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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寒雪牵魂箫

[旧版书] [分享]连载版《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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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回  初试身手

桑昆见爱子被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从千军万马之中抢了去,心中又气又急,只得依言撤下军马,但命部下用大车结成圆圈,在土山四周密密层层的围了七八重,这样铁木真坐骑再快,也教他无法冲出。
这边山上铁木真连声夸奖郭靖,命他用腰带将都史反背缚起。桑昆接连派了三名使者上山谈判,命铁木真放出都史投降,就可饶他性命。铁木真每次都将使者逐下山去。转眼之间,太阳在草原尽头隐没,四下一片黑暗,铁木真怕桑昆乘黑冲锋,命各人不可丝毫怠忽。守到半夜,忽见一人全身白衣,步行走到山脚下,高声叫道:“我是札木合,要和铁木真义兄说话。”铁木真道:“你上来吧。”
札木合缓步上山,见了铁木真凛然站着,抢步上前,想要拥抱。铁木真擦的一声,拔出佩刀,厉声说道:“你还当我是义兄么?”札木合叹了一口气,盘膝坐下,说道:“义兄,你已是大汗,何必更要雄心勃勃,想把蒙古人联在一起?”
铁木真道:“你待怎样?”札木合道:“各部各族的族长们都说,咱们祖宗已这样过了几百年,铁木真大汗为什么要改变旧法?上天也不允许。”铁木真道:“咱们祖宗阿兰豁雅夫人的故事你还记得吗?她的五个儿子不和,她煮了腊羊肉给他们吃,给了他们每人一支箭,叫他们折断,他们很容易的折断了。她又把五支箭合起来叫他们折断。五个人轮流着折,都未能折断。你记得她教训儿子们的话么?”
札木合道:“你们如果一个个地分散开,就像一支箭似的会被任何人折断。你们如果同心协力,那就像五支箭似的坚固,不会被任何人折断。”铁木真道:“好,你还记得。后来怎样?”札木合道:“后来他五个儿子同心协力,成为蒙古人的族祖。”铁木真道:“是啊!咱俩都是英雄豪杰,干么不把蒙古人都集合在一起?自己不要你打我,我打你,大家同心协力的把大金国灭掉。”
札木合惊道:“大金国兵多将广,黄金遍地,粮如山积,蒙古人怎能惹他?”铁木真“哼”了一声道:“那你宁可大家受大金国欺压的了?”
札木合道:“他们也没欺压咱们。大金国皇帝封你做招讨使。”铁木真怒道:“初时我也当大金国皇帝是好意,那知向咱们需求越来越厉害,要了牛羊,又要马匹,现在还要咱们派战士帮他打仗。”札木合道:“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铁木真道:“背叛,哼,背叛!那么呢?”札木合道:“我来求义兄不要发怒,把都史还给桑昆。由我担保,桑昆一定放你平安回去。”铁木真道:“我不相信桑昆,也不相信你。”
札木合道:“桑昆说一个儿子死了还可再生两个,一个铁木真死了,就永远没有铁木真了!不放都史,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铁木真举刀在空中呼的劈了一刀,叫道:“宁战死,不投降!”札木合站起身来道:“你把夺来的牛羊分给军士,说是他们私产,不是部族公有。各族的族长们都说你的做法不好,不合祖规。”铁木真厉声道:“可是年轻的战士们个个都欢喜。”札木合道:“好,铁木真义兄,你可别说我忘恩负义。”铁木真从怀内摸出一个小包,掷在札木合身前,说道:“这是咱们三次结义时你送给我的礼物,现在你收回去吧。明日你拿钢刀斩在这里。”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在脖子里作势一砍道:“杀的人是敌人,不是义兄。”
札木合拾起小包,也从怀里掏出一个革制的小囊来,默默无言的放在铁木真脚边,转身下山。
铁木真望着他的背影,良久不语,心中伤痛已极,真料不到情逾手足的义弟,竟会在自己背后突施暗算,当下慢慢打开皮囊,倒出了幼时所玩的箭头髀石,从前两个孩子在冰上同玩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心头涌现。他叹了一口气,用佩刀在地下挖了一个坑,把结义的几件礼物埋在坑里。
郭靖在一旁望着,心中也很沉重,知道铁木真所埋葬的其实是一份他心中最宝贵的友情。铁木真双手捧了沙土掩没之后,站起身来,只见桑昆和札木合部下所燃点的篝火,犹如天上繁星般照亮了整个草原,声势十分浩大。
他出了一会神,回过头来,见郭靖站在身旁,问道:“你怕么?”
郭靖道:“我在想我妈。”铁木真道:“嗯,你是勇士,是极好的勇士。”他指着远处点点篝火,道:“他们也都是勇士。咱们蒙古人有这么多好汉,但大家是不断的互相残杀。只要大家联在一起。”他眼睛一直望着远处的天边:“咱们能把全世界……把全世界做蒙古人的牧场!”
郭靖听着这番抱负远大,胸怀广阔的说话,对铁木真更是五体投地的崇敬,昂然说道:“大汗,咱们能战胜,咱们不会被胆小卑鄙的桑昆打败。”铁木真也是神采飞扬的道:“对,咱们记着今儿晚上的话,我以后把你当亲儿子一样待你。”说着对郭靖抱了一抱。
说话之间,天色渐明,桑昆和札木合队伍中都呜呜地号角吹动。铁木真道:“救兵不来啦,咱们今日就战死在这土山之上。”只听见敌军中兵甲铿铿,马声萧萧,眼见就要发动拂晓攻击。铁木真与三子及诸将伏在土堆之后,箭头瞄准了每一条上山的路径。
过了一阵,一面黄旗从桑昆队伍中越众而出,旗下三人连辔走到山边,左是桑昆,右是札木合,中间一人赫然是大金国的六太子赵王完颜烈。他金盔金甲,左手拿着挡箭的金盾,叫道:“铁木真,你背叛大金么?”
铁木真的长子术赤,对准了他嗖的一箭,完颜烈身后忽然纵出一人,一伸手把箭绰在手中,身手矫捷之极。完颜烈道:“把都史救出。将铁木真擒来。”四个人应声扑上山来。
郭靖见了他们的身法,不觉一惊,原来这四人上山时用的都是轻身功夫,竟是武林中的高手,决非普通战士。四个人奔到半山,哲别与博尔忽等连珠箭如雨射下,都被他们用软盾挡开。郭靖暗暗心惊:“咱们这里虽都是名将勇士,但决不能与武林的高手相敌,这如何是好?”
一个黑衣中年男子一跃上山,窝阔台挺刀拦住,那男子手一扬,一抽箭打在他顶颈之上,随即举起单刀一刀砍下,忽觉白刃闪动,斜刺里一剑刺来,直取他的手腕,竟是又狠又准。
他料不到铁木真部属中竟也有精通剑术之人,喝道:“你是谁?留下姓名。”说的却是汉语。郭靖道:“我叫郭靖。”
那人道:“没听见过!快投降吧。”郭靖游目四顾,见其余三人也已上山,正与赤老温、博尔忽等短兵相接,白刃肉搏。桑昆其余的部众待要随着冲上,木华黎把刀架在都史颈里,高声大叫:“谁敢上来,这就是一刀!”
桑昆很是焦急,对完颜烈道:“六王爷,叫他们下来吧,咱们再想别法!别伤了我孩儿。”完颜烈微笑道:“放心,伤不了。”桑昆的部众不敢上山,完颜烈手下的四人却已在山上乓乓乒乒的打得十分激烈。
郭靖展开韩小莹所授的“越女剑法”,剑走轻灵,与那使单刀的交上了手。数招一过,竟是迭遇凶险,那人刀厚力沉,招招暗藏内劲,实非庸手。江南六怪武功很杂,见闻又广,平日早将武林各家各派主要的招数与郭靖拆解过了,但这人刀法自成一格,眼见他自右劈来,中途不知怎么一转,刃锋却落在左边。
郭靖不住倒退,又拆数招,忽然心念一动:“大师父常说,交手时要制人而不可制于人,现在我竭力招架,岂非受制于人?”见他一刀砍来,竟自不避,右足曲为前弓,左手捏着剑诀,右手平膀顺肘,一剑向敌人直刺,正是“十万横磨”之势。
那人见他似乎情急拚命,用的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心头倒是一惊,急忙回刀。郭靖硬争先手,这一下得了势,那肯再松,长剑晃动,青光闪闪,剑尖在敌人身边刺来划去,招招不离要害。
那人被他“越女剑法”一轮急攻,倒闹了个手忙足乱。这时他三个同伴已将铁木真手下的将领打倒了四五人,见他落在下风,一个提着大枪纵身而上,叫道:“大师哥,我来助你。”那使单刀的自恃是武林前辈,由完颜烈用重金聘来,今日首次出马,在千军万马之前,万目睽睽之下,那肯向一个后生小辈认输?他们四人虽是同门师兄弟,但素来各有心病,互不相下,当下喝道:“你在旁瞧着,看看大师兄的手段。”
郭靖乘他说话分心,左膝一低,曲肘竖肱,一招“起凤腾蛟”,刷的一声,剑尖猛撩上来,那人向后急避,左袖已被剑锋划破。那使花枪的笑道:“来瞧大师哥的手段啊!”哲别等几个未受伤的将领,这时都围在铁木真周围保护。冲上来的四人中另外两个一人使一条铁鞭,一人使一对短斧,见这些蒙古将军各挺长矛,威风凛凛的聚在一起,倒也不敢贸然相攻,听见二师哥叫唤,心想反正这些人逃不了,不如先瞧瞧热闹再说,当下纵身过来,三人站成一排,袖手看大师哥与郭靖相斗。
那使单刀的跳出圈子,喝道:“你是谁的门下?为什么在这里送死?”郭靖横剑捏诀,不亢不卑地道:“弟子是江南七侠的门下,请教四位高姓大名。”那使单刀的向三个师弟望了一眼,转头说道:“咱们姓名,说来谅你后生小辈也不知道,看刀!”一刀斜劈下来。
郭靖和他打了这一阵,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但七师父所传剑法极为精奇,锋锐处敌人也十分忌惮,当下仍取抢攻,不向后退,见敌刀砍到,右足反而绕前避过,“探海屠龙”回锋下插,迳攻敌人下盘。
两人一搭上手,转眼间又拆了二三十招。这时山下数万兵将、山上铁木真诸人与攻上来的三人,个个目不转瞬的凝神观战,那使单刀的一心要阵前显威,好叫六太子另眼相看,抖擞精神,把一柄刀使得呼呼风响,眼见久斗不下,心中焦躁起来,刀法愈来愈狠,忽地一刀横砍,向郭靖腰里砍来。郭靖身子拗转,“翻身探果”,撩向敌臂。
那人眼见郭靖不避,反而回攻,心中大喜,心想待你剑到,我的刀早已砍进你身体之中了,当下并不变招,顺势力砍,眼见刀锋及于郭靖腰上,那知郭靖内功已有根基,下盘不动,上盘不避,就是腰向左一挪,斗然移开一尺,右手一送,一剑刺在那人胸口。那人狂叫一声,撤手抛刀,猛力一掌,把郭靖的长剑打落在地,总算逃了一命,这一剑只刺入胸口半寸,但手掌却已鲜血淋漓,急忙跳开。
郭靖这一剑本可取他性命,终因经验不足,未能得手,心中暗呼:“可惜,可惜。”忙俯身把敌人的单刀抢在手里,只听背后风响,哲别叫道:“小心后面!”郭靖也不回身,后腿向后一脚,踢开刺来的枪杆,乘势一刀,撩向敌手,这一招正是南希仁所授内家“南山刀法”中的“燕子入巢”。这一腿踢出时,眼睛不见,只要部位稍有不准,一枪早已插入背心。
那使枪的喝一声:“好!”枪上红缨一震,抖起个碗大枪花,当胸刺到,郭靖一个“带醉脱靴”,一刀挂开,飞起右脚,踢向敌人手腕。
那人只道郭靖剑法有独得之秘,眼见他长剑脱手,忙抢上来动手,存心要检个便宜。那知他武学甚广,非拘一路,使起刀来也是得心应手,眼见他一脚踢来,双手向里一缩,郭靖踏上一步,一刀顺着枪杆削了下来。那人在这一杆枪上已用了二十多年功夫,师父又是武林中的佼佼健者,枪法岂是等闲,当下盘打刺扎,红缨闪动,铁枪飞舞,与郭靖打了个难解难分。
斗到分际,郭靖见敌人枪力沉猛,每一招都在想将自己单刀砸飞,招术灵动,迅速之极,显然是想急切之间取胜,好在三军阵前扬名露脸,但孙子兵法有云:“兵斗拙速,未睹巧之久也。”武家相斗,亦复如此,一味贪快贪巧,数十招之后,那人枪法已偶见涩滞。
郭靖把“南山刀法”使发了,已不用顾盼拟合,信手而应,纵横前后,悉逢肯綮。只见他刀光闪闪,劈刺截扫、斩削砍剁,越打越是凌厉。四人中的大师兄本是单刀名家,在旁也看得暗暗心惊。
酣斗中那人一枪当胸刺来,郭靖一个“进步提蓝”,左掌将枪一推。按照原来招术,推开敌枪之后,右足进步顺手一刀,但他掌心与枪杆一触到,立即发觉敌人抽枪竟不迅捷。
他修习了两年内功,身体感应迅敏之极,一觉有变,左掌一翻,已用分筋错骨手法抓住枪杆,刷的一刀,顺着枪杆直削下去,敌人如不撤枪,十根手指无一能保。那人一夺枪丝纹不动,已自吃惊,突见刀锋相距前手不到半尺,急忙撒枪后退。
看官,那人本是武林名手,郭靖一个后生小辈怎能胜他?
须知江南六怪各负绝艺,他们想到杨铁心是名将杨再兴的嫡派子孙,杨家枪法必有独到造诣,丘处机将他子嗣访到之后,除了传授其他武功之外,对枪法一定特别注重,好教他不堕了祖宗的威名,所以南希仁在传郭靖刀法时,“单刀破枪”之术,习练得滚瓜烂熟。想不到这套刀法未在嘉兴显威,已先在漠北立功。
郭靖取胜之后,精神一振,右手用力一挥,将单刀远远掷到了山下,挺枪而立。四人中的老四最是沉不住气,大吼一声,双斧着地卷来。郭靖把枪使开了,那人双斧怎抢得进去。武学家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分短,一分险。”凡用短兵刃的,必定要抢到敌人身边肉搏方能取胜。
江南六怪既防到嘉兴比武对敌擅用长枪,自然也命郭靖精研枪法,那是知己知彼的意思。全金发秤杆的打法本从枪中脱胎而来,所以郭靖的长枪是从六师父学的。有宋一代,军中最为着重枪法,近如岳家枪法,那不必说了,北宋名将如杨业、呼延赞,都是使枪的英雄。这时郭靖所用的,正是军中武学正宗的杨家枪法,那人双斧挥霍,却始终攻不进郭靖身旁一丈以内的圈子。

第二十八回  漠北扬威

郭靖虽然防身有余,但那人在双斧上用功很深,要想伤他,却也不易,再斗数合,计上心来,突然卖个破绽。
那人大喜,好容易有这良机,岂肯放过,猛喝一声,直扑到郭靖身边,双斧直上直下的砍将下来。郭靖横枪一挡,喀喀两声,双斧已将枪杆斩为三截,那人待要挥斧再砍,突觉小腹上一痛,已被郭靖一脚踢中,身子直飞出去,左手顺势圈回,一斧往自已头上斫去。
四人中的三师兄疾忙抢上,举起铁鞭在他斧上一架,当的一声,火星飞溅,那人利斧脱手,一交坐在地下,总算逃脱了性命。
那人是个莽夫,怒得哇哇大叫,拾起斧头,又再扑上,郭靖手中没了兵刃,双掌一错,用空手夺白刃之法和他拼了起来。三师兄提起铁鞭,上前夹攻,山下蒙古众军大声鼓噪,呼喊怒骂。
原来蒙古人生性质朴,敬重英雄好汉,他们见这四人用车轮战****斗郭靖,已自气愤,这时见两人夹击一个空手之人,实在不是大丈夫的行径,都高声吆喝。郭靖虽是他们敌人,大家反而为他呐喊助威。
博尔忽、哲别两人挺起长刀,加入战团,对方旁观的两人也上前助战。这两位蒙古名将在战阵中斩将夺旗,勇不可当,但小巧腾挪,撕夺截打的步战功夫,却非擅长,仗着身雄力猛,支持了数十招,但终于兵刃被敌人双双夺去。
郭靖见博尔忽势危,纵身过来,呼的一掌,往使单刀的大师兄背上拍去,那人回刀截他手腕。郭靖手臂一缩,一肘撞向二师兄,又解救了哲别之危。那四人心想:“咱们四兄弟今日折在你这小子手里,以后怎能再在江湖上行走,怎能在六王子府中立足?”
四人是同样的心思,一意要先杀了郭靖,当下不去理会两个蒙古将军,四人围攻郭靖。
山下蒙古兵将呐喊叫骂,更是厉害,那四人充耳不闻,刀鞭双斧齐往郭靖身上招呼。
郭靖手中没了兵刃,又受这四个高手夹击,那里抵挡得住?只得展开轻身功夫,在四人兵刃缝中穿来插去。
博尔忽扬起手中长刀,叫道:“接刀!”一挥手向郭靖掷去。郭靖纵身待接,被使铁鞭的一鞭将刀砸飞。那使双刀的恼恨一踢之辱,不顾一切的双斧着地卷来。郭靖一跃避开,但头上单刀也已砍到,身子一偏闪过了这刀,左足一踹,正踹在使斧的顶门,就在这时,右边大腿却也中了一鞭。
这一下痛入骨髓,仗着练有内功,骨头未断,但眼前一黑,险些晕倒。那使斧的抛去斧头,双手合围,一圈将郭靖两腿抱住,牢牢不放。
郭靖立足不稳,跌倒在地,眼见白光闪动,头顶刀鞭齐下,心知这次性命不保,突然间母亲、七位恩师、义兄拖雷、义妹华筝的影子如闪电般在脑海中一一闪过,俯身抓住那使斧的胸口,用力一举,挡在自己身上。
其余三人投鼠忌器,忙收刀鞭,郭靖一手扣住了敌人脉门,叫他动弹不得,一手叉住他的咽喉,自己蜷缩身子,躲在那人体下。
那三人举足往郭靖肩头脚上猛踢,郭靖置之不理,心想:“我虽死了,也得扼死一个敌人抵数。”叉在他咽喉的手更加用力。
哲别等见郭靖被压在底下,各挺兵刃来救,那使单刀的大师兄对两个师弟道:“你们挡住跶子,我来杀小杂种。”俯身下去,将刀尖对准郭靖露在外面的肩头,右手运劲,挺刀插将下去。
郭靖突觉肩头疼痛,腰腿用劲,一个“懒驴打滚”,滚开两丈。这时抱住他双腿的那人已被他叉得喘气不得,晕死过去。郭靖一跃而起,眼见敌人提刀赶来,待要抵敌,右腿鞭伤极重,立足不稳,又自跌倒。
那人一刀砍将下来,郭靖忽然想起,伸手在腰里一带,顺势一抖,已将护身软鞭取在手中,仰天而卧,使开一路“金龙鞭法”,将各处要害防得风雨不透。马王神韩宝驹身子矮短,所以在武学上专研攻敌下盘的法门,郭靖这时卧地而斗,这套鞭法恰是得其所哉,使开来得心应手,那人一时倒也无法伤他。
拆了二十余招,晕去的人醒了转来,另外两人也已获胜,转身再行围攻郭靖,眼见形势再紧,突然山下军伍中一阵混乱,六个人东一穿西一插,奔上山来。桑昆和札木合的部下只道又是完颜烈的武士,再要上去围攻郭靖,个个大声咒骂。
山上众人待要射箭拦阻,哲别眼尖,已认出原来是郭靖的师父江南六怪到了,大声叫道:“靖儿,你师父们来啦!”郭靖本已累得头晕眼花,听了这话,突然精神一振。朱聪和全金发最先上山,见郭靖躺在地下被四人夹击,已是命在顷刻,如何不急,全金发纵身上前,秤杆一掠,同时架开了四件兵刃,喝道:“要不要脸?”四人手上同时一震,感到敌人功力远在那少年之上,急忙跃开,朱聪将郭靖扶起,柯镇恶等也已上山。
全金发骂道:“不知羞耻的匪徒,快滚下去吧。”那使单刀的大师兄眼见众寡之势突然倒转,再动手必然不敌,但如逃下山去,那是颜面何存,那里还能在六太子府中耽下去?
当下硬了头皮道:“六位可是江南六侠么?”朱聪笑嘻嘻的道:“不错,四位是谁?”那人道:“咱们是鬼门龙王门下的四弟子。”柯镇恶与朱聪本来以为他们合斗郭靖一人,必是无名之辈,忽听他们是武林中怪物鬼门龙王的弟子,倒吃了一惊。
柯镇恶冷冷的道:“瞎充字号么?鬼门龙王是响当当的脚色,门下那有你们这种不成器的家伙!”
使双斧的抚着颈中被郭靖叉起的红痕,怒道:“谁充字号来着?他是大师兄断魂刀沈青刚,这是二师兄追命枪吴青烈,那是三师兄夺魄鞭马青雄,我是丧门斧钱青健。”
柯镇恶道:“听来倒不假,那么果然是黄河四鬼了。你们在江湖上并非无名之辈,为什么竟自甘下贱,四个儿斗我徒儿一人?”吴青烈强词夺理,道:“怎么是四个打一个,这里不是还有许多蒙古人帮着他么?”
钱青健问马青雄道:“三师哥,这跛脚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气,那是谁啊?”这句话说得虽轻,柯镇恶耳朵灵便,却已听见,心头大怒,铁杖在地下撑,早已跃到他的身旁,一把抓住他的背心,掷到了山下。
三鬼一惊,待要扑上迎敌,柯镇恶身法如风,一抓一掷,一抓一掷,旁人还没看清楚怎的,三人都被他掷到了山下。
山上山下蒙古兵将齐声欢呼。黄河四怪跌得满头满脸的尘沙,个个腰酸背痛,满腔羞惭的挣扎着爬起。
就在此时,远处尘头大起,似有数千人马杀奔前来,桑昆的部属阵脚登时松动,铁木真见来了救兵,他知札木合治军极严,是一位能干的将才,桑昆却是藉着父亲余荫,庸碌无能,当下指着桑昆的左翼,喝道:“向这里冲!”
哲别、博尔术、术赤、察合台四人当先冲下,远处救兵齐声呐喊。木华黎把都史抱在手里,一刀架在他项颈之中,大叫:“快让路,快让路!”
桑昆见众人冲下,正要指挥人马拦截,忽见都史被人抓住了动弹不得,不禁呆住,心中踌躇,不知如何是好,转眼之间,铁木真等已冲到了跟前。
哲别看准了他脑门,嗖的一箭,桑昆急忙向左一避,那箭正中右腮,跌下马去。众兵将见主帅落马,登时大乱。
铁木真直冲出阵,数百人追来,被哲别、博尔术等一阵连珠箭射退。南希仁将郭靖抱在怀里,众人且战且走,奔出数里,只见尘头起处,铁木真的第四子拖雷领兵赶到,追兵见有援军,纷纷勒马回转。
原来拖雷年轻,又无铁木真的令符,所以族长宿将都不听他的调度,只得率领了数千名青年兵将赶来。
江南六怪却又比他早到了一步。拖雷甚有智计,眼见敌兵势大,冲入救人必致覆没,于是下令在每匹马尾上缚了树枝,令军士来回奔驰,远远望来尘沙飞扬,不知有多少人马。
铁木真整军回营,半路上遇到华筝又领了一彪军马赶来。她见众人无恙,心中大喜。当晚铁木真大犒将士,却把都史请在上席坐了,众人心中都是愤愤不平。铁木真向都史敬了三杯酒,说道:“我和王罕义父、桑昆义兄毫无仇冤,请你回去代我请罪。我再挑选贵重礼物来送给义父义兄,务请他们不要介意。”
都史蒙他不杀,已是意外之喜,当下没口的答应,诸将见大汗如此懦弱,畏惧王罕,都感十分气恼。
次日一早,铁木真备了两车黄金貂皮的重礼,派了十名军士护送都史回去。
等他去了三日,铁木真召集诸将,说道:“大家集合部众,咱们立即出发去袭击王罕。”诸将相顾愕然。铁木真道:“王罕兵多,咱们兵少,明战不能取胜,必须偷袭。我放都史,又送厚礼,是叫他不作提防。”诸将俱都拜服。当下兵分三路,连夜前进。
王罕和桑昆见都史平安回来,只道铁木真害怕,在金帐之中,连日与完颜烈、札木合饮宴。
那知铁木真用兵如神,黑夜之中,犹如天崩地裂般四下冲杀进来。王罕、桑昆仓皇逃向西方,后来分别为乃蛮人和西辽人所杀,都史被敌军马蹄踏成了肉泥。
黄河四鬼奋力突围,保着完颜烈连夜逃回中原(北京)去了。
札木合失掉了部众,带了五名亲兵逃到唐努山上,那五名亲兵乘他吃羊肉时,将他擒住,送到铁木真帐中来。铁木真大怒,喝道:“亲兵背叛主人,这种不义之人,留着何用?”下令将这五名亲兵在札木合之前斩下首级。
转头对札木合道:“咱们还是做好朋友吧?”札木合流泪道:“义兄虽然饶了我性命,我也再没脸活在这世界上,只求义兄赐我不流血而死,使我灵魂不随着鲜血而离开我的身体。”铁木真黯然良久,道:“好,我赐你不流血而死,把你葬在我俩幼时一起游玩的地方。”札木合跪下行礼,转身出帐。
次日铁木真在斡难河源大会各族部众,这时他威震大漠,蒙古各族牧民战士,无不诚服。
在大会之中,众人推举铁木真做蒙古的大汗,称为“成吉思汗”,那是与大海一般广阔强大的意思。
成吉思汗大赏有功将士,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四杰,以及哲别、者勒米、速不台大将,都封为千夫长。
郭靖这次立功极伟,竟也被封为千夫长,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居然与蒙古开国的功臣名将并列。
在庆功宴中,成吉思汗受诸将敬酒,喝得微醺,对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赐你一件我最宝贵的礼物。”郭靖忙跪下谢赏。
成吉思汗道:“我把华筝公主给你,从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驸马。”众将轰然欢呼,纷纷向郭靖道贺。大呼:“金刀驸马,好好好!”拖雷更是高兴,一把搂住了义弟不放。郭靖却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原来他向来把华筝公主当作亲妹子一般,心中并无半点儿女私情。他数年来全心全意的练武,心不旁骛,那里有过丝毫绮念,这时突然听到成吉思汗这几句话,只觉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见他傻楞楞的发呆,都轰然大笑起来。
酒宴过后,郭靖忙去禀告母亲,李萍沉吟良久,命他将江南六怪一齐请来,说知此事。
六怪见爱徒受大汗器重,都向李萍道喜。李萍默然不语,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头去。
六怪大惊,忙道:“嫂子有何话请说,何必行此大礼?”李萍道:“我这孩儿承六位师父教诲,今日得以成人,小女子就是粉身碎骨,也是难报大恩大德。现在有一件为难之事,要请六位师父作主。”
当下把亡夫郭啸天昔年与杨铁心指脂为婚的约言详细说了,最后道:“大汗招我儿为驸马,那自然是十分荣宠之事,但要是杨叔叔真的遗下个女孩,我不守约言,他日九泉之下,怎有脸来见先夫和杨叔叔两人?”
朱聪道:“那位杨英雄果然留下了子嗣,不过不是女儿,却是男子。”李萍一惊,忙问:“朱师父怎么知道?”朱聪道:“中原一位朋友曾带信给我,并盼望咱们把靖儿带到江南,和那位姓杨的世兄见见面,大家切磋一下功夫。”
李萍大喜,当下与六怪商定,由六怪带同郭靖到江南与杨铁心的子嗣会面,并设法找寻段天德报仇,回来之后,再和华筝成亲。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请示。成吉思汗道:“好,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把大金国六太子完颜烈的脑袋给我带来。干这件大事,你要带多少名勇士?”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回 金刀驸马

郭靖自小受母亲的教诲,向来对大金国十分憎恨,这次又险些丧生在完颜烈手下的黄河四鬼之手,这时听了成吉思汗的话,心想:“只要六位师父肯助我,大事必成,多带不会高来高去的勇士,反而碍事。”
于是说道:“孩儿有师父同去,不必再带武士。”成吉思汗大喜,道:“这时咱们马未养肥,兵未练成,还不是大金国的敌手,你千万不可露了痕迹。”郭靖点头答应。
成吉思汗当下赏了三十斤黄金,作为盘缠,又把从王罕那里抢来的金器珍宝赠了一批给江南六怪。第三日一早,郭靖与母亲洒泪而别,随同六位师父到张阿生墓上去磕拜了,向南进发。
走出十余里,只见两头白雕在空中盘旋飞翔,拖雷与华筝并骑驰来送行。拖雷赠了他一件十分名贵的貂裘,那王罕的宝库中夺来的。华筝知道父亲已把自己终身许配给他,双颊红晕,盈盈不语。
拖雷笑道:“妹子,你跟他说话啊,我不听就是。”说着纵马走开。华筝侧过了头,想不出什么话说,隔了好一阵,道:“你早些回来。”
郭靖点点头:“还有事么?”华筝摇摇头,郭靖将她轻轻的抱了抱,驰到拖雷身边,也和他抱了抱,催马追向已经走远的六位师父。
华筝见他硬绷绷的没有表示丝毫柔情蜜意,仍与平时一般的待她,心中很不乐意,举起马鞭,狂打猛抽,只把青骢马身上打得条条血痕。
江南六怪与郭靖晓行夜宿,一路向东南进发,不多日已过了大漠草原。这天将到黑水河,离张家口已经不远。
郭靖从未离开过沙漠,这时见到中土的情形,处处觉得新奇,双腿一夹,纵马疾驰,只觉耳旁呼呼风响,房屋树木,不住倒退,那小红马跑发了性,一口气奔到了黑水河,在路旁一家饭店歇马打尖。
郭靖见小红马这次一口气跑了这么多路,肩胛旁渗出了许多汗水,心中怜惜。拿了汗巾给它一抹,一伸手,不觉大吃一惊,只见汗巾上全是殷红的血渍,再在红马右肩上一抹,也是满肩的鲜血。
郭靖吓得险些流泪,自怨不惜马力的大跑,这匹骏马只怕是生生的给自己毁了,抱住马颈不住慰藉,但那马仍是神态骠悍,毫无受伤之像。
郭靖伸长了脖子,只盼三师父韩宝驹赶快到来,好给他爱马治伤。他不住向来路探望,忽听得一阵悠扬悦耳的驼铃之声,四峰全身雪白的白骆驼从大道上急奔而来。每峰骆驼上乘了一个白衣男子。
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骆驼,不觉多望了一眼,只见那四个乘客都是二十二三岁年纪,个个眉清目秀,没一个不是塞外罕见的美男子。那四人跃下驼背,走进饭店,从他们腰腿之劲中看来,显然都是一身的武功。郭靖见他们穿了一色的白袍,个个颈中露出狐裘,不觉瞧得呆了。
一个白衣男子被郭靖望得不好意思,一阵红云涌上脸颊,低下了头。另一怒目向郭靖喝道:“楞小子,瞧什么?”郭靖一惊,忙把头转了开去,只听见那四人低声说了一阵子话,齐声嘻笑。
郭靖知道他们在嘲笑自己,不觉羞惭难当,耳根一阵发热,正打不定是否要另换一家饭店,忽见韩宝驹骑着黄马奔到。郭靖忙抢上去把红马肩上出血的事说了,韩宝驹奇道:“有这等事?”走到红马身旁,在它肩上轻轻抹了几把,映在日光下一看,哈哈大笑道:“这不是血,是汗!”郭靖一楞:“汗,红色的汗?”
韩宝驹道:“靖儿,你已得了一匹千年难逢的汗血宝马啊。”郭靖听说爱马没有受伤,心花怒放,道:“三师父,怎么会出血一样的汗?”韩宝驹道:“我曾听先师说过,西域大宛有一种天马,肩上出汗时殷红如血,胁如插翅,曰行千里,但那只是传说而已,谁都没有见过。”
说话之间,柯镇恶等也已到了,朱聪饱读诗书,摇头晃脑的道:“那在史记与汉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当年博望侯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宛口贰师城见了汗血宝马,回来奏知汉武帝。皇帝一听,欣羡异常,命使者带了黄金千斤,又铸了一匹与真马一般大的金马,送到大宛国去,求换一匹汗血宝马,那大宛国王道:“贰师之马,是大宛国宝,不能送给汉人。”汉使大怒,发了一顿脾气,把金马椎破而回。大宛王见汉使无礼,命人杀死使者,将黄金千斤和金马都夺了去。”
郭靖“啊”了一声,见朱聪举碗喝茶,忙问:“后来怎样?”那四个白衣美貌男子也出了神,侧耳倾听朱聪讲宝马的故事。朱聪喝了一口茶道:“三弟,你是养马名家,可知那宝马从何而来?”韩宝驹道:“我曾听先师说那是家马与野马交配而生。”朱聪道:“不错,据书上说,贰师城附近有一座山,山上生一种野马,奔跃如飞,凡人休想追得上它。大宛国的人想了一个妙计,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马放在山下,那野马情动,就与母马交配,生下来的就是汗血宝马了。靖儿,你这匹小红马,只怕是从大宛国万里而来的呢?”
韩小莹要听故事,道:“汉武帝难道就此罢了不成?”朱聪道:“他怎肯罢手?当下发兵数万,命李广利统率,到大宛国贰师城取马,为了志在必得,所以把李广利为贰师将军。但到大宛国一路都是沙漠,无粮无水,途中士兵死亡枕藉,未到大宛,军队只剩了三成。李广利一战不利,退回敦煌,向皇帝请援。天子大怒,命使者带剑守在玉门关,下旨道:远征兵将,有敢进关者一概斩首。李广利进退不得,只好留在敦煌。”
说到这里,只听得驼铃悠扬,又有四人骑了白骆驼到来。四人下驼进店,郭靖一看,更加惊奇,只见这四人也都是身披白袍的美貌少年。
这四人走进店来,与先前四人坐在一桌,要了饭菜。
朱聪继续讲下去:“汉武帝心想,宝马得不到,还丧了数万士卒,岂不是让外国看轻了我大汉天子?于是大发边骑,一共二十余万人,牛马粮草,不计其数,还怕兵力不足,又下令全国犯罪小吏,赘婿,商人一律从军出征,真是弄得天下骚然。还封了两名著名的马师做大官,一个官拜驱马校尉,一个官拜执马校尉,只等破了大宛,选取骏马。六弟,汉朝重农轻商,你在汉武帝时那就倒了霉,三弟却能做官,哈哈!”
韩小莹道:“赘婿又犯了罪?”朱聪道:“不是贫穷无告之人,谁肯去做赘婿?且说那李广利带了大军,围攻大宛城四十余曰,杀死勇将无数。大宛的贵人们害怕了,斩了国王的头投降,献出宝马。李广利凯旋回京,天子大喜,封他为海西侯,军官个个升级。为了这几匹汗血宝马,天下不知死了多少人,耗费了多少钱财。汉武帝大宴群臣,做了一首天马之歌,说道:“太一贡兮天马下,露赤汗兮沫流赭,聘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与友!”诗中说只有天上的龙才能够和它做朋友呢。”
那八个白衣男子一面听,一面打量那匹红马,眼中满是欣羡之色。
朱聪道:“天马的骠悍,全由野马而来,汉武帝以举国之力得了几匹汗血马,但找不到野马与之交配,传了数代,也就不怎么神骏,身上也渗不出红汗了。”朱聪说完故事,大家谈谈说说,吃起面条来。
那八个白衣少年远远坐开,悄悄议论,柯镇恶耳朵灵极,虽然相隔甚远,仍旧听得清清楚楚,只听一个人道:“要动手马上就干,给他一上马,怎么还追得上?”另一人道:“这里人多,他又有同伴。”一人道:“他们敢来拦阻,一起杀了。”柯镇恶吃了一惊:“这八个人明明都是女子,怎么这样狠毒?”当下丝毫不露声色,背转身子,脸向店外,那八人更加不来防他。
只听一人道:“咱们把这宝马献给山主,他骑了上京,那更加大大露脸,叫长白山的参仙老怪,西藏密宗的大手印灵智上人再也逞不出威风。”
柯镇恶曾听见过灵智上人的名头,知道他是西藏的一位高僧,参仙老怪却不知是何等样的人物。
又听另一人道:“这几日道上撞见了不少黑道朋友,听说都是千手人屠彭连虎的手下,他们也必都是到京集会的,要是这匹马给他们撞见了,还有咱们的份儿么?”
柯镇恶心中一凛,他知道彭连虎是河北、山西一带的悍匪,声势浩大,杀人如麻,所以绰号叫做“千手人屠”。
他暗暗琢磨:“这样厉害的大头子都到京里聚会,那是干什么去的?这八个女子又是什么来头?”只听见她们商量了一阵,决定先出镇甸,拦在路上下手,夺郭靖的宝马。
接着这八个女子叽叽喳喳的谈了一阵儿女风流之事,什么“山主”最喜欢你啦,什么“山主”这时候一定在想你啦等等。
柯镇恶皱起眉头,听得很是不耐。只听一女子道:“咱们把这匹汗血宝马拿去送给山主,你猜他奖赏咱们什么?”另一人笑道:“要你陪他多睡几晚哪!”
先一人娇嗔不依,起身扭她,登时咭咭咯咯的笑成一团。又一人发言拦阻:“大家别太放肆啦,小心露了行藏。”又一人道:“那个女子身上带剑,一定会武,生得可俊,要是年轻十岁,山主见了不害相思病才怪呢。”
柯镇恶知道说的是韩小莹,心中怒气勃发,心想这什么“山主”一定不是个好东西。
又听一人道:“你可别为了讨好山主,不顾性命的给他找美貌女子。”一个人嘻嘻的笑了几声,没有回答。另一人道:“咱们这次到中原来,那是要扬名立威、慑服群雄,好教天下英雄知道咱们白驼山的威风。大家还是收收心,别像黄河四鬼那样倒霉,那才教人家笑掉了牙齿呢。”柯镇恶不知道白驼山是什么派别帮会,但听了“黄河四鬼”四字,却是心中一震。
一个人道:“山主说,黄河四鬼是鬼门龙王的得意弟子,在陇西中州颇有威名,听说这次是折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手里,那真是古怪。”又一人道:“有人说那小孩会九阴白骨爪,黄河四鬼每个人身上都给他抓了几个窟窿。”又一人笑道:“你小心着,别让那小孩抓你这里!”先一人“呸”了一声,大家又说起笑话来。
柯镇恶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江湖上传闻竟这么快!但说靖儿会九阴白骨抓,却夸大得不近情理,这种爪法不是十年以上的苦练,那能成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会有这种本事?”他想到郭靖一出马就打败了来头不小的黄河四鬼,不枉了六兄弟十多年的辛劳,心中也自十分欣慰。
那八个女子吃了面点,匆匆跨上白驼,抢先去了。
柯镇恶听她们去远了,道:“二弟,你瞧这八个女子功夫怎样?”朱聪奇道:“女子?”柯镇恶道:“怎么?”朱聪道:“啊,她们男装打扮,竟不易瞧得出来。她们身法很古怪,又像武功奇佳,又像不会武功。”柯镇恶道:“你听说过白驼山么?”朱聪等想了一阵,都说没听见过。柯镇恶当下把刚才听见的话了一遍,朱聪等听说几个女子胆大妄为,竟要来泰山头上动土,都觉好笑。
柯镇恶道:“夺马事小,但她们说有好多厉害脚色要到京里聚会,只怕中间必有图谋。既让咱们撞见了,可不能不理。”全金发道:“嘉兴比武之期快到,咱们不能再有耽搁。”大家沉吟了一会,都觉事在两难。南希仁忽道:“靖儿先去!”
韩小莹道:“四哥说要靖儿独自先到嘉兴,咱们探查这事之后再行赶去?”南希仁点了点头。朱聪道:“不错,靖儿也该一人到道上历练历练了。”郭靖听说要与师父们分手,很有点依依不舍。柯镇恶斥道:“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一样。”
韩小莹安慰他道:“你先去等我们,不到一个月,我们也跟着来了。在比武之前就算六个人不能齐来,总会有一两位师父赶到主持,不用担心。”郭靖答应了。
柯镇恶道:“那八个女子要夺你马,你走小路抄过去吧,你马快,她们一追赶不上。你有要事在身,不要旁生枝节。”韩宝驹道:“她们要是胆敢作恶,江南七怪决不能放过她们。”
笑弥陀张阿生逝世虽已十多年,但六怪谈论起来仍自称江南七怪,决不忘了这位兄弟。
当下郭靖向六位师父辞别。六怪日前见他独斗黄河四鬼,已能善用所传武艺,这次放他独行,一则固然自己另有要事,二则也是让他出去闯闯江湖,多得些经验,那是任何师父所不能传授的。
各人临别时又都嘱咐了几句,南希仁最后说,却只说了四个字:“打不过,逃!”原来他见郭靖与黄河四鬼相斗时一味狠战,这种打法要是遇上高手非送命不可,所以教了他这看来简单、却是意味深长的四字诀。
全金发道:“武学无底,山外有山,人上有人,恁你多大的本事,也不能天下无敌。四师父这句话你要记住了!”郭靖点头答应,依次向六位师父磕头,上马向南驰去。
驰出不到两里,只见前面两条岔路,他依着柯镇恶的指点,沿小路奔去。这小路途程较长,又是曲折难行,向来少人行走,所以路上都是沙石野草,但那小红马毫不在乎,一样的行走如飞。
再驰七八里路,地势陡高,道旁高山夹峙,怪石嵯峨,郭靖初次出道,见了这险恶形势,不觉暗暗心惊,手按剑柄,凝神前望,心想:“要是三师父见了我这副慌慌失失的模样,一定要骂我没用了。”
这时道路愈来愈窄,转过一个山拗,突见前面白蒙蒙的一团,正是三个男装的白衣女子,骑在白骆驼之上,拦在当路。
郭靖心中突的一跳,远远将马勒住,高声叫道:“劳驾哪,借光借光。”那三个女子哈哈大笑,一个人笑道:“小伙子,怕什么?过来哟,又不会吃了你的。”郭靖脸上一阵发烧,心中踌躇不定,是跟她们善言相商呢,还是冲过去动武?
只听另一个女子笑道:“你的马不坏啊,来。给我瞧瞧。”听她语气,完全是对小孩说话的口吻。
凡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必定不喜被人当小孩看待,郭靖心中有气,一瞧右边是壁立的高山,左边却是望不见底的山谷,云气蒙蒙,不知多深,本想动手,见了这深谷,却又有点胆寒,一提缰,双腿一夹,那红马如一支箭向前冲去。
郭靖提剑在手,扬声大叫:“马来啦,快让路!”那马去得好快,转眼间已奔到三人跟前。
一个白衣女子一跃下驼,纵身上来,伸手来扣红马的辔头。红马一声长嘶,忽地跃起,从空窜过三匹骆驼,郭靖在半空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待得落下,已在三女身后。这一下不但三女吃惊,连郭靖也是大感意外。
只听得一女娇叱一声,郭靖一回头,两件明晃晃的暗器扑面飞来。他初闯江湖,一切小心谨慎,只怕暗器有毒,不敢伸手迳接,除下头上皮帽,扭身一兜,将两件暗器都兜在帽里,遥遥听得两个女子齐声赞道:“好功夫。”
郭靖把帽子拿到眼前,帽里暗器原来是两双打造得十分精致玲珑的银梭,梭头尖尖,梭身两旁极为锋锐,打中了势必丧命。
郭靖心中有气:“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不过看中我的宝马,就要伤我性命!”只见每只银梭都用金丝嵌了一只小小骆驼的花纹。
郭靖把银梭收入囊中,忽听头顶一阵鸽哨之声,抬头一望,两只白鸽自北而南疾飞而去。郭靖也不在意,只怕还有敌人拦在前面,纵马疾驰,不到一个时辰,已奔出一百余里。
休息片刻,上马又行,天色未夜,已到了张家口,估计离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她们再也追赶不上了。
张家口是南北通道,口外皮毛集散地,人烟稠密,交易兴旺。
郭靖一手牵了红马,东张西望,到处是从所未见之物,来到一家大酒店之前,忽然腹中饥饿,于是把马带在门前马桩之上,进店入座,要了一盘牛肉,两斤面饼,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郭靖身体壮健,又在成长之时,胃口奇佳,他也不用筷子,依着蒙古人的习惯,抓着牛肉面饼,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自吃得痛快,忽听店门口吵嚷起来。郭靖挂念红马,忙抢步出去,只见那红马好端端在吃草料,两个店伙却在大声呵斥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的少年。
那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年纪,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破皮帽,脸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
北国春日苦寒,他却赤了双足,看来是个十分贫苦的捡煤渣小儿。
他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嘻嘻的笑着,露出两排晶晶发光的雪白细牙,整整齐齐,与他全身极不相称。一个店伙叫道:“干什么呀?还不给我走。”

第三十回  汗血宝马

那少年道:“好,走就走。”刚一转身,另一个店伙道:“把馒头放下。”那少年依言将馒头放下,但白白的馒头上已留下了几个污黑的指印,再也发卖不得。一个伙计大怒,一拳打去,那少年一矮身躲过。
郭靖见他可怜,知他饿得急了,忙抢上去拦住,道:“别动武,算在我帐上。”捡起馒头,递给少年。
那少年接过馒头,道:“可怜东西,给你吃吧!”丢给店门口一只癞皮小狗,小狗大喜,扑上来大嚼起来。
一个店伙叹道:“可惜,可惜,上白的肉馒头喂狗。”郭靖也是一楞,只道他腹中饥饿,所以抢了店家的馒头,那知他拿来却丢给癞狗吃了。
郭靖饭未吃完,回座又吃,那少年却跟了进来,斜着头望他。郭靖被他瞧得有点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来吃点吗?”那少年笑道:“好,我一个人正闷得无聊,想找伴儿。”他说的是一口南方口音。
郭靖之母是浙江临安人氏,他从小听惯了母亲说话,这时忽然听到乡音,心头很是喜悦。
那少年走到桌边坐下,郭靖招呼店小二再拿饭菜。那店小二见了少年这副肮脏穷样,心中老大不乐,叫了半天,才懒洋洋的拿了碗碟过来。
那少年发作道:“你道我穷,不配吃你店里的饭菜么?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来,还不合我的口味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么?您老人家点得出,咱们总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没人回钞。”
那少年向郭靖道:“任我吃多少,你都作东么?”郭靖道:“当然当然。转头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肝来。”
他在蒙古住久了,只道这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问少年:“喝酒不喝?”
那少年道:“别忙吃肉,咱们先吃果子,喂伙计,先来四干果、四鲜果、两碱酸、四蜜饯。”
店小二吓了一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大爷要些什么果子蜜饯?”那少年道:“这种穷酸地方小酒店,好东西谅来也办不到,就这样吧,干果四样是荔枝、龙眼、蒸枣、银杏。鲜果你拣时新的。碱酸我就爱砌香缨桃和姜丝梅儿,不知这儿买不买得到?蜜饯么,就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吧。”店小二听他说得句句在行,那里还敢再存丝毫小觑之心。
那少年又道:“下酒菜这里没有新鲜鱼虾,喂,来八个普普通通的酒菜吧。”店小二道:“爷们爱吃什么口味的?”
少年道:“唉,不说清楚定是不成,八个酒菜是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
店子二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等他说完,道:“这八样菜价可不小哪,单是鸭掌和鸡舌羹,就得用几十只鸡鸭。”
少年向郭靖一指道:“这位大爷作东,你道他吃不起么?”店小二见郭靖穿了珍贵异常的黑貂,知他大有来头,当下答应了吩咐下去赶办,再问:“够用了吧?”
少年道:“再配十二样下饭的菜,八样点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不敢再问菜名,只怕他点出来采办不到,当下吩咐厨子拣最上等的选配,又问少年:“爷们用什么酒?小店有十年陈的三白汾酒,先打两角不好?”
少年道:“好吧,将就对付着喝喝!”
不一会,果子蜜饯等物逐一开上桌来,郭靖每样一尝,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那少年高谈阔论,说的都是南方的风物人情,郭靖听他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禁大为倾倒。
他二师父本是个饱学书生,但郭靖倾力学武,只在闲时才听朱聪谈些文辞,这时听来,这少年的学识似更在二师父之上,不禁暗暗称奇,心道:“我只道他是一个落魄贫儿,那知竟是一位博学君子。”
再过半个时辰,酒菜摆满了两张拼起来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浅,吃菜也只拣清淡的挟了几块,听郭靖说是从蒙古来,就问起大漠上的情形。
郭靖受过师父嘱咐,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只把打猎、射雕、驰马、牧羊各种有趣事说了。
那少年听得津津有味,听郭靖说到得意处不觉拍手大笑,神态极为天真。郭靖一生长于沙漠,虽与拖雷、华筝两个小友交好,但铁木真爱惜幼子,经常把拖雷带在身边,少有空闲与他游玩。
华筝则公主脾气极重,郭靖又不肯处处迁就顺让,尽管常在一起,但玩耍一阵就要吵架,性格并不相投。此时和这少年边吃边谈,不知如何,竟然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
他生性爽直,谈到后来,把自己儿时各种蠢事傻事,除了与学武及铁木真有关的避过之外,其他一古恼儿的都对那少年说了,说到忘形之处,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
一握之下,只觉他手掌温软嫩滑,柔若无骨,不觉微微一呆。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头。
郭靖见他脸上虽然满是煤黑,但颈后肤色却是白腻如脂、肌光胜雪,虽然有点奇怪,但也不在意。
那少年轻轻将手挣脱,道:“咱们说了这许多,菜冷了,饭也冷啦!”郭靖道:“真是的,叫他们热一下吧。”那少年道:“不,热过的菜不好吃。”
他把店小二叫来,命他把几十碗冷菜下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鲜材料重做热菜。酒店中掌柜的、厨子、店小二个个称奇,但既有生意,自然一一遵办。郭靖和他投契,那把银子放在心上。
等到几十盆菜肴重新摆上,那少年只吃了几筷,说就饱了。店小二心中暗骂郭靖:“你这傻蛋,这小子把你冤上啦。”
一会结帐,一共三百零九两七钱四分。郭靖摸出两锭黄金,命店小二到银铺兑了五百两银子,付帐后外赏十两,店掌柜的与店小二皆大欢喜,恭恭敬敬的将两人送出店门。
出得店来,满街风雪。那少年拱手道:“叨扰了。就此别过。”
郭靖心地忠厚,见他衣衫单薄,很是不忍,当下脱下貂裘,给他披在身上,说道:“贤弟,你我一见如故,请把这件衣服穿了去。”
他身边尚剩下四锭黄金,取出三锭,放在貂裘的袋中。那少年也不道谢,披了貂裘,飘然而去。
那少年走出数十步,回头一望,见郭靖手中牵着红马,站在雪地中呆呆出神,若有所失,知他不舍得和自己分别,向他招了招手。郭靖快步过去,道:“贤弟可还有什么缺少么?”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我还没有请教兄长高姓大名。”郭靖笑道:“真是的,这倒忘了。我姓郭名靖。贤弟你呢?”那少年道:“我姓黄,单名一个蓉字。”
郭靖道:“贤弟现在到那里去?要是回南方,咱们结伴同行如何?”黄蓉摇了摇头道:“我不回南方。”忽然说道:“大哥,我肚子又饿啦。”郭靖道:“好,我再陪贤弟去用些酒饭便是。”
这次黄蓉领郭靖到了张家口气派最大的长庆楼,那完全是仿照旧京汴梁酒楼的格局。黄蓉不再大点酒菜,只要了四碟精致细点,一壸龙井清茶,两人又天南地北的谈了起来,黄蓉听说郭靖养了两头白雕,心中好生羡慕,说道:“我正不知道那里去好,明儿我就上蒙古,也去捉两只小白雕玩玩。”郭靖道:“那可不容易碰上。”黄蓉道:“那怎么你又碰上呢?”
郭靖无言可答,问道:“贤弟,你家在那里?干么不回家?”
黄蓉忽然眼圈儿一红道:“我爹不要我啦。”郭靖道:“干么呀?”黄蓉道:“我爹不许我出来玩,我偏要出来,他骂我,我就夜里偷偷逃了出来。”郭靖道:“你爹这时怕在想你呢,你妈呢?”黄蓉道:“早死啦,我从小就没妈。”郭靖道:“你玩过之后就回家去吧。”黄蓉流下泪来,道:“我爹不要我啦。”郭靖道:“不会的。”黄蓉道:“那么他干么不来找我?”郭靖道:“或许他是找的,不过没找着。”黄蓉破涕为笑,道:“那我玩够之后就回去,不过先要捉两只白雕儿。”
两个少年正说得起劲,忽听楼梯上脚步声响,两名俊童伴着一位身穿锦袍的少年公子走上楼来。那公子丰神隽朗,犹如玉山照人,生得十分秀美,大约是十八九岁年纪。他见到郭靖与黄蓉穿得肮脏,眉头微微一皱,向离他们最远的那张桌子一指,仆从在提盒中取出自备的碗筷,布在桌上。店小二见来了贵客,那敢怠慢,来来去去的奔走侍候。
郭靖看了一眼,不再理会,又和黄蓉谈论,忽听楼下红马一声长嘶,接着是好几个人呼叱之声。
郭靖忙俯在窗口,向下一看,只见七八个白衣人围住了自己爱马,想要伸手捕捉,只是那红马奔腾跳跃,各人近身不得。郭靖又惊又怒,看那几个白衣人时,正与日间在道上所遇的男装女子装束一模一样,但她们怎么来得如此之快,心中颇为不解,大喝一声:“光天化日,胆敢盗马么?”飞步奔下楼去,只见八个白衣人个个躺在地下,眼睁睁的动弹不得,这一来更是摸不着头脑。


