼道:「是。妈,你说下去吧。」

裘千尺恨恨的道:「哼!」过了半晌,才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两位哥哥意见不合闹蹩扭……」绿萼插口道:「我有两位舅舅吗?」裘千尺道:「你不知道么?」声音变得甚是严厉,大有怪责之意。绿萼心想:「我怎么会知道?」应道:「是啊,从来没人跟我说过。」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五三:惊险万分


裘千尺想到她自小便失了母爱,语声转柔,说道:「你两个舅舅是双生兄弟,大舅舅叫千里,二舅舅叫千仞。他二人相貌、服饰,完全一模一样,但遭际和性格脾气,可是大不相同,二哥的武功极高,大哥却平平常常。我的功夫是二哥亲手所传,然而大哥却和我亲近得多。因为二哥是铁掌帮的帮主,他性子严厉,帮务既繁,自己练功又勤。很少和我见面。大哥却是妹妹长、妹妹短的,和我手足之情很深。后来大哥和二哥竟见不合吵嘴,我便帮着大哥点儿。」绿萼道:「妈,两位舅舅为了什么事闹蹩扭啊。」

裘千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怪二哥太过古板。要知道,二哥做了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的名号在江湖上响亮得紧,大哥裘千里的名头说出去,却很少人知道。于是大哥出外行走时,有时便借着二哥的名字,他二人容貌相同,又是亲兄弟,借用一下名字有什么大不了?偏生二哥常常为这事唠叨,说大哥招摇撞骗。大哥脾气好,给二哥责骂时总是笑嘻嘻的陪不是,有一次二哥实在骂得凶了,我忍不住在旁插嘴,护着大哥,把这件事揽到自己头上,于是兄妹俩吵了一场大架。我一怒之下离开了铁掌山,从此没再回去。

「我独个儿在江湖上东闯西荡,有一次追杀一个贼人,无意中来到这水仙幽谷之中,也是前生的冤孽,与公孙止遇上了,二人便成了亲。我年纪比他大着几岁,武功也强得多,成亲后我待他犹如弟弟一般,不但把周身武艺倾囊以授,连他的饮食寒暖,那一样不是照料得周周到到,不用他自己操半点儿心?谁料得到这贼杀才狼心狗肺,恩将仇报,自己长了翅膀,也不想自己的本领武功,是从何处而来。」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对公孙止破口大骂,粗辞俗语,越骂越是凶狠。绿萼听得满脸通红,觉得在杨过之前如此詈骂,实是大为失仪,连叫:「妈,妈!」可那里劝阻得住?

杨过心中也是恨透了公孙止,听他骂得高兴,正合心意,有时在旁恰到好处的加上几句,更增裘千尺的兴头,若不是碍着绿萼的颜面,他也要一般的破口而骂了裘千尺直骂到辞穷才尽,咒人的言语之中再无新鲜的意思,这才住口不骂,说道:「那一年我肚子中有了你,一个怀孕的女人,脾气自不免暴燥点儿,那知他面子上对我奉承得万分周到,暗中却和谷中一个年青的婢女偷偷摸摸的勾上了。他瞒着我暗中和那贱婢幽会,起初我一点也不知情,还道我们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之后,他对我更加好了些。直到几年之后,你也会说话了,我才无意之中,听到这狗贼和那贱婢商量着要高飞远走,离开这水仙幽谷永不归来。

「我隐身在一株大树之后,听得公孙止说如何忌惮我武功了得,必须走得越远越好,又说我如何管得他紧,半点不得自由,他亲口说,只有和那贱婢在一起,心里才觉得快活。我一直只道公孙止全心全意的待我,那时一听,气得几乎要晕了过去,真想冲出去一掌一个,将这对无耻的狗男女当场击毙。然而他虽无情,我却总顾念着十年来的夫妻恩爱,还想公孙止本来为人极好,定是这贱婢花言巧语,用狐媚手段惑他,当下强忍怒气,站在树后细听。

「只听他们二人细细商量,说三日之后,我要静室练功,有七天七夜足不出户,他们便乘机离去,待得我发觉,也是在七天之后,万万追赶不上了。当时 我只听得毛骨悚然,心想当真天可怜见,教我事先知晓此事,否则他们一去七日,我再到何处找去?」

说到这里,她咬牙切齿的恨恨不已。绿萼道:「那年青婢女叫什么名字?她相貌很美么?」裘千尺道:「呸!美什么?她就是肯听话,公孙止说什么她答应什么,还不知她别有什么巫术妖法,让这贼杀才迷上了?哼,这贱婢名叫柔儿。」杨过这时心中却不禁对公孙止微生怜悯之情,心想:「定是你处处管得他不得自由,要他大事小事都听你的吩咐,终于激得他生了反叛之心。」绿萼又问:「妈,后来怎样?」

裘千尺道:「嗯,当时这两个无耻之徒约定了,第二日午时,他们在此相会。但在这两天之中,却要丝毫不露痕迹,以防被我瞧出破绽。接着二人甜言蜜语的说了许多话,只差点儿没把我当场气死。第三日一早,我假装在静室枯坐练功,公孙止到窗外来偷瞧了几次,脸上这副模样啊,我看见他是打从心底里乐将上来。我等他一走开,立即施展轻功,赶到他们幽会之处。柔儿早已等在那里。我一言不发便将他掀起,抛在情花丛中打了几个滚……」杨过与绿萼听到柔儿也是中了情花之毒,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裘千尺向二人横了一眼,继续说道:「过了片刻,公孙止也即赶到,他见柔儿在情花丛中打滚号叫,这份惊慌也不用提啦。我从树背后跃了出来,双掌扣住他的脉门,将他也摔入情花丛中。这谷中世代相传,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药,名字叫做绝情丹,公孙止挣扎起来,扶着那贱婢一齐奔到丹房,想用绝情丹救治,哈哈,你道他见到什么?」

绿萼摇头道:「我不知道,他见到什么?」杨过心道:「定是你将绝情丹毁了个乾净,那还能有第二件事?」果然听裘千尺道:「哈哈,他见到丹房桌上有一大碗砒霜水,几百枚绝情丹浸在碗中。若是要服绝情丹,不免中砒霜之毒,不服吧,终于也是不免一。配制绝情丹的药方原是他祖传的秘诀,然而各种奇特的药材不但急切难得,而且调制一批丹药须经春露秋霜,一年之后方得成功。当下他奔到静室之中,向我双膝跪下,求我饶他二人性命,因他知我顾念夫妻之情,决不致将绝情丹全数毁去,定会留下若干,他连打自己耳光,赌咒发誓,说只要我饶了二人性命,他立时将柔儿逐出谷去,永不再跟她见面,此后再也不敢复起贰心。我听他求我饶命之时,口口声声带着柔儿,心下十分气恼,当即将一枚绝情丹取了出来,放在桌上,说道:『绝情丹我只留下一颗,只能救得一人性命。你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颗,并无效验。你救她还是救自己,凭你自己吧。』他呆了一呆,将那丹药取去,赶回丹房,我随后赶去,这时那贱婢已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下打滚,公孙止道:『柔儿,你好好去吧。我跟你一块死。』说着拔出长剑。柔儿见他如此情深义重,满脸感激之情,挣扎着道:『好,好。我和你在阴间做夫妻去。』公孙止当胸一剑,将她刺死。

「我在丹房窗外瞧看,心中暗暗吃惊,只怕他第二剑便往自己颈口抹去,但见他提起剑来,我待要出声喝止,却见他伸剑在柔儿的尸身上擦了几下,拭去血迹,还入剑鞘,转头向窗外道:『娘子,我甘心悔悟,亲手将这贱婢杀了,你就饶了我吧。』说着举手往口边一送,将那枚绝情丹吞服了。这一下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我虽觉他未免过于心狠手辣,但此事如此过去,我也甚感满意。当晚他在房中设了酒宴,殷殷把盏,向我陪罪,我痛斥了他一顿,他不住口的自称该死,发下了几个毒誓,说从此决不再犯。」

绿萼听到此处,泪水泫然欲滴。裘千尺怒道:「怎么?你可怜这贱婢么?」绿萼摇头不语,她却是为父亲心肠歹毒而伤心。裘千尺又道:「我喝了两杯酒,微微冷笑,从怀中又取出一颗绝情丹来,放在桌上,笑道:『你适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我只不过试试你的心肠,只要你再求恳,我便会将两颗丹药给你,救了这美人儿的性命,岂不甚好?』绿萼忙问:「妈妈,倘使他真的再求,你会不会把两颗丹药给他?」裘千尺沉吟半晌,道:「这个我自己也不知道了。当时我也曾想过不如救了这贱婢,那么他心存感激,当真能回心转意也说不定,但他为了自己活命,忙不迭的将心上人杀了那须怪不得我啊。他拿起那颗丹药瞧了半大,举杯笑道:『尺姊姊,过去的事又说它作甚?你乾了这杯。』

「他不住的劝我喝酒,我了却了一桩心事,胸怀欢畅,竟是喝得沉沉大醉。待得醒转,却已是身在这石窟之中,手足筋脉均已给他挑断,这贼杀才也没胆子再和我相见一面。哼,他只道我的白骨也早已化了灰啦。」

她说完了这件事,目露凶光,神色甚是可怖。绿萼道:「妈,你在这石窟中住了十多年,便靠食枣子为生么?」裘千尺道:「是啊,难道那公孙止每天还给我送饭不成?」绿萼心中大是伤悲,抱着她叫了声:「妈!」杨过道:「那公孙止以前可跟你说起过,这石窟有何出何?」裘千尺冷笑道:「我跟他做了这么久夫妻,他从来没说过庄子之下,竟有这样一个石窟,更不知水潭中还养着鳄鱼。这石窟出路倒是有的,但我这手足残废之人,有什么法子。」杨过大喜,道:「咱们三人在此,那便能了。」

绿萼伸手扶起母亲,将她背在背上。裘千尺指点路径,原来这石窟另一端尚有通道。行了数十丈,来到一棵大枣树之旁,裘千尺指着头顶的洞穴,冷笑道:「你武功好,便能从这里跃出去。」杨过抬头一看,见洞穴离地少说也有二来丈,那枣树不过七八丈高,就算爬到树顶,也是无济于事,心想:「你冷笑什么?我不能出去,你也便不能出去。」凝思半晌,实是束手无策,道:「我上树去瞧瞧。」当下跃上枣树,攀到树顶,只见石壁上凹凹凸凸,不像底下的滑溜,当下屏住呼吸,纵上石壁,一路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回头向绿萼叫道:「公孙姑娘,我若能出洞,便放绳子下来缒你们上去。」

约摸爬了百馀丈,仗着他轻功卓绝,一路化险为夷,但爬到离洞穴二十来丈时,石壁不但光滑异常,再无可容手足之处,而且向内倾斜,除非是壁虎、苍蝇,才能附在壁上不致掉下。杨过一看周遭形势,心下已有计较,当即溜回石窟之底,说道:「能出去!但须搓一根长索。」于是取出匕首,割下枣树之皮,搓绞成索。公孙绿萼在旁相助,两人手脚虽快,却也化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昏暗,才搓成一条极长的枣皮索儿。

杨过抓住绳索,使劲拉了几下,道:「断不了。」又用匕首割下一条枣树的枝干,长约一丈五尺,将绳索一端缚在树干中间,于是又向爬行,攀上石壁尽头,双足使出千斤堕功夫,牢牢踏在石壁之上,两臂运气,喝一声:「上去!」将那树干摔出洞穴。这一下劲力用得恰到好处,树干落下时正好横架在洞穴口上。杨过拉着绳索试了两下,知道树干横架处甚是坚牢,吃得住自己的身体重量,叫道:「我上去啦!」双手抓着绳索交互上升,低头向下一望,只见裘千尺与绿萼母女俩在暮色蒙胧中已成为两个小小的黑影。

杨过想起不久便能将绝情丹拿去给小龙女服食,心中极感欣喜,手上一使劲,上去得更加快了。只一盏茶时分,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树干,手臂一屈,呼的一声,身子已飞出洞穴,落在地下。他舒了一口长气,站直身子,但见东方一轮明月刚从山后升起。在闭塞黑暗的石窟中关了大半天,此时重得自由,胸怀间说不出的舒畅,心想:「我和姑姑同在古墓,却何以又丝毫不觉郁闷?可见境随心转,原是半点不错的。」于是将长索垂了下去。

裘千尺一见杨过出洞,便大骂女儿:「你这蠢货,怎地让他独自上去了?他出洞之后,那里还想得到咱们?」绿萼道:「妈,你放心,杨大哥不是那样的人。」裘千尺怒道:「普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还能有什么好的?」突然转过头来向女儿全身仔细打量,说道:「小傻瓜,你给他占了便宜啦,是不是?」绿萼满脸通红,道:「妈,你说什么,我不懂。」裘千尺更是恼怒:「你不懂为什么要脸红?我跟你说啊,对付男人一步也放松不得,半点也大意不得,难道你还没看明白你妈的遭遇么?」正自唠叨,绿萼纵起身来,接住了杨过垂下的长索,给母亲牢牢缚住在腰间,笑道:「你瞧,杨大哥理不理咱们?」说着将绳索扯了几扯,示意已经缚好。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妈跟你说,上去之后,你须得牢牢钉住他,半步也不能离开,知道么?」绿萼又是好笑,又是伤感,心道:「我妈真是一厢情愿,可是人家那将我放在心上半点了。」眼眶一红,转过了头,裘千尺还待说话,突觉腰间一紧,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向上飞去。绿萼仰头望着母亲,虽知杨过立即又会垂下长索来相救自己,但此时孤另另的在这地底石窟之中,不由得身子微微发颤,害怕异常。

杨过将裘千尺拉出洞穴,解下她腰间长索,二次垂入石窟,绿萼将树皮索子缚在腰间,这才放心,于是拉着绳索抖了几下,但觉绳索拉紧,身子便即凌空上升。眼见足底的枣树越来越小,头顶的星星越来越明,再上去数十丈便能出洞,猛听得头顶一人大声呼吨,接着绳子一松,身子便急堕下去。从这一百馀丈的高处掉将下来,焉得不粉身碎骨?绿萼惊呼一声,险险晕去,但觉身子往下直跌,竟是做不得半点主。

原来杨过双手交互收紧,极迅捷的将绿萼拉扯而上,眼见大功可成,猛听得身后脚止声响,竟然有人袭击。这一下当真是一惊非小,当下顾不得回身迎敌,双手如飞般收索,但听得一人大声喝道:「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勾当?」接着风声劲急,一条长大沉重的钢杖如泰山压顶般击向背心。杨过听着这兵刃的风声,已知是矮子樊一翁攻到,危急中只得回过左手,伸掌搭在杖上向旁一推,化解了他这一击的来势。樊一翁恼恨剪须之辱,双臂一抖,硬生生将钢杖收转,向他腰间横扫过去,这一下出了全力,直欲将他拦腰打成两截。这时杨过右手支持着绿萼的身重,加之那条两百来丈的长索也是极为沉重,时间稍久,本已觉得吃力,一见杖到,忙又伸出左掌化解。不料樊一翁这一杖来势极凶,杨过左掌与他杖身一触,登觉全身一震,右手拿捏不住,绳子脱手,绿萼向下急跌。

石窟中绿萼惊呼,而在石窟之顶,裘千尺与杨过也是大惊急叫。杨过顾不得挡架钢杖,左手疾探,俯身抓住绳索,但绿萼急堕之势极大,百来斤的重量一加上急堕的冲势,几达千斤之力。杨过一抓住绳索,微微一顿,随即为那冲力所扯,竟是身不由主,头下脚上的向洞窟中掉了下去。

杨过此时武功虽已练到了一流高手之境,但一来身在高空,二来绿萼的身重在下急扯,只有随着她向下跌落,全身功夫竟是施展不出半点。裘千尺在旁瞧着,心中的惊慌实不在杨过与绿萼之下。她手足经络已断,武功全失,只有空自焦急,眼见盘在洞穴边的百馀丈的长索越抽越短,只要绳索一尽,杨过与绿萼便是身遭惨祸了。那长索垂尽,突被二人的身重拉得急了,飞了起来,挥向裘千尺身旁。裘千尺心念一动:「你这恶贼害人,也教你同归于尽。」看准绳索伸手轻轻一拨,这一拨并不需多大劲力,但方位却是恰到好处,那绳子甩了过去,正好在樊一翁的腰间转了几个圈儿。

她本意是见既然挽救不了女儿性命,恼恨之下也把樊一翁扯下石窟跌死,那知道这个矮子虽是容貌丑陋,却是神力惊人,只觉腰间一紧,急忙使个千斤堕功夫,想把身子定住。但杨过与绿萼二人的身重并在一起,又加上这股下地的冲力,还是带得他一步步的走向洞穴之边。樊一翁只要再向前踏出一步,便是一个倒栽葱摔将下去,大惊之下,双手抓住绳索,用力后扯,大喝一声,竟将绳索拉得停住不动。

这时绿萼离开地面已不过数丈,实已到了千钧一发之境,须知最厉害的乃是这股下地的冲势,即是小小一颗石子,从这么高处落将下来,也是力道大得异常,待得樊一翁奋起神力将冲势止住,他手上重量便只三四百斤,对他可说已不足道。他右手拉住绳索,左手便要伸到腰间去解脱绳尾,再将二人摔下。

突觉背上微微一痛,一件尖物正好指在他第六椎节之下的「灵台穴」上,一个妇人的声音喝道:「快拉上来!灵台小损,百脉俱废!」樊一翁大吃一惊,那「灵台小损,百脉俱废」这八个字,正是师父在传授点穴功夫时谆谆告诫的,当下不敢违抗,只得双手交互用力,将杨过与绿萼拉上。但当他力抗下地之势的当儿,便劲过于猛烈,但觉胸口塞闷、喉头甜甜的似欲吐出血来,知道脏腑此际已受内伤,但苦于要害制于敌手,只得拼命使劲。好容易将杨过拉上,心中一宽,登时四肢酸软,哇的一声,狂喷鲜血,委顿在地。

他这一松手,绳子又向下溜滑,裘千尺叫道:「快救人!」杨过那用他嘱咐,抢住绳子,终于将绿萼吊上,绿萼数次上升下降,已自吓得晕了过去。杨过回手一指,先点了樊一翁的伏兔、巨骨两穴,叫他手足不能动弹,这才捏捏绿萼的人中,将她救醒。

绿萼缓缓醒转,睁开眼来,已不知身在何地,月光下但见杨过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不自禁的纵身入怀,叫道:「杨大哥,咱们都死了么?这是在阴世么?」杨过温香在抱,笑道:「是啊,咱们都死了。」绿萼听他语气不对,大有调笑的味儿,身子仰后,想瞧清楚他的脸色,却见母亲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不由得大羞,叫道:「妈!」站了起来。

杨过见裘千尺虽无武功,却能制住樊一翁而救了自己性命,心下甚是钦佩,问道:「你老人家用什么法子叫矮子听话?」裘千尺微微一笑,举起手来,只见她拿的只是一块尖角石子。原来公孙止的点穴功夫是她所传、樊一翁又学自公孙止,三人一脉相传,所用的口诀全都一样,她既用石尖对准樊一翁的灵台穴,又叫出「灵台小损,百脉俱废」,这令人惊心动魄的八个字来,樊一翁焉得不不慌?其实凭着裘千尺手上真正的劲力,就算手持利刃刺在他的灵台穴上,也不能使他受到重大损伤,更不用说「百脉俱废」了。

杨过此时心中所念,只是小龙女的安危,见绿萼与裘千尺已身离险地,樊一翁也已被制住,说道:「两位在此稍待,我送绝情丹去救人要紧。」裘千尺奇道:「什么绝情丹?你也有绝情丹?」杨过道:「是啊。你请瞧瞧,这是不是真的丹药。」说着从怀中取出小瓶,将那枚四四方方的丹药倒了出来。裘千尺接过手来,闻了闻药味,道:「不错,这丹药怎会落入你的手中?你既中情花之毒,怎么自己又不服食?」杨过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我送了丹药之后,再跟前辈详谈。」说着接过丹药,拔步欲行。绿萼心中又是伤感,又是关怀,幽幽的道:「杨大哥,若是我爹爹拦阻,你须得想个法子才好。」裘千尺喝道:「又是爹爹!你若再叫他爹爹,以后就不用叫我妈妈。」杨过道:「我送丹药去治姑姑身中之毒,公孙谷主决不能阻拦。」绿萼道:「若是他又想毒计对付你呢?」杨过淡淡一笑道:「那也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

裘千尺听得疑心大起,问道:「你要去见公孙止,是不是?」杨过道:「是啊。」裘千尺道:「好,我随你一起去,或可助你一臂之力。」杨过初时一心只想着去救小龙女,并计及其他,此刻听了裘千尺这句话,眼前突然现出一片光明:「这贼谷主的原配到了,他焉能再与姑姑成亲?」大喜之下,突然又想到:「绝情丹只有一枚,虽然救得姑姑,但我却不免一死。」思念及此,不禁心下黯然。绿萼见他脸色忽喜忽忧,又想到父母会面,不知要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当真是柔肠百转,心乱如麻。裘千尺却极是兴奋,道:「萼儿,你快背我去。」

绿萼道:「妈,你须得先洗个澡,换套衣衫。」她实是怕见到父母相会的这个局面,只盼挨得一刻是一刻。裘千尺大怒道:「我衣衫烂尽,身上肮脏,是谁害的?难道……」忽地想起大哥裘千里常时假扮二哥裘千仞,在江湖上先声夺人、吓倒无数英雄好汉之事,心想自己手足筋络已断,如何是公孙止的对手,便算与他见面,此仇终须难报,只有假扮二哥,先吓他一个心胆俱裂,然后俟机下手,好在他从未见过二哥之面,又料定自己早已死在石窟之中,决无疑心,但转念又想:「我与他多年夫妻,他怎能认我不出?」

杨过见她沉吟难决,已有几分料到,道:「你怕公孙止认出你的相貌来,是不是?我倒有一件宝贝在此。」于是取出人皮面具,在自己脸上一戴,果然是面目全非,阴气森森的极是怕人。裘千尺大喜,将面具接了过来,道:「萼儿,咱们先到庄子后面的树林中躲着,你去给我取一件葛衫来,还得一把大蒲扇,可别忘了。」绿萼应了,俯身将母亲背起。

杨过一看周遭情势,原来身处于一个绝峰之顶,四下里林木茂密,远望石庄,却已有数里之遥。裘千尺叹道:「这个山峰叫做厉鬼峰,,谷中世代相传,峰上有厉鬼作祟,因此谁也不敢上来,想不到我重出生天,竟是在这厉鬼峰上。」杨过向樊一翁喝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樊一翁虽然身落敌手,却是丝毫不惧,喝道:「你快快将我杀了,休得多言。」杨过道:「是公孙谷主派你来的么?」樊一翁怒道:「不错,师父命我到山前山后察看,以防有奸人混迹其间,果然不出他人家所料,有人在此干这鬼鬼祟祟的勾当。」他一面说,一面凝神打量裘千尺,心想这老太婆不知是谁,怎地公孙姑娘叫她妈妈。原来樊一翁年纪比公孙止夫妇均大,他是带艺投师,公孙止收他为徒之时,裘千尺已经陷身石窟,因此他并不相识,但听到他三人相商的言语,知道他们对师父定将大大不利。

裘千尺听他言语之中,对公孙止极是忠心,不禁大怒,对杨过道:「快将他毙了,以免后患。」杨过回过头向樊一翁望了一眼,见他凛然不惧,心中倒敬重他是条好汉,但想必不必拂逆裘千尺之意,朗声道:「公孙姑娘,你先背妈妈下去,我料理了这矮子即来。」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为人正派,不忍见他死于非命,说道:「杨大哥……」待要出言相求,裘千尺怒喝:「快走,快走!我每一句话你都不听,要你这女儿何用。」绿萼不敢再说,背着母亲觅路下峰。

杨过走到樊一翁身畔,一伸手,解开了他手臂上的穴道,低声道:「樊兄,你腿上伏兔穴被点,六个时辰后自行消解。我和你无冤无仇,不能害你。」说着展开轻功,追向绿萼而去,樊一翁本已闭目待死,万想不到他竟会如此对待自己,一时怔住了无话可说,眼睁睁望着三人的背影,被岩壁挡住,消失在黑暗之中。

杨过急欲与小龙女会面,嫌绿萼走得太慢,道:「裘老前辈,我来背你一阵。」绿萼本在担心母亲与杨过言语之间格格不合,听他说愿意背负,心下甚喜,道:「那要你辛苦啦。」裘千尺道:「我十月怀胎,养下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一句话就给了你,难道你背我一下也不该么?」杨过一怔,不便接口,只是将她身子抱过来负在背上,一提气,如箭离弦般向峰下冲去。裘千尺虽称铁掌水上飘,轻身功夫可算得武林独步,当年与周伯通缠斗,从中原一直打到西域,连老顽童这等高强的武功也追他不上,裘千尺的功夫是兄长亲手所传,自己也是一等一的轻功,这时伏在杨过背上,但觉他犹似脚不沾地,跑得又快又稳,不由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心想:「这小子的轻功和我家数全然不同,但绝不在铁掌派功夫之下,却是不能小觑他了。」她本觉女儿嫁了此人大是委屈,只是女儿既然心许,那也无可奈何,此时却渐渐觉得,这个未过门的女婿倒也不致辱没了女儿。不到一顿饭功夫,杨过已负着裘千尺到了峰下,回头看绿萼时,她还在山腰之中,等了良久,她才奔到山脚,已是娇喘细细,额头见汗,三人悄悄绕到庄子后面,绿萼不敢进庄,却向邻家去借了自己的衣衫,以及母亲所要的葛衫蒲扇。裘千尺将长袍,还给杨过,戴上人皮面具,穿了葛衫,手持蒲扇,由杨过与绿萼左右扶着,走向庄门。

进门之际,三人心中都是思潮起伏,裘千尺一离十馀年,此时旧地重来,更是感慨万千。但见庄门口点起大红灯笼,一眼望进去尽是彩绸喜帐,鼓乐之声,正从大厅传将出来。众家丁见到裘千尺与杨过,均感愕然,但见有绿萼陪同在侧,自是不敢多有言语。三人直闯进厅,只见贺客满堂,喜气盈盈,公孙止全身吉服,站在左首。右首的新娘凤冠霞帔,面目虽不可见,但身材苗条,自是小龙女了。天井中火光一闪,砰砰砰三声,连放了三个铳,赞礼人叫道:「吉时已到,新人同拜天地!」