第三十一回  绣鞋锦袍

郭靖突然觉得一双温润柔腻的手伸过来握住了自己的手,转头一看,正是黄蓉,却不知他何时也已下楼,只听他道:“别理她们!咱们上去。”郭靖道:“她们想抢我马,不知怎样却个个倒在这里。”
两人一转身,只见那身穿锦袍的少年公子也下得楼来,俯身察看那八个男装女子,回头向郭靖与黄蓉望了两眼,一脸好生詑异的神色。黄蓉拉着郭靖的手,迳自上楼,笑吟吟的在郭靖杯里斟了茶,道:“大哥,你那匹马好得很啊!”郭靖正待回答,忽听楼下驼铃声响,两人走向窗口向下一望,只见那八个白衣女子都已骑上骆驼,向外而去。最后一人见到郭靖,双眉一竖,脸现杀气,右手连扬,两只银梭激射而上,向郭靖迎面飞来。
郭靖脱下头上皮帽,准拟将银梭兜住,忽见站在庭院中的那个锦袍公子左手向上弹了两弹,两枝金光闪闪的暗器了飞上去,叮叮两声,把银梭打下,落在地上。他身旁的俊童将四枝暗器拾起,交给公子。那公子收入怀内,回身上楼,走到郭靖前面,作了一揖,说道:“请问大哥高姓大名。”郭靖还了一礼,道:“小弟姓郭名靖,公子有何见教?”那公子道:“郭兄可是从东海桃花岛来么?请问此来有何贵干?”郭靖一楞,道:“小弟来自漠北,从未到过桃花岛。公子爷适才出手相助,小弟甚是感激。”那公子道:“郭兄既是真人不肯露相,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一揖到地,郭靖急忙还礼,突觉劲风扑面,那公子长袖抖了起来,猛往自己眼上拂到。郭靖万料不到他会在行礼之中突施杀手,这一来势又狠又急,眼睛只要给他袖角拂上,立时就是盲了,危急中索性再行低头,把头往自己胯下一钻,凭空翻了一个筋斗,拍的一声,肩背上已被他袖子拂中,只感一阵酸痛。
郭靖双足落地,又惊又怒,道:“你……你……”那公子笑嘻嘻的道:“我试试郭兄的功夫!郭兄的点穴功夫好俊,拳脚上原来却也平常。对不住啦。”说罢又是一揖,郭靖怕他再要使奸,自然而然的退了一步。黄蓉似乎吃了一惊,身子一偏,把一只筷子拂落在地,跌在那公子脚边。那公子这一揖却是真正行礼,待他伸直了腰时,黄蓉也已把筷子拾起。那公子似嫌黄蓉身上肮脏,退开一步,向郭靖微微一笑,转身走向楼梯。
黄蓉低声对郭靖道:“把这个给他。”郭靖往他手掌中一瞧,不觉一怔,只见黄澄澄、白晃晃,赫然两枚金钗、两枚银钗,正是那公子刚才放入怀里的,不知如何被他取了来。郭靖一怔之下,随即会意,拿起金梭,叫道:“公子爷,你忘了东西!”那公子停步一瞧,脸上变色,一伸手,五指如鹰爪般往郭靖掌上抓下。
郭靖吃了一惊,见他手势,明明是六位师父时常说起的“九阴白骨抓”之法,难道他与铁尸梅超风竟是一派?郭靖那日在悬崖之顶曾被梅超风一把抓住手腕,留下的印痕至今尚未褪尽,虽见这公子一抓下来远不如梅超风那么快捷狠辣,但他是惊弓之鸟,吃过苦头,那敢硬接?当下掌心运劲,内力到处,四件暗器扑地跳了起来。
那公子手爪离郭靖掌心尚有半尺,四件暗器已经跃起。他见郭靖手掌平平稳稳的放在那里,既不下落也不上扬,暗器却有如被弹簧自行弹起,这一下内力倒也确非泛泛,当下抓住暗器,向郭靖凝视一眼,转身下楼。
郭靖回座,见黄蓉笑嘻嘻的相视不语,于是问道:“怎么到了你手里?”黄蓉笑道:“他向你作揖时掉在地下,被我抢先捡了起来。”郭靖生性爽直,也不疑心黄蓉骗他。
黄蓉道:“大哥,那些女人干么要抢你的马啊!”郭靖当下把这匹汗血宝马的来历,以及在途中遇到骑白驼的女子各种情由说了一遍,最后道:“不知有谁在暗中助我,把她们一一点倒,否则还有一场相打。”黄蓉微微一笑,郭靖又道:“我这坐骑好快,已赶过夺马女子至少是三日路程,她们怎么这半天功夫又赶了上来?真教人摸不着头脑。”黄蓉道:“我见那八个女子之中,有一人手里捧了一对鸽子。”郭靖一拍桌子道:“是啦,是啦!她们追我不上,立即放鸽子传讯,叫前面的同伴拦截。当时确有鸽子在我头顶飞过,只是我未曾在意。”
两人谈了一阵途中见闻,黄蓉又问起小红马的性子脚程,听郭靖说后,神色十分欣羡,喝了一口茶,笑吟吟的道:“大哥,我向你讨一件宝物,你肯么?”郭靖道:“那有不肯之理。”黄蓉道:“我就是喜欢你这匹汗血宝马。”郭靖毫不迟疑,道:“好,我送给贤弟就是。”黄蓉本来是随口开个玩笑,心想他对这匹千载难遇的宝马爱若性命,自己与他又是萍水相逢,存心是要瞧瞧这老实人如何出口拒绝,那知他答应得豪爽之至,实在是大出意外,不禁愕然,忽然伏在桌上,抽抽咽咽的哭了起来。
这一下郭靖更是大为意外,忙问:“贤弟,怎么?你身上不舒服么?”黄蓉抬起头来,虽是满脸泪痕,却是喜笑颜开,只见他两条泪水在脸颊上垂了下来,洗去煤黑,露出两道白玉般的肌肤,笑道:“大哥,咱们走吧!”郭靖会了钞下楼,牵过红马,嘱咐道:“我把你送给了我的好朋友,你要好好听话,决不可发脾气。”拉住辔头,道:“贤弟,你上马吧!”那红马本不容旁人乘坐,但见主人如此,也就不加抗拒。黄蓉翻身上马,郭靖放开了手,在马臀上轻轻一拍,小红马绝尘而去。
等到黄蓉与红马的身形在转角处消失,郭靖才转过身来,眼见天色不早,当下去投了客店,正要熄灯就寝,忽听房门上有剥啄之声,郭靖道:“谁啊?”外面一人沙哑了嗓子道:“是朋友!”郭靖打开门来,烛光下只见门外影影绰绰的站着五人,一看之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四个人提刀挂鞭,正是当日曾与之恶斗的黄河四鬼,另一个是五十岁左右的青脸瘦子,面颊极长,额角上肿起了三个大肉瘤,形相极为难看。
那瘦子冷笑一声,大踏步走进房来,大刺刺往坑上一座,侧过了头斜眼看着郭靖,烛光映射在他的肉瘤之上,在脸上留下三团阴影。郭靖这时看清楚他颧骨上受了几处兵刃之伤,筋肉变形,眼睛不能直视。断魂刀沈青刚冷然道:“这位是我们师叔,大名鼎鼎的三头蛟侯通海,快磕头吧!”
郭靖眼见自己已陷入重围之中,单是黄河四鬼,已自对付不了,何况再加上他们一个师叔,看来此人功夫必极厉害,当下作了一揖道:“各位有什么事?”
三头蛟侯通海道:“你师父们呢?”郭靖道:“我师父不在这里。”侯通海道:“嗯,那就让你多活半天,现在教训你,莫被人说我三头蛟欺侮小辈。明天中午,我在西郊十里外的黑松林里相候,叫你六个师父陪你一起来。”说着站起身来,也不等郭靖回答,大踏步出房,追命枪吴青烈把门带上,只听得喀的一声,在门外反扣上了。
郭靖吹灭烛火,坐在炕上,只见窗纸上一个人影缓缓移来移去,显然是窗外教敌人守住啦。过了半晌,忽听得屋顶响动,有人用兵器在屋瓦上敲击了几下,喝道:“小子,别想逃走,你爷爷守在这儿。”郭靖知道已无法脱身,索性上坑而睡,但这一晚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
次日起身,店小二送进脸水面点,钱青健执着双斧,在后虎虎监视,郭靖心想师父们相距尚远,必定无法赶到相救,既然逃不了,大丈夫就落个力战而死,这一想反而处之泰然,坐在坑上依着马钰所授的法子,练了一会功夫,眼见日将中天,站起身来,对丧门斧钱青健道:“咱们去吧!”
两人并肩而行,向西走了十里,果见好一座松林,枝叶遮天蔽日,林中阴沉沉的望不出数十步远。钱青健撇下郭靖,快步入林。郭靖解下腰间软鞭,提气凝神,一步步的向前走去,只怕敌人暗算。顺着林中小径走了里许,仍是不见敌踪,突然间一个念头在心上一闪,想起四师父临别时所说:“打不过,逃”的四字诀,心想:“此时无人监视,森林又如此浓密,我何不躲藏起来?”正要闪入旁边树丛,忽听头顶有人高声怒骂:“小杂种,混帐、王八蛋!”
郭靖跃开三步,软鞭一抖,一招起手式,摆开了阵势,抬头一望,不禁又是惊愕又是好笑,只见黄河四鬼高高的吊在四棵大树之上,每个人手足都被反缚,在空中荡来荡去拚命挣扎,却全无借力之处。四人见了郭靖,更加破口大骂起来。
郭靖笑道:“你们在这里荡秋千么?好玩得很罢?再见,再见,失陪啦!”沈青刚等心想师叔追敌一去不返,不知吉凶如何,要是失手,那么郭靖这一去,再没人前来解救,这样吊上几天,就算不累死也得渴死饿死,只是要强好胜,却不肯出声哀求,反而骂得更厉害。
夺魄鞭马青雄眼见郭靖的背影就要在松树后面隐没,这是生死关头,再也顾不得面子,大声叫道:“郭英雄,我们认输啦,您放我们下来吧!”
郭靖心想:“我和他们又无深仇大冤,何苦让他们在这里活活吊死。”当下一笑转身,跃上树去,见缚着他们的都是浸湿了的熟牛皮条,所以四鬼功夫再高,却也挣不脱、崩不断,于是抽出金刀割断皮条,把四人放地下。他伸手在四人脉腕穴里一点,各人登时双臂酸麻,举手不得,然后把缚住他们手足的皮条割断,笑道:“十二个时辰之后,穴道自会解开,酸麻自止。”又问:“是谁把你们吊在树上的。”
钱青健性子暴躁,叫道:“还装蒜呢?不是你自己是谁?”郭靖只怕三头蛟侯通海随时赶到,不敢逗留,急忙出林,回到城里,买了一匹好马,当即上道向南,一路心中琢磨:“暗地里救我的恩人是谁?这黄河四鬼功夫并非寻常,但竟然将他们吊上树去,而且还不让他们见到身形,以致这四人竟疑心是我做的手脚,那么此人武功之高,实在是教人难以捉摸了。那三头蛟侯通海凶神恶煞一般,怎么这时又不见了影子?”
一路无话,不一日到了中都北京,这是大金国的京城,当时天下第一形胜繁华之地,即便宋朝旧京汴梁、新都临安,也是有所不及。郭靖长于大漠,那里见过这种气象,但见红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骏马争驰于御路。柳陌花衢,但闻新声巧笑,茶坊酒肆,尽见按管调弦。真是花光满路,箫鼓喧空;金翠耀曰,罗绮飘香。只把郭靖这从未见过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缭乱,他不敢走进金碧辉煌的酒楼,拣了一间小小饭铺吃了饭,信步到长街闲逛。走了半曰,忽听见前面人声喧哗,叫好喝采之声不绝于耳,远远望去,围着好大一堆人,不知在看什么。
郭靖挨入人群,向内一张,只见中间老大一块空地,地下插了一面锦旗,白底红花,绣著「比武招亲”四个金字,旗下一个红衣少女,一个长大汉子,正在拳来脚去的打得热闹。郭靖看了数招,心中暗暗称奇,那少女举手投足之间,皆有法度,显然武功极强,不知如何却在这里抛头露面。
斗拆数招,那红衣少女卖个破绽,上盘露空。那大汉大喜,一招“双蛟出洞”,双拳呼地打出,直取对方胸口,眼见那少女不闪不避,这两拳要是打上了,只怕她要身受重伤,那大汉忽起惜玉怜香之意,双拳一抬,变拳为掌,往她肩头推来。那少女身形一偏,捷如游鱼般斗然滑开,左臂横扫,蓬的一声,大汉背上早着。那大汉收足不住,向前直跌出去,双手在地下一撑,立时跃起,满脸羞惭,挤入人丛中去了。幸他心好,双拳未用全力,那少女下手也轻,所以虽然一跌,却未受伤。只听得旁观众人连珠采喝将起来。
那少女一掠头发,退到旗杆之下。郭靖看那少女时,见她容色娟好,明眸皓齿,宛然是个绝色美女,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玉立亭亭,虽然脸有风尘之色,但模样中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概,郭靖见她回过头脸来,心头忽然微微一震:“这女子怎么相貌好熟,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但随即哑然失笑:“初来中原,那里能见过她。我起先见到骑白驼的女子,心想怎么俊美的女人如此之多,岂知这人又美过她们许多,想必是我见识鄙浅,中土一定是遍地美女,不足为异。”他是少年好奇,虽然美色当前,却无爱慕之意,求偶之想,只是东张西望,观看景致人物。
只见那少女和身旁的一个中年汉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汉子点点头,向众人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朗声说道:“在下姓穆名易,路经贵地,一不求名,二不为利,只为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许得婆家,她曾许下一愿,不望夫婿富贵,但愿是个卓卓丈夫,武艺超群,因此斗胆比武招亲。凡年在三十岁之下,尚未娶亲,能胜得小女一拳一脚者,在下即将小女配于他。在下父女两人,自南至北,经历一十三省,只以成名的豪杰都已婚配,而少年英雄又少肯于下愿,所以始终未得良缘。”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众人又作一揖道:“北京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侠士必多,在下行事荒谬,请各位多多包涵。现下我们回寓休息,明日再来奉陪。”
他交代之后,拔起旗杆,正要把“比武招亲”的锦旗收起,忽然人丛中东西两边同时有人喝道:“且慢!”两个人一齐窜入圈子。
众人一看,不禁轰然大笑起来。原来东边进来的是一个肥胖的老者,满脸浓髯,胡子大半斑白,年纪至少也已有五十余岁。西边来的更是滑稽,竟是一个光头的和尚。那胖子对众人喝道:“笑什么?他比武招亲,我尚未娶妻,难道我比不得?”那和尚嘻皮笑脸的道:“老公公,你就算胜了,这样花一般的闺女,叫她一过门就做寡妇么?”那胖子怒道:“那么你来干什么?”和尚道:“得了这样美貌的妻子,我和尚马上还俗。”众人更是大笑起来。
那少女脸呈怒色,柳眉双竖,脱下刚刚穿上的披风,就要上前动手。穆易拉了女儿一把,叫她稍安毋躁,由他打发。
那知这边和尚和胖子争着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言,我一语,已自闹得不可开交,旁观的闲汉笑着起哄:“你哥儿俩先比一比吧,谁嬴了谁上!”和尚道:“好,老公公,咱俩玩玩!”说着呼的就是一拳。那胖子一侧头,回敬了一拳。
郭靖见那和尚使的是少林罗汉拳,胖子使的是五行拳,都是外门功夫。和尚纵高伏低,身手十分便捷,那胖子却是拳脚沉雄,莫小觑他年老,竟是招招威猛。斗到分际,和尚揉身直进,砰砰砰,在胖子腰里连锤三拳,那胖子哼了一声,忍痛不避,右拳高举,有如巨锤般压将下来,一锤正锤在和尚的光头之上。和尚抵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微微一楞,忽地从僧袍中取出戒刀,一刀向胖子脚上劈来。
众人高声大叫,那胖子一跃避开这刀,伸手从腰里一抽,铁鞭在手,原两人身上都暗藏兵刃。转眼间刀来鞭往,鞭去刀来,杀得好不热闹,众人一面叫好,一面不住后退,只怕兵器无眼,误伤了自己。
穆易走到两人身旁,朗声说道:“两位住手,这里是京师之地,不可抡刀动枪。”那两人杀得性起,那来理他。穆易忽地欺身而进,一脚把和尚手中戒刀踢飞,顺手一带,已抓住了铁鞭鞭梢,一扯一夺,那胖子把捏不住,铁鞭脱手。穆易恼恨这两人前来搅局捣乱,待戒刀落到身前,猛力一鞭,击在戒刀刀背之上,当啷一响,戒刀断为两截,在众人喝采之中,他右手搭住鞭柄,双手用力向里一弯,那铁鞭弯成一个弓形,再也使用不得。和尚与胖子见他如此功力,那敢多话,各自钻入人丛而去。
郭靖这时细看穆易,见他背脊微驼,但腰粗膀阔,甚是魁梧,瞧他身形,似乎不过四十余岁,但两鬓花白,满脸皱纹,容色忧愁苍老,却似已近六旬。穆易叹了一口气,向女儿道:“明儿咱们回南去吧。”红衣少女点了点头。
众人见无热闹可看,正要纷纷散去,忽然鸾铃响动,数十名健仆拥着一个少年公子过来。郭靖一看,那公子正是日前在张家口酒楼中遇见之人,忙在人丛中一缩,不欲与他照面,以免再起纠纷。
那公子见了“比武招亲”的锦旗,向那少女打量了几眼,微微一笑,下马走进人丛,抱拳向少女道:“比武招亲的可是这位姑娘么?”那少女红了脸转过头去,并不答话,穆易上前抱拳道:“在下姓穆,公子爷有何见教?”那公子道:“比武招亲的规矩怎样?”穆易说了一遍,那公子道:“那我就来试试。”
穆易抱拳陪笑道:“公子爷取笑了?”那公子道:“怎见得?”穆易道:“小人父子是江湖草莽,怎敢与公子爷放对?再说这不是寻常的赌胜较艺,事关小女终身大事,请公子爷见谅。”那公子望了少女一眼,道:“你们比武招亲已有几日了?”穆易道:“经历一十三省,已是一年有余。”那公子奇道:“难道竟然无人胜她?这个我却不信了。”穆易微微一笑道:“想来武艺高强之人,不是已婚,就是不屑和小女动手。”
那公子叫道:“来来来!”缓步走到中场。穆易见他人品秀雅,丰神隽朗,心中已自欣喜,那红衣少女也是芳心默许,暗思:“走遍一十三省,未见过如此俊美人品,只不知他武艺如何?”当下脱落披风,向那公子微一万福。那公子还了一礼,笑道:“姑娘请。”穆易道:“公子请宽衣。”那公子道:“不用了。”旁观众人见过穆氏父女的武艺,心想你如此托大,待会就有苦头好吃;也有的说道:“穆氏父女是走江湖之人,怎敢难为王孙公子,一定将他好好打发,不教他失了面子。”
那少女道:“公子请。”那公子长袍轻裘,衣袖一拂,人向右转,左手袖从身后向少女肩头拂来。那少女见他出手不凡,微微一惊,身形一矮,从袖底钻了过去,那知这公子招数好快,她刚从袖底钻出,他右手袖已迎面扑到,这一下前面有袖上面有袖,万难避过。那少女左足一点,身子似箭离弦,倏地向后跃出,这一个救急的变招,实非身手敏捷、腰腿上有特异功夫者莫办。那公子叫了声:“好!”踏步进招,不等她双足落地,跟着又是一袖抖来。
那少女身子在空中一扭,一脚飞出,迳踢对方鼻梁,这是以攻为守之法,那公子果然不得不向右一跃,两人一齐落地。那公子这三招攻得快速异常,而那少女三下闪避也是灵动之极,各自心中佩服,互相望了一眼。那少女脸上一红,忽采攻势。两人斗到急处,只见那公子满场游走,身上锦袍灿然生光;那少女进退趋避,红衫绛裙似乎化作一团红云。
郭靖在一旁越看越奇,心想这两人年纪和我相若,竟然都练了如此一身武艺,实在难得。他一面佩服,一面欣羡,心想他们年貌相当,真似一对璧人,如能结成夫妻,那确是一桩美事。他已不恨那公子在酒楼上对自己无礼,只盼他能得胜。郭靖张大了口,正看得有趣,忽听嗤的一声,公子长袖被少女抓住,两下一夺,扯下了一截。那少女一跳跃开,把半截袖子往空中一扬。穆易叫道:“且慢!公子爷请宽了衣再分胜负!”那公子脸色一沉,双手一扯,锦袍上玉扣全脱,落了满地,一名仆从走进场内,帮他宽下长袍。
只见他内里穿着湖绿缎子的中衣,腰里束着一根葱绿汗巾,尤其衬得脸如冠玉,唇若涂丹。他左掌向上一甩,虚劈一掌,这一下显了真实功夫,一股掌风,将那少女的衣带震得飘了起来。这一来郭靖、穆易和那少女都是一惊,心想:“瞧不出这相貌秀雅之人,功夫竟如此老到!”两人拆了数招,郭靖寻思:“他这路掌法和那晚和我相斗的小道士尹志平一模一样,莫非两人有什么渊源?”
这时那公子再不相让,掌风凌厉,施得兴发,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身旁三尺以内。郭靖心想:“位公子的功夫远在尹志平之上,这红衣少女决不是他的敌手,这门亲事做得成了。”这正自代双方欣喜,穆易也已看出双方强弱易势,满脸堆欢,叫道:“念儿,不用比啦,公子爷比你强得多。”但两人斗得正急,一时那里歇得了手?那公子心想:“这时我要伤你,易如反掌,只是有点舍不得。”忽地左掌变抓,随手一钩,已抓住少女左手手腕,知道少女必会向外挣夺,顺势一送一推,那少女立足不稳,眼见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一抄,往她身后抱去,一托之下,已将少女抱在怀内。旁观众人又是喝采,又是喧闹,乱成一片。
那少女羞得无地自容,低声求道:“快放开我!”那公子笑道:“你叫我一声亲哥哥,我就放你!”那少女恨他轻薄,用力一挣,但被他紧紧搂住,那里挣扎得脱。
穆易抢上前来,说道:“公子胜啦,请放下小女吧!”那公子哈哈一笑,仍是不放。那少女急了,一脚向他太阳穴踢来,这要叫他不能不放。那公子右臂松脱,举手一挡,顺腕一钩,又已拿住了她踢来的一脚。他擒拿法练得已是得心应手,擒手中手,拿足着足。那少女更急,用力一挣,脚上绣鞋离足而去,但总算挣脱了他的怀抱,坐在地下,含羞低头,摸着白布的袜子。
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绣鞋放在鼻边作势一闻,旁观的无赖子那有不乘机凑趣之理,个个大叫起来:“好香啊!”
穆易笑道:“你尊姓大名?”那公子笑道:“不必说了吧!”转身披上锦袍,向那红衣少女望了一眼,把绣鞋放入怀里。穆易道:“我们住在西城大街高升客栈,你和我们一起去坐坐谈谈吧。”那公子道:“我没空,谈什么?”穆易愕然变色,道:“你既胜了小女,我有言在先,自然将女儿许配给你,终身大事,岂能草草?”
那公子仰天狂笑,说道:“我们在拳脚上玩玩,那很好,招亲嘛,多谢了!”穆易气得脸色雪白,一时说不出话来,指着他道:“你……你这……”那公子的一名亲随冷笑道:“我们公子是什么人?和你这种走江湖卖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亲?你做你的清秋白日梦去吧!”
穆易怒极,反手一掌,那亲随半边牙齿全脱,顿时痛晕了过去。那公子也不和他计较,命人扶起亲随,就要上马。穆易怒道:“那你是存心来消遣我们了?”那公子也不答话,一足踏上马镫。
穆易左手一翻,拿住了那公子的左臂,喝道:“好,我闺女也不能嫁你这种轻薄小人,你把她鞋子还来!”那公子笑道:“这是她甘愿送我,与你何干?”手臂绕了一个小圈,微一用劲,已把穆易的手震脱。穆易气得全身发颤,喝道:“我与你拚啦!”一跃而起,双拳“钟鼓齐鸣”,往他两边太阳穴打来。
那公子左足在马镫上一登,跃入场子,笑道:“我如打败了你这老儿,你就不逼我做女婿了吧?”旁观众人大都气恼这公子仗势欺人,除了几个无赖混混哈哈大笑之外,余人都是含怒不言。穆易不再说话,腰带一紧,忽地“海燕掠波”,身子离地尺许,向那公子疾冲而来。那公子知他怒极,只要中了他一招一式,不死也得重伤,当下不敢怠慢,身躯一拧,左掌往外一穿,“毒蛇寻穴手”往对方小腹击去。穆易向右一偏,双指一分,疾向敌人肩井穴插下,用的显然是北派鹰爪拳功夫。那公子武功精纯,也不见他变招换式,左肩微微一沉,避开敌指,不待左掌撤回,右掌已从自己左臂下穿出,“偷云换曰”,上面有一臂遮住,下面这一掌出敌不意,险狠之极。穆易左臂一沉,手肘搭在他的掌上,右手拳横扫一拳,待他低头躲过,猝然间双掌合拢,“韦护捧杵式”猛劈敌人两边面颊。
那公子虽不轻敌,但料想不到这人拳术上竟有如此造诣,这时不论如何变招,都要中他一掌,心一狠,双手倏地飞出,手指快如闪电,已各各穿入穆易手背之中,钩住了往外一拉,随即向后一跃,自己十根指尖已成红色。旁观众人齐声惊呼,只见穆易手背上鲜血淋漓。那少女又气又急,忙上来扶住父亲,撕下父亲衣襟,给他裹伤。穆易把女儿一推,道:“走开,今日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
那少女花容惨然,向那公子注目凝视,手腕一翻,突从怀里抽出匕首,一匕首往自己胸口插去。穆易大惊,顾不得自己受伤,举手一挡,那少女收势不及,又在父亲手掌中刺了一刀。
众人见好好一场美事,变成血溅当场,个个摇头叹息。郭靖见了这种不平之事,那里还忍耐得住,见那公子又要上马,当下双臂一振,轻轻推开身前各人,走入场子,叫道:“喂,你这样干不对啊!”那公子见是郭靖,呆了一呆,笑道:“要怎样干才对啊?”他手下随从见郭靖打扮得土头土脑,说话又是一口乡音,听公子学他语气取笑,都纵声大笑。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们笑些什么,正色道:“你应当好好娶了这位姑娘。”
那公子侧过了头,笑吟吟的道:“要是我不娶呢?”郭靖道:“你既不愿娶她,干么下场比武?她旗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比武招亲”?”那公子脸色一沉道:“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呢,还是想怎地?”郭靖道:“这位姑娘相貌又好,武艺又高,你干么不要?你不愿娶这样好姑娘,往后再到那里去找?”
那公子道:“你这人不明事理,与你说也白废。你到底是谁的门下?你与桃花岛黄药师怎样称呼?”郭靖摇摇头道:“我师父是谁,不能对你说。我不认识黄药师是什么人。”那公子道:“那么桃花岛独门秘传的点穴之术,却是谁教你的?”郭靖道:“点穴功夫是二师父授我的。”那公子道:“你二师父是谁?”郭靖道:“我不能说。”那公子道:“好吧,说不说由你。”转身待走。
郭靖伸手拦住,道:“咦,怎么又要去啦?”那公子道:“怎么?”郭靖道:“我不是劝你娶了这位姑娘么?”那公子一声冷笑,大踏步走出。
穆易见郭靖慷慨仗义,知他是个血性少年,然而听他与那公子一问一答,显然心地纯厚,世务全然不通,当下走过来问他道:“小兄弟,别理他,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此仇不能不报。”提高了嗓子叫道:“喂,你留下姓名来!”
那公子笑道:“我说过不能叫你丈人,你苦苦问我姓名干么?”郭靖大怒,纵身过去,喝道:“那么你将花鞋还给这位姑娘。”那公子道:“要你管什么闲事?你爱上了这位姑娘是不是?”郭靖摇摇头道:“不是!你到底还不还?”忽地施展七十二把擒拿手中的绞拿之法,左手向上向右,右手向下向左,一绞之下,同时拿住了那公子双腕脉门。
那公子又惊又怒,一挣没能挣脱,喝道:“你要死吗?”飞起一足,往郭靖下阴踢来,郭靖双手奋力一抖,将那公子掷回场中,他这一踢自然落空。那公子轻身功夫极为了得,这一掷眼见是肩头向下,那知他将着地时右足距往地下一撑,身子已经站直,虽然并未跌倒,然而总算是输了一招。他疾将锦袍抖下,喝道:“你这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郭靖摇摇头道:“我为什么要和你打架?你不肯娶她,就将鞋子还她。”
众人只道郭靖出来打抱不平,都想见识见识他的功夫,岂道他忽然临阵退缩,有些无赖子都嘘了起来。那公子对郭靖却也忌惮三分,见他不愿动手,正合心意,但被迫交还绣鞋,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这个台?当下把锦袍搭在臂上,冷笑转身。郭靖一把抓住锦袍,叫道:“真要走么?”哪公子忽施计谋,手臂一甩,锦袍猛地飞起,罩在郭靖头上,欺他眼睛不见,双掌齐出,两掌都重重打在他的肋上。

第三十二回 邂逅挥拳

郭靖突觉眼前一黑,同时胸口一股劲风袭到,急忙吐气缩胸,但已不及,拍拍两声,肋上已中了两掌。幸而他曾跟丹阳子马钰学习过两年玄门正宗内功,这两掌虽然打得肋上奇痛彻骨,却也伤他不得,当下危急之中,双腿鸳鸯连环,左起右落,倏忽之间接连踢出了九腿,真如风驰电掣一般,快速之极。这是马王神韩宝驹的生平绝学,脚下曾踢倒无数南北好汉,郭靖虽未学得师父功夫的神髓,但那公子竟也被他踢得手忙脚乱,避开了前面七腿,最后两脚竟然未能避过,哒哒两下,左右胯上同时被郭靖踢中。
两人一齐向后跃出,郭靖忙把罩在头上的锦袍甩脱,心里又惊又怒。他在蒙古时曾与众人相处,个个真诚正直。但后来遇到的事情却越来越使他感到奇异不解:札木合竟会在暗中算计他情逾骨肉的义兄,黄河四鬼居然不顾羞耻的合力对付他一个后辈,这公子比武得胜,忽然会不顾信义,不要人家的姑娘,而这时与他论理,他竟尔突施诡计,猛下毒手,要不是自己练有内功,受了这两掌岂非当时肋骨折断、内脏震伤?他天性质朴,自幼又与粗犷诚实之人相处,所以对于人性之险恶,竟自全然不知。
那公子中了两腿,勃然大怒,身形一晃,斗然间欺到郭靖身边,左掌“斜挂单鞭”,呼的一声,向郭靖臂上劈来,郭靖举手一格,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心里一惊,拆招时稍形畏缩,被那公子抢攻数招,脚下一勾,扑地跌倒。公子的从仆都嘻笑起来。
那公子拍了拍胯上的尘土,冷笑道:“凭这点功夫就想打抱不平么?回家叫你师娘再教二十年吧!”
郭靖一声不响,吸了一口气,在胸口运了几转,疼痛立减,见那公子正想走出圈子,急忙纵身而上,叫道:“看拳!”肘底冲拳,往他后脑击去,那公子一低头,郭靖左手钩拳从下而上,劲击对方面颊。那公子举臂一挡,两人双臂相格,各运内劲,向外崩击。郭靖本力较大,那公子武功较深,一时僵住了不分上下。
郭靖猛吸一口气,正待加强臂上之力,忽觉对方手臂一松,自己一股劲突然落空,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一冲,急忙下盘打桩定住,后心敌掌已到。郭靖回掌一架,但他是凭虚,对方踏实,那公子叫声:“去吧!”手掌一震,郭靖又是一交跌倒,这一交却是俯跌。郭靖左肘在下一搭,身子已经弹起,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横扫一腿,向那公子胸口踢来。旁观众人见他这一下变招迅捷,欲在败中取胜,稍会拳艺的人都喝了一声采。
那公子向左侧身,双掌虚实并用,一掌扰敌,一掌相攻,郭靖当下展开“分筋错骨手”,双手飞舞,拿筋错节,招招不离敌人全身关节穴道。
那公子曾由师父指点过“分筋错骨手”的手法,但郭靖这路功夫却是由妙手书生朱聪自行所创,与中原名师所传的全然不同。那公子见他来势锋锐,掌法一变,竟然也使出“分筋错骨手”来。两人路子很近,但手法招术完全相异,只见一个伸食中两指扣拿对方“凤尾穴”,一个钩擒敌腕欲脱指关节,双方各有所忌,都不敢实点,稍发即收,来来往往的拆了七八十招。一个势猛,一个招熟,斗了一顿饭功夫,兀自不分上下。
那公子久战不下,忽然卖个破绽,露出前胸,郭靖乘机直上,手指将点到对方胸口“玄机穴”,他转念一想:“我和他并无仇愆,不能下此重手!”手指一偏,戮在穴道之旁。岂知那公子竟是料他如此,右臂忽地穿出,将郭靖双臂撂在外门,左拳篷篷篷三拳,击在郭靖腰眼之中。郭靖忙弯腰缩身,掌力挟风,也向那公子腰里打到。那公子事先早已算到了这招,右手嗖的把他右腕刁住,“顺手牵羊”往外一带,右腿在郭靖右腿迎面骨上一拨,借力使力,郭靖站不稳,咕咚一声,重重的又跌了一交。
穆易双手由女儿裹好了创口,站在旗下观斗,见郭靖连跌三交,显然不是那公子的对手。抢上来将郭靖扶起,说道:“老弟,咱们走吧,不必再与这种下流胚子一般见识。”
郭靖刚才这一交摔得头晕眼花,怒火渐炽,挣脱穆易拉住的手,抢上来又是拳掌连施。那公子真料不到他愈斗愈勇,跃开三步,叫道:“你还不服输吗?”郭靖并不答腔,抢上来仍是狠打。那公子道:“你再纠缠不清,可莫怪我下杀手了!”郭靖道:“好!你不把鞋子还出来,咱们永远没完。”那公子笑道:“这姑娘又不是你亲妹子,干么你拚死要做我大舅子?”他这句话是北京骂人的话儿,旁观的无赖听了一齐哄笑,郭靖全然不懂,道:“我不认识她,谁说是我亲妹子?”那公子又好气又好笑,斥道:“傻小子,看招!”两人搭上了手,翻翻滚滚,又打了起来。
这次郭靖留了神,那公子连使诡计,郭靖尽不上当。讲到武功,那公子虽然稍胜一筹,但郭靖斗志旺盛,一味轫战,竟又支持了将近半个时辰。郭靖与那公子在午刻动手,这时已是未末申初,围观之人越聚越众,广场上挤得水泄不通。
穆易是老走江湖的人,知道这样打下去一定会惊动官府,闹出事来,但人家仗义出来打抱不平,自己岂能一走了之,在一旁瞧着,心中十分焦急,往人丛中一看,只见观斗的人中有的目光炯炯,有的气宇不凡,有的奇形怪状,有的身悬宝剑,竟有许多武林人物、江湖豪客在内。这些人或凝神观看,或低声议论,还有些人却在赌赛猜测两人的胜负。
穆易慢慢移动地位,走近那公子的随从们聚集的地方,眼睛微微一晃,只见随从中站立着三个相貌特异之人。第一个身披大红袈裟,头戴一顶金光灿然的僧帽,是一个身材魁梧之极的藏僧,站在那里,比四周众人高出两个头。第二个中等身材,满头白发如银,但脸色光润,不起一丝皱纹,犹如孩童一般,传说中虽有所谓“童颜白发”,但向来谁也没有见过,这个白头人却真的是婴儿容颜,只见他神采奕奕,实在看不出是多大年纪。第三个生得短小精悍,满眼红丝,却是目光如电,眼睛稍一回顾,犹如双目中各有一道光芒射出来一般。
穆易看得暗暗惊讶,只听一个仆从道:“灵智上人,您老下去把那小子打发了吧,再缠下去,小王爷要是一个失手,受了点儿伤,那咱们跟小王爷的下人都活不了。”那藏僧灵智上人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那白发老头笑道:“最多王爷打折你们的腿,还能要了你们的命么?”穆易大吃一惊:“原来这位公子竟是小王爷,再打下去必有大祸。看来这些藏僧等等都是王府中聘请的武林高手,想必这个小王爷的随从们害怕出事,赶忙去请了他们来助拳。”又听那短小的汉子道:“小王爷功夫比那小子高,怕什么?”他人虽然短小,出言却是声若洪钟,旁人都吓了一跳,人人回头看他,被他闪电似的目光一瞪,个个又不自禁的急忙回头,不敢再看。
那白发老人笑道:“小王爷学了这一身武夫,不在人前露脸,岂不是空费了十多个寒暑之功?要是谁去帮他,他准不乐意。”那矮小汉子道:“梁公,你说小王爷的掌法是那一门功夫?”这次他压低了声音。白发老人呵呵笑道:“虎老弟,你是考考你老哥来着?你看,他掌法飞翔灵动,虚实变化,要是你老哥不走了眼,那么他必是全真教的门下。”那矮小汉子道:“嗯,只是全真教的道士个个古怪,怎会去教小王爷的武艺,这倒奇了。”那白发老头笑道:“六王爷折节下交,什么人请不到?像你虎老弟这样纵横山东山西的豪杰,不是也到了王府里么?”那矮小汉子点了点头。
白发老头望着圈中两人相斗,见郭靖掌法又变,招法迟缓,门户却守得紧密异常,小王爷数次抢攻,都被他厚重的掌法震了回来,于是问那矮小汉子道:“虎老弟,你瞧这小子的武功是什么家数?”那人迟疑了一下道:“这小子武功很杂,好像不是一个师父所授。”旁边一人接上道:“彭寨主说得不错,这小子是江南七怪的徒弟。”
穆易向他一瞧,见他是个青脸瘦子,额上有三个肉瘤,心想:“这人叫他彭寨主,难道这矮小汉子是大盗的魁首?江南七怪的名字久已不闻,莫非还在人世?”正自疑惑,那青脸瘦子忽然怒喝:“好小子,你在这里?”当啷啷一声,从衣包中取出一柄短短的钢叉,纵身跃入场子。
原来这青脸瘦子就是黄河四鬼的师叔三头蛟侯通海,众人见他手执兵刃跃入场子,以为是要对那一方相助,都大声叫喊起来。穆易见他与那彭寨主等接语,知他是小王爷府中人物,双掌一错,走上几步,只要他向郭靖动手,自己马上就接了过来,虽然对方人多势众,但势逼处此,也只得一拼了。
那知侯通海并不奔向郭靖,却是直向对面人丛中冲去。一个满脸煤黑、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见他冲来,叫声:“啊哟!”转头就跑,侯通海急追了下去,黄河四鬼本在侯通海身后,跟着随后赶去。
郭靖与子王爷打得正酣,一瞥间见侯通海追赶的似是新交的好友黄蓉,心里一急,腿上被小王爷踢中了一脚。他跳出圈子,叫道:“且住!我出去一下,回头再打。”小王爷冷笑道:“你认输了就好!”
郭靖一心挂念黄蓉的安危,无心再与他斗气争胜,正要发足向黄蓉逃去的路上奔去,忽听哒哒哒声响,黄蓉拖了鞋皮,嘻嘻哈哈的奔回,后面侯通海连声怒骂,摇动钢叉,一叉一叉的向黄蓉后心刺去。但黄蓉身手甚是敏捷,钢叉总是刺他不着。那钢叉共有三股叉尖,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叉身上套着三个钢环,摇动时互相撞击,当啷啷的直响。黄蓉在人群中东钻西钻,顷刻间在另一头钻了出来。侯通海赶到近处,众人无不失声而笑,原来他左右双颊之上,各有一个黑黑的五指掌印,显然是被黄蓉那涂满了煤黑的手掌两边各打了一巴掌。侯通海在人丛中乱推乱挤,等到挨了出来,黄蓉早已去得远了。那知他十分顽皮,远远站定了相候,还连连招手。侯通海气得哇哇大叫:“不把你这臭小子剥皮拆骨,我三头蛟誓不为人!”挺着钢叉又追了上去。黄蓉待他赶到相距数步时,这才发足奔逃。众人看得好笑,忽见那边厢三个人气喘吁吁的赶来,正是黄河三鬼,只丧门斧钱青健却不在其内。
郭靖看了黄蓉身法,心中大悟:“原来他身怀绝技,日前在张家口黑松林中引走侯通海,把黄河四鬼吊在树上,都是他干的好事了。”
那一边藏僧灵智上人等也纷纷议论。原来灵智上人是西藏密宗的高手,修练大手印之法。那童颜白发的老头名叫梁子翁,是长白山武学的一派宗师,因自小服食野山人参与各种珍奇药物,所以驻颜不老,武功奇特,人称参仙老怪。这“参仙老怪”四字向来分开来叫,尊敬他的称之为“参仙”,不是他一派的弟子,背后都称他为“老怪”了。那神目如电的汉子,在中原名气更是响亮,名叫千手人屠彭连虎。他是妇孺皆知的人物,大江南北,小孩儿哭起来,只要说一声:“彭老虎来啦!”小儿们立刻害怕噤声,不敢再哭。
参仙老怪梁子翁道:“我在关外时,早听得鬼门龙王是一把了不起的高手,怎么他师弟这样不济,连一个小孩子也斗不过?”彭连虎皱眉不语。他与鬼门龙王沙通天向来勾结很紧,互为奥援,大做没本钱的买卖。他素知三头蛟侯通海确有一身惊人武功,今日如此出丑,倒令人大惑不解。
黄蓉与侯通海这样一扰,郭靖与小王爷恶斗暂时住手。那小王爷战了一个多时辰,虽把郭靖打跌了五六交,但自己也已累得,手疲脚酸,又饥又渴,抄起腰间葱绿手巾不住抹汗。穆易收起“比武招亲”的锦旗,执住郭靖的手连声慰问,正要邀他到客店去休息叙话,忽然哒哒拖鞋皮声响,接着钢叉上三环当啷啷乱鸣,黄蓉与侯通海两人一逃一追,奔了回来。只见黄蓉手中扬着两块布条,看侯通海时,胸口衣服被撕去了两块,露出里面的白布里衣。再过一阵,吴青烈和马青雄一个挺枪,一个执鞭,气喘吁吁的赶来,这时黄蓉和侯通海又已奔得不见人影。
旁观众人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突然西边一阵喝道之声,十几名差役健仆手执藤条,向两边乱打,驱逐闲人,众人纷纷往两旁让道,只见转角处六名壮汉抬着一顶绣金红呢大轿过来。小王爷的仆从们叫道:“王妃来啦!”小王爷皱眉骂道:“多事,谁去禀告王妃来着?”仆从们不敢回答,待绣轿抬到比武场边,大家上去打千请安。只听见轿内一个女人声音莺莺呖呖的说道:“怎么和人打架啦?长衣又不穿,回头着了凉!”
穆易远远听见这个声音,有如雷轰电震一般,耳朵嗡的一声,登时出了神,心中突突乱跳:“怎么这说话的声音和我那人这样相像?”但随即哑然失笑:“这是大金国的王妃,我思念妻子发了痴,真是胡思乱想。”但总是情不自禁,缓缓的走近轿边,只见轿内伸山一双纤纤白手,手里拿着一块手帕,给小王爷拭去脸上汗水尘污,又低声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大概又是责备又是关切的意思。
小王爷道:“妈,我好玩呢,一点没事。”王妃道:“快穿衣服,咱们娘儿俩一起回去。”穆易又是一惊:“天下怎会有说话声音如此相同之人?”
王妃的一名随从走到郭靖跟前,拾起小王爷的锦袍,骂道:“小畜生,这件袍子给你弄得这个样子!”另一个随着王妃而来的军汉举起藤条,刷的一鞭往郭靖头上猛抽下去。郭靖一侧身,钩住他拿藤条的手腕,脚一下扫,这军汉扑地倒了。郭靖夺过藤条,在他背上刷刷刷三鞭,喝道:“谁叫你乱打人?”旁边的百姓有许多曾被军汉们藤条打中,这时见郭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身,心中无不暗暗称快。
其余十名军汉高声毒骂,抢上去救援同伴,被郭靖双手一对对的提起,扔了出来。小王爷大怒,喝道:“你还要猖狂?”接住郭靖迎面掷来的两名军汉,放在地上,跟着一拳飞出,直取郭靖小腹。郭靖闪身进招,两人又搭上了手。那王妃连声喝止,小王爷对母亲似乎并不畏惧,颇有点儿恃宠而骄,回头叫道:“妈,我今日非好好揍他一顿不可。”
两人拆了数十招,小王爷卖弄精神,存心要在母亲面前显示手段,只见他身形飘忽,掌法灵动,郭靖果然抵挡不住,又被他连摔两交。
穆易这时再也顾不到别处,凝神注视轿子,只见绣帘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一只秀眼,几缕鬓发,那眼光中满是柔情关虑,瞧着小王爷与郭靖相斗。穆易望着这只眼睛,身子犹如泥塑木雕般钉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
郭靖虽是接连输招,却是愈战愈勇。小王爷连下杀手,只想伤得他无力再打,但郭靖皮坚肉厚,又练有内功,身上吃几拳并在乎,兼之小王爷招术虽然巧妙,功力却因限于年龄,未见狠辣,所以一时也不能摧伤对方。
斗了一阵,黄蓉与侯通海又逃逃追追的奔来。这次侯通海头发上插了老大一个草标,这本是物件出卖的记号,插在头上,那就是出卖人头的意思,当然是受了黄蓉的戏弄,但他茫然不觉,只是奋力疾追,后面的黄河二鬼竟自不知去向,想必是被黄蓉打倒在那里了。梁子翁等心中无不暗暗纳罕,猜想不透黄蓉这孩子是何等人物。
圈子中两个少年拳风虎虎,掌影飘飘,各自快速抢攻,突然间郭靖臂上中了一掌,过一会小王爷腿旁被打了一拳,两人愈斗愈近,呼吸相闻。郭靖连使分筋错骨的绝招,百忙中左手还抽空乘隙的点穴打穴,小王爷这时用的是七十二路擒拿手,掌出时骨节中格格发响。旁观众人中不会武艺的固然是看得神驰目眩,就是内行的会家子,也觉两人拼斗越来越险,稍一疏神,不是有性命之忧,就是身受重伤。灵智上人和梁子翁手里都扣了暗器,以备在小王爷遇险时相救。他们自恃功夫远胜郭靖,紧急时一定能够制他。
郭靖斗发了性,他自小生在大漠之中,横劲十足,那小王爷究竟娇生惯养,似这样硬打硬拼,竟然有点不支起来。他见郭靖一掌劈到,闪身避过,回了一拳,极为狠捷,郭靖乘他这拳将到未到之际,出右手在他右肘上一拨,抢身上步,左臂已自他右腋下穿入,左手反钩上来,同时右手拿向小王爷颈头。小王爷料不到他如此大胆进袭,左掌急翻,刁住对方手腕,一只右手也已抓住郭靖的后领。两人胸口相贴,各自运劲,一个要叉住对方喉头,一个要扫断敌人的手腕,正是胜负悬于一息,生死决于俄倾。
众人齐声惊叫,那王妃露在绣帘外的半边脸登时变得全无血色,穆易的女儿本来坐在地下,这时也一跃而起,脸有惊惶之色。
只听得拍的一声,郭靖面上中了一掌,原来小王爷忽然变招,右手一松,快如闪电般的击了一掌。郭靖被打得头晕眼花,大喝一声,双手抓住小王爷的衣襟,把他身子举了起来,用力往地下掷去。这一招既非分筋错骨的招数,也不是擒拿短打的功夫,却是蒙古人最擅长的摔跤之技,是郭靖跟着神箭手哲别学来的。但那小王爷武功也确有过人之处,眼见落败,忽地向前一扑,不再是撞向地上,而是一把抱住郭靖双腿,两人同时跌倒,小王爷压在上面。他立时跃起,回身从军汉手里抢过一柄大枪,一枪往郭靖小腹上刺来。郭靖一滚逃开,小王爷刷刷刷连环三枪,急跟而至,枪法竟是纯熟之极。
郭靖大骇,身子一时无法跃起,仰卧在地下施展空手夺刀刃之技想夺他大枪,几次出手都抓夺不到。小王爷一抖枪杆,朱缨乱摆,枪头嗖嗖嗖的颤成一个大红圈子,郭靖只觉耀眼生花,情急之下手臂一格,把枪杆硬生格开,顺手拖过穆易那面“比武招亲”的锦旗,横过旗杆,一招“拨云见日”,枪杆直刺,只见他身随杆起,往上一长身,一面锦旗呼的一声,直扑出去,罩向小王爷面门。小王爷斜身移步,枪杆起处,圆圆一团红影,夹着枪尖上一点寒光,向郭靖刺来。郭靖挥旗挡开。
两人这时动了兵刃,郭靖用的是大师父飞天蝙蝠柯镇恶所授的降魔杖法,虽然旗杆长大,使来极不顺手,但这套杖法变化奥妙,原是柯镇恶苦心练来对付铁尸梅超风之用,招中蕴招,变中藏变,诡异之极。小王爷不识他的杖法,挺枪进招,那旗杆忽然倒翻上来,如不是闪避得快,小腹已被挑中,只得暂取守势。
穆易初见那小王爷抡动大枪的身形步法,已是讶异,后来愈看愈奇,只见小王爷刺、扎、锁、拿、盘、打、坐、崩、招招是正宗的“杨家枪法”。须知杨家枪法虽分为南北二宗,每宗各分支,但每一支所传的枪点均不完备,这小王爷所使的枪法,却是杨家的独门功夫,向来传子不传女,这在南方已自少见,谁知竟会在大金国的京城之中出现。穆易看了一会,心中一酸,不禁垂下泪来。他女儿观斗看出了神,似乎也是心事重重。只见枪头上红缨闪闪,长杆上锦旗飞舞,落日斜辉,映得分外鲜艳。
那王妃眼见天色不早,儿子累得满头大汗,心中焦急:连叫:“住手,别打啦!”彭连虎听了王妃如此说,大踏步走向场中,左臂一振,格在旗杆之上,郭靖只觉双手虎口斗然剧痛,那旗杆已飞向天空,锦旗在半空被风一卷,展了开来,猎猎作响,好看已极。
郭靖有生以来,除梅超风外,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劲敌手,不由得心中大惊,尚未看清楚对方身形面貌,只觉风声飒然,敌招已攻到面门,危急中斜窜出去,饶是他身法抉捷,彭连虎一掌已击中他的手臂。郭靖站立不稳,一交跌倒。彭连虎向小王爷一笑,道:“小王爷,我给你料理了,省得以后再纠缠不清!”右手向后一缩,吸一口气,手掌抖了两抖,忽地暴伸出来,猛往正从地下爬起的郭靖头顶拍去。
郭靖心知无幸,拼着双臂不要,运气往上一挡。旁观的高手知道郭靖双臂已不能保全,千手人屠彭连虎这掌下来,他手臂非断不可。就在这一瞬间,人丛中一人喝道:“慢来!”一道银灰色的人影倏地飞出,一人举起一件异样兵刃,在空中一挥,彭连虎的手腕已被卷住。那彭连虎武功极为厉害,右腕运劲一拉,哒的一声,把来人的兵器齐中拉断,随即一掌发出,那人楞了一楞,将郭靖拦腰抱起,向旁跃开。众人才看清楚跃进来相救郭靖的是一个中年道人,身披一件银灰色道袍,手中拿着拂尘只剩了一个柄,拂尘的丝条已被彭连虎拉断,还绕在他的手腕之上。
那道人与彭连虎互相注视一眼,刚才虽只换了一招,但都已知道对方十分了得。那道人道:“足下可是威名远震的彭寨主?今日识荆,幸何如之。”彭连虎道:“不敢,贱名岂足挂齿?要请教道长法号。”这时数百道目光,一齐向那道人注视,只见他眉清目秀,颏下疏疏的三丛胡须,白袜灰鞋,全身一尘不染。那道人并不答话,伸出左足,向前踏了一步,随即又缩脚回来,只见地下浅浅留了一个印痕,北地泥干土燥,他漫不经意的伸足一踏,竟是一个印子,脚下功夫,可真是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彭连虎惊道:“道长可是人称铁脚仙的玉阳子玉真人么?”那道人稽首道:“彭寨主言重了。贫道正是王处一,“真人”两字,决不敢当。”
彭连虎与参仙老怪梁子翁、灵智上人等都知道王处一是全真教中响当当的脚色,威名之盛,仅次于长春子丘处机,虽然久知他的名头,却是从未见过,这时不禁向他仔细打量,只见他衣净履洁,似是一个十分着重修饰的羽士,若非适才见到他的功夫,真不相信此人就是独足跂立、凭临万丈深渊,威服河北群豪的铁脚仙玉阳子。
王处一微微一笑,向郭靖一指,说道:“贫道与这位小哥素不相识,只是看他见义勇为,奋不顾身,心中好生相敬,斗胆求彭寨主饶他一命。”彭连虎听他说得客气,心想既有全真教门下出头,乐得卖个人情,当下拱手道:“好说,好说!”王处一稽首相谢,转过身来,双眼一翻,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厉声向那小王爷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师父是谁?”
那小王爷见了王处一的举动,本已有点惴惴不安,正想悄悄溜之大吉,不料他突然厉声相询,只得站定了答道:“我叫完颜康,我师父名字不能对你说。”王处一道:“你师父左颊上有一颗红痣,是不是?”完频康嘻嘻一笑,正想说句俏皮话,突见王处一两道目光犹如闪电般射来,心中微微一惊,登时把一句开玩笑的话吞进了肚里,点了点头。王处一道:“我日料到你是丘师兄的弟子,哼,你师父传你武艺之前,对你说什么来?”完颜康这时感到事态严重,脸上颇现惶急之色。他母亲在轿中又叫道:“孩子,快回去吧!”
完颜康心思机敏之极,心想:“今日之事要是给师父知道,那可不得了。”突然间一个念头如电光一般在心中一闪,当即和颜悦色的道:“道长既识得家师,必是前辈,就请道长驾临舍下,待晚辈聆听教益。”王处一“哼”了一声,尚未答话,完颜康又向郭靖作了一揖,微笑道:“我与郭兄不打不相识,郭兄武艺,小弟佩服得紧,请郭兄与道长同到舍下,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郭靖向穆易父女一指道:“那么你的亲事怎么办?”完颜康脸现尴尬之色道:“这事慢慢的从长计议。”穆易一拉郭靖的衣袖道:“郭小哥,咱们回去说话,何必再理会这种下流胚子。”
完颜康听了也不生气,向王处一又作一揖,说道:“道长,晚辈在舍下恭候,你问赵王府便是。”跨上仆从牵过来的骏马,缰绳一抖,纵马就向人丛中奔去,众人纷纷闪避。
王处一见了他这副骄横的模样,心头更气,向郭靖道:“小哥,你跟我来。”郭靖道:“我想等一下我一个朋友。”说话未了,只见黄蓉从人丛中向上一跃,笑道:“我没事,待会我来找你。”两句话说毕,又落在人丛之中。他身材矮小,一落人堆之中,登时不见纵影,只见那三头蛟侯通海又从远处奔来。郭靖心里好笑,回过身来,扑翻在地,向王处一叩谢救命之恩。王处一拉住他的手臂,脚不点地般挤出人丛,直往郊外走去。
他脚步好快,不多一刻已到了城外,再行数里,到了一个山峰背后,王处一一路加快脚步,有心试探郭靖武功,到后来越走越快。郭靖曾跟丹阳子马钰学过呼吸吐纳的功夫,在悬岩上上落自如,这时一阵急奔,虽是在剧斗之后,倒也还支持得住,后来忽上陡坡,郭靖练习有素,竟然面不加红,心不增跳,无所事事的随着王处一奔上山坡。王处一将拉着他手臂的手一松,微微有点惊讶。道:“你的根基扎得不坏啊,怎么打不过他?”郭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楞楞的一笑。王处一道:“你师父是谁?”郭靖那日在悬崖顶上假扮尹志平欺骗梅超风,知道丹阳子马钰的师弟之中有一个正是王处一,当下毫不相瞒,将江南七怪与马钰授他功夫的事,简略说了一遍。王处一喜道:“大师哥教过你功夫,好极啦!那我还有什么顾虑?”
郭靖睁大了圆圆的一双大眼,望着王处一,茫然不解。王处一道:“和你相打的那个什么小王爷完颜康,是我师兄长春子丘处机的弟子,你知道么?”郭靖呆了一呆,奇道:“是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原来丹阳子马钰虽然传授了他上乘内功,但拳脚武功,却从未加以点拨,所以郭靖并不深知全真派武功的家数,这时听王处一一说,想起那日夜晚与小道士尹志平交手,他的招数与那完颜康确是一派,心头不禁惶悚,低头道:“弟子不知那位小王爷原来是丘道长门下,粗鲁冒犯,请道长恕罪。”
王处一哈哈大笑,道:“你义侠心肠,我喜欢得紧,那会怪你。”随即正色道:“我全真门下,教规极其严峻。门人做错了事,只有加倍重处,决不偏袒。这人轻狂妄为,我要会同丘师兄好好罚他。”郭靖道:“他要是肯和那位穆小姐结亲,道长就饶了他吧。”
王处一摇头不语,见郭靖宅心仁厚,待人忠恕,更是喜欢,沉吟了一会,自言自语:“丘师兄向来嫉恶如仇,对金人尤其憎恶,怎么会去传授金朝公子武艺,实在教人猜想不透。”转过来对郭靖道:“丘师兄约了我在燕京相会,这几天他必定就到,一切情由,见了面我再仔细问他。他收了一个姓杨的弟子,说要到嘉兴和你比武,不知那姓杨的功夫如何。但你放心,有我在这里,决不能教你吃亏。”
郭靖奉了六位师父之命,要在三月廿四日之前赶到浙江嘉兴,至于到嘉兴干什么,六位师父始终未对他详细说明,于是问道:“道长,比什么武啊?”王处一叹了口气道:“你师父们既未对你说过,我也不便代说。”他曾听丘处机说起过前后的原委,知道江南六怪这次志在必胜,所以迄今未将十八年前的事告知郭靖,这一来是免他伤痛父仇,妨碍了学艺,二来是怕他知道对手是世交故人之后,不免手下留情,比武时只怕应胜不胜,不应败反败。郭靖不敢再问,唯唯称是。
王处一道:“咱们瞧瞧那穆易父女去,那女孩子性子刚烈,别闹出人命来。”郭靖心头一凛,两人迳到西城大街高升客栈来,走到客店门口,只见店中走出十多名锦衣亲随,向王处一叩下头去,说道:“小的奉小主之命,邀请道长和郭爷到府上赴宴。”说着呈上大红名帖,上面写著「弟子完颜康拜”的字样,呈给郭靖的那张名帖上则自称“教弟”。王处一接过名帖道:“待会就来。”那为首的亲随道:“这些点心果物,小主说请道长与郭爷将就用些。两位住在那里,小的这就送去。”其余亲随托上果盒,揭开盒盖,只见十二只盒中装了各色细点鲜果,都是十分精美的珍品。
郭靖心想:“我那黄蓉贤弟爱吃精致点心,我多留些给他。”王处一不喜完颜康为人,本待挥手命他们拿回,一转眼见郭靖眼中露出高兴的神色,心想:“少年人嘴馋,这也难怪!”微微一笑,命将果盒留下。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回 各显神通

玉阳子王处一收下完颜康送来的果点,问明穆易所住的店房,走了进去,只见穆易脸如白纸,躺在床上,他女儿坐在床沿上不住垂泪。两人见王处一和郭靖入来,同时叫了一声,一个站起,一个在床上坐起身来。
王处一看穆易双手的伤痕时,只见每只手背五个指孔,深可见骨,犹如被兵刃所伤,两只手肿得高高的,上面已搽了金创药,只怕腐烂,却是不敢包扎。王处一大惑不解,心想:“看这完颜康武术招数,必是丘师哥所传,但我全真派中,那有这种阴毒狠辣的伤人手法,其中必有蹊跷。”转头问那姑娘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姑娘低声道:“我叫穆念慈。”王处一道:“令尊的伤势不轻,须得好好调治。”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说道:“明日我再来瞧你们。”不待穆易和穆念慈相谢,拉了郭靖走出客店,只见四名锦衣亲随又迎了上来,请了安后说道:“小主在府中专诚相候,请道爷和郭爷这就过去。”王处一点了点头。郭靖道:“道长,你等我一忽儿。”奔入店房,揭开完颜康送来的果盒盖子,拣了四块点心,用手帕包好了放在怀内,又再奔出,随着四名亲随,和王处一迳到王府。
来到府前,郭靖抬头一望,只见大门前两根旗杆高耸入云,两头威武狰狞玉石狮子,盘坐在朱红的大门两旁,一排白玉阶石,直通到前厅,派势豪雄之极。大门正中写著「赵王府”三个金字。
郭靖知道赵王就是大金国的六太子完颜烈,不由得心头一震:“难道那小王爷就是完颜烈的儿子?完颜烈认得我的相貌,在这里相见,大事要糟。”正自犹疑,忽然鼓乐声喧,小王爷完颜康头戴束发金冠,身披红袍,腰围玉带,已抢步出来相迎。
王处一见了他这副富贵打扮,眉头微微一皱,也不言语,随着他走进厅堂。完颜康请王处一在上首坐了,说道:“道长和郭兄光降,真是三生有幸。”王处一见他既不跪下磕拜,又不叫他师叔,更是心头有气,问道:“你跟你师父学了几年武艺?”完颜康笑道:“晚辈懂什么武艺?只跟师父练了两年,三脚猫的玩意真叫道长和郭兄笑话。”王处一哼了一声,道:“全真派的功夫虽然不高,可还不是三脚猫。你师父日内就到,你知道么?”
完颜康道:“我师父就在这里,道长可要见么?”王处一大出意外,忙道:“在那里?”完颜康手掌轻轻拍两下,对亲随道:“摆席!”众亲随传呼出去。完颜康陪着王郭两人向花厅走去。
一路穿回廊,绕画楼,走了好长一程子路。郭靖那里见过王府中这种豪贵的气派,只看得眼花缭乱,又记挂着若是见到完颜烈如何应付,颇有点心神不定,来到花厅只见厅中高高矮矮,有六七个人候在那里,其中一人头上有三瘤坟起,正是三头蛟侯通海,向着郭靖怒目而视。
郭靖微微一惊,但想有王处一伴在身边,谅他不敢对自己怎样。
完颜康满面堆欢,向王处一道:“道长,这几位久慕您的威名,都想见见。”他指着彭连虎道:“这位彭寨主,两位已经见过啦。”两人互相行了一礼。完颜康伸手向一个红颜白发的老头一张,道:“这位是长白山参仙梁子翁梁老前辈。”王处一一凛:“怎么这老怪竟在这里?”梁子翁拱拱手道:“能见到铁脚仙王真人,老夫这次进关来可说不虚此行了。这位是西藏密宗的大手印灵智上人,咱们一个来自东北,一个来自西南,万里迢迢的,真可说是前生有缘了。”这个参仙老怪梁子翁竟是十分的健谈。王处一向灵智上人稽首为礼,那藏僧双手合什相答。忽听一人嘶哑着嗓子说道:“原来江南七怪有全真派撑腰,所以才这样横行无忌。”
王处一打量那人,只见他一个油光光的秃头,顶上没半根头发,双目布满红丝眼珠突出,看了这副异相,心中斗然想起,说道:“阁下可是鬼门龙王沙老前辈么?”那人怒道:“正是,原来你还知道我。”王处一心想:“咱们河水不犯井水,不知那里得罪他了?”当下温颜答道:“沙老前辈的大名,贫道向来仰慕得紧。”
那鬼门龙王名叫沙通天,武功可比师弟侯通海高得很多,只因他性子暴燥,传授武艺时动不动就大发脾气,所以一身深湛的武功,四个弟子竟是学不到他之十之二三。黄河四鬼在蒙古一战,折在郭靖手里,沙通天得知讯息后暴跳如雷,拳打足踢,将四人狠狠的责罚了一顿,命师弟三头蛟侯通海去将郭靖擒来,那知又遭了黄蓉的戏弄。他越想越气,顾不得在众人之间失礼,突然伸手就往郭靖胸口抓来。郭靖倒退一步,王处一举起袍袖,挡在他的身前。
沙通天怒道:“好,你真的袒护这小畜生啦。”呼的一掌,猛向王处一胸前击来。王处一见他来势凶恶,只得出掌相抵,双掌正要相交,突然身旁转出一人,左手抓住沙通天手腕,右手抓住王处一手腕,轻轻向外一分,两人手掌都被他轻描淡写的分开了。要知王处一与沙通天都是当世武林中顶儿尖儿的第一流人物,一个出掌,一个还掌,用的都是生平绝学,两人都知对方了得,那敢有些微懈怠,岂知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竟有人能这样举重若轻的把两个高手斥开。王处一固然吃惊退开,连沙通天满腔怒火,也立即消失,一齐打量劝架那人。
只见他一身白衣,轻裘缓带,神态十分潇洒,大约三十五六岁年纪,双眉入鬓,面目俊雅,犹似一位秀才相公,但身上服饰打扮,又如一位富贵王孙。完颜康笑道:“这位是西域昆仑、白驼山的山主欧阳公子。他从未来过中原,各位都是第一次相见吧?”
这人突如其来的来到,不但王处一和郭靖前所未见,连彭连虎、梁子翁等也都并不相识。大家见他显了一手功夫,心中暗暗佩服,但西域白驼山的名字,却谁也没听见过。各人都是见多识广的武林领袖,各自寻思,回想是否曾听到过这人的名头,但竟无一人能想得起来。
那欧阳公子拱手道:“兄弟本该早几日到达燕京,只因途中遇上了一点小事,耽搁了几天,以致迟到了,请各位恕罪。”郭靖听完颜康说他是白驼山的山主,早已想到路上要夺他马匹的那些白衣女人,这时听了他的说话,心头一震:“难道我六位恩师已跟他交过手了?”
王处一见对方个个是一等一的好手,要是说僵了动手,一对一尚且未必能胜,要是他们数人齐上,自己如何能敌?当即问完颜康道:“你师父呢?为什么不请他出来?”完颜康道:“是!”转头对一个亲随道:“请师父!”那亲随答应去了。王处一大慰,心想:“有丘师兄在此,劲敌再多,我们两人至少也能自保。”
过不多时,只听见靴声托托,厅门中进来一个身材肥胖的锦衣武官,下颏留着一丛浓髯,四十多岁年纪,模样倒也颇为威武。完颜康上前叫了声“师父”,说道:“这位道长很想见见您老人家,已问过好几次啦。”王处一大怒,心道:“好小子,你又来作弄我啦!”那武官道:“道士,你要见我有什么事?我是素来不喜僧道尼姑的。”王处一气极而笑,说道:“我是要向大人化缘,想化一千两银子。”那武官名叫汤祖德,是赵王完颜烈手下的一名亲兵队长,在完颜康幼时曾教过他的武艺,所以赵王府里,人人都叫他师父,这时听王处一狮子大开口,一化就是一千两银子,吓了一跳,正要开言斥责,完颜康已接口道:“那是理所应当的。”向亲随道:“快去预备好了,待会给道爷送到客店里去。”汤祖德听了,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从头至尾,又从脚至头的打量王处一,不知道这个道士是什么来头。
完颜康道:“各位请入席吧。道长初到,请坐上席。”王处一谦让了几次,终于在上席坐了,酒过三巡,王处一道:“今日各位武林前辈都聚在这里,大家说句公道话,姓穆的父女两人之事,该当怎么办?”众人目光都集在完颜康脸上,瞧他如何对答。
完颜康斟了一杯酒,站起身来,双手奉给王处一道:“请先喝了这杯。那件事道长说怎么办,晚辈无有不遵。”王处一一楞,万想不到他竟答应得这么爽快,当下举杯一口饮尽,说道:“好!咱们把那姓穆的请来,就在这里谈吧。”完颜康道:“正该如此。就劳郭兄大驾,把那位穆爷邀来如何?”王处一点了点头。郭靖当即离席,走出王府,来到高升客栈,走进穆易的店房,父女两人却已人影不见,连行囊衣物,都已带走,一问店伙,却说适才有人来接他们父女走了,房饭钱已经算清,不再回来。
郭靖忙问是谁接他们走的,店伙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郭靖匆匆回到赵王府,完颜康下席相迎,笑道:“郭兄辛苦啦,那位穆爷呢?”郭靖把情由说了。完颜康叹道:“啊哟,那是我对不起他们啦。”转头对亲随道:“你快多带些人,四下寻访,务必要请那位穆爷转来。”那亲随答应去了。这一来闹了个事无对证,王处一倒不好再说什么,但心中生疑惑,冷笑道:“不管谁弄什么玄虚,将来总有水落石出之日。”完颜康笑道:“道长说得是。”
那汤祖德见小王爷一下子就给道士骗去了一千两银子,心中早已老大不忿,这时那道士神色凛然,对小王爷好没礼貌,更是气愤,发话道:“你这道士是那所道观的?凭了什么了到这里打秋风?”王处一道:“你这将军是那一国的人?凭了什么到这里做官?”原来他见汤祖德明明是汉人,却在金国做武官,欺压同胞,当下忍不住出言嘲讽。
汤祖德生平最恨之事,就是别人提起他是汉人。他自觉一身武艺,对金国办事又是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但金朝始终不让他带兵,做一个方面大员,辛苦了二十多年,官衔虽然不小了,却仍是在赵王府中领一个闲职。王处一的话正触到了他的痛处,脸色立变,虎吼一声,站了起来,隔着梁子翁与欧阳公子两人,一拳向王处一脸上击来。
王处一笑道:“将军不说也就罢了,何必动粗?”伸出筷子,在他手腕中夹住。汤祖德这一拳立时在空中停住,连用了几次劲,始终进不了半寸。他又惊又怒,骂道:“好妖道,你使妖法!”用力往后一夺,却竟也缩不回来,紫胀了面皮,尴尬异常。梁子翁坐在他的身旁,笑道:“将军别生气,还是坐下喝酒吧!”伸手向他肩头按去。王处一知道凭这双筷子之力,挟住汤祖德的手腕是绰绰有余,但要抵住梁子翁这一按却是不足,筷子忽地一松,在碗中挟起一只鸡腿,顺手往汤祖德口里塞去。汤祖德正张大了口怒骂,这一只鸡腿塞过来,撑得他嘴里满满的,彭的一声,坐在椅上,不禁羞愤难当,站起身来,奔进内堂去了。众人见了这副模样,无不失笑。
沙通天道:“全真派威镇南北,果然名不虚传。兄弟要向道长请教一件事。”王处一道:“不敢,沙老前辈请说。”沙通天道:“兄弟与全真派向来各不相犯,道长为什么全力给江南七怪撑腰,来向兄弟为难?全真派虽人多势众,兄弟不才,可也不惧。”王处一道:“沙老前辈这可有误会了。贫道虽然知道江南七怪的名头,但和他们七人没一个相识。我一位师兄和他们还结下一点小小的梁子。说到帮着江南七怪来和黄河帮寻事,那是决没有的事。”沙通天怪声道:“那好极啦,那你就把这小子交给我。”一跃离座,就往郭靖颈口抓来。
王处一知道郭靖躲不开鬼门龙王这一抓,这一下非受伤不可,倏地离座,抢在头里,左臂在郭靖肩头轻轻一撞,郭靖身不由主的从椅中飞了出去。只听咯喇一声,沙通天一抓落下,椅背已断。他的外门功夫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一抓虽不及黑风双煞九阴白骨抓的阴狠恶辣,但也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凌厉功夫。
沙通天一抓不中,厉声喝道:“你是护定这小子啦?”王处一道:“这孩子是贫道带进王府来的,自要好好带他出去。沙兄放他不过,日后再找他晦气如何?”欧阳公子道:“这少年如何得罪了沙兄,说出来大家评评理如何?”沙通天寻思:“这道士武功绝不在我之下,凭我们师兄弟之力,想来留下那小畜生,至少也得再有一位高手相助。”当下回座喝了一杯酒,说道:“说来这姓郭的和我也没私仇。我有四个不成材的弟子,跟赵王爷到蒙古去干一件事,眼见可以成功,却给这小子横里窜出来毁了,叫赵王爷恼恨之极。各位想想,咱们连这样一个小子还奈何他不得,还办什么大事?”
席上除了王处一与郭靖之外,人人都是赵王卑词厚礼请来的,完颜康则更是赵王的世子,听了沙通天一说,都是耸然动容,个个决意把郭靖截了下来,交给赵王办理。
王处一见众人目光集中在郭靖身上,心中暗暗焦急,筹思脱身之道,但在这强敌环伺之下,实感彷徨无计。他自艺成下山以来,大阵仗不知见过多少,但要同时对付这许多一等一的高手,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心想:“方今之策,只有一面拖延,一面探探各人的虚实。”当下神色不动,说道:“各位的威名贫道一向仰慕得紧,今日有缘会见高贤,真是欣喜已极。”他向郭靖一指道:“这个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赵王爷,各位既要将他留下,贫道势孤力弱,虽是明知不可,却也难违众意。只是贫道斗胆求各位显一下功夫,好令这少年知道,不是贫道不肯出力,实在爱莫能助。”三头蛟侯通海气闷了半日,听王处一这么一说,立即离座,长衣一捋,叫道:“我先请教你的高招。”王处一道:“贫道这一点点薄艺,如何敢和各位过招?盼望侯兄一显绝技,让贫道开开眼界,也好教训教训这个少年,教他知道天外有外,人上有人,日后不敢再妄自逞能。”侯通海听他话中含刺,颇存机锋,虽是心头有气,却不知如何对答。
沙通天心想:“全真派的道士们很难惹,不和他动手也好。”对侯通海道:“师弟,那你就练练“雪里埋人”的功夫,请王真人指教。”王处一连说不敢。这时大雪未停,侯通海奔到庭中,双臂连扫带穴,堆成了一个三尺来高的雪坟,用脚踹得结实,倒退三步,忽地跃起,头下脚上,扑的一声,倒插在雪坟之中,白雪一直没到他的胸口。
郭靖看了摸不着头脑,不知这是什么功夫,只见他倒插在雪里,动也不动。沙通天向完颜康的亲随们道:“相烦各位管家,将侯爷身旁的雪打实。”众亲随都觉得十分有趣,笑嘻嘻的将侯通海胸旁四周的雪踏得结结实实。原来沙通天和侯通海在黄河里称霸,水上功夫都极为了得。熟识水性讲究的是水底潜泳不换气,所以侯通海能把头埋在雪里土里,凝住呼吸,隔一顿饭的功夫再出来。众人一面吃酒,一面赞赏,过了良久良久,侯通海双手一撑,一个“鲤鱼打挺”,将头从雪中拔出,翻身直立。郭靖是少年心性,首先拍掌叫好。侯通海归座饮酒,却狠狠望了他一眼。
沙通天道:“我师弟的功夫很粗鲁,真是见笑了。”他一面说,一面伸手从碟中抓起一把瓜子,中指连弹,瓜子如一条线般直射出去。一颗颗瓜子都嵌在花厅前面的一堵白照墙之上。片刻之间,在墙上嵌成了一个“耀”字。那照墙离他座位总有三丈之遥,瓜子又轻又软,他竟能用指力弹出,嵌入墙中,内力实是惊人。王处一心想:“难怪鬼门龙王独霸黄河,果然是有非同小可的艺业。”转眼间墙上又出现了一个“武”字,一个“扬”字,看来他是要打成“耀武扬威”四个字了。
彭连虎看得技痒,笑道:“沙大哥,你这手神技可让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咱们向来合伙做买卖,这位道长既要考较咱们,做兄弟的借光大哥这手神技来露露脸吧。”身子一晃,已跃到厅口。
这时吵通天已把最后一个“威”字打了一半,彭连虎忽地伸出双手,左伸右收,右伸左收,将沙通天弹出的瓜子一颗颗的都从空中截了下来。那些瓜子体形极小,去得又快,但他居然没漏了一颗。他每拿到一颗,就往口中一放,喀的一声,咬开瓜子,舌头一卷,将壳儿吐了出来。一个发得快,一个也吃得快,犹如流水一般,将瓜子吃了大半碟。
众人叫好声中,彭连虎笑道:“啊哟!我吃不下啦!”一跃归座,沙通天才将那半个“威”字打成。要是换了别人,彭连虎这一下显然有损削沙通天威风之嫌,但两人是二三十年的交情,所以沙通天微微一笑,并不见怪,回头对欧阳公子道:“欧阳公子露点什么,让咱们这些不见世面的人开开眼界。”
欧阳公子听他话中有刺,知道刚才拉开他的手膀,此人心中已不无芥蒂,只见待役送上四盆甜品,每人面前放上一双新筷,将吃过碱食的筷子收集起来。欧阳公子将那把筷子接过,随手一撒,二十只筷子齐齐插在雪地,规规整整的排成四个梅花形。将筷子插在雪中,那是小童也会之事,可说丝毫不难,但一手撒出二十只筷子而布成如此整齐的图形,却又是难到了极处。
这一招的功力深妙之处,郭靖与完颜康还不大了然,但王处一与沙通天等人都是暗暗惊佩。
王处一苦思脱身之计,斗然想起:“这些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平时遇到一人已是不易,怎么忽然都聚集在这里?像白驼山山主,灵智上人,参仙老怪等人,都是极少涉足中原的,为什么一齐来了燕京?这中间一定有一桩重大的图谋。”
他心中正自寻思,参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身来,走到花厅前的一个石鼓旁,微微躬身,右手在石鼓腰里一搭,向上一挥。说也奇怪,他手上似有极大黏力,一个七八十斤重,光溜溜的石鼓,竟被他黏了起来,飞起两丈来高。他不待石鼓落下,身法如风,双手连扬,又有两个石被他挥在空中。这时第一个石鼓即将落地,他身子一晃,纵了过去,那石鼓正好落在他的额头,的溜溜的乱转,竟无半点声息。
众人采声未毕,第二个石鼓又被他顶在第一个之上,第三个顶在第二个之上。他顶着三个石鼓,向众人拱了拱手,缓步走到庭中,忽地一跃,左足一探,已落在欧阳公子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开架子,“怀中抱月”、“二郎担山”、“拉弓式”、“脱靴转身”,把一路巧打连绵的“燕青拳”使了出来,头上虽然顶了二百多斤的三个石鼓,脚下仍是纵跳如飞,每一步都落在竖直的筷子之上。这银筷虽然是质地坚轫,但究竟是纤细之物,这几百斤重量落下来,只要稍有偏斜,那银筷立地弯折,只见他“让步跨虎”、“退步收势”,把一路“燕青拳”打完,二十只筷子仍是整整齐齐的竖在雪地,没一只欹侧弯倒。梁子翁脸上笑容不断,头一摆,三只石鼓一齐落下,纵身回席。
王处一久在江湖,街头卖艺的人头上顶几只坛子转动不堕,他曾见过不少,但像梁子翁这样的本领,显然是另有一身惊人的轻身功夫。郭靖更是不住的啧啧称奇。
这时酒筵将完,仆役们在一只只金盆中盛了温水给各人洗手。王处一心想:“现下只有灵智上人还未显过身手,只等他一现武功,他们就要一齐动手了。”斜眼看那藏僧,只见他若无其事的把双手浸在金盆之中,毫不理会。各人早已洗手完毕,他一双手还是浸在盆里。众人都等待他一露功夫之后,立即动手,见他慢吞吞的若有所思,都感到有点奇怪。
过了一会,王处一和欧阳公子首先见到,他那只金盆中忽有一缕缕的热气上升。再过一阵,盆里水气愈冒愈盛,余人也都留了神。片刻之间,盆里发出微声,小水泡一个个从盆底冒上来,声音越来越响,满盆的水竟自沸腾起来。王处一大惊:“他竟能用内力把身上的热力逼出来煮沸一盆水,造诣居然到了这个地步!事不宜迟,我非先发制人不可。”
眼见众人的目光都集注在露智上人双手伸入的金盆,王处一知道时机稍纵即逝,身子一偏,左手越过两人,隔座拿住了完颜康的脉门,一把提了过来。众人大吃一惊,待得回头,王处一已点了完颜康的穴道,左手搭在他的背心。沙通天等又惊又怒,一时一知所措。
王处一右手提起酒壸,说道:“适才见了各位神技,贫道佩服得紧,借花献佛,敬各位一杯。”他身子并不站起,提着酒壸给各人一一斟酒。斟酒虽是极普通之事,但像他那样斟法,却是无人见过。只见他手一扬,壸嘴中就是一道酒激射而出,落在一人酒杯之中,不论那人距他是远是斤,这一道酒总是恰恰落入杯内。更奇怪的是,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还剩下半杯,但他斟来无一不是恰到好处,或多或少,那一道酒从空而降,落入杯中后,正好齐着杯沿而满,没有一滴溢出,也没有一滴落在杯外桌上。灵智上人等都知他内功深湛,右手能如此斟酒,左手搭在完颜康背上,稍一运劲,立时能震碎他的心肺内脏,明明是我众敌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睁睁的不敢动手。王处一最后替郭靖和自己斟满了酒,举杯饮干,朗然说道:“贫道和各位无冤无仇,和这位姓郭的小哥也是非亲非故,但见他宅心仁厚,是个有骨气的少年,所以想求各位瞧着贫道这点薄脸,今日放他过去。”众人默不作声。王处一道:“今日各位饶他,贫道也就放了这位小王爷,这是一位金枝玉叶的王爷,他却不过是普通百姓,一个换一个,各位决不吃亏,怎么样?”梁子翁笑道:“王道长爽快得很,这笔生意就这样做定了。”王处一毫不迟疑,手肘在完颜康腰里一撞,解开了他的穴道,放他归座。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一宗一派的首脑,不论心地如何邪毒狠辣,但言出必践,就有天大的干系,也无人肯食言而肥,自堕威名,当下向各人稽首为礼,拉了郭靖的手,说道:“就此告辞,后会有期。”各人眼见一尾入了网的鱼儿竟自滑脱,无一暗呼可惜,均感脸上无光。
完颜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长有暇,请随时过来叙叙,好让后辈得聆教益。”站起身来,恭送出去。王处一“哼”了一声,说道:“咱们事情没了,总还有见面的日子!”
走到花厅门口,灵智上人忽道:“道长功力精奥,出神入化,令人拜服之至。”双手合什,施了一礼,突然双掌一撤,一股劲风猛然袭到。王处一暗叫:“不妙!”举手回礼,也是运力于掌,要以数十年修习的内功化开他双掌的袭击。两股劲风刚一接触,灵智上人突然变内力为外功,右掌斗然一伸,来抓王处一手腕。对方来得迅速,王处一变招也快捷之至,反手勾腕,强对强,硬碰硬,两人手腕一搭上,立即分开。灵智上人脸色微变,说道:“佩服,佩服!”一跃退开。
王处一微笑道:“大师名满江湖,怎么说了话不算数?”灵智上人怒道:“我不是留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他被王处一掌力一震,已经受伤,假如静神定心,调匀吸呼,一时还不致发作,但被王处一这么一激,怒气上冲,一言未毕,竟自喷出了一口鲜血。王处一不敢停留,牵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门。
沙通天、彭连虎等众人一则有话在先,不肯言而无信,再则见灵智上人吃了大亏,心中无不凛凛,当下也不上前阻拦。
王处一走出府门十余丈,转了一个弯,见后面无人追来,低声说道:“你背我到客店去。”郭靖听他声音微弱,有气没力,不觉大吃一惊,只见他脸色苍白,满面病容,和刚才的情形大不相同,忙道:“道长,你受了伤么?”王处一点点头,一个踉跄,竟自站立不稳。
郭靖疾忙蹲下身来,把王处一负在背上,走到一家大客店门前,正要入内,王处一低声道:“找……找最僻静……地方的小……小店。”郭靖立时会意,知道他怕对头找来,他身受重伤,自己本领低微,只要被人寻到,那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于是低头急奔,他不识道路,尽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是偏僻,只感到背上王处一呼吸愈来愈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里面又小又脏,当下也顾不到许多,闯进店房,将王处一放在炕上。王处一道:“快…快…找一只大缸…盛满…满清水……”郭靖道:“还要什么?”王处一不再说话,轻轻挥手,催他快去,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柜上,又赏了店小二几钱银子。那店小二欢天喜地,忙抬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把清水装得满满的。郭靖回进房去,对王处一说已经办妥。王处一道:“好…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里…不许……别人过来。”郭靖不懂他这样干是为了什么,依言将他抱进缸内,清水一直浸到头颈,再命店小二拦阻闲人。只见王处一闭目而坐,急呼缓吸,大约一顿饭功夫,一缸清水竟渐渐转成黑色,同时他脸色也慢慢恢复红润。王处一道:“扶我出来,换一缸清水。”郭靖依言换了水,又将王处一放在缸内,这时才知他是运用上乘内功,将身上中了的毒逼发出来,化在水里,这样一连换了七缸水,水中才无黑色。
王处一笑道:“没事啦。”扶着缸沿,提足跨了出来,叹了口气道:“那藏僧的功夫好毒!”郭靖放了心,甚是喜慰,问道:“那藏僧手上有毒么?”王处一道:“正是,毒砂掌的功夫我生平见过不少,但从没见过这样厉害的,今日几乎性命不保。”郭靖道:“您要吃什么东西,我给您老买去。”王处一命他向柜上借了笔砚,开了一张药方,说道:“我性命已经无碍,但内脏毒气未净,十二个时辰之内如不除去,不免终身残废。”郭靖接过药方,如飞而去。
他知道这帖药服得愈早愈好,见横街上有一家店正是药铺,忙将药方递到柜上。那店伴接过方子,细细看了一遍,说道:“客官,你来得不巧,方子上血竭、牛七、没药、态胆四味药,小店刚巧没货。”郭靖不等他说第二句,抢过方子便走,那知走到第二家药铺,仍是缺了这几味药,一连走了七八家,无不如此。郭靖又急又怒,在城中到处奔跑买药,连三开间门面,金字招牌的大药铺,也说这些药本来存货很多,但刚才正巧被人全数搜买了去。
郭靖这才恍然,原来赵王府中的人料到王处一中毒受伤后必定要使用这些药物,竟把全城各处药铺中这几味主药都抄得干干净净,用心可实在十分歹毒。当下垂头丧气的回到客店,把情形对王处一说了,王处一叹了口气,脸色惨然,郭靖天性纯厚,伏在桌上放声大哭。
王处一笑道:“一个人生死有命,生固欣然,死亦殊不足惜,何况我也未见得会死呢,又何必哭泣?”轻轻击着床沿,纵声高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其白兮守其黑,知荣守辱兮为道而损,损之又损兮乃至无极。”郭靖收泪看着他,怔怔的出神。王处一哈哈大笑,盘膝坐在床上,用起功来。郭靖不敢惊动他,悄悄走出店房,忽想:“我赶到附近市镇去,他们未必把那里的药都买光了”。想到这个计谋,心中立时喜慰,正要找人打听附近市镇的远近道路,只见店小二匆匆进来,送了一封信给他。信封上写著「郭大爷亲启”四个字,笔致秀媚,郭靖一接过信封,就闻到一阵幽幽甜香,心中奇怪:“这是谁给我的信?”忙撕开封皮,露出一张诗笺,上面写道:“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中等你,有要事相商,快来。”下面却画着一个小叫化的肖像,笑嘻嘻的正是黄蓉。郭靖奇道:“这信是谁送来的?”店小二道:“是街边一个闲汉送来的。”
郭靖回进店房,见王处一在地下轻轻运动手足,说道:“道长,我到附近市镇去买药。”王处一道:“我们想到这一着,他们何尝想不到?不必去啦。”郭靖不能死心,决意一试,心想:“黄贤弟聪明伶俐,我先和他商量商量。”说道:“一个朋友约我有事,弟子去一下马上就回。”说着将信给王处一看了。
王处一沉吟了一下,问道:“这孩子你怎么认得的?”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说了。王处一道:“他戏弄三头蛟侯通海的情状我都见到了,这人身法神态好生古怪……”随即正色道:“你去可要十分小心了,这孩子的武功远在你之上,但他功夫之中,总是透着一股邪气,我也摸不准这是什么原故。”郭靖奇道:“我和他是生死之交,他决不能害我。”王处一叹道:“你和他相识有多久,那能说什么生死之交?你莫瞧他人小,他要算计你时,你真对付不了。”
郭靖心中对黄蓉毫无半点疑惑之意,心想:“道长这样说,必是他不知黄贤弟的为人。”当下满口夸说黄蓉的好处。王处一笑道:“你快去吧。少年人无不如此,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他见多识广,断定黄蓉不是正派人物。

第三十四回 隔墙有耳

郭靖不便再说,把药方揣在怀里,放开脚步,向城外奔去。出得城来,飞雪愈大,雪花点点扑面,放眼只见白茫茫的一片,野外人踪绝迹,行了将近十里,前面果然水光晃动,正是一个湖泊。此时天气倒不甚寒,所以湖中并未结冻,雪花落在湖面,慢慢都溶在水里,湖边树上却都堆满了冰雪,犹如满树开遍了冰花雪蕊。
郭靖四下一看,不见人影,心中急道:“莫非他等我不来,先回去了?”放声叫道:“黄贤弟,黄贤弟。”只听得忽喇喇一声响,湖边飞起两只水鸟。郭靖好生失望,又叫了两声,又想:“或许他还未到达,我在这里等他便了。”当下在湖边欣赏雪景,等了一顿饭功夫,湖中忽然轻轻一笑,款乃声中,一叶扁舟从树丛中摇了出来。
只见船尾一个女子,长发披背,一身白衣,头发上束了一条金带,被白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郭靖见这女子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摇近,只见那女子方当妙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肤白胜雪,娇美无匹,容色绝丽,不可逼视。
郭靖只觉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转开了头,缓缓退开几步。那少女把船摇到岸边,叫道:“郭哥哥,上船来吧!”郭靖猛吃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那少女笑靥生春,衣襟在风中轻轻飘动,郭靖如痴似梦,双手揉了眼睛。那少女笑道:“怎么?不认识我啦?”郭靖听她声音,依稀似黄蓉模样,但一个肮脏褴褛的男叫化,怎么会忽然变成一个仙女,真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少女笑道:“我是你的黄贤弟啊,你不认识我了么?”郭靖再定神一看,果见她眉目口唇和黄蓉一样,说道:“你…你…”只说了两个“你”字,再也接不下去了。黄蓉嫣然一笑道:“我本是女子,谁要你黄贤弟、黄贤弟的叫我?快上船来吧。”郭靖恍如在梦中,双足一点,跃上船去。
黄蓉把小舟荡到湖心,取出酒菜来,笑道:“咱们在这里喝酒赏雪,那不好么?”郭靖心神渐定,笑道:“我真胡涂,一直当你是男子,以后不能再叫你黄贤弟啦!”黄蓉笑道:“你也不要叫我黄贤妹,叫我作蓉儿吧。我爸爸一向这样叫的。”郭靖忽然想起,说道:“我给你带了点心来。”从怀里掏出完颜康送来的细点,那知他在赵王府中观看各人逞示武功,忘形之下,早已把点心压得扁扁的不成模样。黄蓉看了点心的样子,轻轻一笑。郭靖红了脸,道:“吃不得了!”拿起来要抛入湖中,黄蓉突然伸手接过,道:“我爱吃。”
郭靖一怔,黄蓉已把一块点心放在口里吃起来。郭靖见她吃了几口,眼圈渐红,眼眶中慢慢充了泪水,心中更是不解。黄蓉道:“我生下就没了妈,从没有谁这样记着我过……”说着几颗泪水流了下来。她取出一块洁白的手帕,郭靖以为她要擦拭泪水,那知她把几块压扁的点心郑重其事的包在手帕之中,放在怀里,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丝毫不懂这种女儿情怀,只觉这个“黄贤弟”一举一动很是特别,当下问她道:“你说有要事相商,是什么事啊?”黄蓉微笑道:“我叫你来对你说,我不是什么黄贤弟,是蓉儿,这不是要事么?”郭靖也是微微一笑,又问:“你这样多好看,干么先时扮成个小叫化?”黄蓉侧过了头,道:“你说我好看么?”郭靖叹道:“好看极啦,真像咱们雪山顶上的仙女一样。”黄蓉笑道:“你见过仙女了?”郭靖道:“我没见过,见了还有命活?”黄蓉奇道:“怎么?”郭靖道:“我听老人家说,谁见了仙女,永远不想回到草原上来啦,整天就在雪山发痴,没几天就冻死了。”
黄蓉笑道:“那么你见了我发不发痴啊?”郭靖脸一红,急道:“咱们是好朋友,那不同的。”黄蓉点点头,正正经经的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和我好,不管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好看还是丑八怪。”她隔了片刻,说道:“我穿这样的衣服,谁都会和我好,那有什么希罕?我做叫化时你对我好,那才是真好。”她这时心情极好,笑道:“我唱个曲儿姶你听,好么?”郭靖道:“明儿再唱好不好?咱们要先给王道长买药。”当下把王府中诸人显技、王处一受伤、买不到伤药的情形大略的说了一遍。
黄蓉笑道:“我本来奇怪,你满头大汗的在药铺里奔进奔出,不知道干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郭靖这才想起,他去买药时黄蓉已掇在他的身后,否则也不会知道他们住在那家小客店里了,当下说道:“黄贤弟,我骑你的小红马去买药好么?”
黄蓉郑重其事的道:“第一,我不是黄贤弟。第二,那小红马是你的,难道我真要你的么?我是试试你的心。第三,到附近市镇去,也未必能买到药。”郭靖听她所料的与王处一不谋而合,不禁十分惶急。
黄蓉嫣然一笑道:“现在我唱曲儿了,你听着。”只见她启朱唇,发皓齿,一缕清声自舌底婉转而出:“雁霜透寒幙。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靓妆难学。玉肌瘦弱,更重重笼绡衬着。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麟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花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冷淡黄昏,数声画角。”
郭靖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着,虽然词义不甚了了,但也不自禁的心摇神驰,意酣魂醉,这一番缠温存的光景,竟是他出世以来从未经历过的。
黄蓉一曲既终,低声道:“这是辛大人的“瑞鹤仙”,你说做得好么?”郭靖道:“我不大懂,听来是很好听的。辛大人是谁啊?”黄蓉道:“辛大人就是辛弃疾。我爹爹说他是个爱国爱民的好官。北方沦陷在金人手中,岳爷爷他们都被奸臣害了,现在只有辛大人还在力图恢复失地。”郭靖虽常听母亲说起金人的残暴,怎样虐杀中国百姓,但终究自小生长在蒙古人之中,家国之痛在他并不十分深切,说道:“我从未来过中原,这些事将来你慢慢说给我听,现在咱们想法儿救王道长要紧。”
黄蓉道:“你听我话,咱们在这儿多玩一阵,不用急。”郭靖道:“他说十二个时辰之内不服药,伤势就好不了啊!”黄蓉道:“我包你有药就是。”郭靖听她说得真切,再者自己也无别法,心想:“她计谋武功都远胜于我,听她的话一定错不了。”于是放宽胸怀,和黄蓉在湖中饮酒谈心。黄蓉说起怎样把黄河四鬼吊在树上,怎样把侯通海气得暴跳如雷,两人拊掌大笑。
眼见暮色四合,渐渐的白雪湖水都笼罩在黑暗之中,黄蓉慢慢伸过手来,握住了郭靖的手,低声道:“现在我什么都不怕啦。”郭靖道:“怎么?”黄蓉道:“就算爸爸不要我,你也会要我跟着你的,是不是?”郭靖道:“那当然,我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黄蓉把身子轻轻靠在他的胸前,郭靖只觉一股清如幽兰般的甜香围住了他的身体,围住了湖水,围了整个天地,两人手握着手不再说话。
过了良久良久,黄蓉叹了口气道:“这里真好,可惜咱们要走啦。”郭靖道:“为什么?”黄蓉道:“咱们不是要去拿药救王道长么?”郭靖喜道:“啊,到那里去拿?”黄蓉道:“药铺子里的那几味药,都到那里去啦?”郭靖道:“一定都给赵王府里的人搜去了。”黄蓉道:“不错,咱们就到那边拿去。”郭靖吓了一跳,道:“赵王府?”黄蓉道:“正是!”郭靖道:“那去不得。咱俩去只有送命的份儿。”
黄蓉道:“难道你就忍心让王道长终身残废?说不定伤势厉害,还要送命呢!”郭靖热血上冲,道:“好,我去,但你不要去。”黄蓉道:“为什么?”郭靖迟疑了一下,却说不出个道理来。黄蓉低声道:“好哥哥,你再体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难,难道我独个儿能活着么?”郭靖心中一震,不觉感激、爱惜、狂喜,自怜,各种激情同时涌向心头,突然间勇气百倍,顿觉沙通天、彭连虎等人殊不足畏,天下再无难事,昂然道:“好,咱俩去拿药。”两人把小舟摇近岸边,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
两人来到赵王府后院,越墙而进。黄蓉柔声道:“靖哥,你的轻身功夫好得很啊!”郭靖伏在墙脚边,察看院内动静,听她称赞,只觉一阵说不出的温馨甜美。
过了片刻,忽听得脚步声响,两个人边谈边笑而来,走到相近,只听一个人道:“小王爷把这女子关在这里,你猜想是为了什么?”另一个笑道:“那还用猜?这样美貌的娘儿,你出娘胎之后见过半个么?”先一人道:“瞧你这副色迷迷的样儿,小心小王爷砍掉你的脑袋。”郭靖心想:原来那完颜康已有意中人,所以不肯娶那穆小姐了,这也难怪。但他为什么把人家关起来?难道是人家不肯,他要用强逼迫么?
这时那两人走得更近了,一个手里提了一盏风灯,另一个提着一只食盒,都是青衣小帽,仆役的打扮。那提食盒的笑道:“又要关人家,又怕人家饿坏了,这么晚啦,还巴巴的送菜去。”另一个道:“不是又风流又体贴,怎能嬴得美人儿的芳心?”两人一面谈笑,一面走得远了。
黄蓉好奇心起,低声道:“咱们瞧瞧去,到底是怎么样的美人胎子。”郭靖道:“还是盗药要紧。”黄蓉笑道:“我偏要先看美人!”郭靖心想:女人有什么好看?真是古怪。他那里知道,凡是女子,听说那一个女人美貌,不亲眼见一见,那比什么都难过,如果自己是美丽女人,那是更加非去看一看,比一比不可。郭靖只道她孩子气厉害,也就跟在后面。
那赵王府好大的园林,跟着那两个仆役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阵子,才来到黑沉沉的一座大屋跟前。黄蓉和郭靖闪在一边,只听得两仆和看守的亲兵说了几句话,亲兵打开门放他们进去。黄蓉捡起一颗石子,噗的一声,把风灯打灭,拉着郭靖的手,纵身挤进门去,反而抢在两仆的前面。两仆和亲兵们全未知觉,只道是屋顶上偶然跌下了石子,大家一面说笑咒骂,一面取出火绒火石来又打火点亮了灯。
两仆开了里面的一扇小门,走了进去,黄蓉和郭靖悄悄跟在后面,只见里面是一条条极粗钢条编成的栅栏,就如监禁猛兽的大铁笼一般,栅栏后面坐着两人,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
一个仆人点燃了一根红烛,伸手进栅,放在桌上。烛光把两人的面目照得十分清楚,郭靖一看,不禁大奇,原来那男子须发苍然,满脸怒容,正是日间在广场上比武招亲的穆易,一个妙龄少女垂首坐在他的身旁,不是他女儿穆念慈是谁?郭靖满腹疑团,大惑不解:“那完颜康却是什么心思?到底是爱这位姑娘不爱?”
只见两仆把消夜的点心酒菜从食盒中取出,一盆盆的送进栅去,穆易提起一盆点心,劈面掷将出来,骂道:“我落了你们圈套,要杀快杀,谁要你们假惺惺讨好?”喝骂声中,只听得外面众亲兵一齐请安:“小王爷您好!”
黄蓉和郭靖互望一眼,急忙在门后一躲,只见完颜康快步入内,大声呵斥道:“谁惹怒穆老英雄啦?回头瞧我打不打断你们的狗腿子。”两个仆人各各跪下一腿,俯身说道:“小的不敢!”完颜康道:“快滚出去。”两仆忙道:“是,是。”站起来转身出去,走到门边时,相对伸了伸舌头。
完颜康等他们反带上了门,和颜悦色的对穆易父女俩道:“我请两位到这里,另有下情相告,两位千万不可误会。”穆易怒道:“你把我们当犯人般的关在这里,这是“请”么?”完颜康道:“是是,请两位暂且委曲一下,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穆易怒骂;“你这些话骗三岁孩子去,做官做府的吃人不吐骨头,难道我还知道得少了?”完颜康几次要说话,都被穆易一阵怒骂挡了回去。那完颜康居然涵养甚好,笑嘻嘻的并不生气。
穆念慈听了一阵,低声道:“爹,你且听他说些什么?”穆易“哼”了一声,这才不骂。完颜康道:“令爱这样品貌,难道我有不喜爱的。”穆念慈一阵红晕,罩上双颊,把头俯得更低了。只听完颜康又道:“只是我是王爵的世子,家教又严,要是被人知道,说我和一位江湖英雄、草莽豪杰结了亲家,不但父王怪罪,说不定圣上陛下还要严旨切责父王呢?”穆易听他说得倒也有三分在理,道:“依你说怎样?”完颜康道:“我是想请两位在舍下休息几日,养好了伤,然后回到家乡去。过得一年半载,待这事冷了一冷之后,或者是我到府上来迎亲,或者是请老前辈送令爱来完姻,那岂不是两全其美?”穆易沉吟不语,心中却想起另一件事。完颜康笑道:“这事牵动到父王在内。他为了我顽皮闯祸,已受过当今圣上的几次责备。如再知道我有这等事,婚事决不能谐。所以务恳老前辈要严守秘密。”穆易怒道:“依你说来,小女将来即使跟了你,也是一辈子的偷偷摸摸,不是光明正大的夫妻了。”完颜康道:“这个我自然另有安排,将来邀出朝里几位大臣来做媒,总要风风光光的娶了令爱才是。”
穆易脸色忽变,道:“你去请你母亲来,咱们当面说个清楚。”完颜康微微一笑,道:“我母亲怎能见你?”穆易斩钉截铁的道:“不跟你母亲见面,任你如何花言巧语,我永不理睬。”说着掀起酒壸,从铁栅中掷了出来。
穆念慈和完颜康相斗之后,一颗芳心早已倾注在他的身上,这时听他说得合情合理,正自窃喜,忽见父亲突然无故动怒,不禁又是惊讶又是伤心。完颜康袍袖一翻,卷住了酒壸,伸手放回桌上,笑道:“不陪啦!”飘然转身而出。郭靖一路听着完颜康的话,觉得他确有苦衷,所说的办法也很周到,那料穆易却反而翻脸,心想:“我不免去劝劝他。”正想长身出来,黄蓉纵过来一扯他的衣袖,拉着他从门里窜了出去。
只听完颜康向一个仆人道:“拿来了么?”那仆人道:“是。”举起手来,手里提着一只兔子。完颜康接过,喀喀两声,把兔子的两条后腿折断了,放在怀中,快步而去。那兔子悲呜一声,晕死过去。郭靖与黄蓉甚是奇怪,不知他玩什么花样,一路远远蹑在他的身后。绕过一条竹篱,忽见三间乌瓦白墙的小屋。这在江南是极普通的平民居屋,不意在这富丽绝伦的王府之中见到,两人觉得极为诧异,完颜康推开小屋的木板门,走了进去。两人轻轻绕到屋后,俯眼在窗缝之上,向里张望,心想完颜康到这诡秘的所在来,必有什么特异的行动,那知却听他叫了一声:“妈!”里面一个女人声音“嗯”的应了一声。
完颜康走进内室,黄蓉与郭靖跟着转到另一扇窗子之外,只见一个中年女子坐在桌边,一手支颐,呆呆的出神,那女子四十岁不到,生得姿容秀美,鬓边带了一朵白花,身上穿的也是一套粗布衣衫。完颜康走到她的身旁,拉住她手道:“妈,你今天不舒服了么?”那女子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你耽心。”完颜康靠在她身边,撒娇地道:“儿子不是好好在这里么?又没少了半个脚趾头。”那女子道:“你爹爹知道了倒也没什么,你这样胡闹,要是给你师父听了风声,那可不得了。”
完颜康笑道:“妈,你道今儿来打岔救人的那个道士是谁?”那女人道:“是谁啊?”完颜康道:“是我师父的师弟。”那女子一惊,道:“糟啦,糟啦。我见过你师父发怒的样儿,他杀起人来,真教人害怕。”完颜康道:“你见过师父杀人?在那里?干么杀人啊?”那女人抬头望着烛光,似乎神驰远处,缓缓的道:“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唉,从前的事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颜康不再追问,得意扬扬的道:“那王师叔逼上门来,问我比武招亲的事怎样了结,我一口应承,只要那姓穆的到来,他怎么说就怎么办。”那女子道:“你问过你爹爹么?他肯答允么?”完颜康笑道:“妈你就这么老实。我早就差人去把那穆的父女骗了来,锁在后面钢牢里。王师叔到那里找他去?”
完颜康说得高兴,郭靖在外面愈听愈怒,心想:“我还道他真是好意,那知竟是这么奸恶。”那女子也颇不以为然,愠道:“你戏弄了人家闺女,还把人家关在这里,那成什么话?快快去放了,再多送他们一点银子?好好赔罪,请他们回家乡去。”郭靖听得不住点头,心想:“这还说得过去。”完颜康笑道:“妈你不懂的,这种江湖人物才不希罕银子呢,把他们放了,他们出去一宣扬,师父还有不知的么?”那女子急道:“难道你关他们一世?”完颜康笑道:“我说些好话,把他们骗回家乡,叫他们死心眼的等我一辈子。”说着哈哈大笑。郭靖怒极,一掌往窗格上拍去,张口怒喝。
刚要吐声,突觉一只滑腻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唇,同时右手手腕也被人从空捏住,一个柔软异常的声音在耳边轻声道:“别发脾气。”
郭靖登时醒悟,向黄蓉微微一笑,再向里张望,只听完颜康道:“那姓穆的老儿奸滑得紧,一时还不肯上钩,再关他几天,瞧他听不听话。”他母亲道:“我见那个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喜欢她,我对你爹说说,不如索性娶了她,那不是什么事都没了。”完颜康笑道:“妈你又来啦,咱们这样的家世怎么能娶这种江湖女子?爹常说要给我择一门显贵的亲事。就只可惜爹与当今圣上是亲兄弟。”那女子道:“可惜什么?”完颜康道:“否则的话,我准能娶公主,做驸马爷。”那女子叹了口气,不再理他。完颜康笑道:“妈,还有一桩笑话儿呢,那姓穆的说要见你,和你当面说定了他才肯相信。”那女子道:“我才不帮你骗人,做缺德的事。”完颜康笑嘻嘻的在室中走了几个圈子。
黄蓉和郭靖打量室中的布置,只见桌凳之物都是粗木所制,床帐用具无一不是如同江南的农舍,十分的粗糙简陋,壁上悬挂了一根铁枪,一张犁头,屋子的一角放着一架纺纱用的纺车。
两人心里都是暗暗称奇:“这女子贵为王妃,怎么居室竟是如此摆设?”只见完颜康在胸前按了两下,衣内什么东西吱吱的叫了两声。那女子问道:“什么呀?”完颜康道:“啊,我险些儿忘了。我回来时路上见到一只兔子受了伤,检了回来,妈,你给它治治。”说着忙从怀里掏出那只小白兔来,放在桌上,那兔儿后腿跛了,行动不得。那女子道:“好孩子!”忙拿出刀圭伤药,给兔子治伤。郭靖看得怒火上冲,心想这人必是明知母亲心慈,把好好一只兔子折断腿骨,要她医治,好教她无心理会自己干的坏事,对亲生母亲尚且玩弄权谋,心地真是不问可知了。
黄蓉靠在郭靖的身旁,忽觉他全身颤抖,知他怒极,怕他发作出来被完颜康惊觉,忙牵着他的手轻轻走远,说道:“不理他们,咱们找药去。”郭靖道:“你知道药在那里么?”黄蓉摇摇头道:“不知道。这就去找。”郭靖心想,这样大的王府到那里找去?要是惊动了沙通天他们,那更是大祸临头,正要开言和她商量,突然前面灯光一闪,一人手提灯笼,口里哼着淫猥的小曲:“我的小亲亲哟,你不疼我疼谁个?还是疼着我……”一阵急一阵缓的走近。
郭靖待要闪入树后,黄蓉却迎了上去,那人一怔,还未开口,黄蓉腕底一翻,一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已抵在也的喉头,喝道:“你是谁?”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隔了好一阵,才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是府里的简管事。”黄蓉道:“你是管事,那更好办啦。今日小王爷差你们去买来的那些药放在那里?”简管事道:“都是小王爷自己收着,我…我不知道啊!”
黄蓉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捏,右手微微向前一送,蛾眉钢刺嵌入了他咽喉几分。那简管家只觉手腕上奇痛彻骨,可是又不敢叫出声来,黄蓉低声喝道:“你说是不说?”简管家道:“我真的不知道。”黄蓉左手一挥一扭,喀喇一声,登时将他臂骨扭断,同时右手将他帽子扯下来往他口上一塞。那简管家大叫一声,立时昏晕,他嘴巴被帽子塞住,这一声叫喊惨厉之中夹着窒闷,更其显得可怖。
郭靖万料不到这位艳如海棠、美胜白玉的小姑娘下手竟会如是毒辣,不觉惊得呆了,做声不得。黄蓉左手在简管家胁下戮了两下,那人苏醒了过来,她把帽子顺手在他头顶一堆,喝道:“要不要将左臂也扭断了?”简管家痛得眼泪直流,扑的往下一跪,道:“子的真是不知道,姑娘杀了小的也没用。”黄蓉这才相信他不是装假,低声道:“你到小王爷那里,说你摔一交跌断了骨头,大夫说要用血竭、牛七、态胆、没药等等医治,北京城里买不到,你求小王爷赏赐一点。”
那管家见了黄蓉犹如看到毒蛇猛虎一般,她说一句应一句,不敢有丝毫迟疑。黄蓉又道:“小王爷在王妃那里,快去快去!我跟着你。要是你装得不像,露出半点痕迹,我扭断你的脖子,挖出你的眼珠子。”简管家打个寒噤,爬起身来,咬紧牙齿,忍痛奔往王妃居室。
完颜康还在和母亲东拉西扯的谈论,忽见简管家满头满脸的汗水、眼泪、鼻涕,奔进来把黄蓉教的话说了一遍。那赵王妃最是面慈心软,见他痛得脸如白纸,不待完颜康答覆,自己一叠连声的催他给药。完颜康眉头一皱道:“那些药梁老先生要去啦,你自己拿去。”简管家哭丧着脸道:“求小王爷赏一张字条!”说着请了一个安。赵王妃忙拿出文房四宝,完颜康写了几个字,命他向梁子翁取药。简管家磕头谢赏,赵王妃道:“快去吧,治好了再来磕头不迟。”
简管家退了出来,刚走得几步,一柄冰寒澈骨的蛾眉刺已架在后颈,只听黄蓉道:“到梁老先生那里去。”简管家走了几十步,实在支持不住了,一个踉跄,就要跌倒。黄蓉道:“不拿到药,你左边的臂膀休想保全。”简管家一惊,冷汗直冒,不知从那里突然来了一股力气,急往前走。路上遇见七八个仆役侍从,大家见郭靖黄蓉与他在一起,也无人查问。
来到梁子翁所住的馆舍,简管家过去一瞧,馆门反锁,出来再问,一个仆役说王爷在华翠阁宴客。郭靖见简管家实在可怜,伸手托在他的胁下,三人并肩往华翠阁而去。
离阁门有数十步远,两个青衣汉子迎了上来,手中一个拿刀一个提鞭,喝道:“停步,是谁?”简管家取出小王爷的字条,一人火折子一晃,看了字条,放他过去,又来询问郭黄二人,简管家刚说道:“是自己人!”火光下看得明白,那两人正是黄河四鬼中的沈青刚和马青雄。
这两人虽吃过黄蓉不少苦头,但她这时换回少女装束,那里还认她得出?两人见了郭靖却不觉一怔,各挺刀鞭,正要上前,只觉胁下一阵酸麻,早已动弹不得,原来已被黄蓉用神不知鬼不觉的快速手法点中了穴道。郭靖虽然站在她的身边,但竟没看清楚她如何挪动身体,如何出手。他惊佩之中,猛地想起:“那日在张家口酒楼之中,那些女子要来抢我宝马,突然被人点中穴道,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必是蓉弟的手段了。”黄蓉见他出神,低笑道:“想什么?”把沈、马两人提在花木后面,牵了郭靖的手,随着简管家走到华翠阁前。她在简管家身后轻轻一推,与郭靖纵身而上,攀住檐头,从窗缝中向里观看。
只见阁里灯烛辉煌,摆着一桌筵席,郭靖一看桌边所坐的诸人,心中不禁突突乱跳,原来日间同席过的白驼山主欧阳公子、鬼门龙王沙通天、三头蛟侯通海、参仙老怪梁子翁、千手人屠彭连虎都围坐在桌边,在下首主位相陪的正是大金国六皇子赵王完颜烈。桌旁放着一张太师椅,垫了厚厚的毡毯,大手印灵智上人坐在椅中,双目微张,脸如金纸,受伤竟自不轻。郭靖心中暗喜:“你暗算王道长,教你自己也受一下好的。”
只见简管家推门而进,向梁子翁行了个礼,将完颜康所写的字条递给他。梁子翁一看,望了简管家一眼,把字条递给完颜烈道:“王爷,这是小王爷的亲笔吧?”完颜烈接过来看了,道:“是的,梁公瞧着办吧。”梁子翁问身后一名青衣童子道:“今儿小王爷送来的四味药材,你去各拿了一两给这位管家。”
那童子应了,随着简管家出来。黄蓉在郭靖耳边道:“快走吧,那些人个个厉害得紧。”黄蓉笑了笑,摇摇头。郭靖只觉她一缕柔发在自己脸上轻轻擦过,从脸上到心里,都有点痒痒的,当下不再和她争辩,涌身往下一跳。黄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身子向前一扑,双足钩住屋檐,缓缓的将他放在地下。郭靖暗叫:“好险!里面这许多高手,我这往下一跳,他们岂有不发觉之理?”自愧初涉江湖,处处易出毛病。
简管家和那小童出来,郭靖跟在后面,走出十余丈,回头一看,只见黄蓉一个“倒卷珠帘势”,正在向里张望。清风中她全身白衣微微飘动,犹如一朵百合花正在黑夜之中盛开。
黄蓉向阁里看了一眼,见各人并未发觉,回头目送郭靖的身形正在黑暗之中消失,这才再向阁中窥探,突然间彭连虎一转头,一双如两道闪电般的目光在窗上扫了一个圈子。黄蓉不敢再看,侧头俯耳倾听,只听得一个嗓子沙哑的人道:“那王处一今日横加插手,各位瞧是无意中碰着呢,还是有所作为而来?”一个声音极响的人道:“不管他是有意无意,总之受了灵智上人这一掌,不死也落个残废。”黄蓉向内一看,说话的是那身材矮小、目光如电的彭连虎。
又听得一个声音清朗的人笑道:“我在西域也曾听说过全真七子的名头,果然厉害得紧,若不是灵智上人在他临走时送了他一个大手印,咱们今日算全折在他手里啦。”一个粗厚低沉的声音道:“欧阳公子别往老衲脸上贴金啦,咱们大家吃了亏,谁也没嬴。”那欧阳公子道:“总之他不送命就得落个残疾,上人却只须静养些时日。”
这时各人不再谈论这事,听声音是主人在向众人敬酒,隔了一会,只听一人道:“各位远道而来,小王实感荣幸,能邀到各位大驾,实在是大金国之福。”黄蓉心想,说这话的必是赵王完颜烈了。众人谦逊了几句,完颜烈又道:“灵智上人是西藏的得道高僧,梁老先生是关外一派的宗师,欧阳公子一向在西域潇洒自在的享福,都是向来不履中土的。彭寨主威震中原,沙帮主独霸黄河。五位中只要有一位肯拔刀相助,大金国的大事就能成功,何况五位一齐出马,哈哈,哈哈。”言下显然是得意之极。
梁子翁笑道:“王爷有事差遣,咱们当得效劳,只怕老夫功夫荒疏,有负王爷重托,那就老脸无光了,哈哈!”他们这几个人数十年来都是各霸一方,自尊自大惯了的,所以语气之中,都是俨然和完颜烈分庭抗礼。
完颜烈又向众人敬了一杯酒道:“小王既请各位到来,当然是推心置腹,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瞒。各位知晓之后,当然也决不会和旁人提及,以免对方有了防备,这也是小王相信得过的。”各人会意,完颜烈话虽说得婉转,其实是要他们担保严守秘密的意思,都道:“王爷放心,这里说的话决不能泄露半句。”
各人受完颜烈重聘而来,均知若非为了重大之极的图谋,决不致化了这样大的力气来相请自己,但他一直不说,也不便相询,这时知他马上就要揭开一件重大的机密,个个又是好奇,又是紧张。
完颜烈道:“大金太宗天会三年,那就是赵官儿徽宗的宣和七年了,我金兵由粘没喝、斡离不两位元帅率领征伐宋朝,俘虏了宋朝徽宗、钦宗两个皇帝,自古以来,兵威从无如此之盛的。那时我大金兵精将广,本可统一天下,但到今日将近百年,赵官儿还在杭州做他的皇帝,各位可知道是什么原因?”众人听他谈起国家大事,都微微感到惊奇,梁子翁道:“这要请王爷示下。”
完颜烈叹了口气道:“咱大金接连败在岳飞手里,那是天下皆知的事,也不必讳言。我大金的元帅兀术善会用兵,可是遇到岳飞,总是连吃败仗。后来岳飞虽被我大金授命秦桧害死,但金兵元气大伤,此后再也无力大举南征。然而小王却雄心勃勃,不自量力,想为我大金圣上立一件大功,这事非众位相助不可。”各人面面相觑,不明他的意思,心道:“冲锋陷阵,攻城掠地,实非吾辈所长,难道他是要咱们渡江南征?”
完颜烈十分得意,语声中微微发颤,说道:“几个月前小王无意间在宫中看到一封前朝留下来的文书,那是岳飞写的,辞句十分奇特。我揣摸了几个月之后,终于详出了其中的意思。原来岳飞被关在狱中之时,知道自己无活命之望,他这人精忠报国,倒真是名不虚传,竟把生平所学行军出阵,练兵攻伐的秘要,详详细细的写了一部书,只盼得到传人,那人就可用以抗御金兵。岂知秦桧这人好生厉害,怕他与外面暗通消息,防备得周密之极,狱中官吏丁卒,个个是他的心腹,岳飞这部书一直到他死也没能交到外面。”众人聚精会神的听着,个个忘了喝酒。黄蓉悬身阁外,也如听着一个奇异的故事。
完颜烈道:“岳飞无法可施,只得把那部书贴身藏了,写了一封遗书,那遗书写得疯疯癫癫,文理不通。秦桧虽是状元宰相之才,看了之后,却也不明其中意思,差人送到大金国来。数十年来,这通遗书放在大金宫里的秘档之中,无人领会他的含义,人人都道岳飞临死气愤,所以写得语无伦次,那知其中藏着一个极大的哑谜。”众人同声惊叹,称誉完颜烈的才智。
完颜烈道:“想那岳飞算无遗策,用兵如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要是咱们得了这部武穆遗书,大金国一统天下岂不是易如反掌么?”众人恍然大悟,心想:“赵王请咱们来,原来是要咱们当一下盗墓贼了。”
完颜烈道:“小王本来想,这部遗书必是他带到坟墓中去了。”他顿了一顿道:“各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难道请各位去盗墓么?再说,那岳武穆虽是咱们仇寇,但他精忠神武,天下人人相钦,咱们怎能动他坟墓?小王为了这事,曾苦思良久,翻检历来南朝密探送来的禀报,终于另外得到了线索。原来岳飞当日在风波亭被害之后,葬在附近的众安桥边,后来宋孝宗将他遗体迁至西湖边上隆重安葬,建造祠庙,他的衣冠遗物,却被人放在另外一处。这地方也是宋朝的京都临安,要找这部书却是大大不易,小王心想南方奇材异能之士极多,要是咱们不是一举成功,露出了风声,反被宋人先行得去,这才是弄巧成拙。这件事有关两国的气运,小王特别郑重将事,非请到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相助,决计不敢贸然着手。”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完颜烈道:“小王曾想:既有人搬动过岳飞的衣冠遗物,只怕已把这部书取了出来。但仔细一琢磨,那决计不会。须知宋人对他敬若神明,若不知他的遗意,决不敢动他的遗物,咱们到了那个地方,必能手到拿来。这件事说它难吗,也可说难到极处,但在有大本领的人看来,却又容易之极。原来他的遗物是藏在……”
他正说到这里,突然大门开处,一人冲了进来,面目青肿,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师父”众人一看,原来是梁子翁派他去取药的那个青衣童子。