裘千尺哈哈大笑,只震得烛影摇红,屋瓦齐动,朗声说道:「新人交拜天地,旧人那便如何?」她手足筋络虽断,内功却丝毫未失,在石窟中心无旁鹜,日夜勤修苦练,十四年的修练倒抵得旁人二十八年有馀,这两句话喝将出来,各人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暗,厅上红烛竟自熄灭了一半。众人吃了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公孙止听了喝声,本已大感惊诧,一见杨过与女儿安然无恙,站在这蒙面怪客的两旁,更是愕然不安,喝道:「尊驾是谁?」


五四: 半 枚 丹 药 



裘千尺逼紧嗓子,冷笑道:「我和你谊属至亲,你还假装不认得我么?」她说这两句话之时,气运丹田,虽然声音不响,但远远传了出去,这水仙幽谷四周皆山,过不多时,四下里回声响应,只听得「不认得我么?不认得我么?」的声音纷至沓来。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等均在一旁观礼,听了裘千尺的话声,知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无不群情耸动,一齐注目。

公孙止见他身披葛衫、手摇蒲扇,正与前妻所说妻舅裘千仞的形貌相似,但说是裘千仞到来,此事绝不可能,瞧此人来意不善,暗自戒备,冷冷的道:「我与尊驾素不相识,说什么谊属至亲,岂不可笑?」厅上诸人中以尹克西最是熟悉武林旧事,见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心念一动,说道:「阁下莫非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裘老前辈么?」裘千尺哈哈一笑,将蒲扇摇了几摇,说道:「我只道世上识得老杇之人都死光了,原来还剩着一位。」

公孙止不动声色,道:「尊驾当真是裘千仞么?只怕是冒名顶替之徒。」裘千尺吃了一惊,心道:「这贼杀才恁地机灵,须知我不是?」想不透他从何处看出破绽,当下微微冷笑,却不回答。

杨过不再理会他夫妻俩如何捣鬼,抢到小龙女身边,右手握着绝情丹,左手揭去罩在脸上的红巾,叫道:「姑姑,张开嘴来。」小龙女乍见杨过,心中怦的一跳,惊喜交集道:「你果然好了。」她此时已知公孙止心肠歹毒,行止戾狠,所以答允与他成婚,全是为了要救杨过一命,见他突然到来,还道公孙止言而有信,已治好了他身上之毒,杨过手一伸,将绝情丹送在她的口内,叫道:「快吞下!」小龙女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依言吞入肚内,但觉一股凉意,直透丹田。绿萼急叫道:「你给她吃了,你自己呢?」小龙女立时会意,惊道:「你还没服解药么?」

这时厅上立时乱成一团,公孙止见杨过又来捣乱,欲待制止,却又忌惮这蒙面怪客,不知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一时不敢发作。杨过将小龙女头上的凤冠霞帔,扯得粉碎,挽着她的手臂,退在一旁,说道:「姑姑,这贼谷主有苦头吃了,咱们瞧热闹吧。」小龙女心中一片混乱,偎倚在杨过身上,不知说什么好。那浑人马光祖见杨过突然到来,心中说不出的喜欢,那理会他与小龙女在一起,实不喜旁人前来打扰,却上前问长问短,啰唆不清。

尹克西素闻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又听他一笑一喝,山谷鸣响,内功极是深厚,有心与他结交,于是上前一揖,笑道:「今日是公孙谷主大喜之期,裘老前辈也赶来喝一杯喜酒么?」裘千尺指着公孙止道:「你可知他是我什么人?」尹克西道:「这倒不知,却要请教。」裘千尺道:「你要他自己说。」

公孙止又问一句道:「尊驾当真是铁掌水上飘?」双手一拍,向一名绿衫弟子道:「去书房将东边架上的拜盒取来。」绿萼六神无主,顺手端过一张椅子,让母亲坐下。公孙止暗暗奇怪:「怎地她与那姓杨的小子摔入鳄鱼潭中,居然不死?」片刻之间,那弟子将拜盒呈上,公孙止打了开来,取出一信,冷冷的道:「数年前,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书信,倘若尊驾真是裘千仞,那么这封信便是假的了。」裘千尺吃了一惊,心想:「二哥和我反目以来,从来不通音问,怎地有书信到来?却不知这信中说些什么来?」大声道:「我几时写过什么书信给你?当真是胡说八道。」

公孙止听了她说话的腔调,忽地记起一个人来,猛吃一惊,背心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但随即想道:「不对,不对,她死在那地底石窟之中,连骨头也早化成了灰。但人这究竟是谁?」当下打开书信,朗声诵读道:「止弟尺妹均鉴:自大哥于铁掌峰上丧身于郭靖黄蓉之手……」裘千尺听了这第一句话,心中不禁又悲又痛,喝道:「什么?谁说我大哥死了?」她生平与裘千里兄妹之情最笃,忽地听到他的死讯,全身发颤,声音也变了。她本来气发丹田,话声之中难分男女,此时深情流露,「谁说我大哥死了」这句话之中,显出了女子声气。

公孙止为人极是机警,一听眼前之人竟是一个女子,虽然内心深处惊恐更甚,但更加断定她绝非裘千仞,当下继续读信道:「……愚兄深愧过去数十年中,极亏友于之道,以至兄妹失和,罪皆在愚兄也。中夜自思,恶行种种,又岂仅获罪于大哥贤妹而已?比者华山二次论剑,愚兄得蒙一灯大师点化,今已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矣。修持日浅,俗缘难断,青灯古佛之旁,亦常忆及兄妹昔日之欢也。临风怀想,维愿多福,衲子悔生合什。」

他一路读,裘千尺一路暗暗饮泣,等到那信读完,他忍不住放声大哭,叫道:「大哥,二哥,你们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倏地揭下面具,叫道:「公孙止,你还认得我么?」这一句厉声而喝,大厅上又有七八枝烛火熄灭,馀下的也是摇晃不定。烛光黯淡之中,众人眼前突地出现一张满脸惨厉之色的老妇面容,无不大为震惊,谁也不敢开口,厅上眼前突地出现一张满脸惨厉之色的老妇面容,无不大为震惊,谁也不敢开口,厅上寂静无声,各人心中怦怦跳动。

突然之间,站在屋角里侍候的一个老仆奔上前来,叫道:「主母,主母,你可没有死啊。」裘千尺点点头道:「张二叔,亏你还记得我。」那老仆极是忠心,见主母无恙,喜不自胜,连连磕头,叫道:「主母,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厅上的贺客之中,除了金轮法王等少数几个外人,其余都是谷中邻里,凡是三四十岁以上的,大半认得裘千尺,一时七张八嘴,拥上前来问长问短。

公孙止大声喝道:「都给我退开!」众人愕然回首,只见他对裘千尺戟指喝道:「贱人,你怎地又回来了?居然还有面目来见我?」

绿萼一心盼望父亲认错,与母亲重归于好,那知听他竟说出这等话来,激动之下,奔到父亲跟前,跪在地下,叫道:「爹,妈没有死,没有死啊。你快陪罪,请她原恕了吧!」

公孙止冷笑道:「请她原恕?我有什么不对了?」绿萼道:「你将妈妈手足筋络挑断,幽闭在地底石窟之中。让她死不死活不活的苦渡十多年时光,爹爹,你怎对得住她啊。」公孙止冷然道:「是她先下手害我,你可知道么?她将我推在情花丛中,叫我身受千针万刺之苦,你知道么?她将解药浸在砒霜液中,叫我服了也死,不服也死,你可知道么?她还逼我手刃……手刃一个我心爱之人,你可知道么?」绿萼哭道:「女儿都知道,那是柔儿。」公孙止已有十馀年没听人提起这个名字,这时不禁脸色大变,抬头向天,喃喃的道:「不错,是柔儿,是柔儿,是这个狠心毒辣的贱人,逼得我杀了她的。」只见他脸色越来越是凄厉,轻轻的叫着:「柔儿……柔儿……」

杨过心想这对冤孽夫妻谁都不是好人,自己中毒已深,在这世上已活不了几日,这几天之中只盼与小龙女找个人迹不到之所,安安静静的渡过,那里还有心思去分辨公孙止夫妇的谁是谁非,轻轻拉了小龙女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去吧。」

小龙女道:「这女人真的是他妻子么?他真的这么关了十多年?」她心地诚纯洁,实难相信世上有如此恶毒之人。杨过道:「他夫妻二人是互相报复。」小龙女偏着头沉沉半晌,低声道:「这个我就不懂啦。难道这女人也是和我一般,被逼和他成亲?」在她心中想来,二人若非被逼成婚,定然你怜我爱,岂能有这种极可怖的相互残害?杨过摇头道:「世上好人少,恶人多,这种人的心思,原朼教旁人难以猜测……」正说到此处,忽听公孙止大喝一声:「滚开!」右腿一抬,绿萼身子飞起,向外撞将出来,金是给父亲踢了一脚。

她身子飞去的方向,正是对准了裘千尺的胸膛。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只得低头一避,但绿萼来势太快,砰的一响,她身子与母亲肩头相碰,裘千尺仰天一交,连人带椅的向后摔去,光秃秃的脑门正好撞在石柱之上,登时鲜血溅柱,爬不起身。绿萼给父亲踢了这一脚,也是俯伏在地,昏了过去。

杨过本欲置身于这场是非之外,眼见公孙止如此凶暴,忍不住的怒气勃发,正要上前与他理论,小龙女身形一晃,已抢上前去,将裘千尺扶起,在她脑门后「玉枕穴」上推拿了几下,抑住流血,然后撕下衣襟,给她包扎伤处,向着公孙止喝道:「公孙先生,她是你元配夫人,为何你待她如此?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后对我,岂不也如对她一般?」这三句问话问得痛快淋漓,公孙止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马光祖忍不住大声喝采,潇湘子冷冷的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错。」

公孙止对她实怀一片痴恋,虽给她问得语塞,心中却并不动怒,低声下气的道:「柳儿,你怎能与这恶泼妇相比?我是爱你唯恐不及,我对你若有丝毫坏心眼儿,管教我天诛地灭。」小龙女淡淡的道:「天下我只要他一个人爱我,你就是再喜欢我一百倍,我也半点不希罕。」说着过去拉住了杨过的手。杨过愤激异常,心道:「姑姑这般倾心待我,偏生我已活不了几日,这都是你这狗贼害的。」指着他喝道:「你说对我姑姑没半点坏心眼儿,哼,你将我陷身死地之中,却来骗她成婚,这是好心眼儿么?她身中情花之毒,你明知无药可救,却不向她说破,这是好心眼儿么?」小龙女吃了一惊,颤声道:「当真么?」杨过道:「不要紧,这药你已服下了。」说着微微一笑,这微笑中又是凄凉,又是愉快,心想:「我把药给你服了,我是甘心情愿的为你而死啊。」

公孙止望望裘千尺,又望望小龙女和杨过,眼光在三人脸上扫了一转,心中妒恨、情欲、失望、羞愧,各种激情纠结在一起,平素虽是极有涵养,此时却已陷入半疯之境,突然一俯身,从新婚交拜的红毡之下取出阴阳双刀,当的一声互击,喝道:「好,好!今日咱们一齐同归于尽吧!」众人万料不到他在吉具之下竟藏着凶器,不禁同声「噫」了一下。

小龙女冷笑道:「过儿,这等恶人,原也不必跟他客气。」呛啷一响,也从新娘的大红喜服之下取出一对剑来,正是那君子剑与淑女剑。杨过大喜,叫道:「啊,你只是为了救我,这才假意和他成婚。」要知小龙女虽然不通世务,但对付心中恨恶之人,下手时却半点也不留情,当时为孙婆婆报仇,即曾杀得重阳宫中全真诸道心惊胆战,广宁子郝大通几乎性命不保。此日公孙止害得她与杨过不能团圆,她早已有了以死相拼之念,是以喜服下暗藏双剑,只待他救了杨过,立时俟栈相刺,若是不胜,那便自刎以殉,决不将贞洁丧在这水仙幽谷之中。

众贺客见一对新婚夫妇原来各藏刀剑,都是惊愕无已,只有金轮法王等少数有识之士,早料到这场喜事必无美满结果,但见裘千尺一击即倒,与她先前所显示的深厚内功殊不相称,却是大感诧异。

杨过从小龙女手中接过君子剑来,说道:「姑姑,咱们今日杀了这匹夫,给我报仇。」小龙女将淑女剑一震,奇道:「给你报仇?」杨过暗自难过,但想此事不能跟她说穿,只说:「这贼杀才害的人不少。」长剑抖处,迳刺公孙止左胁。他知今日之斗,实是极为凶险,小龙女身上情花之毒虽解,自己却中毒极深,若是双剑合璧,施展「玉女素心剑法」,一动真情,立时剧痛难当,于是目不斜视的望着敌人,使开「全真剑法」,一招一式,法度谨严无比。这一路剑法若是由马钰、丘处机等老道出手,自是端稳凝持,深具厚重古朴之致,在杨过使来,却不免显得少年老成,微见涩滞。

公孙止知他二人双剑联手的厉害,一上手即使开阴阳倒乱刀法,右手黑剑,左手金刀,招数凌厉无前。但杨过的全真剑法乃当年王重阳所创,虽不如敌手凶悍,却是变化精微,杨过谨守不攻,链接了他三招。小龙女一声呼叱,挺着淑女剑攻击公孙止后心。公孙止恚恨难当,心道:「这个花朵一般的少女原是我新婚夫人,此时却与旁人联剑攻我。」又想:「裘千尺突然出现,揭破前事,自己威信扫地,颜面无存,非但再难逼迫小龙女成婚,连这水仙幽谷的基业也已不保。但他仗着武功精湛,数十年来所谋无不顺遂,今日虽遇棘手难题,还是要拼武力一逞,只要将杨过打败,便挟着小龙女远走高飞,纵然她只活得三十六日,这三十六日之中也要叫她成为自己妻室。」他心思越想越邪,这倒乱刀法却越来越是猛恶。

小龙女使着玉女剑法,待要和杨过心意相通,发扬「素心剑」的威力,那知他目光始终不和她相遇,只是自顾自的挥剑拒战。小龙女好生奇怪,道:「过儿,你怎么不瞧我?」她心中柔情渐动,剑光忽长。杨过听了她的语声,心中一震,登时胸口剧痛,剑招稍缓,嗤的一下,衣袖已被黑剑划破,小龙女大惊,刷刷刷连攻三剑,阻住公孙止进击。杨过道:「我不能瞧你,也不能听你说话。」小龙女软语温存:「为什么?」杨过只怕再遇危险,粗声答道:「你要我死,那就跟我说话。」她怒气一生,疼痛登止,将公孙止黑剑的招数尽行接了过来。

小龙女好生歉然,道:「你别生气,我不说啦。」突然心念一动:「啊,我剧毒已解,难道他并未服药?」想到此处,又是感激,又是怜香,当真是柔丝万缕,深情无限,这一下劲随心生,玉女素心剑法威力大盛,招数递将出去,竟然将杨过全身要害,尽行护住。本来她既守护杨过,杨过就该代她防御敌招,但他不敢斜目旁视,变得她全身一无守备,处处能受敌招。

公孙止的目光何等敏锐,数招之间,早已瞧出破绽,但他不欲伤害小龙女半分,一刀一剑,均是向杨过猛烈砍刺,但见攻的果是如惊涛冲岸,守的却也似坚岩屹立,数十招中公孙止竟是半点也奈何不得敌手。

这时绿萼已经醒转,站在母亲之旁观斗,她见小龙女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尽力守护杨过,不禁自问:「若是换作了我,当此生死之际,也能不顾自身而护他么?」想到此处,轻轻叹了口气,心道:「我定能如这位姑娘这般待他,只是他却万万不肯如此待我。」正自胡思乱想,忽听裘千尺叫道:「假刀非刀,假剑非剑!」杨过与小龙女听了,同时一怔。

二人尚未明白她这两句话的用意,裘千尺又叫道:「刀即是刀,剑即是剑。」

杨过与公孙止斗了两次,一直在潜心思索他这阴阳倒乱刀法的秘奥所在,但觉他将轻飘飘的黑剑硬砍硬拆,一柄沉厚重实的锯齿金刀却是灵动飞翔,走的全是单剑的路子,招数极是奇特。但若以刀作剑,以剑作刀,那也罢了,偏生倏忽之间,他剑法中又显示刀法,而刀招中也隐隐含着剑招的杀着,端的是变化无方,捉摸不定,此时忽听得裘千尺叫了那十六个字,灵机一动,心道:「难道他刀上的剑招、剑上的刀招全是花假?」眼见那黑剑横肩砍了过来,明明是大刀的招数,心中只当他是一柄长剑,君子剑一挺,双剑相交,铮的一声,但若对方武功稍差,不能适当应付,那刀招却也能够伤人。

杨过一试成功,心中大喜。当下凝神找他刀剑中的破绽,心想他招术错乱,虽然奇妙,但路子定然不纯,拆了数招,忽听裘千尺道:「攻他右腿,攻他右腿。」杨过见他金刀晃动,下盘实是无隙可乘,但想裘千尺手足劲力虽失,胸中所藏的武学却丝毫未减,公孙止的武功既是她所传授,想来定知他的虚实,当下依然攻击对方右腿。公孙止横刀架开,右腿处无隙可乘,但这么一横刀,左肩与左胁却同时暴露。杨过不等裘千尺指点,长剑闪处,已将他腋底的衣衫划破。公孙止咒骂了一声,向后跃开,怒目向裘千尺喝道:「老乞婆,瞧我放不放过你?」说着又挺刀向杨过攻了过去。

杨过举剑一挡,裘千尺又道:「踢他后心!」此时二人正面相对,要跟他后心决无可能,但此时杨过对裘千尺已颇具信心,相信她这话中必有深意,不管如何,迳往敌人后心抢去。公孙止回刀后削,裘千尺叫道:「刺他眉心。」杨过心道:「我刚转到他背后,你又要我刺他眉心。」但势在紧迫,不及多想,立时又转到敌人身前,正欲挺剑刺他眉,裘千尺又叫道:「削他屁股!」

绿萼在旁瞧得两掌心中都是汗水,皱起了眉来,心道:「妈这般乱喊乱叫,那不是在反助爹爹么?」她口中不言,马光祖却已忍不住大声说道:「杨兄弟别上了这老太婆的当,她要累死你。」杨过前后转了几次,已隐约体会到裘千尺的用意,听她呼前便即趋前,听她喝后立时抢后,果然数转之后,公孙止右胁下露出破绽,他长剑一抖,嗤的一声,衣衫刺破,剑尖入肉寸馀,公孙止胁下登时鲜血迸流。

众人「噫」的一声,一齐站了起来。法王等均已明白,原来裘千尺并不是指点杨过如何取胜,却是教他如何从不可胜之中,寻求可胜之机,不是指出公孙止招数中的破绽,而是要杨过在敌人绝无破绽的招数之中,逼他露出破绽,她一连指点了几次,杨过聪明之极,已领会了这上乘武学的精义,心中佩服无已,暗想:「敌人若是高手,招数中焉有破绽可寻?这位裘老前辈的指点,当真令人受用不尽。」

但要迫得公孙止露出破绽,非但武功必须胜过,尚得熟他的招数,方能于十馀招之前,对他所有的后着应变料得清清楚楚,而逐步引导他走上失误之途,此一点唯裘千尺所能,杨过却是只明其理,无力自行,当下听着她的指点,剑光霍霍,向公孙止前后左右一阵急攻,二十馀招后,公孙止腿上又中了一剑。

这一剑着肉虽然不深,但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几有五六寸长。公孙止心想:「这男女二人并力守护,急切间伤不得姓杨的小子,再斗下去,我须丧身在这小贼的剑下。」当年他为了自己活命,曾将心爱的情人刺死,此时事在危急,也已顾不得小龙女,当下黑剑晃动,刷的一刀,向小龙女肩头砍了下去。杨过一惊,挺剑代她守护,猛听得裘千尺叫道:「刺他腰下。」杨过一怔,心想:「姑姑此时受攻,我如何不救?但裘老前辈每次指点均有深意,想来这是一招围魏救赵的妙着。」心念甫动,长剑已圈转刺他腰下。

忽听得小龙女「啊」的一声叫,臂上已受重创,呛啷一声,淑女剑掉在地下,公孙止黑剑斜掠,挡开了杨过一招。杨过大惊,急叫:「你快退开,我一个人对付他。」他这一动情关注,胸口又是一阵疼痛。小龙女受伤不轻,只得退了下来,撕衣襟裹扎伤口。杨过奋力恶斗,对裘千尺的指点失误甚是恼怒,向她怒目横了一眼,裘千尺自是明白他的用意,冷笑道:「你怪我什么?我只助你杀敌,谁来管你救人?哼哼,这姑娘的死活,与我有甚相干?」杨过怒道:「你两夫妻真是一对儿,谁都没有心肠!」

这一句话骂得甚是厉害,裘千尺只是冷笑一声,也不动怒,脸上神色自若,静观二人酣斗。杨过斜眼瞧了小龙女一眼,见她靠在一张椅上,缓缓包扎伤口,料想并无大碍,精神一振,剑招一变,自全真剑法变为玉女剑法。公孙止见他的剑法本来稳重端严,突然间轻灵跳脱,丰姿绰约,登时如换了一个人一般,心下微感奇异,暗想:「此人诡计多端,别在捣什么鬼?」但接招之下,只觉他剑法吞吐激扬,宛然名家风范,与小龙女的剑法正是一路,心中疑心尽去,当下金刀黑剑,同时攻了上去。

十馀招后,杨过又渐渐落了下风,给他逼得不住倒退,裘千尺累次出言指点,但杨过恼她有意损伤小龙女,对她的呼叫宛似不闻,暗道:「谁要你来啰唆?」刷刷刷刷四剑,长吟道:「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口中长吟,剑招配合著这四言诗句,挥舞得潇洒有致。

公孙止一呆,道:「什么?」杨过又吟道:「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那诗句是四字一句,剑招也是四招一组,吟到「风驰电逝」时剑去奇速,而「凌厉中原,顾盼生姿」这句上却是迅猛之馀,继以飘逸。公孙止从没见过这路剑法,听他吟得好听,攻势登缓,凝神捉摸他诗中之意,心知他剑招与诗意相合,只要领会了诗中含义,便能破他剑法。但听他又吟道:「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几句诗吟来甚是淡然自得,剑法却是大开大阖,峻洁雄秀,尤其最后两句,似乎心有二用,令人难以捉摸。

小龙女此时已裹好创口,见杨过的剑法使得好看,但从未听他说起过,不禁问道:「过儿,这是什么剑法,谁教你的?」杨过笑道:「我自己琢磨的,姑姑你说好么?那朱子柳在英雄宴上以书法化入武功,我想以诗句初化入武功,也必能够。」小龙女道:「很好啊……」忽听得金轮法王赞道:「杨兄弟,你这份聪明智能,真叫老衲佩服得紧。下面几句自然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荃……」公孙止心一念动:「这大和尚是在出言指点我了。」当下也不及细想这和尚是何用意,但想「俯仰自得」必是上一剑之后紧接下一剑,当即挥黑剑先守上盘继守下盘,金刀从中盘疾攻了过去。

原来金轮法王文武全才,虽然僻居西藏,对于汉人经史百家之事,无所不窥,他听杨过口中吟诗,早知他的下句,是以先说了出来,想借公孙止之手,将他除去。这一次公孙止果然抢了先着,杨过剑招未出,已被他将去路尽数封住,锯齿金刀却从中路要害处递了过来。好在杨过听到法王吟诗,也早防有此着,收住自创的四言诗剑法,长剑横守中盘,左手食指铮的一震,在敌人金刀背上一弹。

公孙止只感手臂一震,虎口微微发麻,心中暗自吃惊:「这小子的古怪武功真多。」要知裘千尺适才这一弹,使的正是黄药师所传的弹指神通功夫,只因他功力未够,不能克敌制胜,这一招若是让黄药师弹上了,公孙止的金刀非脱手不可。但也就只这么一指,杨过已于瞬息之间从下风抢回上风,长剑飞舞,使的也是黄药师所授的「玉箫剑法」,这玉箫剑与弹指功夫,都是以攻击敌人穴道为主,剑指相配,饶是杨过功夫未纯,但一阵急攻,也使公孙止招架不易。此时裘千尺又在旁呼喝:「他剑刺右腰,刀劈项颈!」「他剑削右肩,刀守左胁。」竟将公孙止每一招每一路招数都先行喝了出来。

如此一来,杨过自是有胜无败。当法王抢吟诗句之时,杨过自可立即变招,公孙止的武功却是裘千尺所授,他虽另有家传武学,但这些武功的招数裘千尺也是无一不知,因此不论他如何腾挪变化,总是给裘千尺先行喝了出来。只听得她叫道:「他刀剑齐攻你上盘!」这一句呼喝,时分拿捏得极是阴毒,恰好公孙止刀剑已出,无法中途改变,而杨过却有馀裕抵挡。杨过头一低,向前疾趋,横剑护背,左指已截到了他脐下一寸五分的「气海穴」。他大喜之下,心想敌人必受重创,不料公孙止飞过一腿,竟向他下颚踢到。

杨过一惊之下,向旁急窜数尺,这才想起此人身上穴道极是奇特,先前小龙女用金铃索打他穴道,也是明明打中而不受伤害,如此说来,要伤他可是千难万难了。正自彷徨无计,公孙止刀剑又已攻上,但听裘千尺叫道:「他刀剑交叉,右剑攻左,左刀砍右。」杨过不遑多想,当即竭力抵御。

根据二人功力而论,杨过小龙女早已不敌,全赖裘千尺抢先提示,点破了公孙止所有的厉害家数。此时二人翻翻滚滚,已拆了七八百招,谷中诸子弟固然瞧得心惊胆战,而潇湘子等众高手也是目眩神驰,猜不透这场激战到底谁胜谁败,眼看双方每一招都是极其凶险,均能致敌死命,但在危急关头,总能化解闪避。

刀光剑影之中,只见公孙止张口喘气,杨过汗透重衣,二人进退趋避之际均已不如先前灵动。公孙绿萼心想再斗下去,二人必有一伤,她固不愿杨过斗败,却也不忍眼见父亲身受损伤,低声向裘千尺道:「妈,你叫他们别打啦,大家来评评理,说个谁是谁非。」裘千尺「哼」了一声,道:「斟两碗茶过来。」绿萼心中烦乱,但依言斟了两碗茶。抢到母亲面前。裘千尺一伸手,取下了包在头顶的那块血布。

她脑门撞柱流血,是小龙女撕下衣襟替她包扎,此时取下包布,头顶又有鲜血流出。绿萼惊道:「妈!」裘千尺道:「别作声。」将布上的血液挤了少许在茶碗之中,一抬头见绿萼脸上大有惊疑之色,于是在另一碗茶中也挤了一些血液。她将两碗轻轻晃动,鲜血混入茶中,片刻间不见痕迹,这才又将那块破布按在头顶伤口之上,提气叫道:「都斗得累了,喝一碗茶再打!」对绿萼道:「送茶去给他们解渴,一人一碗。」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3:48 | 显示全部楼层
五五: 忽 施 袭 击