第三十五回 铁枪故衣

且说郭靖跟随简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药,曲曲折折的行了好一程子路。郭靖一手仍托在简管家胁下,一来防他支持不住而跌倒,二来教他不敢声张。三人转了几个弯,又回到梁子翁所住的馆舍,那童子开门进去,点亮了蜡烛。
郭靖四下一望,只见桌上、榻上、地上、到处放满了各种药材,以及大大小小的瓶儿、罐儿、缸儿、钵儿,看来那梁子翁最爱调丹弄药,虽在此处暂时作客,也放不下这些家伙。那小童似也熟习药性,取了四味药,用白纸分别包了,交给简管家,郭靖伸手接过,转身出房。他药已到手,不再看住简管家,那知这管家为人十分狡猾,虽然身受重伤,心中却在暗暗算计,出房时故意落后,待郭靖与那小童出房,突然张口吹灭烛火,顺手将门关上,撑上门闩,大声喊道:“有贼啊,有贼啊!”
郭靖一怔,用力推门,那门来得坚实,一时竟是推之不开。那青衣童子年纪虽小,却是跟随参仙老怪梁子翁多年,机伶异常,一听简管家叫喊,知道不妙,乘郭靖用力推门之际,夹手将他手中那四包药抢了过来,往旁边池塘中一丢。郭靖回击两拿,居然都被他闪避开去。
郭靖又惊又怒,双掌放在门上,一运内力,低喝一声,喀喇一响,门闩立时崩断。郭靖抢进门去,左手一拳,击在简管家下颚之上,颚骨登时碎裂,那里还能做声。他回身出门,见那童子已奔在数丈之外,急忙提气纵身,使开轻身功夫,霎时间已追到他的身后,一把往他后颈抓落。那童子听得脑后风响,身子一挫,横扫一腿,身手竟自不弱。郭靖知道只要被他一声张出来,不但药材不能得手,而且黄蓉与自己尚有性命之忧,下手再不容情,钩拿抓打招招是分筋错骨手的狠辣家数。那童子跟着梁子翁,到处受人尊敬,从未遇过强敌,这时不觉心慌意乱,脸上连中了两拳。郭靖乘势直上,拍的一记,又在他天灵盖上击了一掌,那童子立时昏晕过去。
郭靖左足一起,将他拨在路旁草丛之中,回进房去,晃火折点亮蜡烛,见那简管家倒在地下,兀自动弹不得。郭靖暗骂自己糊涂;刚才那童子取药时,我竟未留神他是从那四个瓶罐里取的。现在谁知道那些是王道长所需要的药?瞧那些瓶罐,上面写的都是关外女真文字,弯弯曲曲的一个不识,心中好生为难,心想:我记得他是站在这里拿的,我且把这个角落里的数十罐药每样都拿些,回头请王道长选出来就是。当下手中拿了一叠白纸,每样药材包了一包,只怕刚才简管家叫喊时被人听见,心里一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一个药瓶中都取了药包好,揣在怀里,一回身,手肘在旁边一个大竹篓上一撞,那竹篓横跌倒下,盖子一落,里面窜出一条全身殷红如血的大蛇,猛往郭靖脸上扑来。
郭靖大吃一惊,急忙中向后纵出三步,只见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细,半身尚在篓中,不知其长几何,最怪的是通体朱红,蛇口中伸出一条分叉的舌头,不住向郭靖摇动。
蒙古苦寒之地,蛇虫本少,这种红色的奇蛇,他更是生平未见,慌乱中倒退几步,背心在桌上一撞,烛台跌倒,室中登时漆黑一团。他药材已得,急步夺门而出,刚走到门边,突觉腿上一紧,似被人双臂抱着,又如是被一条极粗的绳索紧紧缚住,当时不暇思索,向上一纵,那知竟是挣之不脱,随即右臂上一阵冰冷,登时动弹不得,心知身子已被那条大蛇缠住,这时只剩下左手尚可任意活动,立即伸手向腰间去摸成吉思汗所赐的那柄金刀。突然间一阵药气扑鼻,气息中又夹着一股腥味,脸上一凉,竟是那蛇伸舌来舐他的脸颊,这危急之中那里还有余暇去抽刀杀蛇,左手向上一举,叉住了蛇头。那蛇力大异常,一面紧缠,一面张开大口,竭力向郭靖头上咬来。
郭靖挺臂撑持,过了片刻,只感觉腿脚酸麻,胸口被蛇身缠住,呼吸越来越是艰难,运内力向外一崩,蛇身稍一放松,但随即缠得更紧,同时左手渐感无力,蛇口中喷出来的气息难闻之极,胸口发恶,只是想呕。再相持了一息,神智竟逐渐昏迷,再无抗拒之力,左手一松,那蛇张口直咬下来。
且说那青衣童子被郭靖一掌击晕,过了良久,慢慢醒转,想起与郭靖相斗之事,一跃而起,回头见师父房中漆黑一团,声息全无,想必那人已把药盗走,于是奔到华翠阁中,气急败坏的向梁子翁禀告。
黄蓉在窗缝中听到那童子说话,心里一惊,一个“雁落平沙”轻轻堕了下来,竟是着地无声。但阁中这许多高手何等厉害,适才大家倾听完颜烈说话,未曾留意外面,这时听那童子说,个个已是凝神防敌,黄蓉这一下虽如一叶堕地,但彭连虎等立时惊觉。
梁子翁身形一晃,犹如一枝弩箭般笔直直飞了出来,已把黄蓉的去路挡住,喝道:“什么人?”黄蓉看了他这一跃,已知他武功远胜自己,别说阁里还有许多高手,单是这老儿一人,已经不是他的敌手,她心思何等机伶,立时打定了主意:“斗智不斗力,有隙就脱身。”当下微微一笑道:“这里的梅花开得挺好呀,你折一枝给我好不好?”
梁子翁万想不到眼前所见的竟是一个美艳绝伦的少女,听他笑语如珠,不觉一怔,身子一纵,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下来。黄蓉含笑接过,道:“老爷子,谢谢您啦。”
这时众人都站在阁门口头,望着两人,彭连虎见黄蓉转身要走,问完颜烈道:“王爷,这位姑娘是王府里的么?”完颜烈摇摇头道:“不是。”彭连虎左足一点,纵身拦在黄蓉面前,说道:“姑娘慢走,我也折一枝梅花给你。”右手一招“巧扣连环”,来拿她的手腕。
他这一抓伸到黄蓉身边,突然一偏,抓向她的胸口。黄蓉本想假装不会武艺,含糊混过,以谋脱身,岂知彭连虎是河北群盗之首,非但武功精湛,而且机警过人,一招就使对方不得不救。黄蓉微微一惊,退避已自不及,右手一挥,小指略张,手掌如一朵兰花般伸出,美妙已极。彭连虎只感上臂与小臂之交的“曲池穴”上一麻,手臂疾缩,总算变招迅速,未被她指中穴道。这一来心中大奇,想不到这样小小的一个妙龄少女,竟有惊人的技艺,不但出招快捷,认穴奇准,而且以小指拂穴,饶是彭连虎见多识广,却也未见过这种功夫。殊不知黄蓉这路“兰花拂穴手”乃是家传的绝技,讲究的是“快、准、奇、清”四字,快准奇,这还罢了,那个“清”字,务要姿势优雅,气度闲逸,举重若轻,行如无事,方才算得到家,如果出招紧迫狠辣,那就算是落了下乘。
黄蓉这一出手,旁观的无不惊讶。彭连虎笑道:“姑娘贵姓?师尊是那一位?”黄蓉微笑道:“这枝梅花真好,是么?我要去插在瓶里。”她对彭连虎的问话竟是不答,众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什么来头。
侯通海最是鲁莽,厉声道:“咱们说话你都听见了么?”黄蓉笑道:“你们说什么?”彭连虎日间曾见黄蓉戏弄侯通海,他目光极为锐利,见了黄蓉笑嘻嘻地鄙夷的神态,突然想起:“啊,作弄老侯的那脏小子原来就是她扮的。”当下笑道:“老侯,你不认识这位姑娘么?”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黄蓉。彭连虎笑道:“你们日里捉了半天迷藏,怎么忘了?”侯通海呆呆向黄蓉望了一阵,终于认出,虎吼一声:“好,臭小子!”他追逐黄蓉时不住骂她“臭小子”,现在她虽然改了女装,这句咒骂不觉冲口而出,双臂前张,猛向她扑来。
黄蓉向旁一避,侯通海一扑不中。鬼门龙王沙通天身形一晃,已抓住黄蓉右手手腕,喝道:“往那里跑?”黄蓉想不到他擒拿法如此厉害,左手一起,双指点向他的两眼。沙通天不知怎么的手一伸,又将她左手拿住。黄蓉叫道:“不要脸!”沙通天道:“什么不要脸?”黄蓉道:“大人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
沙通天一怔,他是成名的前辈,觉得果然是以大压小,放松了双手,喝道:“进阁去说话。”黄蓉知道不进去不行,只得踏进门去。侯通海怒道:“我先废了她再说。”上前又要动手。彭连虎道:“先问她师父是谁,是谁派来的!”侯通海不加理会,一拳当头向黄蓉打下。黄蓉一闪,道:“你真要动手?”侯通海道:“你不许逃。”他最怕黄蓉逃跑,自己可追她不上。
黄蓉道:“你要和我比武那也成。”从桌上拿拢六只空碗,倒满了酒,一只放在自己头顶上双手各拿一只,对侯通海道:“你敢不敢学我这样?”侯通海怒道:“捣什么鬼?”
黄蓉向众人环顾了一眼道:“我和这位爷又没冤仇,要是我失手打伤了他,那怎么对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一步,怒道:“你伤得了我?你?”黄蓉毫不理会,续道:“我和他头顶上各放三碗酒,比比功夫,谁的酒先泼出来,谁就算输了,好不好?”原来黄蓉估量情势,心知自己陷入众高手的重围之中,刚才见梁子翁折花、彭连虎发招,沙通天拿腕,个个武功惊人,远在自己之上,即如那三头蛟侯通海,虽然迭遭自己戏弄,但也只是仗着轻身功夫和心思灵巧才占上风,要讲真实本领,自知是颇不如他,心想:“唯今之计,只有以小卖小,跟他们胡闹,只要他们不当真,就可脱身了。”
侯通海怒道:“谁跟你闹着玩!”劈面又是一拳,来势如风,沉猛已极。黄蓉一闪,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你就空手,咱们比划比划。”
侯通海年纪大她一倍有余,再者在江湖上威名虽不如师兄沙通天,总也是成名的人物,受她这样一激,更是气恼,不加思索的将一碗酒往头顶一放,双手各拿一碗,左腿一矮,右腿已起,猛往黄蓉踢来。黄蓉笑道:“好,这才算英雄。”满厅游走,侯通海连踢数腿,都被她闪开避开去。
梁子翁见黄蓉走得犹如行云流水,上身稳然不动,双足被长裙掩住,想是以极细碎的脚步前趋后退,在烛光之下,宛若在水面飘荡一般。那侯通海大踏步追赶,从他足下功夫看来,显然下盘扎得极为坚实。黄蓉以退为进,连施巧招,想以肘部撞落他手中酒碗,都被他侧身避过。梁子翁心想:“这女孩功夫练到这样,确也不容易了。但时间一长,终究不是老侯对手。”他记挂着自己房中珍药奇宝,不欲再看两人比武,转身走向门边,要去追拿盗药的奸细。
且说郭靖被大蛇缠住,神智逐渐昏迷,忽觉异味斗浓,知道蛇嘴已伸到自己脸边,危急中头一低,口鼻眼眉都贴在蛇身之上,这时全身动弹不得,只剩下牙齿可用,情急之下,奋起平生之力,运劲托住蛇头,一口往蛇颈咬下,那蛇受痛,缠得更紧。
郭靖连咬数口,只觉得一股带着药味的蛇血,从口中直灌进来。这蛇血十分苦涩,味道极为难吃,也不知其中有毒无毒,但想那蛇失血一多,必减缠人之力,当下尽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吸了一顿饭功夫,腹中已感饱胀,那蛇果然渐渐衰弱,一阵痉挛,全身放松,死在地下。郭靖也累得筋疲力尽,坐在地上,做几下吐纳功夫,以图恢复精神,说也奇怪,只呼吸了几下,忽觉得腹中蛇血缓缓向四肢百骸移动,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等到周身流转,竟是精神大增,力气陡长,当下一跃而起。
他一摸怀中各包药材安然无恙,自己刚脱险境,侠义之心忽起,心道:“那穆易父女被完颜康无辜监禁,既然被我知道,焉能不救?”出得门来,辨明方向,迳往监禁穆氏父女的钢牢而去。走到牢外,只见众亲兵来往巡逻,看守得甚是严密。郭靖等了一阵,无法如适才与黄蓉同来时那样混入,于是奔到屋子背后,待巡查的亲兵走过,一跃上房,轻轻落入院子,摸到钢牢旁边,侧耳一听,里面并无看管的兵丁,低声道:“穆前辈,我来救你啦。”穆易道:“尊驾是谁?”郭靖道:“晚辈是郭靖。”
穆易日间曾依稀听到郭靖名字,但当时一来人声嘈杂,二来受伤之后,各事纷至沓来,所以并未十分注意,这时午夜人静,突然间“郭靖”两字送入耳鼓,心中一震,颤着声音道:“你……姓郭?”郭靖道:“是,晚辈就是日间和那小王爷搏击的那人。”穆易道:“你父亲叫什么名字?”郭靖道:“先父名叫啸天。”穆易热泪盈眶,抬头叫道:“天哪,天哪!”从钢栅中伸出手来,牢牢的抓住郭靖的手腕。
郭靖只觉得他那只手微微发抖,同时感到有几滴水落在自己手背之上,心想:“大概他知道有人来救他,所以欢喜得不得了。”轻声道:“我这里有柄利刃。把锁削断,就可以出来啦。”穆易却问;“你娘姓李,是不是?她还活着呢还是故世啦?”郭靖大奇,道:“咦,您怎么知道我妈姓李?她在蒙古。”穆易心情激动,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郭靖道:“你放开我的手,我好削锁。”穆易似乎拿着一件奇珍异宝,唯恐一放手就失去,仍是牢牢握着,叹道:“你长得这么大啦,唉,我一闭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郭靖奇道:“穆前辈认识先父?”穆易道:“你父亲是我的义兄,咱们八拜之交,情义胜于同胞手足。”说到这里,喉头哽住,再也说不下去。郭靖听了他的话声,眼中也不禁湿润。
原来那穆易就是本书开首时所叙的杨铁心,他当日与官兵相斗,背后中了一枪,受伤极重,晕死在草丛之中,幸好黑夜里官兵并未发见。次晨醒转,拚死爬到附近农家,养了一年多,方才把伤养好,到处找寻郭啸天的妻子李萍与自己妻子包惜弱的下落,但这时一个远投漠北,一个也已到了北方,那里我寻得着?他不敢再用杨铁心名字,把“杨”字拆开。改“木”为“穆”,所以叫做穆易。十八年来东奔西走,浪迹江湖,忽然间遇到故人之子,教他如何不心意激荡,五内如沸?
穆念慈在一旁听他们两人叙旧,正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们出去,再到外面慢慢谈论,忽然转念一想;“这一出去,只怕永远见不到他啦。”原来他对完颜康已是情根深种,一句话说到口边竟又缩了回去。郭靖却也已想到,缓缓抽手出栅,举起金刀,正要往铁锁上削去,门缝中忽然透进几道亮光,有脚步声走到门边。
郭靖急忙收刀入怀,往门后一缩,那门呀的一声开了,进来了好几个人,当先一人手提纱灯,却是完颜康的母亲赵王王妃。郭靖大为奇怪,不知她进来干什么,只听她道:“这两位是小王爷今儿关的么?”亲兵队长应道:“是。”王妃道:“马上将他们放了。”那队长有些迟疑,并不立即答应。王妃道:“小王爷问起,说是我教放的。快开锁!”那队长不敢违拗,开锁放了两人出来。
王妃摸出两锭银子,递给杨铁心道:“你们好好出去吧!”杨铁心不接银子,双目放出异光,钉着王妃凝视。王妃很感奇怪,轻声道:“是我儿子不好,你们不要见怪。”杨铁心心念一转,把银子揣入怀里,牵了女儿的手,大踏步走了出去。那队长骂道:“粗野匹夫,也不谢王妃救命之恩。”杨铁心只如不闻。
郭靖等众人出去,关上了门,听得王妃去远,这才跃出,四下一望,已不见杨铁心父女的踪迹,心想他们多半已经出府,于是到华翠阁来寻黄蓉,要她别再偷听,赶紧回去送药给王处一服用。
走了一段路,前面弯角处忽然转出两盏红灯,有人快步而来,郭靖忙向旁边假山石后一缩身,前面的人眼尖,喝道:“谁?”纵身一手抓将下来,郭靖伸手格开,灯光掩映下看得明白,正是小王爷完颜康。
原来那亲兵队长奉王妃之命放走杨铁心父女后,忙去飞报小王爷。完颜康一惊:“母亲一味心软,不顾大局,将这两人放走,要是被我师父得知,三对六面,我要抵赖也赖不了。”忙来查看,想再截住两人,岂知在路上撞见了郭靖。
两人白日里已打了半天,想不到黑夜中又再相遇,一个急欲脱身送药,一个亟想杀人灭口,这一搭上手,打得比日间更是狠辣三分,郭靖几次想逃。都被完颜康截住,心中暗暗叫苦。
且说梁子翁料到黄蓉要败,那知刚一转身,厅上情势倏变。黄蓉双手一振,头顶一昂,三只碗同时飞了起来,一个“八步赶蟾”,双掌齐往侯通海胸前劈到。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发招抵御,只得向左一让。黄蓉右手顺势一撂,侯通海避无可避,只得举臂一格,双腕相交,侯通海双手碗中的酒被震得满地都是,头上的碗更是当啷一声,落在地下,打得粉碎。
黄蓉拔起身子,向后一退,双手接住空中落下的两碗,另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云鬓之顶,三碗酒竟是没溅出一点。众人见她以巧计取胜,不禁都暗叫一声“好!”侯通海满脸通红,叫道:“咱们比过。”黄蓉手指在脸上,一刮道:“不害臊么?”
沙通天见师弟失利,“哼”了一声道:“小ㄚ头鬼计多端,你师父到底是谁?”黄蓉笑道:“明儿再对你说,现在我可要走啦。”沙通天膝不弯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样,突然间身子已移在门口,拦住了当路。
黄蓉刚才曾被他抓住双手手腕,立时动弹不得,已知他武功厉害之极,这时见他这一下“移形换位”的上乘功夫,更是非同小可,心中暗惊,脸上却是神色不露,眉头微皱道:“你拦住我干么?”沙通天道:“要你说出你是谁的门下,闯进王府来干什么?”黄蓉眉毛一扬道:“要是我不说呢?”沙通天道:“鬼门龙王的问话,不能不答!”黄蓉眼见大门就在他的身后,可就是被他拦在当路,万难闯过,见梁子翁正要走出,叫道:“老伯伯,他拦住我,不让我回家。”
梁子翁听她这样柔声诉苦,明知她来历有异,但也不禁起了怜惜之意,笑道:“沙龙王问你的话,你答了,他就会放你。”黄蓉格的一笑道:“我偏不爱答。”对沙通天道:“你不放我走,我可要自己冲啦。”沙通天冷冷的道:“只要你有本事出去。”黄蓉答道:“你可不能打我。”沙通天道:“要拦住你这小ㄚ头,何必沙龙王动手。”黄蓉道:“好,大丈夫一言为定。沙龙王,你瞧那是什么?”说着向左一指,沙通天顺着她手指一望,黄蓉乘他分心,衣襟带风,纵身从他肩旁钻出。那知沙通天移形换位的功夫已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黄蓉刚要抢出,猝然间见他一个油光晶亮的脑袋又已挡在前面,幸而她能发能收,去势虽急,仍能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后退,接着她连使三次计谋,总是被沙通天挡住了去路。
梁子翁笑道:“沙龙王是大行家,别费事啦,快认输吧。”说着加快脚步,疾往自己房中奔去。一进门,一股气味扑鼻而来,猛叫不妙,火折子一晃,只见那条朱红大蛇死在当地,房中药罐药瓶,被翻得乱七八糟。梁子翁这一下心中凉了半截,数十载之功废于一夕,险险要失声痛哭。
原来这个参仙老怪不但武功深邃,而且精通药理,有一次得了一个古方,上面载着一个易筋壮体的秘诀。他大喜之余,立即到各地采集药材,又费了千辛万苦,在深山密林中捕到了一条奇毒的大蝮蛇,把各种珍奇的药物喂它。那蛇身体本是灰黑,服了丹砂、参茸等等药物后,渐渐变红,喂养二十年后,体已全红。梁子翁本拟就在这几日内吮吸大蛇之血,养颜延寿且不说它,最神异的是加以内功运行之后,可以抵得十余载的功力。梁子翁这番来到关内,雄心勃勃,决意要压倒群豪,自忖单凭武功,未能能出类拔萃,但服用蛇血之后,基础一稳,内力大进,原来的武功立时能增强数倍威力,那知蛇血突然被人吸去,岂不令他伤痛欲绝。
他定了定神,一察蛇颈的齿痕,知道仇人离去未久,当下疾奔出房,跃上高树,四下一望,只见园中有两人正在翻翻滚滚的恶斗,心中怒火如焚,展开轻功提纵术,霎时赶到郭靖与完颜康的身旁,一近身就闻到郭靖衣上蛇血的腥味。
郭靖武功本来不及完颜康,这番一交手,初时又吃了几下亏,但拆不十余招,只觉腹中炎热异常,似有一团火球,渐渐发散开来,举拳猛打。完颜康伸臂一挡,竟是一个踉跄,站立不稳,心中又惊又奇;“怎么这家伙力气忽然大了起来?”郭靖体内犹如滚水沸腾,热得难受,口渴异常,周身欲裂,到处奇痒无比,心想:“这番我性命休矣,蛇毒发作出来了。”稍一迟疑,背上被完颜康连打中了两拳。说也奇怪,完颜康的拳头从前打在身上十分疼痛,这番却是正好打中痒处,舒服之极,他故意放松门户,让完颜康打个痛快。两个人心中都是惊讶异常,一个想:“怎么他拳头像是棉花棰,轻轻给我搔养?”一个想:“怎么我连下杀手,总是伤他不得?”
要知按照古传秘方,服用蛇血之后必须周身敲打,以发散血毒和郁热之气,身上中一拳,功力就增一分,两个人误打误撞,完颜康那知自己竟做了郭靖服药练功的得力助手。梁子翁赶到时,郭靖功力已经大进,任凭完颜康拳打足踢,总是伤他不得。
梁子翁见了又是心痛,又是恼怒,他知道这是服用蛇血后应有之象,喝道:“狗贼,谁指使你来盗我宝蛇?”他想借蛇练功的方术隐秘异常,谅郭靖这毛头小子决不能知道,必是另有高人指点了他来下手,那知郭靖傻头傻脑,傻人自有傻福,只因凭着一股义气,不顾性命的来为王处一盗药,无意中竟服了这旷世难逢的蝮蛇宝血。
郭靖听了梁子翁问他,怒道:“好,那毒蛇是你养的,我现在中了毒,跟你拼啦!”飞步过来,一拳向梁子翁打到。梁子翁闻到他身上药气,恶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蝮蛇宝血,我立即取他性命,喝干他的血,药力仍在,或许更佳也未可知。”想到此处,不禁大喜,双掌翻飞,数招间已把郭靖手臂抓住。那知郭靖力增数倍,随手一挣,立时将他手掌甩脱。梁子翁知道拿他不牢,心生一计,等他再行挣夺时脚下一勾。要知梁子翁武功比郭靖不知高过多少,要打倒他真是易如反掌,郭靖虽然服了宝血,但未以长期的内功调顺,力气固然大增,武功威力却未显露,当下被他一勾,扑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臂脉门,掀在地下,张口就来咬他咽喉,要吸回宝血,收受数十年觅药练蛇之功。
且说黄蓉连抢数次,不论如何快捷,总被沙通天毫不费力的挡住。沙通天如要出手擒她,可说手到拿来,但他见赵王完颜烈在旁观看,于是故意露一手上乘武功,须知这路“移形换位”之技,他是天下独步,举世无双。黄蓉暗暗着急,忽然停步道:“沙龙王,只要我一出这门,你不能再向我为难,成不成?”沙通天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就认输。”黄蓉叹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进门的本事,却没教出门的。”
沙通天奇道:“什么进门出门的?”黄蓉道:“你这种“移形换位”的功夫,虽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还差得远。”沙通天自恃这门功夫天下无匹,听了这话很是生气,道:“小ㄚ头胡说八道。你爹爹是谁?”黄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说出来恐怕吓坏了你。当时他教我闯门的本事,他守在门口,我从外面进来,闯了几次也闯不进。但像你这种功夫哪,我从里到外虽然闯不出,但从外面闯进来,可是不费吹灰之力。”沙通天怒道:“从外入内,与从内到外还不是一样,好!你倒来闯闯看。”让开身子,要黄蓉出去,试试他从外入内有何特别的功夫。
黄蓉闪身出门,哈哈大笑,道:“沙龙王,你大了我计啦。你说过的,我一到门外,你就认输,不能再难为我,现在我可不是到了门外?再见啦。”沙通天转念一想,她虽然用的是诡计,但自己确是有言在先,对她这种后辈如何能出尔反尔?左手在光头顶门上搔了三搔,一时倒无计可施。
彭连虎和他感情最好,那能让黄蓉就此脱身,双手连扬,两串金钱激射而出。自来打钱镖的高手,不是打人穴道,就是数镖齐发,教人躲开了上面,躲不开下面,但彭连虎号称“千手人屠”,从他这外号听来,自知是打暗器的名手,他这两串钱镖出去,竟是另有一功,从黄蓉头顶飞越而过,弯过来打她背心,钱镖发出时手力算得极为准确,一发之劲的末尾,还带了向内收转的力道。
黄蓉见钱镖双双越过头顶,正自奇怪此人发射暗器的准头怎么如此低劣,突然间背后风声响动,两枚钱镖分左右袭来,直击后脑。她身上虽然有物保护,不怕钱镖,但后脑却是要害,紧急之中,只得向前一跃,身刚站定,后面钱镖又到。彭连虎这两串钱镖是数十枚陆续而至,闪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是难能,只得向前踪跃,数跃之后,又已回进了大厅。
彭连虎发射钱镖,只是要将她逼回阁内,其志不在伤她,所以用劲不急,否则黄蓉身上早已中镖受伤了。众人喝采声中,彭连虎挡住了门口,笑道:“怎么?你又回进来啦?”黄蓉小嘴一撅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来欺侮女孩儿家,又有什么希奇?”彭连虎道:“谁欺侮你啦?我又没伤你。”黄蓉道:“那么你让我走。”彭连虎道:“你先得说说,教你功夫的是谁。”黄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里自己学的。”彭连虎道:“你不肯说,难道我就瞧不出。”反手一掌,向她肩头挥去,黄蓉竟是不闪不避,不招不架,她明知斗他不过,索性跟他撒赖。
彭连虎手背刚要击到她肩头,见她不动,果然撤掌回臂,喝道:“快招架!十招之内,我姓彭的必能揭出你这小ㄚ头的底来。”原来彭连虎见多识广,各家各派的武功,都是略一寓目,即能识透底细,他见黄蓉行动诡异,一时倒琢磨不清,但拿得定不出十招,必能鉴别他的宗派门户。
黄蓉道:“要是十招认不出呢?”彭连虎道:“那我就放你走。看招!”左掌斜劈。右拳冲打,同时右腿直喘出去,这一招“三彻连环”虽是一招,中间却包含三记出手。黄蓉见他来势急迫,一个转身掌“金鸡独立”,将他三招全都化开。彭连虎心道:“这是山东济州卢家二郎拳。卢家讲究小巧纵跃之技,再试两招就迫出来了。”当下身法如风,抡拳直冲。
黄蓉叫道:“第二招!”左掌一起,将来拳化至外门,腰定掌稳,却是内家手法。彭连虎一惊:“这是江北六合的八极式,和二郎拳理恰恰相反,怎么她内外兼修?”心念方动,第三招、第四招源源而至,黄蓉用一招太原帅家的“出云手”,一招古传潭腿“绳挂一条鞭”化开。彭连虎心想:“瞧不出这ㄚ头武功倒杂,她存心不让我认出来。我如不下杀手,谅她不会用本门拳法招架。”要知学武之人修毕本门功夫之后,虽有见猎心喜,再去学练别派拳技的,然而主要的本领,必然是放在本门功夫之上,平时或可用别派武功出手,但到了生死俄顷之际,自然而然会以最熟练的本门功夫抵御。
彭连虎初时四招下手虽然狠辣,究是试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一声,双掌带风,迎面劈来。旁观诸人见他下了杀手,不自禁的为黄蓉担心。黄蓉左支右绌,果然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白驼山山主欧阳公子道:“小ㄚ头这招“金钓挂玉”是嵩阳派的哪吒式,这招“让步跨虎势”是关东长拳,大概是参仙梁公一派,咦,这招“大三拍、金绞剪”却是江南的子午代药剑。他拳法真多,不成啦,不成啦,还不向左?”
彭连虎拳法灵动,虚实互用,到第八招上,左手一晃,右拳抢出,黄蓉知他左手似虚乃实,右拳如实却虚,正要向右闪避,忽听欧阳公子叫破,心念一动,急往彭连虎左掌上撞去,用的一招“寒冰暴至”却是西域“雪山八套”中的精妙家数。欧阳公子笑道:“啊,用起区区同乡的拳法来啦。”
彭连虎听欧阳公子暗中指点,心下着恼,心想:“难道我就毙不了你这ㄚ头?”他号称“千手人屠”,生性最是残忍不过,初时见黄蓉年幼貌美,尚有容情之意,这时拆了八招,她居然用八家不同的武功对付,如何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力,左掌阴,右掌阳,一柔一刚,同时并到。
黄蓉暗叫不妙,正待疾退闪躲,其势已是不及,眼见拳锋掌力迫到面门,稍一迟疑,立时就是脑浆迸裂之祸,急忙头一低,双臂内弯,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敌人胸口撞去。彭连虎适才这一招去势虽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着第十招料得她万难招架,倏然间见她以攻为守,袭向自己要害,第十招“星落长空”本已使出一半,悬崖勒马般硬生生扣住不发,叫道:“你是黑风双煞门下!”右臂一振,黄蓉向后跌出了七八步。
彭连虎此言一出,众人都是耸然动容。除了赵王完颜烈外,阁中个个都是江湖上的大行家,对黑风双煞武林中人人忌惮,虽然听说铜尸陈玄风已死,但无人亲眼目睹,谁都不敢拿准。彭连虎第十招本来决意痛下杀手,但在第九招中忽然看出黄蓉的本门武功竟是黑风双煞一路,心中一惊,这个连杀百人不眨一眼的魔头,竟然敛手跃开。
黄蓉被他一推,险险跌倒,待得勉力定住,左胸被他震得隐隐作痛,正要答话,静夜中远处传来一声大叫,正是郭靖的声音,叫声中带着惊慌愤怒,似乎遇到了极大危险。黄蓉情切关心,不禁花容失色。
原来郭靖被梁子翁按在地下,手上腿上脉门被他同时拿住,全身登时疲软无力,动弹不得,倏觉梁子翁张口来咬自己咽喉,危急中也不知从那里斗然间来了一股神力。只觉一股热气从丹田行到四肢,用力一挣,梁子翁竟是按他不住。原来郭靖服用奇蛇宝血之后,与完颜康一番激斗,药力散发,行到了周身,这时被梁子翁一拿一按,来力奇大,他抗力也强,一激一引,竟将蛇血药力与丹阳子马钰所授的玄门正宗上乘内功,如水乳交融般结在一起,一个“鲤鱼打挺”已跃起身来。
梁子翁被他一挣,双手竟自虎口迸裂,鲜血长流,当下又惊又怒,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向前一跃,但梁子翁掌法如风,这一掌如何避得开?拍的一声,背心早着。这一下与完颜康的拳头可大不相同,奇痛彻骨。郭靖只吓得心胆俱寒,那敢逗留,急步向前奔逃。他轻功本好,服了蛇血之后,更是功力大进,在花园中假山花木之间东西奔窜,梁子翁一时倒拿他不住。郭靖逃了一阵,稍一迟缓,嗤的一声,后心衣服被梁子翁撕了一大片下来,背上同时被手爪抓起了五条血痕,很是疼痛。
郭靖大骇,没命的奔逃,眼见前面正是王妃所居的农舍,一跃而入,只盼黑暗中梁子翁找他不到,得以脱却此难。他先伏在墙后,不敢动弹,只听梁子翁与完颜康一问一答,慢慢走近,心想:“王妃心慈,或能救我。”危急中不暇再想,直闯进房,只见房中烛火尚明。那王妃却在另室。郭靖四下一望,见东边厢有一板橱,于是打开橱门,缩身入内,再将橱门关上,把金刀握在手里,刚松得一口气,只听脚步声响,一人走进房来,郭靖从橱缝中望出去,见进来的正是王妃。
她坐在桌边,望着烛火呆呆出神。不久完颜康进来,问道:“妈,没坏人进来吓您么?”王妃摇摇头,完颜康退了出去,与梁子翁到另外地方搜查去了。
王妃关上了门,准备安寝。郭靖心想:“待她吹灭烛火,我就从窗里逃出去。想来蓉弟早已回去啦。”忽然窗格一响,一人推窗跳了进来。郭靖和王妃都大吃一惊,王妃更是失声而呼,看那人时,正是那自称穆易的杨铁心。
他忽然这时闯进来,不但王妃惊愕异常,连郭靖也大出意料之外。他只道杨铁心早已带了女儿逃出王府,岂知他仍在此处。王妃定了神,看清楚是杨铁心,说道:“你快走吧,别让他们见到。”杨铁心道:“多谢王妃的好心!我不亲自来向你道谢,死不瞑目。”但语气之中,竟是含着十分酸苦辛辣之意。王妃叹道:“那也罢了。这本是我孩儿不好,委曲了你们父女两位。”
杨铁心在室中四下打量,心中一阵难过,眼眶一红,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墙旁,取下壁上所挂的铁枪,拿近枪杆一看,只见近枪尖六寸处赫然刻著「铁心杨氏”四字。杨铁心在枪上抚挲良久,叹道:“枪尖生锈了。这枪好久不用啦。”
王妃见他行动奇怪,温言道:“请您别动这枪。”杨铁心道:“为什么?”王妃道:“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杨铁心应了一声道:“嗯。”把枪挂回墙头,向枪旁的铁犁凝目片刻,说道:“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王妃听了这话,全身颤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凝望着杨铁心道:“你……你说什么?”杨铁心道:“我说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王妃双脚酸软无力,跌在椅上,颤声道:“你……你是谁?你怎么……怎么知道我丈夫去世那一夜……那一夜所说的话。”
读者们想来都已知道,这王妃就是杨铁心的妻子包惜弱了。她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随完颜烈北来,禁不住他低声下气的相求,无可奈何之下终于嫁了他做王妃。她在王府之中,十八年来容颜并无多大改变,但杨铁心奔走江湖,风霜侵磨,早已非复旧时少年子弟的模样,所以虽在斗室之中重行相会,包惜弱竟未认出眼前那人就是丈夫。
杨铁心不答,走到板桌旁边,拉开抽屉,只见里面放着几套男人的青布衫裤,正与他从前所穿着的一模一样,他取出一件布衫,在身上一披,说道:“我衣衫够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儿多歇歇,别再给我做衣裳。”
包惜弱听他这句话,正是十年前她怀着孕给他做了一件新衫之后说的,抢到杨铁心身边,捋起他的衣袖,果见他左臂之上有一个伤疤,这时再无疑心,抱着丈夫放声痛哭,抽抽咽咽道:“我不怕,你快带我去……我跟你到阴间一块儿死了,我宁愿做鬼,跟你在一起。”
杨铁心抱着妻子,两行热泪流了下来,过了好一阵,才道:“你瞧我是鬼么?”包惜弱紧紧搂着他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总是不放开你。”顿了一顿道:“难道你没死?难道你还活着?”杨铁心正要答覆,忽听完颜康在窗外道:“妈,你怎么又伤心啦?你在跟谁说话?”
包惜弱一惊道:“我没事,就睡啦。”完颜康刚才明明听见室内人声,起了疑心,绕到门口,轻轻打了几下门,道:“妈,我有话对你说。”包惜弱道:“明天再说吧,现在我倦得很。”完颜康见母亲不肯开门,疑心更甚,道:“只说几句话就走。”杨铁心知他定要进来,走到窗边想越窗而出,一推窗子,那窗却被人在外面反扣住了。
包惜弱指了指板橱,要他进去。杨铁心与爱妻劫后重逢,却也舍不得就走,开了橱门,提腿进去,这一开橱门,房内三人同时吃惊,包惜弱乍见郭靖,禁不住叫了出来。
完颜康见母亲惊呼,更是担心,只怕有人加害于她,肩头在门上一撞,门闩立断,门板飞起,直闯进来。郭靖一把将杨铁心拉进板橱,关上了橱门。
完颜康见母亲脸色苍白,颊有泪痕,但房中却无别人,甚为奇怪,忙问:“妈,出了什么事?”包惜弱定了定神道:“没事,我心里不大舒服。”完颜康走到母亲身边,靠在她的怀里,说道:“妈,我不再胡闹啦,你别伤心,是儿子不好。”包惜弱道:“嗯,你去吧,我要睡啦。”完颜康道:“妈,没人进来过么?”包惜弱心中一惊道:“谁?”完颜康道:“王府混进来了奸细。”包惜弱道:“是么?你快去睡,这种事情你别理会。”完颜康笑了笑道:“那些卫兵真够脓包的。妈,你休息吧。”请了个安,正要退出,突然间见板橱中露出一片男子的衣角,心中疑云大起。
他生性机灵,当下不动声色,坐了下来,斟了一杯茶,慢慢喝着,心中暗地琢磨:“橱中藏着一个人,不知妈是否知道?”喝了几口茶,站起来缓步走动,道:“妈,儿子今天的枪使得好不好?”包惜弱道:“下次不许你再仗势欺人。”完颜康道:“仗什么势啊?我和那浑小子是凭真本事一拳一枪的比武。”他一面说,一面从壁上摘下铁枪,一抖一收,红缨一扑,一招“起凤腾蛟”,猛向板橱门上刺去,这一下直戳进去,郭靖与杨铁心不知抵御,眼见是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包惜弱一急,登时晕了过去。 完颜康枪尖未到橱门,已自收转,心想:“嗯,妈知道橱里有人。”把铁枪靠在身旁,扶起母亲,眼睛却注视着橱中动静。包惜弱悠悠醒转,见板橱好好的未被刺破,大为喜慰,但这一惊一喜,身体已是支持不住。完颜康大为恚怒,道:“妈,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么?”包惜弱道:“当然是啊,你问这个干么?”完颜康道:“那么为什么有许多事你要瞒着我?”包惜弱思潮起伏,心想:“今日之事,必得向他说明,让他们父子相会。然后我再自求了断,我既失了贞节,铸成大错,今生今世不能再和铁心重圆的了。”言念及此,泪珠如线般滚了下来。
完颜康见母亲今日神情大异,心中又惊又疑。包惜弱道:“你好生坐着,仔细的听我说。”完颜康依言坐了。手中却仍绰着那枝铁枪,包惜弱道:“你瞧枪上四个什么字?”完颜康道:“我小时就问过妈了,你不肯对我说那杨铁心是谁。”包惜弱道:“现在我要跟你说了。”
杨铁心躲在橱内,母子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砰然而动,暗道:“她现在是王妃,岂能肯再跟我这草莽匹夫?她泄露我的行藏,莫非要叫她儿子来加害于我么?”只听包惜弱道:“这枝枪本来在江南大宋京师临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里迢迢去取来的,墙上那个半截犁头,这屋子里的桌子、凳子、板橱、木床,没一件不是从临安运来的。”完颜康道:“我一直不明白,妈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破破烂烂的地方,儿子给你拿些家俱来,你总是不要。”包惜弱道:“你说这地方破烂么?我觉得比王府里的那些画栋雕梁的楼阁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没福气,没能和你亲生的爹爹妈妈一起住在这破烂的地方。”
杨铁心心头一震,完颜康笑道:“妈,你越说越奇怪啦,爹爹怎能住在这里?”包惜弱叹道:“可怜他十八年来东奔西走,流落江湖,要想安安稳稳的住在这屋子里,那里能够呢。”完颜康睁大了眼睛,颤声道:“妈,你说什么?”包惜弱厉声道:“你知道你亲生的爹爹是谁?”完颜康道:“我爹爹是当今御弟、爵封赵王的便是,妈你问这个干么?”
包惜弱站起身来,抱住铁枪,泪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那也怪你不得,这……这便是你亲生爹爹所用的铁枪……”指着枪上的名字道:“这才是你亲生爹爹的名字!”完颜康身体打战,叫道:“妈,你神智糊涂啦,我请太医去。”包惜弱道:“我糊涂什么?你道你是大金国的人么?你是汉人啊!你不叫完颜康,你是叫作杨康!”
郭靖一听“杨康”两字,心想这名字好熟,是那里听见过的?随即想起;自己幼时曾有一柄匕首,柄上刻著「杨康”两字,后来在荒山上一匕首刺死了铜尸陈玄风,那匕首留在他的身上,就此不见。
完颜康惊疑万分,转身道:“我请爹爹去。”包惜弱道:“你爹爹就在这里!”大踏步走到板橱门边,拉开橱门,牵着杨铁心的手走了出来。完颜康大叫一声;“啊,是你!”行走蹬虎,归正门朝天一柱香,枪尖闪闪,直奔杨铁心的咽喉。包惜弱叫道:“这是你亲生的爹爹啊,你还不信么?”一头往墙上撞去,蓬的一声,倒在地下。
完颜康大惊,回身撤步,收枪看母亲时,只见他满头鲜血,呼吸细微,存亡未卜。他倏遭大变,一时束手无策。杨铁心俯身抱起妻子,夺门就往外闯。完颜康叫道:“快放下!”上步“孤雁出群”,枪势如风,往他背心刺来。

第三十六回  冤家聚头

杨铁心听到背後风声响动,左手一圈,拿住了铁枪红缨之处。“杨家枪法”战阵无敌,一招“回马枪”尤其是世代相传的精妙绝技。杨铁心这左手拿住枪杆,是“回马枪”中第三个变化的半招,本来不待敌人回夺,右手早已一枪迎面搠去,这时他右手抱著包惜 弱,回身喝道:“这招枪法我杨家传子不传女,谅你师父没有教过。”丘处机武功虽高,但枪法并不精研,虽然熟识杨家枪法,杨家数代秘传的绝招,究竟并不通晓。
完颜康果然不懂这招枪法,一怔之下,两人手力一迸,那铁枪年代长久,杆子早已圬坏 ,喀的一声,齐腰折断。郭靖纵身上前,喝道:“你见了亲生父亲,还不磕头?”
完颜康踌躇难决,杨铁心早已抱了妻子冲出屋去,穆念慈在屋外接应,父女两人越墙而出。郭靖不敢逗留,奔到屋外,正要翻墙随出,突觉黑暗中一股劲风从顶心袭到,急忙一缩,掌风从鼻尖上直擦过去,脸上犹如刀刮般的一阵剧痛。
这敌人掌风好不厉害,而且悄没声的袭到,自己竟不知觉,不禁心中骇然,只听那人喝道:“浑小子,老子在这儿候得久啦!”原来正是参仙老怪梁子翁。
且说黄蓉听彭连虎说她是黑风双煞的门下,笑道:“你输啦!”转身走向门口。彭连虎身子一晃,拦在门口,喝道:“你既是黑风双煞门下,我也不来难为你,但你说说,你师父叫你来干么?”黄蓉笑道:“你说十招中认不出我的门户宗派,就让我走,你好好 一个大男人,怎么这样赖皮?”
彭连虎怒道:“你最後这招是『灵鳌步』,还不是黑风双煞传的?”黄蓉笑道:“我从来没见过黑风双煞。再说,他们这一点本事,怎么够做我师父?”彭连虎道:“你混赖 也没用。”黄蓉道:“黑风双煞的名字我倒听见过。我只知道这两人伤天害理,无恶不作,欺师灭祖,是武林中的无耻败类,彭寨主怎能把我和他们拉扯在一起?”
众人起先还道她不肯吐实,这时她把黑风双煞如此诋毁,不禁面面相觑,才信她不决不是双煞一派。心想再无稽的天大谎话也有人敢说,但没人会当众辱骂师长。彭连虎向旁一让,说道:“小姑娘,算你嬴啦,我老彭很佩服你,想请教你的芳名。”
黄蓉嫣然一笑:“不敢当,我叫蓉儿。”彭连虎道:“您贵姓?”黄蓉道:“我没姓。”这时阁中诸人除灵智上人与欧阳公子之外,都已输在她的手里,灵智上人身受重伤,动弹不得,看来只有欧阳公子出手,才能将她截留,各人都注目於他。
欧阳公子缓步而出,微微一笑,说道:“下走不才,想请教姑娘几招。”黄蓉看了他一身白衣打扮,道:“那些骑白驼的美貌姑娘们,都是你一家的么?”欧阳公子笑道:“ 你见过她们了?她们那里有你一半美。”
黄蓉脸上微微一红,道:“这里有好多老头子要难为我,你怎么不帮我?”那欧阳公子 武技惊人,独霸西域,只是天性好色,历来派人到各地搜罗美女,收为姬妾,闲居之余 ,就把文事武功传给她们,半日教文,半日习武,这些姬妾竟同时又成为他的女弟子。
这次他受赵王之聘来到燕京,把众姬妾都随带而来,命她们身穿一色的白衣男装,各骑纯白骆驼。因为姬妾数众,兼之均会武功,所以分批行走,其中八人就在道上遇到了江南六怪与郭靖,因听妙手书生朱聪谈起汗血宝马,当下起心劫夺,想将宝马献给欧阳公 子讨好,那知却未成功。
欧阳公子自负下陈姬妾全是天下佳丽,就是皇帝的後宫也未必能比得上,那知乍见到黄蓉秋波流转,娇腮欲晕,竟是生平未见的绝色,早已神魂飘汤,这时听她轻颦薄责,顿 觉心痒骨软,说不出话来。
黄蓉道:“我要走啦,要是他们拦我,你帮著我,成不成?”欧阳公子笑道:“要我帮你那也成,你得拜我做师父,永远跟著我。”黄蓉道:“就算拜师父,也用不著永远跟 著啊!”欧阳公子道:“我的弟子与别人的不同,都是女的,我只要叫一声,她们全都来啦。”黄蓉侧头,笑道:“我不信。”欧阳公子一声呼哨,过不片刻,大门中前前後後的走了数十个白衣女子进来,或高或矮,或肥或瘦,但服饰打扮,全无二致,一齐站在欧阳公子的身後。
原来欧阳公子在华翠阁饮宴,她们都守在阁外。彭连虎等个个看得眼都花了,心中好生 羡慕他真会享福。
黄蓉在张家口酒楼之中,曾以“闪电手”接连点倒八人,知道她们武功平常,这次出言激他,将她们召来,原想乘阁中人多杂乱,借机脱身,那知欧阳公子早已看破她的心思 ,待众弟子一进阁,立即将身挡在门口,摺扇轻摇,红烛下斜睨黄蓉,显得又是潇洒, 又是得意。
黄蓉见计不售,说道:“你如真的本领了得,我拜你为师那是再好没有,省得我被人家欺侮。”欧阳公子道:“莫非你要试试?”黄蓉道:“不错。”欧阳公子道:“好,你 来吧,不用怕,我不还手就是。”黄蓉道:“怎么?你不还手就能将我打败,是不是?”
欧阳公子笑道:“你打我,我那舍得还手?”众人一面笑他轻薄,一面却感奇怪:“这小姑娘武功极强,就算你高她十倍,不动手怎能将她打败?难道还真使用妖法?”黄蓉 道:“我不信你真不还手,我要将你双手反背缚起来。”欧阳公子解下腰带,递给了她,双手叠在背後,走到她的面前。黄蓉见他有恃无恐,完全不把自己当一回事,脸上虽然露著笑容,心中却越来越是惊惧:“这人明明不安好心,要是给他拿住,那可比死还惨!”
一时沉吟无计,心想:“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於是接过腰带,双手微微向外一绷, 那腰带似是用金丝织成,竟然绷它不断,当下将欧阳公子双手缚住了,笑道:“怎么算 输?怎么算嬴?”欧阳公子伸出右足,点在地下,以左足为轴,双足相离三尺,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只见砖地凭空被他右足尖画了深约半寸的一个圆圈,其径六尺,画得整 整齐齐。画这个圆已自不易,而足下功夫如此了得,连沙通天、彭连虎等也均佩服。
欧阳公子走进圈子,说道:“谁出了圈子,谁就输了。”黄蓉道:“要是两人都出圈子呢?”欧阳公子道:“那就算我输好啦。”黄蓉道:“你输了那就不能再追我拦我?”
欧阳公子道:“那当然。如你被我推出圈子,你可得乖乖的跟我走。这里的老前辈们都 是见证。”黄蓉道:“好!”
走进圈子,左掌“回风拂柳”,右掌“星河在天”,一轻一重,一柔一刚,齐齐发出。 欧阳公子身一侧,两掌竟未避开,同时击在他的肩背之上。黄蓉掌力一与他身子相遇,立知不妙,那欧阳公子内功精湛,说不还手真不还手,但借力打力,黄蓉有多少掌力打到他的身上,立时有多少劲力反击出来。
他手不动,足不起,黄蓉竟是站立不稳,险险跌出圈子之外,她那敢再发第二招,说道:“我要走啦!你可不能走出圈子追我,刚才你说过的,两人都出圈子就是你输。”欧阳公子一怔,黄蓉已缓步走出圈子。
她怕夜长梦多,再生变卦,加快脚步,只见她头发上金环闪闪,身上白绸衫飘动,已是奔到门边,正要出门,突见前面一件巨物从空中而堕。
黄蓉身子一侧,收住脚步,只见空中落下的却是坐在太师椅中的一个高大的藏僧。他身穿红袍,坐在太师椅上竟还比她高出半个头,他连人带椅,一齐过来,那椅子似乎黏住 在他身上一般。
黄蓉正要开言,忽见灵智上人从红袍下取出一对铜钹,双手一合,当的一声,震耳欲聋,正自诧异,突然眼前一花,那对铜钹一上一下,已对准了自己飞来,只见钹边闪闪生光,锋利异常,这一打中,身子立时被双钹切成三截,大惊之下,那里还及闪避,双足一点,反向前冲,右掌接在上面一钹底下一托,左足在下面一钹上一顿,竟自在两钹之间冲了过去。
这一下凶险异常,双钹固然逃过,但也已跃近灵智上人身旁。灵智上人巨掌起处,“大手印”往她身上拍来。黄蓉好像收脚不住,仍是向前猛冲,扑向敌人怀里。众人同声惊呼,这样花一般的一个少女,眼见要被灵智上人一掌震得筋骨折断,五脏碎裂。只听蓬的一响,灵智上人一掌已击在她的背上,黄蓉就如断线鹞子般飞出阁外。
众人一凝神,只见灵智上人右手掌中鲜血淋漓,掌中竟被刺破了十多个小孔。彭连虎惊 道:“这ㄚ头身上穿了‘软猬甲’,那是东海桃花岛的镇岛之宝啊!”沙通天道:“她小小年纪,怎有能耐弄到这副‘软猬甲’?”
欧阳公子挂念著黄蓉,跃出门外,黑暗中不见人影,不知她已逃到了何处,口中一声呼哨,率领了众姬妾追寻,心中却感喜慰:“她既逃走,想来并未受伤,好歹我要抱她在手里。”
侯通海问道:“师哥,什么叫软猬甲?”彭连虎抢著道:“刺猬见过吗?”侯通海道:“那当然见过。”彭连虎道:“她外衣之内,贴身穿著一套软甲,这套软甲不但刀枪不入,而且生满了倒刺,就同刺猬一般。谁打她一拳、踢她一脚,那就够谁受的!”
侯通海伸了舌头道:“亏得我没打中这ㄚ头。”几个人一面说一面追寻。这时赵王也已 传下令去,汤祖德率领了卫队捉拿刺客,王府中闹得天翻地覆。
且说郭靖又在墙边遇到梁子翁,心中大骇,回头狂奔,不辨东南西北,尽往最暗的处所跑去。
梁子翁一心想抓住他喝他鲜血,半步不肯放松,幸好郭靖轻功了得,又在黑夜,否则已被他所擒,奔了片刻,忽觉遍地都是荆棘,乱石嶙峋,有如一柄石剑插在那里。王府之中何来荆棘乱石,郭靖那有余暇寻思,只觉小腿上被刺得疼痛难当,突然间脚下一软,叫声不好,身子已凭空堕下,跌了数十丈,这才到底,竟是一个极深的洞穴。
郭靖在半空中已然运劲,只待著地时立定,以免跌伤,那知双足所触处都是圆球一般滑溜溜的东西,立足不稳,仰天一交跌倒,坐起身来,随手一摸,吓了一跳,原来那些圆球般的东西都是死人骷髅,看来这洞是赵府杀人之後抛弃尸体所在了。只听梁子翁在上 面洞口叫道:“小子,快上来!”郭靖心道:“我没那么笨,上去送死。”他伸手四下一摸,身後空洞无物,於是向後退了几步,以防梁子翁跃下追杀。
梁子翁叫骂了几声,骂道:“你逃到阎王殿上,老子也要追到你。”涌身一跃,跳了下来。郭靖大惊,又向後退了几步,居然仍有容身之处。他转过身子,双手伸在前面,一步步向前走去,原来却是一个地道。
只走出两丈,梁子翁也已发觉这是地道,他艺高胆大,虽然眼前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但也不怕郭靖暗算,发足追来。
郭靖心中暗暗叫苦:“这地道总有尽头之处,我命休矣!”梁子翁却大为得意,双手张开,摸著地道的两壁,也不性急,慢慢的一步步紧迫。
郭靖又逃了数丈,斗觉前面一空,地道已完,到了一个土室。梁子翁转眼追到,哈哈大笑,叫道:“浑小子,再逃到那里去?”忽然间左边角落里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谁在这里撤野?”
两人万料不到这地底黑洞之中,竟尔有人居住,郭靖固然吓得心儿突突乱跳,而梁子翁虽然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这时也不禁毛骨悚然,只听那声音又阴森森的道:“进这洞来的人,有死无生,你们活得不耐烦了么?”
从声音中听来,说话的是似是一个女人,只是她一面说话,一面微微喘气,好像身患重 病。
郭靖生性谨厚,听她发言怪责,忙道:“我是不小心掉进来的,有人追我……”一言未毕,梁子翁已听清楚了他身体的所在,抢上数步,伸手来拿。郭靖听到他手掌的风声,疾忙向後避开。
梁子翁一击不中,连施擒拿,郭靖左躲右闪,十分吃惊。只听那女子道:“谁敢到这里 捉人?”梁子翁骂道:“你装神扮鬼吓得倒我么?”那女人气喘喘的道:“哼!少年人 ,你躲到我这里来。”她竟似身子瘫痪,动弹不得。
郭靖身处绝境,本已危险万状,听她的说话,不加思索的纵身过去,突觉一只冰凉的手伸了过来,抓住了自己手腕,劲力大得异乎寻常,被她一拉,身不由已的向前扑去,撞 在一个蒲团之上。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回  绝处逢生

又听那女人一面喘气,一面向梁子翁道:“你刚才这几下擒拿,劲道很厉害啊!你是关外的武林人物吧?”梁子翁一怔,心道:“我瞧不见她半根毫毛,怎么她连我的家数都认了出来?看来是一个劲敌了。难道她真能暗中视物?”当下不敢轻视,朗声说道:“在下是关东参客,姓梁。这小子偷了我的药物,在下非追还不可,请尊驾弗予阻拦。”
那女子道:“啊,是参仙梁子翁枉顾。别人不知,无意中闯进我家里来,已是罪不可赦,梁老怪你是一派宗师,难道武林中的规矩也不懂么?”
梁子翁愈觉惊奇,问道:“不敢请教尊驾的万儿。”那女人道:“我……我……”郭靖突觉拿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猛然发抖,慢慢松开,听他轻轻呻吟,似乎全身十分痛苦,问道:“你有病么?”
梁子翁听到郭靖说话,不愿再和鬼魅一般的人纠缠,一来自负武功罕遇对手,二来听到她的呻吟,心想这人就算身负绝技,也是非病即伤,不足为患。当下运劲於臂,双掌齐出,快如闪电般向郭靖胸口抓来,刚碰到郭靖衣服,正待手指抓紧,突然手腕上遇到一股大力向左一黏。
梁子翁吃了一惊,左手一扬,反拿敌臂,那女子喝道:“去吧!”一掌拍在梁子翁背上,腾的一声,将他打得倒退三步,幸而他内功了得,未曾受伤。
梁子翁骂道:“好贼婆!你过来。”那女子只是喘气,身子丝毫不动,梁子翁这才知她果真下身不能移动,心中惊惧之心立时减了七分,慢慢逼近,正要纵身上前袭击,忽听呼的一响,脚下一条长鞭卷来。
梁子翁觉得鞭到如电,心中一惊,就在这一瞬间身随鞭起,跃在半空,右腿一腿往那女子踢去。他的腿上功夫原是武林一绝,在关外享大名垂二十年,这一腿当者立毙,端的厉害无比。
那知他的脚尖将到未到之际,忽觉“公孙穴”上一麻,不觉大惊。须知这“公孙穴”位於足部踝骨与胫骨接合之凹陷,属於麻穴,只要被人轻轻一拿,立即全身昏倒。梁子翁心念一闪:“这人在暗中如处白昼,拿穴如是之准,岂非妖魅?”心到足移,即行缩回,在空中翻了半个筋斗,反手一掌,要震开她拿来这一招。
他知对手厉害异常,这一掌用了十成之力,确是生平绝学,心想此人这样气喘,决无内力抵挡,突然听得格格一响,敌人手臂暴长,爪尖已搭到了他的肩头。梁子翁左手一格,只觉敌人手腕冰凉,似乎不是血肉之躯,那敢再行拆招,就地一滚,急奔而出,爬出了地洞,在洞外吸了一口长气,心想:“数十年来,从未遇过这样怪异的事,难道世上真有鬼物?想来王爷必知其中蹊跷。”忙回华翠阁来。
郭靖听他走远,心中大喜,跪下向那女人磕了三个头,说道:“弟子拜谢前辈救命之恩。”
那女人刚才和梁子翁拆了这几招,累得气喘更剧,咳嗽了一阵,嘶嗄著嗓子道:“那老怪干么要杀你?”郭靖道:“王道长受了伤,要药治伤,弟子到王府来……”忽然想到:“此人住在赵王府内,不知是否完颜烈一党?”当下住口不说了。
那女人道:“嗯,你是偷了老怪的药,听说他精研药性,想来你偷到的必是露丹妙药了。”
郭靖道:“前辈可是受伤?弟子这里有四味药,是田七、血竭、态胆、没药,王道长也不需用这许多,前辈要是……”那女人怒道:“我受什么伤?谁要你讨好?”郭靖碰了一个钉子,忙道:“是,是。”隔了片刻,听她不住喘气,心中不忍,又道:“前辈要是行走不便,待晚辈负您老人家出去。”那女人骂道:“谁老啦?你这浑小子怎么知道我是老人家?”郭靖唯唯,不敢作声,要想舍她而去,总感不安,当下硬起头皮,又问:“您可要什么应用物品,我去给您拿来。”
那女人冷笑道:“你婆婆妈妈的,倒真好心。”左手一伸,搭在郭靖肩头,向里一拉,郭靖只觉肩上剧痛,身不由主的到了她的面前,忽觉颈中一阵冰凉,那女人右臂已扼住他的头颈,只听她喝道:“背我出去。”郭靖心想:“我本来就要背你出去的。”於是转身一步步的走出地道。那女人道:“是我逼著你不得不背我,我可不受人卖好。”郭靖这才明白,原来这女人骄傲得紧,不肯受後辈的恩惠。
走到洞口,向上一望,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他跟著丹阳子马钰行走悬崖惯了的,那洞虽如深井,却也不费力的攀援了上去。出得洞来,那女子问道:“你这轻功是谁教的快说!”手臂一紧,郭靖喉头被扼,几乎喘不过气来。
郭靖心中惊慌,忙运内劲抵御,殊不知那女人故意要试他功力,扼得更加紧了,过了一阵,才渐渐放松,喝道:“你还会玄门正宗的内功,你说王道长受了伤,王道长叫什么名字?”郭靖心想:“你救了我的性命,问我什么自然不会瞒你,何必动蛮?”当下答道:“王道长名叫王处一,人家称他为玉阳子。”突觉背上那女人身体一震,又听她气喘喘的道:“那么你是全真门下弟子了,王处一是你什么人?干么你叫他王道长,不称师父,师叔?”
郭靖道:“弟子不是全真门下,不过丹阳子马钰马道长传过弟子一些呼吸吐纳的功夫。”那女人道:“那么你师父是谁?”
郭靖道:“弟子共有七位师尊,人称江南七侠。大师父飞天蝙蝠姓柯。”那女人剧烈的咳嗽了几下,声音甚为苦涩,说道:“那是柯镇恶!”郭靖道:“是!”那女人道:“你是从蒙古来的?”郭靖又道:“是。”心中却颇感奇怪:“怎么她知道我从蒙古来的?”那女人道:“你叫杨康,是不是?”郭靖道:“不是,弟子姓郭。”
那女人沉吟了片刻,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卷东西来,放在地下,卷开外面包的一块不知是布是纸之物,星光熹微下灿然耀眼,却是一柄匕首。郭靖见了甚是眼熟,拿起一看,那匕首寒光闪闪,柄上刻著“杨康”两字,正是那把自己用以刺死铜尸陈玄风的利刃。
原来当年郭啸天与杨铁心受长春子丘处机各赠一柄匕首,两人曾有约言,妻子他日生下孩子,如均是男,结为兄弟,若各为女,结成姊妹,要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夫妻了。两人将匕首互换,以为誓约,所以刻有“杨康”字样的匕首後来是在郭靖手中。他正自沉吟,那女人已夹手将匕首夺过,喝道:“你认识这匕首,是不是?”郭靖道:“是啊!弟子幼时曾用这匕首杀死了一个恶人,那恶人突然不见,连匕首都……”他说未说完,突觉颈中一紧,立时窒息,危急中弯臂向後,用力一撑,立被那女人伸左手擒住。她右臂放松,身子一落,坐在地下,喝道:“你瞧我是谁?”
郭靖本已被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一定神向她看时,只见这女人长发披肩,脸如白纸,正是黑风双煞中的铁尸梅超风,这一下吓得魂飞魄散,左手用力一挣,但她五爪已经入肉,那里挣得脱?
原来黑风双煞当年与江南七怪荒山夜斗,陈玄风将笑弥陀张阿生抓死,自己却被郭靖一匕首刺中练门。梅超风双目已盲,乘著风雨骤至,拖了丈夫的尸身逃下荒山。梅超风坐在地下,一手扼在郭靖颈中,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十余年来遍寻不见的杀夫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门来,心中又喜又悲,百感交集,自己一生的往事斗然间纷至沓来,一幕幕的在心头闪过。
她想起了从前许多许多的事:最初我是一个天真澜漫的小姑娘,整天戏耍,受著父母的爱抚,後来父母相继谢世,我受著恶人的欺侮折磨。
师父黄药师救我到了桃花岛,教我学艺。忽然间,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的影子站在我的面前,那是师兄陈玄风,我们一起练习武功,慢慢的心心相印。一个春天的晚上,他忽然紧紧搂抱著我。一阵红潮涌上了梅超风的脸,郭靖听得她喘气更加急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梅超风想到陈玄风和自己怎样惧怕师父责罚,偷偷的逃走,两人怎样结成夫妇,丈夫怎样告诉她盗到了半部“九阴真经”。後後是在深山的苦练,出山後的横行天下,夫妇两人怎样打败了无数英雄豪杰,怎样打死飞天神龙柯辟邪、打瞎飞天蝙蝠柯镇恶而结成深仇。
丈夫陈玄风的话在她耳边响了起来:“贼婆娘,九阴真经只盗到了下半部,上半部中扎根基练内功的秘诀完全不知,咱们功夫再也练不下去,你说怎么办?”
我说:那有什么办法?他说:“我们再到桃花岛去。”我怎敢再去?我们夫妇俩人的本领再大十倍,也敌不住师父的两根指头。这贼汉子也是怕的,可是眼看著经上各种奇妙的功夫不能练,他死了也不甘心。他决意去盗经。他道:“要就咱夫妇天下无敌,要就你这臭婆娘做寡妇。”我可不做寡妇!我们俩人甩出了性命再去。我们知道,师父为了我们逃走而大发脾气,把徒弟们都挑断了筋而赶走啦,岛上就只他们夫妇两人和几个僮仆。
我们到了岛上,遇上了许多奇怪的事,原来师父的大对头找上门来比武。这场比武只瞧得我们惊心动魄,我悄悄说:“贼汉子,咱们不成,快逃走吧!”可是他不肯。我们看著师父把那个对头擒住,打断了他的腿。我想起师母待我的恩情,想到窗外瞧瞧她,可是看到的只是一座灵堂,原来师母过世了。
我心里难过,忽然看见灵堂旁边一个一岁大的小孩坐在椅子上向我直笑,这女孩真像师母,一定是她的女儿,难道她是难产死的么?“不许贼汉子再来碰我,我一定不生孩子!”我在这样想,忽然师父听到了我们的声音,他从灵堂旁边飞步出来。啊!我吓得手酸脚软,动弹不得。我听得那女孩笑著说:“爸爸,抱!”她笑得像一朵花,张开了双臂,扑向师父。这女孩儿救了我们的性命,师父怕她跌下来,伸手抱住了她。贼汉子拉著我飞奔,咱们坐在船里,海水溅进船舱,我的心还在突突的急跳,好像要从口里冲出来。这时一阵寒风吹过,远处一只猫头鹰在怪声啼叫,梅超风耳朵灵敏,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却仍想著当年的往事:我那汉子看了师父这一场大战,从此死心了。
他说:“不但师父的本事咱们没学到一成,就是他的对头,咱俩又那里及得上?”於是我们离开了中原,走得远远的,一直到了蒙古的沙漠之中。我那汉子成天担心他那部真经被人偷去,他不许我看,我也不知他藏在什么地方。“好吧,贼汉子,我不看就是。”
“贼婆娘,我是为了你好,你看了一定要练,可是不会内功,一定练坏身体。”“是啦!你还罗唆什么?”於是他教我练“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
忽然间,那天夜里在荒山之上,江南七怪围住了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一阵疼痛,一阵麻痒,我运气抵御毒药,我没死,可是眼睛瞎了,丈夫死了。那是报应,我们弄死过他的兄长,弄瞎过他的眼睛。
梅超风想到这件痛事,双手自然而然的一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郭靖暗暗叫苦;“我这次一定活不成啦,不知她要用什么残酷的法子来害死我?”於是说道:“喂,我是不想活啦,我求你一件事,请你答允吧。”梅超风冷然道:“你还有事求我?”
郭靖道:“是啦。我身上有好些药,求你送去交给西城外安寓客店里的王道长。”梅超风道:“我一生从来不做好事!”
她已记不起这一生中受过多少苦,也记不起杀过多少人,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却记得清清楚楚。眼前突然黑了,瞧不见半点星星的光。丈夫说:“我不成啦!真经的秘要是在胸……”这是他最後的话。
忽然间大雨倾倒下来,江南七怪在猛力向我进攻,我背上中了一掌,这人内劲好大,打得我痛到骨头里。我抱起了贼汉子的尸体逃下山去,我看不见,可是他们没有追来,真奇怪。
啊!雨下得这样大,天一定是漆黑一片,他们看不见我。
我在雨里走,贼汉子的尸体起初还是热的,後来慢慢冷了下来,我的心里,也跟著他一分一分的冷,我全身发抖,冷得很。“贼汉子,你真的死了么?你这样绝世的武功,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吗?”我拔出了他肚脐中的匕首,鲜血跟著喷出来,那有什么奇怪?杀了人一定有血,我不知杀过多少人?“算啦,我也该和贼汉子一起死啦!没人叫他贼汉子,可有多冷清!”
匕首尖抵到了舌头底下,那是我的练门所在,忽然间,我摸到匕首柄有字,细细的摸,是“杨康”两字。嗯,杀死他的叫做杨康。我怎能不报仇?不先杀了这杨康,我怎能死?於是我在贼汉子的胸口摸那部真经的秘要,但搜遍了全身,也没摸到一点东西。我非找到不可!我从他头发开始,不漏过一个地方,我忽然摸到他胸膛上的皮肉有点古怪。
梅超风想到这里,喉中不禁发出几声乾枯苦涩的笑声,郭靖听来,只觉十分的惨厉可怖。梅超风觉得自己又到了荒漠之中,大雨溅得她全身湿透了,但她的身子忽然火热起来:我仔细的摸,原来他的胸口用针刺著细字和图形,原来这就是“九阴真经”的秘要。“你怕真经被人偷去,於是刺在身上,将原经烧毁了!”是啊!像师父这样大本事的人,真经也会被咱们偷来,谁又保得定没人来偷咱们的呢?你这主意是“人在经在,人亡经亡。”
我用匕首把你胸口的皮肉割下来,嗯,要把这块皮好好硝制了,别让它腐烂,我永远带在身边,你就永远陪著我。这时候我不伤心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用双手在地下挖了一个深坑,把你埋在里面。你教了我“九阴白骨爪”的厉害功夫,我就用这功夫来挖坑埋你。我躲在山洞里,只怕被江南七怪找到。
现在不是他们对手,等我功夫练成之後,哼,每个人头顶心抓一把。不懂内功要伤身体?伤了就伤了,总之我要把功夫练好。过了两天,我肚子很饿,忽然听到有大队人马从洞旁经过,他们说的是大金国的女真语。我走出去问他们讨东西吃,带队的王爷见我可怜,就收留了我,一直带我到中都王府来。後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位王爷是大金国的六太子赵王爷,我在後花园替他们扫地,晚上偷偷的练功夫,这样的练了几年,谁也没瞧出来,只当我是个可怜的瞎眼婆子。
那一天晚上,唉!那顽皮的小王爷半夜到後花园找鸟蛋,他瞧见了我练银鞭,於是缠著我非教不行。我教了他三招,他一学就会,真是聪明,我教得高起兴来,什么功夫也传了他,只是要他发了重誓,对谁都不许说,连王爷王妃也不能说,只要泄露一句,我一抓就抓破他天灵盖。
又过几年,小王爷说,王爷又要到蒙古去啦。我求王爷带我去,去祭祭我丈夫的坟,小王爷替我去说,王爷当然答应,王爷宠爱他得很,什么事都依他。唉!贼汉子埋骨的所在当然找不到啦,我是要找江南七怪报仇。运气真不好,全真教的七子居然都在蒙古,我眼睛瞧不见,怎能敌他们七人?那丹阳子马钰的内功实在了不起,他说话一点不用力,声音却送得这么远。
蒙古之行总算不虚,那马钰被我劈头一问,胡里胡涂的传了我一句内功的秘诀,回到王府之後,我打了地洞再练苦功,唉!这内功没人指点真是不成,我强修猛练,凭著一股刚劲急冲,突然间一股气到了丹田之後回不上来,我下半身就此动弹不得了。我不许小王爷来找我,他怎知道我练功走了火?要不是这小子闯进来,我是饿死在那地洞之中了。哼!都是贼汉子的鬼魂勾他的,叫他来救我,叫我杀了他替夫报仇,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嘿嘿,哼,哈哈!

第三十八回  战阵传功

梅超风大声狂笑,身体乱颤,右手一用劲,在郭靖颈中捏了下去。郭靖到了生死关头,反手拿住她的手腕,用力向外而夺。
他受了马钰玄门正宗的真传,数年习练,内力已是十分强劲。加之服了奇蛇之血,与梁子翁、完颜康一斗一逃,药力已与武功结为一体,这向外一夺,竟是行气似珠,运劲若钢。
梅超风一扼不入,右手反被他拉了开去,吃了一惊:“这小子功夫不坏啊!”连击三抓,都被郭靖以掌力化开。
梅超风长啸一声,一掌往他顶门拍下,这是她“摧心掌”中的绝招,郭靖一来功夫和她相差太远,二来左手被她牢牢抓住,这一招如何化解得开?只得奋起平生之力,举起右手强挡。
梅超风与他双腕相交,只感臂上一震,全身斗热,立时收势,心想:“我修习内功无人指点,以致走火入魔,落得半身不遂,这小子内功已得真传,我何不逼他说出来。”当下回手叉住郭靖头颈说道:“你杀我丈夫,活命是不用指望的了。不过你如听我的话,我让你痛痛快快的死,要是倔强,我要折磨得你比死痛楚万倍。”
郭靖不语。梅超风又道:“丹阳子教你打坐的姿式是怎样的?”郭靖心中明白:“嗯,原来她想我传她内功。我死就死吧,怎能使虎添翼,让这恶妇再增功力。”当下闭目不理。
梅超风左手一使劲,郭靖腕上奇痛彻骨,但他早横了心,说道:“你想得玄门真传,那趁早死了这条心。”
梅超风放松了手,柔声道:“我答应把你药送去给王处一,救他性命。”
郭靖心中一凛:“啊!这是大事。”于是道:“好,你立一个重誓,我就把马道长传我的法门对你说。”梅超风大喜,说道:“姓郭的……姓郭的臭小子把全真教内功法门说了出来之后,我姓梅的如不将药送给王处一,教我全身动弹不得,永远受苦。”
她刚立誓完毕,忽然左前十余丈处有人喝骂:“臭ㄚ头快钻出来受死!”郭靖听声音正是三头蛟侯通海。另一人道:“这ㄚ头必定就在左近,放心,她逃不了!”两人一面说一面走远。
郭靖大惊:“原来蓉儿尚在这里,而且踪迹已被他们发觉。”心念一动,对梅超风道:“你还须答应我一件事,否则任你怎样折磨,我都不说秘诀。”梅超风怒道:“还有什么事?”郭靖道:“我有一位好朋友,是个小姑娘,他们正在追她,好必须出手搭救。”
梅超风“哼”了一声道:“我怎么知道她在那里?别啰唆,快说!”随即手上用劲,郭靖气闷异常,但仍是十分强项,说道:“救不救在你,说不说在我。”梅超风道:“好吧!依你这臭小子,想不到我梅超风横行天下,今日受你这臭小子摆布。”
郭靖提高声音,叫道:“蓉儿,到这里来!蓉儿……”他刚叫得两声,忽喇一响,黄蓉从身旁的玫瑰花丛中钻了出来,说道:“我早就在这儿啦!”郭靖大喜,道:“蓉儿,快来!她答应救你,别人决不能为难你。”黄蓉在玫瑰丛中听郭靖与梅超风对答,已有好一阵子,听他不顾自己性命,却念念不忘于她的安危,心中十分感动,两滴泪珠从脸颊上滚了下来,向梅超风喝道:“梅若华,快放了她。”
梅若华是梅超风在投师之前的本名,江湖上无人知晓,这名字已有数十年没听人叫起,斗然间被人从口中呼了出来,这一惊非同小可,颤着声音问道:“你是谁?”黄蓉道:“绮罗堆里埋神剑,箫鼓声中老客星,我姓黄。”
梅超风更加吃惊,喝道:“你……你……”黄蓉叫道:“你怎样?东海桃花岛的积翠峰、堆云洞、试剑亭,你还记得么?”这些地方都是梅超风学艺时的旧游之地,这时听来,恍如隔世,当下颤着声音问道:“上药下师的黄师傅是你什么人?”黄蓉道:“你啊!你倒还没忘记我爹爹,他老人家也还没忘记你,他亲自瞧你来啦!”梅超风想站起身来,可是脚下使不得劲,她吓得魂飞天外,不知如何是好。黄蓉道:“快放了他。”梅超风忽然想起:“师父近年来从没离开过桃花岛,怎能到这里来?我莫被人混骗了。”
黄蓉见她迟疑,左足一点,跃起丈余,在半空中连转两个圈子,凌空一掌,向梅超风当头击到,正是“摧心掌”中的一招“鹏搏九霄”,叫道:“你偷了真经,这招学会了吧?”梅超风这时那里还有半丝疑心,举手格开,叫道:“师妹,有话好说,师父呢?”黄蓉落下身子,顺手一扯,把郭靖拉了过来。
原来黄蓉确是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独生爱女,她母亲生她时因难产而死,黄药师又已将所有弟子逐出,岛上就只他们父女两人相依为命。黄药师爱女心切,不免骄纵了些。她虽然聪明,学艺却不肯痛下苦功,加以年龄尚幼,所以父亲虽是一代宗主,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她的功夫却只初窥门径。
这天她在岛上四处游玩,来到父亲囚禁敌人的山洞门口,和那人说起话来,见他可怜,拿了一点酒给他喝,后来被黄药师知道了,狠狠责备了一顿。
黄蓉从未被父亲如此严峻的责骂过,心中气苦,乘了了木筏逃出桃花岛,化装成一个贫苦少年四处遨游,却在张家口无意中遇到了郭靖,两人一见如故,结为至交。
黄蓉曾听父亲详细说起陈玄风、梅超风的往事,所以知道梅超风的闺名,至于“绮罗堆里埋神剑,箫鼓声中老客星”两句,是她父亲口中日常闲吟的诗句,凡是他的弟子,没有一个不知。
(叶洪生评述:原著借清人吴绮诗句:“绮罗堆里埋神剑,箫鼓声中老客星。”作为黄药师自况之用。其诗意境高远,饶有壮志消沉“埋神剑”,英雄年迈“老客星”,不堪回首之概。无奈本书时代背景定在南宋末年,不宜引清诗自况。事经高人指点,今本乃改为:“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且加以解说:“其中包含着黄药师的两门得意武功,凡桃花岛弟子是没有人不知的。”“新10回”此诗出自作者之手,对仗颇工,却有顾盼自雄意味,与前诗大异趣。而所谓两门得意武功,一指“落英神剑掌”,一指“碧海潮生曲”,亦各有来历“皆见前评”。然实不知早年黄药师有何“神剑”足以自跨,兼可化入掌法之中?如果有的话,首次“华山论剑”就不致于无剑可论,而改以劈空掌及弹指神通功夫争雄了。叶洪生论剑--武侠小说谈艺录“偷天换日的是与非--比较金庸新、旧版《射雕英雄传》页356-357”,台北联经出版社出版,83年11月初版)
她自知功夫远不是梅超风的敌手,所以假称父亲到来。梅超风在一吓之下果然放了郭靖。
梅超风心想:“师父竟然到此,不知他要如何的处死我?”想起黄药师生性之酷、手段之辣,不禁脸如土色,全身不寒而憟。她眼睛虽盲,却如见到黄药师穿了一身淡黄的袍子,肩上掮着一柄小小的药锄,站在自己身前,只觉全身醉软,武功全失,伏在地下颤然道:“弟子罪该万死,求师父可怜弟子双目已盲,半身残废,从宽赐死。”
郭靖每次和她相遇,总是见她犹如凶神恶煞一般,纵然大敌当前,在悬崖之上落入重围,仍是行若无事,然而听了黄蓉一提起她爹爹,竟然吓得这个样子,心中颇感奇怪。
黄蓉肚里暗暗好笑,一拉郭靖的手,向墙外指了指,两人正想逃出王府,突然间身后一声清啸,一人长笑而来,手中摇着折扇,笑道:“好孩子,我不再上你当啦。”
黄蓉见是欧阳公子,知他功夫了得,他真是要来擒拿自己,那可难以逃走,心念一动,忙对梅超风道:“梅师姊,爹爹最听我的话,待会我替你求情。你先立几件功劳,爹爹必能饶你。”
梅超风道:“立什么功?”黄蓉道:“有坏人要欺侮我,我假装敌不过,你给我打发了,爹爹一会儿就来,他见你帮我,心中必定喜欢。”梅超风听小师妹肯照顾她,精神为之一振,说话之间,欧阳公子已带了四名女弟子来到三人跟前。
黄蓉拉了郭靖在梅超风身后一躲,只待她与欧阳公子动上了手,两人乘机溜走。欧阳公子见梅超风坐在地下,全身黑黝黝的,貌不惊人,那里把她放在心上,折扇一挥,迳行上前,来拿黄蓉。
突然间劲风袭胸,忽见地下那婆子伸手来抓,这一抓劲势之凌厉,实是生平未遇,大骇之下,伸扇往她腕骨击去,同时一跃避开,只听得嗤嗤,喀喇,啊啊啊啊数声连响。
欧阳公子又惊又愧,衣襟被她撕下一块,扇子被她折为两截,四名女弟子倒在地下。他俯身一看,四个女弟子早已毙命,个个天灵盖上中了“九阴白骨爪”的一抓,五指插入脑壳,敌人出手之快速狠毒,真是罕见罕闻。
欧阳公子武功精深,刚才未曾提防,以致挫败,讲到真实本领,虽然未及梅超风厉害,但她下身不能动弹,至少也可打个平手,这时大怒之下,展开他犹门专长的“神驼雪山掌”,身形飘忽,四面八方的往梅超风进袭。
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已练得出神入化,双臂忽尔缩短,忽尔暴长,只听得骨节格格作响,欧阳公子那敢欺近身去。
黄蓉一拉郭靖正待要走,忽听身后一声狂吼,候通海双掌打来。他知她身穿着软猬甲利器,拳头直攻面门。片刻之间,沙通天、梁子翁、彭连虎诸人先先后赶到。
这时完颜烈已得儿子急报,知道王妃被人掳去,点了亲兵,父子两人急忙出府搜索,赵王府里里外外,闹得犹如沸腾一般。
梁子翁见欧阳公子连遇险招,一件长袍被她撕得稀烂,露出了里面所衬的中衣,触起他在地洞所受之辱,怒叫一声,上前夹攻。沙通天见梅超风招数狠辣,心中都感骇然,守在近旁,俟机而动。
黄蓉仗着身手灵便,东一躲,西一闪,侯通海那里打她得着。
这旁梅超风同时受两个高手夹击,已有点支持不住,忽地回臂,抓住了郭靖背心叫道:“抱着我两腿。”郭靖尚未明白她的意思,但想现下她和我们共御强敌,我依她之言便了,当下俯身抱住她的两腿。
梅超风左手挡开欧阳公子攻来的一掌,右手向梁子翁发出一抓,向郭靖道:“抱起我追那姓梁的!”
郭靖恍然大悟:原来她身子不能移动,要我帮手。于是将梅超风放在肩头,依着她口中指示,前趋后避,迎击敌人。郭靖轻身功夫了得,梅超风身不甚重,放在他的肩头,犹如无物。梅超凌空下击,立占上风。梅超风念念不忘内功的秘诀,一面迎敌,一面问道:“修练内功时姿式怎样?”郭靖道:“盘膝而坐,五心向天。”梅超风道:“何谓五心向天?”郭靖道:“双手掌心,双足掌心,头顶心,是为五心。”梅超风大喜,精神为之一振,刷的一抓,梁子翁肩头已着,登时鲜血迸现,急忙跃开。郭靖上前追赶,忽见鬼门龙王沙通天踏步前,帮同师弟擒拿黄蓉,心里一惊,忙掮着梅超风飞步过去,叫道:“先打发这两个!”岂知梅超风的手臂忽长忽短,犹如通臂猿一般,候通海一缩,她手臂跟着一伸,已抓住侯通海后心,一把提了起来,右手五指疾往他天灵盖抓下。侯通海只觉全身麻软,动弹不得。
沙通天大惊,跃起一格,挡开了梅超风这一抓。两人手腕相交,都是一麻。这时左边嗤嗤连声,彭连虎的钱镖又已陆续向梅超打风到,梅超风把侯通海往钱镖飞来的方向一掷,只听得“啊”一声,侯通海身上中镖。沙通天见这一掷其势十分劲疾,侯通海只要和地面相碰,必致震得五脏碎裂,倏地飞身过去,伸掌在他腰间向上一托。
侯通海的身体犹如纸鹞般飞了起来,待得再行落地,那已是自然之势,他一身武功,这样一跌并不要紧。
梅超风掷人,沙通天救弟,都只是一瞬间的事。侯通海的身子尚在半空,彭连虎的钱镖已陆续打到,同时欧阳公子、梁子翁、沙通天从前、后、右三路攻来。
梅超风听音辨形,手指连弹,只听得铮铮铮铮一连声响,数十只钱镖分向欧阳、梁、沙、彭四人射去,同时问道:“何谓攒簇五行?”
郭靖道:“东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水、中意之土。”梅超风道:“何谓和合四象?”郭靖道:“藏眼神、凝耳韵、调鼻息、缄舌气”。
梅超风道:“不错。那什么叫做五气朝元?”郭靖道:“眼不视而魂在肝、鼻不香而魄在肺、舌不吟而神在心、耳不闻而精在肾、四肢不动而意在脾,是为五气朝元。”
“和合四象”、“五气朝元”这些关键性的行功,在“九阴真经”中一再提及,然而经中却未阐明行功的法门。梅超风苦思十余年而不解的秘奥,一旦得到郭靖的指点而豁然贯通,教她如何不喜,当下又问:“何为三花聚顶?”
她练功走火,关键正在此处,所以问了这句话后,凝神倾听。郭靖道:“精化为气,气化为神……”梅超风留神了他的话,心神微分。
她的敌手四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梅超风全神对敌,时间稍长都要落败,何况心有二用?
郭靖一言未毕,梅超风左肩右胁同时中了欧阳公子和沙通天的一掌,她虽有一身横练功夫,但也感到剧痛难当。黄蓉本拟让梅超风挡住各人,自己和郭靖就可溜走,那知郭靖却被她牢牢缠住,脱身不得,心里暗暗着急。
再拆数招,梅超风已完全落于下风,她高声叫道:“喂!你那里惹了这许多对头来?师父呢?”
她这时心情甚为尴尬,一面盼望师父这时赶到,看见他救助师妹,同时出手助她,打发了这四个厉害的对头,但想到师父的为人处事,又不禁毛骨悚然,但愿永远不再遇到他。
黄蓉道:“他马上就来,这几个人那里是你对手?你就是坐在地下,他们也不能动你一根毫毛。”她是盼望梅超风受了她的奉承,要强好胜之下放了郭靖,那知梅超风左支右绌,打得有苦难言。
再斗片刻,梁子翁一声猛喝,跃在半空。梅超风觉到左右同时有人袭到,双臂扩扬出去,猛觉头上一紧,一把长发已被梁子翁拉住,这一下教她如何不惊?
黄蓉见到势危,一掌往梁子翁背心打来。梁子翁反手一撩,来带黄蓉手腕,左手却仍拉住长发不放。梅超风五指在拉紧了的头发中一划,长发如被刀割,齐齐中断,随手一掌向梁子翁打到。
梁子翁轻功了得,在半空侧身飞开。彭连虎和她拆了这些招,早知她是黑风双煞的中梅超风,后来见黄蓉也助她动手,骂道:“小ㄚ头,你说不是黑风双煞门下,撒的瞒天大谎。”
黄蓉道:“她是我师父?教她再学一百年,也未必能够。”
彭连虎见她武功家数明明与梅超风相同。可是非但当面不认,而且言语之中对梅超风十分不敬,不知是什么缘故,正自琢磨,沙通天叫道:“射人先射马!”横扫一腿,猛往郭靖踢去。
梅超风大惊,心想:“这小子武艺低微,不能自保,只要被他们伤了,我行动不得,立时会被他们送终。”
一声低啸,一抓往沙通天脚上抓去,她身子一俯,欧阳公子乘势直上,一掌打中她的背心。梅超风“哼”了一声,右手一抖,只见白光闪动,一条毒龙似的长鞭挥舞开来,登时将四人逼了开去。