绿萼知道母亲对父亲怨毒极深,只盼能致之于死地,先见她在一碗茶中混血,虽然不明其理,但心想此事对父亲定然不利,后来见两碗茶一般无异,这才去了疑惧之心,走到厅心,朗声说道:「请喝茶吧!」

公孙止与杨过早就口渴异常,听得裘千尺的叫声,一齐手跃开。绿萼将茶盘先送到父亲面前。公孙止心想此茶是裘千尺命她送来,其中必有古怪,多半是下了毒药,将手一摆,向杨过道:「你先喝。」杨过坦然不惧,顺手拿起一碗,放到口边,公孙止道:「好,这碗给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茶碗。杨过笑道:「是你女儿斟的茶,难道还能有毒药?」说着一饮而尽。公孙止向女儿脸上一看,见她神色平和,心想:「萼儿对这小子大有情意,茶中自然不会下毒,我已跟他掉了一碗,还怕怎地?」当下也是一口喝乾,铮的一下,刀剑并击,说道:「不用歇气啦,咱们再打,哼,若非这老贱人指点,你便有十条小命,也都已丧身在我金刀之下。」

裘千尺忽然阴恻恻的道:「他闭穴之功已破,你尽可打他穴道。」公孙止一呆,但觉舌根之处,隐隐有血腥之味,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原来他所练的闭穴功夫决不能饮食半点荤腥,否则功夫立破,他怕无意之中沾到,是以严令水仙幽谷之人不食荤腥,旁人虽然不练这上乘内功,却也迫得陪他吃素。他防范虽周,那想到裘千尺竟会行此毒计,将自己血液和入茶中?杨过喝一碗血茶自是丝毫无损,公孙止的上乘闭穴内功却就此片刻间化于流水。他狂怒之下,回过头来,只见裘千尺左手拿着一盘蜜枣,右手一枚枚的送往口中,吃得津津有味,缓缓的道:「这功夫是我所传,由我而破,那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啊。」

公孙止眼中如欲喷出血来,举起刀剑,向她疾冲过去。绿萼一惊,抢到母亲身前相护,突觉耳畔呼呼风响,似有暗器掠过,公孙止大叫一声,兵刃撤手,掩住右眼,疾奔而出,只听得他惨声呼号,愈去愈远,终于在群山之中渐渐隐没。厅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裘千尺用甚法子伤他。

只有杨过和绿萼方始明白,裘千尺所用的,仍是口喷枣核功夫。

当杨过与公孙止激斗之际,她早已嘴嚼蜜枣,在口中含了七八颗枣核,但见公孙止武功大进,自己纵然喷出枣核袭击,只怕他也闪避得了,若是一击不中,给她有了防范,以后便再难伤他,因此先用血茶破了他的闭穴功夫,乘他怒气勃发之际,突发枣核,这是她十馀年潜心苦修的唯一武功,劲道之强,准头之确,不输于天下任何独门暗器,若不是绿萼突然抢出,挡在面前,公孙止不佰双目齐瞎,而目眉心穴道中核,登时便送了性命。

绿萼见父亲忽地奔出,心中不忍,呆了一呆,叫道:「爹爹,爹爹!」想要追出去察看。裘千尺厉声道:「你要爹爹,便跟他去,永远别再见我。」绿萼左右为难,但想一来此事究竟父亲不对,而母亲受苦之惨,远胜于他,二来父亲已然远去,要追也已追赶不上,当下从门口缓缓回来,垂首不语。

裘千尺凛然坐在椅上,东边瞧瞧,西边望望,冷笑道:「好啊,今日你们都是喝喜酒来着,这杯酒没喝成,岂不扫兴?」众人给她冷冰冰的目光瞧得心头发毛,只怕她口中突然喷出古怪暗器来,给她伤了性命。谷中诸人只是一味惊惧,法王与尹克西等却各暗自戒备。

小龙女与杨过见公孙止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都是深深叹息了一口长气,各自伸出手来,相互紧紧握住了。

小龙女见公孙止受伤远走,虽是他罪有应得,但想起他的救命之恩,也是不禁怃然,向杨过使个眼色,两人并肩往厅外走去。刚到门口,裘千尺突然大声喝道:「杨过,你要到那里去?」杨过回转身来,一揖到地,说道:「裘老前辈,绿萼姑娘,咱们就此别过。」他自知命不久长,也不说什么「后会有期」之类的话了。

绿萼回了一礼,黯然无言。裘千尺怒容满脸,喝道:「我将独生女儿许配于你,怎地既不改口称我岳母,又这么匆匆忙忙的便走?」杨过一愕,心道:「你唯将女儿许配于我,我可没说要啊。」裘千尺道:「此间彩礼齐全,灯烛俱备,贺客也到了这许多,咱们武学之士也不必婆婆妈妈,你们二人今日便成了亲吧。」杨过为了小龙女,与公孙止舍死忘生的几番恶斗,金轮法王等都曾亲眼目睹,听了裘千尺此言,知道必然又是一番风波,各人互相望了一眼,有的微笑,有的轻轻摇头。

杨过一手挽着小龙女的臂膀,一手倒按君子剑的剑柄,说道:「裘老前辈一番美意,晚辈极是感激,但晚心有所属,实非令爱良配。」说着慢慢倒退。他知裘千尺性情极是古怪,说不定斗然口喷枣核,是以按剑以防。

裘千尺向小龙女怒目横了一眼,冷冷的道:「嘿,这小狐狸果然美得出奇,无怪老的为她着迷,小的也为她颠倒。」绿萼道:「妈,杨大哥与这位姑娘早有婚姻之约,这中间详情,女儿慢慢再跟你说。」裘千尺啐了她一口,怒道:「呸!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说过的话,也能改口么?姓杨的,别说我女儿容貌端丽,没一点配你不上,便她是个丑八怪,今日我也非要你娶她为妻不可。」

马光祖听她说话横蛮,不由得哈哈大笑,大声说道:「这谷中的夫妻当真是一对活宝,老公逼人家闺女成亲,老婆也硬逼人家小子娶女,别人不要,成不成?」裘千尺冷冷的道:「不成!」马光祖裂开大口,哈哈大笑,突然波的一响,一枚枣核射向他的眉心,真的是来如电闪,无法闪避。马光祖惊愕之下,头一抬,拍的一声,枣核已将他两颗门牙打落。马光祖大怒,虎吼一声,扑了过去。尹克西急叫:「马兄,小心!」但听波波两响,马光祖右腿「环跳」、左足「阳关」两穴同时被枣核打中,双足一软,摔在地下爬不起来。

这三枚枣核实在去得太快,直是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杨过当马光祖大笑之际,已知裘千尺要下毒手,抽出长剑想过去救卫,但终是迟了一步,忙伸手将他扶起,解开了他的穴道。马光祖是个浑人,极肯服输,见裘千尺手脚不动,口一张便将自己打倒,心中好生佩服,翘起大拇指道:「老太婆,你本事比我大,老马不敢得罪你啦。」

裘千尺毫不理他,瞪着杨过道:「那你是决意不娶我女儿了?」公孙绿萼在大庭广众之间受此羞辱,再也忍耐不住,拔出腰间的匕首,指在自己胸口,大声道:「妈,你再问一句,女儿当场死给你看。」裘千尺嘴一张,波的一响,一枚枣树核射了过去,打在匕首之上,这一下劲力好大,那匕首横飞而出,插在石柱,深入数寸,烛光照射之下,那剑柄兀自微微颤动。众人「噫」的一声,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杨过心想留在这里徒然多费唇舌,手指在剑刃上一弹,和着剑刃振起的嗡嗡之声,朗声吟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挽起一个剑花,携着小龙女的手转身便走。

绿萼听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两句话,更是伤心欲绝。取过更换下来的杨过那件破衫,双手捧着,走到杨过面前,悄然道:「杨大哥,衣服也还是旧的好。」杨过道:「谢谢你。」伸手接过。他和小龙女都知她的心意,乃是故意挡在杨过身前,好教裘千尺不能喷枣核伤他。小龙女脸含微笑,点头示谢。绿萼小嘴向外一努,示意二人快快出去。

裘千尺喃喃的念了两遍:「人不如故,人不如故。」忽地提高声音,说道:「杨过,你不肯娶我女儿,连性命也不要了吗?」杨过凄然一笑,又倒退一步,跨出弓大厅的门槛。小龙女心中一凛道:「慢着。」朗声问道:「裘老前辈,你有丹药能治情花之毒么?」绿萼早已想到此事,但料到母亲必以此要胁杨过,逼他娶已为妻,是以一直不敢出言相求,她虽是个女孩儿家,实不便当众为杨过求恳,然而事在危急,再也顾不得许多,转身说道:「妈,若不是杨大哥援手,你尚困身石窟之中,大难未脱,咱们有恩报恩,你设法解了他身上之毒吧。」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世上恩仇之际便能这般分明?那公孙止对我是报了恩么?」绿萼大声道:「女儿最恨三心两意,喜新厌旧的男子,这姓杨的若是舍却旧人,想娶女儿,女儿便是死了,也决不嫁他。」这几句话倒投合了裘千尺的心意,但一转念,立即明白了女儿的用心,她是爱极了杨过,若是她愿意相娶,她自是千上万肯,只是迫于眼前的情势,只盼自己取出丹药先救他的性命再说。

金轮法王与尹克西等瞧着这幕逼婚的好戏,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都是脸露微笑。法王直至此时,才知杨过身中剧毒,心中暗自得意,但愿他坚持到底,料想裘千尺这种性格之人,若不是遂了自己意愿,决不能突发好心,取出丹药救他。

裘千尺的眼光从东到西,在各人脸上缓缓扫过,说道:「杨过,这里的人中,有的盼你死,有的愿你活。你自己愿死呢还是愿活,好好想一想吧。」杨过伸手搂住小龙女的腰,朗声道:「她若不能归我,我若不能归我,咱俩宁可一齐死了。」小龙女甜甜一笑,道:「正是!」他与杨过心意相通,二人爱到情浓之处,死生大事却也看得淡了。裘千尺却难以明白她的心思,喝道:「我若不伸手救他,这小子便要一命呜呼,你懂不懂?他只能再活三十六天,你知不知道?」小龙女道:「你若肯相救,咱两个儿能多聚几年,自是极感大德。你不肯救,咱俩在一起便只三十六天,那也好啊!反正他死了,我也不活着。」

她说这几句话时,美丽的脸庞上显得十分的漠不在乎。要知她自幼受师父之训,屏绝七情六欲,事事不动声色,何况她心意早决,更是坦然无惧。裘千尺望望她,又望望杨过,只见二人相互凝视,其情之痴,其意之诚,那是自己一生之中从未领忽略,从未念及过的,原来世间男女之情,竟有如此者,不自禁想起自己与公孙止夫妻一场,竟落得如此下场,长叹一声,双颊上流下泪来。

绿萼纵身过去,扑在她的怀里,哭道:「妈,你给他治了毒吧。我和你找舅舅去,舅舅心中很牵挂你,是不是?」裘千尺一流泪水,心中牵动柔情,但随即想起二哥裘千仞信中那句话来:「自大哥于铁掌峰上丧身于郭靖黄蓉之手……」自己手足残废,二哥又已出家为僧,则大哥之仇,岂非永不能报?这小子武功不弱,他既坚不肯娶我女儿,那么命他替我报仇,也可了却一桩大事。

她想到此处,缓缓伸手入怀,将世间唯此一枚的绝情丹用指甲切成两半,取了半枚出来,托在掌心,说道:「丹药这便给你,你不肯做我女婿,那也罢了,可你须得答应我办一件事。」

杨过与小龙女互视一眼,料想不到她竟会突起好心,二人虽说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眼前既有生路,自是喜出望外,齐声问道:「老前辈要办什么事,咱们自当尽力。」裘千尺缓缓的道:「我是要你去取两个人的首级,交在我的手中。」杨过与小龙女一听,立时想到,她要所杀之人,其中之一必是公孙止。杨过对这人自是绝无好感,他自丧了一目,闭穴内功又破,虽然其他武功未失,但短期之内不免大受影响,要追杀他谅亦不难,但想他是公孙绿萼之父,这少女对自己一片痴情,要去杀她父亲,不禁大费踌躇。小龙女心中,也觉此人虽恶,对已总是有救命之恩,但瞧裘千尺的神色,若不办到此事,她的丹药无论如何不会给杨过的了,看来只有先答应此事再说。

裘千尺见二人脸上有为难之意,冷然道:「我也不知这二人和你们有甚瓜葛牵连,但我是非杀这二人不可。」说着将半枚丹药在手中轻轻一抛一抛。杨过听她话中之意,所说的似乎并非公孙止,于是问道:「裘老前辈与何人有仇?要晚辈取何人的首级?」裘千尺道:「你没听见那人读信么?杀我大哥的,叫做什么郭靖、黄蓉。」

杨过大喜,叫道:「那好极了。」这二人正是晚辈的杀父仇人,裘老前辈便是无此嘱咐,晚辈也要找这二人报仇。裘千尺心中一凛,道:「此话当真?」杨过指着金轮法王道:「这位大师与这二人也有过节,晚辈之事,曾跟他说过。」

裘千尺眼望法王,法王点了点头,道:「可是这位姓杨的兄弟啊,那时却明明助着郭靖、黄蓉来与老衲为难。」小龙女与绿萼恼恨这和尚时时从中挑拨,同时向他怒目横视一眼。金轮法王只作不见,微笑道:「杨兄弟,此事可有的吧?」杨过笑道:「是啊。待我报了父母之仇,还得向大师领教几招。」法王双手合什,说道:「妙极,妙极!」

他二人在一旁斗口,裘千尺却在想自己的心事,左手一挥,向杨过道:「我也不管你的话是真是假,你将这枚药拿去服了吧。」杨过走上前去,将丹药接在手中,一看只有半枚,心中已明白了九成,笑道:「须得取那二人的首级,才来调换另外半枚。」裘千尺点头道:「你聪明得紧,一瞧便知,不用旁人多说。」杨过心想:「先服了这半枚再说,总是胜于不服。」当下将半枚丹药放入口中,咽一口唾液,吞入肚中。

裘千尺道:「这绝情丹世上只剩下了半枚,你服了半枚,还有半枚我藏在一个地方,十八日后,你若携二人首级来此,我自取出给你。否则你纵将我擒住,叫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再将我投入石窟之中,我也决不会给你。说话到此为止,我裘千尺说话斩钉截铁,各位贵客请便,杨大爷,龙姑娘,咱们十八日后再见。」说着闭上眼睛,不再理睬众人,显是有逐客之意。

小龙女道:「为什么限定十八日?」裘千尺闭着眼睛道:「他身上的情花之毒,原来是三十六日发作,现下服了半枚丹药,毒势聚在一处,发作反而快了一倍,十八日后再服半枚,立时解毒,否则……否则……」说到此处,只是挥手命各人快去。

杨过与小龙女知道此人已无可理喻,当下快走出谷,找到了坐骑,并骑而去。

杨过进水仙幽谷之时,将那匹廋马留在谷外,此时与小龙女携手出谷,一声呼哨,那瘦马从树林中窜了出来。杨过进谷虽只三日,但这三日中遍历艰险,数度濒于死亡,此时得与心上人并肩离此险地,真乃恍如隔世。此时天已黎明,站在高岗上俯视幽谷中树木森森,晨光照射之下,满眼青翠,实是一处极佳妙的所在。杨过携着小龙女之手,走到一株亭亭如盖的槐树之下,说道:「姑姑……」小龙女偎倚在他身边,嫣然一笑,道:「我瞧你别叫我姑姑了吧。」

杨过心中,早已不将她当作师父看待,叫她「姑姑」,也只是一向叫得惯了,听她这么说,心里一甜,回首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珠子,道:「那我叫你作什么?」小龙女道:「你爱叫什么。」杨过微一沉吟,道:「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时光,便是在古墓中跟你一起厮守,那时我叫你姑姑,便到死都叫你作姑姑。」小龙女笑道:「那时我打你屁股,你也很快活吗?」杨过忽地伸出双臂,将她搂在怀里,只觉她身上温馨的气息混和着山谷间花木的清气,真是教人心魂俱醉,难以自己,轻轻的道:「咱们如这般厮守一十八日,只怕已快活得要死了,别再去杀什么郭靖、黄蓉啦。与其奔波劳碌、厮杀拼命,咱们还是安安静静,快快活活地过十人天的好。」

小龙女道:「你说什么,便怎么好。以前我老是要你听话,从今儿起,我只听你的话。」她一向神色冷然,如今心胸中充满爱念,眉梢眼角以至身体手足,无不温柔婉娈,自己觉得,全心全意的听杨过话,那才是最快活不过之事。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过了良久,缓缓的道:「你眼中为什么有眼泪?」小龙女拿着他的手,将脸颊贴在他手背上轻轻磨擦,柔声道:「我……我不知道。」过了片刻,道:「一定是我太喜欢你了。」杨过道:「我知道你在为一件事难过。」小龙女抬起头来,突然泪如泉涌,扑在他的怀里,抽抽噎噎的哭道:「过儿,你……你……咱们只有十八天,那怎么够啊。」杨过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轻轻的道:「是啊,我也说不够。」小龙女道:「我要你永远这么待我,要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杨过捧起她的脸来,在她淡红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毅然道:「好,说什么也得去杀了郭靖、黄蓉。」舌尖上尝着她泪水的咸味,胸中情意激动,真欲全身爆裂一般。

忽听左首高处一人高声笑道:「便算要卿卿我我,也不用这般迫不及待。」杨过转头来,只见数十丈外的一个山岗之上,金轮法王、尹克西、潇湘子、尼摩星、马光祖六人并肩站立,说这话的,正是金轮法王。原来杨过与小龙女匆匆离谷,未理会其余诸人,法王等随后出来,远远跟在二人后面。杨过与小龙女大难之后重会,除了对方之外,其余一切全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二人在槐树下情致缠绵,却给法王隔山望到了。

杨过想起在绝情谷中法王数次与自己为难,险险葬身在他的言语之下,早知如此,他在荒山结棚养伤之际,就该一掌送了他性命,自己助他疗伤,枉他为一派宗主,竟是如此的以怨报德。小龙女见他目光中露出怒火,柔声道:「别理他,这种人便是过一辈子,也没咱们活一时三刻的欢喜。」

只听马光祖大声叫道:「杨兄弟,龙姑娘,咱们一齐去吧。这种荒山野岭之上,有什么好玩。」杨过心想自己只盼与小龙女安安静静的多过一刻好一刻,偏生有这种不识趣之人前来滋扰,但他知马光祖是一片好心,于是朗声答道:「马大哥请先行一步,小弟随后便来。」

马光祖道:「好吧,那你们快些来。」金轮法王哈哈大笑道:「那又何必要你费心?他们爱在这荒山野地耽上一十八天啊?」裘千尺说杨过十八天后毒发之言,大厅上人人闻知,这时马光祖听他竟如此说,不禁勃然大怒,一把抓住法王的衣襟,骂道:「贼秃,你的心肠忒也歹毒!咱们与杨兄弟同来谷中,你不助他已是不该,一路上冷言冷语,是何道理?」法王微微冷笑,道:「你放不放手?」马光祖怒道:「我不放,你便怎样?」法王右手一拳迎面去。马光祖道:「好啊,你动粗么?」提起浦扇大的手掌抓他的拳头,那知法王这一拳乃是虚招,左手倏地伸出,在他背上一托,刚劲柔劲同时使出,马光祖一个庞大的身躯立时飞起,往山坡上摔将下来。好在那山坡上全是长草,马光祖又是皮粗肉厚,这一摔,未受重伤,但已是额角青肿,半天爬不起来。

杨过隔着高岗见二人动手,知道马光祖定要吃亏,急忙纵身赶去,但为时不及,马光祖已结结实实的摔了一交,当下伸手扶起,二人并肩又上岗来。马光祖虽是浑人,却也有个呆主意,知道硬打定然斗不过和尚,口中哼哼唧唧,叫道:「啊哟,啊哟,手臂给贼秃打断啦。」

金轮法王应蒙古王子忽必烈之聘,受封为蒙古第一国师,潇湘子与尼摩星心中一直忿忿,此时见他如此横法,更是恼怒,两人相互使个眼色,潇湘子道:「大师武功果然了得,不愧了蒙古第一国师的封号。」法王道:「岂敢,岂敢……」他鉴貌辨色,知逆尼潇二人立时有出手之意,而杨过与小龙女在一旁更是跃跃而动,尹克西心意如何,尚不得而知。他虽自恃武学深湛,但若这五大高手并肩来攻,自己决然抵挡不住,口中敷衍对答,心里却在寻思脱身之计。

那知马光祖哼哼唧唧,走到他背后,猛起一拳,砰的一声,正中在法王脑门,以法王的武功,马光祖偷袭本难得逞,但此时他全神灌注在杨过、潇湘子等五人身上,对这浑人毫不在意,竟被他大力一拳,犹如铁锤般锤得眼前金星乱冒。他惊怒之下,回肘一撞,马光祖胸口中了肘锤,大叫一声,软绵绵的往前倒了下来。法王身子微矮,马光祖这庞大的身躯正好跌在他的肩头。他左足一点,已窜出丈馀,迳往坡下奔去。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杨过持剑在手,第一个追了下去。那法王武力果然了得,肩头虽然负了一个将近三百斤的巨人,仍是行走如飞。杨过、小龙女、尼摩星等都是一等一的轻功,但数十丈内竟然追他不上。杨过足下加快,渐渐逼近,法王倏地站住,回过头来,狞笑说道:「好,你们是一齐上呢,还是单打独斗?」说着倒举马光祖,将他脑袋对准山坡边的一块岩石,作势要撞将下去。

杨过绕到他的身后,先将他去路挡住,说道:「你若伤他性命,咱们自是拥而上。」法王哈哈一笑,将马光祖抛在地下,说道:「这种浑人,也值得与他结怨?」双手伸入袍底,左手白光闪闪,右手黄气澄澄,已各取一支银轮一支铜轮在手,双轮一碰,嗡嗡之声,从山谷间传了出去,傲然道:「那一位先上?」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切磋武学,咱做买卖的只在旁观摩观摩。」法王微微放心,暗想:「此人两不相助,少了一个劲敌。」潇湘子为人最是阴险,心想自己并无胜他把握,还是让旁人打头二阵,耗了他的力气,自己再来乘其敝而取,于是说道:「尼兄,你武功强过小弟,请先上!」

尼摩星虽然性格暴躁,却非愚笨之人,听了潇湘子之言,已知他的心意,但自负武功独步天竺,释迦掷象功威不可当,心想纵然胜不得金轮法王,也不致落败,当下顺手掀起山坡上一块极大的岩石,喝道:「好,我试试你两个轮子的厉害。」举起巨岩,迳向法王当胸砸来。尼摩星身材本矮,这块巨岩偏生甚高,竟比他头顶还高出半尺,瞧来最轻也有三四百斤。众人见他不用兵刃,举起这样大石便打,无不吃了一惊。

日前在绝情谷石室中各运内功抗热,尼摩星曾被炙得晕倒,金轮法王心想此人内功也只平平,不料他天生神力,竟举大石砸到,当下不敢与他硬碰,左足一挫,避开巨岩锋锐,右手铜轮向他背心横扫过去。尼摩星抓着巨岩,竟是举重若轻,回手一挡。铜轮与岩石相碰,火星四溅,镗的一声,只震得山谷鸣响。法王左臂微微发麻,心想:「这小黑炭的武功极怪,甚是不可大意。他力气再大,举了这块巨岩,瞧他支持得几时?」于是双轮飞舞,展开轻身功夫绕着尼摩星身子转动。

杨过将马光祖救起,与小龙女并肩站着观斗,见尼摩星神力过人,武功特异,两人心中均感惊诧。但见二人又斗片时,尼摩星的力道丝毫不衰,突然大喝一声:「阿婆星!」将岩石往法王当胸掷了过去。

原来他这一掷,正是天竺佛家的一种极厉害武功,叫作释迦掷象功。据佛经中言:释迦佛为太子时,一日出城,大象碍路,太子手提象足,掷向高空,过三日后,象还堕地。成为深沟,今名掷象坑。这自是一个寓言,用以形容佛法不可思议,后世天竺武学之士练成一种外功,能以巨石掷物,即以此命名。此时尼摩星运此神功掷巨,但见那岩石在空中急速旋转,疾往法王飞撞过去。金轮法王武功虽强,那敢硬接硬碰,右足一点,已向旁跃开丈馀。尼摩星身子突然飞起,追上大石,双掌击出,那大石转个方向,又向法王追去。这次飞掷,是第一次的馀势加上第二次掷力,因而比之第一次力道更强。

论到武功造诣,法王实是在尼摩星之上,只是这释迦象功他从所未见,一时之间竟攻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眼见大石转向飞到,只得又跃开闪避。

尼摩星乘胜追击,那巨岩给他一次加力,去势越来越是威猛。法王心念一动:「如此再打下去,须败在这黑矮子手中,必得立时另想办法。」他一面闪避,一面寻思变招取胜之道,猛听得山后马蹄声响,势若雷鸣,旌旗展动,冲出一彪人马。法王与尼摩星恶斗方酣,无暇旁视,杨过等却已看清,但见人强马壮,长刀硬弩,却是一队蒙古精兵。旗影下一人驻马观斗,突然催马上前,叫道:「罢手,罢手!」但见那人科头黄袍,手中拿着一张铁弓,正是蒙古王子忽必烈。

尼摩星听到叫声,纵上去双掌一击,那块巨岩挟着一股列风,砰腾砰腾的滚下山坡,势道极是威猛。忽必烈翻身下马,一手执住法王,一手执住尼摩星,笑道:「原来两位在这儿切磋武功,真令小王大开眼界。」他何尝不知二人是因事斗殴,但为顾全双方面子,想轻轻一言揭过。法王微微一笑,道:「这位尼兄武大有独到之处,难得难得。」尼摩星怪眼一横,道:「我道蒙古第一国师如何了不起,原来……哼哼!」法王勃然大怒,心道:「难道我当真斗你不过。」正要开言,忽必烈笑道:「此处风物良佳,岂可无酒?左右,缓存酒来,让咱们痛饮三杯!」


五六: 攻 打 襄 阳



蒙古人自来生长旷野,以天地为居室,荒山饮食,与在堂上无异,当即有侍卫取过烈酒乾脯,布在地下。忽必烈向小龙女望了两眼,心下暗惊:「人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见她与杨过携手并肩,神情亲密,问杨过道:「这位姑娘是谁?」杨过道:「这位龙姑娘,是小人的授业师父,也是小人未过门的妻子。」他自经绝情谷中一番出生入死的恶斗,更将羁糜天下英雄豪杰的礼法丝毫不放在眼里,心里偏偏要让世人皆知,我杨过乃是要娶师为妻。

蒙古人对于忠君孝亲、敬师友弟这一套礼数,却远没汉人考究,忽必烈是以也不觉奇怪,只听说这少女传授过他武艺,心中多了一层敬意,笑道:「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妙极妙极。来,大家尽此一碗,为两位庆贺。」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法王微微一笑,也举碗饮乾。馀人跟着喝酒,马光祖更是连尽三碗。小龙女对蒙古人本无好感,此时听忽必烈赞自己与杨过乃是良配,不由得心花怒放,喝了碗酒后,脸色更增娇艳,心想:「那些汉人个个说我和过儿成不得亲,这位蒙古王爷却连说妙极,瞧来还是蒙古人见识高呢。」心中暗暗起了相助蒙古人之意。

忽必烈笑道:「各位三日不归,小王正自记挂得紧。只因襄阳军务紧急,未能相待,小王已在大营留下传言,请各位即赴襄阳军前效力。今日在此巧遇,大畅予怀。」法王道:「我军攻打襄阳,可顺利否?」忽必烈皱眉道:「襄阳守将吕文焕本是庸才,小王所忌者,郭靖一人耳。」杨过心中一凛,问道:「郭靖确在襄阳。」

忽必烈道:「这郭靖与先父总角时曾有八拜之交,当年远征西域,迭出奇计,乃是我太祖皇帝手下第一爱将。我父逝世时曾对我言道:南朝主昏臣奸,兵将懦弱,人数虽众,殊不足畏,但若遇上郭靖,却须千万小心。唉,父王果有先见,我军顿兵襄阳,久攻不下,皆是因这郭靖从中作梗。」杨过站起身来,叉手说道:「这姓郭的与小人有杀父大仇,小人不才,请命去刺死了他。」

忽必烈喜道:「小王邀聘各位英雄好汉,正是如此。但听人言道,这郭靖武功算得中原汉人第一,又有不少异能之士相助。小王屡遣勇士行刺,每次均遭失手,或擒或死,无一得还。杨兄弟虽然武勇,却是独木难支,小王意欲请众位英雄一齐混入襄阳,并力下手。只要杀了此人,襄阳便唾手可下。」

法王、潇湘子等一齐站起,叉手说道:「愿听王爷差遣,以尽死力。」忽必烈大喜,道:「不论是那一位刺杀郭靖,同去的诸位俱有大功,但亲自下手之人,小王当奏明皇上,封赏公侯世爵,授以大蒙古国第一勇士之号。」潇湘子、尼摩星等人,对公侯世爵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但若得称大蒙古国第一勇士,却是名扬天下,实乃生平之愿。要知蒙古此时兵威四被,幅员之广,旷古未有,除西域四大汗国之外,中国亦已三分而有其二,自帝国中心而至四境,快马须奔驰一年方至,若得称为第一勇士,那时举世武林豪杰,无不钦仰。众人听了忽必烈之言,均是大为振奋。小龙女却深情无限的望着杨过,心中在想:「要它什么公侯世爵,什么天下第一勇士,我只盼你好好的活着。」

众人又饮数碗,站起身来,蒙古武士牵过马匹,杨过、小龙女、金轮法王等一齐上马,跟在忽必烈之后,疾趋南驰,往襄阳而来。沿途但见十室九空,遍地尸骨,蒙古兵见到汉人,无不肆意虐杀,杨过瞧得心中恼怒,待要出手干预,却又碍着忽必烈的颜面。

杨过暗自寻思:「这些蒙古兵如此残暴,将我汉人瞧得猪狗不如,待我刺杀郭靖、黄蓉之后,必当杀几个蒙古最歹毒的军汉,方消心中之气。」

众人胯下所乘,都是蒙古精选的良马,不数日抵达襄阳郊外。其时两军交战,已有月馀,满山遍野都是断枪折矛、凝血积骨,由此可以想见双方激战之惨烈。蒙古军得探马报知,皇弟忽必烈亲临前敌,全军元帅、大将,一齐迎出三十里外,但见怒马腾跃,铁甲锵锵,军容极其壮盛。各将帅见忽必烈乘马而前,一齐翻身下马,伏在道旁。忽必烈「哼」了一声,道:「襄阳城久攻不克,师老无功,岂不堕了我大蒙古的声威?」众将帅齐声答道:「小将该死,请殿下治罪。」忽必烈扬鞭一击,坐骑向前疾奔而去。诸将帅久久不敢起身,人人战栗。杨过见忽必烈对待自己及金轮法王等甚是和易,但驾御诸将却这等威峻,心中暗自钦服:「蒙古军兵勇将悍,主帅严明,恃此南攻,大宋如何是其敌手?」

翌晨天甫黎明,蒙古军大举攻城,但见矢下如雨、石落似雹,纷纷向城中打去。接着驾起云梯,四面八方的爬上城去,但城中守御严密,每八名兵士合持一条大木,将云梯推开城墙。只见数百名蒙古兵攻上了城墙,蒙古军中呼声震天,每个百夫长率领一个百人队,蚁附攀援。猛听得城中梆子声急,在墙后闪出一队弓手,将蒙古援军射住,接着又抢出一队宋兵,手举火把,焚烧云梯。梯上蒙古兵纷纷跌落。

城上城下大呼声中,只见城头闪出一队勇壮汉子,长矛利刃,向爬上城墙的蒙古兵攻去。这队汉子并不穿宋兵服色,有的黑色短衣,有的黄布长袍,攻杀之际也不成队形,但个个身矫捷,显然颇有武功。攻上城墙的蒙古兵均是军中勇士,自来所向披靡,但遇上这队汉子,砍杀数合,即被一一杀败。或尸横城头,或碎骨墙下。宋军中,一个身穿灰布长袍中年汉子尤其神威凛凛,他手中不持兵刃,纵横来去,一见已方有人受厄,立即纵身过去解围,掌风到处,直如虎入羊群一般。

忽必烈亲自在城下督战,见这汉子如此英勇,不由得呆了半晌,叹道:「天下勇士之中,更有谁及得上这汉子。」杨过正在他身侧,说道:「王爷可知此人是谁?」忽必烈一惊,道:「岂难道他是郭靖?」杨过道:「正是!」

此时城头上数百名蒙古兵已被杀得没剩下几个,只有最勇悍的三名百夫长一手持盾,一手持矛,兀自在城垛子旁负隅而斗。城下的万夫长生怕王爷责怪,吹起角号,又率大队攻城,想将城头上这三名百夫长接应下来。只听得郭靖一声长啸,大踏步上前,一名百夫长一矛刺去,郭靖抓住矛杆向前一送,跟着左足飞出,踢在另一名百夫长的盾牌之上,这两名百夫长虽勇,那里抵挡得这一送一踢的神力,登时几个筋斗翻下城头,筋断骨折而死。

第三名百夫长年纪较长,头发灰白,自知今日已难以活命,挥动长刀,直上直下的乱砍,势若疯虎。郭靖左臂倏出,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右掌正要一掌劈落,忽地一怔,那百夫长也已认出郭靖的面目,叫道:「金刀驸马,是你!」原来他正是郭靖当年西征时的旧部,黄蓉计取撤麻耳罕,此人即是最先降入城中的勇士之一。

郭靖想起旧情,叫道:「嗯,你是鄂尔多不是?」那百夫长见郭靖仍旧记起自己的名字,不禁热泪盈眶,叫道:「正是,正是小人。」郭靖道:「好,念在昔日情分,今日饶你一命。下次再被我擒住,休怪我无情。」转头向左右道:「取过绳子,缒他下去!」

当下两名健卒取过一条长索,缚住鄂尔多的腰间,慢慢将他缒到城下。鄂尔多乃是蒙古军中赫赫有名的勇士,突然被城头用绳索缒了下来,城下的蒙古兵将好生奇怪,不知是何变故,一齐后退数十丈,城头也停止放箭,两军一时罢斗。鄂尔多到了城下,拜伏在地,朗声叫道:「金刀驸马既然在此,小人万死不敢再犯虎驾。」郭靖站在城头,神威凛然,喝道:「蒙古主帅听着,大宋与蒙古昔年同心结盟,合力灭金,你蒙古何以犯我疆界,害我百姓?大宋百姓人数多你蒙古十倍,若不急速退兵,我大宋义兵四集,管教你这十多万蒙古军死无葬身之地。」他这几句话乃是用蒙古话所说,中气充沛,一字一句的送到城下。那城墙既高,两军相距又远,但郭靖这几句话,数万蒙古军个个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相顾失色。

一名万夫长引着鄂尔多来到忽必烈跟前,禀报郭靖释他的原由。鄂尔多述说当年跟随郭靖西征,那金刀驸马如何用兵如神,如何克敌制胜,说得有声有色。忽必烈脸色一沉,喝道:「拿下砍了!」鄂尔多大叫:「冤枉!」那万夫长道:「殿下明见,这鄂尔多颇有战功……」忽必烈手一挥,四名卫士早将鄂尔多拉下,斩下首级,呈了上来。诸将在旁瞧着,无不震恐。忽必烈向万夫长道:「此人以阵亡之例抚恤,另赏他妻子黄金十斤。牲口二百。」万夫长大惑不解,应道:「是,是。」忽必烈道:「我既杀此人,却又赏他家属,你们不明其理,是也不是?」诸将一齐躬身道:「要请殿下赐示。」忽必烈见杨过嘴角边略带笑意,道:「杨兄弟,你必知孤意,向诸将说说吧。」杨过心中一动:「此人手段厉害,我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而遭其忌?」当即答道:「小人也正不明白呢。」

忽必烈哈哈大笑,道:「这百夫长夸说郭靖厉害,不论是虚是实,均属动摇军心,是否当斩?但他奋勇先登,力战至最后一人,岂非当赏?」诸将一齐拜伏。

但经此一来,蒙古兵军心已沮,忽必烈知道今日即使再并力攻城,也是徒遭损折,决然讨不了好去,当即传令退军四十里下寨扎营,眼见城下蒙古军积尸数千,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士,心中大是不忿,但见襄阳城垣坚固,守备严密,却是无隙可乘,不禁叹了口气。左右两名卫士互视一眼,齐道:「小人为殿下分忧,也教他折折锐气。」突然翻身上马,快步驰到城下,拉动铁弓,两枝狼牙雕翎疾向郭靖射去。

这二人骑术既精,箭法又准,正是马奔追风,箭去似电,蒙古人骑射之术,果然是举世无双。城上城下刚发得一声喊,双箭已射到郭靖胸口小腹,眼见他不及闪避,那知他双手向内一拢,一手抓着一枝长箭,劲透十指,倏地向下掷出。

那两名卫士尚未转身,要瞧明白郭靖是否被双箭射死,突然箭到,两人都是透胸而过,倒撞下马。城头宋军喝彩如雷,擂起战鼓助威。

忽必烈闷闷不乐,领军北退。大军行出数里,杨过道:「王爷不须烦恼,小人这便进城去取那郭靖性命。」忽必烈摇头道:「那郭靖智勇双全,果然名不虚传,今日一见,更觉此事棘手。」杨过道:「小人在郭靖家中住过数年,又曾为他出力,他对我决无防范之心。」忽必烈道:「适才攻城之时,你站在我身旁,只怕他在城头已然瞧见。」杨过道:「小人已防到此着,攻城之时,与龙姑娘均以大帽遮眉、皮裘围颈,他决计认不出来。」忽必烈道:「既是如此,盼你立此大功,封赏之约,决不食言。」

杨过随口道谢一声,正要转身与小龙女一齐辞出,忽见法王、潇湘子、尹克西诸人脸上均有异色,心念一动:「这些人均怕我此去刺死郭靖,得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定要从中阻挠,使我难竟大功。」于是向忽必烈道:「殿下,小人有一事告禀。」忽必烈道:「请说不妨。」杨过道:「小人去刺郭靖,乃是为报私仇,兼之要以他首级,去换救命丹药,如能托王爷之福,大事得成,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万万不敢领受。」忽必烈道:「这却如何?」杨过道:「小人武功远不及在座诸位,如何敢称第一勇士?王爷须得应允此事,小人方敢动身。」忽必烈见他言辞诚恳,确是本意,又见了旁人神情,已猜到他的心意,说道:「既是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勉强。」

杨过当即圈转马头,与小龙女并骑向襄阳驰去,在途中摔去了大帽皮裘,纯系汉人打扮,到得城下时天已向晚,只见城门紧闭,城头一队队兵卒来去巡逻。杨过大声叫道:「我姓杨名过,特来拜见郭靖大爷。」城上守将听得呼声,见他只有一人相从,又是一个女子,料非敌人行诈攻城,当即向郭靖禀报。过不片时,两个青年走上城头,向下一望,一人叫道:「原来是杨大哥,只你们两位吗?」杨过见是武氏兄弟,心想:「郭靖害我父亲,不知武氏兄弟的父亲是否从旁相助?」当下笑答道:「武二哥么?郭伯伯在不在城内?」武修文道:「请进来吧。」命兵卒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迎接杨过与小龙女入城。

二武引着二人来到一座大屋之前,郭靖满脸堆欢,抢出门来,向小龙女一揖为礼,拉着杨过的手笑道:「过儿,你们两位来得正好,鞑子攻城正急,两位一到,我平添臂助,真乃满城百姓之福。」小龙女是杨过之师,郭靖对她平辈相敬,客客气气的让着进屋,对杨过却极是亲热。杨过左手被他握着,想起此人乃是杀父大仇,居然这般假惺惺作态,恨不得拔出剑来,一剑刺死了他,只是忌惮他的武功,不敢贸然动手,脸上强露笑容,说道:「郭伯伯安好,郭伯母安好。」他汉腔愤恨,却终于没跪下磕头。郭靖豁达大度,竟丝毫没有留心。

到得厅上,杨过要入内拜见黄蓉,郭靖笑道:「你郭伯母即将临盆,这几天身子不适,日后再见吧。」杨过心中暗喜:「我深忌黄蓉智计过人,被她看出破绽,此人抱恙,那真是天助我成功。」说话之间,中军进来禀报道:「吕大帅请郭大爷赴宴,庆贺今日大胜鞑子。」郭靖道:「你回禀大帅,多谢赐宴,我有远客光临,不能奉陪了。」那中军见杨过年纪甚轻,并无特异之处,不知郭靖何以对他如此看重,竟推却元帅的庆功宴而来陪他,当下满心奇怪,回去禀知吕文焕。

郭靖在内堂自设家常小宴,替小龙女与杨过接风,由朱子柳、鲁有脚、武氏兄弟、郭芙诸人相陪。朱子柳向杨过连声称谢,说亏得他从霍都取得解药,治了休身上之毒,杨过淡淡一笑,谦让几句。郭芙见了他却神情淡漠,叫了声:「杨大哥。」便不再言语了。酒席之间,只见她双眉微蹙,似有满腹的心事,武氏兄弟也一直避开他的目光,三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鲁有脚与朱子柳却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纵谈日间大胜鞑子之事。

席散时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儿陪小龙女入内安寝,自己却拉杨过同榻而眠。小龙女入内时向杨过望了一眼,嘱他务须小心,神色之间,深情款款,关念无限。杨过只怕露出心事,将头转过,竟是不敢与她正相视。

郭靖携着杨过的手同到自己卧室,赞他力敌金轮法王,在乱石阵中救了黄蓉、郭芙和武氏兄弟,随后问他别来的经历。杨过心下暗悔:「早知黄蓉是我杀父仇家,又何必拼命相救?」但转念一想:「若是她死于法王手下,我便无法亲刃仇人。我更因此而不能得见傻姑,只怕我终生认贼为亲,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生怕言多有失,将遇见程英、陆无双、傻姑、黄药师等情由一概不提,只道:「侄儿受伤后在一个荒谷中养伤,后来遇到师父,便同来相寻伯伯。」郭靖一面解衣就寝,一面说道:「过儿,眼前强虏压境,大宋天下当真是危如累卵。襄阳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千万百姓,尽为蒙古人的奴隶了。我亲眼见过蒙古人残杀异族的惨状,真是令人血为之沸。……」

杨过听到这里,想起途中蒙古兵将施虐行暴种种可怖可恨的情景,不禁咬得牙关格格作响,满腔愤怒。

郭靖又道:「我辈化尽心力练功学武,固然行侠仗义,济人困危乃是本分,但这只是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乃是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然我深感自己才力不足,不能为民解困,实在愧当『大侠』两字。你聪明智能,过我十倍,将来成就,定然远胜于我这是不消说的,只望你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成为一位名扬天下,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

这一番话,杨过听得耸然动容,只见郭靖言辞诚恳,神色庄严,虽知他是自己杀父之仇,却也不禁肃然起敬,于是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后,我会记得你今晚这一番话。」郭靖那想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抚了抚他的头,说道:「是啊,鞠躬尽瘁,死后而后已,国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难保的了。好啦,时候不早,咱们睡吧。早听说忽必烈善于用兵,今日退军,或有诡计,这数日中定有一场大厮杀,你养足精神,好大显身手呢。」杨过应道:「是。」当即解衣就寝,从绝情谷中带出来的那柄匕首却暗暗藏在贴肉之处,心想:「你武功便再强百倍,我却待你睡熟之后,在被窝之中给你一刀,岂能躲避?」

郭靖日间恶战,着枕即便熟睡,杨过却是满腹心事,那里睡得着?他卧在里床但听得杨过鼻息调匀,一呼一吸,相隔极久,暗自佩服他内功深厚,过了良久,耳听得四下里一片沉静,只有远远传来守军的刁斗之声,于是轻轻坐起,从衣内摸出匕首,心想:「我将他刺死之后,再去刺杀黄蓉,谅她一个孕妇,济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与姑姑同赴绝情谷取那半枚丹药了。那时我和她隐居古墓,享尽人间清福,管他这天下是大宋的还是蒙古的。」

想到此处,心中极是得意,忽听得隔邻一个孩子大声啼哭起来,接着有母亲抚慰之声,孩子渐渐止啼入睡。杨过胸间一震,猛地记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见,一个蒙古武士用长矛挑破婴儿肚皮,高举半空为戏,这婴儿尚未死绝,兀自惨叫,心想:「我此刻刺杀郭靖,原是一举手之事。但他一死,襄阳难守,这城中成千成万婴儿,岂非尽被蒙古兵卒残杀为乐?我报一己之仇,却害了无数百姓性命,这一刀怎刺得下去?」

但转念又想:「我如不杀他,裘千尺如何肯将那半枚绝情丹给我?我若死了,姑姑也决不能活。」他对小龙女相爱之深,世间无事可及,不由得心一横:「罢了,罢了,管他什么襄阳城的百姓,什么大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时,除了姑姑之外,有谁真心怜我?世人从不爱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当下举起匕首,劲力透于臂,将匕首尖对准了郭靖胸口。

室中烛火早灭,但杨过双眼能暗中视物,匕首将要刺落之际,向郭靖脸上又望了一眼,但见他脸色慈和,意定神闲,睡得极是酣畅,少年时他对自己种种爱护之情,猛地里涌上心间:桃花岛上他如何亲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终南山学艺,如何要将自己独生女儿许配自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实是个忠厚长者,以他为人,实不能害我父亲。难道傻姑神智不清,胡说八道?我这一刀刺了下去,若是错杀了好人,那可是万死莫赎了。且慢,这事须得探问一下清楚再说。」

于是慢慢收回匕首,将自遇到郭靖夫妇以来的往事,一件件在心头琢磿寻思。他记起黄蓉对自己一直神色不善,有好几次他夫妇正在谈论什么,一见到自己,立即转话题,细细想来,定是有何重大之事要瞒过自己,又想:「郭伯母收我为徒,何以只教我读书,不肯传授半点武艺?郭伯伯待我这么好,难道不是因为他害了我父亲,心中自咎难安,待我好一些,就算补过?」他望着帐顶,思涌如潮,烦躁难安。

郭靖虽在睡梦之中,听得他呼吸急促,当即睁眼醒转,问道:「过儿,怎么了?睡不着么?」杨过身子微微一颤,道:「没什么?」郭靖笑道:「你若是不惯和人同榻,我便在桌上睡。」杨过忙道:「不,不要紧。」郭靖道:「好,那快睡吧。学武之人,最须讲究收摄心神。」杨过道:「是。」

隔了片刻,他终于忍耐不住,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阳宫学艺,在终南山脚下牛头寺中,我曾问过你一句话。」郭靖心中一凛,道:「怎么?」杨过道:「那时你大怒拍碑,以致惹起全真教老道们的误会,你还记得我问你的那句话么?」郭靖道:「是了,你是问我你爹爹是怎样去世的。」杨过紧紧瞪视着他,道:「不,我是问你,谁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给人害死的?」杨过嘶哑着嗓子道:「难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么?」

郭靖默然不语,过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他死得很不幸,可没谁害死他,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杨过坐起身来,心情激动异常,道:「你骗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爹自杀;也有迫死他之人。」郭靖心中难过,流下泪来,缓缓的道:「过儿,你祖父和我父亲是异姓骨肉,你父和我也曾义结金兰。你父若是冤死,我岂能不给他报仇?」杨过身子轻轻发战,冲口想说:「是你自己害死他,你怎能替他报仇?」但知这句话一出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下手刺他,那便大大不易,当下点了点头,默然不语。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尽。当年们问起之时,年纪尚幼,内中情由未能明白,因是我没跟你说。现下你已经长成,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鞑子,我从头说给你听吧。」说罢又着枕安睡。

杨过素知他说一是一,从无虚语,听了这番话后,却又半信半疑起来,心中暗骂:「杨过,杨过,你平素行事一往无前,果敢勇决,何以今日却猥猥崽崽,难道是内心害怕他武功厉害么?今夜迁延游移,失了良机,明日若教黄蓉瞧出破绽,只怕连姑姑都死无葬身之地。」一想起小龙女,精神为之一振,伸手抚摸怀内匕首,那刀锋贴肉,都烫得暖了。正想将匕首拔出来,忽听窗外有人轻轻弹了三下。杨过急忙闭目,郭靖早已惊醒,坐起身来,道:「蓉儿么?可是有紧急军情?」

窗外却再无声音,郭靖坐起身来,见杨过睡得鼻息调匀,心想他好容易睡着了,别再惊醒了他,于是轻轻下床,推门出房,只见黄蓉站在天井中向他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声道:「什么事?」黄蓉不答,拉着他手走到后院,四下瞧了瞧,这才说道:「你和过儿的对答,我在窗外都听见啦,他不怀好意,你知道么?」郭靖吃了一惊,道:「什么不怀好意?」黄蓉道:「我听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俩害死了他爹爹。」郭靖摇头道:「他或有疑心,但我已答应将他父亲如何逝世,详细说给他知道。」黄蓉道:「难道真要毫不隐瞒的说给他听?」郭靖道:「他父亲死得这么惨,我心中一直自责。杨康兄弟虽然误入岐途,但咱也没好好劝他,没千方百计救他。」

黄蓉哼了一声道:「这种人还值得救呢?我只恨杀他不早,否则你那几位师父又何致命丧桃花岛上?」郭靖想到这桩恨事,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黄蓉道:「我听芙儿说,这次过儿来到襄阳,神气很透着点儿古怪,又说你和他同榻而眠。我担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你的窗下。我瞧还是别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须知人心难测,而他父亲……总是因为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蓉儿,那可不能说是你害死他的啊。」黄蓉道:「既然你我都有杀他之心,结果也因我而死,是否咱们亲自下手,那反而无关紧要的了。」郭靖沉思半晌,道:「你说得对。那我还是不跟他明言的为是。蓉儿,你累了半夜,快回房休息吧,住过了今晚,明日我到军营中睡。」

他对爱妻素来言听计从,绝无违拗,盖心中素知黄蓉识见智计,胜已百倍,料无不中,算无遗策,虽然不信杨过对已怀有恶意,但黄蓉既如此说,也便遵根据。于是伸手扶着她腰,慢慢走向内堂,说道:「我瞧让过儿与芙儿早日成亲,也去了咱们一件心事。」黄蓉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我可便不知如何才好了。靖哥哥,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你心中也只有我一个,可咱们的女儿,却既不像我,又不像你,心里同时有两个少年郎君,竟是不分轩轾,这教做父母的有多为难。」

她说的两个少年郎君,便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对郭芙一般的倾心,而郭芙对两兄弟却也绝无偏颇。三人年幼之时还不怎样,现下年纪越长,此事越是尴尬。根据郭靖之意,将女儿配了杨过,另寻淑女与武氏兄弟完姻,但黄蓉心思细密,知道中间实有许多难处,饶是她才智过人,却也筹不出一个善策。

郭靖送黄蓉入房,等她上床睡好,替她盖好了被,坐在床边,握住她手,脸露微笑。近月来二人都为军国之事劳碌,夫妻之间难得能如此安安静静的相聚相刻。二人相对不语,心中甚感安适。黄蓉拿着丈夫的手,将他手背轻轻在自己面颊上摩擦,低声道:「靖哥哥,咱们这第二个孩子,你给取个名字。」郭靖笑道:「你明知我不成,又来取笑我啦。」黄蓉道:「你总是说自己不成,靖哥哥,普天下男子之中,更没第二个胜得你呢。」这几句话说得情意深挚,极是恳切。

郭靖俯下头来,在爱妻脸上轻轻一吻,道:「若是男孩,咱们叫他作破虏,若是女孩呢?」他想了一会,道:「你给取个名字吧。」黄蓉道:「丘处机道长给你取这个『靖』字,是叫你不忘靖康之耻,现下金国已灭,蒙古铁蹄压境,孩子是在襄阳生的,那就叫她作郭襄,好让她日后记得,自己是生于这兵荒马乱的围城之中。」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3:51 | 显示全部楼层
五七:国难家仇


郭靖道:「好啊,但盼这女孩别像她姐姐那么淘气,这么大了还让父母操心。」黄蓉微微一笑,道:「若是操心得了,那也罢了,就只……」她叹了一口气,道:「我好生盼望是个男孩儿。」郭靖在她手背上抚摸了几下,道:「男孩儿女孩儿不都是一样?快睡吧,别再胡思乱想了。」给她拢了拢被窝,吹灭烛火,转身回房,只见杨过睡得兀自香甜,听得鼓交三更,于是上床又睡。

那知他夫妻俩在后院中这番对答,都教杨过隐身在屏门之后听了个明明白白。当郭靖黄蓉走向内室,杨过仍在屏门之后痴痴站着,心中反来覆去只是想着黄蓉那几句话:「我只恨杀他不早……他父亲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心想:「我父死于他二人之手,那是千真万确,再无疑惑的了。这黄蓉果然好生奸滑,对我已然起疑,今晚我若不下手,只怕再无如此良机。」当下回房静卧,直等到郭靖回来。