第三十九回  夜战王府



彭连虎心想:“不先毙了这瞎眼婆,要是她丈夫铜尸赶到,麻烦更多。”原来陈玄风在荒山之事,中原武林中多不知闻。梅超风的毒龙银鞭是一件厉害之极的外门兵刃,六丈之內,挡者立毙,但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欧阳公子四人是何等人物?虽然一时间被她逼开,但不久就捉摸到了她鞭法的厉害所在。
彭连虎一声呼哨,着地滚进,梅超风挡住了三人,顾不到了地下,耳听得郭靖失声惊呼,心想大势去矣,但她生性凶悍之极,岂肯束手待毙,左臂格格一响,长臂伸出,单手来抓彭连虎。
黄蓉见梅超风把长鞭舞成一个银圈,自己想要插手相助,那里进得了圈子,然见她单手抵挡彭连虎的攻势,形势已极为危险,一時无计可施,只得高声大叫:“大家住手,我有话说!”彭连虎等那里理她。
她正待提高嗓子再叫,忽听得围墙顶上一人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话说!”
黄蓉一惊,回头看时,只见围墙上高高矮矮的站着六个人,黑暗之中却看不清楚面目。
彭连虎等虽知来了旁人,但战斗正酣,谁都住不了手。墙头两人跃下地来,一人持短鞭,一人挥铁扁担,齐向欧阳公子打去,那使鞭的矮胖子叫道:“好采花贼,再往那里走!”
郭靖听得声音,心中大喜,叫道:“师父,快救弟子!”
原來这六人正是江南六怪。他们在塞北道上与郭靖分手,跟踪白驼山的八名女弟子,当夜发觉了欧阳公子率领姬妾去掳劫良家女子的勾当。
江南六怪侠义为怀,那里容得,当即四下兜截,与欧阳公子动起手來。那欧阳公子武功虽高,但六怪十余年在大漠苦练,功力已大非昔比,一场恶斗,他身上被柯镇恶击中一杖,腿上被朱聪踢了一脚,知道不敌,只得拋下那已掳到手的美女而逃。
助他动手的女弟子却被南希仁与全金发各各打死一人。越女剑韩小莹背负了那个女子,送还她的家中。六怪再来追寻欧阳公子的踪迹。那知他好生滑溜,绕道而行,竟是找他不着。
六怪知道单打独斗,六人功夫都不及他,所以不敢分散围捕,好在那些骑白驼女子装束奇特,在道路上十分瞩目,行踪极易打听。
黑夜中欧阳公子的白衣特別显眼,所以韩宝驹与南希仁立即动手。忽然听到郭靖声音,六人都为之一怔,再一凝神細看,在圈子中舞动长鞭的竟是铁尸梅超风,她坐在郭靖肩头,看来郭靖已落入她的掌握中。韩小莹与梅超风仇深似海,挺剑上前。全金发滚进鞭圈,来救郭靖。
彭连虎等见忽然来了六人,已感奇怪,而这六人或斗欧阳或攻铁尸,是友,是敌,更是分不清楚。
彭连虎住手不斗,仍以地堂拳法滚出鞭圈,喝道:“大家住手,我有话说。”他这一喝,声若洪钟,各人耳中都被震得嗡嗡作响。梁子翁与沙通天首先退开。柯镇恶听他这一喝,知他是个厉害人物,当下叫道:“三弟、七妹别忙动手!”韩宝驹等听得大哥叫唤,均各退后,梅超风也收了银鞭,呼呼喘气。
黄蓉走上前去,说道:“你这次立了功劳。”同时手中向郭靖猛打手勢,叫他将梅超风身子掷开。郭靖会意,知道黄蓉逗他说话是分她之心,叫道:“三花聚顶是精化为气,气化为神,神化为虛,好好记录下了。”
双手用力一拋,將梅超风的身子拋出数丈之外,同時提气拔身,向后跃开,他身未落地,明晃晃,亮晶晶,一条生满倒钩的毒龙银鞭已飞到眼前。韩宝驹叫声:“不好!”金龙鞭倒卷上去,双鞭相交,只觉虎口一震,手中鞭子已被梅超风的毒龙鞭强夺过去。
梅超风身子将要落地,伸手一挡,轻轻地坐在地下。她听了柯镇恶这一声呼喝,与韩宝驹等一过招,知道江南七怪到了,心中又恨又怕,心想:“我到处找他们不到,今日却自送上门来,若是换了另日,那真是谢天谢地,求之不得之事,但我現在遭受强敌环攻,本已支持不住,再加上这七个魔头,今日是有死无生了。”
她牙齿一咬,打定了主意:“梁老怪等与我无仇愆,今日决意与七怪同归于尽,拼得一个是一个。”手中握着毒龙鞭,侧耳听七怪的动静,一面暗自琢磨:“七怪只来了六怪,另一个不知埋伏在那里?”她却不知笑弥陀早已被她害死了。
江南六怪与沙通天、郭靖等都知道她的厉害,个个站在远远地,不敢近她身子六七丈之內,大家一时寂靜无声。
妙手书生朱聪低声问郭靖道:“靖儿他们干么动手?你怎么帮起这妖妇来啦?”郭靖道:“他们要杀我,她救了我。”朱聪等茫然不解。
彭连虎叫道:“来者请留下万儿,夜创王府,有何贵干?”
柯镇恶冷冷的道:“在下姓柯,咱门兄弟七人,江湖上称江南七怪。”
彭连虎道:“啊,江南七侠,久仰久仰。”沙通天怪声叫道:“好哇,七怪找上门来啦,我老沙正要领教领教,瞧瞧七怪这样大的威名,到底有什么本事。”他一听七怪之名,立即触起四个徒儿遭受折辱的恨事,身形一晃,已挡在彭连虎的面前。
欧阳公子却和六怪及梅超风都结了仇,一边是破坏了他的好事,另一个是杀死了他的爱姬,当下站在一旁,等候机会對上方都要猛下杀手。
沙通天大踏步上前,他见柯镇恶足跛眼瞎、韩小莹是个女子、全金发身材削瘦、韩宝驹臃肿矮胖、朱聪却又文邹邹的不似武林人物,只有南山樵子南希仁气概轩昂,他不屑与余人动手,呼的一掌,迎面径向南希仁头中劈到。
南希仁把扁担往地下一插,一声不响的接了过來。
他的南山掌法虽然精绝,但数招一过,立知不是鬼们龙王的敌手。韩小莹挺着长剑,全金发击起秤杆,向前相助。
彭连虎大喝一声,只震得树上积雪簌簌而落,飞身而起,来夺全金发手中的秤杆。闹市侠隐全金发杆秤使得变化无方,见彭连虎夹手来夺兵刃,知是个极强的高手,秤杆一缩,一边枰锤,一边秤钩,同时飞出。
饶是彭连虎见多识广,这样的怪兵器倒也沒有见过,一招“怪蟒翻身”闪来了对方左右打到的兵刃,口中喝道:“这是什么东西?市侩用的调调儿也拿来打人!”全金发道:“这杆秤正要秤你这猪猡!”彭连虎大怒,猱身直上,双掌虎虎风声,全金发那里拦阻得住?
韩宝驹见六弟势危,他虽失了软鞭,但拳脚功夫也是有独到的造诣,飞拳飞足,与全金发双战彭连虎。那沙通天与彭连虎果真厉害,六怪以二对一,兀自抵挡不住。
柯镇恶抡动伏魔杖,朱聪挥起白折扇,加入战圈。柯朱二人功夫在六怪中超出余人很多,这时以三敌一,渐占上风,那边侯通海与黄蓉也是打得很是激烈。
侯通海武功本来较她为高,但一来他想到黄蓉身上穿了厉害的软猬甲,拳掌不敢碰到她身体,二来黄蓉身形灵动,知道对方惧她,反而猛逼上来,打得侯通海连连倒退。
欧阳公子见已方渐败,心想:“先杀了这几个恶贼,这妖妇反正无法逃走,慢慢收拾不迟。”他存心炫耀武功,上足一点,展开“神驼雪山掌”中的“瞬息千里”上乘轻功,斗然间欺到了柯镇恶身旁,喝道:“多管闲事,叫你这瞎贼知道公子爷的厉害。”
右手进身一掌,柯镇恶抖起杖尾,那知右脑旁风声,打过来的竟是他左手的反手掌。柯镇恶头一低,那掌打空,他一杖“金刚逞威”,猛击下去,欧阳公子早在另一旁与南希仁交上了手。
他东一窜,西一跃,片刻之间,向六怪人人下了杀手。梁子翁眼光自始至终不离郭靖,见欧阳公子出手之后六怪要败,当下双手向郭靖抓来。郭靖那里是他的对手,数招一过,胸口已被他抓住。梁子翁右手一探,要撕破他的小腹,喝他的热血。
郭靖情急之中,肚子向后一缩,嗤的一声,衣服撕破,怀中十几包药都被他抓了去。梁子翁手一闻气息早知是药。随放在怀里,第二抓跟着抓来。
郭靖不知是从那里来的一股大力,一挣而脱,向梅超风奔去,叫道:“喂,快救我。”梅超风心想:“对玄门內功,我还有几件事未曾明白。”当下喘着气道:“你来抱住我,不用怕那老怪。”
郭靖知道再一抱住她,要想脱身可就难了,不敢走近,只绕著她急奔。梁子翁进已进了梅超风長鞭所及的范围之內,一面紧追郭靖不舍,一面提防着毒龙鞭。
梅超风听明了郭靖的所在,银鞭一伸,猛然地往他上脚上卷來。黄蓉虽与侯通海恶斗,但一占上风之后,一半心思就在照顾郭靖,先前见他被梁子翁拿住,因相距过远,相救不得,心中焦急无比,后来见他奔近,梅超风長鞭着地飞來,郭靖无法闪避,情急之下,飞身扑向鞭上。
黄蓉这一下迅捷之极,她知道梅超风的毒龙鞭法除了自己爹爹之外,很少有人能抵挡她的一击,当下飞身而起,滚在鞭上。
梅超风的银鞭见物即收,乘势一扯已把黄蓉拦腰缠住,将她身子甩了起來,黄蓉在半空喝道:“梅若华,你敢伤我?”梅超风听得是黄蓉声音,大吃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心道:“我这鞭上装满尖利倒钩,这一下伤了这小ㄚ头,师父焉能饶我?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背叛师门,杀了这小ㄚ头再说。”
长鞭一抖,将黄蓉拉近身边,放在地下,满以为鞭上倒钩已深入她的肉里,那知黄蓉身上穿有桃花岛的至宝软猬甲,鞭上钩子只撕破了她外面罩的白衫,并未伤及她身体分毫。
黄蓉笑道:“你扯破我衣服,我要你赔!”梅超风聽她语声中毫无痛楚之音,不禁一怔,隨即会意;“啊,师父的软猬甲当然给了她。”当下说道:“是愚姊的不是,一定要好好赔还给妹子。”
黄蓉向郭靖招手,郭靖走近身来,在离梅超风七八尺外站定。梁子翁忌惮梅超风厉害,不敢逼近。那边江南六怪已站成一个圈子,背里面外,竭力抵御沙通天、彭连虎、欧阳公子、侯通海四人。
这是他们六人在蒙古练成的阵势,遇到强敌時结成圆阵应战,不必防御背后,威力立时增强半倍。侯通海本事虽不及柯镇恶、朱聪,但沙、彭、欧阳三人实在太强,六怪远非敌手,一时险象环生,韩宝驹肩头受伤,他怕一退出战圈,圆阵露出破绽,六兄弟只怕要命丧王府,只得咬紧牙关,勉力支持。
彭连虎出手最狠,对准韩宝驹连下毒手。郭靖念到师恩深重,如何不急,飞步而上,双掌“排云推月”,猛往彭连虎后心震去。彭连虎冷笑一声,正要还手,忽见花丛中一人急奔而来,叫道:“各位师傅,爹爹有要事请各位立即前去相助。”那人头顶金冠歪在一边,语声极为紧迫,正是小王爷完颜康。彭连虎等一听,心想:“赵王爷礼聘我等前来,他有急事,如何不去?”各各跃出圈子。
完颜康轻声道:“我母亲被奸人掳去,爹爹请各位相救,不敢忘了大恩大德。”他一来是在黑夜之中,二来心有牵挂,并未看见梅超风坐在地上。彭连虎等心想:“王妃被掳,那还得了?要我等在府中何用?”各人立时想到:“六怪是施行调虎离山之计,将各高手绊住,另外派人劫持王妃。”当下不再理会对敌,跟了完颜康快步而去。
梁子翁走在最后,心中对郭靖的热血仍未忘情,但人孤势单,只得恨恨而去。郭靖叫道:“喂,你把药还我!”梁子翁怒极,回手一扬,一枚透骨钉向他脑门疾飞而至,夹著呼呼风声,力道强劲之极。
朱聪抢上一步,折扇柄在透骨钉上一敲,那钉一落,朱聪一把抓住,在鼻端一闻道:“啊,见血封喉的子午透骨钉。”梁子翁听他叫破自己暗器名字,倒也一怔,转身喝道:“怎么?”
朱聪飞步上前,把钉子托在左掌,笑道:“还给老先生!”梁子翁坦然接过,他知朱聪功夫是在自己之下,并不怕他暗算。朱聪见他左手袖子上满是杂草泥沙,挥衣袖給他挥了几下。
梁子翁怒道:“谁要你讨好?”转身而去。郭靖心中好生:就此回去吧,一夜历险,結果伤药仍未盗到;要是用强去夺,眼见又不是他们对手。正自踌躇,柯镇恶道:“大家回去。”纵身跃上围墙,五怪跟着上墙。
韩小莹一指梅超风道:“大哥,怎样?”柯镇恶道:“咱们答应过马钰道长,饶了她的性命。”黄蓉笑嘻嘻的并不与六怪行礼,跃上围墙的另一端。
梅超风叫道:“小妹子,师父呢?”黄蓉格格笑道:“我爹爹么?他老人家当然是在桃花岛啊,他从来不离家,你问他干么啊?”
梅超风又怒又急,气喘连连,停了片刻,这才喝道:“你说师父就来这里?”黄蓉笑道:“我不骗你,你怎肯放他?”梅超风怒极,双手一撑,忽地站了起來,颤颤巍巍的向黄蓉扑去。
原来她强练內功,一口真气行到丹田中回不上來,下半身就此瘫痪,她愈是用强,那股气愈是阻塞,这時急怒攻心,忘了下身动弹不得,上足迈动向黄蓉猛扑,一到了无我之境,只觉一股热气涌至心口,下盘忽的又变成了自己身体。
黄蓉见她追来,大吃一惊,跃下围墙,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梅超风突然想到:“咦,我怎么能走了?”此念一起,双腿一麻,一交跌在地下晕了过去。
六怪此时要伤她性命,犹如探囊取物,但因曾与馬钰有约,当下携同郭靖,跃出王府。
韩小莹最是性急,抢先问道:“靖儿,你怎么在这儿?”郭靖把王处一相救、赴宴中毒、盗药失手、地洞遇梅等粗枝大叶的说了一遍,杨铁心夫妻父子等等关目,一时也未及细述。
朱聪道:“嗯,咱们快瞧王道长去。”


  









第四十回  以毒攻毒

且说杨铁心夫妻重逢,心中说不出的又喜又悲,抱了妻子跃出王府,女儿念慈正在墙下焦急等候。
她见父亲抱了一个女子,心中大奇:“爹,她是谁?”杨铁心道:“是你妈,快走。”念慈大惊,问道:“我妈?”杨铁心道:“悄声,回头再说。”抱着包惜弱急奔。
走了一程,包惜弱悠悠醒转,此时将破晓,黎明微光中看清楚抱着自己的正是日思夜想的丈夫,不知是真是幻,犹疑是在梦中,伸手去摸他脸,颤声道:“大哥,我也死了么?”
杨铁心喜极而涕,柔声道:“咱们好端端的……”一语未毕,后面喊声大振,火把齐明,一彪人马刺刺的赶来,当先马军刀枪并举,叫道:“莫走了劫走王妃的反贼!”杨铁心一看四下并无隐蔽之处,心道:“天可怜见,教我夫妻今天重会一面,此时就死,夫复何憾?”叫道:“孩儿,你来抱住了妈。”
包惜弱心头蓦然间涌上十八前临安府牛家村的情景:丈夫抱着自己狠狈逃命,黑夜中追兵喊杀,以后十八年的分离、伤心和屈辱。她突然觉得过去惨事又要重演,搂着了丈夫的脖子,牢牢不肯放手。
杨铁心见追兵已近,心想与其被擒受辱,不如力战而死,当下拉开妻子双手,将她交在念慈怀里,转身向追兵奔去,三二个回合,已夺到一枝花枪。
他一枪在手,登时如虎添翼,带队的亲兵队长汤祖德腿上中枪落马,众亲兵发一声喊,四下逃走。杨铁心见贼兵中并无高手,心下稍定,只是未夺到马匹,颇感可惜。
三人回头又逃,这时天已大明,包惜弱见丈夫身上点点滴滴都是血迹,惊道:“你受了伤么?”杨铁心经她一问,手背上忽感剧痛,原来刚才一用力,双手背上被完颜康抓出的十个指孔一齐流血不止,他顾着逃命,一时忘记了疼痛,这时只觉双臂酸麻,难以动弹。
包惜弱正要给他包扎,忽然后面喊声大振,尘头中无数军马追来。杨铁心苦笑道:“不必包啦。”他转头对念慈道:“孩儿,你一人逃命去吧!我和你妈就在这里……”
念慈性子甚是沉静,这时却不哭泣,将头一昂道:“咱们三人在一块死。”包惜弱道:“她……怎么是我们孩儿?”
杨铁心正要回答,只听得追兵愈近,猛抬头,忽见迎面走来两个道士。一个白须白眉,脸色慈祥。另一个长须灰白,神采飞扬,背上负着一柄长剑。
杨铁心凛然一怔,随即大喜,叫道:“丘道长,今日又见到你老人家!”那两个道士一个是丹阳子马钰,另一个正是长春子丘处机。他们与玉阳子王处一约定在京中相会,共商与江南七怪比武之事。师兄弟匆匆赶来,不意在此与杨铁心夫妇相遇。
丘处机内功深湛,驻颜不老,虽然相隔一十八年,容貌仍与往日无异,只是两须颇见斑白而已。他猛然听到一个汉子叫他,注目一看,却不相识。
杨铁心叫道:“十八年前,临安府牛家村一共饮酒歼敌,丘道长还记得吗?”丘处机道:“尊驾是……”杨铁心道:“在下是杨铁心,丘道长别来无恙。”说着扑翻地就拜。丘处机急忙回礼,心中颇为疑惑。
原来杨铁心身遭大故,落魄江湖,声容早已被风霜侵蚀得非复旧时模样。
杨铁心见他疑惑,而追兵已近,不及解释,挺起花枪,一招“凤点头”,红缨抖动,枪尖闪闪往丘处机胸口点到,喝道:“丘道长,你忘记了我,不能忘了这杨家枪。”
丘处机见他身法确是杨家正宗嫡传,立时忆起当年雪地试枪之事。他是肝胆照人,热肠血性的侠义英雄,蓦地里见到故人,不禁又悲又喜,高声大叫:“啊哈,杨老弟,你还活着!”
杨铁心收回铁枪,叫道:“道长救我!”丘处机向追来的人马一望,笑道:“师兄,今日又要开杀戒啦,您别生气。”马钰道:“少杀人,吓退他们就是。”丘处机一声长笑,大踏步迎上前去,双臂一长,已从马背上揪下两名马军,对准后面两名马军掷去。
四人相互一撞,都晕了过去。丘处机行动似电,如法泡制,接连手掷八人,撞倒八人,无一落空。余人大骇,拨转马头就逃。突然马军后面窜出一人,身材魁梧,满头秃得油光晶亮,喝道:“那里来的杂毛?”
身子一晃,已到丘处机跟前,随手一掌打来。丘处机见他身法快捷,倒要考考他的功力,举掌一格,拍的一声,两人各自退开三步。丘处机大吃一惊:“怎么这里有如此武高强之人?”岂知他心中惊疑,鬼门龙王沙通天手臂已隐隐作痛,更是又惊又怒,抡拳直上。丘处机不敢怠慢,双掌翻飞,凝神应战,战了十余回合,沙通天光头上被丘处机五指一拂,留下了五条红印。
他知道空手非这道士敌手,忽地从腰间拔出铁浆,一招“苏秦背剑”,向丘处机背头击来。
丘处机展开空手夺白刃手法,要夺他兵刃,那知沙通天在这铁浆上有数十载之功,陆毙猛虎,水击长蛟,却是厉害无比,一时竟也夺他不下。
丘处机暗暗称奇,正要喝问姓名,忽然背后一人高声喝道:“你是全真门下那一位?”
这声音响如裂石,威势极猛。丘处机向旁跃出,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站着四人,原来彭连虎、梁子翁、欧阳公子、侯通海一齐赶到。
丘处机稽首道:“贫道姓丘,请教各位的万儿。”丘处机威名镇于南北,五人互相望了一眼,心想:“怪不得这道士名气这样大,果然了得。”彭连虎心想:“咱们既伤了王处一,与全真教派的梁子总是结了,今日合力诛了这丘处机,那真是名扬天下的良机!”
提气大喝:“大家齐上。”从腰间取出判官双笔,纵身向丘处机攻去。他知对方了得,所以一出手就用兵刃,上打“肩儒穴”,下点“白海穴”。丘处机心想:“这矮子好横!但身手也真不凡。”
刷的一声,长剑在手,剑尖刺他右手手指,剑身已削到沙通天腰里,长剑一收,剑柄撞向侯通海胁肋要穴的“章门穴”。他一招同时攻了三人,真是罕见罕闻的剑法。沙彭二人挥兵刃架开,侯通海却险被点中穴道,好容易急急缩身逃开,但臂上终于被他踹了一脚。
梁子翁暗暗心惊,猱身上前夹攻。欧阳公子见丘处机被沙通天和彭连虎缠住,已经落在下风,梁子翁又从左边攻上,情势更是紧迫,这便宜此时不拣,更待何时?左掌虚扬,右手铁扇咄咄咄,连点丘处机背心“凤尾”、“精促”、“脊心”三穴。眼见他难以闪避,突然身旁人影一闪,一只手伸来搭住了扇子。
原来马钰一直在旁静观,忽见同时有这许多高手出来围攻师弟,心中十分诧异,眼见欧阳公子的铁扇点向师弟背心,飞步而上,强来夺他铁扇。
欧阳公子一惊,腾身而起,在半空看清楚是一个白白发须的老道,心想:“这人如此身手,必是全真七子之一。”当下腰间一挺,向后退开。马钰道:“各位是谁?大家素不相识,有什么误会,尽可说说清楚。”他语音甚是柔和,不像彭连虎那么石破天惊,但中气充沛,一字一句,尽都钻入各人耳鼓。各人斗得正酣,听了他这几句话,心头都是一凛,各各跃开,打量马钰。
欧阳公子道:“道长尊姓?”马钰道:“贫道俗家姓马。”彭连虎道:“啊,原来是丹阳真人马道长,失敬失敬。”马钰道:“贫道这一点点微末道行,“真人”两字,岂敢承担?”
彭连虎一面和他客套,一面暗自琢磨;“咱们既与全真教结了梁子,将来总是不能善罢。这两人是全真教的主脑人物,今日乘他们落单,咱们五人量力可以干掉他们,将来的事就好办了。只不知附近是否还有七子的人物?”四下一望,只杨铁心一家三口,并无道人,于是说道:“全真七子名扬当世,咱们仰慕得紧,其余五位在那里,一起请出来见见如何?”
马钰道:“咱们浪得虚名,真让各位英雄见笑了。咱们师兄七人分住各省道观,难得相聚,这次咱俩是到中都来找王师弟来着。刚才探到他的住所,正要赶去相会,不意与各位相逢。天下武术殊途同归,红莲白藕,原本一家,大家交个朋友如何?”他生性忠厚,却不知彭连虎是在探他的虚实。
彭连虎听说他们别无帮手,又末与王虎一会过面,那么不但能够倚多取胜,还可乘虚而袭,当下笑咪咪的道:“两位道长不予嫌弃,那真是再好没有。兄弟姓三,名叫三黑猫。”马铚与丘处机都是一怔:“这人武功了得,必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三黑猫是谁啊?可从来没听见过。”
彭连虎将判官笔收入腰间,走到马钰身边,笑吟吟的道:“马道长,幸会幸会。”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要和他拉手。
马钰只道他是一番好意,也伸出手来,两人一搭手,马钰突感手上一紧,心想:“好啊,你试我功力来啦。”微微一笑,一运劲,也用力捏向彭连虎手掌,突然间五指指根一阵剧痛,犹如数枚钢针直刺入内,大吃一惊,急忙撤出,彭连虎哈哈一笑,已跃出丈余。
马钰伸手一看,只见五指每处指根都破了一个小孔,那小孔深入肌里,五缕黑线,通了进去。
原来彭连虎将判官笔插还腰间时,暗中已在右手套上了他的独门利器毒环带。这环带细如麻线,上有五枚毒针,针上炼制有剧毒无比的毒药,只要伤肉见血,六个时辰必得送命。
他原本是用以增加掌法的威力,教人被他一掌击中挨不到半天。这时他故意捏造一个“三脚猫”的怪名,乘马钰与丘处机沉吟之际,上前和马钰拉手,好教他不来注意自己手上的花样。
要知武林中人物初见,常常互不佩服,可是碍着面子,又不便公然动手,于是就伸手相拉,面子上是亲近亲近,其实却是动手较量,武功较差的,被捏得手骨碎裂、手掌瘀肿,或是痛得忍耐不住而大声讨饶,也是常事。
马钰那里料得到他忽使奸计,两人同时用力,五枚毒针刺入手掌,竟是直没入针根,伤到骨头,待得蓦地惊觉,一掌出,彭连虎已跃开。
丘处机见师兄正与人好好拉手,突然变脸动手,忙问:“怎地?”马钰骂道:“好奸贼,毒针伤我。”一面说,一面扑上去追击彭连虎。
丘处机知道这位大师兄最有涵养,数十年来末见他和人动手过招,这时一出手就全真派中最厉害的“三花聚顶掌法”知他动了真怒,长剑一挥,绕左回右,窜到彭连虎面前,刷刷刷就是三剑。
这时彭连虎已将双笔取在手里,架开两剑,还了一笔,却不料丘处机左手掌上招数的凶狠殊不在剑法之下,反手一撩,在判官笔将缩未缩的一瞬之间,已抓住笔端,往外一崩,口中喝道:“撤手!”
丘处机这一崩是内劲外运,含精蓄锐,非同小可,那知彭连虎有威震成名的惊人艺业,这一崩竟未使他兵刃脱手,只听得喀的一声,火花迸发,一枝铁笔从中断为两截。丘处机赞道:“好功夫!”右剑左掌,绵绵而上。彭连虎一震之下,右臂酸麻,一时拆了锐气,连连退后。

第四十一回  富贵荣辱

这时沙通天与梁子翁已截住马钰,欧阳公子和侯通海左右齐至,上前相助彭连虎,丘处机心中奇怪:“一时之间,从那里集了这许多高手?”他自从当年在嘉兴力战江南七怪之后,十八年来未曾遇过堪可一战的对手,这时劲敌当前,精神为之一振,掌影飘飘,剑光闪闪,愈打愈快。
这边丘处机以一敌三,未落下风,那边马钰却支持不住了。他右掌又肿又黑,麻痒难当,毒气渐渐上升。马钰初时知针上有毒,却料不到毒气如此厉害,他知道越是用力激战,血行得快,毒气愈快攻心,心一横,盘膝坐在地下,单掌护身,以内力阻住毒气向心行来。
梁子翁所用的兵刃是一把长柄剪刀,忽刺忽夹,忽扫忽打,招数幻变无方;沙通天的铁浆更是浆浆夹着劲风。数十招之后,马钰呼吸渐渐急促,守御的圈子越缩越小,他内里与毒气争斗,外边抵挡两个强敌,虽然功力深厚,但内外夹攻之下,时间一长,渐感神困力疲。
丘处机见师兄坐在地下,头上一缕热气袅袅而上,犹如蒸笼一般,心中大惊,待要杀伤敌人,前去救援师兄,但三个敌手全是武艺高强,侯通海虽然较弱,那欧阳公子内外兼通,武功尤在彭连虎之上,被三个人缠住了,那能缓招救人?他心一旁鹜,反而连遇险招,立时从上风转为下风。
杨铁心自知武功非诸人敌手,但见马丘二人势危,一绰花枪,往欧阳公子背心刺去。丘处机叫道:“杨兄别上来,你这是枉送了性命。”语声甫毕,欧阳公子已起左脚将花枪踢断,右脚把杨铁心踢倒在地,忽听得马蹄声响,数骑人飞驰而至,当先两人正是完颜烈、完颜康。
完颜烈遥见妻子坐在地下,心中大喜,抢上前去,突然金刃劈风,一刀迎面砍来。完颜烈侧身避过,只见使刀的是个红衣少女,刀法甚为精奇,完颜烈手下数名亲兵一齐拥上,合战穆念慈。
那边完颜康见到师父被人围攻,心中大奇,高声叫道:“是自家人,各位别动手!”连唤数声,彭连虎等方才跃开。完颜康上前向丘处机行礼,说道:“师父,弟子替您老引见,这几位都是家父礼聘来的武林前辈。”
丘处机“嗯”了一声,先去看视师兄,只见他手掌全黑,忙将他袍袖一捋,只见黑气已通到了上臂中部,不由得大惊:“怎么剧毒如此?”转头向彭连虎道:“拿解药来!”彭连虎心下踌躇:“眼见此人就要丧命,到底是救他不救?”马钰外敌一去,内力陡增,毒气当下被阻在臂弯之中,不再上行,黑气反而有渐向下退之势。
完颜康奔向母亲,叫道:“妈,咱们可找到你啦!”包惜弱凛然道:“要我再回王府,万万不能!”完颜烈与完颜康同时惊问:“什么?”包惜弱向杨铁心一指道:“我丈夫并没有死,天涯海角我也随了他去。”完颜烈一惊非同小可,嘴唇向梁子翁一努,梁子翁会意,手一扬,打出三枚透骨钉,三钉全奔向杨铁心的要害,只要中了一枝,当场就得送命。
丘处机大惊,眼见钉去如风,赶上相救已是不及,而杨铁心势必躲避不了,自己身边又无暗器,情急之下,顺手抓起赵王府一名亲兵用力在梁子翁与杨铁心之间掷去。只听得“啊”的一声大叫,三枚毒钉全打在亲兵身上。
梁子翁自恃透骨钉是生平绝学,只要三枚同发,决无不中之理,那知竟被丘处机用这古怪法门破了去,当下怒吼一声,向丘处机扑去。彭连虎一看眼前情势,决意不给解药,知道王爷之意,最首要的是夺还王妃,忽地窜出,来拿包惜弱手臂。
丘处机飕飕两剑,一刺梁子翁,一削彭连虎,两人见剑势凌厉,只得倒退。丘处机向完颜康喝道:“无知小儿,你认贼作父,胡涂了一十八年,今日亲父到了,还不认么?”
完颜康本来听了母亲之言,心中已有八成相信,这时听师父一喝,又多信了一成,不由得向杨铁心一看,只见他衣衫破旧,满身泥尘,再向父亲一望,却是衣饰华贵,丰态俊雅,两人真有天渊之别,完颜康心想:“难道我要舍却荣华富贵,跟着这穷汉子浪迹江湖?不,万万不能!”
他主意已定,高声叫道:“师父,莫听这人鬼话,请你将我妈救过来!”
丘处机怒道:“你仍是执迷不悟,真是畜生也不如。”彭连虎等见他们师徒破脸,攻得更紧。完颜康眼见丘处机情势十分危急,却不出言劝阻,丘处机大怒,骂道:“小畜生,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完颜康对这位师父十分害怕,心中暗暗盼望彭连虎这时将他杀死,免为他日自己之患。又战片刻,丘处机右臂被梁子翁长剪剪了一刀,虽然受伤不重,但已鲜血长流。
马钰从怀里取出一枚流星,晃火折点着了,手一放,只见一道蓝焰,直冲天空,这是他们全真派互通声息的讯号。彭连虎叫道:“这老道要叫帮手。”撇下丘处机,与沙通天来攻马钰,刚一搭上手,西北角不远处也是一道蓝焰冲天而起。
丘处机大喜:“王师弟就在左近。”剑交左手,左上右落,连下七八招杀手,把众人逼开数步,马钰向西北蓝焰处一指道:“向那边走!”杨铁心和念慈父女两人使开兵刃,护着包惜弱急向前冲,马钰随在后面,丘处机大展神威,一柄长剑独自断后,且战且走。
沙通天连使“移步换形”绝技,想要闪过他而抢包惜弱过来,但不是丘处机剑锋递到,就是马钰的掌力挟着一股罡风将他挡住,浆终抢不上去。
行不多时,一行已来到王处一所居的小客店前,丘处机心中奇怪;“怎么王师弟还不出来接应?”刚转了这个念头,客店中王处一拄了一根竹杖颤巍巍的走了出来。三个师兄弟一照面,都是吃了一惊,万料不到全真派中武功最强的三个人竟会都受了伤。
丘处机叫道:“退进店去。”完颜烈喝道:“将王妃好好的送过来,饶了你们不死。”丘处机骂道:“谁要你这金国狗贼饶命?”一面骂,一面奋剑力战。
彭连虎眼见他势穷力尽,然而仍是力斗不屈,剑势如虹,招数奇幻,心中也不由得暗暗佩服。
杨铁心想道:“别让我们两人累了丘道长这位大剑侠的性命。”拉了包惜弱的手,忽地窜出,大声叫道:“各位住手,咱夫妻毕命于此。”回过枪头,一枪往自己心窝里刺去,噗的一声,血溅当地,往后便倒。
包惜弱并不伤心,惨然一笑,双手拔出枪来,将枪柄拄在地下,对完颜康道:“孩儿,你还不相信这是你亲生的爹爹么?”涌身往枪尖撞去,众人见了这场悲剧,一时住手不斗。完颜康大惊失色,大叫一声:“妈!”飞步来救。
这时丘处机等见变起非常,各各罢手停斗。完颜康抢到母亲跟前,只见她身体软垂,枪尖早已刺入胸膛,当下放声大哭。丘处机上来检视二人伤势,只见枪伤深入,他医道再精,也是无法挽救了,完颜康抱住了母亲,念慈抱住了杨铁心,一齐伤心恸哭,丘处机向杨铁心道:“杨兄弟,你有何未了之事,说给我听,我一力给你承办就是。”
杨铁心未及回答,众人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望,原来是江南六怪与郭靖匆匆赶来。
江南六怪见到了沙通天等人,以为又要动手,各自拿出兵刃,待到走近,却见众人望着地下一男一女受伤之人,个个脸现惊讶之色,一转头,突然见到丘处机与马钰,六人更是诧异。郭靖见杨铁心卧在地下,身上全是血迹。抢上前去,叫道:“杨叔父,您怎么啦?”杨铁心气息微弱,尚未断气,见郭靖,嘴边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你父当年和我有约,生了男女,结为亲家……我没有女儿,但这义女如我亲生一般……”他转头向丘处机道:“道长,你给我成就了这门姻缘,我死也瞑目。”
丘处机道:“杨兄弟你放心。”包惜弱躺在丈夫身边,左手紧紧挽住他的手臂,惟恐他又离去,她神智本已昏迷,蒙眬中听到丈夫说起从前指腹为婚之事,奋力从怀里抽出一柄匕首,说道:“这……这是表记……”脸上淡淡一笑,安然而死。
丘处机接过那柄匕首,正是自己当年在临安府牛家村相赠之物,匕首柄上赫然刻著“郭靖”两字。杨铁心向郭靖道:“还有一把在你妈那里,你念在你故世的爹爹份上,好好待我这女儿吧……”
丘处机道:“一切有我承当,你安心去吧!”杨铁心双眼一闭,就此去世。
郭靖又是难过,又是烦乱,心想:“蓉儿对我情深义重,我岂能另娶他人?”突然转念,又是一惊:“我怎能把华筝公主忘了?大汗已将女儿许配给我,这…这…怎么了得?”这些日来,他倒有时想起好友拖雷,却未有一刻念及华筝公主。
朱聪等虽然想到此事有些尴尬,但一来不明其中原委,二来见杨铁心是临死之人,不忍拂他意思,所以也未开言。
完颜烈自娶得包惜弱后,知她一颗心始终未忘故夫,十余年来,自己千方百计用情,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心中伤痛欲绝,掉头而去。
沙通天等心想全真三子虽然受伤,但加上江南六怪,和已方五人拼斗起来,胜负倒也难决,既见王爷转身,也就随去。丘处机喝道:“喂,三黑猫,把解药留下。”
彭连虎哈哈笑道:“你寨主姓彭,江湖上人称千手人屠,丘道长失言了吧?”
丘处机心中一凛:“怪不得此人武功如此高强,原来是他。”眼见师兄中毒甚深,非他独门解药相救不可,喝道:“管你千手万手,不留下解药,休得脱身。”运剑如虹,一道青光往彭连虎袭去。
彭连虎虽只剩下一柄判官笔,但他武艺精湛,凛然不惧,挥笔接了过来。
朱聪见马钰坐在地下运气,一只右手掌全成黑色,问道:“马道长,你怎么受了伤?”马钰叹道:“他和我拉手,那知他掌中暗藏毒针。”朱聪道:“好,那算不了什么。”回头向柯镇恶道:“大哥,给我一只菱儿。”柯镇恶不明他的用意,从鹿皮囊中摸出一枚毒菱给他。朱聪接了。见丘彭两人斗得正紧,凭自己武功一定拆解不开,又道:“大哥,咱俩上前分开两人,我有救马道长之法。”柯镇恶知道这位义弟足智多谋,诡计百出,点头答应。
朱聪大声叫道:“原来是千手人屠彭连虎寨主,大家是自己人,快快停手,我有话说。”一拉柯镇恶,两人向前窜出,一个持扇,一个挥杖,把丘彭二人隔开。
丘处机和彭连虎听了朱聪的叫唤,心中都感诧异:“怎么又是自己人了?”见两人过来,也就分开,要听他说说到底是怎样的自己人。朱聪笑吟吟的向彭连虎道:“江南七怪与长春子丘处机在十八年前结下梁子,咱们五兄弟都曾被长春子打伤,而名震武林的丘道长,也被咱们伤得死多活少,这梁子至今未解……”他转头向丘处机道:“丘道长,是也不是?”丘处机怒气勃发,心想:“好哇,你要乘人之危。”
厉声喝道:“不错,你待怎样?”朱聪又道:“可是咱们与沙龙王也有点过节,向来听说彭寨主与沙龙王是过命的交情。咱们得罪了沙龙王,那也就算得罪了彭寨主啦。”彭连虎道:“哈哈,不敢。”朱聪笑道:“既然彭塞主与丘道长都和江南七怪有仇,那么你们两家岂不是自己人么?哈哈,还打些什么?那么,兄弟与彭塞主不也就是自己人了么?来,咱们亲近亲近。”伸出手来,要和他拉手。彭连虎为人十分机警,听朱聪疯疯癫癫的胡说八道,心道:
“全真派相救七怪的徒弟,他们显然是一党,我可不上你的当。想骗我解药,难上加难。”见朱聪伸手来拉,正中下怀,笑道:“妙极,妙极!”把判官笔放回腰间,顺手又戴上毒针套。丘处机惊道:“朱兄,小心了。”朱聪充耳不闻,伸出手去,小指一勾,已把彭连虎掌上的毒针套勾了下来。
彭连虎未知觉,已和朱聪手掌握住,两人一用劲,彭连虎却觉掌心微微一痛,急忙挣脱,举手一看,见掌心已被刺破三个洞孔,这些小孔比他毒针所刺的要大得多,孔中流出黑血,麻痒痒的很是舒服,却不疼痛,彭连虎见多识广,知道愈是剧毒,愈不觉痛,因为创口立时麻木,失了知觉。他又惊又怒,却不知如何着了道儿,抬头一望,只见朱聪躲在丘处机背后,左手两指提着他的毒针套,右手两指中却捏着一枚黑沉沉的菱形之物,菱角尖锐,上面沾了血迹。
须知朱聪号称妙手书生,手上功夫之妙,真是出神入化,人不能测。他拉脱彭连虎毒针套,捏了毒菱刺他掌心,在他是不费吹灰之力,只不过是最微末的本事而已。
彭连虎怒极,猱身扑来,丘处机伸剑挡住,喝道:“你待怎样?”朱聪叫道:“彭寨主,这枝毒菱是我大哥独门暗器,打中之后,任你通天本领,也活不了三个时辰。”彭连虎也感到手腕已麻,心知不假,不觉额上现出冷汗。朱聪又道:“你有你的毒针,我有我的毒菱,毒性不同,解药也异,咱哥儿俩亲近亲近,大家换一换如何?”彭连虎未答,沙通天已抢着道:“好,就是这样,你把解药拿来。”朱聪道:“大哥给他吧。”柯镇恶从怀里摸出两小包药来,朱聪接过,递了过去。丘处机道:“朱兄,莫上他当,要他先交出来。”朱聪笑道:“大丈夫言而有信,不怕他不给。”
彭连虎到怀里一摸,脸上变色,低声道:“糟啦,我解药不见啦。”
丘处机大怒,喝道:“哼,你还玩鬼计!朱兄,别给他。”
朱聪笑道:“拿去!咱们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给就给。”沙通天知他手上功夫厉害,又怕着他道儿,不敢用手来接,却把铁桨平放,伸了过来。朱聪把解药放在桨上,沙通天收桨取药。旁观众人均各茫然不解,不明白朱聪为什么坦然将解药给他,却不逼他交出药来。
沙通天疑心拿过来的解药不是真物,说道:“江南七侠是响当当的人物,可不能用假药害人。”朱聪笑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面慢慢的把毒菱交给柯镇恶,再从怀里掏出一件件的东西来,只见有汗巾、有钱镖、有几锭碎银、还有一个白色的鼻烟壸。彭连虎愕然呆住:“这些都是我的东西,怎么变到了他的身上?”原来朱聪和他拉手之际,左手妙手空空,早已将他怀中之物,扫数扒了过来。朱聪拔开鼻烟壸的塞子,见里面分为两隔,一隔放着红色药粉,另一隔放着灰色药粉,说道:“怎么用啊?”
彭连虎道:“红色的内服,灰色的外敷。”朱聪向郭靖道:“快取水来,拿两碗。”
郭靖奔进客店去端了两碗净水出来,一碗交给马钰,服侍他服下药粉,另用灰色药粉敷在他手掌的伤口,另一碗手要拿去递给彭连虎。朱聪道:“慢着,给王道长。”郭靖一愕,依言递给王处一,王处一也是愕然不解,顺手接了。
沙通天叫道:“喂,你们两包药粉怎么用啊?”朱聪道:“等一下,别心焦,一时三刻死不了。”却从怀中取出十多包药来。
郭靖一见大喜,叫道:“是啊,是啊,这是王道长的药。”一包包打开来,拿到王处一面前,说道:“道长,那些合用,您自己挑吧。”王处一认得药物,拣出牛七、血竭等四味药来,放入口中咀嚼一会,和水吞下。
梁子翁又是气恼,又是佩服,心想:“这肮脏书生手法竟是如此了得。他伸手给我挥一下衣袖上的尘土,就将我怀中的药物都偷了去。”
转过身来,亮出长剪,喀的一声一挟,喝道:“来来来,咱们兵刃上见个输嬴!”朱聪笑道:“这个么,兄弟万万不是敌手。”丘处机道:“这一位是彭连虎寨主,另外几位的万儿还没请教。”沙通天嘶哑着嗓子一一报了名。
丘处机叫道:“好哇,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都汇聚在一起啦。咱们今儿胜败未分,可惜双方都有人受了伤,看来得约个日子重新聚聚。”
彭连虎道:“那再好没有,不会会全真七子,咱们死也不闭眼。日子地段,请丘道长示下吧。”
丘处机心想:“马师兄王师弟中毒都自不轻,总得几个月才能复原,谭师弟刘师弟他们散处各地,一时也通知不及。”于是说道:“半年之后,八月中秋,咱们一边赏月,一边讲究武功,彭寨主你瞧怎样?”
彭连虎心下盘算:“他们全真七子要是一起到来,再加上江南七怪,咱们可是寡不敌众,非得再约帮手不可。半年之后,时日算来刚好。赵王爷要咱们到江南去盗岳武穆遗书,那么就在江南相会吧。”当下说道:“中秋佳节以武会友,丘道长真是风雅之极,那么得找个风雅的地方才好,兄弟想还是在七侠的故乡吧。”
丘处机道:“妙极,妙极,咱们在嘉兴府南湖中烟雨楼相会,各位不妨多约几位朋友。”彭连虎道:“嗯,咱们一言为定。”朱聪道:“彭寨主,你那两包药,白色的内服,黄色的外敷。”彭连虎右手已经半臂麻木,与丘处机对答时完全是强自撑持,听朱聪一说,忙将那包白包的药吞下。柯镇恶冷冷的道:“彭寨主,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不能渴酒,不能近女色,否则中秋节烟雨楼少了你彭寨主,咱们可扫兴的紧哪。”
彭连虎道:“多谢关照了。”沙通天将药替他敷上手掌创口,扶了他转身而去。
完颜康跪在地下,向母亲的尸体磕了四个头,转身向丘处机拜了几拜,一言不发,昂首走开。丘处机厉声喝道:“康儿,你这是什么意思?”完颜康不答,也不与彭连虎等同走,一个儿转过了街角。丘处机出了一会神,向柯镇恶、朱聪行下礼去,说道:“今日若非六侠来救,咱们师兄弟三人性命不保。再说,我那孽徒也万万不及令贤徒,嘉兴醉仙楼之会,贫道甘拜下风。”
江南六怪听他如此说,心中都极得意,自觉在大漠中耗了一十八载,终究有了圆满结果。
柯镇恶谦逊了几句,众人把马钰和王处一扶进客店,全金发出去购买棺木,料理杨铁心夫妇二人的丧事。丘处机见穆念慈哀哀痛哭,心中难受,说道:“姑娘,你爹爹这几年来怎样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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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二回  是亲是情
穆念慈拭泪道:“十多年来,爹爹带了我东奔西走,从没有一个地方安居过十天半月,爹爹说,要寻访一位……一位姓郭的大哥……”她说到这里,声音渐轻,慢慢低下了头。
丘处机向郭靖望了一眼道:“嗯,你爹爹怎么收留你的?”穆念慈道:“我是临安府牛家村人氏,从小沒有爹娘,跟着叔叔婶婶住。婶婶待我很不好,五岁那年,婶婶打了我,还不给我饭吃。我正在门口哭,現在这位爹爹打从门外经过,他见我可怜,就跟我叔叔商量,收了我做女儿。后来爹爹教我武艺,为了要寻郭大哥,所以到处行走,打起了……打起了……‘比武……招亲’的旗子。”
丘处机道:”嗯,这就是了。你爹爹其实不姓穆,是姓杨,你以后改姓杨吧。”
穆念慈道:“不,我不姓杨,我仍旧姓穆。”丘处机道:“干么?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穆念慈低声道:“我怎敢不相信?不过我宁愿姓穆。”
丘处机见她固执,也就罢了,以为女儿家忽然丧父,悲痛之际,一时不能明白事理。岂知穆念慈却另有一番打算,她自己早把终身托付给了完颜康,心想她既是爹爹的亲生骨血,当然姓杨,自己如也姓杨,婚姻如何能谐?
王处一服药之后,精神渐振,躺在床上听着她回答丘处机的问话,他见过她与完颜康的比武,心中忽然起了疑团,问道:“你武功比你爹爹强得多呀,那是怎么回事?”
穆念慈道:“我十三岁那年,曾遇到一位异人。他指点了我三天的武功,可惜我生性愚鲁,沒能学到什么。”
王处一道:“他教你三天,你就能胜过你爹爹,这位异人是谁啊?”穆念慈道:“不是我胆敢隐瞒道长,实在我曾立过誓,不能说他的名号。”王处一“嗯”了一声,不再追问,心中回思穆念慈和完颜康过招时的姿式拳法,反覆推考,却想不起她的武功是那一家那一派,愈是想她的招术,心中愈感奇怪,问丘处机道:“丘师哥,你教完颜康教了有八九年吧?”
丘处机道:“整整九年零六个月,唉,想不到这小子如此不肖。”王处一道:“这倒奇了?”丘处机道:“怎么?”王处一不答。柯镇恶道:“丘道长,你怎么找到杨大哥的后裔?”
丘处机道:“说來也真凑巧,自从贫道和各位订了这个约会之后,到处探访杨郭两的消息,数年之中,音讯全无。贫道心想,这番比试,我是输定了,但总不死心,这年又到临安府牛家村去查访,恰好见到有几名公差,到杨大哥的旧居來搬东西。贫道跟在他们背后,一听他们谈论,这几个人来头不小,原来是大金国赵王府的亲兵,专门来取杨家旧居中一切家私物品的,说是台凳桌椅,铁枪犁头,一件不许缺少。贫道大起疑心,跟着他们来到中都。”
郭靖在赵府中见过包惜弱的居所,听到这里,心中已是恍然。
丘处机接着道:“贫道晚上夜探王府,要瞧瞧赵王万里迢迢的搬来这些物件,到底是何用意。一探之后,不禁又是气愤,又是难受,原来杨兄弟的妻子包氏已贵为王妃。贫道一怒之下,本待将她一剑杀却,但见她居于砖房小屋之中,抚摸杨兄弟铁枪,一夜哀哭,心想她原来不忘故夫,于是饶了她的性命。后来查知那王子原是杨兄弟的骨血,隔了数年,待他年纪稍长,贫道就慢慢传他武艺。”
柯镇恶道:“那小子是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的了?”
丘处机道:“贫道也曾试过他几次口风,见他贪恋富贵,不是性情中人,所以始终不曾点破,本待让他与郭家小世兄较艺之后,咱们双方和好,然后接他母亲出来,择地隐居。岂料杨兄尚在人世,而贫道和师兄两人又着了奸人暗算,弄到这步田地。”穆念慈听到这里,又掩面轻泣起來。
郭靖接着把怎样与楊铁心相遇,夜见包惜弱等情由说了一遍,各人均道包惜弱虽然失身于赵王,但到头来杀身尽义,十分可敬,无不嗟叹不已。
各人随后商量中秋节比武之事,朱聪道:“但教全真七子聚会,咱们还担心些什么?”马钰道:“就怕他们多邀好手,弄到咱们寡不敌众。”丘处机道:“他们还能邀什么好手?”马钰叹道:“丘师弟,这些年来你虽然武功大进,为本派一放异彩,但年青时的豪迈之气,总不能收敛……”
丘处机接口笑道:“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马钰微微一笑道:“难道不是么?刚才会到的那几個人,武功实在不在咱们之下。要是他们再邀几个差不多的高手来,烟雨楼之会,胜负尚在未可知之数呢。”丘处机道:“难道咱們全真派还能输在这些贼子手里?”
马钰道:“世事殊难逆料。刚才不是柯大哥、朱二哥他们六侠来救,全真派数十年的名头可教咱们师兄弟三人断送在这儿啦。”
柯镇恶,朱聪等忙谦逊道:“他们使用鬼域伎俩,那有何足道。”马钰叹了一口气道:“周师叔得先师亲传,武功胜我们十倍,终因恃强好胜,至今十余年来不明下落,咱们要以此为鉴,小心戒慎。”
丘处机听师兄这样说,不敢再辩。
江南六侠都不知他们另有一位师叔,听了马钰这几句话,因为不明这里,不便相询,心中却都感奇怪。
王处一听着两位师兄说话,一直未曾插口,心中默默思索。丘处机向郭靖与穆念慈望了一眼,笑道:“柯大哥,你们教的徒弟很不错啊。杨兄弟有这样一个女婿,死也瞑目了。”穆念慈脸一紅,站起身來,低头走出房去。
王处一见她一起身一迈步,一个念头忽地与电光一般在脑海中一闪,纵身下炕,一掌向她肩头直劈下去。
王处一这一招下手好快,待得穆念慈惊觉,一掌已按在她肩头之上。微微一顿,待穆念慈稍有余暇运劲抵御,然后力透掌底。铁脚仙玉阳子王处一是何等人物,这一按下來,穆念慈那里站立得住?
只见她身子一晃,向前俯跌下來,王处一左手一起,在她肩头上轻轻向上一抬。
穆念慈身不由主的又挺了起来,睁着一双俏眼,又惊又疑。
王处一笑道:“穆姑娘别惊,我试试你的功夫来着。教你三天武功的那位异人,可是只有九个手指,平时作乞丐打扮的么?”
穆念慈奇道:“咦,是呵,道长怎么知道?”王处一笑道:“者位九指神丐洪老前辈,行事神出鬼没,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姑娘得受了他的亲传,那真算得千载难逢的良机了。”
穆念慈道:“可惜他老人家没空,只教了我三天。”王处一叹道:“你还不知足?这三天抵得人家教你十年啦。”穆念慈道:“道长说得是。”她微一沉吟,问道:“道长可知洪老前辈在那里么?”王处一笑道:“这可难找啦。我还是二十多年前在华山绝顶见过他老人家一面,以后没听过他的音讯。”穆念慈很是失望,缓步走出室去。
韩小莹最是性急,问道:“王道长,这位洪老前辈是谁?”王处一微微一笑,上炕坐定。
丘处机接口道:“韩女侠,你可曾听见过“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这句话么?”韩小莹沉吟道:这倒好像听过,但不知是什么意思。”
柯镇恶忽道:“这位洪老前辈就是南帝北丐中的北丐是不是?”王处一道:“是啊。中神通就是咱们的先师王真人了。”江南六怪听说那姓洪的竟然与全真七子的师父齐名,不禁肃然起敬。
丘处机转头向郭靖笑道:“你这位夫人是大名鼎鼎的九指神丐的徒弟。将来谁敢欺侮你?”
郭靖胀红了脸,要想声辩,却又吶吶的说不出口。韩小莹又问:“王道长,你在她肩上按了一下,怎么就知她是九指神丐教的武艺?”丘处机向郭靖招手道:“你过來。”郭靖依言过去。丘处机伸掌按在他肩头,斗然间运力下压。
郭靖一来曾得马钰传授过玄门正宗的内功,二来服了奇蛇宝血,功力大进,丘处机这一下竟是按他不倒。丘处机笑道:“好孩子!”手掌突然一松。郭靖本来自然而然的运劲抵挡他一臂之力,外力一松,他内劲也弛,哪知丘处机快如闪电的乘虚而入,郭靖前力已散,后力未继,被丘处机轻轻一按,仰天跌倒。他伸手在地下一捺,随即跳起。
众人哈哈大笑。朱聪道:“靖儿,丘道长教你这一手可要记住了。”郭靖点头答应。  
丘处机道:“韩女侠,天下武学之士,肩上受了这样的力道而抵挡不住,必向后跌,只有九指神丐的独家武功,却是向前俯跌。因为他这门功夫的道理,有许多和正宗武学恰恰相反。”
六怪听了果然有理,心中佩服全真派见识精到。朱聪道:“王道长见过这位九指神丐演过武功?”
王处一道:“二十余年之前,先师与九指神丐、黄药师等五高人在华山绝顶论剑。贫道随侍在侧,曾听洪老前辈说起他这一家拳理,所以知道”柯镇恶道:“哦,那黄药师想是‘东邪西毒’中的‘东邪’了?”
丘处机道:“正是。”他转头向郭靖笑道:“马师哥虽然传过你一些内功,幸好你们没师徒名份,否则排将起来,你比你夫人矮着一辈,那可一世不能出头啦。”
郭靖红了脸道:“我不娶她。”丘处机一惊,问道:“什么?”郭靖重复了一句:“我不娶她!”丘处机沉了脸,站身来道:“为什么?”
韩小莹爱惜徒儿,见他受窘,忙代他解释:“咱们只道杨大爷的后裔是个男儿,所以靖儿在蒙古已定了亲。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为金刀驸马。”
丘处机冷笑道:“好哇,人家是公主,那当然又不同。先父的遗志,你是全然不理了。”
郭靖很是惶恐,躬身说道:“弟子从未见过先父一面。先父有什么遗言,要请道长示下。”
丘处机哑然失笑道:“果然怪你不得。”当下将十八年前怎样在牛家村与郭杨二人结识,怎样杀兵退敌,怎样追寻郭杨二人,怎样与江南七怪生隙互斗,怎样立约比武等情由,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郭靖今日方才恍然知道自己身世,不禁伏地大哭,想起父亲惨死,大仇未复,又想起师恩如山,真是粉身难报。
韩小莹温言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将来你将这情由告知大汗,一夫二女,两全其美,有何不可?”郭靖拭了眼泪道:“我不娶华筝公主。”韩小莹奇道:“为什么?”
郭靖道:“我不喜欢她做妻子。”韩小莹道:“你不是一直跟她挺好的么?”郭靖道:“嗯。我只当她是妹子,是好朋友,可不要她做妻子。”丘处机喜道:“好孩子,有志气。管他什么大汗不大汗,公主不公主。你还是依照你爹爹与杨叔叔的话,跟那穆姑娘结亲。”
那知郭靖仍是摇了摇头道: “我也不娶这位姑娘。”
众人都感奇怪,不知他心中转什么念头。韩小莹是女子,究竟心思最为绵密,轻声道:“你可是另有意中人啦?”郭靖红了脸,隔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韩宝驹与丘处机同声喝问:“是谁?” 
郭靖嗫嚅不答。韩小莹昨晚在王府中与梅超风、欧阳公子等相斗时,已自留神到了黄蓉,见她白衣胜雪,丰姿绰约,当时暗暗称奇,这时立时想到了她身上,问道:“是那个白衣小姑娘是不是?” 
郭靖红了脸不答,微微点了点头。丘处机问韩小莹道:“那是谁啊?”韩小莹沉吟道: “我听得梅超风叫她小师妹,又叫她爹爹做师父……”丘处机与柯镇恶同时站起,齐声惊道:“难道是黄药师的女儿?”韩小莹拉住郭靖的手,问道:“靖儿,她可是姓黄?”郭靖点头道:“是。”韩小莹一时茫然无语。
朱聪道:“她父亲将她许配给你么?”郭靖道:“我没见过她爹爹,也不知她爹爹是谁。”朱聪又问:“那么你们是私订终身的了?”郭靖不懂“私订终身”是什么意思,睁大了眼不答。朱聪道:“你对她说过一定要娶她,她也说要嫁你,是不是?”
郭靖道:“没有说过。”他顿了一顿道:“用不着说。我不能没有她,蓉儿也不能没有我。我们心里都知道的。”韩宝驹一生从未经历过爱情滋味,听了这句话怫然不悦,喝道:“那成什么话?”朱聪温言道:“她爹爹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你知道么?要是他知道你与他女儿偷偷相好,你还有命么?梅超风学不到他十分之一的本事,已这样厉害。那桃花岛主要杀你时,谁救得了你?”
郭靖低声道:“蓉儿这样好,我想……我想她爹爹不会是恶人。”韩宝驹骂道:“放屁!你快发一个誓,以后永远不再和这小妖女见面。”江南六怪因黑风双煞害死笑弥陀张阿生,与双煞仇深似海,连带对他们的师父黄药师也恨之入骨了。
郭靖好生为难,一边是师恩深重,一边是情切爱笃,心想今如不能再和蓉儿见面,这一生做人还有什么乐趣?他天性淳厚,因之用情也特別深挚,只见几位师父目光都是严峻的望着自己,心中一阵酸痛,双膝跪倒,两道泪水从面颊上流下来。
韩宝驹踏上一步,厉声道:“快说!”突然窗外一个女子声音喝道:“你们干么逼他?”众人一怔。那女子叫道:“靖哥哥,快出来。”郭靖一听声音正是黄蓉,又惊又喜,抢步出外,只见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之中,左手牵着那匹汗血宝马,小红马见到郭靖,长声欢嘶,前足跳跃起来。 
韩宝驹、全金发、朱聪、丘处机四人跟着出来。
郭靖向韩宝驹道:“三师父,就是她。她不是妖女!”黄蓉骂道:"你这难看的矮胖子,干么骂我妖女?”又指着朱聪道:“还有你这肮脏邋遢的鬼秀才,干吗骂我爹爹,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朱聪不与小姑娘一般见识,微微而笑,心想这女孩儿果然明艳无俦,生平未见,怪不得靖儿如此为她颠倒。韩宝驹却勃然大怒,唇边小胡子翘了起来,喝道:“快滚,快滚!”
黄蓉拍手唱道:“矮冬瓜,滚皮球,踢一脚,溜三溜。”郭靖喝道:“蓉儿不许顽皮这位是我师父。”韩宝驹踏步上前,伸手来推黄蓉。黄蓉又唱:“矮冬瓜,滚皮球……”
突然间伸手拉住郭靖腰间衣服,用力一扯,两人同时骑上了红马马背。
黄蓉一提缰,那马如箭离弦般直飞出去。韩宝驹身法再快,那里赶得上这匹风驰电掣般的汗血宝马?
等到郭靖定了定神回过头来,韩宝驹等人面目已经看不清楚,瞬息之间,诸人已成为一个黑点,只觉耳旁风生,劲风扑面,那红马奔跑得迅速之极。 黄蓉右手捏着缰绳,左手伸过来拉住了郭靖的手,两人虽然分别不到半日,但刚才经历了一件剧烈无比的内心交战,这时相聚,犹如劫后重逢一般。
郭靖心中迷迷糊糊,自觉逃离师父大大不该,但想到要舍却怀中这个比自己性命还亲的蓉儿,此后永不见面,那是宁可断首沥血,也决计不能屈从之事。 
那红马奔了一个多时辰,离中都燕京已近二百里,黄蓉这才收缰息马,跃下地来。郭靖跟着下马,那红马不住用头颈在他腰里挨擦,显得十分亲热。两人手拉着手,默默相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但纵然一言不发,两心相通,互相早知对方心意。