郭靖揭被盖好,只听得杨过微微发出鼾声,心想:「这孩子这时睡得真好。」于是轻轻着枕,只怕惊醒了他,过了片刻,正要朦胧睡去,只觉杨过缓缓翻了个身,但他翻身之际,鼾声仍是不停。郭靖一怔:「任谁梦中翻身,必停打鼾,这孩子呼吸异常,难道他练内功时运逆了气么?这岔子可不在小。」须知他宅心仁厚,绝未想到杨过是假装睡熟。

杨过缓缓又翻一个身,见郭靖仍无知觉,于是继续发出低微鼾声,一面走下床来,原来初时他想在被窝中伸手过去行刺,但觉相距过近,极是危险,若是他临死之际反击一掌,只恐自己也难逃性命,后来想坐起之后出刀,总是忌惮他武功太强,于是决意先行下来,一刀刺了他要害之后,立即破窗跃出,又怕鼾声一停,反而使他在睡梦中感到有异,因是一面下床,一面假装作鼾。

这么一来,郭靖更是给他弄得满腔胡涂,心想:「这孩子莫非得了梦游离魂之症?我若此时叫他,他一惊之下,气息逆冲丹田,立时走火入魔。」于是一动也不敢动,侧耳静听他的动静。

杨过从怀中缓缓拔出匕首,右手平胸而握,一步步走到床前,突然举臂,一刀正要刺将下来,郭靖柔声叫道:「过儿,你做什么恶梦了?」杨过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双足一点,反身破窗而出。他去得快,郭靖去得更快,他人未落地,只觉双肩一沉,已被郭靖两手抓住。杨过万念俱灰,知道自己武功非他之敌,抗拒也是无用,当下闭目不语。

那知郭靖抱了他身子,重新跃进窗子,将他放在床上,把他双腿盘坐,两手垂在丹田,正是玄门练气的姿式。杨过暗暗奇怪:「不知他要用什么恶毒的法子折磨我?」突然间想起了小龙女,深吸一口气,要待纵声大呼:「姑姑,我已失手被擒,你赶快逃命。」郭靖见他突然急速运气,更误会他是练内功岔了气道,心想:「他在这危急之际,只能缓缓吞吐,如此大呼大吸,反受其害。」急忙出掌按在他丹田之上。

杨过要想张口大呼,不料丹田被郭靖按住,竟然叫不出声来,心中挂念着小龙女的安危,只急得面红耳赤,急想挣扎,苦于丹田被按,全身受制,竟然动弹不得。郭靖缓缓的道:「过儿,你练功太急,这叫做欲速则不达,快别乱动,我来助你顺气归源。」杨过一怔,不明他其意何指,但觉一团暖气从他掌心渐渐传入自自丹田,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又听郭靖道:「你缓缓吐气,让这股暖气从水份到建里、经巨阙、鸠尾、到玉堂、华盖,先通了任脉,不必去理会奇经八脉。」杨过是个十分的聪明伶俐之人,听了郭靖之言,又觉到他是在以内功助已通脉,一转念之间,已猜到了八九分,暗叫:「惭愧,惭愧。原来他只道我练功时走火入魔,以致行为狂悖。」当下暗运内气,故意四下冲走,横奔直撞,似乎难以克制。郭靖心中担忧,掌心内力加强,将他四下游走的乱气收束在一处,逐步消散。杨过既经作伪,索性力求逼真,他此时内功造诣已自不浅,体中内气狂走之时,郭靖一时却也不易对付,直化了半个时辰,才将他逆行的气息尽数归顺。

经了这番冲荡,杨过固然累得有气无力,郭靖也是极感疲困,二人一齐打坐,直到天明,方始复元。郭靖微笑道:「过儿,好了吗?想不到你的内力已有如此造诣,险些连我也照护不了。」杨过知他为了救助自己,不惜大耗功力,心中不禁感动,道:「多谢郭伯伯救护,侄儿昨晚险些闹成了下肢残废。」郭靖心道:「你昨晚昏乱中,竟要提刀杀我,幸好你自己不知,否则宁不自愧?」他存心厚道,只怕杨过知晓此事,于是岔开话题,道:「你随我到城外走走,瞧一下四城的防务。」杨过应道:「是!」

二人各乘一匹战马,缓缓驰出城去。郭靖道:「过儿,全真派内功是天下内功的正宗,进境虽慢,却绝不出岔子,各家各派的武功你都可涉猎,但内功还是以专修玄门功夫为宜。其中的功诀法门,你都是会的,待敌兵退后,我再与你共同好好研习。」杨过道:「昨晚我走火之事,你可千万别跟郭伯母说,她知道后定要笑我,说我学了龙姑姑旁门左道的功夫,以致累得你辛苦一场。」郭靖道:「我自然不说。其实龙姑娘的功夫也非旁门左道,那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未得澄虑守一之故。」真所谓君子可欺以方,杨过一番花言巧语,竟将郭靖骗得没半点疑心,他知此事只要给黄蓉获悉,定然逃不过她的掌心,听郭靖答应不告知黄蓉,当下心中大安。

二人纵马城西,见有一条小溪横出山下。郭靖道:「这条溪水虽小,却是大大有名,名叫檀溪。」杨过「啊」了一声道:「刘皇叔跃马过檀溪,原来这溪水是在此处。」郭靖道:「刘备当年所乘之马,名叫的卢,相马者说能妨主,那知这的卢竟跃过溪水,逃脱追兵,救了刘皇叔的性命。」他说到此处,不禁想起了杨过之父杨康,喟然叹道:「其实世人也均与这的卢马一般,为善即善,为恶即恶,实无定则,但在每人心中一念之差而已。」

杨过心下一凛,斜目望郭靖时,见他神色殊有伤感之意,倒不是出言讥刺自己,心想:「他的话虽然不错,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你夫妻俩暗中害死我父,难道也是么?当真是大言炎炎,不知羞惭。」他对郭靖事事佩服,但一想到父亲死于他夫妻手下,总是不自禁的胸间横生恶念。

二人策马行了一阵,到得一座小山之上,升崖眺望,汉水浩浩南流。只见四郊大批难民,拖男带女的涌向襄阳,郭靖伸鞭指着难民人流,道:「蒙古兵定是在四乡加紧屠戮,令我百姓流离失所,实堪痛恨。」从山上望下去见道旁有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一行大字曰:「唐工部郎杜甫故里。」杨过道:「襄阳城真是了不起,原来这位大诗人的故乡便在此处。」郭靖扬鞭吟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馀……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杨过听他吟得慷慨激昂,跟着念道:「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郭伯伯,这几句诗真好,是杜甫做的么?」郭靖道:「是啊,前几日你郭伯母念给我听,我便记下了。你想中国文章之士,人人都会做诗,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他忧国爱民之故。」杨过道:「你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那么文武之术虽然不同,道理却是一般的。」郭靖听他体会到了这一节,很是喜欢,说道:「经术文章,我是一点也不懂,但想人生在世,便是做个贩夫走卒,只要有为国为民之心,那就是真好汉真豪杰了。」

说话之间,忽见城门口的难民回头奔跑,但后面的人流还是继续前涌,一时之间,襄阳城外大哭小叫,乱成一团。郭靖吃了一惊:「干么守兵不开城门,放百姓进城?」忙纵马急奔而前,只见一排守兵弯弓搭箭,指着难民。郭靖大叫:「你们干什么?快开城门。」守将见是郭靖,忙打开城门,放他与杨过进城,郭靖道:「众百姓惨受蒙古兵屠戮,怎不让他们进来?」守将道:「吕大帅说难民中混有蒙古奸细,千万不能容其入城,否则为祸不小。」

十馀年前蒙古军攻襄阳之时,守城的安抚使名叫吕文德,正是当今守将吕文焕的胞兄,其时郭靖、黄蓉襄助守城,也为放难民入城之事与吕文德大起争执,不意难兄难弟,如出一辙。郭靖大声喝道:「便有一两个奸细,岂能因此误了数千百姓的性命?快快开城。」郭靖守城已久,累立奇功,威望早着,他的号令守将不敢不从,只得一面开城,一面命人飞报吕文焕。

众百姓扶老携幼,涌入城来,堪堪将完,突见远处尘头大起,蒙古军自北来攻。宋兵各自在城垛后守住,只见城下敌军之前,当先一批,马衣衫褴褛,手执棍棒,并无一件真正军器,乱糟糟不成行列,齐声叫道:「城上不要放箭,咱们都是大宋百姓啊。」蒙古精兵铁骑,却躲在百姓之后。

自成吉思汗以来,蒙古军一直用这驱敌国百姓先攻的法子,守兵只要手软罢射,蒙古兵随即跟上。这法子残暴毒辣,往往得收奇效。郭靖久在蒙古军中,自然深知其法,但要破解,却是苦无良策。只见蒙古精兵持枪执刀,驱逼宋民上城,众百姓越行越近,最先头的已爬上云梯。

襄阳安抚使吕文焕骑了一匹青马,四城巡视,眼见情势危急,下令道:「守城要紧,放箭!」众兵箭如雨下,惨叫声中,众百姓纷纷中箭跌倒,其余的百姓回头便走。蒙古兵一刀便砍去一个首级,一枪便刺个窟窿,逼着众百姓攻城。杨过站在郭靖身旁,见到这般惨状,大是愤恨,只听吕文焕叫道:「放箭!」又是一排羽箭射了下去。郭靖大叫:「使不得,莫错杀了好人!」吕文焕道:「如此危急,便是好人,也只得错杀了。」郭靖道:「不,好人怎能错杀?」郭靖心中一动,暗想:「莫错杀了好人,莫错杀了好人!」

郭靖叫道:「丐帮的兄弟们,跟我来!」说着奔下城头,杨过也要随去。郭靖道:「你昨晚练气伤身,今日千万不能用力,守在城头给我掠阵吧。」杨过见蒙古兵屠戮汉人,真是当他们猪狗不如,本想随郭靖去大杀一阵,听了他这话,心中一怔,又不能直说昨晚其实并非练功走火,只得回到城头。但见郭靖率领一队杂衣汉子,大开西门,冲了出去,迂回攻向蒙古军的侧翼。

蒙古军使这借刀杀人之计,原是一举两得,既可屠杀汉人,又能摇动宋兵军心,突见郭靖领了一队健汉冲到,人人武艺精熟,勇不可当。

押在众百姓后面的蒙古军当即分兵来敌。郭靖所率领的汉子,大半是丐帮中的好手,另有一小半是各地来投的忠义之士,一齐大声呐喊,奋勇当先,这一股声势,先自教蒙古兵气馁,两军一交,即有百馀名蒙古兵被砍下马来。眼见这一队千人队抵挡不住,斜刺里又冲到一个千人队,双方挥动长刀,冲刺劈杀蒙古。那军是百战之师,果然勇悍精锐,郭靖所率的壮士虽然个个身负武艺,一时之间却也不易取胜。被逼攻城的众百姓见蒙古军分心厮杀,无人再来逼攻,发一声喊,四下逃散。

只听得东边号角声响,马蹄奔腾,两个蒙古千人队疾冲而至,接着西边又有两个千人队驰来,将郭靖等一群人围在垓心。吕文焕在城头见到蒙古兵这等威势,只吓得心惊俱裂,那敢分兵去救。

杨过站在城头观战,心中却是反复想着郭靖那句话:「莫错杀了好人,莫错杀了好人。」眼见他被蒙古兵四面包围,心想:「城头本来只须不断放箭,射死一些百姓,蒙古兵便无法攻上。现下郭伯伯身遭危难,全是为了不肯错杀了好人而起。这些百姓与他素不相识,绝无渊源,他尚且舍命相救,那么他何以要害死我爹爹?」

他眼望着城下的惨烈厮杀,心中却是围绕着这个难解之谜打转:「他和我父义结金兰,交情自不寻常,但终于下手害他,难道我父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么?」他从未见过自己生父之面,但自小想像父亲仁侠慷慨、英俊勇武,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儿,突然要他承认父亲是个坏人,实是万万不能。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早已隐约觉得父亲远远不及郭伯伯,只是以前每当甫动此念,立即强自压制,此刻却不由得他不想到此节了。

这时城下的喊声惊天动地,郭靖一千人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朱子柳率领一彪人马,武氏兄弟与郭芙另行率领一彪人马,均欲出城接应,只听得号角声急,蒙古又有四个千人队冲到了城门之前。那忽必烈用兵,果然不同寻常,只要城中开门接应,那四队精兵便要一拥而入。吕文焕瞧得心惊肉跳,大声传令:「不许开城!」又命两百刀斧手严守城门之旁,敢打开门者立斩。

城内城外乱成一团,杨过心中也是各种念头互相交战,一时盼望郭靖就此陷没在乱军之中,一时又望他杀退敌军。突见蒙古阵势一乱,数千骑兵如潮水般向两旁溃退,郭靖手持一柄长矛,纵马驰出,身后的壮汉结成方阵,一路杀至城边。这方阵结得极是严整,蒙古军竟然阻挡不住,待退到城门之外,郭靖回转马头,亲自殿后,长矛起处,接连将七八名蒙古将官挑下马来。蒙古兵将见他如此神威,一齐勒马,不敢十分逼近。

吕文焕对郭靖倚若长城,见他危险,心中大喜,忙叫:「开城!」那城门只开三四尺,仅容一骑,众壮汉陆续奔了进来。蒙古军见功败垂成,黄旗招动,两彪军马自左右冲到。吕文焕大叫:「郭靖兄弟,你快进城,咱们不等旁人了。」郭靖见部属未曾全部脱险,那肯先行入城,反而纵马上前刺杀了两名冲得最近的蒙古勇士。

但大军一动,犹如潮水一般,郭靖纵然武艺精深,一人之力如何能抵挡大军的冲击?朱子柳在城头见情势危急,忙垂下一根长索,叫道:「郭兄弟,吊上来。」郭靖一回头,见最后一名丐帮兄弟已经入城,却有十馀名蒙古兵跟着冲进城门。城门旁的刀斧手一面抵敌,一面用力关门,那两尺厚的铁门缓缓合拢。郭靖大喝一声,一矛刺死了一名什长,纵身一跃,伸手拉住了长索。

朱子柳奋力一扯,郭靖登时向上升了丈许。督战的万夫长喝道:「放箭!」霎时之间千弩齐发。郭靖上跃之际,早已防到此着,脱下身上长袍,右手持索,左手将袍子在身前舞得犹如一块极大的盾牌,只是他胯下的坐骑,却连中了三十馀枝长箭,射得竟如一支刺猬。朱子柳双手交替,将郭靖越拉越高,眼见他身子离城头尚有二丈,蒙古军中突然转出一个胖大和尚。身披黄色袈裟,正是金轮法王。他从一名蒙古军官中接过铁弓长箭,拉满了弦,搭上了狼牙雕翎,心知郭靖与朱子柳都是武艺深湛,若是射他二人,定然被挡,于是右手一松,那长箭倏向吊着郭靖的长索中节射去。

这一招甚是毒辣,那长箭离郭朱二人均有一丈上下,二人无法相挡,金轮法王尚怕二人突出奇法破解,一箭既出,又各向朱子柳与郭靖射了一箭,第一箭拍的一声,将长索射成两截,第二三箭势挟刚风,续向朱郭二人射到。

长索既断,郭靖身子一沉,那第二箭自是射他不着。朱子柳但觉手上一轻,叫声:「不好!」一箭射到面门。这一箭急劲异常,发射者显是有极深的内力,朱子柳知逆城头上站满了人,自己若是低头闪避,这箭定须伤了身后之人,当下左手伸出二指,看准长箭来势,在箭杆上一拨,那箭斜斜的落下城头去了。

郭靖一觉绳索射断,心中暗暗吃惊,自己跌下城去虽然不致受伤,但在这千军万马包围之中,如何杀得出去?此时敌军逼近城门,城内若是派军接应,敌军定然乘机抢门。危急之中不及细想,左足在城墙上一点,身子斗升丈馀,右足跟着又在城墙上一点,再升高了丈馀。这种「上天梯」的高深武功,当世会者极少,即令有人练就,每一步也只上升得二三尺而已,郭靖这般在光溜溜的城墙上踏步而上,而且一步便跃上丈许,的确是惊世骇俗的武功。突然之间,城上城下一齐寂静无声,数万道目光一齐注视在郭靖身上。

金轮法王瞧得暗暗骇异,但知这种「上天弟」的功夫全凭提一口气跃上,只要中间略一打岔,便他一口气松了,第三步便不能再窜上去,当下飕的一声,又是一箭向他背心射去。

箭去如风,城上城下众军齐叫:「别放箭!」原来两军见郭靖武功惊人,个个钦服,均盼他就此纵上城头。蒙古兵虽是敌人,却也崇敬英雄好汉,突见有人暗箭伤他,无不愤慨。

郭靖听得背后长箭来势凌厉,暗叫:「罢了!」只得回手将箭拨开。两军数百万人见他背心犹似生了眼睛一般,这一箭偷袭竟然伤他不得,齐声喝采。但就在震天响的采声之中,郭靖身子已微微向下一沉,距城头虽只数尺,却再也窜不上来了。

当两军激战之际,杨过心中也似有两军交战一般,眼见郭靖身遭危难,他上升下降,再上再落,这两下起伏,乃是片刻之间的事,但杨过心中已如闪电般转了几次念头:「他是我杀父仇人,我杀他不杀?救他不救?」当郭靖使「上天梯」功夫将登上城头之际,杨过只要凌空一掌,郭靖在半空无所借力,定须身受重伤,给他击下城去。他稍一迟疑,郭靖已被法王发箭阻挠,无法纵上,杨过心中乱成一团,突然左手拉住朱子柳手中半截绳索,扑下城去,右手已抓住了郭靖的手臂。

这一下变化极快,但朱子柳是一灯大师门下高弟,随机应变,何等快捷,当即双臂使劲,先将绳索向下微微一沉,随即一甩过顶。杨过与郭靖二人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就如两支大鸟般飞在半空。两军数万人马,无不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郭靖身在半空,心想连受这秃驴袭击,未能还手,岂非输于他了?眼见他弯弓搭箭,又想发射,左足一踏上城头,立即从守军接过弓箭,猿臂一伸,长箭飞出,对准金轮法王发来的那箭射去,拍的一声,将法王的箭射为两截。法王刚呆得一呆,突然疾风劲,铮的一响,手中铁弓又已断折。要知法王与郭靖的武功虽在伯仲之间,但郭靖自幼在蒙古受神箭手哲别传授,再加上他的精湛内力,弓箭之技,天下无双,法王自是瞠乎其后。他连珠三箭,第一箭破箭,第二箭断弓,第三箭却瞧准了忽必烈的大纛射去。

这大纛迎风招展,在千军万马之中,显得十分威武,猛地里一箭射来,旗杆上绳索断绝,忽必烈的王旗立时滑了下来。城上城下两军又是齐声发喊。

忽必烈见郭靖如此威武,己军士气已沮,当下又传令退军。郭靖站在城头,但见蒙古军军形整肃,后退时井然有序,先行者不躁,殿后者不惧,不禁叹了一口长气,心想:「蒙古精兵,实非我积弱之宋军可敌。」想起国事,不由得忧从中来,浓眉双蹙,朱子柳、杨过等见他扬威于敌阵之中,耀武于万众之前,但脸上竟没半点骄色,心下无不深佩。

忽必烈退军数十里,途中默默沉思攻城之策,心想有郭靖在彼,襄阳果是难破。法王道:「殿下亲眼所见,若非杨过那小子出手相救,郭靖今日性命不保。老衲早知那杨过是个反复无常之徒。」忽必烈道:「那却不然。料那杨过是要手刃郭靖,为父亲报仇,不愿假手于人。我瞧他为人飞扬勇决,并非深沉险诈之小人。」法王心中不以为然,但不敢公然反驳,只道:「但愿如此。」

蒙古兵退却之后,安抚使吕文焕兴高采烈,又在元帅府大张筵席庆功,这一次杨过也被请为席中上宾。众人对他飞身相救郭靖的迅捷和勇敢,一齐大为赞扬。武氏兄弟在另席旁坐,见杨过一到,立时建功,心中好生不以为然,又怕经此一役,郭靖感他相救之德,更要将女儿许配于他。两兄弟一言不发,只喝闷酒。

筵席过后,黄蓉将杨过请到内室相见,温言嘉赞,杨过谦言逊谢。郭靖道:「过儿!适才你使力强猛,胸口可有隐隐作痛么?」他是担心他昨晚走火之馀,今日奋不顾身的相救自己,只恐伤了内脏。杨过怕黄蓉追问情由,瞧出破绽,忙道:「没事,没事。」他岔开话头,道:「郭伯伯,你这飞跃上城的功夫,那真是独步武林了。」郭靖微笑道:「这功夫我搁下已久,数年没练了,不免生疏,这才出了乱子。」其实昨晚他若非运用真力助杨过意守丹田,以致大耗元气,那么使「上天梯」功夫之际,即使有法王射箭阻挠,也难为不了他。但他此节自然决不提起,只道:「当年丹阳子马道长在蒙古传我这功夫,想不到竟用于今日。你若喜欢,这功夫过几天我便传你。过儿,全真教的玄门武功博大精深,妙用无穷,你好好研习,终生受用不尽呢。」

黄蓉见杨过神情恍惚,说话之际,每每若有所思,虽说他今日奋力相救郭靖,乃万目共睹,但终是放心不下,说道:「靖哥哥,今晚我不大舒服,你在这儿照看一下。」郭靖记起她昨晚的嘱咐,点头答应,向杨过说道:「过儿,今日累了,早些回去休息罢。」

杨过辞别两人,独自回房,耳听得更楼上鼓交二更,坐在桌前,望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心中杂念丛生,忽听得门上剥啄一声,一个女子声音在门外说道:「没睡么?」正是小龙女的声音。

杨过大喜,一跃而起,打开了房门,只见小龙女穿着淡绿色衫子,俏生生的站在门外。杨过道:「姑姑,有什么事?」小龙女笑说道:「我想来瞧瞧你。」杨过握住了她手,柔声道:「我也正想着你呢。」两人并肩慢慢走向花园。园中花木扶疏,幽香扑鼻,小龙女望瞭望天边的月亮,道:「你非亲手杀他不可么?时日无多了呢。」杨过忙在她耳边低声道:「此间耳目众多,别提此事。」小龙女痴痴的望着他,说道:「等到月亮圆了,那便是十八日之期的尽头。」杨过矍然而惊,屈指一算,与裘千尺别来已有九天,若不在一二日内杀了郭靖夫妇,那么毒发之前便不能赶回绝情谷了。他幽幽叹了口气,与小龙女并坐在太湖石上。两人相对无语,胸间柔情渐增,灵犀互通,浑忘了仇杀战阵之事。

过了良久良久,眼见月亮慢慢移到中天,夜凉如水,寒意侵肌,忽听假山外有脚步之声,两人隔着花丛走近,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你再逼我,乾脆拿剑在我脖子上一抹,也就是了,免得我零碎受苦。」一个男人答道:「哼,你三心两意,难道我不知道么?这姓杨的小子一到襄阳,便在人前大大露脸,咱们从前许过的愿,发过的誓,你那里还放在心上?」听声音正是郭芙和武修文二人。小龙女向杨过装个鬼脸。意谓你到处惹下情丝,害得不少人为他烦恼。杨过一笑,拉着她身子靠近自己,微微摇手,叫她不可作声,且听他二人说些什么。

武修文这几句话一说,郭芙登时大为恼怒,提高了声音道:「既是如此,咱们从前的话就算白说。我一个人走得远远地,永远不见杨过,咱们也永远别见面了。」只听衣衫轻轻一响,想是武修文拉住了郭芙的衣袖,而她用力一摔。她话中怒意更增,说道:「我宁可死了,也决不从。爹爹若是迫得我紧,我拍拍衣衫就走。杨过这小子自小飞扬跋扈,自以为了不起,我偏偏就没瞧在眼里。爹爹当他是宝贝,哼,我看他就不是好人。」武修文大喜,忙道:「是啊,是啊。先前算我瞎疑心,芙妹你千万别生气。以后我再这样,教我不得好死,来生变为乌龟大王八。」

郭芙心中乐了,噗哧一笑。杨过与小龙女相视一笑,一个意思说:「你瞧,人家将我损得这样。」另一个意思说:「原来我先前想错了,我心中喜欢你,旁人却是情有别锺。」听郭芙语意之中,对武修文虽是一时呵责,一时使小性儿,将他播弄得伏头帖耳,颠三倒四,但心中对他实是大有柔情。

只听武修文又道:「师母是最疼你的,你日也求,夜也求,缠着她不放。只要师母答应,你不嫁那姓杨的,师父决没话说。」郭芙道:「哼,你知道什么?爹虽肯听妈的话,但遇上大事,妈是从不违拗爹爹的。」武修文叹道:「你对我也是这般,那就好了。」但听得拍的一声响,武修文「啊」的一声叫痛,急道:「你怎么又动手打人?」郭芙道:「谁叫你检便宜说话?我不嫁杨过,可也不能嫁你这小猴儿。」武修文道:「好啊,你今晚终于吐露了心事,你不肯做我媳妇,却肯做我嫂子。我跟你说,我跟你说……」他气急败坏,却说不出话来。

郭芙语声忽转温柔,说道:「小武哥哥,你对我好,已说了一千遍一万遍,我自是知道你是真心。你哥哥虽然一遍也没说,可我也知他对我是一片痴情。不论我许了谁,你哥儿俩总有一个要伤心失望的。你体贴我,爱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有多为难么?」


五八: 单 刀 赴 会



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俩自小没了爹娘,兄弟俩向来友爱甚笃,但近年来两人都痴恋郭芙,不由得互相有了心病。武修文听她说到兄长,不便再说什么,心中一急,竟自掉下泪来。郭芙取出手帕,掷了给他,叹道:「小武哥哥,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我敬重你哥哥,可是跟你说话却更加投绿些。对你们哥儿俩,我实在没半点偏心,你今天一定逼着我要清清楚楚说一句,倘若你做了我,该怎么说呢?」武修文道:「我不知道。我只跟你说,若是你嫁了旁人,我便不能活了。」

郭芙道:「好啦,今晚别再说了,爹爹今日与敌人性命相搏,咱们却在花园中说这些没要紧的话,若是给爹爹听到了,咱们都讨一个没趣。小武哥哥,我跟你说,你要讨我爹娘欢心,干么不多立战功?整日价缠在我身旁,岂不教我爹爹看轻了?」武修文跳了起来,大声道:「对,我去刺杀忽必烈,解了襄阳之围,那时你许不许我?」郭芙嫣然一笑,道:「你立了这等大功,我便想不许你,只怕也不能呢。但那忽必不身旁有多少护卫之士?单是一个金轮法王,连我爹爹也未必胜得了他。快别胡思乱想了,乖乖的去睡吧。」

武修文心中却另有一番主意,向着郭芙俊俏的脸孔恋恋不舍的望了几眼,说道:「好,那你也早些睡吧。」他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停步回头,道:「芙妹,你今晚做梦不做?」郭芙笑道:「我怎知道?」黄蓉道:「若是做梦,你猜会梦到什么?」郭芙微笑道:「我多半会梦见一支小猴儿。」武修文大喜,跳跳跃跃的去了。

小龙女与杨过躲在花丛之后,听他二人情话绵绵,不禁相对微笑,想起他二人一个痴恋苦缠,一个心意不定,比起自己两人的一往情深,死而无悔,心中的满足喜乐,那是远远不及了。

武修文去后,郭芙独自坐在石凳,望着月亮呆呆出神,隔了良久,长叹了一声。忽然对面假山后转出一人,说道:「芙妹,你叹什么气?」正是武敦儒。杨过与小龙女都是一惊,心想原来山石之后尚有一人,想是他早已在彼,尚比自己二人先到,否则他过来时不能不知。

郭芙微嗔道:「你就是这么阴阳怪气的。我跟小武哥哥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是不是?」武敦儒点点头,站在郭芙对面,和她离得远远的,但眼光之中,却充满了眷恋的神色。两人相对不语,过了好一阵,郭芙道:「你要跟我说些什么?」武敦儒道:「没什么。我不说你也知道。」说着慢慢转身,慢慢走开。

他兄弟二人一个沉着,一个机灵,性格竟是大不相同。郭芙望着武敦儒的背影,见他在假山之后走远,竟是一次也没回头,心想:「不论是大武还是小武,世间若是只有一人,岂不是好?」抬头见月亮西斜,深深叹了口气,独自回房。

杨过待她走远,笑问:「倘若你是她,便嫁那一个?」小龙女侧头想了一阵,道:「嫁你。」杨过笑道:「我不算。那郭家妹子一点也不喜欢我。我说如果你是她,二武兄弟之中,你嫁那一个?」小龙女「嗯」了一声,心中拿二武来相互比较,终于又道:「我还是嫁你。」杨过又是好笑,又是感激,伸臂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旁人那么三心二意,我的姑姑却只爱我一人。」

二人并肩坐着,满心愉乐的一直坐到天明,眼见朝暾东升,二人仍是不愿分开,突见一名家丁匆匆走来,向二人请了个安,道:「郭爷请杨大爷快去,有要事相商。」

杨过见他神情紧急,心知必有要事,当即与小龙女别过,随那仆人走向内堂。那仆人道:「我到处都找过了,原来杨爷却在园子里赏花。」杨过道:「郭大爷等了我很久么?」那仆人低声道:「两位武少爷忽然不见了,郭大爷和郭夫人都着急得很,郭姑娘已哭了几次啦!」杨过一惊,已知其理:「武家哥儿俩为了争娶芙妹,均想创建奇功,定是偷出城去,行刺忽必烈去了。」

匆匆来到内堂,只见黄蓉穿着宽衫,坐在一旁,容色甚是憔悴,郭靖来回走动,郭芙红着双目,泫然欲泣。桌上却放着两枝长剑。郭靖一见杨过,忙道:「过儿,你可知武氏兄弟到敌营去干什么?」杨过向郭芙望了一眼,道:「两位武兄弟到敌营去了么?」郭靖道:「不错,你们小兄弟之间无话不说,你事先可曾瞧出一些端倪?」杨过道:「小侄没曾留心。想来两位武兄定是见城围难解,心中忧急,想到敌营去刺杀蒙古大将,若是得手,倒是奇功一件。」郭靖叹了口气,指着桌上的两把剑,道:「便算存心不错,可是太过不自量力,兵刃都教给人家缴下,送了回来啦。」

这一着颇出杨过意料之外,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难得逞,以他二人的武功智能,焉能在法王、尹克西、潇湘子等人手下讨得了好去?但想不到只几个时辰之间,竟将二人的兵器送了回来。郭靖将压在双剑之下的一封书信取出,交给杨过,与黄蓉对望一眼,两人都摇了摇头。

杨过打开书信一看,见信上写道:「大蒙古国第一国师金轮法王书奉襄阳城郭大侠尊前:昨宵夜猎,邂逅贤徒武氏昆仲,名门必出高第,古人诚不我欺。老衲久慕大侠风采,神驰想像,盖有年矣,日间荆紫关英雄宴上一会,匆匆末克深谈,兹特移书谨邀大驾,军营促膝,得聆教益,洵足乐也。尊驾一至,即令贤徒报归平安如何?」

这这通书信写得甚是谦谨,似乎只是请郭靖过去谈谈,显是以武氏兄弟为质,要等郭靖到来,方能放人。郭靖等他看完了书信,道:「如何?」

杨过聪明伶俐,心中早已算到:「郭伯母智谋胜我十倍,我若有妙策,她岂能不知?现下她邀我来此相商,唯一用意,便是要我和姑姑伴同郭伯伯前去敌营。郭伯伯一到蒙古营中,法王、潇湘子等人合力纵能败他,但要杀他擒他,却也未必能够。有我和姑姑二相助,他自能设法脱身。」他随即想到:「但若我和姑姑突然倒戈,一来出其不意,二来强弱之势更是悬殊,那时伤他可算得易如反掌。我即令不忍亲手伤他,假手于法王诸人害他性命,岂不大妙?」

他想到此处,微微一笑,道:「郭伯伯,我和师父二人陪你去便是,郭伯母见过我和师父联剑打败金轮法王,三人同去,敌人未必留得下咱们。」郭靖大喜,笑道:「你的聪明伶俐,除了你郭伯母之外,旁人再也难及。你郭伯母之意,正是如此。」杨过心想:「黄蓉啊黄蓉,你聪明一世,今日也要在我手下栽上一次。」当下说道:「事不宜迟,咱们便去。我和师父扮作你的随身僮儿,便显得你是单刀赴会,有恃无恐。」

郭靖道:「好!」转头向黄蓉道:「蓉儿,你不用担心,有过儿和龙姑娘相伴,便是龙潭虎穴,咱们三人也能平安归来。」他一整衣衫,说道:「相请龙姑娘。」黄蓉忽道:「不,我意思是只要过儿一人和你同去。龙姑娘是个花朵般的闺女,咱们不能让她涉险,我要留她在这儿相陪。」

杨过一怔,立即会意:「郭伯母果然有了防我之心,她是要留姑姑在此为质,好教我不敢有甚异动。我如定要姑姑同往,只有更增其疑。」当下并不言语,郭靖却道:「龙姑娘剑术精纯,倘能同行,大增声威。」黄蓉懒懒的道:「你的破虏、襄儿,就要在这几天出世,有龙姑娘守着,我放心些。」郭靖忙道:「是是,我真胡涂了。过儿,咱们走吧。」杨过道:「让我跟姑姑说一声。」黄蓉道:「回头我告知她便是,你爷儿俩敌营一走,半天即回,又不是什么大事。」

杨过心想若与黄蓉斗智,处处落于下风,但郭靖忠诚朴实,那便不是自己对手,与他到敌营后对付了他,再回来相救小龙女不迟,于是略一结束,随同郭靖出城。郭靖骑的是汗血宝马,杨过乘了追风瘦马,两匹马脚力均快,不到半个时辰,已抵达蒙古大营。忽必烈听报郭靖竟然来到,心下又惊又喜,忙叫请进帐来。郭靖走进大帐,只见一位少年王爷居中而坐,方面大耳,两目深陷,不由得一怔:「此人竟与他父亲拖雷一模一样。」想起少年与拖雷情深义重,不禁眼眶一红,险些儿掉下泪来。

忽必烈下座迎上,一揖到地,说道:「家父在日,常提起郭叔叔英雄大义,小侄仰慕无已,日来得睹尊频,实慰生平之愿。」郭靖还了一揖,说道:「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肉,我幼时母子俩托庇太祖麾下,极仗令尊照拂。令尊英年,无日方中,不意忽尔谢世,令人思之神伤。」忽必烈见他言辞恳摰,动了真情,心中也自伤感,当即与潇湘子、尹克西等一一引见,请郭靖上座。杨过侍立在郭靖身后,假装与诸人不识。法王等不知他此番随来是何用意,见他不理睬各人,也均不与他说话,只有马光祖是个浑人,大声道:「杨兄……」下面一个「弟」字还未出口,尹克西在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马光祖「啊哟」一声,叫道:「干什么?」尹克西转过了头不理,马光祖不知是谁捏他,口中唠唠叨叨,却忘了与杨过招呼。

郭靖坐下后饮了一杯马乳酒,不见武氏兄弟,正要动问,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快请两位武爷。」左右武士应命而下,推了武敦儒、武修文进帐。两人手足都被用牛筋绑得结结实实,支足之间的牛筋长不足尺,迈不开步子,只能慢慢的挨着过来。二武一见师父,满脸羞惭,叫了一声:「师父!」都低下了头再也不敢抬起。

他兄弟俩贪功冒进,不告而行,闯出了一个大大的乱子,郭靖心中本来十分恼怒,但见他二人衣衫凌乱,身有血污,显是经过一番剧斗,这才失手被擒,又见二兄弟被绑得如此狼狈,不禁由怒转怜,心想他二虽然冒失,却也是一片为国为民之心,于是温言说道:「武学之士,一生之中必受过无数折磨,无数挫败,那也算不了什么。」

忽必烈假意怪责左右,斥道:「我命你们好好款待两位武爷,怎地如此无礼,快快松绑。」左右连声称是,伸手去解二人绑缚,但那牛筋绑缚之后,再浇水淋湿,深陷肌肤,竟是解不下来。郭靖走下座去,拉住武敦儒胸前的牛筋两端,轻轻往外一分,波的一响,牛筋登时崩断,跟着又扯断了武修文身上的绑缚。这一手功夫瞧来轻描淡写,殊不足道,其实却非极深厚的内力莫办。潇湘子、尼摩星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均加了一层戒惕之意。

忽必烈道:「缓存酒来,给两位武爷陪罪。」郭靖心下盘算:今日此行,决不能善罢,少时定有一番恶战,二武若不早走,反而要分心照顾。

郭靖向众人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小徒冒昧无状,承王爷及各位教诲,兄弟这里谢过了。」转头向武氏兄弟道:「你们先回去告知师母,说我会见故人之子,略叙契阔,稍待即归。」武修文道:「师父,你……」他昨晚行刺不成,为潇湘子所擒,知道敌营中果然高手如云,心中担心着郭靖的安危。郭靖将手一挥,道:「快些走吧!你们禀报吕安抚,请他严守城关,不论有何变故,总之不可开城,以防敌军偷袭。」这几句话说得神威凛然,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即令自己有何不测,襄阳城决不降服。

武氏兄弟见师父亲自涉险相救,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自悔,当下不敢多言,拜别师(1029-1034页缺漏以新版补齐)父,自行回城。

  忽必烈笑道:「两位贤徒前来行刺小侄,郭叔父谅必不知。」郭靖点头道:「我事先未及知悉,小儿辈不知天高地厚,胡闹得紧。」忽必烈道:「是啊,想我与郭叔父相交三世,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却不然,公义当前,私交为轻。昔日拖雷安答领军来攻襄阳,我曾起意行刺义兄,以退敌军,适逢成吉思汗病重,蒙古军退,这才全了我金兰之义。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友朋?」



  这几句话侃侃而谈,法王、尹克西等均是相顾变色。杨过胸口一震,心道:「是了,刺杀义兄义弟,原是他的拿手好戏,不知我父当年有何失误,致遭他毒手。郭靖啊郭靖,岂难道你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任何错事么?」想到此处,一股怨毒又在胸中渐渐升起。



  忽必烈却全无愠色,含笑道:「既然如此,郭叔父何以又说两位贤徒胡闹?」郭靖道:「想他二人学艺未成,不自量力,贸然行刺,岂能成功?他二人失陷不打紧,却教你多了一层防备之心,后人再来行刺,那便大大不易了。」忽必烈哈哈大笑,心想:「久闻郭靖忠厚质朴,口齿迟钝,那知他辞锋竟是极为锐利。」其实郭靖只是心中想到甚么口中便说甚么,只因心中想得通达,言辞便显凌厉。法王等见他孤身一人,赤手空拳而在蒙古千军万马之中,居然毫无惧色,这股气概便非己所能及,无不钦服。



  忽必烈见郭靖气宇轩昂,不自禁的喜爱,心想若能将此人罗致麾下,胜于得了十座襄阳城,说道:「郭叔父,赵宋无道,君昏民困,奸佞当朝,忠良含冤,我这话可不错罢!」郭靖道:「不错,理宗皇帝乃无道昏君,宰相贾似道是个大大的奸臣。」众人又都一怔,万料不到他竟会直言指斥宋朝君臣。忽必烈道:「是啊,郭叔父是当世大大的英雄好汉,却又何苦为昏君奸臣卖命?」



  郭靖站起身来,朗声道:「郭某纵然不肖,岂能为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愤蒙古残暴,侵我疆土,杀我同胞,郭某满腔热血,是为我神州千万老百姓而洒。」

  忽必烈伸手在案上一拍,道:「这话说得好,大家敬郭叔父一碗。」说着举起碗来,将马乳酒一饮而尽。随侍众人暗暗焦急,均怕忽必烈顾念先世交情,又被郭靖言辞打动,竟将他放归,再要擒他可就难了,但见忽必烈举碗,也只得各自陪饮了一碗。左右卫士在各人碗中又斟满了酒。



  忽必烈道:「贵邦有一位老夫子曾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当真有理。想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唯有德者居之。我大蒙古朝政清平,百姓安居乐业,各得其所。我大汗不忍见南朝子民陷于疾苦之中,无人能解其倒悬,这才吊民伐罪,挥军南征,不惮烦劳。这番心意与郭叔父全无二致,可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了。来,咱们再来乾一碗。」说着又举碗饮乾。



  法王等举碗放到口边。郭靖大袖一挥,劲风过去,呛啷啷一阵响处,众人的酒碗尽数摔在地下,跌得粉碎。郭靖大声怒道:「住了!你蒙古兵侵宋以来,残民之逞,白骨为墟,血流成河。我大宋百姓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性命送在你蒙古兵刀箭之下,说甚么吊民伐罪,解民倒悬?」



  这一下拂袖虽然来得极是突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但法王等人人身负绝艺,竟然被他打落碗,均觉脸上无光,一齐站起身来,只待忽必烈发作,立时上前动手。

  那知忽必烈仰天长笑,说道:「郭叔父英雄无敌,我蒙古兵将提及,无不钦仰,今日亲眼得见,果真名下无虚。小王不才,不敢伤了先父之义,今日只述旧情,不谈国事如何?」郭靖拱手道:「拖雷有子,气度宽宏,蒙古诸王无一能及,他日必膺国家重任。我有良言奉告,不知能蒙垂听否?」忽必烈道:「愿听叔父教诲。」



  郭靖叉手说道:「我南朝地广人多,崇尚气节。俊彦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来,从不屈膝异族。蒙古纵然一时疆界逞快,日后定被逐回漠北,那时元气大伤,悔之无及,愿王爷三思。」忽必烈笑道:「多谢明教。」郭靖听他这四字说得不由哀,说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忽必烈将手一拱,说道:「送客。」



  法王等相顾愕然,一齐望着忽必烈,均想:「好容易鱼儿人网,岂能纵虎归山?」但忽必烈客客气气的送郭靖出帐,众人也不便动手。

  郭靖大踏步出帐,心中暗想:「这忽必烈举措不凡,果是劲敌。」向杨过使个眼色,加快脚步,走向坐骑之旁。

  突然旁边抢出八名蒙古大汉,当先一人说道:「你是郭靖么?你在襄阳城头伤了我不少兄弟,今日竟到我蒙古军营来耀武扬威。王爷放你走,我们却容你不得。」一声吆喝,八名大汉同时拥上,各使蒙古摔跤手法,十六支手抓向郭靖。



  摔跤勾打之术,蒙古人原是天下无双,这八名大汉更是蒙古军中一等一的好手,忽必烈特地埋伏在帐外擒拿郭靖。但郭靖幼时在蒙古长大,骑射摔跤自小精熟,眼见八人抓到,双手连伸,右腿勾扫,霎时之间,四人被他抓住摔出丈馀,另四人被他勾扫倒地。他使的正是蒙古人正宗摔跤之术,只是有了上乘武功为底,手脚上劲力大得异乎寻常,那八名大汉如何能敌?忽必烈王帐外驻着一个亲兵千人队,一千名官兵个个精擅摔跤,见郭靖手法利落,一举将八名军中好手同时摔倒,神技从所未见,不约而同的齐声喝采。



  郭靖向众军一抱拳,除下帽子转了个圈子。这是蒙古人摔角获胜后向观众答谢的礼节,众官兵更是欢声雷动。那八名大汉爬起身来,望着郭靖呆呆发怔,不知该纵身又上呢,还是就此罢手?



  郭靖向杨过道:「走罢!」只听得号角声此起彼和,四下里千人队来往奔驰,原来忽必烈调动军马,已将郭杨二人团团围困。郭靖暗暗吃惊,心想:「我二人纵有通天本领,怎能逃出这军马重围?想不到忽必烈对付我一人,竟如此兴师动众。」他怕杨过胆怯,脸上神色自如,说道:「我二人马快,只管疾冲,先过去夺两面盾牌来,以防敌军乱箭射马。」又在他耳边低声道:「先向南冲,随即回马向北。」



  杨过一怔:「襄阳在南,何以向北?」随即会意:「啊,是了,忽必烈军马必集于南,防他逃归襄阳,北边定然空虚。先南后北,冲他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便可乘机突围。我当如何阻住他才好?」



  杨过心念甫动,只见忽必烈王帐中窜出几条人影,几个起落,已拦住去路,跟着鸣鸣之声大作,一个铜轮一个铁轮往两匹坐骑飞到,正是法王出手阻挡二人脱身。郭靖见双轮飞来之势极为刚猛,不敢伸手去接,头一低,双手在两匹坐骑的颈中一按,两匹马前足跪下,铜铁双轮刚好在马头上掠过,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回到了法王手中。就这样微一耽搁,尼摩星与尹克西已奔到二人身前,法王与潇湘子跟着赶到,四人团团围住。



  金轮法王、潇湘子等均是一流高手,与人动手,决不肯自堕身分,倚多为胜,但郭靖武功实在太强,每人又均想得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只怕给旁人抢了头筹,但见白刃闪动,黄光耀眼,四人手中均已执了兵刃。法王所持是个金轮,尹克西手执一条镶珠嵌玉的黄金软鞭,潇湘子拿着一条哭丧棒模样的杆棒,尼摩星的兵刃最怪,是一条铁铸的灵蛇短鞭,在他手上臂上盘旋吞吐,宛似一条活蛇。



  郭靖眼看四人奔跑身形和取兵刃的手法,四人中似以尹克西较弱,当即双掌拍出,击向潇湘子面门。潇湘子杆棒一立,棒端向他掌心点来。郭靖见杆棒上白索缠绕,棒头拖着一条麻绳,便如是孝子手中所执的哭丧棒,心想此人武功深湛,所用兵刃怪模怪样,必有特异之处,当下右手回转,一招「神龙摆尾」,已抓住了尹克西的金鞭。尹克西待要抖鞭回击,鞭梢已入敌手,当即顺着对方一扯之势,和身向郭靖扑去(接旧版)左手却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这一招以攻为守,乃是十八小擒拿手的绝招。

郭靖叫道:「好!」双手同施擒拿,右手仍是抓住金鞭不放,左手迳来夺他匕首。这是右手夺他右手兵刃,左手夺他左手兵刃,双手已成交差之势。尹克西满拟一匕首刺去,敌人非放脱金鞭,闪避匕首不可,岂知他连自己的匕首也要夺去,金鞭非但不能夺回,甚至匕首亦致失陷。

就在这危急关头,法王的金轮和潇湘子的杆棒同时向郭靖攻到。郭靖将金龙鞭一扯不下,暗自佩服对方武功了得,猛地里大喝一声,一股罡气自金鞭上传了过去。尹克西胸口如被大铁锤重重一击,眼前金星乱舞,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郭靖却已放脱金鞭,回手招架金轮与杆棒。尹克西自知受伤不轻,慢慢走出圈子,在地下盘膝而坐,气运丹田,忍住鲜血不再喷出。

法王与潇湘子、尼摩星见郭靖一上手就将尹克西打伤,都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少了一人抢那「蒙古第一勇士」,惧的却是郭靖如此厉害,只怕自己也折住他的手里。三人当下均是不敢冒进,严严守住自己门户。郭靖一面见招拆招,一面观察潇湘子和尼摩星手中的两件奇特兵刃。那哭丧棒显是精钢打就,但除了沉重坚硬之外,一时之间也瞧不出异状。尼摩星手里的蛇形兵器,招数却古怪之极,这兵器活脱是一条头呈三角的毒蛇,蛇身蛇尾,均是锋锐尖刺,最厉害的是捉摸不定那蛇身何时弯曲,那蛇头蛇尾指向何方,但见它在尼摩星手中,忽而上跃飞舞,忽而盘旋打滚,变幻百端,灵动万状。

郭靖当年曾接过欧阳锋蛇杖的招数,那蛇杖上的怪蛇乃是真蛇,兼之剧毒无比,尼摩星的蛇形兵刃纵然厉害,总究是死物,出招收招之际,定有规矩可寻,因此他心中最忌惮,倒还是金轮法王。

四人在帐外拆了数招,突听一人虎吼连连,大踏步而至,魁梧奇伟,宛似一座肉山,正是马光祖到了。他手中挺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熟铜棍,在尼摩星身后往郭靖头顶砸了下去,那四位高手激斗正酣,各人严守门户,绝无半点空隙,郭靖的掌风,法王的金轮,潇湘子的杆棒、尼摩星的铁蛇来往交差,织成了一道力网,马光祖这一棍砸将下去,给四人合组的力网一撞,虽然无声无息,那熟铜棍猛地反弹上来,若非他神力过人,不是脱手飞去,便是撞中自己额头,击得脑袋迸裂。他一觉不对,大喝一声,劲贯双臂,硬生生将铜棍在半空止住,但饶是如此,双手虎口已是鲜血长流,他高声大叫:「邪门,邪门!」手上加力,更运刚劲的猛袭下去。

法王与他正面相对,料得他这一棍击下,吃到的苦头更大,只是微微冷笑。杨过在侧旁瞧得明白,知他膂力虽强,武功却与这四位高手相差太远,若是挤入战团,那当真是惊险重重,不足自保。他武功连郭靖的一成也及不上,出手一味刚猛,若是与郭靖那天下阳刚之至的「降龙十八掌」正面相撞,那里还有生路?便算郭靖不下毒手,给法王尼摩星等的兵刃扫上了一些,也是非受伤不可。杨过爱这浑人心地质朴,又曾数次回护自己,眼见他一棍击下,定然遭殃,大叫一声:「马光祖,看剑!」君子剑出手,刷的一剑,往他后心刺去。

马光祖一呆,愕然道:「杨兄弟,你干么跟我动手?」杨过骂道:「你这种人,在这儿瞎搅什么?快给我滚回去吧!」长剑颤动,连刺数剑,只刺得马光祖手忙脚乱,不住倒退。杨过连取攻势,迫得他一步步的退后。马光祖腿长脚大,这一步足足抵得常人二步,退得十馀步,已离郭靖等甚远。马光祖眼前但见剑光闪烁,全力抵御都是有所不及,更无馀暇去想杨过何以忽然对自己施展辣手。杨过等他又退数步,低声道:「马大哥,我是救了你一命,你知不知道?」马光祖道:「什么?」也这句话说得声音甚中。杨过低声道:「你说话小声些,别让他们听见了。」马光祖瞪眼道:「为什么?我不怕那狗狼养的大和尚。」这两句话仍是声音响亮,于他不过是平常语,在常人却已是叫喊一般。杨过道:「好,那你别说话,只听我说。」马光祖倒真听话,点了点头却不开口。杨过道:「那郭靖会使妖法,口中一念咒便能取人首级,你还是走得远远的好。」马光祖睁大了铜铃般的眼睛,将信将疑。杨过有心要救他性命,心知若说郭靖武功了得,他必不肯服输,但说他会使妖法,这浑人多半会信,于是又道:「你一棍打他的头,棍子没撞上什么,却反弹上来,这岂不古怪?那卖珠宝的胡人武功很厉害,怎么一上手便给他伤了?」

马光祖信了七八成,又点了点头,却向法王、潇湘子等望了一眼。杨过知他心中想些什么,说道:「那大和尚会画符,他送了给僵尸鬼和黑矮子,身上佩了这符,便不怕妖法。大和尚有没有给你。」马光祖愤愤的道:「没有啊。」杨过道:「是啊,这贼秃不够朋友,也没给我,回头咱们跟他算帐。」马光祖大声道:「不错,那咱们怎么办?」杨过道:「咱们袖手旁观,离开得越远越好。」马光祖道:「杨兄弟你是好人,多亏你跟我说。」收起熟铜棍,遥望郭靖等四人相斗。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3:55 | 显示全部楼层
五九: 欲 施 暗 算


郭靖此时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绝学「降龙十八掌」,法王等三人武功虽高,但向来居于隐僻之地,少与外人交游,故见闻均不广搏,较之尹克西,那可算得是孤陋寡闻之极了,但见郭靖掌风凌厉,每一掌击出,均夹着一股刚猛无比的强力,三人均不知这套掌法的来历,当下紧紧将他包围在圈子之中,心想他内力便再深厚,如此强劲的掌力,却必难持久。自来暴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力道愈强,愈是不可经久,此乃万物不易之理。岂知郭靖近二十年来勤练「九阴真经」,这是武学的至宝秘笈,当真是奥妙无穷,初时真力还不显露,数十招后,那降龙十八掌的劲力忽强忽弱,忽吞忽吐,从至刚之中,竟生了至柔的妙用,那已是洪七公当年所领悟不到的神功,以此抵挡天下三大高手的兵刃,竟是丝毫不落下风,而且乘隙反扑,越斗越挥洒自如。

杨过在一旁观斗,心中惊佩无已,他也曾在古墓中学过「九阴真经」,只是乏人指点,不知真经的神奇,竟至于斯。他将真经的功诀与郭靖的掌法一一印证,登时悟到了不少极深奥的拳理,当下心中默默记习,一时忘了身上负着血海深仇,立意是要将郭靖置之于死地。

金轮法王的武功与郭靖本在伯仲之间,郭靖虽然屡得奇遇,但法王比他大了二十岁年纪,也即多了二十年的功力,二人若是单打独斗,非到千招之外,只怕难分胜败。再加上潇湘子和尼摩星两个一流好手相助,法王本来不难取胜,只是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实在威力太强,兼之他在掌法之中杂以全真教天罡北斗阵的阵法,斗到分际,身形穿插来去,一个人竟似化身为七人一般,又因他一上来便将尹克西打伤,这一下先声夺人,敌对的三人先求自保,不敢放手攻击,是以虽然以三敌一,也只打了个平手。