第四十三回  九指神丐

隔了良久良久,黄蓉轻轻放下郭靖的手,从马旁革囊中取出一块汗巾,到小溪中沾湿了,交给郭靖抹脸。
郭靖正在呆呆的出神,也不接过,突然说道:“蓉儿,非这样不可!”黄蓉倒被他吓了一跳,道:“什么啊?”郭靖道:“咱们回去,见我师父们去。”黄蓉惊道:“回去?咱们一起回去?”
郭靖道:“嗯。我要牵着你的手,对六位师父与马道长他们道:这就是蓉儿,她不是妖女……”他一面说,一面拉着黄蓉那温软滑腻的小手,昂起了头,斩钉截铁般说着,似乎柯镇恶、马钰等就在他眼前:“师父,你们对我恩重如山,弟子粉身难报,但是,但是,蓉儿……蓉儿可不是妖女,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他本来想了大篇言辞要替黄蓉辩护,但话一说到口头,只觉得除了说她“很好很好”之外,更无别语。
黄蓉起先觉得好笑,慢慢听到后来,不禁十分感动,轻声道:“靖哥哥,你师父他们恨死了我,你多说也没用。别回去吧!我跟你到深山里、海岛上,到他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过一辈子。”郭靖心中一动,随即正色道:“蓉儿,咱们非回去不可。”黄蓉叫道:“他们一定会生生拆开咱们。咱俩以后可不能再见面啦。”郭靖道:“咱俩死也不分开。” 
黄蓉本来心中凄苦,听了他这句胜过千言信誓、万句盟约的话,突然间满腔都是信心,突然间觉两颗心已牢牢结在一起,天下再没什么人、甚么力道能将两人拆散,心想:“对啦,最多是死,难道还有比死更厉害的?”当下说道:“靖哥哥,我永远听你话。咱俩死也不分开。”
郭靖喜道:“本来嘛,我说你是个好姑娘。”黄蓉嫣然一笑,从革囊中取出一大块生牛肉来,用湿泥裹了,找些枯枝生起火来,说道:“让小红马息一忽儿,咱们打了尖再赶回头儿。”
两人吃了牛肉,那小红马也吃饱了草,两人上马回头,从来路回去,申牌稍过,已来到小客店前。
郭靖牵了黄蓉的手,走进店内。那店伙得过郭靖的银子,见他回来,满脸堆欢的迎上,说道:“您老好,那几位都出京去啦。跟你张罗点儿什么吃的?这就跟你老吩咐去。”
郭靖惊道:“都去啦?留下什么话没有?”店伙道:“没有啊。他们向南走的,走了不到两个时辰。”郭靖向黄蓉道:“咱们追去。”两人出店上马,向南疾驰,一路留神,但赶到傍晚,始终不见六怪等的踪影。郭靖道:“只怕师父们走了另一条道。”于是催红马重又回头。
那小红马真是神骏,虽然一骑双乘,仍是日行千里,来回奔驰,丝毫不见疲态。直到天黑,途人都说没见到江南六怪、全真三子那样的人物。
郭靖好生失望。黄蓉道:“八月中秋大伙儿在嘉兴烟雨楼相会,那时必可见到你众位师父。”郭靖道:“到中秋节足足还有半年。”黄蓉笑道:“这半年中咱俩同游天下名胜,岂不甚妙?” 
郭靖一来生性旷达,二来究竟少年脾气,三来有意中人相伴,不禁心满意足,当下拍手道好。
两人赶到一个小镇,住了一宵,次日买了一匹高头白马。郭靖一定要骑白马,把红马让给黄蓉乘坐。黄蓉拗他不过,一笑骑上红马。
两人按辔缓行,一路游山玩水,其乐融融,或旷野间并肩而卧,或村店中同室而居,虽然情深爱笃,但两小无猜,不涉半点猥亵。黄蓉固然不以为异,郭靖亦觉本该如此。
这一日来到京东西路袭庆府泰宁军地界(今山东省),时近端阳,天时已微感炎热。黄蓉头上见汗,正想找个荫凉地方休息,忽听水声淙淙,前面似有溪流。
黄蓉纵马上前,不禁欢声大叫,郭靖跟着过去,原来是一条清可见底的深溪,溪旁两岸都是垂柳,枝条拂水,水中游鱼可数。
黄蓉脱下外衣,扑通一声,跳下水去。郭靖吓了一跳,走近溪旁,只见她双手高举,两手各各抓住一尾尺来长的青鱼。两尾鱼儿尾巴乱动,拚命挣扎,黄蓉双手一掷,叫道:“接住。”把鱼儿抛上岸来。郭靖施展擒拿法抓去,但鱼儿身上好滑,虽然被他抓住,立即溜脱,在地上翻腾乱跳。黄蓉笑得如花枝乱颤,叫道:“靖哥哥,下来游水。”郭靖生长大漠,不识水性,笑着摇摇头。黄蓉道:“下来,我教你。”郭靖见她在水里玩得有趣,于是脱下外衣,一步步踏入水中。黄蓉在他脚上一拉,他站立不稳,跌入了水里,心慌意乱之下,登时喝了几口水。
黄蓉笑着将他扶起,教他换气划水的法门。游泳之道,主要是在能控制呼吸,郭靖对内功习练有素,精通换气吐纳的功夫,不到两个时辰,已自摸准了水性,在溪流之中,上下来去,浮沉自如。
两人兴犹未尽,溯溪而上,只听得水声愈来愈响,转了一个弯,眼前飞珠溅玉,竟是一个十余丈高的大瀑布,水如匹练也似的从崖顶倾倒下来。
黄蓉道:“靖哥哥,咱俩从瀑布里窜到崖顶上去。”郭靖道: “好,咱们试试。你穿上防身的软甲吧。”黄蓉道:“不用!”一声吆喝,两人钻进了瀑布之中。那水势好急,别说向上攀援,连站也站立不住,两人试了几次,终于废然而退。郭靖生来一股倔强脾气,对黄蓉道:“蓉儿,咱们好好养一晚神,明儿再来。”黄蓉笑道:“好!”
次日又试,竟然爬上了丈余,好在两人轻身功夫十分了得,虽然被水冲下,也伤不了身体。
两人互相商量,揣摸水性,天天在瀑布里窜上溜下。到第八天上,郭靖竟然攀上了崖顶,一伸手,将黄蓉也拉了上去。
两人在崖上欢呼跳跃,喜悦若狂,手挽手的乘着水势,又从瀑布中溜了下来。 这样十天一过,郭靖已是精通水性,虽然手爪功夫不及黄蓉,不能如她那么水中空手抓鱼,但丈着内力深厚,水上的本事已不输于她。两人玩得尽兴,到第十一天上才纵马南行。
这日来到长江边上,已是暮霭苍茫,郭靖望着大江东去,白浪滔滔,四野无穷无尽,上游江水不绝流来,永无止息,只觉胸中豪气干云,身子似与江水合而为一。看了良久良久,黄蓉道:“要去就去。”郭靖道:“好!”两人共处数月,不必多话已互知对方心意,黄蓉见了他的眼神,就知他想游过江去。郭靖放开白马缰绳,说道:“你没用,自己去吧。”
在红马臀上一拍,二人一马,一齐跃入大江。小红马一声长嘶,领先游去。郭靖与黄蓉并肩齐进。游到江心,那小红马已遥遥在前。天上繁星闪烁,除了江中浪涛之外,再无别种声息,似乎天地之间,就只他们两人。
再游一阵,突然间乌云压天,江上漆黑一团,接着闪电雷轰,接续而至,每个焦雷似乎都打在头顶心一般。
郭靖叫道:“蓉儿,你怕么?”黄蓉笑道:“和你在一起,不怕。”夏日暴雨骤至骤消,两人游到对岸,已是雨过天青,朗月悬空。郭靖去找些枯枝来生了火。将包在背上包裹中两人的衣服在火上烤干,各自换了。
两人小睡片刻,天边渐白,江边小屋中一只公鸡突然振吭长鸣。黄蓉打了个呵欠醒来道:“我饿啦!”发足往那小屋奔去,不一刻腋下已夹了只肥大公鸡回来,向郭靖道:“咱们走远些,别让主人瞧见。” 
两人向东行了里许,那红马乖乖的跟来。黄蓉拿出将公鸡洗剥干净,用水和一团泥包在鸡上,放在火上烤了起来。过不多阵,泥中慢慢透出甜香,待到湿泥干透,再将泥剥去,鸡毛随泥而落,鸡肉白嫩,浓香扑鼻。
黄蓉正要将鸡撕开,身后忽然一个声音道:“撕作三份,鸡屁股给我。”
两人猛吃一惊,他们耳朵都极灵敏,怎么背后有人悄没声的掩来,竟然毫无知觉,急忙回头,只见说话的是个中年乞丐。这乞丐身上穿的衣服虽然东一块西一块打满了补钉,但不论衣服本身或是所打的补丁,都是崭新的绸缎,犹如戏台上的气儿衣一般。
他手里拿着一根竹杖,莹碧如玉,背上则负了一个朱红漆的大葫芦,脸上则是一股懒洋洋、漫不在乎的神气。 
郭黄二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马金刀的坐在两人对面,取了背上葫芦,拔开塞子,一阵酒香。只见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把葫芦递给郭靖,道:“娃娃,你喝。”郭靖心想此人好生无礼,但见他行动奇特,心知有异,不敢怠慢,很恭谨的道:“我不喝,您老人家喝吧。”那乞丐向黄蓉道:“女娃娃,你喝不喝?”
黄蓉摇了摇头,突然见他握住葫芦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一根食指不知去向,心中一凛,想起了客店窗外听王处一、丘处机说起的九指神丐的事,心想:“天下难道真有这等巧事?且探探他口风再说。”见他望着自己手中肥鸡,鼻子一动一动,馋诞欲滴,心里暗暗好笑,当下撕下半只,连着鸡屁股一起给他。
那乞丐大喜,夹手夺过,连皮带骨,风卷残云的吃得干干净净,连鸡腿骨也沒有吐出,一面吃,一面不住称赞味道鲜美:“妙极,妙极,连我叫化祖宗,也整不出这样了不起的叫化鸡。”黄蓉微微一笑,把手里剩下的半边鸡也递给了他。那乞丐谦让道:“那怎么成?你们两个娃娃自己还没有吃。”他口中客气,手里却早已接了过来,片刻之间,又吃得不剩半根骨头。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这样好吃的鸡,很少吃到过吧?” 
黄蓉噗嗤一笑。那乞丐从怀里摸出一錠大銀,递給郭靖道:“娃娃,你拿去吧。”郭靖摇头不接,说道:“咱们当你是朋友,不要钱。”那乞丐神色尴尬,搔头道:“这可难啦,我虽然做叫化,可不能受人家一点半滴恩惠。”
郭靖笑道:“一只鸡算甚么恩惠?何况这只鸡,咱们也是妙手空空,不告而取得来的。”那乞丐哈哈大笑道:“你这娃娃有意思,你合我脾胃啦。来,你对我说,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听。”
郭靖尚未回答,黄蓉接口道:“我还有几样拿手小菜,倒要请你品题品题。咱们一起到市镇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极!妙极!” 
郭靖道:“您老贵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们两个娃娃叫我洪七公吧。”黄蓉听他说姓洪,心道:“果然是他。不过他这样年纪,怎会与全真七子的师父齐名?”三人向南而行,来到一个小小市镇,叫做姜庙镇,投了客店。
黄蓉道:“我去买作料,你们爷儿俩歇一阵子吧。”洪七公望着黄蓉的背影,笑眯眯的向郭靖道:“她是你的小媳妇儿吧?”郭靖红了脸,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洪七公呵呵大笑,眯着眼靠在椅上打盹儿。
过不多时,黄蓉买了菜蔬回来,自行入厨整治。郭靖要去帮忙,却被她笑着推了出来。又过半个多时辰,洪七公打了个呵欠,鼻子嗅了两嗅,叫道:“好香好香!那是烧什么菜啊?”伸长脖子不住向厨房望。郭靖见他一副猴急馋痨的模样,不禁暗暗好笑。
厨房中香气阵阵喷出,黄蓉却始终没有露面。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难熬。他向郭靖道:“我就是一个馋嘴的怪脾气,尝到了美味,什么也忘了。”他将右手伸出,说道:“古人说:食指大动,真是一点也不错。我只要见到别人在吃奇珍异味,这右手的食指就会跳个不住。有一次我发一次狠,一刀将它砍了……”郭靖“啊”了一声,洪七公笑道:“砍虽砍了,可是馋嘴的性儿始终改不了。”他刚说到这里,黄蓉笑盈盈的托了一只盘子出来,盘中两碗白米饭,一只酒杯,另有两大碗菜肴。
她将两碗菜放在桌上,郭靖只觉甜香扑鼻,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见一碗的炙牛肉条,不过香气浓郁,尚不见有何特异,另一碗却是碧绿的清汤中浮着百来颗朱红的樱桃,底下又衬着一些丁子嫩笋,红白绿三色互相辉映,好看已极。
黄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尝尝我的手艺儿怎样?” 洪七公不等她说第二句,一杯酒一饮而尽,伸筷夹了两条牛肉条,同时吃入口中,只觉满嘴鲜美,与普通牛肉大异。
他一面咀嚼,一面细看牛肉,原来每条牛肉都是由四条小肉条拼成。
洪七公闭了眼辨别滋味,道:“嗯,一条是羊羔坐臀,一条是小猪肋条,一条是小牛腿肉,还有一条……还有一条……”黄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厉害……”她一言甫毕,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免腿肉揉在一起的。”黄蓉拍手赞道:“好本事,好本事。”
郭靖看得呆了,心想:“这一碗炙牛条竟要这么费事,也亏他辨得出五种不同的肉味来。”洪七公十分高兴,拿羹匙舀了两颗樱桃,笑道:“这必是荷叶笋尖樱桃汤了。”吃在口中一辨味,“啊”的叫了一声,奇道:“咦?”又吃了两颗,又是“啊”的一声。
郭靖不知他奇怪什么,也舀了两颗吃了,荷叶之清、笋尖之鲜、樱桃之甜,那是不必说了,小小的樱桃核之内竟还嵌了别物,却尝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洪七公叫道:“女娃娃,我服了你啦。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內御厨吃到的樱桃汤,滋味还远不及这一碗。”黄蓉笑道:“御厨有什么好菜,您老说给我听听,好让我学着做了孝敬您老。”洪七公不住把炙牛条送到口里,嘴上哪里有空暇回答她的问话,直到碗中都只剩下十之一二,这才说道:“御厨的好东西当然多啦,嗯,不过没一样及得上这两味。”
郭靖道:“七公,是皇帝请你去吃的么?”洪七公呵呵笑道:“不错,皇帝请的,不过皇帝自己不知道罢啦。我在御厨房的梁上躲了三个月,皇帝吃的菜,每一样我先给他尝一尝,吃得好的就整盘拿来,不好么,那就让皇帝小子自己吃去。御厨房的人疑神疑鬼,都说出了狐狸大仙啦。”
郭靖和黄蓉都想:“这人贪嘴是贪到了极处,胆子可也真大得惊人。” 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妇儿煮菜的手艺天下第一,你这一生可享定了福。他妈的,我年轻时怎么没撞见有这样好本事的女人?”
黄蓉抿嘴一笑,与郭靖两吃了饭。她饭量很小,一碗也就饱了。郭靖却吃了四大碗,菜好菜坏,他却毫不在乎。洪七公把一碗汤吃干,摸摸肚子,说道:“你们两个娃娃都会武艺,我老早瞧出来啦。你这女娃娃整这样好的菜给我吃,多半不安好心,叫我非教你们几手不可。好罢,吃了这样好东西,不教几手也真说不过去,来来来,跟我走。”
背了葫芦,提了竹杖,起身便走。郭靖和黄蓉跟着他来到旷野一处松林之中。洪七公问郭靖道:“你想学什么?”郭靖心想:“天下武学如此之广,我想学什么,难道你就能教什么?”
正自寻思,黄蓉抢着道:“七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气,他最想胜过我。”郭靖道:“我几时生气……”黄蓉向他使了个眼色,郭靖就不言语了。
洪七公笑道:“我瞧他手脚沉稳,身上似有几十年内功似的,怎会不及你?来,你们两个娃娃打打。”黄蓉走出数步,叫道:“靖哥哥,来。”郭靖尚自迟疑,黄蓉道:“你不显本事,他老人家怎么个教法?” 
郭靖一想不错,向洪七公道:“晚辈功夫不成,你老人家多指点。”洪七公道:“稍稍指点一下不妨,多多指点可打不通算盘。”郭靖一怔,黄蓉叫道:“看招!”挥面一掌打来。
郭靖起手一架,黄蓉变招迅速,早已收掌飞腿攻他下盘。洪七公叫道:“好,女娃子,真有你的。”黄蓉低声道:“用心当真的打。”郭靖提起精神,使开南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虎虎生风,这套掌法本极奥妙,他服了蛇血之后,功力大进,掌上威力增了几倍。黄蓉窜高纵低,用心抵御。
打了数刻,黃蓉拳法一变,使出父亲黄药师自创的“落英掌”来。只见她双臂飞舞四方八面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桃林中狂风一起,万花齐落一般。郭靖眼花缭乱,那里还守得住门户,拍拍拍拍,左肩右肩,前胸后背,接连中了四掌。黄蓉一笑跃开。郭靖赞道:“蓉儿,真好掌法!”






第四十四回  亲情恩怨

黄蓉收掌回身,只听洪七公冷冷的道:“你爹爹这样高的武功,你何必还来要我教他。”黄蓉吃了一惊,心想:“我爹爹这套落英掌法是自己所创,怎么他竟识得?”当下问道:“七公您识得我爹爹?”
洪七公道:“当然,他是“东邪”,我是“北丐”。几十年来,咱们不知打过多少架。”黄蓉心道:“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没有死,此人本领确然不小。”又问:“您老怎么又识得我?”
洪七公道:“你照照镜去,你眼睛眉毛不像你爹爹么?本来我还想不起,只觉得你面像好熟,后来一瞧你的掌法,哼,我虽没见过这路掌法,可是天下也只有你这鬼精灵的爹爹想得出来。”
黄蓉笑道:“你说我爹爹很厉害,是不是?”洪七公冷冷的道:“他当然厉害,可是不见得是天下第一。”黄蓉拍手道:“那么一定是您老家第一啦。”
洪七公道:“那倒也未必。二十多年前,咱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论武说剑,比了七天七夜,终究是中神通最厉害,咱们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黄蓉道:“中神通是谁呀?”洪七公道:“你爹爹没对你说么?”
黄蓉道:“没有,我爹爹骂我,不喜欢我,我偷偷逃出来啦。以后他永远不要我了。”洪七公骂道:“这老妖怪,真是邪门。”黄蓉愠道:“不许你骂爹爹。”洪七公呵呵笑道:“可惜人家嫌我老叫化家里穷,没人肯嫁我,否则生你这样一个乖女,我可舍不得赶你走。”
黄蓉嫣然一笑道:“那当然,你赶我走了,谁给你烧菜吃?”洪七公叹了口气道:“不错,不错。”他顿了顿,说道:“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阳,他死了之后,到底谁是天下第一,那就难说得很了。”
黄蓉道:“全真教?嗯,有一个姓丘、一个姓王的道士,不是武功很高的么?”洪七公道:“那是王重阳的徒弟了。听说他七个徒弟中丘处机武功最为了得,但终究还不及他们的师叔周伯通。”黄蓉听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惊,开口想说话,却又忍住。郭靖一直在旁听两人谈论,这时插口道:“哦,原来马道长他们还有个师叔。”
洪七公道:“周伯通不是全真教的道士,是个俗家人,他武功是王重阳亲自传授的。嗯,你岳父不喜欢你这个笨头脑的楞家伙吧?”郭靖万想不到他突然会问这句话,一时结结巴巴的答不上来。
黄蓉微笑道:“我爹爹没见过他。您老要是肯指点他一些功夫,我爹爹瞧在您老面上,就会喜欢他啦。”洪七公骂道:“小鬼头儿,爹爹的功夫没学到一成,他的鬼心眼儿可就学了个全。我不喜欢人家拍马屁、戴高帽。我老叫化从来不收徒弟,这种傻不楞的小子谁要啊?只有你?才当他宝贝似的。”
他唠唠叻叻的骂了一阵,站起身来,扬长而去。郭靖呆在当地,做声不得。隔了良久,郭靖才道:“蓉儿,这位老前辈的脾气有点儿与众不同。”黄蓉耳朵灵敏,听得头顶树叶微响,心知洪七公已到了树上,于是说道:“他老人家可是个好人,他本事比我爹爹要大得多。”郭靖奇道:“他又没有显功夫,你怎么知道?”
黄蓉道:“我听爹爹说过的。”郭靖道:“怎么说?”黄蓉道:“爹爹说,当今之世,武功能够胜过他自己的,就只有九指神丐洪七公一人,可惜他行踪无定,不能常与他在一起磋武功。”
原来洪七公走远之后,立即施展绝顶轻功,从树林后面绕回,纵在树上,窃听他俩人谈话,这时听黄蓉如此转述她父亲黄药师的话,不禁暗自得意:“黄药师面子上向来不肯服我,岂知他心里倒对我十分敬重。”他那里知道这全是黄蓉捏造出来的。只听她又道:“我爹爹的功夫我没学到什么,只怪我从前爱玩,没肯用功,现在好容易见到洪老前辈,要是他肯指点一二,岂不是更加胜过我爹爹亲授?那知我口没遮拦,说错了话,惹恼了他老人家。”
说着呜呜的哭将起来,她起初本是假哭,郭靖柔声细语的安慰了几句,她以假作真,反而悲悲切切的哭得十分伤心。
洪七公在树上听了,不禁大起知己之感。黄蓉哭了一刻,抽抽噎噎的道:“我听爹爹说过,九指神丐有一套拳法,那是天下无双、古今独步,甚至全真教的王重阳也忌惮三分,叫做……叫做……咦,我怎么想不起来啦!明明刚才我还记得的,我想求他教你,这套掌法叫做……叫做……”其实她那里知道,全是顺口胡吹。洪七公在树上听她苦苦思索,实在忍不住了,喝道:“叫做“降龙十八掌!””说着一跃而下。
黄蓉大喜道:“是啊!是啊!我怎么想不起。爹爹常常提起的,说最佩服降龙十八掌。”洪七公道:“原来你爹爹还肯说真话,我只道王重阳死了之后,他自己以为天下第一了呢。”
他转向郭靖道:“你根底并不比这女娃娃差,输就输在拳法不及,女娃娃,你回客店去。”黄蓉知道他要传授郭靖拳法,欢欢喜喜的去了。
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你跪下立个誓,如不得我允许,定不可将我传你的功夫转授旁人,连你那鬼精灵的小媳妇儿也在内。”郭靖心下为难:“若是蓉儿要我转授,我怎能拒却?”当下说道:“七公,我不要学啦,让她功夫比我俊就是。”
洪七公奇道:“干么?”郭靖道:“若是她要我教她,我不教她是对不起她,教了是对不起您。”
洪七公呵呵笑道:“你这傻小子心眼儿不错,当真说一是一。这样吧,我教你一招“亢龙有悔”,我想那黄药师自负得紧,就算他心里羡慕,也不能没出息到来偷看我的看家本领。”说着左腿一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一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喀喇的一响,他面前一棵松树应手断为两截。
郭靖吃了一惊,真想不到他轻轻一推,有这样大的力道。洪七公道:“这棵树是死的,如果是活人,他当然会退让了。学这么一招难就难在使对方退无可退,让无可让,你一招出去,喀喇一下,敌人就像松树一样完啦。”
当下把姿式演了两遍,又把内劲外铄之法,发招收势之道,仔仔细细解释一通,虽只教得一招,却费了一个多时辰功夫。
郭靖内功根底极好,学这样掌法简单而功劲力精深的武功,最是投其所好,一个人苦苦习练,两个多时辰后,已得大要。
洪七公道:“那女娃娃的掌法虚招多过实招数倍,你要是跟她乱转,那非着她道儿不可,你再快也快不过她。你道这一掌是真的吧,她偏偏是假的,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她出你不意却给你来一下真的。”郭靖连连点头。
洪七公道:“所以你要破她这路掌法,唯一的法门就是根本不理会她真假虚实,待她掌来,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你给她来一招“亢龙有悔”。她见你这一招厉害,非回掌招架不可,那就破了。”
郭靖道:“以后怎样?”洪七公脸一沉道:“以后怎样?傻小子,她有多大本事,能挡得住我教你的这一招?”郭靖不敢再问,拉开式子,挑了一颗特别细小的松树,学着洪七公的姿势,对准树干,呼的就是一掌。那松树晃了几晃,竟是不断。洪七公骂道:“傻小子,你摇松树干什么?捉松树鼠么?挡松果么?”
郭靖被他说得满脸通红,讪讪的笑着。洪七公道:“我对你说过:要教对方退无可退,让无可让。你刚才这一掌,劲道不错,可是松树一摇,就把你的劲力化解了,你先学打得松树不动,然后再能一掌断树。”

郭靖大悟,欢然说道:“那要着劲奇快,使对方来不及抵挡。”洪七公白眼道:“可不是么?那还用说?”
郭靖当下专心致志的练习,起初数十掌,松树总是摇动,到后来劲力越使越大,树干却越摇越微,他知道功夫已有了进境,心中甚喜,这时手掌边绿已红肿十分厉害,他却毫不松懈的苦练。洪七公早感厌闷,倒在地下呼呼大睡。
郭靖练到后来,意与神会,发劲收势,已是运用自如,丹田中呼一口气,猛力一掌,立即收劲,那松树竟是纹丝不动。
郭靖大喜,第二掌照式发招,但力在掌缘,只听得格格数声,那棵松树被他击得弯折。
忽听黄蓉的声音喝采道:“好啊!”只见她提了一只食盒,缓步而来。洪七公眼睛尚未睁开,已闻到食物的香气,叫道:“好香,好香!”一骨碌爬起身来,抢过食盒,揭开盒子,只见里面一大碗熏田鸡腿,一只八宝肥鸭,还有一大堆雪白的银丝卷儿。
洪七公欢呼一声,双手左上右落,右上左落,抓了食物如流水般送入口中。
他一面大嚼,一面赞妙,只是口中塞满了食物,谁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吃到后来,田鸡腿与八宝鸭都已皮肉不剩,这才想起郭靖还未吃过,他心中颇有些歉仄,叫道:“来来来,这银丝卷滋味不坏。”随即又不好意思地加上一句:“简直比那鸭子还好吃。”
黄蓉噗哧一笑说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还没吃到呢。”洪七公又惊又喜,叫道:“什么菜?什么菜?”黄蓉道:“一时说不尽,比如说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白切肉哪。”
洪七公是老吃客,知道真正的烹调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显出奇妙手段,这道理与武功高手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现神奇,那才说得上是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他听黄蓉一说,不禁心痒难搔,满脸是讨好祈求的神色,说道:“好,好!我早说你这女娃娃好。我给买白菜豆腐去,好不好?”黄蓉笑道:“那倒不用,你买的也不合我心意。”洪七公笑道:“对,对,别人买的怎能称心呢?”
黄蓉道:“刚才我见他一掌击折松树,他本事已比我好啦。”洪七公摇头道:“功夫不行,不行,要一掌把树击得齐齐截断。打得这样弯弯斜斜,那算什么本事?”
黄蓉道:“可是他这一掌打来,我已经抵挡不住啦。都是你不好,他将来欺侮起我来,教我怎么办啊?”洪七公这时正尽力讨好,虽然听她说得强辞夺理,也只得顺她:“依你说怎样?”黄蓉道:“你教我一套本事,要胜过他的。你教会我之后,就给你煮菜去。”
洪七公道:“好吧。他只学会了一招,胜过他何难。我教你一套“燕双飞”吧。”他一言方毕,人已跃起,大袖飞舞,东纵西跃,身法轻灵之极。
黄蓉心中默默暗记,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毕,她已会了一半。再经他点拨教导之后,不到两个时辰,一套六六三十六招的“燕双飞”已全数学会。
最后她与洪七公同时发招,两人并肩而立,一个左起,一个右起,回旋往复,打到后来,两人同时落地,真似一只玉燕、一只采雀翩翩飞舞一般。
郭靖大声叫好。三十六招打完,黄蓉笑道:“靖哥哥,我又胜过你啦。我买菜去了。”洪七公对郭靖道:“这女娃聪明胜你百倍。”郭靖道:“不错,我瞧得眼花缭乱,只记得了三四招。”洪七公呵呵大笑,回转店房。当晚黄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给洪七公吃。
白菜用鸡油加鸭掌末生妙,也还罢了,那豆腐却是非同小可,先把一只火腿割开挖孔,将豆腐放入洞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那火腿却弃去不食。
洪七公一尝,自然大为倾倒。吃了晚饭之后,他见郭靖与黄蓉分房而居,奇道:“怎么?你们还没圆房么?”黄蓉一直跟他嬉皮笑脸的胡闹,听了这句话,不禁大羞,烛光下红晕双颊,嗔道:“七公你再乱说,明儿不烧菜给你吃啦。”
洪七公奇道:“怎么?我说错啦?”他想了一想,恍然而悟:“我老糊涂啦。你小两口儿是私订终身,还没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不用担心,我老教化来做大媒。你爹爹要是不答应,我老叫化再跟他斗他妈的七天七夜,拼个你死我活。”黄蓉芳心大慰,一笑回房。
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已起身到松林中去练习“降龙十八掌”中那一招“亢龙有悔”他怕松树击断太多,损坏了乡民之物,所以只是凭空虚击,发了二十余招,出了一身汗,正自暗喜大有进境,忽听林外有人说话,一人道:“师父,咱们这一程子赶,怕有三十来里吧?”
另一人道:“你们脚力确是有进步了。”郭靖一听这声音好熟,吃了一惊,只见林边走进四个人来,当先一人白发童颜,正是他的大对头参仙老怪梁子翁。郭靖暗暗叫苦,回头就跑,梁子翁却已看清楚是他,喝道:“那里走?”
他身后三人是他徒弟,一见师父追敌,立时分散,三面儿兜截上来。郭靖心想:“只要走出松林,奔近客店,那就无妨了。”当下飞步奔跑。
梁子翁的大弟子正好站在他退路之上,双掌一错,喝道:“小贼,给我跪下!”施展师门绝技关外大力擒拿手,当胸抓来。郭靖左腿一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一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那正是他刚刚学会的一招“亢龙有悔”。
那大弟子听到掌风劲锐,反抓回臂,要挡他这一掌,只听得喀喇一响,手臂已断,身子飞出六七尺之外,晕死过去。郭靖这一招只用了五成力,自己也想不到有如此威力,呆了一呆,拔脚又奔。
梁子翁又惊又怒,纵出林子,飞步绕在他的前头。郭靖刚出松林,只见他已挡在前面,微微一惊,当下弯臂划圈,向外急推,仍是这一招“亢龙有悔”。梁子翁不识他的掌法,但见来势又凶又急,只得往地下一滚,让了开去。郭靖就仗这一招救命,其他功夫实非对方之敌,一见让出路来,又向前奔。
梁子翁站起身来再追时,郭靖已逃到客店之外,大声叫道:“蓉儿,蓉儿,快请七公救我。”黄蓉探头出来,见是梁子翁,心想:“怎么这老怪到了这里?他来得正好,我好试试新学的“燕双飞”拳法。”当下叫道:“靖哥哥,别怕这老怪,你先动手,待我来帮你。”


第四十五回  亢龙有悔

郭靖心想:“蓉儿不知这老怪厉害,说得好不轻松自在。”他心念方动,梁子翁已扑到面前,眼见他拳风凌厉,难以抵御,只得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向前推去。梁子翁扭身摆腰,向旁窜出丈余,但右臂已被他掌缘带到,热辣辣的甚是疼痛。
梁子翁暗暗惊异,料想不到相隔数月,此人武功竟是精进如此,他只道这必定是服用蝮蛇宝血之功,越想越恼,纵身又上,郭靖又是一招“亢龙有悔”。
梁子翁眼看抵挡不住,只得又是跃开,但见郭靖并无别样厉害招术跟着进击,忌惮之意去了几分骂道:“傻小子,就只会这一招么?”他是试探郭靖是否另有同样凌厉的家数,郭靖心地忠厚,果然中了他计,叫道:“我单只这一招你就架不住。”说着上前又是一招“亢龙有悔”。梁子翁一跃跳开,纵身攻向他的身后。
郭靖回过头来,待再使这一招时,梁子翁早已逃开,迅击他的后心,三招一拆,郭靖已累得手忙脚乱。
黄蓉见他要败,叫道:“靖哥哥,我来对付他。”飞身而出,犹如雁落长空,隔在两人中间,左掌右足,同时发出。梁子翁缩身拨拳,还了两招。郭靖退开两步,旁观两人相斗。
黄蓉虽然新学了“燕双飞”的奇妙拳法,但她功力究与梁子翁相差太远如不是仗身上穿了软猬甲,早已中拳受伤,等到“燕双飞”三十六路使完,更是不支。
梁子翁的两个弟子扶着身受重伤的大师兄在旁观战,见师父渐渐得手,不住呐喊助威。
郭靖正要上前夹击,忽听得洪七公隔窗叫道:“他下一招是“恶狗拦路”!”黄蓉一怔,只见梁子翁双腿摆成马步,双手握拳平挥,正是一招“恶狗拦路”,不禁好笑,心道:“原来七公把“恶虎拦路”叫做“恶狗拦路”,但怎么他能先行料到?”只听得洪七公又道:“下一招是“臭蛇取水”!”黄蓉十分聪明,知道必是“青龙取水”。
这一招是伸拳前攻,后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语声甫歇,她已绕到梁子翁身后。梁子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龙取水”,但被黄蓉先得形势,反客为主,直攻他后心。要不是他武功深湛,危中变招,离地尺余的平飞出去,那么后心已经中拳。
他脚尖点地站起,又惊又怒,向着窗口喝道:“何方高人,何不露面?”洪七公却寂然无声。黄蓉有人撑腰,有恃无恐,反而攻了上去。梁子翁连施杀手,黄蓉情势又危,洪七公叫道:“别怕,他要用“烂屁股猴子上树”!”黄蓉噗哧一笑,双拳从上而下,猛击下来。梁子翁这一招“灵猿上树”只使了一半,只得立时变招。
临敌之际,要是自己招术全被敌方先行识破,那是不用三招两式,立时有性命之忧,幸而他武功比黄蓉高出很多,在危急之中总有办法解救,那才没有受伤,但心中却惊异万状:“怎么他竟能料到我的拳法?”再拆数招,托地跳出圈子,叫道:“老兄再不露面,莫怪我对她无情了”
拳法一变,犹如骤风暴雨般下来,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黄蓉固是无法抵御,洪七公竟也来不及点破。郭靖见黄蓉拳法已乱,东闪西躲,当下一个箭步上前,一招“亢龙有悔”,向梁子翁打去,梁子翁右足点地,如一枝箭平平向后飞出。
黄蓉道:“靖哥哥,你再打他三下。”说罢转身入内。郭靖依言,摆好势子。金等梁子翁攻近身来,不理他是何等招术,总是半途中给他一招“亢龙有悔”。梁子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骂;“这小子不知从那里学了这一招怪拳,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一下。”但尽管他只会一招,可也真奈何他不得,两人相隔丈余,一时互相僵住。
梁子翁骂道:“傻小子,小心着!”忽地纵身扑上。郭靖依样葫芦,一拳推去,那知梁子翁半空扭身,手一扬,三枚透骨针分上中下三路打来,郭靖急忙闪避,梁子翁已乘机抢上,手势如电,左手一把扭住郭靖颈后衣领。郭靖大骇,回肘向他胸口撞去,那知梁子翁武功已有精湛造诣,这一肘撞去,只觉一团软绵犹如撞入棉花堆里。
梁子翁正要猛下杀手,只听黄蓉一声娇叱:“老怪,你瞧这是什么?”梁子翁知她狡狯,右手一把拿住了郭靖“肩井穴”,叫他动弹不得,这才转头,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根碧绿犹如翡翠般的竹杖,缓步走来。
梁子翁心头一震,说道:“洪……洪帮主……”黄蓉喝道:“还不放手。”梁子翁起初见洪七公指点黄蓉,把他将用未用的招数先行喝破,本已惊疑不定,但洪七公已有十余年不在江湖上露面,一时想不到是他,这时突然见到他的绿竹杖,不由得魂飞天外,忙将郭靖放开。
黄蓉只手持杖,慢慢走近,喝道:“七公说,他既已出声,你好大胆子,还敢在这里撒野,他问你凭的什么?”梁子翁双膝跪倒,说道:“小人实在不知是洪帮主驾到。小人就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得罪洪帮主。”黄蓉心中暗暗诧异;“这人本领如此高强,怎么见七公怕成这个样子?怎么又叫他洪帮主?”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喝道:“你该当何罪?”梁子翁道:“请姑娘对洪帮主美言几句,只说梁子翁知罪了,但求洪帮主饶命。”黄蓉道:“嗯,你以后可永远不许再与咱们两人为难。”梁子翁道:“小人以前无知,多有冒犯,务请两位海涵。”
黄蓉甚为得意,微微一笑,拉着郭靖的手,回到客店,只见洪七公前面放了四大盆菜,左手举杯,右手持箸,正自吃得津津有味。
黄蓉笑道:“七公,他跪着动也不动。”接着把梁子翁的话覆述了一遍。洪七公向郭靖道:“你去打他一顿出出气吧,他决不敢还手。”
郭靖隔窗见梁子翁直挺挺的跪在太阳之中,两个弟子跪在他的身后,情状很是狼狈。心中不忍,说道:“七公,饶了他吧。”洪七公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人家打你,你抵挡不了,老子救了你,你又要饶人家。这算什么话?”郭靖被他一顿呵责,无言可对。黄蓉笑道:“七公,我去打发他。”拿了竹杖,走到客店之外,见梁子翁恭恭敬敬的跪在那里,满脸惶恐的神色。
黄蓉骂道:“洪七公本来说你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亏我那郭家哥哥好心,替你求了半天人情,七公才答应饶你。”说着举起竹杖,“啪”的一声,在他屁股上击了一记,喝道:“去吧!”梁子翁向着窗户叫道:“洪帮主,我要见见您老,谢过你不杀之恩。”
店中却是寂言无声,梁子翁仍是跪着不敢起身,过了片刻,郭靖迈步出来,摇手悄声道:“七公睡着了,快别吵他!”梁子翁这才站起,向郭靖与黄蓉恨恨的望了几眼,带着三个徒弟走了。
黄蓉开心之极,走回店房,果见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她拉住他肩膀,一阵摇晃,叫道:“七公,七公,你这根宝贝竹棍儿有这么大的法力,你没用,不如给了我吧!”
洪七公抬起头来,一面打呵欠,一面伸懒腰笑道:“你说得好轻松自在!这是你公公的吃饭家伙,叫化子没有打狗棍,那还成?”
黄蓉缠着不依,说道:“你这样好的功夫,人家都怕你,何必要这根竹杖?”洪七公呵呵笑道:“傻ㄚ头,你快给七公弄点好菜,我慢慢说给你听。”黄蓉依言到厨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托在盘里端了出来。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着一只火腿脚爪慢慢的啃着,对郭靖与黄蓉道:“天下的东西,无不物以类聚。爱钱的财主们是一帮,抢人钱财的绿林好汉们是一帮,我们乞讨残羹冷饭的叫化子也是一帮……”
黄蓉为人机伶之极,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帮主”,原来你是乞儿帮的帮主。”洪七公道:“正是,我们要饭的人受人欺,被狗咬,不结成一伙,那还能有活命的份儿么?这根竹杖和这个葫芦,自五代残唐传到今日,已有好几百年,代代由丐帮的帮主执掌,就好像是皇帝小子的玉玺、做官的金印一般。”
黄蓉伸了伸舌头道:“亏得你没给我。”洪七公笑着问;“怎么?”黄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着我要我管他们的事,那可有多糟糕?”洪七公咬了一口脚爪,笑道:“北边的百姓大金国管,南边的百姓大宋王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儿啊……”黄蓉抢着道:“不论南北,都归你老人家管。”洪七公笑着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所以那梁老怪怕得你这么厉害,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为难起来,那真不好受。每个身上捉一个虱子放在他头颈里,痒就痒死了他。”
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洪七公道:“他怕我倒不是为了这个。”黄蓉忙问:“那为了什么?”洪七公道:“大约二十年前,我在关外遇到他,他正干一件坏事,给我撞见啦。”
黄蓉问道:“什么坏事?”洪七公踌躇了一下道:“梁老怪相信什么采阴补阳的邪说,找了许多处女来,破她们的身子,说是可以长生不老。”黄蓉问道:“怎么破了处女的身子?”
原来黄蓉的母亲在生产她时因难产而死,她自小由父亲养大。黄药师又因陈玄风、梅超风两个徒弟叛师私逃,一怒而将其余徒弟挑筋断脉,驱逐出岛,桃花岛上就只剩下几名老仆。
黄蓉从来没听年长女子说过男女之事,所以虽已盈盈十五,对于夫妇间的事情,却是一窍不通。
她与郭靖情意相投,只觉得和他在一起时心中说不出的喜悦甜美,只要他分开片刻,立时就感到寂寞难受。她知道男女两人结为夫妻就永不分离,所以她心中早已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之间的闺房之事,她却全然不知。
洪七公被她一问,一时之间倒感难以回答。黄蓉又问:“破了处女的身子,是杀了她们吗?”洪七公道:“不是。一个女子受了这种欺悔,有时比杀了还要厉害。有人说:“失节事大,饿死事小”就是这个意思。”黄蓉茫然不解,问道:“那么是被他打屁股么?”洪七公笑骂:“呸!也不是,傻ㄚ头,你回家问你妈妈去。”
黄蓉道:“我妈早死啦。”洪七公“啊”了一声,道:“你将来和这傻小子洞房花烛时,总会懂得了。”黄蓉红了脸,撅起小嘴道:“你不说算啦。”
她心中隐隐约约已知道这是一种羞耻之事,又问:“你撞见梁老怪正在干这种坏事,后来怎样?”洪七公见她追问那件事,如释重负,呼了一口气道:“那我当然要管哪。这姓梁的被我拿住,狠狠打了一顿,逼着他把那些姑娘送还娘家,还要他立下重誓,以后不得再有恶行,要是再被我撞见,那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黄蓉道:“嗯,原来这样。”
三人吃完了饭,黄蓉道:“七公,现在你就算把竹杖给我,我不敢要啦。不过你总不能一辈子和咱们在一起,要是下次再遇见那姓梁的,他说;“好,小ㄚ头,前次你仗着洪帮主的势,用竹杖打我,现在我可要报仇啦。”那咱们怎么办?”
洪七公笑道:“你要我再教你们两人功夫,当我不知道么?你乖乖的多烧些好菜,七公总不会让你们吃亏。”黄蓉大喜,拉着洪七公又到松林之中。
洪七公把“降龙十八掌”中的第二招“飞龙在天”教了郭靖,这一招跃在半空,居高下击,威力大得异乎寻常,郭靖化了三天功夫,方才学会。
在这三天中,黄蓉却已学会一路拳法、一路蛾眉刺破单刀的功夫,而洪七公又多尝了十几味珍馐美馔。
话休絮烦,不到一个月工夫,洪七公已将“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传给了郭靖,自“亢龙有悔”一直传到了“龙战于野”。
这降龙十八掌乃洪七公生平绝学,是他从易经之中参悟出来,虽然招数有限,但每一招均具绝大威力。当他在华山绝顶与王重阳、黄药师等五人论剑之时,他这套掌法尚未完全练成,但王重阳等言下对他这套掌法已极为称道。
后来他常常叹息,只要早几年致力于易经,那么“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或许不属于全真教主王重阳而属于他了。
他本来只想传授两三记掌法给郭靖,已然足可以保身,那知黄蓉烹调功夫实在高明,奇珍异味,每日层出不穷,使他无法舍之而去,日循一日,竟然传授了十五招掌法。
郭靖虽然悟性不高,但只要学到一点一滴,就日夜钻研习练,把他这十五招掌法学得十分到家,一月之间,功夫前后判若两人,而黄蓉更是向他学到了不少精灵古怪的杂派武功。这一日洪七公吃了早点道:“两个娃娃,咱们三人相聚了一月,现在该分手啦。”
黄蓉道:“啊,不成,我还有许多小菜没烧给您老吃呢。”洪七公道:“天下没不散的筵席!老子一生从没教过人三天以上的武功,这一次教了三十天,再教下去,唉,那是乖乖不得了。”
黄蓉道:“怎么啊?”洪七公道:“我的看家本领要给你们学全啦。”黄蓉道:“好人做到底,你把十八路掌法全传给他,岂不甚美?”洪七公啐道:“呸,你们小两口子就美得不得了,我老叫化可不美啦。”
黄蓉心中着急,转念头要使个什么计策,让他把余下三招都教了郭靖,那知洪七公背了葫芦,再不说第二句话,拖着鞋皮,踢跶踢跶的走了。
郭靖忙追上去,那洪七公身法好快,一瞬眼已不见了他的纵影。郭靖追到松林,大叫道:“七公,七公!”黄蓉也随后追来,跟着大叫。只见松林边人影一晃,洪七公走了过来,骂道:“你们两个臭小鬼,尽缠着我干什么?要想我再教,那是难上加难。”
郭靖道:“您老教了这许多,弟子已是心满意足,那敢再贪,只是未曾叩谢您老恩德。”说着跪了下去,咚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
洪七公脸色一变,喝道:“住着。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她的小菜,付的价钱,咱们可没师徒名分。”倏地跪下,向郭靖磕下头去。
郭靖大骇,忙又要跪下还礼。洪七公手一伸,已点中了他胁下穴道,郭靖双膝微曲,身子已动弹不得。洪七公向着他也磕了四个头,这才解开他的穴道,说道:“记着,可别说你向我磕过头,是我弟子。”郭靖这才知他脾气古怪,不敢再说。
洪七公一转身,忽然轻轻“噫”了一声,俯身在草丛中一捞,两根手指挟住了一条两尺来长的青蛇,提了起来。黄蓉刚叫得一声:“蛇!”洪七公一掌在她肩头一推,将她推出一丈之外。

第四十六回 刻骨相思

只听得草里簌簌响动,又有几条蛇窜了出来,洪七公竹杖连动,都把那些蛇拨了开去,他每一杖都打在蛇头上七寸之中,一击立毙。黄蓉正喝得一声采,突然身后俏没声的两条蛇窜了上来,张口就咬。洪七公惊喝:“快走!”但那条蛇动若闪电,早已咬中了黄蓉身体。
洪七公知道这种青蛇身体虽然不大,但剧毒无比,只要被它咬了一口,转眼间就死,何况二蛇齐咬,正自暗暗叫苦,只听得嘶嘶之声不绝,眼前十余丈处万头攒动,群蛇大至。洪七公一手抓住郭靖腰带,一手拿住黄蓉后颈,急步奔出松林,来到客店前的广场,一看黄蓉,却是脸色如常,心中又惊又喜,忙问:“觉得怎样?”
黄蓉笑道:“没事。”郭靖见那条蛇仍紧紧咬在她的身上,惊惶中忙伸手去扯。洪七公待要喝阻,叫他小心,郭靖情急关心,早已拉住蛇尾扯了下来,那蛇头上鲜血淋漓,蛇却已死。洪七公一怔,随即会意;“不错,你老子的软猬甲当然给了你。”原来两条蛇都咬中了软猬甲上的刺尖,破头而死。
郭靖伸手去扯另一条蛇时,松林中已有几条蛇钻了出来。洪七公从怀里掏出一大块黑药,放入口中猛嚼,这时只见成千成万条青蛇从林中蜿蜒而出,后面无穷无尽,不知到底共有多少。郭靖道:“七公,咱们快走。”
洪七公不答,取下背上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大口酒,与口中嚼碎的药混和了,一张口,一道药酒如箭般射了出去。他将头自左至右一挥,那道药酒在三人面前画了一条直线。游在最先的青蛇闻到药酒气息,登时晕倒,木然不动,后面的青蛇再也不敢过来,互相挤作一团。最后面的蛇仍然不断从松林中涌出,前面的却向后倒退,蛇阵大乱。
黄蓉拍手叫好。只见松林中几下怪声呼啸,三个白男子手持两丈来长的木杆快步而出,一面呼喝,一面用木杆在蛇阵中拨动,就如牧童放牧牛羊一般。黄蓉起初觉得好玩,后来见眼前尽是蠕蠕而动的青蛇,不禁恶心,喉头发毛,张口欲呕。
洪七公“嗯”了一声,伸出竹杖在地下挑起一条青蛇,左手食中二指钳住蛇颈,右手小指甲在蛇腹上一划,蛇腹洞穿,取出一枚青色的蛇胆,说道:“快吞下去,别咬破,苦得很。”黄蓉依言吞下,胸口登时舒服,转头问郭靖道:“靖哥哥,你要吃么?”郭靖摇摇头,原来他服过大蝮蛇的宝血,百毒不侵,松林中青蛇虽多,只咬洪七公与黄蓉两人,一闻到他身上气息,无一避之惟恐不及。
黄蓉道:“七公,这些蛇有人养的。”洪七公点了点头,满脸怒容的望着那三个白衣男子。这三人见到洪七公取蛇胆给黄蓉吃,也是恼怒异常,将蛇阵整理大致妥贴,抢步上前,一人厉声喝骂:“你们三只野鬼,不要性命了么?”
黄蓉最是伶牙利齿,接口骂道:“对啊,你们三只野鬼,不要性命了么?”洪七公大喜,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赞她骂得好。
那三人大怒,中间那脸色焦黄的中年男子挺起长杆,纵身向黄蓉刺来,杆势带风,武功竟自不弱。洪七公伸出竹杖,在他杆上一搭,那长杆来势立停。那人吃了一惊,双手向后一拉,那知这木杆犹如用铁钉与竹杖牢牢钉住一般,竟是拉不回去,这一惊非同小可,气运丹田,用劲拉扯。洪七公冷笑一声,手一抖,叫道:“去吧!”只听得犹如炒豆般一阵轻微的爆声,那二丈来长的木杆断成了数十截,那人身子就如腾云驾雾般向后跌去,仰天一交,直跌入蛇阵之中,压死了数十条青蛇。幸而他服有异药,众蛇不敢咬他,否则那里还有性命?
其余两人大惊,倒退数步,轻轻叫道:“大哥,怎样?”那人想要使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岂知这一交跌得十分厉害,全身酸痛,跃起一半,重又跌落,又压死了十余条蛇。旁边那白净面皮的汉子伸出长杆,让他扶住,方始拉起。这样一来,这三人那敢再行动手,一齐退回去站在群蛇之中。那适才跌交的人叫说:“你是什么人?有种的留下万儿来。”
洪七公哈哈大笑,毫不理会。黄蓉叫说:“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赶了这许多毒蛇出来害人?”三人互相望了一眼,正要答话,忽见松林中一个白衣书生缓步而出,手摇折扇,迳行穿过蛇群,走上前来。郭靖与黄蓉认得他正是白驼山山主欧阳公子,只见他在万蛇之中行走自若,群蛇纷纷让道,心中均感诧异。那三人迎上前去,低声说了几句话,一个人向地下断成了数十截的木杆一指,显然是说刚才之事了。
欧阳公子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惊讶之色,随即宁定,点了点头,上前施了一礼,笑说;“刚才这几个朋友无知,冒犯了老前辈,兄弟这还谢过。”他转向黄蓉说:“原来姑娘也在这里,我找得你好苦。”黄蓉那里睬他,向洪七公说:“七公,这人是个大坏蛋,您老好好治他一治。”洪七公微微点头,向欧阳公子正色道:“牧蛇有地界有时候,有规矩有门道,你们这样胡作非为,是仗了谁的势?”
欧阳公子道:“这些蛇儿远道而来,饿得急了,不能再依常规行事。”洪七公道:“你们已伤了多少人?”欧阳公子道:“我们都在旷野中牧放,也没伤了几人?”洪七公双目钉住了他的脸,“哼”了一声道:“也没伤了几人!你姓欧阳是不是?”欧阳公子道:“是啊,原来这位姑娘已对你说了。您老贵姓?”黄蓉抢着道:“你的臭名字,谁高兴提你的。这位老前辈的名字也不用对你说,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欧阳公子并不生气,笑眯眯的对她侧目斜视。洪七公道:“你是欧阳锋的儿子,是不是?”
欧阳公子尚未回答,三个赶蛇的男子齐声怒喝:“老叫化没上没下,胆敢叫我们老山主名字!”洪七公哈哈笑道:“别人叫不得,我就偏偏叫得。”那三人张口还待喝骂,洪七公竹杖在地下一点,身子跃起,如大鸟般扑向前去,只听得拍拍拍三声,那三人每个都吃了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洪七公不等身子落地,竹杖又是一点,跃了回来。
黄蓉叫道:“这样好本事,七公您还没教我呢。”只见那三人一齐捧住了下颏,做声不得,原来洪七公在打他们嘴巴之时,顺手用分筋错骨手卸脱了他们下颏关节。
欧阳公子暗暗心惊,过去给每人一推一托,将脱了臼的骨头装好,向洪七公道:“前辈可识得家叔么?”洪七公道:“啊,你是欧阳锋的侄儿。我有二十年没见你家的老毒物了,他还没有死么?”欧阳公子十分气恼,但刚才见他出手,武功之高,生平从所未见,他又说识得自己叔父,那必是前辈高人,当下说道:“家叔常说,他朋友们还没死尽死绝,他老人家不敢先行归天呢。”洪七公仰天打个哈哈,说道:“好小子,你倒会绕弯儿骂人。你带了这批宝贝到这里来干什么?”说着向群蛇一指。
欧阳公子道:“晚辈向在西域,这次到中原来见识见识。旅途寂寞,所以带了它们玩玩。”黄蓉道:“当面撒谎!你有这许多女人陪你,还寂寞什么?”欧阳公子张开折扇,煽了两煽,眼睛疑视着她,微笑吟道:“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这是“诗经”中的几句诗,本来并非这样排列,他拿来集在一起。黄蓉嫣然一笑道:“我不用你讨好,更加不用你思念。”欧阳公子神魂飘荡,一时说不出话来。
洪七公喝道:“你叔侄在西域横行霸道,无人管你,若要到中原来也想如此,别做你的清秋大梦。瞧在你叔父面上,今日不来跟你一般见识,快给我走吧。”欧阳公子给他教训了一顿,待要回嘴动手,明知不是他的对手,就此乖乖走开,却是心有不甘,当下说道:“晚辈就此告辞。前辈这几年中要是不生什么大病,不遇上什么灾难,请到白驼山舍下来盘桓盘桓如何?”
洪七公笑道:“你是向我叫阵来着?我老叫化从来不跟人订什么约会。你叔父不怕我,我也不怕你叔父,咱们二十年前早就好好较量过,大家是半斤八两,不用再打。”他突然脸一沉,喝道:“还不给我走得远远的!”欧阳公子又是一惊:“叔叔的武功我学不到一半,此人说话看来不假,我那里是他的对手?”当下作了一揖,眼睛向黄蓉一瞟,转身退入松林。三个白衣男子口中怪声呼啸,驱赶青蛇,只见群蛇转动身子,犹如一片细浪,涌入松林中去了,片刻之间,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亮晶晶的黏液。
黄蓉道:“七公,我从没见过这许多蛇,是他们养的么?”洪七公不即回答,从葫芦里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酒,用衣袖在额头抹了一下汗,呼了一口长气,连说:“好险!好险!”郭靖和黄蓉都不明所以,齐问:“七公,怎么?”
洪七公道:“这毒蛇虽然暂时被我阻拦了一下,要是他们真的攻过来,这几千几万条那里阻挡得住?幸好这几个娃娃年轻不懂事,不知道老叫化的底细,给我几下子给吓倒了。倘若那老毒物亲身来到,你们两个娃娃可就惨了。”黄蓉道:“咱们挡不住,逃啊。”洪七公笑道:“老叫化虽不怕他,但你们两个娃娃要逃,那里逃得出那老毒物的手掌?”黄蓉道:“那人的叔叔是谁?这样厉害。”洪七公道:“哈,他不厉害?你可曾听过“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这句话?”
黄蓉隔着窗子曾听丘处机、王处一等谈起过,心中很是得意,答道:“我知道,我知道。您老人家是北丐,全真教教主王重阳是中神通。”洪七公道:“是啊,是你爹爹说的吧?他是东邪,那欧阳锋便是西毒了。武功天下的第一的王真人已经逝世,剩下我们四个人大家半斤八两,各有所忌。你爹爹厉害不厉害?我老叫化厉害不厉害?”黄蓉“嗯”了一声,心中暗自琢磨,过了一会,说道:“我爹爹好好的,干么称他“东邪”?”洪七公笑道:“他这人古灵精怪,旁门左道,难道不是邪么?要讲武功,终究全真教是正宗,这个我老叫化是心服口服的。”他向郭靖道:“你学过全真教派的内功,是不是?”
郭靖道:“马钰马道长传过弟子两年。”洪七公道:“这就是了,否则你短短一个月之中,那能把我的“降龙十八掌”练到这样的功力。”黄蓉又问道:“那么“南帝”是谁啊?”洪七公道:“那是一位皇爷。”郭靖与黄蓉都感诧异:“一位皇爷也有这样高的武功?”洪七公叹道:“他虽是皇爷,可是功夫之硬,你爹爹和我都忌他三分,南火克西金,他便是老毒物欧阳锋的克星。”郭靖与黄蓉听得不大了了,又见洪七公忽然呆呆出神,也就不敢多问。
洪七公望着天空,皱眉思索了好一阵,脸上的神色似乎显得有一个极大难题无法解答,过了一会,转身入店。只听得嗤的一声,他衣袖被门旁一只小铁钉挂住而撕破了一道大缝,黄蓉叫道:“啊!”洪七公却茫如未觉。黄蓉道:“我给你补。”去向客店老板娘借了针线,来给他缝补衣袖上的裂口。
洪七公仍在出神,一见到黄蓉手中持针走近,突然一凛,夹手将针夺过,奔出门外。郭靖与黄蓉都是十分诧异,跟着追出,只见他手一挥,微光一闪,那枚缝针已激射而出。
黄蓉向那针的去路望落,只见那枚钢针笔直插在地下,钉住一只蚱蜢,不由得拍手叫好。洪七公吁气道:“行了行了,就是这样。”郭靖与黄蓉怔怔的望着他。洪七公道:“欧阳锋那老毒物素来喜爱饲养毒蛇毒虫,这一大群厉害的青蛇他能指挥如意,那真不容易。”他顿了一顿,说道:“我瞧这欧阳小子不是好东西,见了他叔父必要挑拨是非,咱俩老朋友要是遇上,老叫化非有一件克制这些毒蛇的东西不可。”黄蓉拍手道:“您是用针将毒蛇一条条的钉在地下。”洪七公白了一眼道:“你这女娃鬼灵精,人家说了上句,你就知道下句。”
黄蓉道:“您不是有药么?和了酒喷出去,那些毒蛇就不敢过来。”洪七公道:“这只挡得一时。你不要啰唆,我要练一练“满天花雨”的手法,瞧瞧这功夫用在钢针上怎样。”黄蓉道:“我给您买针去。”说着奔向市镇而去。洪七公笑道:“有这样鬼灵精的老子,就有这样鬼灵精的闺女。”
过了一顿饭功夫,黄蓉从市镇回来,在菜篮里拿出两大包衣针来,笑道:“这镇上的缝衣针都给我搜清光啦,明儿这儿的男人都得给他们媳妇唠叨个死。”郭靖道:“怎么?”黄蓉笑道:“骂他们没用啊!怎么到镇上连一口针也买不到。”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究竟还是老叫化聪明,不娶媳妇儿,免得受娘儿们折磨。来,来,来,咱们练功夫去。你这两个娃娃,不是想要老叫化传授这套暗器手法,能有这么起劲么?”黄蓉嫣然一笑,跟在他的身后。
郭靖却道:“七公,我不学啦。”洪七公奇道:“干么?”郭靖道:“您老人家教了我这许多功夫,我一时也练不了。”洪七公一怔,随即会意,知道他天性淳厚,不肯贪多,自己说过不能再教,这时遇上一件突兀之事因而不得不教,那么承受的人不免有些因势适会、乘机取巧的意思,心想:“这小子心地不坏。”拉了黄蓉的手道:“咱们练去。”郭靖自在后山练他新学的降龙十八掌,愈自究习,愈觉掌法中的威力无穷,心中喜不自胜。
又过了十天,黄蓉已学得了“满天花雨金针”的窍要,一手挥出,十多枚衣针能同时中人要害,只是一手暗器要分打数人的功夫,却未曾练得到家。
这天练功之后,洪七公在松树下呼呼大睡,黄蓉知道与他分手在即,到市镇上加意选购菜料,要特别精心的做几味美肴来报答他。她左手提了菜篮,缓步回店,右手不住向空虚掷,练习“满天花雨”的手法,将到客店,忽然听得鸾铃声响,大路上一匹青骢马急驰而来,一个素装女子骑在马上,奔到店前,下马进屋。黄蓉一看,正是杨铁心的义女穆念慈,想起此女与郭靖有婚姻之约,心中一酸,站在路旁不禁呆呆出神。她想:“这女人有什么好?靖哥哥的六位师父和全真派的道士们都要逼他与她成婚。”她是小孩心性,越想越恼,心想:“我去打她一顿出出气。”当下提了菜篮走进客店,只见穆念慈坐在一张方桌之旁,满面愁容,店伴问她要吃什么东西。穆念慈道:“你给煮一碗面条,切四两熟牛肉。”店伴答应去了。黄蓉接口道:“熟牛肉有什么好吃。”
穆念慈抬头见到黄蓉,不禁一怔,认得她是在北京与郭靖一同乘了红马出走的,忙站起身来,招呼道:“妹妹也到了这里?请坐吧。”黄蓉道:“那些道士啦、矮胖子啦、脏书生啦,他们都来了么?”穆念慈道:“不,是我一个人,没和丘道长他们在一起。”
黄蓉对丘处机等本也颇为忌惮,一听只有她一人,登时喜形于色,笑咪咪的上下打量,只见她足登小靴,身上穿孝带素,鬓边插了一朵白绒花,脸容比上次相见时已大为清减,但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态,似乎更见俏丽,又见她腰间插了一柄匕首,心念一动:“这是靖哥哥的父亲与她父亲给他们订亲之物。”当下说道:“姊姊那柄匕首借给我看看。”
这匕首是包惜弱临死时从身边拿出来的遗物,杨铁心夫妇双双逝世,匕首就归了穆念慈,这时她见黄蓉神色诡异,本待不与,但黄蓉伸出了手慢慢走近,倒也无法推托,只得解下匕首,连鞘递给了她。
黄蓉先看匕柄,只见上面刻著「郭靖”两字,心中一凛,暗道:“这是靖哥哥之物,怎能给她?”一拔出匕首,一阵寒气,扑面而来,暗赞一声:“好剑!”归入剑鞘,往怀中一放,说:“我去还给靖哥哥。”穆念慈怔道:“什么?”黄蓉道:“匕首上面刻着郭靖两字,那当然是他的东西,待会见到他,我自会还他。”穆念慈怒道:“这是我父母唯一的遗物,怎能给你?快还我。”说着站起身来。黄蓉叫道:“你有本事就来拿!”一边说一边奔出店门。她知道洪七公在前面松林里睡觉,郭靖在后面山墺里练拳,当下向左跑去。穆念慈十分焦急,只怕她一骑上红马,那就追赶不上,大声吆喝,飞步追来。
黄蓉绕了几个弯,来到一排高高杨树之下,一望四下无人,停了脚步,笑道:“你嬴了我,马上就还你。”穆念慈道:“妹妹,你别开玩笑,我见匕首如见父母,你拿去干么?”黄蓉脸一沉,喝道:“谁是你的妹妹?”身法如风,突然欺到穆念慈身旁,飕的就是一掌。穆念慈一闪躲开,那知这是黄蓉家传的“落英掌”,变化极为精妙,啪啪两下,胁下一阵剧痛,已是中了两下。穆念慈大怒,向左一窜,回身一拳打来,却也迅猛之极。黄蓉叫道:“这是“破玉拳”,有什么稀奇?”
穆念慈听她叫破,心中一惊,暗想:“这是洪七公当年传我的独门武功,她怎会知道?”只见黄蓉左拳回击,右拳直攻,三记招数全是“破玉拳”的拳路,更是惊讶,一跃纵出数步,叫道:“且住。这拳法是谁传你的?”黄蓉笑道:“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这种粗浅功夫,有什么希罕?”语音甫毕,又是两招“破玉拳”中的“石破天惊”与“开天辟地”,连绵而上。
穆念慈心中愈惊,一面招架,一面问道:“你识得洪七公么?”黄蓉笑道:“他是我老朋友,当然识得。你用他教你的本事,我用我自己的功夫,看我胜不胜得了你。”她咭咭咯咯的连笑带说,手脚上却是愈打愈紧。黄蓉的武艺是黄药师亲授,原本就远胜穆念慈,这次又经洪七公授了数十套武功,更是精进,穆念慈那里抵挡得住?这时要想舍却匕首,转身逃开,也已不能,只见对方左掌一起,如一柄单刀般横削而来,掌风虎虎,极为锋锐,急忙侧身闪避,忽觉后颈一麻,原来已被黄蓉用“兰花拂穴手”拂中了后颈椎骨的“大锥穴”,这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瞬时之间手足登时酸麻。黄蓉踏上一步,伸出纤手,又在她右腰下“环跳穴”一戳,穆念慈立时栽倒。
黄蓉拔出匕首,嗤嗤嗤嗤,向她脸蛋边刺十余下,每下都从她脸边擦过,相距只是厘毫之间,然而并未伤及她的毫发。穆念慈闭目待死,只感脸上冷气森森,却不觉痛,睁开眼来,只见一匕首戳将下来,眼前青光一闪,那匕首已从耳旁滑过,大怒喝道:“你要杀便杀,何必戏弄?”黄蓉笑道:“我和你无仇无怨,干么要杀你,你依了我,立一个誓,我马上放你。”穆念慈生性极为刚烈,虽然本领不敌,一口气却无论如何不肯输给她,厉声喝道:“你有种就把姑娘杀了,想要我来求你,那乘早别做梦。”黄蓉叹道:“这样美貌的一位大姑娘,年纪轻轻就死,实在可惜。”穆念慈闭住双眼,给她来个充耳不闻。
隔了一会,黄蓉轻声道:“靖哥哥是真心同我好的,你就是嫁了他,他也不会喜欢你。”穆念慈睁开眼道:“你说什么?”黄蓉道:“你不肯立誓也罢,反正他不会娶你,我知道的。”穆念慈奇道:“谁真心同你好?你说我要嫁谁?”黄蓉道:“靖哥哥啊,郭靖。”穆念慈道:“啊,是他。你要我立什么誓?”黄蓉道:“我要你立个重誓,不管怎样,总是不嫁他。”穆念慈微微一笑,道:“你就是用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能嫁他。”
黄蓉大喜,问道:“当真?为什么啊!”穆念慈道:“我义父虽有遗命,将我许配给他,其实……”他放低了声音道:“义父一时糊涂,他忘了早已将我许配给旁人了啊。”
黄蓉喜道:“啊,真对不住,我错怪了你。”忙替她解开穴道,并给她按摩手足上麻木之处,一面又问:“姊姊,你已许配给了谁?”穆念慈红晕双颊,轻声道:“这人你也见过的。”黄蓉侧了头想了一阵,道:“我见过的?那里还有什么男子,配得上姊姊你这样好的人材?”穆念慈笑道:“天下就只你的靖哥哥一个最好了?”黄蓉笑道:“姊姊,你不肯嫁他,是说他太笨吗?”穆念慈道:“郭世兄那里笨了?他天性淳厚,侠义为怀,我是佩服得紧的。”黄蓉忙问:“怎么你又说就是刀子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嫁他?”
穆念慈见她问得天真,又是一往情深,握住了她的手,缓缓的道:“妹子,你心中有了郭世兄,将来就算遇到比他人品再好千倍万倍的人,也不能再移爱于别人,是不是?”黄蓉点点头道:“那自然,不过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穆念慈笑道:“郭世兄听你这样夸他,不知有多得意了……那天爹爹带了我在北京比武招亲,有人打胜了我……”黄蓉抢着道:“啊,我知道啦,你的心上人是小王爷完颜康。”
穆念慈道:“他是王爷也好,是乞儿也好,我的心中总是有了他。他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我总是他的人了。”她这几句话说得很轻,但语气却极为坚决。黄蓉点了点头,两人握住了手,并肩坐在杨树之下,只觉心意相通,十分投机。
黄蓉想了一下,将匕首还给她:“姊姊,还你。”穆念慈不接,道:“这是你靖哥哥的,该归你所有。”黄蓉大喜,将匕首放入怀中,说道:“姊姊你真好。”心中想着要回送她一件什么贵重的礼物,一时却想不起来,问道:“姊姊,你一人南来有什么事?可要妹子帮你么?”穆念慈脸上一红,低头道:“那也没什么紧要事。”黄蓉道:“那么我带你去见七公去。”穆念慈喜道:“七公在这里?”黄蓉点头,牵了她手站起来,忽听头顶树枝微微一响,跌下一片树皮来,只见一个人影从一棵棵杨树上连续跃过,转眼不见了踪影,拾起那树皮一看,上面用针划了几行字:“两个女娃这样很好。蓉儿再敢胡闹,七公要狠狠打你几个耳括子。”下面没有署名,只划了一个葫芦。黄蓉知道是七公所书,心想刚才我打她要她立誓的事,都让七公瞧见啦。
两人来到松林,果已不见洪七公的踪影。郭靖却已回到店内。他见穆念慈忽与黄蓉携手而来,大感诧异,忙问:“穆世姊,你可见到我的师父们么?”穆念慈道:“我与尊师们分道而行,大家说好八月中秋在嘉兴烟雨熡相会。”郭靖道:“师父们都好吧?”穆念慈微笑道:“郭世兄放心,他们并没有给你气死。”郭靖很是不安,心想几位师父一定气得厉害,登时茶饭无心,呆呆出神,穆念慈却向黄蓉询问怎样遇到洪七公的事。
黄蓉一一说了,穆念慈叹道:“妹子你就这么好福气,跟他老人家聚了这么久,我想见他一面也不可得。”黄蓉安慰她道:“他暗中护着你呢,刚才要是我真的伤你,他老人家难道会不出手救你么?”穆念慈点头称是。郭靖奇道:“蓉儿,什么你真的伤了穆世姊?”黄蓉道:“这个不能说。”穆念慈笑道:“她怕……怕我……”说到这里,自己却也有点害羞。黄蓉伸手到她腋下,要呵他痒,笑道:“你说不说?”穆念慈伸了伸舌头,摇摇头道:“我怎么敢?要不要我立个誓?”黄蓉碎了她一口,想起自己刚才逼她立誓不嫁郭靖之事,不禁红晕双颊。郭靖见她们两人很是亲密,心中也感高兴。
吃过饭后,三人到松林中散步闲谈,黄蓉问起穆念慈怎样得洪七公传授武艺之事。穆念慈道:“那时我还很小很小,有一天跟了爹爹来到汴梁。我们住在客店里,我在店门口玩儿,看到两个乞丐躺在地下,身上被人砍得血淋淋的,很是可怕。大家都嫌脏,没人肯理他们……”黄蓉接口道:“啊,是啦,你一定好心,给他们治伤。”穆念慈道:“我也不会治不什么伤,只是见他们可怜,扶他们到我和爹爹的房里,给他们洗干净创口,用布包好。后来爹爹从外面回来,说我这样干很好,还叹了几口气,说他从前的妻子也是这样好心肠。爹给了他们几两银子养伤,他们谢了去了。过了几个月,我们到了信阳州,忽然又遇到那两个乞丐,那时他们伤势已全好啦,他们引我到一所破庙里,就在那里见到了洪七公。他夸奖我几句,教了我那套破玉拳法,教了三天教会了。第四天上我再到那破庙去,他老人家已经走啦,以后就始终没见到他过。”
黄蓉道:“七公教了我很多套拳,姊姊你要是愿学,咱们就在这里再耽十天半月,我教给你几套,就算七公知道,我想他也决不会责怪。”穆念慈道:“多谢妹子好意,只是现下我有一件急事要办,抽不出空,将来嘛,妹子就算不说教我,我也是会来求你的。”穆念慈外和内刚,看上去温文腼腆,然而说出话来却是教人回不得嘴。
黄蓉本想问她有什么急事,但一瞧她的神色,话到口边,又缩回去了。午后末时前后,穆念慈一个人匆匆出去,直到傍晚方始回来。黄蓉见她脸有喜色,只当不知。
用过晚饭之后,穆念慈与黄蓉同室而居。黄蓉先上了炕,偷眼看她以手支颐,在灯下怔怔出神,似是满腹心事,于是闭上了眼,假装睡着。过了一阵,只见她从随身的小包裹取出一块东西来,轻轻在嘴边亲了亲,拿在手里,满脸温柔的望着。黄蓉从她背后望去,见是一块绣帕模样的缎子,上面用彩线绣着什么花样。突然间穆念慈一转身,绣帕在空中一扬,黄蓉吓得连忙闭眼,心中突突乱跳。
只听得房中微微风响,她把眼睛睁开一线,却见穆念慈在坑前回旋来去,绣帕却已套在臂上,原来是半截撕下来的衣袖。黄蓉斗然而悟:“这是那日她与小王爷比武时,从他锦袍上扯下的。”但见她嘴角边带着微笑,想是在回思当日的情景,有时轻轻踢出一脚,有时打出一拳,有时又眉毛一扬、衣袖一拂,俨然是完颜康那副又轻薄又傲慢的神气。她这样陶醉了好一阵子,走近炕边。黄蓉双目微闭,知道她是在凝望着自己,过了一会,只听得她叹道:“你好美啊!”突然转身,开了房门,衣襟带风,已越墙而出。
黄蓉好奇心起,急忙跟出,见一条黑影向西疾奔,当下展开轻功提纵术跟随而去。黄蓉的武功远在穆念慈之上,不多时已经追上,相距十余丈时放慢脚步,以防被她发觉。只见她直奔市镇,到了镇上后一跃上屋,四下一望,扑向南首一座最高的楼房。黄蓉日日到镇买菜,知道这是当地首府蒋家的宅第,心想;“难道穆姊姊没银子使,来找些零钱么?”转念甫毕,两人已一前一后的来到蒋宅之旁。
黄蓉见那宅第门口,好生明亮,探头一望,大门前点着两盏大灯笼,灯笼上写著「大金国钦使”五个扁扁的金字,灯笼下面四名金兵手持腰刀,守在门口。
穆念慈绕到后院,静候片刻,听出无人,依江湖规矩投石问路之后,轻轻跃进墙去,见是一座花园,当下在花木假山之间躲躲闪闪的向前寻路。黄蓉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竟未发出半点声息,眼见穆念慈走向纸窗上透出烛光的东厢房去,纸窗上映出一个男子的黑影,似在房中踱来踱去。
穆念慈双目钉住这个黑影,呆呆不动,过了良久良久,房中那人仍是来回踱步,穆念慈也仍是望着黑影出神,黄蓉却等得不耐烦了,暗道:“穆姊姊做事这样不爽快,闯进去点了他的穴道,瞧他怎的。”当下起步绕到厢房中的另一面,心道:“我给他代劳吧,将这人点倒之后自己躲了起来,叫她惊奇惊奇。”正待揭窗而入,忽听得厢房呀的一声开了,有一个人走了进去,说道:“禀报大人,刚才驿站送来禀帖,南朝迎接钦使的兵马指挥使的段将军明后天就到。”里面那人点点头,“咽”了一声,禀告的人又出去了。
黄蓉心道:“原来房里这人是金国的钦使,那么穆姊姊必是另有图谋,倒不是为了盗银劫物,那我可不能鲁莽。”用手指甲沾了点唾沫,在最底下一格的窗纸上沾湿了一痕,刺破了一条细缝,凑右眼往内一张,不觉又惊又喜,原来里面那男子轻袍缓带,正是小王爷完颜康。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条黑黝黝的东西,一面抚摸,一面来回走动,双目望着屋顶,不知在想什么心思,等他走近烛火时,黄蓉看得清楚,却是一截铁枪的枪头,枪尖已起铁锈,枪头下还连着尺来长的折断枪杆。
黄蓉不知这断枪头是他生父杨铁心的遗物,只道与穆念慈有关,心中暗暗好笑:“你俩一个挥舞衣袖出神,一个抚摸枪头相思,难道咫尺之间,竟是相隔犹如天涯么?”不由得咯的一声,笑了出来。
完颜康立时惊觉,手一挥煽灭了烛光,喝问:“是谁?”这时黄蓉早已抢到了穆念慈身后,双手成圈,左掌自外向右,右掌自上而下,一抄一带,虽然落手极轻,但双手都落在穆念慈要穴所在,登时使她动弹不得,这是七十二把擒拿手中的逆拿之法,穆念慈待要抵御,已自不及。黄蓉笑道:“姊姊,别慌,我送你见心上人去。”
完颜康打开房门,正要抢出,只听一个女子声音笑道:“是你心上人来啦,快接着。”完颜康一定神,一个温香柔软的身体已抱在手里,刚呆一呆,头先说话的那女子已跃上墙头,笑道:“姊姊,你怎么谢我?”只听得银铃般的笑声逐渐远去,怀中的女子也一挣落下地来。
完颜康大惑不解,只怕她伤害自己,退开几步,问道:“是谁啊?”穆念慈低声道:“你还记得我么?”完颜康听了她的声音,惊道:“啊,是你。”穆念慈道:“不错是我。”完颜康道:“还有谁跟你同来么?”穆念慈道:“刚才是我那个淘气的朋友,我也不知她偷偷的跟了来。”完颜康走进房中,点亮了烛火,道:“姑娘,请进来。”穆念慈低头进房,挨着一张椅子坐了,垂头不语,心中突突乱跳。
完颜康在烛光下见她一副又惊又喜的神色,脸上白里泛红,少女的羞态很是可爱,不禁怦然心动,柔声道:“你深夜来找我有什么事?”穆念慈低头不低。完颜康想起父母的惨死,对穆念慈怜惜之念,油然而生,轻轻的道:“妹子,你爹爹既然亡故了,你以后住在我家吧,我会当你亲妹子一般看待。”穆念慈道:“我是爹爹的义女,不是他亲生的……”完颜康恍然而悟:“她是对我说,我们两人之间并无血统渊源。”伸手去握住她的右手,微微一笑。穆念慈满脸通红,轻轻一挣没挣脱,也就任他握着,头却垂得更低了。
完颜康心中一荡,伸出左臂去搂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我第三次抱你啦。第一次在比武场中,第二次刚才在房门外头,只有这一次,才只咱们俩在一起,没第三个人在旁。”穆念慈鼻中“嗯”了一声,心里感到有生以来从未遇到的甜美舒畅。完颜康闻到她身上发出的幽幽少女香气,又感到她身子微微颤动,也不觉心魂俱醉,过了一会,低声道:“你怎么找到我的?”穆念慈:“我从京里一直跟你到这里,晚晚都望着你窗上的影子,就是不敢……”完颜康听她深情如斯,心中大为感动,低下头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吻,嘴唇所触之处,犹如火烫,心中情热如沸,紧紧搂住了她,深深长吻,过了良久良久,方才放开。
穆念慈低声道:“我没爹没娘,你别丢弃我。”完颜康将她搂在怀里,缓缓抚摸着她的秀发,说道:“你放心!我永远是你的人,你永远是我的人,好不好?”穆念慈满心欢悦,抬起头来,仰望着完颜康的双目,点了点头。完颜康见她双颊晕红,颜如春花,那里还把持得住,吐一口气,噗的一声,将烛吹灭了,抱起她的身子,走向床边,将她横放在床上,左手搂住她,右手就来解她衣带。
穆念慈本已如醉如痴,他火热的手抚摸到自己肌肉,蓦地惊觉,用力一挣,脱了他的怀抱,滚到里床,低声道:“不,不能这样。”完颜康又抱住了她,道:“我一定会娶你,将来如我负心,教我乱刀分尸,不得好死。”穆念慈伸手按住他嘴,道:“别立誓,我相信你。”完颜康紧紧搂住她道:“那么你现在依我。”穆念慈央求道:“别…别…”完颜康情急如火,强来解她衣带。
穆念慈双手向外一格,用了五成真力。完颜康那里料得到她会在这个时候使起武功来,登时双手被她格开。穆念慈一跃下地,抢了桌上的铁枪枪头,对准自己胸膛,垂激道:“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完颜康满腔情热化为冰冷,说道:“有话好好的说,何必这样。”穆念慈垂泪道:“我虽是江湖上的风尘女子,可不是低三下四之人,你如真心爱我,须当敬我重我。我此生决无别念,就是钢刀架颈,我也决意跟定了你。将来洞房花烛之时,自能如你所愿。但今日你若想轻贱于我,唯有死而已。”她这句话虽说得极低,但斩钉截铁,没丝毫犹疑,完颜康暗暗起敬,说道:“妹子,你别生气,是我的不是。”当下点亮了烛火。
穆念慈破涕为笑,说道:“我在临安府牛家村我义父的故居等你,随你何时央媒前来。”顿了一顿,低声道:“你一世不来,我等你一辈子罢啦。”这时完颜康对她又敬又爱,忙道:“妹子不必多疑,我公事了结之后,一定前来亲迎。”穆念慈嫣然一笑,转身出门。完颜康叫道:“妹子别走,咱们再说一会话儿。”穆念慈回头挥了挥手,足不停步的走了。
完颜康目送她越墙而出,怔的出神,但见风拂树梢,数星在天,回进房来,铁枪上泪水未干,枕衾间温香犹在,回想刚才之事真似一梦。只见被上遗有几茎秀发,是她刚才挣扎时落下,完颜康检了起来,放入荷包香囊之中。他初时与她比武,原系一时轻薄好事,绝无缔姻之念,这时见她款款深情,不觉大为感动,而她持身清白,更是令人生敬,不由得一时微笑,一时叹息,在灯下反覆思念,颠倒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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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五湖废人

且说黄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觉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大为得意,一宵睡得十分酣畅,次晨把这事对郭靖说了。郭靖本为这事出过许多力,听了也甚高兴。两人在客店中谈谈讲讲,吃过中饭,穆念慈仍未回来。黄蓉笑道:“不用等她了,咱们去吧。”
两人到市镇去买了一匹健驴代步,绕到那蒋家宅第门前,见门前“大金国钦使”的灯笼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颜康已经启程。两人胸怀一松,黄蓉换穿了男装,沿途游山玩水,更是起劲,一路沿运河南下,小红马神骏无俦,不必说了,那健驴也是脚力奇快,两人虽不催赶路程,却是自然而然的行走极速,这日已到了宜兴,那是天下闻名的陶都,青山绿水之间掩映着一堆紫砂陶坯,倒是另有一番景致。
更向东行,不久就到了太湖边上。那太湖襟带三州,东南之水皆归于此,周行五百里,古称五湖。郭靖从未见过如此大水,与黄蓉携手立在湖边,只见长天远波,浩焉而来,七十二峰苍翠,挺立于三万六千顷波涛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极感喜乐。
黄蓉道:“咱们到湖里去。”找到湖畔一个渔村,将红马与驴子寄放在一家渔家,借了一条小船,荡桨划入湖中。两人越划离岸越远,四望烟波浩渺,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
黄蓉的衣襟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笑道:“从前范大夫载西施泛于五湖,那真是聪明,老死在这里,岂不强于一辈子忙忙碌碌的做官么?”郭靖不懂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儿,你把这故事讲给我听。”黄蓉于是将范蠡怎样神机妙算、助越王勾践报仇复国,怎样功成身退,与西施归隐于太湖之中的故事,说了一遍。黄蓉的口才原好,故事本身又极动人,郭靖听得痴痴的发了呆,出了一会神,说道:“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婿与文种那样,到死还是为国家尽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黄蓉微笑:“不错,这叫做“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郭靖又问:“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黄蓉道:“国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还是不变从前的操守;国家朝政腐败,你宁可杀身成仁,也不肯亏了气节,这才是响当当的好男儿大丈夫。”郭靖连连点头,道:“蓉儿,你怎么想得出这样好的道理出来?”黄蓉笑道:“啊哟,我想得出,那我不变了圣人?这是孔夫子的话。我小时候爹爹逼着我念的。”郭靖叹道:“有许许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读了书,那一定就会明白啦。”黄蓉道:“我却在懊悔呢,要是爹爹不教我读书啦,画画啦,弹琴啦,让我专心学武,那咱们还怕什么梅超风、梁老怪呢。”
两人谈谈说说,不觉已离岸十余里,只见数十丈外有一叶扁舟停在湖中,一个渔人坐在船头垂钓,放眼望去,真如一幅水墨山水。黄蓉与郭靖说了一阵子的话,再回过头来,见那渔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船头,钓竿钓丝都是纹丝不动。黄蓉笑道:“这人耐心倒好。”
一阵轻风吹来,水波泊泊打在船头,黄蓉一面荡桨,一面唱起歌来,只听她唱道:“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觉,年华将暮。念伊蒿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唱到后来,声音渐转凄切,这是一首“水龙吟”词,抒写水上泛舟的情怀。她唱了上半阕,歇得一歇。郭靖见她眼中隐隐似有泪光,正待相询,忽然间湖上飘来一阵苍凉的歌声,曲调和黄蓉所唱的一模一样,正是这首“水龙吟”的下半阕:“回首妖气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扇。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激流如雨。”远远望去,唱歌的正是那个垂钓的渔父。
黄蓉听着歌声,呆呆出神。郭靖问道:“怎么?”黄蓉道:“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个渔翁竟也会唱。他这歌声激昂排宕,十分悲凉,咱们瞧瞧去。”两人划桨过去,那渔人却也收了钓竿,将船划来。
两船相距数丈时,只听那渔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请过来共饮一杯如何?”黄蓉听他吐属风雅,更是暗暗称奇,答道:“只怕打扰长者。”那渔人笑道:“嘉宾难遇,太湖之上邂逅相逢,更足畅人胸怀,快请过来。”数桨一扳,两船已经靠近。黄蓉与郭靖跨上船头,将自己船上的绳索系在渔舟的船尾,然后与那渔人作揖见礼。那渔人坐着还礼,说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请两位恕罪。”郭靖与黄蓉齐道:“不必过谦。”打量那渔翁时,见他约摸四十余岁年纪,脸上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极高,坐着几乎比郭靖高出一头。船尾一个小童手中拿着葵扇在煽炉煮酒。
黄蓉看了那渔人与舟中的气派,知他必非普通渔人,说道:“这位哥哥姓郭,在下姓黄,一时兴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有扰长者清兴。”那渔人笑道:“好说,好说。在下姓陆。两位小哥可是今日首次来太湖游览吗?”郭靖道:“正是。”那渔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劝客。四碟小菜虽不如黄蓉制的那么精美,但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尤其十分精致,宛然是豪门巨富之家的物品。
三人对饮了两杯,那渔人道:“刚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龙吟”情致郁勃,真是不可多得之作。小哥年纪轻轻,居然能领会词中深意,也真难得。”黄蓉听他以老卖老,当下微微一笑,说道:“宋室南渡之后,词人墨客,无一不有家国之悲。”那渔人点头称是。黄蓉道:“张于湖六洲歌头中道:“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也正是这种意思呢。”那渔人拍几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连斟了三杯酒,杯杯饮干。
两人谈得投机,那渔人十分畅快,郭靖不懂诗词,在一旁倾听,心里甚是钦佩。眼见暮霭苍苍,湖上烟雾更浓,那渔人道:“舍下就在湖滨,不揣冒眛,想请两位去盘桓数日。”黄蓉道:“靖哥哥,怎样?”郭靖还未回答,那渔人道:“寒舍附近,尚有一些峰峦之胜,两位反正是游山玩水,务请勿却。”郭靖见他说得诚恳,道:“蓉儿,那么咱们就打扰陆先生了。”那渔人大喜,命僮儿划船回去。
到得湖岸,天已全黑,郭靖道:“咱们先去还了船,还有两匹坐骑,寄放那边。”那渔人微笑道:“这里一带的朋友,都识得在下,这些事回头让他去办就是。”说着向那僮儿一指。郭靖道:“小可的坐骑性子很劣,还是小可亲自去牵的好。”那渔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驾。”说罢划桨荡水,一叶扁舟消失在垂柳深处。
那僮儿跟着郭靖黄蓉去还船取马,领着他们曲曲折折的行了数里,只见前面楼阁纡连,宛然是一座大庄院,过了一道木桥,来到庄前。郭黄两人对望了一眼,想不到这渔人所居气魄竟如是之大。
两人未到门口,已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带领了四名仆人过来相迎,说道:“家父命小侄在此候迓多时。”郭靖拱手谦谢,只见这少年身穿熟罗长袍,面目与那渔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宽,躯体十分壮健。郭靖道:“请教陆兄大号。”那少年道:“小侄贱字冠英,请两位直斥名字就是。”黄蓉道:“这那里敢当。”三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内厅。
郭靖与黄蓉见这庄子内面陈设华美,雕梁画栋,极穷巧思,比诸北方质朴雄大的大庄院,又自不同。过了三进庭院,来到后厅,只听得那渔人的声音叫道:“快请进,快请进。”陆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现在东书房恭候。”三人转过一座屏风,只见书房门大开,那渔人坐在房内榻上。这时他已不作渔人打扮,穿着儒生衣巾,手里拿着一柄洁白的羽扇,笑吟吟的拱手。
郭黄二人入内坐下,陆冠英却不敢坐,站在一旁。黄蓉见书房琳琅满目,全是诗书典籍,几上桌上摆着许多铜器玉器,看来都是古物,壁上挂着一副对联,黄蓉看了不觉一怔,原来上联是“绮罗堆里埋神剑”,下联是“萧鼓声中老客星”,那正是她父亲黄药师口中时常闲吟的两句诗句。对联下款写著「五湖废人病中涂鸦”,想来“五湖废人”四字,必是那庄主的号了。
陆庄主见黄蓉望着对联呆呆出神,问道:“老弟,这副对联写得怎样,请你品题品题。”黄蓉道:“小可斗胆乱说,庄主可别见怪。”陆庄主道:“老弟但说不妨。”黄蓉道:“庄主写这副联时,似是一腔愤激,满腹委曲,笔力固然雄健之极,但是锋芒四射,与这两句诗中恬然自安、封剑归隐的境界似乎不甚贴切。”那人听了一声长叹,半晌不语。
黄蓉道:“小可年幼无知,胡言乱道,要请庄主恕罪。”陆庄主道:“黄老弟说那里话来,我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说得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回头向儿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郭靖与黄蓉连忙辞谢,道:“不必费神。”陆冠英早出房去了。
陆庄主道:“老弟法眼鉴赏如此之精,想是家学渊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讳如何称呼。”黄蓉道:“小可懂得什么,蒙庄主如此相赞。家父在乡村设帐授徒,只是一个白衣士子。”陆庄主叹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他还想考较考较黄蓉的才情,说道:“黄老弟,你我一见如故,我想请你赐一幅法书,好令在下日夕相对,如接清神。”黄蓉微笑道:“啊哟!小可拙笔,岂敢有污庄主令目?”陆庄主听她语气是答应了,心中大喜,忙命书僮在案上铺开一张大宣纸,研墨伺候。
黄蓉略一思索,提笔在纸上画了起来,画的是一个中年书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伫立,仰天长叹,神情十分寂寞。画罢之后,在左上角题了岳飞所作的“小重山”词一首:“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眬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图中那书生手按剑柄,虽然着墨不多。但活画出一位壮志难酬的英侠之士的面目来。陆庄主大喜,连连称谢。黄蓉侧首看了一遍字画,在下款处写了“后学黄生敬作”六字。陆庄主赏玩了半日,爱之不尽。
酒筵过后,回到书房小坐,又谈片刻,陆庄主道:“这里张公、善权二洞,是天下奇景,二位在敝处多盘桓几日,慢慢观赏。天已不早,两位要休息了吧?”郭靖与黄蓉站起身来,两名庄丁提了灯笼在前引路。黄蓉一拱手,正要转出,猛一抬头,忽见书房门楣之上钉着八片铁片,排作八卦形状。黄蓉猛吃一惊,当下不动声色,随着庄丁来到了客房之中。
那客房中陈设甚是精雅,两床相并,枕衾洁美。庄丁送上香茗后请了个安道:“二位爷要什么,一拉床边这绳铃,我们就会过来。二位晚上千万别出去。”说罢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黄蓉低声道:“靖哥哥,你瞧这地方有什么蹊跷?他干么叫咱们晚上千万别出去?”郭靖道:“这庄子好大,庄里的路绕来绕去,许是怕咱们迷了路。”黄蓉道:“嗯。你瞧那陆庄主是何等样人物?”郭靖道:“倒像是位退隐的军官。”黄蓉拍手道:“不错,他必定会武,而且还是高手,你见到了他书房中的铁八卦么?”郭靖道:“铁八卦?那是什么?”黄蓉道:“那是用来练劈空掌的家伙。爹爹教过我这套掌法,我嫌气闷,练了几个月就搁下了,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郭靖道:“那陆庄主对咱们决无歹意,他既不说,咱们只当不知就是。”黄蓉点头一笑,向着烛台虚劈一掌,嗤的一声,烛火应手而灭。
郭靖低赞一声:“好掌法!”又道:“蓉儿,那就是劈空掌么?”黄蓉笑道:“我就只练成这样,闹着玩还可以,要打人可不成。”两人各自睡下。
睡到半夜,忽然远处传来呜呜之声,练武之人,特别容易惊醒,侧耳一听,似是有人在吹海螺,过了一阵,呜呜之声又响了起来,此起彼和,并非一人在吹,而且吹的人相互间距离甚远,显然是在招呼应答。黄蓉低声道:“靖哥哥,咱们瞧瞧去。”郭靖道:“别出去惹事吧。”黄蓉道:“谁说惹事了?我是说瞧瞧去。”
两人轻手轻脚的起来,推开窗缝向外一望,只见庭院中许多人打着灯笼,还有好些人来来来去去,不知忙些什么。黄蓉抬首一望,只见屋顶上黑黝黝的有三四个人蹲在那里,灯笼移动时亮光一闪,那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来。等了一阵,只见那些人都向庄外走去,黄蓉好奇心起,定要看个水落石出,拉着郭靖绕到西窗边,一望窗外无人,轻轻跃了出去,两人都是一等一的轻身功夫,屋顶的人竟未惊觉。
黄蓉向郭靖一打手势,反向后奔,庄中道路东转西绕,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转弯处的栏亭榭建造得完全一模一样,几下一转,那里还分辨得出东西南北。黄蓉却如到了自己家里,毫不迟疑疾走,有时眼前明明无路,她在假山里一钻,花丛旁一绕,竟又转到了回廊之中。有时似已到了尽头。那知屏风背面、字画后边却是另有幽境。郭靖愈走愈奇,低声问道:“蓉儿,这庄子的路真古怪,你怎么认得?”黄蓉打个手势,叫他噤声,又转了七八个弯,这才来到后院的围墙。黄蓉一看地势,扳着手指默默算了几遍,在地下踏着脚步数步子,郭靖听她口里低声着:“震一、屯三、颐五、复七、坤……”更不懂是什么意思。黄蓉数到这里微微一笑,说道:“只有这里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机关。”说着一跃上墙,郭靖跟着她跃出墙去。黄蓉才道:“这座庄子依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这种奇门八卦之术,我爹爹最是拿手。那陆庄主难得到别人,可难不了我。”言下十分得意。
两人攀上庄后小丘,向东一望,只见灯笼火把照成一行,走向湖边。黄蓉一打手势,两人展开轻功提纵术向前追去。奔到临近,伏在一块岩石之后,只见湖滨排列着一排渔船,人众络绎上船,一上船立即熄去灯火,两人待最后一批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纵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后梢,在拔篙开船声中,跃上篷顶,在竹篷隙中向下一望,船舱内居中而坐的赫然是少庄主陆冠英。
众船摇出里许,湖中海螺之声又呜呜传来,那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螺。再摇出数里,只见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一眼望去,船若蚁聚,犹如一张大白纸上泼满墨点一般,船只不计其数。
大篷船船首那人海螺长吹三声,大船抛下锚泊在湖心,十余艘小船飞也似的从四方过来。郭靖与黄蓉心中纳罕,不知是否将有一场厮杀,瞧那陆冠英时,却是神定气闲,不似如临大敌的样子。
过不多时,各船靠近,每艘船上先先后后的人过来,或一二人,或三四人不等。各人进入大船舱之后,都向陆冠英行礼后坐下,对他执礼甚为恭敬,而且座位次序似乎早已排定,有的虽先来而坐在后面,有的后至反坐在上首。只一盏茶功夫,诸人均已坐定,这些人大抵神情粗豪,行动骠悍,决非普通渔民。
陆冠英见人已到齐,举手说道:道:“张大哥,你探听得怎样了?”座中一个瘦小的汉子站起来,说道:“金国钦使预定明日一早过湖,段指挥使再过两个时辰就到。这次他以迎接金国钦使为名,一路搜刮,所以来得迟了。”陆冠英道:“他搜括到了多少?”那瘦汉子道:“每一州县都有报效,他麾下兵卒还在乡间自行劫掠,我见他落船时亲随们一箱箱的抬着二十多箱财物,看来都极为沉重。”陆冠英道:“他带了多少兵马?”那汉子道:“马军二千。过湖的都是步军,因船只不够,落船的约摸是一千名左右。”陆冠英向众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说怎样?”诸人齐声道:“愿听少庄主号令。”
陆冠英双手向怀里一抱,说道:“这些民脂民膏,不义之财,打从太湖里过,不取有违天道。咱们尽数取来,一半俵散给湖滨贫民,另一半各寨分了。”众人轰然叫好。郭靖与黄蓉这才明白,原来这群人都是太湖中的盗首,看来这陆冠英还是各寨的总头领呢。
陆冠英道:“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动手。张大哥,你带五条小船前去哨探。”那瘦子接令出舱。陆冠英跟着分派,谁打先锋、谁作接应、谁率领水鬼去钻破敌船船底、谁取财物、谁擒拿官长、莫瞧他温文儒雅,竟自指挥得井井有条。郭靖与黄蓉暗暗称奇,适才与他共席时只道他是个文弱的世家子弟,那知竟能领袖群豪。
陆冠英吩咐已毕,各人正要出去分头干事,座中一人站起身来冷冷的道:“咱们做这没本钱买卖的,吃吃富商大贾,也就够啦。这样和官家大动干戈,咱们在湖里还耽得下去么?”郭靖和黄蓉一听这声音好熟,仔细看,原来是沙通天的弟子、黄河田四鬼中的夺魄鞭马青雄,不知如何他竟混在这里。陆冠英脸上变色,尚未回答,群盗中已有三四个同声叱骂。陆冠英道:“马大哥初来,不知这里规矩,既然大家齐心要干,咱们就是闹个全军覆没,那也是死而无悔。”马青雄道:“好啦,你干们的,我可不搅这锅混水。”一转身,就要走出船舱。
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在舱口一拦,喝道:“马大哥,你斩过鸡头立过誓,大伙儿有祸同享有难同当!”马青雄双手一分,骂道:“滚开!”那两人登时跌在一边。他正要钻出舱门,突觉背后一股掌风袭来,身形一偏,左手已从靴桶里拔出一柄攮子,反手向后戳去。陆冠英右手疾伸,已将他拿着攮子的手臂格在外门,踏步进掌,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他背心之上。马青雄口中鲜血在狂喷,立时毙命。太湖群盗齐声喝采,把马青雄尸身投入湖中。
陆冠英道:“众家哥哥,大伙儿奋勇当先。”群盗轰然答应,各自回船,片刻之间无数小舟千桨齐荡,并肩东行。陆冠英的大船在后压阵。行了一阵,远远望见数十艘大船上灯火照耀,向西驶来,小船上海螺吹起。郭靖与黄蓉注目凝望,只见两边船队渐渐接近,一会儿叫骂声、呼叱声、兵刃相交声、身体落水声,从远处隐隐传来。
又过一会,官船火起,烈焰冲天,映得满湖通红。郭黄知道群盗已经得手,果见几艘小舟急驶而至,驶近大船时高声呼道:“官兵全军覆没,兵马指挥使已经擒到。”陆冠英大喜,走到船头,叫道:“众家哥哥,大伙再辛苦一下,擒拿大金国钦使去也!”报信的小盗欢然答应,飞舟前去传令。只听得各处船上海螺声此起彼和,群船掉过头来,扯起风帆。这时时当盛暑,东风正急,群船风帆饱张,如箭般向西疾驶。
陆冠英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后,这时反而领先。郭靖与黄蓉坐在桅杆的横梁之上,阵阵凉风自背吹来,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雾笼湖,若不是怕人惊觉,真想纵声一歌,只见后面的轻舟快艇一艘艘的抢到大船之前。
舟行约摸一个时辰,湖面上渐亮,两艘快艇如飞而来,艇首一人手中红旗在风中招展,大呼:“己见到了金国的船只!贺寨主领先攻打。”陆冠英站在船首,叫道:“好。”过不多时,又有一艘小艇驶回,报道:“金国的钦使手爪子好硬,贺寨主受伤,彭、董两位寨主正在夹击。”两位小盗扶着受伤晕去的贺寨主上大船来。陆冠英正待察看贺寨主的伤势,数艘小艘又将彭、董两位受伤的寨主送到,并说缥缈峰的郭头领被那金国钦使一枪搠死,跌入湖中。
陆冠英大怒,喝道:“金狗如此猖獗,我亲去杀他。”郭靖与黄蓉一面觉得完颜康为虎作伥,杀伤自己同胞极为不该,一面又耽心他寡不敌众,被太湖群盗杀死,那么穆念慈可要千古遗恨了。黄蓉在郭靖耳朵悄声道:“咱们救他不救?”郭靖微一沉吟,道:“救他性命,但要他悔改。”黄蓉点点头,觉得这样最是妥当。只见陆冠英从亲随手中取过一柄三尖两刃刀,纵身跃入大船旁的小艇之中,喝道:“上去!”黄蓉向郭靖道:“咱们抢他旁边的小艇。”
两人正待纵身向旁边的另一艘小艇之中,突然听见前面群盗齐声高呼,凝目一望,那金国钦使所率的船队一艘艘的都慢慢沉下,想是都被潜水的水鬼凿穿了船底。红旗招展中,两艘快艇赶到报称:“金狗落了水,已抓到啦!”陆冠英大喜,跃回大船。
过不多时,海螺齐鸣,快艇将金国的钦使、卫兵、随从等押上大船来。郭靖与黄蓉见完颜康双手双脚都牢牢被缚住,两腿紧闭,想是喝饱了水。这时天已大明,日光自东射来,水波晃动,犹如万道金蛇在船边飞舞一般。陆冠英传出号令:“各寨主齐赴归云庄,开宴庆功。众头领率部回寨,听候论功领赏。”群盗欢声雷动。只见大大小小的船只向四方分散,渐渐隐入烟雾之中。湖上群鸥来去,白帆点点,谁知不久之前,在这美景之中曾有一场剧战呢。
待得船队回庄,郭黄二人让陆冠英与群盗上岸之后,这才乘人不觉,飞身上岸。群盗大胜之余,个个兴高采烈,那里想得到桅杆之上有两人偷偷躲着。黄蓉相准了地位,仍与郭靖从庄园后围墙跳进,回到卧房。这时服侍他们的庄丁已到房门前来悄悄看了几次,只道他们先一日游玩辛苦,在房里大睡懒觉。
郭靖打开房门,两名庄丁上前请安,送上早点,道:“庄主在书房相候,请两位用过早点,过去坐坐。”两人胡乱吃了些面点汤包,随着庄丁来到书房之中。陆庄主坐在榻上,呵呵笑道:“湖边风大,夜里波涛拍岸,扰人清梦,两位睡得不大好吧?”郭靖不惯作假撒谎,被他一问,登时窘住。黄蓉却道:“夜里只听得呜呜呜的吹海螺,想是和尚道士做法事放焰口。”陆庄主一笑,说道:“在下这里收藏着一些书画,要想两位老弟鉴定鉴定。”黄蓉道:“当得拜观。庄主所藏,想必都是精品。”陆庄主令书僮取出书画,黄蓉一件件的赏玩,正自看得高兴,突然间门外传来一阵吆喝。几个人脚步声响,听声音是一人在逃,后面数人在追,一人喝道:“你进了归云庄,要想逃走,那叫做难如登天!”黄蓉偷看庄主脸色,见他若无其事,犹如未闻,只听他说道:“本朝书法,苏黄米蔡并称,这四大家之中,黄老弟最爱那一家?”黄蓉正要回答,突然书房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一个湿淋淋的人闯了进来,正是完颜康。黄蓉一拉郭靖道:“看书画,别瞧他。”两人背转了身,低头看画。
完颜康不识水性,一落太湖,空有一身武艺,只吃了几口水,人已晕去,等到醒来,手足已被缚住。到得庄上,陆冠英坐在正中,喝令押上来审问,那知他暗运内劲,手指抓住缚他的绳索,大喝一声,以“九阴白骨爪”的厉害功夫,立时将绳索撕断。众人大吃一惊,抢上前来擒拿,被完颜康双手一分,早跌翻了两个。完颜康夺路便走,那知这归云庄中的房屋按着奇门八卦而建,若无本庄之人引路,如不是精通奇门生克之变,休想闯得出去。完颜康慌张中见路便走,无意之中撞进了陆庄主的书房。
陆冠英知他决然逃不出去。虽是挣脱了捆绑,却也并不在意,及见他闯进书房,却怕他伤及父亲,急忙抢前,拦在父亲所坐榻前。后面太湖诸寨的寨主,或执兵刃,或是空手,挡在门口。
完颜康不意逃入了绝地,匆忙之际,那里留心郭靖与黄蓉两人,戟指向陆冠英骂道:“万恶贼盗,你们行诡计凿破船只,也不怕江湖上好汉笑话?”陆冠英哈哈一笑,说道:“你是金国王子,跟我们绿林豪杰提什么“江湖”二字?”完颜康道:“我在北时久闻江南豪客的大名,只道真是光明磊落的小男子,哼哼,今日一见,却原来”陆冠英道:“怎样?”完颜康道:“只不过是倚多为胜的小人!”
那陆冠英领袖太湖群雄,年纪虽轻,却是江南武林中的一霸,那里受得了他的辱骂,当下冷笑一声,说道:“要是单打独斗胜了你,那你才是死而无怨?”完颜康适才这话本是激将之计,正要引他说出这句话来,一听之下,立时接口:“归云庄上只要有人凭真功夫胜得了我,在下束手就缚,再无第二句话。却不知是那一位赐教?”说着眼光向众人一扫。他说时双手负在背后,神态甚是倨傲,一言方毕,早恼了太湖莫厘峰上的铁背金鳌石寨主。此人性如烈火,素不让人,一声怒吼:“老子先来揍你这厮鸟?”双拳“钟鼓齐鸣”,往完颜康两边太阳心打到,完颜康身子一侧,教他双拳击空,右手反手一抓,已抓住他后心衣服,一提一掷,把他肥肥一个身躯向门口人丛中丢了出去。
陆冠英见他出手迅辣,心中暗惊,知道各寨主无人能敌,叫道:“足下果然好俊功夫,不才来讨教几招。咱们到外面厅上去吧。”他知完颜康是个劲敌,只怕剧斗之际,拳风掌力带到父亲与客人身上,这三人不会武功,可莫误伤了他们。
完颜康道:“比武较量处处都是一样,就在这里何妨?寨主请赐招吧!”言下之意,竟是:“不过三招两式,就能将你打倒,何必费事另换地方?”陆冠英心中暗怒,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说道:“好,你是客人,请进招吧。”完颜康左掌一探,右手一把就往陆冠英胸口抓来,他开门见山,一出手就以九阴白骨抓攻敌要害。陆冠英暗骂;“小子无礼,教你知道少庄主的厉害。”胸口微微一缩,竟不退避,右拳直击对方横臂手肘,左手二指疾伸,取敌双目。
完颜康见他来势好快,心头倒也一震,暗道:“不意草莽之中,竟然有此等人物。”疾忙斜退半步,手腕一翻,用擒拿手拿敌手臂。陆冠英身腰左转,两手回兜,虎口相对,正是“怀中抱月”之势。完颜康见他手下甚是了得,那敢再有轻敌之念,当下打叠起精神,一招一式,全用了十分力量。
那陆冠英是临安府光孝寺枯木大师的得意弟子,精通法华宗的外家拳法,这时遇到强敌,也是小心在意,见招拆招,遇势破势。他知完颜康手爪功夫厉害,决不让他手爪碰到自己身体,双手守准门户,一见有隙可乘,立即使脚攻敌。外家技击家曾有言道:“拳打三分,脚打七分。”又道:“手是两扇门,全凭脚踢人。”陆冠英是外家高手,腿上功夫自极厉害。两人斗到酣处,只见书室之中人影飞舞,转眼拆到一百余招,兀自未分胜败。郭靖与黄蓉侧身斜眼观战,见陆冠英如此身手,均是暗暗称赞。
完颜康久斗不下,心中焦躁,暗道:“再耗下去,时光一长,就算胜了他,要是再有人出来邀斗,我那里还有力气对付。”须知完颜康武功原比陆冠英为高,只因在湖水中一浸,喝了一肚水,精神萎顿,力气不加,兼之身陷重围,他第一次遇险,不免胆怯,所以才让陆冠英拆到一百招之外,待得精神一振,手上加紧,陆冠英立感不支,只听得砰的一声,肩头已中了一拳,他一个踉跄,向后倒退,眼见敌人乘势进逼,斗然间飞起左腿,足心朝天,踢向完颜康心胸。这一招叫做“怀心腿”,出腿如电,极为厉害。”
完颜康想不到眼见敌人落败,尚能败中求胜,出此绝招,待得伸手去格,胸口已被踢中。原来“怀心腿”是陆冠英自幼苦练的绝技,练时用绳子缚住足踝,然后将绳绕过屋梁,逐日拉扯悬吊,临敌时一腿飞出,倏忽过顶,令人防不胜防。完颜康胸口一痛,左手飕的一弯,五指已插入陆冠英小腿之中,右掌在他胯上一推,喝道:“去吧!”陆冠英单腿站立,被他一掌,身子直跌出去,眼见要撞到榻上父亲的身子。忽然间陆庄主左手伸出一黏,托住他的背心,将他轻轻放在地下。他见儿子小腿上鲜血淋漓,从他原来站立之地直到榻前,一排鲜血直滴过来,不禁大怒,喝道:“黑风双煞是你什么人?”
他这出手,一喝问,众人俱感惊诧,别说完颜康与众寨主不知他身有武功,连他亲生儿子陆冠英,也是从小只道父亲双腿残废,武功自然不懂,每日寄情于琴书之间,对他所作所为,完全不闻不问,那知刚才救他这一托,出手竟是沉稳之极。黄蓉见过他门楣上的铁八卦,识得这是用来练劈空掌的家伙,她知若非内外功夫俱臻上乘,那劈空掌是决不能练的,她自己幼时就曾因基础不固,练了一下没有练成;郭靖昨晚听她说过,也知陆庄主身负绝技,所以只有他们两人,才不讶异。
完颜康听陆庄主问起黑风双煞,呆了一呆,说道:“黑风双煞是什么东西?”原来梅超风虽然传他武艺,但自己身世固然未曾对他言明,连真实姓名也不对他说,“黑风双煞”的名头,他自然更加不知了。
陆庄主怒道:“装什么蒜?这阴毒的九阴白骨抓是谁传你的?”完颜康道:“小爷没空听你啰唆,失陪啦!”转身走向门口。众寨主齐声怒喝,拿起兵刃,上前拦阻。完颜康双眉一竖,回头向陆冠英道:“你说话算不算数?”陆冠英脸色惨白,摆一摆手道:“咱们太湖群雄说一是一,众位哥哥放他走吧。张大哥劳你驾领他出去。”
众寨主心中都不愿意,但少庄主既然有令,却也不便违抗。那张寨主喝道:“跟我走吧,谅你这小子自己也找不到路出去。”完颜康道:“我的从人卫兵呢?”陆冠英道:“一起放他们走。”完颜康大拇指一竖道:“好,果然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众寨主,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团团一揖,唱个无礼喏,一脸得意的神色,正要走出房去,陆庄主忽道:“且慢!”
完颜康道:“怎样?”陆庄主道:“老夫不才,要领教领教你的九阴白骨爪。”完颜康笑道:“那好极啦。”陆冠英是个纯孝之人,忙道:“爹,您老人家犯不着跟这小子一般见识。”陆庄主道:“不用发愁,我瞧他九阴白骨爪还没练到家。”双目盯着完颜康缓缓道:“我腿有残疾,不能行走,你过来。”完颜康一笑,却不移步。
陆冠英虽然腿上伤口剧痛,但决不肯让父亲与他动手,纵身一出去,叫道:“这次是代我爹爹再请教几招。”完颜康笑道:“好,咱俩再练练。”
陆庄主喝道:“英儿走开!”右手在榻边一按,凭着手上之力,身子突然跃起,左掌向完颜康顶上猛劈下来。众人惊呼中,完颜康举手相格,只觉腕上一紧,右腕已被对方捏住,眼前掌影闪动,敌人右掌又向肩头击到。完颜康万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奇特,一面伸手招架,一面右手力挣,想挣脱他的擒拿。陆庄主足不着地,身子重量全然放在完颜康这手腕之上,身在半空,右掌快如闪电,瞬眼之间,已连施五六下杀手。完颜康奋起平生之力,向外一抖一甩,那里甩得脱他?飞起左腿,却又踢之不着。
众人又惊又喜,望着两人相斗,只见陆庄主又是一掌劈下,完颜康伸出五指,要戳他手掌,陆庄主手肘突然一沉,一个肘锤,正打在他的“肩井穴”上。完颜康半身酸麻,慢得一慢,左手手腕也已被拿住,只听得喀喀两声,双手腕关节已同时被他错脱。陆庄主手法快极,左手在他腰里一戳,右手在他肩上一捺,身子已跃回木榻,稳稳坐下,完颜康却双腿软倒,再也站不起来。众寨主看得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震天价喝起采来。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八回 群蛇乱舞