又拆数招,法王的金轮渐渐显出威力,尼摩星的铁蛇也是攻势渐盛,郭靖摧动掌力,心中暗感焦躁:「如此缠斗下去,敌方只要再来一个好手,我便抵敌不住,过儿和那大个儿到那边相斗,又不知胜败如何?」须知高手相斗,丝毫不敢疏神,四人目光不敢有瞬息旁顾,杨过与马光祖在十馀丈外观斗,郭靖等四人均暇无暇顾及。

忽听得怪啸一声,潇湘子双腿僵直,一窜丈馀,从半空中将哭丧棒点将下来。郭靖侧身避过,突觉眼前一暗,哭丧棒的棒端喷出一股黑烟,鼻中登时闻到一股腥臭之气,头脑微微一晕。他暗叫不好,知道那哭丧棒中藏有毒物,急忙拔步倒退。潇湘子见他明明闻到自己棒中的剧毒,竟然并不晕倒,心中不禁大感诧异,暗想:「便是狮虎强兽,遇到我这蟾蜍毒砂棒也得晕倒,他居然若无其事,这可奇了。」当下二次窜起,又将毒砂棒临空点落。

原来他在湖南荒山中练那寿木长生功之时,曾见一支小小蟾蜍躲在一口破棺之后,口喷毒砂,将一条大蛇击倒,于是心有所悟,捕捉蟾蜍,取出它的毒液,练制而成毒砂,藏在这哭丧棒中。棒尾装有机刮,只要手指一按,毒砂便激喷而出,他发射毒砂时纵跃窜高,使那毒威力更增,这毒砂棒他只在遇到巨蟒猛兽时曾经用过,端的是百发百中,岂知郭靖内力深厚,竟能强抗剧毒。

法王与尼摩星见他斗然放毒,虽非首当其冲,但在侧旁闻到少些,已是胸口烦恶欲呕,同时向两旁窜跃,不敢与黑气相近。潇湘子鼻塞有解药,就在黑气中直穿过去,挥棒追击,郭靖不等他哭丧棒点落,猛地一掌「见龙在田」,往他僵直的膝盖上击去。潇湘子收棒回击挡,未及发毒,身子已被郭靖这一招的掌力推得向后飘开五尺。

郭靖斜过身子,却见尼摩星铁蛇已递近身来,此时太阳正当头顶,郭靖瞧得清清楚楚,铁蛇口中的蛇尾伸缩晃动,显然其中也有古怪,若是也发射极为厉害暗器,仓卒之间未必能抵御,当下不待他铁蛇近身,一掌「潜龙勿用」,往他胸口击去。尼摩星知他掌力刚猛异常,急忙横过铁蛇,右手握住蛇尾,左手执着蛇头,在胸口一挡,岂知郭靖这一掌的力道却是在出掌之处的四周,掌心虽对准他的胸口,其实他胸口竟是丝毫也不受力,尼摩星一挡挡了个空,知道不妙,面门与小腹上已感到掌力。总算他身子矮小,行动敏捷,急忙往地下一扑,随即几个小筋斗,就似个大皮球般滚了开去。

郭靖一见有隙可乘,叫道:「过儿,咱们去吧!」向空旷处跃出数步。金轮法王见他脱出了三人包围的圈子,大吃一惊,急忙飞窜而至。郭靖身后与蒙古兵将相距已不过数尺,十馀枝长矛的矛头指住他的背心。郭靖双臂一振,架开两枝长矛,反手抓住两名军士,向法王投去,叫道:「接住了!」法王若是不接,那两人定要摔得死去活来,但如伸手接住,这一延缓,势必给郭靖走得更远,他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侧过左肩一撞,两名军士飞出丈馀,跌得晕死了过去。法王毫不停留,右手金轮往郭靖背上砸去,郭靖知道只要还得一招,立时给他缠住,数招一过,尼摩星与潇湘子又跟着攻上,那时再想脱身,又得费一番周折,当下夺过两枝长矛,向后猛戳。他夺矛递招,只是瞬息之间的事,脚下竟没有片刻停留,而向身后戳刺,背上就如长了眼睛一般,一矛刺向法王右肩,一矛刺向他左腿,准头劲力,绝无分毫减色。法王暗暗喝采,金轮横砸,喀喀两声,双矛齐断,看郭靖时,却已钻入了蒙古军队中。

蒙古军奉忽必烈将令,在帐外排得密密层层,务要生擒郭靖,此时给他抢入阵中,众兵将擒他不得,伤他不能,只听得刀枪撞击,叱喝叫嚷,乱成一团,反而阻住法王等三人的追击。郭靖藏身军马之中,犹如入了密林,反比旷地上更易脱身。他几个起伏,奔到一名百户长之前,伸手一扯,将他拉下马来,在众军中东一冲,西一突,斗然间绕出军阵,放马急奔,口中长哨一声。那汗血宝马远远站着,听见主人招呼,如风驰至,郭靖只要一乘上宝马,忽必烈便是尽集天下精兵,也追他不上了。

杨过与马光祖远远观望,突见那宝马即将奔到郭靖身旁,暗叫:「不妙!」情急之下,猛地大叫一声:「啊哟,痛死我也!」摇摇晃晃的似欲摔脱。随即低声道:「别说话,快走开!走得越远越好。」这几句话是说给马光祖听的,他那一声大叫运了丹田之气,虽在众军杂乱之中,郭靖必定听见,料得他听见后定然来救,若是马光祖在旁,说不定给他一掌送了性命。马光祖一呆,但想杨过此番做作必有用意,当即撤开长腿,向王帐狂奔。

果然郭靖听得杨过的叫声,大是忧急,不等红马奔到,立刻回过马头,弓冲入军阵,向杨过站立之处驰来。法王念头一转,已明杨过用意,让郭靖在身边掠过,不加阻拦,却去挡住了他的退路。

郭靖驰到杨过身前,急叫:「过儿,怎么啦!」杨过假意摇晃身子,说道:「那大汉本非我的敌手,但不知的,我一运真力,一股气走逆了,丹田中痛如刀绞。」他这番谎话说得全无破绽,盖马光祖武功平常,只出手砸了一棍,郭靖已然看出,如说给马光祖打伤,郭靖不免心起怀疑,但说运力出了岔子,外表上却决计瞧不出来,不由得他不信。

何况前一晚杨过被郭靖误认为练功走火,此时激斗之下,旧伤复发,也是极平常之事。郭靖本想敌方三个最强的高手已由自己接过,以杨过的武功,对付一个马光祖真是绰绰有馀,唯一担心的是他内功调匀未定,又起不利变化,是以一听他的叫声,急忙飞马来救,眼见他左手按住小腹,额上全是大汗,伤势甚是不轻,忙道:「你伏在我背上,我负你出去。」杨过假意道:「郭伯伯你快走,小侄性命无足重轻,你却是襄阳干城,合郡军民,全寄望于你。」郭靖道:「你为我而来,岂能撇下你不顾?快快伏上。」

杨过犹自迟疑,郭靖双腿一蹲,将他拉着伏在自己背上。就在此时,抢来的那匹马肚腹接连被两枝长箭射中,一声哀鸣,倒毙于地。郭靖一生经历过无数凶险,情势越是危急,越是鼓足勇气,沉着应付,说道:「过儿,别怕,咱们定须冲杀出去。」长身站起,迳往北冲。

此时法王、尼摩星、潇湘子又已攻到身前,郭靖一瞧四周形势,只见军马四集,比适才围得更加紧了。王帐之前的大纛下,忽必烈手持酒碗,与一个和尚指指点点的观战,显见胜算在握,神情极是潇洒。郭靖大喝一声,负着杨过向忽必烈扑去,只三四个起伏,已窜到他的身前。左右卫护亲兵大惊,十馀人挺着长刀长矛上前阻拦。郭靖掌风虎虎,当者披靡,但见一名名亲兵被他掌力扫得向外跌开,只要再抢前数步,掌力便可及忽必烈身上。

众亲兵舍命来挡,但那敌得住郭靖的神勇?法王一见危急,手中金轮飞出,往郭靖头顶袭到。郭靖低头让过,脚下却丝毫不停。杨过心想:「若是他拿住了忽必烈,蒙古人投鼠忌器,势必放他脱身,此时我再不下手,更待何时?」稍一迟疑,终于又问一句:「郭伯伯,我爹爹当真罪大恶极,你非伤他不可么?」郭靖一怔,此时那里还有馀暇容他细想,顺手答道:「他认贼作父,叛国害民,人人得而诛之。」杨过道:「好!」心中更无怀疑,提起君子剑,对准他后项便要插了下去。

突然眼前白影一闪,一棒往他剑上击来,将他长剑挡开。杨过顺手一黏一引,卸开对方棒力,看清楚这棒乃是潇湘子所发,心中一奇:「我剑刺郭靖,何以你反而阻挡?」但随即省悟:「啊,是了,郭靖若是死在我的剑下,那蒙古第一勇士之号便归于我。嘿嘿,你这僵尸那知我是为报仇这区区世间虚名,我岂放在心上?」他疾出数剑,将潇湘子的哭丧棒逼开,回过剑尖,又待向郭靖背心刺落。此时郭靖正以掌力与法王的金轮、尼摩星的铁蛇周旋,不知杨过在他背后捣鬼,只道他正奋力与潇湘子相斗,说道:「小心他棒中能够放毒。」杨过「嗯」了一声,潇湘子又是一棒打到。法王与尼摩星在郭靖对面,却瞧得明白,眼见杨过已可得手,却两次被潇湘子挡开,齐声喝道:「潇湘子,你干什么?」

潇湘子阴恻恻的一笑,猛地一棒击向郭靖,杨过第三次欲再下毒手,潇湘子伸棒架开他的剑招。郭靖挂念杨过身上有伤,只怕抵挡不住潇湘子哭丧棒的威力,回过左掌,往他胸口疾拍,潇湘子身子一震,退开数步。此时杨过无人拦阻,已可一剑直刺,但见郭靖出掌对付潇湘子,左胁空虚,尼摩星着地滚进,铁蛇递上。潇湘子生怕杨过得手,一退即进,哭丧棒疾点杨过后心要穴,要他不得不先救自身。郭靖右掌正与法王各以上乘内力互相比拼,自己与杨过却同时遇险,他生性仁义过人,不救自己,先护杨过,左掌「神龙摆尾」,砰的一声,击中杆棒,只震得潇湘子全身发烧,一张白森森的脸登时通红。

但与此同时,尼摩星铁蛇的蛇头已触到郭靖的左胁。郭靖全身内劲有七成正在对付金轮法王,三成震开潇湘子的杆棒,全无馀力抵御铁蛇,危急中左胁斗然向后缩了半尺,总算避过了敌招最厉害的锋芒,但那铁蛇蛇头还是刺入他胁中数寸。郭靖一运气,肌肉一弹,那铁蛇进势一阻,也再难深入,跟着飞起一腿,将尼摩星踢了一个斛斗。尼摩星眼见得手,只道这一招定然送了郭靖性命,这「蒙古国第一勇士」的荣号已隐隐到手,大喜之下,万料不到敌人竟有败中求胜的厉害功夫,这一腿正中他胸口肋骨,喀喇一响,三根肋骨一齐断折。

这一边潇湘子和尼摩星同时挫败,法王却乘虚而入,掌力一催,郭靖左胁气门已破,再也抵挡不住,只觉一股大力排倒海般压至,若再与他硬拼,非命丧当场不可,只得卸去掌力,以本身二十馀年上乘内功,强接了他这一招,身子连晃,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命虽垂危,还是顾念杨过,道:「过儿快去抢马,我替你挡住敌人。」

杨过眼见他拼命救护自己,胸口热血上涌,那里还念旧恶?心想郭伯伯义薄云天,我若不以一命报他一命,真是枉在人世了。当即从他背上一跃而下,将君子剑舞成一团剑花,护住了郭靖,他势如疯虎,招招都是拼命。法王与潇湘子一呆,叫道:「杨过,你干什么?」杨过不答,刷的一剑向法王刺去,剑尖颤动,又向潇湘子回刺,两人见他双目通红,神情大异,不由得退开两步。郭靖道:「过儿快别理我,自己逃命要紧。」杨过叫道:「郭伯伯,是我害了你,今日我和你死在一起。」剑光霍霍,只是护着郭靖,竟不顾及自己安危。

法王与潇湘子都想抢那擒杀郭靖之功,二人提起兵刃,一齐攻向郭靖身前,但杨过剑招灵动,竟逼得二人近不了身。蒙古数千军马四下里围住,呼声震动天地,眼望着三人激斗。郭靖连声催杨过快逃,却见他一味维护自己,又是焦心,又是感激,触动内伤,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那尼摩星极是勇悍,虽然断了三根肋骨,提起铁蛇,慢慢走近,想来刺杀郭靖。杨过大呼酣斗,眼见一枝剑挡不住三样兵刃,一俯身将郭靖负在背上,心中存了必死之念,向外猛冲。他武功本就不及法王,这时负着郭靖,那能支持长久?又斗数合,嗤的一声,左臂已被法王的金轮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正危急间,蒙古军马忽地纷纷散开,一个年老跛子撑着一根铁拐,右手舞动铁锤,冲杀进来,叫道:「杨过快向外闯,我给你断后。」正是桃花岛弟子铁匠冯默风。他被蒙古人徵入军中,打造修整兵器,一心想刺杀一二个蒙古大将,始终未得其便,这日听得呐喊声响,在高处望见郭靖杨过被围,当下杀入解救。

他那大铁锤舞得风声呼呼,当者立毙,登时给他杀出了一条血路。杨过心中一喜,挥剑抢出,但法王金轮转动,将他剑招和冯默风的铁锤同时接过,只有当潇湘子哭丧棒向郭靖背上递去之时,法王才一松杨过的剑招,让他回剑相救。但若他的轮子砸向郭靖,潇湘子也必运杆棒架开,若非他二人互相争功,杨过便是舍命死战,郭靖亦示免早已丧。忽必烈当日许下「蒙古国第一勇士」的荣号,本盼人人奋勇,岂知各人互相牵制,反见其弊,这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了。

但郭靖的性命虽保于一时,蒙古军却已在四周布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法王与潇湘子着着争先,尼摩星忍住疼痛,也是寻瑕抵隙,东一下西一下的使着阴毒招数。

这时郭靖与杨过在万军之中已斗了将近一个时辰,日光微偏,法王舞动金轮,招数突变,当的一下,与杨过长剑相交。那君子剑乃是削铁如泥的利刃,金轮登时被削了一道缺口。法王乘势向前一送,轮上随伴着一股极强的劲力压了过来。杨过只怕伤到郭靖,不敢侧身闪避,回剑相挡,那金轮微微一斜,嗤的一声轻响,他右手下臂又被金轮子划伤。这一次所伤虽不甚深,但划破了血管,鲜血迸流,数招之间,只觉身子渐渐发软,力气愈来愈弱,敌人攻势正急,那能缓出手来裹伤止血?

冯默风铁锤急挥,想要抢上救援,但法王左手一掌接着一掌的拍去,使他只有招架之功,若非竭尽全力,几乎不足自保。潇湘子眼见有便宜可检,杆棒一起,当的一下将尼摩星铁蛇震开,猛地跃起,杆棒向郭靖当头点下,便要施放毒砂。

杨过大惊,他负着郭靖,行动难以敏捷,当下不及细想,左手长出,抓住了杆棒头,右手顺手便是一剑。此时他全身门户大开,法王只要轻轻一轮,立时便可送了他性命,但法王有意要借他之手逐开潇湘子,一掌逼开冯默风,伸左手便向郭靖背上抓来,想将他生擒活捉,立下奇功。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杨过夺棒出剑,这两招之中,将生平的修为尽数用上了,潇湘子身子尚未落地,杆棒已被对方抓住,半空中使不出力气,眼前白光闪动,君子剑已点到胸口,这一下形格势禁,无可奈何,空有一身高强武功,也只得撤手放棒,身子向后一仰,保住了性命。

冯默风见法王出招狠毒,锤拐齐施,往他背心急砸。法王回轮一挡,当的两响,震得他双手虎口齐裂,左掌却仍是往郭靖背心抓来。冯默风虎吼一声,抛去锤拐,双手自法王背后伸前,牢牢抱住了他的身子,两人翻倒在地。法王大怒,砰的一掌击在他的肩头,只震得他五脏六腑犹如倒翻一般。但冯默风在军中眼见蒙古军如何残暴、如何攻打襄阳、郭靖如何力退敌军,他与郭靖素不相识,更不知他是师门快婿,但想到此人一死,只怕襄阳难保,是以出手之时,早已立定了主意,宁教自己身受千刀之苦,亦要救郭靖出险。法王出掌快捷无伦,拍拍拍几下,登时打得冯默风筋折骨断,内脏重伤,然他双手始终不放,十指深入法王胸口内里。

蒙古众兵将本来围着观斗,只道法王等定能成功,是以均不插手,突见法王倒地,潇湘子退开,当下一拥而上。当此情势,纵然郭靖身上无伤,他与杨过二人武功再强,焉能敌得住同时拥到的千百兵将?杨过暗叹:「罢了,罢了!」挥动潇湘子的杆棒乱打,突然间波的一声轻响,棒端喷出一股黑烟,身前数十馀名蒙古兵将给毒烟一薰,登时摔倒,原来他拿着哭丧棒乱挥乱打,无意中触动机括,喷出棒中所藏的蟾蜍毒砂。

杨过微微一怔,立时省悟,负着郭靖大踏步往前,只见左方军卒如潮水般涌至,他一按机括,黑烟喷出,又是十馀名军卒中毒倒地。蒙古兵将虽然善战,但人人信神信鬼,眼见他杆棒一挥,黑烟喷出,即有十馀人倒地而死,齐声呐喊:「他棒上有妖法,快快让开。」忽必烈近卫亲兵之中,有数十年勇悍绝伦,念着王爷军令如山,虽然眼见危险,还是扑上擒拿。杨过杆棒一点,黑烟喷出,又毒倒了十馀人。

他撮唇作哨,那匹马迈开长腿,飞驰而至。杨过此时实已筋疲力尽,将郭靖一放上马背,再也无力上马,只得伸手在马臀上一拍,叫道:「马儿,马儿,快快走吧!」

那黄马本就甚有灵性,杨过将它自苦难中救出生天,更是恋主,见主人无力上马,竟是仰头长嘶,不肯发足。杨过眼见蒙古军马又从四下里渐渐逼至,心想杆棒上毒砂虽然厉害,总有放尽之时,提起剑来想要往马背上一刺催它急走,心中总是不忍,大叫道:「马儿快走!」伸杆棒往马臀上戳去。那知此时他战得脱力,杆棒伸出去准头偏了,一戳竟戳在郭靖腿上。郭靖本已昏昏沉沉,突然被杆棒一戳,睁眼一看,俯身拉住杨过胸口衣服,将他提上马来。那黄马欢嘶一声,纵蹄疾驰。

但听得号角急鸣,此起彼落,郭靖低啸一声,那汗血宝马跟着过来,大队蒙古军马却也急冲追来。那红马奔在黄马身旁,不住往郭靖身上挨挨擦擦。杨过知道自己黄马虽是骏物,究竟不如红马远甚,眼见蒙古军士纷纷放箭,当下猛吸一口气,抱住郭靖,一齐跃上红马。就在此时,只听得背后呜呜声响,金轮急飞而至,杨过心中一痛:「那冯铁匠是丧于法王之手了。」心念甫动,金轮越响越近,杨过伏在马背,只盼金轮从背上掠过,但听那声音甚低,竟是来削红马的马足。法王这一招甚是厉害,原来他将冯默风打死,站起身来,只见郭靖与杨过已纵身上马,追之不及,当即气运右臂,挥出金轮,准头却放得甚低。要知他若用金轮打死杨过,那红马仍会负了郭靖逃走,只有削断马足,才能建功。

杨过听得金轮渐渐追近,只得回剑去挡,明知自己气力耗尽,这一剑绝难挡得住金轮的追击,但实迫处此,也只得尽力而为罢了,眼见轮子距马足已不过两尺,呜呜之声,响得惊心动魄,他低剑护住马腿,岂知那红马一发了性,越奔越快,过了瞬息之间,那金轮与马足相距仍有两尺,并未飞近。杨过大喜,知道金轮来势只有愈趋愈弱,果然一霎那间,轮子距马足已有三尺、接着四尺、五尺越离越远,终于当的一声,掉在地下。

杨过正自大喜,猛听得身后一声哀嘶,回过头来,只见黄马肚腹中箭,跪倒在地,双眼望着主人,不尽恋恋之意。杨过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泪来,那红马追风逐电、迅如流星,片刻间已将追兵远远抛在后面。杨过抱住郭靖,问道:「郭伯伯,你身子怎样?」郭靖「嗯」了一声。杨过探他鼻息,只觉呼吸粗重,知道一时无碍,心头一宽,竟自晕了过去。

他昏昏沉沉,在马背上伏了一阵,突见前面又有无数军马来擒郭靖,当即挥动长剑,大叫:「莫伤了我郭伯伯!」左右乱刺乱削,面前模模糊糊,只见东一张脸,西一个人,舞了一阵长剑,终于撞下马来,他口中还在大叫:「杀了我,杀了我,是我不好,别伤了郭伯伯。」但觉额上一疼,天旋地转,登时人事不省。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他大叫:「郭伯伯,郭伯伯,你身子怎样?别伤了郭伯伯!」身旁一人柔声道:「过儿,你放心,郭伯伯将养一会儿便好。」杨过回头一看,见是黄蓉,脸上爱怜横溢的凝视着他。她身后一人泪光莹莹,眉现喜色,却是小龙女。杨过如在梦中,叫道:「姑姑,你怎么来了?你也给蒙古人擒住了?快逃,快逃,别理我。」

小龙女低声道:「过儿,你回来啦,别怕,咱们都是平平安安的在襄阳。」杨过叹了口长气,但觉四肢百骸,软洋洋的一无所根据,当即又闭上了眼。只听黄蓉道:「他已醒转,不碍事了,你在这儿陪着。」小龙女答应了,眼睛始终望着杨过。黄蓉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正要走出房门,突听屋顶上喀的一声轻响,不由得脸色微变,左掌一挥,灭了烛火。

杨过眼前蓦地一黑,一惊坐起。他受的只是外伤,一来流血甚多,二来恶战脱力,是以晕去,但此刻已将养了半日,黄蓉给他服了桃花岛秘制的疗伤灵药九花玉露丸,他年轻体健,已是好了大半,一觉屋顶有警,便要起身御敌。小龙女挡在他的身前,抽出悬在床头的君子剑,低声道:「过儿别动,我在这儿守着。」

只听得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朗声道:「小可来下书信,岂难道南朝礼节,是暗中接见宾客么?若是有何见不得人面之事,小可少待再来,如何?」听那口音,却是法王的弟子霍都王子。黄蓉道:「南朝礼节,因人而施,于光天化日之时,接待光明正大之贵客;于烛灭星沉之夜,会晤鬼鬼祟祟之恶客。」霍都登时语塞,轻轻跃下庭中,说道:「书信一通,送呈郭靖郭大侠。」黄蓉打开房门,说道:「请进来罢。」

霍都见房内黑沉沉的,不敢举步便进,站在门外道:「书信在此,便请取去。」黄蓉道:「自称宾客,何不进屋?」霍都冷笑道:「君子不处危地,须防暗箭伤人。」黄蓉道:「世间岂有君子而以小人之心度人?」霍都满脸通红,心想这黄帮主的口齿好生厉害,与她舌战,定难得占上风,不如藏拙。他本来自负文才武功,都能称雄江湖,岂知此番南下,竟是连遭挫折。当下一言不发,双目凝视房门,双手递出书信。

黄蓉挥出竹棒,倏地点向他的面门,霍都吓了一跳,忙向后跃开数尺,但觉手中已空,那通书信不知去向。原来黄蓉将棒端在信上一搭,乘他后跃之时,已以黏劲将信黏了过来。她分娩在即,肚腹隆起,不愿再见外客,是以始终不与敌人朝相。霍都一惊之下,大为气馁,入城时的一番锐气,不禁登时消折了八九分,大声道:「信已送到,明晚再见罢!」

黄蓉心想:「这襄阳城由得你直进直出,岂非轻视我城中无人?」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向外一抖,一壶新泡的热茶自壶嘴中如一条线射了出去。霍都早自全神戒备,只怕房中发出暗器,但这壶茶射出时无声无息,不似一般暗器先有风声,待得警觉,颈中、胸口与右手上都已溅到茶水,只觉热辣辣的烫人,一惊之下,「啊哟」一声叫了出来。急忙向旁闪避。黄蓉站在门边,乘他立足未定,竹棒伸出一回,施展打狗棒法的「绊」字诀,腾的一下,将他绊了一交。霍都纵身上跃,但那「绊」字棒法乃是一棒快似一棒,第一棒若能避过,立时躲开,方能设法挡架第二棒。现下一棒即被绊倒,爬起身来想要挡过第二棒,真是谈何容易?但觉得天旋地转,脚下犹如陷入泥沼,又似缠在无数藤枝之中,一交摔倒,爬起来又是一交摔倒。

霍都的武功原本不弱,若与黄蓉正正式式动手,虽然终须输她一筹,但亦不致一上来便被摔得如此狼狈,只因身上斗然间被泼中了热茶,只道是中了极厉害的剧毒药水暗器,料想此番性命难保,稍停毒水发作起来,不知肌肤烂得如何惨法,当正惊魂不定之际,黄蓉突然袭击,一棒既来,第二棒更无还手馀地,黑暗中只摔得他鼻青目肿。

这时武氏兄弟已闻声赶至,黄蓉喝道:「将这小贼擒下了!」霍都情急智生,知道只要纵身站起,定是接着又被绊倒,当下「哎哟」一声大叫,假装摔得甚重,身上痛极,索性躺在地下,不再爬起。武氏兄弟双双扑下,去按他身子,霍都的摺扇忽地伸出,哒哒两下,已点了两人腿上穴道,将二人身子一推,挡住黄蓉竹棒,飞身跃起,已自上了墙头,双手一拱,叫道:「黄帮主,好厉害的棒法,好脓包的徒弟。」

六0: 国 事 为 重



黄蓉笑道:「你身上既中毒水,旁人岂能再伸手触你身子?」霍都一听,只吓得心胆俱裂,心中念头一转:「这毒水一触体,烫入肌肤,又带着一股茶叶之气,不知是何种厉害古怪的药水?」黄蓉猜中他的心意,说道:「你中了剧毒,可是连毒水的名也不知道,死得不明不白,谅来难以瞑目。好吧,说给你听那也不妨,这毒水叫作子午见骨茶。」霍都喃喃的道:「子午见骨茶?」黄蓉道:「不错,只要肌肤上中了一滴,全身溃澜见骨,子不过午,你还有六个时辰可活,快快回去吧。」

霍都素知丐帮的黄帮主武功既强,智谋计策更是人所难测,从她的聪明,调制这样一种毒水自是易如反掌,一时呆在墙头,不知该当回去挨命,还是低头求她赐予解药。黄蓉知道霍都并非蠢人,毒水之说,只能愚他一时,时间长了,必被瞧出破绽,于是说道:「我与你本来无冤无仇,你若非言语无礼,也不致枉自送了性命。」霍都从她言语中听出一线生机,当下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份骨气,跃下墙头,一躬到地,说道:「小人无礼,求黄帮主恕罪。」

黄蓉隐身门后,手指轻轻一弹,弹出一颗九花玉露丸,道:「急速服下罢。」霍都伸手接过,这是救命的仙丹,那里怠慢,急忙送入口中,只觉一股清香,直透入丹田,全身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当下又是一躬,说道:「谢黄帮主赐药!」这时他气焰全消,缓缓倒退,直至墙边,这才翻墙而出,那敢再在城中逗留,急速出城去了。

黄蓉见他出屋,微微叹息,解开武氏兄弟的穴道,想起霍都那两句话:「好厉害的棒法,好脓包的徒弟。」虽然用计挫敌,心中殊无得意之情。她以打狗棒法绊跌霍都,用的固是巧劲,但也也牵动腹中隐隐作痛,当下坐在椅上,喘息半晌。小龙女点亮烛火,黄蓉打开霍都送来那信,只见信上写道:

「蒙古第一国师金轮法王致候郭大侠足下,适才枉顾,得仰风采,实慰平生,原期秉烛夜谈,岂料青眼难屈,何老衲之不足承教若斯,竟来去之匆匆也。古人言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悠悠我心,思君良深,明日回拜,祈勿拒人于千里之外也。」

黄蓉吃了一惊,将信交给杨过与小龙女看,说道:「襄阳城墙虽坚,却挡不住武林高手,郭伯伯身受重伤,我又使不出力气,眼见敌人大举来袭,这便如何是好?」杨过道:「郭伯伯……」小龙女向他横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责备之意。杨过知她见怪自己不顾性命相救郭靖,登时住口不言。黄蓉心中起疑,又问:「龙姑娘,过儿身子亦未全愈,咱们只能依靠你与朱子柳大哥拒敌了。」小龙女自来不会作伪,心中想到什么,口中便说什么,淡淡的道:「我只护着过儿一人,旁人死活,可不和我相干。」黄蓉更感奇怪,一时不便多说什么,只向杨过道:「郭伯伯言道,此番全仗你出力。」杨过想起自己几次三番要害郭靖,心中惭愧,道:「小侄无能,致累郭伯伯重伤。」黄蓉道:「你好好休息罢,敌人来攻之时,咱们若是不能力敌,即用智取。」她转头向小龙女说道:「龙姑娘,你来,我跟你说句话。」

小龙女道:「他……」原来自杨过回进襄阳之后,小龙女守在他的床前,寸步不离,听黄蓉叫她出去,生怕杨过受到若何损伤。黄蓉道:「敌人既说明日来攻,今晚定然无事。我跟你说的话,与过儿有关。」小龙女点点头,低头向杨过嘱咐了几句,这才跟黄蓉出房。黄蓉带她到自己卧室,掩上了门,说道:「龙姑娘,你想杀我夫妇,是不是?」

小龙女虽然生性真纯,却绝非傻子,她立意要杀郭靖夫妇,以救杨过性命,黄蓉若是用言语盘套,她焉能吐露实情,岂知黄蓉料事如神,摸准了她的性格,竟尔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小龙女一怔,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你们待我这样好,我干么要杀你们?」黄蓉见她脸上忽生红晕,更是料得定了,道:「你不用瞒我,我早知道啦。过儿说我夫妇害死了他爹爹,要杀我夫妇二人报仇,你喜欢过儿,便要助他完成这番心愿。」小龙女给她说中,不能谎言欺骗,半晌不言,叹了口气道:「我便是不懂。」黄蓉道:「不懂什么?」小龙女道:「过儿今日却又何以舍命救助郭大侠回来?他和金轮法王他们约好,是要一齐下手,杀死郭大侠的。」

黄蓉一听心中暗暗吃惊,她猜到杨过心中存有歹念,却绝未料到他竟致与蒙古人勾结,当下不动声色,装作早已明白一切,道:「想是他见郭大侠对他推心置腹,义气深重,到得临头,却又不忍下手。」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事至如今,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既然宁可不要自己性命,也只由得他罢啦。我早知他是世间最好最好的好人,甘愿自己死了,也不肯伤害仇人。」倏忽之间,黄蓉脑海中转了几个念头,却推详不出她这几句话是何用意,但见她神色之间,甚是凄苦,顺口安慰她道:「过儿的杀父之仇,中间另有曲折,咱们日后慢慢跟他说明。他受伤不重,将养几日,也便好了,你不用难过。」

小龙女向她怔怔的望了一会儿,突然两串眼泪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哽咽道:「他……他只有七日之命了,还……还说什么将养几日?」黄蓉一惊,道:「什么七日之命?你快说,咱们定有救他之法。」小龙女缓缓摇头,但终于将水仙幽谷中之事,逐一说了出来,杨过怎地中了情花之毒,裘千尺怎地给他服半枚绝情丹,怎地限他在十八日中杀了郭靖黄蓉回报,才给他另服半枚,又说那情花剧毒发作时如何痛楚,世间又如何只有那半枚绝情丹,才能救得杨过的性命。

黄蓉越听越是惊奇,万想不到裘千里、裘千仞兄弟竟还有一个妹妹子裘千尺,酿成了这等的祸端。小龙女简略的述说完毕,说道:「他屈指尚有七日之命,便是今晚杀了你夫妇,也未必能赶回绝情谷了,我更要害你夫妇作甚?我只是要救过儿,至于他父仇什么的,那全不用理会。」

黄蓉初时只道杨过心藏祸胎,纯是为报父仇,岂知中间尚有这许多曲折,如此说来,他力护郭靖,其实等于自戕,此种舍已为人的仁侠之心,当真万分难得。她缓缓站起,在空中彷徨来去,饶是她智计绝伦,处此因境,苦无善策,想到再过几个时辰,敌方高手便大举来袭,自己虽安慰杨过言道:「不能力敌,便当智取」,可是如何智取,殊乏良计。

小龙女全心全意,只是痴恋杨过,黄蓉的心儿却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丈夫,一个给了女儿,此时她心中只想:「如何能教靖哥哥与芙儿平安。」斗地想起:「过儿能舍身为人,我岂便不能?」当下转身慨然说道:「龙姑娘,我有一策能救得过儿性命,你可肯根据从么?」小龙女一喜之下,全身发颤,道:「我……我……便是要我死……唉,死又算得什么?便是比死再难十倍……我……我都……」黄蓉道:「好,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可千万不能泄漏,连过儿也不能给他知道,否则那便不灵了。」小龙女连声答应,黄蓉道:「明日你和过儿联手保护郭大侠,待危难一过,我将我首将给你,让过儿骑了汗血宝马,赶去换那绝情丹便是。」

小龙女一怔,尚未明白她言中之意,道:「你说什么?」黄蓉柔声道:「你爱过儿,胜于自己的性命,是不是?只是她平安无恙,你自己便是死了,也是快乐的,是不是?」这几句正说中了小龙女的心事,她一面点头,一面说道:「是啊,你怎知道?」黄蓉淡淡一笑,道:「因为我爱自己丈夫,也是如你一样啊。你没孩儿,不知做母亲的爱子女之心,并未逊于夫妻之情。我只求你保护我丈夫女儿好好的,其余的我还希罕什么?」

小龙女沉吟未答,黄蓉又道:「若非你与过儿联手,便不能打退金轮贼秃。过儿曾数次舍命救我夫妇,我便一次也救他不得?那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不到三日,便能赶至绝情谷去。我跟你说,那裘千里与杨康全是我一人所伤,与郭大侠绝无干系。裘千尺见了我的首级,纵然心犹未足,也不能不将解药给与过儿。此后你二人如能为国出力,为民御敌,那自是上策,否则便在深山幽谷中合籍双修,我也是一般感激。」

这番话说得明明白白,除此之外,也确无第二条路可走,小龙女近数日来一直在想如何杀了郭靖黄蓉,好救杨过的性命,但此时听黄蓉亲口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又觉万分的过意不去,只是不住摇头,道:「那不成,那不成!」

黄蓉还待细细跟她解释,忽听郭芙在门外叫道:「妈,妈,你在那儿?语声之中甚是惶急。」黄蓉吃了一惊,道:「芙儿,什么事?」郭芙推门而进,也不理小龙女,便在旁边,扑在母亲怀里,叫道:「妈,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忽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黄蓉皱眉道:「又怎么啦?」郭芙哽咽着道:「他……他哥儿俩,到城外打架去啦。」黄蓉大怒,厉声道:「打什么架?也兄弟俩自己打自己么?」郭芙极少见母亲如此发怒,心中甚是害怕,颤声道:「是啊,我叫他们别打,可是他们说什么也不听,说……说要拼个你死我活。他们……他们说只回来一个,输了的便是不死,也永不回来见……见我。」黄蓉越听越怒,心想大敌当前,满城军民性命只在呼吸之间,这兄弟俩还为争一个姑娘,竟尔自相残杀。

她怒气冲动胎儿,登时痛得额头见汗。低沉着声音道:「定是你在中间捣乱,你跟我详详细细的说,不许隐瞒半点。」郭芙向小龙女瞧了一眼,脸上微微晕红,叫了声:「妈!」小龙女记挂杨过,无心听她述说二武相争之事,于是告辞出来,迳往杨过房中,一路默默琢磨黄蓉适才的言语。

郭芙等小龙女一走,道:「妈,他们到蒙古营中行刺忽必烈,失手被擒,累得爹爹身受重伤,全是女儿不好。这回事女儿再不跟你说,爹妈不是白疼我了么?」于是将武氏兄弟如何同时向她讨好,她如何教他们去立功杀敌以定取舍之事,向母亲说了一遍。黄蓉满腔气恼,却又发作不出来,只是向女儿恨恨的白了一眼。郭芙道:「妈,你教我怎么办呢?他哥儿俩各有各的好处,我怎能说多喜欢谁一些儿?我教他们杀敌立功,那不合了爹爹和你的心意么?谁教他们这等没用,一出去便教人家拿住了。」黄蓉啐道:「二武的武功不强,你又不是不知道。」郭芙道:「那杨过呢?他又大不了他们几岁?怎地又斗法王又闯敌营,从来也不让人家拿住?」

黄蓉知道女儿从小给自己娇养惯了,她便是明知做错了事,也要强辞夺理的辩解,于是也不追问过去之事,说道:「放回来也就是了,干么又到城外去打架?」郭芙道:「妈,这是你不好,因为你说他们是好脓包的徒弟。」

黄蓉一怔,道:「我几时说过了?」郭芙道:「我听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说,适才霍都来下战书,你叫他们擒他,反被点了穴道,你便怪他们脓包。」黄蓉叹了口气道:「艺不如人,那有什么法子?『好脓包的徒弟』这句话,是霍都说的。」郭芙道:「那便是了,你不跟霍都争辩,也就是默认。他二兄弟愤愤不平,说啊说的,二人自己争执起来,一个埋怨哥擒拿霍都时出手太慢,另一个说兄弟挡在身前,碍手碍脚,二人越吵越凶,终于拔剑动手。我说:『你们在襄阳城里打架,给人瞧见了,那成什么样子?再说爹爹身上负伤,你们气恼了他,我可得跟你们拼命。』于是他们说:『好,咱们到城外打去。』」

黄蓉沉吟片刻,道:「眼前千头万绪,这种事我也理不了,他们爱闹,由得他们闹去吧。」郭芙搂着她脖子道:「妈,若是二人中间有了损伤,那可怎生是好?」黄蓉怒道:「他们若是杀敌受伤,这才要咱们牵挂,他们同胞手足,自己打自己,死了才是活该。」郭芙见母亲神色严厉,与平时纵容自己的情状大异,不敢多说,掩面奔出。

这时天将黎明,窗上已现白色。黄蓉独处室中,虽然恼怒武氏兄弟,但从小养育他们长大,心中总是悬念,沉默半晌,想起来日大难,不禁掉下泪来,又记着郭靖的伤势,于是到他房中探望。只见郭靖盘膝坐在床上,静静运功,脸色虽然苍白,气息却甚调匀,知道只要安安静静的休养数日,便能全愈,当此情景,不禁想起少年时两人同在临安府牛家村密室疗伤的往事。

郭靖缓缓睁开眼来,见黄蓉脸有泪痕,嘴角边却带着微笑,说道:「蓉儿,你知道我的伤势不碍事,又何必担心?倒是你须得好好休息要紧。」黄蓉笑道:「是了。这几天腹中动得厉害,你的郭破虏还是郭襄,就要见爹爹啦。」她怕郭靖担心,霍都下战书与武氏兄弟出城之事,自是绝口不提。郭靖道:「你叫二武加紧巡视守城,敌人知我受伤,只怕乘机前来袭击。」黄蓉点头答应。郭靖又道:「过儿的伤势怎样啦?」

黄蓉还未回答,只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杨过的声音接口道:「郭伯伯,我只是外伤,服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全不当他一回事。」说着推门进来,说道:「我已到城头上瞧了一周,弟兄们都是斗志高扬,只是武家……」黄蓉一声咳嗽,向他使个眼色,杨过当即会意,说道:「武家兄弟说,你为他们受伤,敌人若是来袭,必当死战,才能报答你老人家的恩惠。」郭靖叹道:「经此一役,他兄弟俩也该长弓一智,别把天下瞧得太过容易了。」杨过道:「郭伯母,姑姑没跟你在一起么?」黄蓉道:「我跟她说了一会子话,想是她回去睡啦。你受伤之后,她还没合过眼呢。」

杨过「嗯」了一声,心想她与黄蓉说话之后,必来告知,只是她回来时,恰好自己到城头巡视去了。原来他初进襄阳,一心一意是要刺杀郭靖夫妇,但一经共处数日,只见他二人赤心为国,事事奋不顾身,心中已是大为激动,待在蒙古营中一战,郭靖舍命救护自己,这才死心塌地,不但将杀他之心尽数抛却,反过来决意竭尽已力以报。他自知再过七日,情花之毒便发,索性一切置身度外,在这七日之中做一两件好事,也不枉了一世为人。是以他神智一清,力气稍复,即到城头察看防务,他也料到郭靖既受重伤,敌军必乘势来攻。这时牵记着小龙女,正要去寻她,忽听十馀丈外的屋顶之上,一人纵声长笑,笑声直震耳鼓。

笑声未绝,铮铮两声大响,金铁交鸣,正是金轮法王到了。郭靖脸色微变,顺手一拉黄蓉,想将她藏在身后。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的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郭靖放开了她手,道:「对,国事为重。」黄蓉取出竹棒,拦在门口,心想自己适才与小龙女所说的那番话,她尚未转告杨过,不知他是出手御敌呢,还是乘人之危,以报私仇?此人心性浮动,善恶难知,如真反戈相向,那便大事去矣,是以虽然横棒守在门口,眼光却望着杨过。

郭靖夫妇适才短短对答的两句话,听在杨过耳中,宛如霹雳般蓦地一震。他本来决意相助郭靖,也只是为他大仁大义之情所感,还是一死以报知己的想头,此时突然听到「国事为重」四字,又记起郭靖日前在襄阳城外所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那两句话,心胸间斗然开朗,眼见他夫妻俩相互情深义重,然而临到危难之际,处处以国事为先,但自己念念不忘父仇私怨、念念不忘与小龙女两人的情爱,几时有一分想到国家大事?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想形之下,自己真是卑鄙极了。

霎时之间,他心胸斗然舒展开朗,幼时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那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语句,在脑海间变得清晰异常,不由得又是汗颜无地,又是志气高昂。似他这等智力逾恒之人,越到危急关头,心境越是清明,眼见强敌来袭,生死存亡系乎一线,许多平时从来没想到、从来不理会的念头,这时竟是豁然贯通。他心意一高,似乎全身都高大起来,脸上神采焕发,宛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要知杨过生性偏激,自小又多苦多难,备历艰苦,是以常致行事乖张,他荒山苦思,武学自成一家,武功大进一步,而至此时经郭靖「国事为重」一句话的当头棒喝,这才更上一层楼,真正走上正途。至于他性格潇洒跳脱,始终与郭靖朴实厚重不同,那是天性使然,却也不足深责的了。

他心中所思虽多,其实只是一瞬间之事。黄蓉见他脸色迷惘而羞愧,自激动而凝定,却不知他所思何事,忽听他低声道:「你放心!」一声清啸,拔出君子剑抢到门口,只见金轮法王双手各执一轮,站在屋顶边上,笑道:「杨兄弟,你东歪西倒,朝三暮四,成了反复小人,这滋味好啊?」若在昔日,杨过听了此言定然大怒,但此时他心中已然想通,心道:「你这话说得不错,时至今日,我心意方坚。是活到一百岁也好,再活一个时辰也好,我是永远不会反复的了。」于是笑道:「法王,你这话挺对,不知怎地鬼迷上了身,我竟助着郭靖逃了回来。他一到襄阳,便不知藏身在何处,我再也找他不到了,正自后悔烦恼。你可知他在那里么?」说着跃上屋顶,站在他身前数尺之地。

法王斜眼瞧着杨过,心想这小子诡计多端,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笑道:「若是找到了他,那便怎地?」杨过道:「我提手便是一剑。」法王道:「哼,你敢刺他?」杨过道:「谁说刺他?」法王惧然道:「那你刺谁?」

嗤的一响,君子剑势挟劲风,向他左臂刺去,杨过同时笑道:「自然刺你!」他在笑谈之中斗然刺出一剑,招数固极凌厉,又是出其不意的近身突袭,法王只要武功稍差,若与尼摩星、潇湘子等人相仿,这一剑已自送了他的性命,总算他变招迅捷,危急中运劲左臂,向外一掠,挡开了他的剑锋。但那君子剑何等锐利,他手臂上登时给剑刃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深入近寸,鲜血长流。

法王虽知杨过灵活多智,却也万料不到他竟会在此时突然出招,右手金轮呼呼两响,连攻两招,同时左手银轮也递了出去。杨过一步不退,敌来三招,他也还了三剑,笑道:「我在蒙古军营中受你金轮之伤,今日侥幸还得一剑。我这剑锋上有些古怪,你知不知道?」法王大怒,银轮连连抢攻,忍不住问道:「什么古怪?」杨过笑道:「这古怪须怪不得我。」法王道:「花言巧语,无耻狡童!什么怪不得你?」杨过扬扬得意,道:「我这剑从绝情谷中得来,公孙止擅用毒药,将来你找他算帐罢。」

法王暗暗吃惊,心想莫非那公孙止老儿在剑锋喂了毒药?心中惊疑不定,出招稍缓。其实那剑上何尝有毒?杨过想起黄蓉以热茶吓倒霍都,自知武功不是法王敌手,于是乘机以言语扰乱敌人心神,眼见一言生效,当下凝神守住门户,得空便还一招,总要使他缓不出来裹伤。法王左臂伤势不甚重,但血流不止,便算剑上无毒,时间一长,力气也必大减,心想眼前情势,利在速战,于是催动双轮,急攻猛打。

杨过知他心意,挥动长剑,将全身守得严密异常。法王轮上的劲力越来越大,猛地里金上击,银轮横扫,杨过眼见抵挡不住,于是纵跃逃开。法王撕下衣襟待要裹伤,杨过却又挺剑急刺,总是要教他无暇理会伤口。如此来回数次,法王计上心来,待他远跃避开之际,自己同时向后一跃,跟着银轮掷出,教杨过不得不再向后退,如此两人之间距离加大,待得杨过再度攻上,他已乘这瞬息之间,将撕下的衣襟在左臂上一绕,包住了伤处。

就在此时,只听得东南角,乒乒乓乓,兵刃相互撞击,杨过放眼一望,见是小龙女手舞长剑,正自力战潇湘子与尼摩星两人,潇湘子的哭丧棒虽被杨过夺了来,但他手中又持一棒,形状与先前所使的一模一样,只不知其中是否藏有毒砂。杨过心想郭靖夫妇就在下面房中,若被法王发见,为祸不小,该当将他引得越远越好,但此事必须不露丝毫痕迹,否则弄巧成拙,于是叫道:「姑姑莫慌,我来助你!」几个纵跃,抢到尼摩星身后,向他一剑刺去。

法王中了杨过暗算,心中自是极为恼怒,若是换作旁人,裹伤之后必当追去报复,但他身为一派宗主,行事极顾大体,心想此行的主旨是刺杀郭靖,这狡童的一剑之仇,日后再报不迟,于是纵声大叫:「郭靖郭大侠,老衲远道来访,你怎地不见宾客啊?」

他叫了几声,四下里无人答应,只西北方传来一阵阵吆喝呼斗,正是他两个弟子达尔巴和霍都在围攻朱子柳。眼见杨过、小龙女与潇湘子、尼摩星一时战得胜败难分,屋下人声渐杂,却是守城的兵将得知有人来袭,赶来捉拿奸细。法王心想这些军士不会高来高去,自是奈何不了自己,但人手一多,终是碍手碍脚,于是又高声叫道:「郭靖啊郭靖,枉为你一世英名,何以今日竟做了缩头乌龟?」

他连声叫阵,要激郭靖出来,到后来越骂越是厉害,始终不见郭靖影踪,心想:「襄阳数万户人家,那知他躲在何处?此人甘愿忍辱,一等养好了伤,日后再要杀他,那便难了。」微一沉吟,毒计登生,当即跃下屋顶,看到后院有柴草引火之物,当即取出火刀火石,纵起火来。他身形灵动,东一钻,西一晃,连点了四五处火头,这才回到屋顶,心想火势一大,怕你不从屋里出来。

杨过虽与潇湘子二人接战,但眼光时时望向法王,突见他纵火烧屋,郭靖居室南北两处都冒上了烟焰,心中一惊,险险给尼摩星的铁蛇扫中胸口。

杨过胸口一缩,避开了尼摩星的毒招。若非他先一日给郭靖打断肋骨,此番为了争功而舍命前来,那么适才铁蛇这一招递出去,杨过非受伤不可。杨过脱却危险,背上出了一阵冷汗,暗叫:「好险!」心中又想:「郭伯伯受伤沉重,郭伯母临产在即,这番大火一起,若不逃命,必受火困,但如逃出屋来,正好撞见金轮那贼秃。」当下顾不得小龙女以一人而敌两大高手,向潇湘子急刺两剑,跃下屋顶,冒烟突火,来寻郭靖夫妇。

只见黄蓉坐在郭靖床边,窗中一阵阵浓烟冲了进来。郭靖闭目运功,黄蓉虽然双眉微蹙,脸上却是神色自若,见杨过进来,只是微微一笑。杨过见二人毫不惊慌,心一卜略定,一转念间,已想到一个计策,低声道:「我去引开敌人,你快扶郭伯伯避向安隐所在。」说着伸手轻轻揭下郭靖头顶的帽子,越窗而出。

黄蓉一怔,不知他捣什么鬼,但想这孩子诡计甚多,眼见烟火越逼越近,伸手扶住郭靖,道:「咱们换个地方。」手上刚欲用劲,突然间腹中一阵剧痛,不由得「哎唷」一声,又坐在床边,心中大恨:「小鬼头儿,不迟不早,偏要在这当口出世,那不是存心来害爹娘的性命么?」其实她产期尚有数日,只因连日惊动胎息,竟催得孩子提前出生了。

杨过一出窗口,但见四下里兵卒高声叫嚷,有的提桶救火,有的向屋顶放箭,有的在地下挥动长刀,双脚乱跳的喝骂。他看准一个正在拉弓放箭的灰衣小将,一伸手点了他的穴道,将郭靖的帽子往他头上一罩,随即将他负在背上,提剑舞动剑花,跃上屋顶。

此时潇湘子与尼摩星双战小龙女,达尔巴与霍都合斗朱子柳,均已大为得手。金轮法王却将两个轮子逼住了郭芙,故意不伤她的性命,用轮子的利口在她脸边划来划去,想距不过数寸,不住喝问她父母的藏身所在。郭芙头发散乱,挺着一柄折头的长剑,咬紧了牙关恶斗,对法王的问话宛似不闻,心中恼怒异常:「大武小武若不去自相残杀,此时咱们三人联手,何惧这个贼秃?」忍不住脱口而出:「好,你们两个争去,不论是谁胜了,回来只见到我的尸首罢啦!」法王道:「你说什么?郭靖到底是在那里?」

他正盼郭芙回答,突见杨过负着一人,向西北方急逃,他背上那人一动也不动,自是郭靖,当下口中一声呼啸,撇下郭芙,发脚向后追去。潇湘子、尼摩星、达尔巴、霍都四人,也均抛下对手,随后赶去。朱子柳心想杨过孤掌难鸣,也展开轻功提纵术,上去要助他卫护郭靖。

杨过上屋之时,奔过小龙女身旁,向她使个眼色,微微一笑,神气甚是诡异,小龙女知他又在行诈,只是猜不透他安排下什么计策,眼见敌人势大,甚是放心不下,待要一同追去,忽听得屋下「哇哇」几声,传出婴儿啼哭之声。郭芙喜道:「妈妈生了弟弟啦!」一跃下地。小龙女好奇心起,又想小龙女智计多端,这一笑之中似是显占上风,且去瞧瞧黄蓉的孩儿再说,于是跟着进屋。

且说金轮法王提气急追,眼见距杨过越来越近,心下大喜,暗想:「这一次瞧你还能逃出我的手掌?」杨过所学的古墓派轻功可说天下无双,虽然背上负了一人,但想我多走一步,郭伯伯便离危险远一步,是以放开了脚步。没命价狂奔,法王一时倒也追他不上。他在屋顶奔驰一阵,听得背后脚步声渐近,于是一跃下地,在小巷中东钻西躲的大兜圈子,竟与法王捉起迷藏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江湖

本版积分规则

Archiver|手机版|Sitemap| 金庸江湖网

金庸迷QQ群:48569383  |  站方邮箱: jinyong@jyjh.cn

Copyright © 2004-2014 www.jyjh.cn All Right Reserved. Powered by Discuz! X3.4

GMT+8, 2024-5-3 22:41 , Processed in 0.075116 second(s), 11 queries , Gzip On.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