陆冠英抢步走到榻前,问道:“爹,您没事吧?”陆庄主一笑道:“这厮好拳脚。”
两个头领拿了绳索,将完颜康手足缚住。张寨主道:“在那兵马指挥使段大人的行囊中,搜出了几副精钢的脚镣手铐,正好用来铐这小子,瞧他还挣不挣得断。”众人连声叫好,有人飞步去取了来,将完颜康手脚都上了双重钢铐。陆庄主笑道:“他们置备了用来欺压百姓,现在正好叫自己尝尝滋味。朱熹朱夫子言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是一点儿也不错的。”
完颜康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来,但强行忍住,并不呻吟一下。陆庄主道:“拉他过来。”两名头领执住完颜康的手臂,将他拉到榻前,陆庄主伸手在他尾脊骨与左胸穴道各点了一点。完颜康身上疼痛渐止,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惊奇:“此人出手和师父很像,难道他们有什么渊源?”还未开言,陆冠英已命人将他押下监禁,众寨主都退了出去。
黄蓉与郭靖缓缓转过身来,陆庄主笑道:“与孩子们好勇斗狠,倒教两位笑话了。”黄蓉见他刚才的掌法与点穴功夫全是自己所学的一路,不禁疑心更盛,但脸上不动声色,笑问:“那是什么人?他是不是偷了宝庄的东西,累得庄主生气?”陆庄主呵呵大笑,道:“不错,他们确是抢了咱们大伙儿不少财物。来来来,咱们再看书画,别让这小厮扫了清兴。”陆冠英退出书房,三人又再观画。郭靖全然不懂,陆庄主与黄蓉一幅幅的向他解释,画中山水怎样,人物怎样,翎毛与草虫又是怎样。等看到书法,郭靖兴致突然大振,觉得书法中的银钩铁划,笔锋劲力,有些地方竟然和剑法暗合,不过他与黄蓉并未显露会武,所以心中虽然想到,却也不便谈论。
中饭过后,陆庄主命两名庄丁陪同他们去游览张公、善卷二洞,那是天下胜景,洞中奇幻莫名,两人游到天色全黑,这才尽兴而返。晚上临睡时,郭靖道:“蓉儿,怎么办?救不救他?”黄蓉道:“咱们在这儿且再住几天,我还摸不准陆庄主的底子。”郭靖道:“他的武功与你门户很近啊。”黄蓉沉吟道:“奇就奇在这里,莫非他识得梅超风?”两人猜测不透,只怕隔墙有耳,不敢多谈,当即熄灯而睡。
睡到中夜,只听得瓦面上轻轻一响,接着地上擦的一声,两人都是和衣而卧,睡得又极为警醒,一听见异声,立即同时从床上跃起,推窗一望,果见一个黑影躲在一丛玫瑰之后。那人四下一望,向东走去,瞧他全神提防的模样,似是闯进庄来的外人。黄蓉本来只道归云庄只是太湖群雄的总舵,但一见陆庄主出手,心知其中必然另有隐秘,决意要探个水落石出,当下一拉郭靖的手,翻出窗子,悄悄跟在那人身后。
只跟得几步,星光下已看清那黑影是个女子,而且武功并非极高,黄蓉大了胆子,慢慢走近那女子脸孔微一侧,原来却是穆念慈。黄蓉心中暗笑:好啊,你来救意中人啦。倒要瞧瞧你用什么手段。只见穆念慈在园中东转西走,不多时已迷失了方向。
黄蓉对庄中布置了若指掌,知道依这庄园的方位建置,关人的所在必在西南角上,不是“明夷”就是“旡妄”,这是易经中八卦方位之学,她父亲黄药师精研其理,闲时常与她口讲指授的。这庄园构筑虽奇,其实尚未得易理精要,明眼人一看便知,那里及得上桃花岛中一阳复始、乾坤倒置的奥妙。黄蓉心想:“照你这样走去,一百年也找不到他。”当下俯身在地下抓了一把散泥,见穆念慈正走到歧路,踌躇不决,拈起一粒泥块,向左边路上一掷,低沉了声音道:“向这边走。”身子一闪,躲在旁边花丛之中。
穆念慈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不见人影。她又惊又疑,提剑在手,纵身过来。黄蓉与郭靖的轻身功夫高她甚远,早已躲起,那能让她找到?穆念慈正感彷徨,心想:“这人不知存的是好心坏心,反正我找不到路,姑且照他的指点试试。”当下依着向左走去,每到一次歧路,总有小粒泥块掷明方向,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阵子,忽听得嗤的一声一粒泥块远远飞去,撞在一间小屋的窗上,眼前一花,两个黑影从身边闪过,倏忽不见去向。
穆念慈心念一动,奔向那间小屋,只见屋前两名大汉倒在地下,眼睁睁的望着她,手中各执兵刃,却就是动弹不得,显是已被人点中了穴道。穆念慈心知暗中有高人相助,轻轻推门进去,侧耳静听,室中果有呼吸之声。她低声叫道:“康哥,是你么?”完颜康早已在看守人跌倒时惊醒,一听是穆念慈的声音,又惊又喜,忙道:“是我。”
穆念慈大喜,黑暗中辨声走近,说道:“不知有那位前辈高人在暗中相助,咱们走吧。”完颜康道:“你可带有宝刀宝剑么?”穆念慈道:“怎么?”完颜康轻轻一动,手镣脚铐上发出了一些金铁碰撞之声。穆念慈上去一摸,心中大悔,恨恨的道:“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我不该给了黄家妹子。”黄蓉与郭靖躲在屋外窃听两人说话,她心中暗笑:“等你着急一会,我再把匕首给你。”
穆念慈十分焦急,道:“我去盗铁铐的钥匙。”完颜康道:“妹子,你别去,庄内敌人厉害,你去犯险必然失手,无济于事。”穆念慈道:“那么我背你出去。”完颜康道:“他们用铁炼将我锁在柱上,背不走的。”穆念慈急得流下泪来,呜咽道:“那怎么办?”完颜康笑道:“你亲亲我吧。”穆念慈跺脚道:“人家急得要命,你还闹着玩。”
完颜康悄声笑道:“谁闹着玩了?这是正经大事啊。”穆念慈并不理他,苦思救他之计。完颜康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穆念慈道:“我一路跟着你啊。”完颜康很是感动,道:“妹子,你靠在我身上,我跟你说。”穆念慈坐在地下的席上,偎倚在他怀中。完颜康道:“我是大金国钦使,谅他们不敢随便伤我。只是我被羁留在这里,却要误了父王嘱咐的军国大事,这便如何是好?妹子,你替我做一件事。”穆念慈道:“什么?”完颜康道:“你把我项颈里那颗金印解下来。”
穆念慈伸手到他颈中,摸着了印,将系印的丝带解开。完颜康道:“这是钦使之印,你拿了赶快到临安府去,求见宋朝的史弥远史丞相。”穆念慈微微一惊,道:“我一个普通女子,史丞相怎肯见我?”完颜康笑道:“他见了这金印,迎接你都还来不及呢。你对他说,我被太湖盗贼劫在这里,不能亲去见他,要他记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临安来,决不能见,拿住了立即斩首。”穆念慈道:“那为什么?”完颜康道:“这些军国大事,说了你也不懂。你把我这句话去对丞相说了,那就是替我办了一件大事。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临安,和宋朝君臣一见面,那可对咱们大金国大大不利。”
穆念慈愠道:“什么咱们大金国?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你不说清楚,我不能给你办这件事。”完颜康微笑道:“难道你将来不是大金国的王妃?”穆念慈霍地站起,说道:“我义父是你亲生爹爹,你是好好的汉人。难道你是真心的要做王爷?我只道,只道你……”完颜康道:“怎样?”穆念慈道:“我一直当你是个智勇双全的好男儿,当你假意在金国做小王爷,俟个良机,要给大宋出一口气。你,你真的竟然会认贼作父么?”完颜康听她语气大变,喉头哽住,显是又气又急,当下默然不语。穆念慈又道:“大宋的锦绣江山给胡虏占了一大半去,咱们汉人给金人掳掠残杀,欺压拷打,难道你一点也不在意么?你…你…”她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把金印往地下一掷,掩面就走。
完颜康颤声叫道:“妹子,我错啦,你回来。”穆念慈停步,回过头道:“怎样?”完颜康道:“等我脱难之后,我不再做什么劳什子的钦使,也不回到金国去啦。我跟你隐居归农,总好过成日心中难受。”穆念慈叹了一口气,呆呆不语。
原来她自与完颜康比武之后,一往情深,竟将他当作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大英雄大豪杰。完颜康不肯认父,她只道他另有深意;他出任金国钦使,她又代他着想,认定他要身居有为之地,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替大宋扬眉吐气。岂知这一切全是女儿家的痴情呆想,这人那里是甚么英雄豪杰,直是个贪图富贵的无耻之徒。
穆念慈想到伤心之处,只感万念俱灰。完颜康低声道:“妹子,怎么了?”穆念慈不答。完颜康道:“我妈说你义父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还没能问个清楚,他们两人就双双去世,我一直心头胡涂。”穆念慈稍稍回心,暗想:“要是他真的还未明白自己的身世,那也不能太怪他。”当下说道:“拿你金印去见史丞相之事,再也休提。我去找黄家妹子,取了匕首来救你。”
黄蓉本拟将七首还她,但适才在窗外听了完颜康一番话,气他为金国谋干军国大事,心道:“我爹爹最恨金人,让他在这里关几天再说。”
完颜康却问:“这庄里的道路极为古怪,你怎么认得出?”穆念慈道:“有一位高人在暗中给我指点,却不知是谁。他始终不肯露面。”完颜康沉吟了一下,道:“妹子,下次你再来,只怕被庄中高手发觉。你如真肯救我,你去替我找一个人。”穆念慈愠道:“我可不去找什么死丞相活丞相。”完颜康道:“不是丞相,是找我师父。”穆念慈“啊”了一声。
完颜康道:“你拿我身边这条腰带去,在腰带的金环上用刀尖刻“完颜康有难,在太湖西畔归云山庄”十三个字,到苏州之北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个死人骷髅,叠在一起,叠成样子是上一中三下五,你把这腰带放在第一个骷髅之下。”穆念慈愈听愈奇,问道:“干什么啊?”完颜康道:“我师父双眼已盲,她摸到金环上刻的字,就会前来救我。你放了腰带之后,不可停留,必须立刻离开。我师父脾气古怪,如发觉骷髅之旁有人,说不定会伤你性命。她神通广大,必能救我脱难,你在苏州玄妙观前等我便了。”穆念慈道:“你得立个誓,决不能再认贼为父,卖国害民。”完颜康怫然不悦,道:“我把事情弄明白之后,自然照我良心行事。你这时逼我立誓,又有什么用?”穆念慈道:“好!我去给你报信。”从他身上解下腰带。
完颜康道:“妹子,你要走了?过来让我亲亲。”穆念慈道:“不!”站起来走向门口。完颜康道:“只怕不等师父来救,他们先将我杀了,那我可永远见不到你啦。”穆念慈心中一软,叹了一口长气,走近身去,偎在他怀中,让他在脸上亲了几下,忽然斩钉截铁的道:“将来要是你不做好人,我就死在你的面前。”完颜康软玉在怀,正想和她温存,万料不到她会在这时候说出这种话来,只呆得一呆,穆念慈已一跃而起,走出门去。
出来时黄蓉如前给她指路,穆念慈奔到围墙之下,轻轻叫道:“前辈既不肯露面,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谢大德。”说罢跪在地下,磕了三个头,只听得一声娇笑,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啊哟,这可不敢当。”抬起头来,繁星在天,花影遍地,那里有半个人影。
穆念慈好生奇怪,听声音依稀似是黄蓉,但想她怎会在这庄子之中,又怎识得庄中这些希奇古怪的道路?一面走路,一面思索,始终不得其解,走出离庄十余里,在一颗大树下打个盹儿,等到天明,乘了船过得太湖,来到苏州。
那苏州是东南繁华之地,虽然比不得京城杭州,却也是锦绣盈城,花光满目,要知南宋君臣把东南财赋调集在苏杭二州,供其淫乐,苟安于半壁江山,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于金人铁蹄践踏下之苦。因此上道路间哀鸿遍野,朱门中笙歌沸耳。
穆念慈心中有事,无心赏玩山川形胜,在一家面馆中匆匆吃了些面点,眼见太阳偏西,当即赶向北郊,依着完颜康所说路径去找寻他的师父。愈走道路愈是荒凉,眼见太阳没入山后,远处传来一声怪鸟鸣叫,心中不禁惴惴,她离开大道,向山后墺谷中找寻,直到天将全黑,那里有骷髅的踪影。
她心下琢磨,且看附近有什么人家,权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当下奔上一个山丘,四下一望,见西边山旁有一所屋宇,心中一喜,立即向西奔去。走到临近,却是一座破庙,门楣上一块破匾,写著「药王庙”三字,在门上轻轻一推,那门砰的一声,向后便倒,地下灰土飞扬,原来那庙久无人居。穆念慈走入进殿去,只见佛像东倒西歪,身上满是蛛网尘垢。她按住供桌用力一掀,那桌子尚喜完好,于是找些草来拭抹干净,再将破门竖起,吃了一些干粮,把背上包裹当作枕头,就在供桌上睡倒。心里一静,立时想起完颜康的为人,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不禁流下泪来,但念到他的柔情蜜意,心头又不禁为之一荡,这样胡思乱想,柔肠百转,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着。
睡到半夜,蒙眬中忽听得庙外有一阵飕飕的异声,既不似狂风扫叶,也不像流水激石,一凛之下,坐起来一听,那声音更加响了。她跃到门口向外一张,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皓月之下,几千几万条青蛇蜿蜒东去,阵阵腥味从门缝之中传了进来。过了良久,青蛇才渐稀少,忽听脚步声响,三个白衣男子手持长杆,押在蛇阵后面。穆念慈缩在门后,不敢再看,只怕被他们发觉,耳听得脚步声过去,再在门缝中张望,此时蛇群过尽,荒郊寂静无声,穆念慈如在梦寐,真难相信适才自己亲眼所见的情景。
她媛缓推开破门,向四下一望,朝着群蛇去路走了几步,见已瞧不到那几个白衣男子的背影,才稍宽心,正待回庙,忽见远处一块岩石之上,月光照射之处,有一堆灰白色的东西,模样甚是诡异。穆念慈走近一看,低低惊呼一声,正是一堆骷髅。她数了一数,上一中三下五,不多不少,恰是九颗白骨骷髅。
她整日就在找寻这九个骷髅,然而深夜之中蓦地见到,形状又如此可怖,却也不禁脸上变色。她慢慢走近,从怀中取出完颜康的腰带,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颗骷髅,手臂微微发抖,刚一摸到,自己五个手指恰恰陷入了骷髅顶上五个小孔之中,这一下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骷髅张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伸手一甩,却将骷髅带了起来。她大叫一声,转身想逃,走了两步,才想到全是自己吓自己,不禁失笑,当下将腰带放在三颗骷髅之上,再将顶端的那颗压在上面,心想:“他的师父真是古怪,却不知模样是怎样可怕?”那日梅超风在赵王府中与众人恶斗之时,穆念慈已随了义父母逃出王府,所以并未见到。
她放好之后,心中默祝:“但愿师父您老人家拿到腰带,立刻去将他救出,命他改归正途。”心中正想到那身上套着铐镣的完颜康时,突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穆念慈这一惊非同小可,当下不敢回头,双足一点,已跃过了骷髅堆,双掌护胸,这才转身,那知敌人如影随形,早已跟在她的身后,她刚转身,那人又在她后面肩头轻轻一拍。穆念慈连回五六次转身,始终不见到背后的人影,真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穆念慈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动,颤着声音叫道:“你是谁?”后面那人俯头过来在她头上一嗅,笑道:“好香!”
穆念慈急转身子,只见一人儒生打扮,手挥折扇,神态甚是潇洒,正是在北京逼死她义父义母的凶手之一的欧阳公子。穆念慈又惊又怒,料知不敌,回身就奔出十余步,欧阳公子却已转在她的面前,张开双臂,笑吟吟的等着,她只要再冲几步,正好撞入他的怀里。穆念慈急收脚步,向左狂奔,只逃出数丈,那人又等在前面。她连换了几个方向,始终离不开他的掌握。
欧阳公子见她又惊又怕,芳容失色,心中更是高兴,明知一伸手就可将她拿到,却偏要将她戏弄一番,犹如恶猫捉住老鼠,故意擒之又纵、纵之又擒的以资玩乐一般。穆念慈知道危急,飕地从腰间拔出柳叶刀,刷刷两刀,向他迎头砍去。欧阳公子笑道:“啊哟,不要动粗!”身子一侧,右手将她只臂带在外档,左手倏地穿出,已经搂住她的纤腰。
穆念慈用力一挣,只感手腕上一痛,那刀已被他夺去掷下,自己身子刚刚挣脱,立时又被他双手抱着。这一下就如黄蓉在完颜康的钦使行辕外抱住她一般,双手恰好扣住自己脉门,只感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欧阳公子笑得甚是轻薄,说道:“你拜为师,我马上放你。”穆念慈被他搂紧不放,他右手又在自己脸蛋上轻轻抚摸,知他必然不怀好意,心中一急,不觉一阵昏迷,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方才悠悠醒转,只感全身酸软,有一个人紧紧搂住自己,迷糊之中,还道又已归于完颜康的怀抱,不自禁的心头一喜,待得睁开眼睛,却见抱着自己的竟是那个欧阳公子。穆念慈又羞又急,一挣想要跃起,身子竟自不能移动,张口想喊,才知嘴巴被他用手帕缚住。只见他盘膝坐在地下,脸上却是一副焦虑紧张的神色,他左右各坐着八名穿白衣的美貌女子,每人手中均执兵器,人人凝视着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髅,默不作声。
穆念慈好生奇怪,不知他们在捣什么鬼,回头一望,更是吓得魂飞天外,只见欧阳公子身后几千万条青蛇伏在那里,身子不动,口中舌头却不住摇晃,月光之下,数万分叉的红舌波荡起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惊人。群蛇之中,站着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长杆指挥,看每人神情,似乎均有所待。穆念慈回过头来,再看那九个骷髅和微微闪光的金环腰带,突然惊悟;“啊,他们是在等他的师父来临。瞧这神情,显然是布好了阵势向他寻仇,要是他师父孤身到此,怎能抵敌?何况这里尚有这许多毒蛇?”
她心下十分焦急,只盼完颜康的师父不来。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月亮渐渐升高,穆念慈见那欧阳公子时时抬头望月,心道:“莫非他师父是要等月至中天,方才出现么?”眼见月亮升过松树梢头,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四野虫声唧唧,偶然远处传来几声枭鸣,再无别种声息。
欧阳公子一望月亮,将穆念慈放在身旁一个女子怀里,取出折扇,拿在右手,眼睛盯住了山边的转角。穆念慈知道他们等候的人就要过来,心情也随之紧张。静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隐隐传过来一声尖锐惨厉的啸声,瞬时之间,这啸声已到近头,眼前一晃,一个头披长发的女人从山崖间转了出来,她一过山崖,立时放慢了脚步,似乎已经惊觉左近有人。穆念慈只道完颜康的师父是怎样厉害的人物,那知来的却是如此神情怪异的一个女子。
原来梅超风自在赵王府中得到郭靖传了几句修习内功的秘诀之后,潜心研练,只一个月功夫,两腿已能行走如常。她知江南六怪已回江南,决意追去报仇,乘着小王爷出任钦使,当下随伴南下。她每天子夜要修练九阴真经中的秘法,乘船诸多不便,所以自行每晚陆行,约好在苏州会齐,岂知完颜康已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欧阳公子为了要报复杀姬裂衣之辱,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悄悄的在此等候。
她耳朵灵敏异常,一过山崖,立即听到有数人呼吸之声,立即停步细听,更听出在数人之后,尚有一种极为诡奇的异声。欧阳公子见她惊觉,暗骂;“好厉害的瞎婆!”折扇一挥,身子站起,就要扑上前去。刚是力透足尖,劲道尚未发出,忽见山崖后面又转出一人,欧阳公子立时收势,瞧那人时,见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缀,头戴方巾,是个文士模样,面貌却看不清楚。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绝无半点声息,像梅超风那样高的武功,行路尚不免有沙沙微声,而此人毫不着意的缓缓走来,身形飘忽,有如鬼魅,竟似腾云驾雾,足不沾地般无声无息,那人向欧阳公子等横扫了一眼,站在梅超风身后。欧阳公子细看他的脸相,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只见此人容貌怪异之极,除了两颗眼珠微微转动之外,一张脸孔竟似与死人无异,完全木然不动,说他丑怪也并不丑怪,只是冷到了极处,呆到了极处,令人一见之下,不寒而栗。
欧阳公子定了定神,见梅超风一步步的走近,知她出手就凶辣无伦,心想不如先发制人,左手一挥,三名驱蛇的男子吹起哨子,驱赶群蛇涌了出来。那些白衣女子端坐不动,想是身上均携有伏蛇药物,所以群蛇绕过她们身子而行。
梅超风听见群蛇奔腾窜跃之声,知道厉害,一提气,已跃出数丈之外。赶蛇的男子长杆连挥,成千万条青蛇漫山遍野的散了开去,只要被任何一条咬中一口,那就送了性命。穆念慈凝目望去,见梅超风脸现惊惶之色,不禁代她着急,只见她一个转身,抽出烂银似的长鞭,舞了开来,护住全身,只过了一盏茶功夫,后前左右均已被蛇群围住。有几条蛇被哨子声逼得急了,窜攻上去,被她鞭风带到,立时弹了出来。
欧阳公子纵声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你把九阴真经交出来,公子爷就放你走路。”梅超风毫不理会,把银鞭舞得更加急了,月色溶溶之下,闪起千条银光。欧阳公子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个时辰,我等到天明,瞧你给是不给?”梅超风暗暗着急,苦思脱身之计,但侧耳听去,四下都是蛇声,她这时已不敢迈步,只怕一动就踏上毒蛇,被它昂头一口,那是空有一身武功,也是无能为力的了。
欧阳公子坐下地来,过了一会,洋洋自得的道:“姓梅的,你这部经本来就是偷来的,二十年来,想来也已琢磨透啦,死抱着这烂本子还有什么用?你借给我瞧瞧,咱们化敌为友,既往不咎,岂不美哉?”梅超风道:“那么你把蛇阵撤开。”欧阳公子笑道:“你先把经本子抛出来。”这九阴真经虽只半部,梅超风却看得比她性命还重,那肯交出,心中打定了主意:“只要我被毒蛇咬中,立时将经撕成碎片。”
穆念慈张口想叫:“快上树,快上树!”苦在嘴巴被手帕缚住,叫喊不出。梅超风眼睛不能视物,不知左近就有几棵极大松树,她又自负武功卓绝,不肯逃走,当下伸手在怀中一掏,叫道:“好,你姑奶奶认栽啦,你来拿吧。”欧阳公子道:“你抛出来。”梅超风叫道:“接着!”手一扬,欧阳公子往后便倒。
穆念慈只听得嗤嗤嗤几声细微的声响,身旁两名白衣女子倒了下去。欧阳公子危急中着地一滚,避开了她的阴毒暗器,听声音又有两名姬人丧生于她的手下,自己仗着武功高强,未遭她的毒手,但也已吓出了一身冷汗,不觉又惊又怒,退后数步,叫道:“好妖婆,我要叫你死不成,活不得。”
梅超风刚才发射三枚“无形钉”,去如电闪,对方竟能避开,一面暗佩他武功了得,一面更是着急。欧阳公子双目盯住她的双手,只要她银鞭劲势稍一松懈,立即驱蛇上前。这时梅超风身旁已有数十条青蛇尸横于地,但蛇群成千成万,那里能够突围?欧阳公子害怕她的银鞭暗器,却也不敢十分逼近。
这样又僵持了一个多时辰,月亮偏西,梅超风心情渐感烦躁,长鞭舞动时已不如先前遒劲。须知她功力虽深,但时间一长,这样耳朵听声,手上舞鞭,究竟也感吃力,当下将鞭圈渐渐缩小,欧阳公子暗喜,挥蛇向前,步步进逼,心中却也怕她拚死不屈,临死时毁去经书,当下全神贯注,要在那紧要关头上前去厮抢。眼见蛇圈越围越紧,梅超风伸手到怀里摸住经文,脸上神色惨变,低低咒骂道:“我大仇未复,想不到今日毕命于此。”
正在这一个不怀求生之想,一个不存宽放之念的时候,突然半空中如凤鸣,如击玉,发了几声,接着悠悠扬扬,飘下一阵柔和之极的洞箫声来。众人战斗方酣,都不觉吃了一惊。欧阳公子招头一望,只见先前那个青衣怪人坐在一株最高的松树之巅,手按玉箫,正在吹奏。
欧阳公子暗暗惊奇,自己目光向来极为锐敏,在这月光如昼之际,他何时爬上树巅,竟是全然没有察觉,又看那松树的顶梢在风中来回晃动,这人坐在上面却是平稳无比,自己虽然从小就在叔父教导之下苦练轻功,但要像他那样端坐在树巅,却自知没有言个能耐,难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
这时箫声连绵不断,欧阳公子心头一荡,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只感全身热血沸腾,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乱动一番,方才舒服。他刚伸手踢足,立时惊觉,竭力镇摄心神,只见群蛇争先恐后的涌到那株松树之下,昂起了头,随着箫声摇头晃脑的舞蹈。这时驱蛇的三个男子和欧阳公子的十多名女弟子也都围在松树之下,乱转狂舞,舞到后来,各人自撕衣服,抓搔头脸,脸上呆笑,个个如痴如狂,那里还知疼痛。欧阳公子大惊,知道今晚遇上了强敌,从囊里摸出六枚喂毒银梭,奋起全力,往那人头、胸、腹三路打去。他这暗器向来百不失一,眼见射到那人身边,却被他轻描淡写的用箫尾逐一拨落,他用箫击开暗器时口唇未离箫边,音乐竟未有片刻停滞。只听得萧声滚转,欧阳公子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张,就要翩翩起舞。
总算他功力神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对方停了箫声,否则要舞到至死方休,心头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挥扇舞蹈的手缩了回来。他心念一转:“快撕下衣襟,塞住耳朵,不听他的洞箫。”但箫声实在美妙之极,虽然撕下了衣襟,却是不舍得塞到耳朵之中。他又惊又怕,吓了一身冷汗,只见梅超风盘膝坐在地下,低头用功,想是以极大定力抵御箫声的引诱。他女弟子中已有几个功力较差的跌倒在地,把身上衣服撕成碎片,身子却仍在地上乱滚乱转。穆念慈因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虽然听到箫声后心神荡漾,情欲激动,好在手足不能自主,反而是安安静静的卧在地下,只是内心惊疑烦躁之极。
欧阳公子双颊飞红,心头滚热,喉干舌燥,内心深处知道再不见机立断,今晚性命难保,一狠心,伸舌在齿间猛力一咬,乘着剧痛之际心神一分,箫声的诱力稍减,抢起穆念慈向前急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数里之外,不再听到箫声,这才稍稍宽心,但这时已经筋疲力尽,全身大汗淋漓,恍若生了一场大病。他不敢久停,解开穆念慈的穴道,迫她跟随自己同往苏州城内。
且说黄蓉与郭靖送走穆念慈后,自回房中安睡,次日日间在太湖之畔游山玩水,晚上与陆庄主观画谈文,倒也过得甚是闲适。郭靖知道穆念慈这一去,梅超风日内必到,她下手狠辣,归云庄上无人能敌,势必伤人甚众。他在无人处与黄蓉商议道:“咱们不如把梅超风的事告知陆庄主,请他将完颜康放了,免得庄上有人遭她毒手。”黄蓉摇手道:“不妥。先前我还当那完颜康是好人,听穆家姊姊这么一说,心中甚是气他不过,让他多吃几天苦头,瞧着到底改是不改。要真不改,咱们一刀将他杀了。”郭靖道:“梅超风来了怎么办?”黄蓉笑道:“洪七公教咱们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试试。”要知黄药师号称“东邪”,黄蓉是他女儿,自小受父薰陶,性格行事,自然多多少少也有些怪异之处,郭靖早知她的脾气,明白争也无益,也就一笑置之,心想陆庄主对咱们甚是礼敬,他庄上遭到危难时,咱俩必当全力护持。
当下过了两日,两人不说要走,陆庄主也是礼遇有加,只盼他们多住一时。到得第三天早晨,陆庄主正与郭黄二人在书房中谈论陆游的诗句,陆冠英匆匆进来,脸上神色有异。他身后随着一名庄丁,那人手里托着一只盘子,盘中隆起了一块东西,上用青布罩住。陆冠英道:“爹,刚才有人送了这个东西来。”揭开青布,赫然是一个白骨骷髅,头骨上五个指孔,正是梅超风的标记。
郭靖与黄蓉知她早晚必来,看了并不在意,陆庄主却是面色大变,颤声问道:“这……这是谁拿来的?”说着用手撑起身来。


第四十九回 顶缸渡水

陆冠英心知这骷髅来得古怪,但一来艺高人胆大,二来是太湖群豪之主,也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这时见父亲如此惊惶,竟是吓得面色苍白,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忙道:“刚才有人放在一只盒子中送来的,庄丁只道是寻常礼物,开发了赏钱,也没细问。拿到帐房一看,却是这个东西,去找那送礼的人,已走得不见了。爹,你说这中间有什么蹊跷?”
陆庄主呆呆不语,伸手到骷髅顶上五个洞中一试,五个手指刚好插入。陆冠英也看出了古怪,惊道:“难道这五个孔是由手指戳的?”陆庄主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道:“你叫人收拾细软,赶快护送你妈到湖中静僻处躲避。传令各寨寨主,约束人众,三天之内不许离开本寨半步,不论见归云庄有何动静,或是火起,或是被围,都不得来救。”
陆冠英大奇道:“爹,这是干什么呀?”陆庄主惨然一笑,向郭靖与黄蓉道:“在下与两位萍水相逢,言谈极是投机,本拟多聚几日,只是在下早年结下两个极厉害的对头,眼下要来寻仇。非是在下不肯多留两位,实是归云庄……大……大祸临头,要是在下逃得性命,将来尚有重见之日。”他转头向书僮道:“取四十两黄金来。”书僮出房去取,陆冠英不敢多问,照着父亲的嘱咐自去安排。
过不多时,书僮取来黄金,陆庄主双手奉给郭靖,说道:“这一位姑娘才貌双全,与郭兄真是天缔良缘,在下这一点点菲仪,聊为他日两位成婚的贺礼,请予笑纳。”黄蓉脸上飞红,心道:“这人眼光好厉害,原来早已看出我是女子。怎么他知道我和靖哥哥还没成亲?”郭靖不善客套,只得谢了收下。
陆庄主拿起桌旁一个瓷瓶,倒出数十颗朱红药丸来,用绵纸包了,说道:“在下别无他长,昔日曾由恩师授得一些医道药理,这几颗药丸配制倒化了一点功夫,服后延年益寿。咱们相识一番,算是在下一点微末的敬意。”药丸倒出来一股清香,黄蓉一闻气味,就知那是极为珍贵的“九花玉露丸”。他幼时曾相帮父亲搜集九种花瓣上清晨的露水,知道调配这种药丸要凑天时季节,极费功夫,他这数十颗药丸人情可就大了,当下说道:“九花玉露丸调制不易,咱们每人拜受两颗,已是极感盛情。”陆庄主微微一惊,道:“姑娘怎识得这药丸的名字?”黄蓉道:“小妹幼时身子单弱,曾由一位高僧赐过三颗,服了很是见效,因是得知。”陆庄主惨然一笑道:“两位不必推却,反正我留着也是白饶。”黄蓉知他已存了必死之心,也不再说,当即收下。
陆庄主道:“这里已备下船只,请两位即速过湖,路上不论遇上什么怪异动静,千万不可理会,要紧要紧!”说时语气极为郑重。
郭靖待要声言决意留下帮他,却见黄蓉连使眼色,只得点头答应。黄蓉道:“小妹不揣冒昧,要请教庄主一件事。”陆庄主道:“姑娘请说。”黄蓉道:“庄主既知有厉害对头要来寻仇,明知不敌,何不避他一避?常言道:君子不吃眼前亏。”陆庄主叹了口气道:“这两人害得我好苦!我半身不遂,就是拜受此两人之赐。二十年来,只因我行走不便,未能去寻找他们算帐,今日他们自行赶上门来,那是天赐良机。”
黄蓉寻思:“他怎么说是两人?嗯,是了,他只道铜尸陈玄风尚在人间。但不知他怎样与这两人结的仇?这事不便问他,另一件事却好生奇怪。”当下微微一笑,说道:“陆庄主,你瞧出我是个女扮男装,那也不奇,但你怎能知道我和他还没成亲?我不是跟他住在一间屋子里的么?”陆庄主被她一问,登时窘住,心道:“你还是黄花闺女,难道我瞧不出来,只是这话倒难以说得明白,你这位姑娘诗词书画,件件皆通,怎么在这上头这样胡涂?”正自踌躇如何回答,陆冠英走进房来,低声道:“传过令啦。不过张、顾、王、谭四位寨主说什么也不肯去,他们说就是砍了他们的脑袋,也要在归云庄留守。”陆庄主叹了口气道:“难得他们如此义气!你快送这两位贵客走吧。”
黄蓉、郭靖和陆庄主行礼作别,陆冠英送出庄去。庄丁已将小红马和驴子牵在船中。郭靖在黄蓉耳边轻声道:“上船不上?”黄蓉也轻声道:“去一程再回来。”陆冠英心中烦乱,只想快快送走这两位生客,赶紧布置迎敌,丝毫未曾留神两人悄悄私语。
郭黄二人正要上船,黄蓉眼尖,忽见湖滨远处一人快步走来。那人头上顶了一只绝大无伦的大缸,模样极为诡异。这人足不停步的过来,郭靖与陆冠英也随即见到。待他走近,只见是个白须老头,身穿黄葛短衫,右手挥着一把大蒲扇,轻飘飘的快步而行,那缸赫然是生铁铸成,看这模样,总有数百斤重。那人走过陆冠英等身旁,对众人视若无睹,毫不理会的过去,走出数步,微一踉跄,缸中忽然泼出一些水来,看来缸中盛满清水,那是更得加上一二百斤重量了,一个糟老头子把这样一口大铁缸顶在头上,竟是行若无事,此人武功实在高得出奇。
陆冠英心头一凛:“难道此人就是爹爹的对头?”当下顾不得危险,发脚跟去,郭黄二人对望了一眼,也就跟在他后面。那老头走得好快,不多时已行出数里,陆冠英轻功了得,幸喜尚能跟上,但见他头顶大缸,尚能如此,心中极感惊惧,郭黄二人也在暗暗称奇。郭靖曾听师父们说起当日在嘉兴醉仙楼头与丘处机比武之事,丘处机其时手托铜缸,见师父们用手比拟,显然远不及这口铁缸之大,难道此人武功尚在名满天下的长春子丘处机之上?
那老头行走的道路甚是荒僻,陆冠英虽是世居本乡,但被他在荒野中东一转西一绕,跟到后来竟是到了一处生平从未来过的所在,心道:“单这老头一人,我已非他之敌,前面若是再伏下他的同伙,那非遭他毒手不可,瞧来须得见机回头了。”正待停步,见前面来到河滨,心想:“这里并无桥梁,瞧他是沿河东行呢还是向西?”
他心念方动,却不由得惊得呆了,只见那老头足不停步的从河面上走了过去,水只及他小腿。他过了对岸,将大铁缸放在山边长草之中,飞身跃在水面,又一步步的走了回来。黄蓉与郭靖曾听人谈起各家众派的武功,别说头上顶铁缸在水面行走自如,固是闻所未闻,就是空身登萍渡水,那也只是说说而已,世上岂能真有这种功夫?这时亲眼见到,却又不由得不信,心中对那老头钦服无已。
那老头一捋白须,哈哈大笑,向陆冠英道:“足下是太湖群雄之首的陆少庄主了?”陆冠英道:“不敢,请教太公尊姓大名?”那老者向郭黄二人一指道:“还有两个小哥,一起过来吧。”陆冠英一回头,见到郭黄跟在后面,微感惊讶,原来一则郭黄二人轻功了得,跟踪时不露声响,二则陆冠英全神注视前面这个老头,因此竟未知觉两人跟在后面。
郭黄二人拜倒,齐称:“晚辈叩见太公。”那老头呵呵笑道:“免了,免了。”向陆冠英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们找个地方坐坐。”陆冠英心下琢磨:“不知此人到底是不是我爹爹对头?”他究是群雄首领,性格豪迈,立时单刀直入的说道:“太公可识得家父?”那老头道:“陆庄主么?老年倒未曾见过。”陆冠英见他模样似乎不是说谎,又问:“家父今日收到一件奇怪的礼物,太公可知晓这件么?”那老头道:“那是什么奇怪礼物?”陆冠英道:“是一个死人骷髅,硕顶有五个洞孔。”那老者道:“这倒奇了,可是有人跟令尊闹着玩么?”
陆冠英心道:“这人武功深不可测,若要和爹爹为难,必然正大光明的找上门来,何必骗人撒谎。他既真的不知,我何不邀他来到庄上,只要他肯出手相助,再有多厉害的对头也不足惧了。”想到此处,不觉满脸堆欢,说道:“若蒙太公不弃,请到敝庄奉茶。”那老者微一沉吟道:“那也好。”陆冠英大喜,恭恭敬敬请那老者先行。
那老者向郭靖一指道:“这两个小哥也是宝庄的吧?”陆冠英道:“这两位是家父的朋友。”那老者不再理会他们,昂然前行,郭黄二人跟随在后。到得归云庄上,陆冠英请那老者在前厅坐下,飞奔入内报知父亲。
过不多时,陆庄主坐在竹榻之上,由两名家丁从内抬了出来,向那老者作揖行礼,说道:“小可不知高人驾临,有失迎迓,罪过罪过。”
那老头微一欠身,也不回礼,淡淡的道:“陆庄主不必多礼。”陆庄主道:“敢问太公高姓大名。”那老头道:“老夫姓裘,名叫千仞。”陆庄主道:“敢是江湖上人称铁掌水上飘的裘老前辈?”裘千仞微一笑道:“你倒好记性,还记得这个外号,老夫已有二十多年没在江湖上走动,只怕别人早忘记啦!”
铁掌水上飘早二十年在江湖上确是非同小可,后来他似是受了什么挫折,忽然封剑归隐,只因时间隔得太久,到底为了什么原因,武林中的人都已不大清楚。陆庄主见这人突然在这时候到来,心中好生惊疑,问道:“裘老前辈驾临敝地,不知有何贵干?若有用得着晚辈之处,当得效劳。”裘千仞一捋胡子,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说起来倒教武林朋友笑话,总是老夫心肠软,尘缘未尽……嗯,我想借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做会功夫,咱们晚间慢慢细说。”
陆庄主见他神色似无恶意,但总不放心,问道:“老前辈道上可撞到黑风双煞么?”裘千仞道:“黑风双煞?这对恶鬼还没死么?”陆庄主听了这句话心中大慰,说道:“英儿,你请裘老前辈到我书房休息吧。”裘千仞向各人点点头,随了陆冠英走向后面。
陆庄主虽没见过裘千仞的武功,但向来知道他的威名极盛,当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论拳说剑时,也曾邀他到场,只是他适有要事,未能赴约,但既邀请于他,那他自是武功卓绝之人,纵使不及王重阳等五人,谅亦相差不远,有他在这里,黑风双煞是不能为恶的了。当下向郭靖与黄蓉道:“两位还没走,真好极了。这位裘老前辈功夫之高,俗人难以望其项背,天幸今日凑巧到来,我还忌惮什么对头?待会两位请自在卧室中谈心休息,只要别出来,过了今晚,那就没事。”
黄蓉嫣然一笑,道:“我想瞧瞧热闹,成么?”陆庄主沉吟道:“就怕对头来的人多,在下一个照应不到,误伤了两位。好吧,待会两位坐在我的身旁,不要远离。有裘老前辈在此,鼠辈再多,又何足道哉!”黄蓉拍手笑道:“我就爱瞧人家打架。那天你打那个小王爷,真好看极啦。”陆庄主道:“今晚来的是那个小王爷的师父,本事可比他大得多,所以我担了心。”黄蓉道:“咦,你怎么知道?”陆庄主道:“姑娘,武功上的事儿,你就不大明白啦。那小王爷用手指伤我英儿小腿的功夫,跟用手指在那骷髅顶上戳五个孔的本事是一路的。”黄蓉道:“嗯,我明白啦。苏东坡的字当然跟黄山谷不同,道君皇帝的画,自然又与徐熙的两样,会的人一瞧,就知道谁的书画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陆庄主笑道:“姑娘真是聪明绝顶,一点便透。”
黄蓉一拉郭靖道:“来,咱们去瞧瞧那白胡子老老,在练什么功夫。”陆庄主惊道:“唉,使不得,别惹恼了他。”黄蓉笑道:“不要紧。”站起身便走。
陆庄主坐在椅上,行动不得,心中甚是着急:“这位姑娘好不顽皮,这那里是偷看得的。”只得命庄丁抬起竹榻,赶向书房,要设法拦阻,远远望见郭黄二人弯了腰,俯眼在纸窗之上向里张望。
黄蓉听见庄丁的足步声,急忙转身摇手,示意不可声张,同时连连向陆庄主招手,要他过来观看,陆庄主生怕要是不去,这位小姑娘发起娇嗔来,非惊动裘千仞不可,当下命庄丁放轻脚步,将自己扶过去,俯眼在窗纸上黄蓉所弄破的一个小孔上向里一张,不禁大奇,只见裘千仞盘膝而坐,双目闭住,口中连续不断喷出一缕缕的烟雾。
陆庄主是武学名家的弟子,身负绝艺,各派的武功虽然未曾见遍,但早年均曾听师父详细拆解比拟过,知道纵是内功卓绝之人,也未曾听说口中能喷烟雾,他不敢再瞧,一拉郭靖的衣袖,要他别再偷看。郭靖一来尊重主人,二来也觉不该窥人隐密,当下站起身来,牵了黄蓉的手,与陆庄主来至内堂。
黄蓉笑道:“这老头儿好玩得紧,肚子里生了柴烧火!”陆庄主道:“那你又不懂啦,这是一种厉害之极的内功。”黄蓉道:“难道他嘴里能喷出火来烧死人么?”她这句话并非假作痴呆,裘千仞这种古怪功夫,她确是极为纳罕。陆庄主道:“火是一定喷不出的。不过有这样精湛的内功,想来摘花采叶都能伤人了。”黄蓉笑道:“啊,碎掏花打人!”陆庄主微微一笑说道:“姑娘好聪明。”
原来晚唐时有无名氏作小词“菩萨蛮”一首道:“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喷,碎掏花打人。”这首词流传很广,后来出了一桩案子,一个恶妇把丈夫两条腿打断了,唐宣宗皇帝知道后曾笑对宰相道:“这不是碎掏花打人么?”所以黄蓉用了这个典故。
陆庄主见了裘千仞如此功力,心下大慰,命陆冠英传出令去,派人在湖面与各处道路上四下巡逻,见到行相奇特之人,就恭恭敬敬的请到庄上来;又命人大开庄门,列队迎宾。
到得傍晚,归云庄大厅中点起数十枝巨烛,照耀得白昼相似,中间开了一席酒席,陆冠英亲自去请裘千仞出来,在首席坐了。郭靖与黄蓉坐了次席,陆庄主和陆冠英在下首相陪。
陆庄主敬了酒后,不敢动问裘千仞的来意,只说些风土人情不相干的闲话,酒过数巡,裘千仞道:“陆老弟,你们归云庄是太湖群雄的首脑,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可肯露一两手,给老夫开开眼界么?”陆庄主忙道:“晚辈这一点微末道行,如何敢在老前辈面前献丑。再说晚辈残废已久,从前恩师所传的一点功夫,也早搁下了。”裘千仞道:“尊师是那一位?说来老夫或许相识。”
陆庄主一声长叹,脸色惨然,过了良久才道:“晚辈行止不谨,不容于师门,言之可羞。”陆冠英心道:“原来爹爹是被师父逐出的,所以他从不显露会武。连我是他亲生儿子,也不知他竟是武学高手。他一生之中,必定有一件伤心恨事。”不禁甚是为他难受。
裘千仞道:“陆庄主春秋正富,领袖群雄,何不乘此时机大大振作一番?出了当年这口恶气,也好教你本派的前辈们悔之莫及。”陆庄主道:“晚辈身有残疾,无德无能,老前辈的教诲虽是金石良言,晚辈却是力不从心。”裘千仞道:“陆庄主过谦了。在下眼见有一条明路,却不知庄主是有意啊还是无意?”陆庄主道:“敢请老前辈指点迷津。”裘千仞微微一笑,只管吃菜,却不接口。
陆庄主知道这人数十年来隐姓埋名,这时突然在江南出现,必是有所为而来,但不知是何用意?他是前辈高人,不便直言探问,只好由他自说。裘千仞道:“陆庄主既然不愿见示师门,那也罢了。归云庄威名赫赫,主持者自然是名门弟子。”陆庄主微笑道:“归云庄的事,向来由小儿冠英料理。他是临安府光孝寺枯木大师的门下。”裘千仞道:“啊,枯木是法华南宗的掌门人,外家功夫算是过得去的。少庄主露一手给老朽开开眼界如何?”陆庄主道:“难得裘老前辈肯指点,那真是孩儿的造化。”
陆冠英也盼他指点几手,心想这样的高人,只要点拨我一招一式,那就终身受用不尽,当下走到厅中,说道:“请太公指点。”拉开架式,打了一套生平最得意的“罗汉伏虎拳”,拳风虎虎,足影点点,果然名家弟子,武学有独到之处,打到后来,突然一声大吼,恍若虎啸,烛影摇红,四座风生。庄丁们吓得寒战股栗,相顾骇然。他打一拳,喝一声,威风凛凛,真如一件大虫相似。这套拳甚为奇特,分罗汉、猛虎双形,猛虎剪扑之势,罗汉搏击之状,同时在一套拳法中显示出来。再打一阵,吼声渐弱,罗汉拳法却越来越紧,最后砰的一拳,击在地下,着拳之处的方砖立时碎裂。陆庄冠英托地跃起,左手擎天,右足踢斗,巍然独立,俨如一尊罗汉像。郭靖与黄蓉大声喝采,连叫:“好拳法!”陆冠英收势回身,向裘千仞一揖归座,面不红,气不喘,浑若无事。裘千仞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陆庄主道:“孩儿这套拳还可看得么?”裘千仞道:“也还罢了?”陆庄主道:“不到之处,请老前辈点拨点拨?”裘千仞道:“令郎的拳法用以强身健体,再好不过了。说到制胜克敌,却是无用。”
郭靖心想:“这位少庄主的武功虽说并非极高,但决不能说“无用”二字。”陆庄主道:“要听老前辈宏教,以开茅塞。”裘千仞站起身来,走到天井之中,归座时手中已各握了一块砖头。
只见他双手也不怎么用劲,却听得格格之声不绝,两块砖头已碎成小块,再捏一阵,碎块都成了粉末,簌簌的都掉在桌上。庭上四人一齐大惊。
裘千仞将砖粉扫在衣兜之中,走到天井里抖在地下,微笑回座,说道:“少庄主一拳碎砖,当然也不容易,但你想,敌人不是砖头,能死板板的放在你那里不动任你去打么?武学之道,要制敌机先。古人说,静如处女,动如脱兔,就是这个道理。”陆冠英默然。
裘千仞叹道:“当今学武的人虽多,但真正称得上有点功夫的,也只寥寥这么几个人。”黄蓉道:“是那几个人呢?”裘千仞道:“武林的人向来都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这五人是天下武学之最。我都会过。要讲功力深厚,确是中神通王重阳第一,另外四人也各有独到之处。但须知有长必有短,只要懂得了他们的短处,攻隙击弱,制服他们却也不难。”
此言一出,陆庄主、黄蓉、郭靖三人大吃一惊,陆冠英未知这五人的威名,反而并不十分讶异。黄蓉本来见了他铁缸载水、河面行路、口喷烟雾、手碎砖石四种绝技,心中甚是佩服,忽然听他说到她爹爹时言下颇有轻视之意,不禁大为气恼,笑吟吟的问道:“那么老前辈将这五人一一打倒,扬名天下,岂不甚好?”
裘千仞道:“王重阳是已经过世了。那年华山论剑,我适逢家有要事,不能赴会,以致天下武功第一的名头给这全真老道得了去。当时五人争一部九阴真经,说好谁武功最高,这部经就归谁,当时比了七日七夜,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一齐服输。后来王重阳逝世,于是又起波折。听说那老道临死时将经传给了他的师弟周伯通,东邪黄药师赶上门去,周伯通不是他的对手,给他抢了半部经去。这件事不知后来如何了结。”
黄蓉与郭靖暗暗点头;“原来这件事中间有这许多周折。那半部经却又给黑风双煞盗去了。”
黄蓉道:“既然你老人家武功第一,那部经该归您所有啊。”裘千仞道:“我也懒得与人家争了。那东邪西毒、南帝北丐都是半斤八两,这几十年来人人苦练,要争这天下第一的名头。二次华山论剑,热闹是有得看的。”黄蓉道:“还有二次华山论剑么?”裘千仞道:“二十五年一世啊。老的要死,年轻的英雄还要出来。屈指再过一年,又是华山论剑之期,眼见相争的还是咱们几个老家伙。唉,后继无人,看来这武学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了。”黄蓉道:“您老人家明年上华山吗?要是您去,您带我去瞧瞧热闹,好不?我最爱看人家打架。”裘千仞道:“哈,这那里是打架?我本来不想去,人都快入土了,还要这虚名干什么?不过眼下有一件大事,有关天下苍生气运,我要是贪图安逸,不出来登高一呼,那是万民遭劫,生灵涂炭,真有无穷之祸。”
四人听他说得厉害,忙问端的。裘千仞道:“这是一件机密大事,郭黄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人物,还是不要预闻的好。”黄蓉笑道:“陆庄主是我好朋友,只要你对他说了,他却不会瞒我。”陆庄主暗骂这姑娘好顽皮,但也不便当面不认。裘千仞道:“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说了,事成之前,可千万不能泄漏。”郭靖心想:“我们与他们非亲非故,此是机密,还是不听的好。”当下站起身来,说道:“小可与黄兄弟告罪了。”牵了黄蓉的手就要退席。裘千仞却道:“两位是陆庄主好友,自然不是外人,请坐请坐。”说着伸手在郭靖肩上一按。郭靖觉得来力也不觉得奇大,只是自己一直未认会武,也不运力抵御,只得乘势坐回椅中。
裘千仞站起来向四人敬了一杯酒,说道:“不出半年,大宋朝就是大祸临头了,各位可知道么?”各人听他语出惊人,不禁耸然动容。陆冠英挥手命众庄丁远远站到门外,侍候酒食的僮仆也不要过来。裘千仞道:“老夫得知确实讯息,六个月之内,金兵必定南下,这次兵威极盛,大宋江山必定不保。唉,这是气数使然,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了。”郭靖惊道:“那么裘老前辈快去禀告大宋朝廷,好得早作防备,计议迎敌。”裘千仞白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么?宋兵一有防备,那是兵祸更惨。”郭靖与黄蓉都不明他的用意,只听他说道:“我苦思良久,要使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锦绣江山不是变成一片焦土,只有一条路。老夫不远千里到江南来,为的就是这件事。听说宝庄拿住了大金国的小王爷与兵马指挥使段大人,请他们一起到席上来谈谈如何?”陆庄主不知他如何得讯,忙命庄丁将两人押上来,替他们除去足镣手铐,命两人坐在下首。
郭靖与黄蓉见完颜康被羁数日,脸色颇见憔悴,这段大人年纪五十开外,满面胡子,神色甚是惶恐。裘千仞向完颜康道:“小王爷受惊了。”完颜康点点头,心想:“郭黄二人在此不知何事。我那妹子,不知将我腰带交给了师父不曾。”
裘千仞向陆庄主道:“宝庄眼前有一桩天大的富贵,庄主见而不取,却是为何?”陆庄主奇道:“晚辈厕身草莽,有何富贵?”裘千仞道:“金兵南下,交起战来,势必多伤人命。陆庄主接连江南豪杰,消弭这场兵祸,岂不是好?”陆庄主心想:“这确是一件大事。”忙道:“能为国家出一把力,救民于水火之中,原是我辈份所当为之事。晚辈心存忠义,但朝廷不明,奸臣当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求老前辈指点一条明路,晚辈永感恩德。”
裘千仞一捋胡子,哈哈大笑,正要说话,一名庄丁飞奔前来,说道:“张寨主在湖里迎到了六位异人,已到庄前。”陆庄主脸上变色,叫道:“快请。”
陆冠英抢步出去迎接,火把光中只见高高矮矮的进来六人,中间还有一个女子。郭靖又惊又喜,急奔出去拜倒在地,叫道:“师父,你们老人家好。”
原来进来的竟是江南六怪。他们自北南来,经过太湖时忽然有几名江湖人物上船来殷勤接待。六怪离开故乡已久,不明江南武林中现下情况,也不显示自己身份,只朱聪用江湖切口与他们对答了几句。上船来的原是归云庄统下的张寨主,他奉了陆冠英之命,在湖上迎迓老庄主的对头,一听哨探的小喽啰报知江南六怪的奇异形相,以为必是庄主等候之人,心中又是忌惮又是厌恨的迎接六人进庄。
六怪突见郭靖在此,也感惊异。韩宝驹骂道:“小子,你那妖精呢?”韩小莹眼尖已见到黄蓉身穿男装,坐在席上,一拉韩宝驹的衣襟,低声道:“这些事慢慢再说。”
陆庄主原以为对头到了,一看进来六人却并不相识,郭靖又叫他们师父,心下一宽,拱手说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行走,请各位恕罪。”忙命庄客再开一桌酒筵。郭靖说了六位师父的名头,陆庄主大喜,道:“在下久闻六侠英名,今日相见,幸如何之。”神态着实亲热。那裘千仞却大刺刺的坐在首席,听到六怪的名字,只微微一笑,自顾饮酒吃菜。
韩宝驹第一个有气,说道:“这位是谁?”陆庄主道:“好教六侠欢喜,这位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功夫之高,天下无人能及。”六侠吃了一惊,韩小莹道:“是桃花岛黄药师?”韩宝驹道:“莫非是九指神丐?”陆冠英道:“桃花岛主与九指神丐武功虽强,也未必胜过铁掌手上飘裘老前辈。”柯镇恶惊道:“是裘千仞老前辈?”裘千仞哈哈大笑,声震屋瓦。
这时庄客们开了筵席,六怪依次就坐。郭靖自到师父席上下首坐了,拉黄蓉同去时,黄蓉却笑着摇头,不肯和六怪同席。陆庄主笑道:“我只道郭老弟不会武功,那知却是名门弟子,良贾深藏若虚,在下真是走眼了。”郭靖站起身来说道:“弟子一点微末功夫,受师父们教诲,不敢在人前炫示,请庄主恕罪。”柯镇恶听了两人对答,知道郭靖懂得谦抑,心中也自喜欢。
裘千仞道:“六侠也算得是江南武林的成名人物了,老夫正有一件大事,能得六侠襄助,那是更好。”陆庄主道:“六位进来时,裘老前辈正要说这件事。现下就请老前辈指点明路。”裘千仞道:“咱们身在武林,最要紧的是侠义为怀,救民疾苦。现下眼见金国大兵指日南下,宋朝要是不知好歹,不肯降顺,交起兵来不知要杀伤多少生灵。常言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老夫这番南来,就要联络江南俊杰,响应金兵,好教宋朝眼看内外夹攻,无能为力,就此不战而降。这事一成,且别说功名富贵,单天下百姓感恩戴德,已是不枉了咱们一副好身手,不枉了“侠义”二字。”
此言一出,江南六怪勃然变色,韩氏兄妹立时就要发作。全金发坐在两人之间,一拉他们衣襟,眼睛向陆庄主一飘,示意看主人如何说话。
陆庄主对裘千仞本来敬佩得五体投地,忽然听他说出这话来,不禁大为惊讶,陪笑说道:“晚辈虽然不肖,身在草莽,但忠义之心,未敢或忘。金兵既要南下,害我百姓,晚辈必当追江南豪杰,誓死与之周旋。老前辈适才所说,想是故意试探晚辈来着。”裘千仞道:“老弟怎么目光如此短浅?相助朝廷抗金,有何好处?最多是个岳武穆,也只落得风波亭惨死。”陆庄主又惊又怒,原本指望他出手相助,对付黑风双煞,那知他空负绝艺,为人却如此无耻,袍袖一拂,凛然说道:“晚辈今日有对头到来寻仇,本望老前辈仗义相助,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晚辈就是颈血溅地,也不敢有劳大驾了,请吧。”一拱手竟是逐客之意。江南六怪与郭靖、黄蓉听了,都是暗暗佩服。
裘千仞微笑不语,左手握住酒杯,右手两指捏着杯口,不往团团旋转,突然右手平掌,向外一挥,掌缘击在杯口,托的一声,一个高约半寸的磁圈飞出跌落在桌面之上。他左手将酒杯放在桌中,只见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原来他用内功将酒杯削去了一圈。击碎酒杯不难,但一掌挥去,竟将酒杯如此平整光滑的切为两截,内功实是深到了极处。
陆庄主知他挟艺相胁,正自沉吟对付之策,那边早恼了马王神韩宝驹。他一跃离座,站在席前,叫道:“无耻老匹夫,你我来见个高下。”裘千仞见他一跃之势,已自成竹在胸,说道:“久闻江南七怪的名头,今日正好试试真假,六位一齐上吧。”陆庄主知道韩宝驹决非他的敌手,听他叫六人同上,正合心意忙道:“江南六侠向来齐进齐退,对敌一人是六个人,对敌千军万马也只要六个人,向来没有那一位肯落后。”朱聪知他言中之意,叫:“好,咱们六兄弟今日就会会你这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手一摆,五怪一齐离座。裘千仞站起身来,端了原来坐的那张椅子,缓步走到厅心,将椅放下,坐了上去,右足架在左足之上,不动声色道:“老夫就坐着和各位玩玩。”柯镇恶等倒抽了一口凉气,圴知此人若非身有绝顶武功,怎敢如此托大?
郭靖见过裘千仞各种古怪本事,心知六位师父决非他的对手,自己身受师父重恩,岂能不先挡一阵?虽然一动手自己非死必伤。但事到临头,决不能自惜其身,当下急步抢在六怪之前,向裘千仞一揖,说道:“晚辈先向前辈讨教几招。”裘千仞一怔,仰起了头哈哈大笑,说道:“父母养你不易,你这条小命何苦送在此地?”柯镇恶等齐声叫道:“靖儿走开!”郭靖怕众师父拦阻,再不多言,左腿微屈,右掌画了一个圆圈,呼的一掌推出。

第五十回 青袍怪客

郭靖这一招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经过一个月来的用心习练,威力比之洪七公初传时又大了数倍。裘千仞本来见韩宝驹功夫也不如何高强,心想他们的弟子更属寻常,那知他这一掌打来,势道如此强劲,双足一点,疾忙跃在半空,只听喀喇一声,他所坐的那张紫檀木椅子已被郭靖一掌打塌。
裘千仞落下地来,怒喝;“小子无礼!”郭靖存着忌惮之心,不敢跟着进击,说道:“请前辈赐教。”
黄蓉存心要扰乱裘千仞心神,叫道:“靖哥哥,别对这糟老头子客气!”裘千仞成名以来,谁敢当着他面呼他“糟老头子”,一气之下,就要纵身过去发掌相击,但一转念想起自己身份,冷笑一声,先出右手一引,再发左手摩眉掌,见郭靖身子一侧闪避,引手立时钩拿回撤,摩眉顺手搏进,转身坐盘,右手闪电挑出,已变塌掌。
黄蓉叫道:“那有什么希奇,这是“通臂六合掌”中的第八式“孤雁出群”!”裘千仞这套掌法正是通臂六合掌,是从通臂五行拳中变化出来。招数虽然不奇,他却已在这套掌法上化了数十载寒暑之功。所谓通臂,乃是只臂贯为一劲之意,并非左臂可缩至右臂,右臂可缩至左臂。郭靖见他甲手发出,乙手往甲手贯劲,乙手随发之时,甲手往回带撤,以增乙手之力,双手确有相互相援连环不断之巧,一来震于裘千仞威名,二来应敌时识见不足,心下一怯,不敢还手招架,只是连连倒退。
裘千仞心道:“这少年一掌碎椅,原来只是力大,武功平常得紧。”当下“穿掌劈闪”、“撩阴掌”、“跨虎蹬山”越打越是精神。黄蓉见郭靖要败,心中焦急,渐渐走近,只要他一还险招,立时上前相助。郭靖闪开对方斜身一蹬,一转头,只见黄蓉脸色有异,大见关切,心神微分,裘千仞得势不容情,一招“白蛇吐信”,拍的一掌,平平正正的击在郭靖胸口之上。黄蓉和江南六怪、陆氏父子一齐大惊,心想以他功力之深,这一掌正好击在胸口,郭靖不死必伤。
郭靖吃了这掌,也是一惊,只臂一振,胸口竟是没有多大疼痛,不禁大惑不解。黄蓉见他突然发楞,以为必是被他掌力震得昏晕了过去,纵身上去扶住了他,叫道:“靖哥哥你怎样?”心中一急,两道泪水流了下来。
郭靖却道:“没事!我再试他一试。”挺起胸膛,走到裘千仞面前,叫道:“你是铁掌老英雄,再打我一掌试试。”裘千仞大怒,运劲使力,蓬的一声,又在郭靖胸口打了一掌。郭靖哈哈大笑,叫道:“师父、陆庄主、蓉儿,这老儿武功稀松平常。他不打我倒也罢了,打我一掌,却漏了底子。”一语方毕,左臂横扫,逼到裘千仞的身前,叫道:“你也吃我一掌!”
裘千仞见他左臂扫来,口中却说“吃我一掌”,心道:“你臂中套拳,谁不知道?”双手怀搂,来撞他左臂。那知郭靖这招“六龙御天”是降龙十八掌中十分奥妙的功夫,左臂右掌,均是可实可虚,非拘一格,一见敌人挡他左臂,右掌一起,也是蓬的一声,正击在他右肩连胸之处,裘千仞的身子如纸鹞断线般直向门外飞去。
众人惊叫声中,门口突出现了一人,一把抓住裘千仞的衣领,大踏步走进厅来,将他在地下一放,凝然而立,脸上冷冷的全无笑容。众人瞧这人时只见她长发披肩,抬头仰天,正是黑风双煞中的铁尸梅超风。
众人心头一寒,却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人,那人身材高瘦,身穿青色布袍,脸色怪异之极,一望他的脸,不知怎的,一阵凉气从背脊上直冷下去,人人看了一眼之后,都是不愿再看,将头转了开去。
陆庄主万料不到裘千仞名满天下,口出大言,却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心中又好气又好笑,眼见梅超风翩然而至,心中更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完颜康见师父到来,不禁大喜,上前拜见,心头却又牵挂着穆念慈,不知现下她身在何方。陆庄主双手一拱,说道:“梅师姊,二十年前一别,今日又喜重逢,陈师哥可好?”
六怪与郭靖听他叫梅超风为师姊,面面相觑,无不凛然。柯镇恶心道:“今日我们落入了圈套,梅超风一人已不易对敌,何况更有她的师弟。”黄蓉却是暗暗点头:“这庄主的武功文学、谈吐行事,无一不是学我爹爹,我早就疑心他与我家必有什么渊源,果然是爹爹的弟子。”
梅超风冷然道:“说话的可是陆乘风陆师弟?”陆庄主道:“正是兄弟,师姊别后无恙。”梅超风道:“我双目已盲,你玄风哥也在十二年前被人害死了。这可称了你的心意么?”陆乘风又惊又喜,惊的是黑风双煞横行天下,怎会栽在敌人手里?喜的是强敌少了一人,而剩下的也已身有残疾,但想到昔日桃花岛同门学艺的情形,不禁喟然长叹,说道:“害死陈师哥的对头是谁?师姊可报了仇么?”梅超风道:“我正在到处找寻他们。”陆乘风道:“小弟当得相助一臂之力,待报了本门怨仇之后,咱们再来算算你我之间的旧帐。”梅超风“哼”了一声。
韩宝驹拍案而起,大嚷:“梅超风,你的仇家就在这里。全”金发急忙一把拉住。梅超风闻声一呆。
裘入仞被郭靖一掌打得痛澈心肺,这时方才疼痛渐止,朗然说道:“说什么报仇算帐,连自己师父被人害死都不知道,还逞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梅超风一翻手抓住他的手腕,喝道:“你说什么?”裘千仞被她握得痛入骨髓,急叫:“快放手!”梅超风毫不理会,喝问:“你说什么?”裘千仞道:“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给人害死了!”
陆乘风惊叫:“你这话可真?”裘千仞道:“为什么不真?黄药师是被王重阳门下全真七子围攻而死的。”他此言一出,梅超风与陆乘风放声大哭,黄蓉咕咚一声,连椅带人仰天跌倒,晕死了过去。众人本来不信黄药师绝世武功,竟会被人害死,但一听是全真七子围攻,这才不由得不信。以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众人之能,合力对付,黄药师只怕难以抵挡。
郭靖忙将黄蓉抱在怀内,连叫:“蓉儿,醒来!”见她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心中极是惊惶,大叫:“师父,师父,快救救她。”朱聪奔过来一探她的鼻息,说过:“别怕,这是一时悲痛过度,昏厥过去,死不了!”在她掌心“劳宫穴”用力揉了几下,黄蓉悠悠醒来,大哭叫道:“爹爹呢,爹爹,我要爹爹!”
陆乘风一怔,随即领悟:“啊,她如不是师父的女儿,怎能知道九花玉露丸?”他泪痕满面,朗然说道:“小师妹,咱们去和全真教的贼道们拚了。梅超风,你去也不去?你不去我就先跟你拚了!”陆冠英见爹爹悲痛得语无伦次,忙扶住了他,劝道:“爹爹,你且莫悲伤,咱们从长计议。”陆乘风大哭大叫道:“梅超风,你这贼婆娘害得我好苦。你不要脸偷汉,那也罢了,干么要偷师父的九阴真经?师父一怒之下,将我们兄弟四人一齐挑断脚筋,逐出桃花岛。我只盼师父终会回心转意,怜我们无辜,重行收归师门,现在他老人家逝世,我是终身遗恨,再无指望的了。”梅超风骂道:“我从前骂你没有志气,现在仍旧要骂你没有志气。你三番两次邀人来跟我夫妇为难,逼得我夫妇无地容身,这才会在蒙古大漠遭难。现在你不计议报师大仇,却哭哭啼啼的跟我算旧帐。咱们找那七个贼道去啊,你走不动我背你去。”
黄蓉叫道:“梅师姊,陆师哥,你们去给爹爹报仇。靖哥哥,咱俩见爹爹去吧。”随手拔出蛾眉钢刺,往自己咽喉间刺去。
朱聪眼明手快,一手夺过,说道:“姑娘,先问问清楚。”他走到裘千仞面前,在他身上掸了几下灰土,说道:“小徒无知,多有冒犯,请老前辈恕罪。”裘千仞怒道:“我年老眼花,一个失手,咱们再来比过。”
朱聪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在他左手上握了一握,笑道:“老前辈功夫高明得紧,不必再比啦。”一笑归座,左手拿了一只酒杯,右手两指捏住杯口,不住团团旋转,突然右手平掌,向外一挥,掌缘击在杯口,说也奇怪,托的一声,一个高约半寸的磁圈飞出跌落在桌面之上。他左手将酒杯放在桌上,只见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他所用手法和裘千仞的一模一样,众人无不惊讶。朱聪笑道:“老前辈功夫果然了得,被晚辈偷了招来,得罪得罪,多谢多谢。”
裘千仞立时变色。众人已知其中必有蹊跷,但一时却看不透这中间的机关。朱聪叫道:“靖儿,过来,师父教你这个本事,以后你可去吓人骗人。”郭靖走近身去。朱聪从左手中指上除下一枚戒指,说道:“这是裘老前辈的,刚才我借了过来,你戴上。”裘千仞又惊又气,却不懂明明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怎么会变到了他的手指之上。
郭靖依言戴了戒指。朱聪道:“这戒指上有一粒金刚石,最是坚硬不过。你用力握紧酒杯,将金刚石抵在杯上,然后用右手转动酒杯。”郭靖照他吩咐做了,各人这时均已了然于胸,陆冠英等不禁笑出声来。郭靖用右掌在杯口轻轻一击,杯口的一圈磁圈果然应手而落,原来戒指上的金刚石已在杯口划了一道极极深的印痕,那里是什么深湛的内功?黄蓉看得滑稽,不觉破涕为笑,但想到父亲,又哀哀的哭了起来。
朱聪道:“姑娘且莫就哭,这位裘老前辈很爱骗人,他的话呀,未必很香。”黄蓉愕然不解。朱聪笑道:“令尊黄老先生武功盖世,怎会被人害死?再说全真七子都是规规矩矩的人物,又与令尊没仇,怎会打将起来?”黄蓉急道:“一定是为了丘道长他们的师叔周伯通啊。”朱聪道:“怎样?”黄蓉哭道:“你不知道的。”朱聪道:“不管怎样,我总说这个糟老头子的话有点儿臭。”黄蓉道:“你说他是放……放……”朱聪一本正经的道:“不错,是放屁!他衣袖还有许多鬼鬼崇崇的东西,你来猜猜是干什么用的。”他一件件摸了出来,放在桌上,只见两块砖头,一扎缚得紧紧的干茅,一块火绒、一把火刀和一块火石。黄蓉拿起砖头一捏,那砖应手而碎只用力搓了几搓,砖头化了成碎粉。她听了朱聪刚才开导,悲痛之情大减,这时笑生双靥,说道:“二师父,这砖头是他用面粉做的,刚才他还露了一手捏砖成粉的上乘内功呢!”
裘千仞一张老脸一时青、一时红、一时白,羞得无地自容,袍袖一拂,转身走出。梅超风一把抓住,将他往地下一摔,喝道:“你说我恩师逝世,到底是真是假?”这一摔劲力好大,裘千仞痛得哼哼唧唧,一时说不出话来。
黄蓉见那束干茅头上有烧焦了的痕迹,登时省悟,说道:“二师父,你把这束干茅点燃了藏在袖子里,然后吸一口喷一口。”朱聪依言而行,还闭了眼摇头晃脑。黄蓉拍手笑道:“靖哥哥,咱们刚才见这糟老头子练内功,不就是这样么?”她走到裘千仞身旁,笑吟吟的道:“起来吧。”伸手搀他站起,突然左手一挥,已用“兰花拂穴手”拂中了他背后第五椎骨下的“神堂穴”,喝道:“到底我爹爹有没有死?你说他死,我就要你的命。”手一翻,明晃晃的蛾眉钢刺已抵在他的胸口。
众人听了黄蓉的问话,都觉好笑,虽是问他讯息,却又不许他说黄药师真的死了。裘千仞只觉身上一阵酸一阵痒,难过之极,颤声道:“只怕没死也未可知。”黄蓉嫣然一笑道:“你很好,我就饶了你。”在他“缺盆穴”上捏了几把,解开他的穴道。
陆乘风心想;“这位师妹问话一厢情愿,不得要领。”当下问道:“你说我恩师被全真七道害死,是你亲见呢,还是传闻?”裘千仞道:“我是听人说的。”陆乘风道:“是谁说的?”裘千仞沉吟了一下道:“是洪七公。”黄蓉急问:“那一天说的?”裘千仞道:“一个月之前。”黄蓉问道:“七公在什么地方对你说的?”裘千仞道:“在泰山顶上,我跟他比武,他输了给我,无意之间说起这回事。”
黄蓉大喜,纵上前去,左手抓住他的胸口,右手拔下了他一小把胡子,咭咭而笑的道:“洪七公会输给你这糟老头子?梅师姊,陆师哥,别听他放……放……”她女孩儿家粗话竟说不出口,朱聪接口道:“放屁!”黄蓉道:“一个月之前洪七公明明跟我和靖哥哥在一起,靖哥哥,你再请他吃一掌!”郭靖道:“好!”纵身就要上前。
裘千仞大惊,转身就逃,他见梅超风守在门口,当下反向里走。陆冠英上前阻拦,被他出手一推,一个踉跄,跌了开去。须知裘千仞虽然欺世盗名,但武功究非泛泛,当年他享此盛名,一大半是由于装神弄鬼,显假功夫吓人,但究意也有些真实武艺,要不然他那敢贸然与六怪、郭靖动手?陆冠英须不是他的敌手。
黄蓉纵身过去,只臂一张,说道:“你头顶铁缸,在水面上走了过去,那是什么功夫?”裘千仞道:“这是我独门的登萍渡水轻身法。”黄蓉笑道:“啊,还在信口胡吹,你到底说不说?”裘千仞道:“我年纪老了,武功已大不如前,轻身功夫却还没丢荒。”黄蓉道:“好啊,外面天井里有一只大金鱼缸,你露露登萍渡水的功夫给大伙开开眼界。你瞧见没有?一出厅门,左首那株桂花树下面就是。”裘千仞道:“一缸水怎能演功夫……”
他话未说完,突然眼前亮光一闪,斗觉脚上一紧,身子已倒吊了起来。梅超风喝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毒龙鞭将他卷在半空,依照黄蓉所说方位,银鞭一抖,噗通一声,将他摔在鱼缸之中。黄蓉奔到缸边,蛾眉钢刺一晃,说道:“你不说,我不让你出来。”裘千仞双足在缸底一蹬,想要跃出,被她用重手在肩头一按,又跌了下去,湿淋淋的探头出来,苦着脸道:“那口缸是薄铁皮做的,缸口封住,上面放了三寸深的水。那条小河么,我在水底下打了桩子,桩顶离水面五六寸,所以看不出来。”黄蓉哈哈大笑,进厅归座,再不理他。裘千仞跃出鱼缸,低头疾趋而出。
梅超风与陆乘风刚才又哭又笑的闹了一场,寻仇凶杀之意本已大减,又听小师妹黄蓉连笑带比、咭咭咯咯说着裘千仞的事,那里还放得下脸?硬得起心肠?梅超风沉吟片刻,沉着嗓子说道:“陆乘风,你把我徒儿放了,瞧在师父份上,咱们前事不咎。”
陆乘风长叹一声,心想:“她丈夫死了,眼睛盲了,在这世上孤苦伶丁。我虽是双腿残废,却是有妻有子,有家有业,比她好上百倍。大家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提旧怨干什么?”当下说道:“你将你徒弟领去就是。梅师姊,小弟明日就要动身到桃花岛探望恩师,你去也不去?”梅超风颤声道:“你敢去?”陆乘风道:“不得恩师之命,擅到桃花岛上,那是犯了大规,但刚才给那裘老头儿信口雌黄的乱说一轮,我总是念着恩师,放心不下。”黄蓉道:“大家一起去探望爹爹,我代你们求情就是。”
梅超风呆立片刻,眼中两行泪水滚了下来,说道:“我那里还有面目再去见他老人家?恩师怜我孤苦,救我养我,我却狠子野心,背叛师门……”突然间厉声喝道:“只待夫仇一报,我会自寻了结。江南七怪,有种的站出来,今晚跟老娘拚个死活吧。陆师弟,黄师妹,你们袖手旁观,两不相帮,不论谁死谁活,都不许插手劝解,听见了么?”
柯镇恶大踏步走到厅中,铁杖在方砖上一落。镗的一声,悠悠不绝,嘶哑着嗓子说道:“梅超风,你瞧不见我,我也瞧不见你。那日荒山夜战,你丈夫死于非命,咱张五弟却也给你们害死了,你知道么?”梅超风道:“哦,现在只剩下六怪了。”柯镇恶道:“咱们应承马钰马道长,不再向你寻仇为难,今日却是你来找咱们。好吧,天地虽宽,咱们却总是有缘,处处碰头。老天爷不让六怪与你梅超风在世上并生,进招吧。”梅超风一声冷笑,说道:“你们六个人一齐上吧。”朱聪等在柯镇恶与梅超风对话之际,早已站在大哥身旁相护,防她偷下毒手,这时各亮刀兵刃。郭靖忙道:“有事弟子服其劳,仍是让弟子先挡一阵。”
陆乘风听梅超风与六怪双方叫阵,心中好生为难,有意要替两下解怨,只恨自己威不足以服众、艺不足以惊人,听郭靖这么一说,灵机一动,说道:“各位且慢动手,听小弟一言。梅师姊与六侠虽有宿嫌,但双方已有人不幸下世,依弟愚见,今日只赌胜负,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六侠以六敌一,虽是向来使然,总觉不公,就请梅师姊教几招给这位郭老弟如何?”梅超风冷笑一声道:“我岂能与无名小辈动手?”郭靖叫道:“你的丈夫是我亲手杀的,与我师父们何干?”
梅超风悲怒交迸,喝道:“正是!先杀你这小贼。”听声辨形,左手一抓,五指往郭靖天灵盖插下。郭靖一跃避开,叫道:“梅前辈,晚辈当年无知,误伤了陈老前辈,一年人作事一身当,你只管问我。今日你要杀要剐,我决不逃走。若是日后你再找我六位师父啰唆,那怎么说?”
梅超风道:“你真的有种不逃?”郭靖道:“不逃。”梅超风道:“好!我和江南六怪之事,也是一笔勾销。好小子,跟我走吧!”
黄蓉叫道:“梅师姊,他是好汉子,你却叫江湖英雄笑歪了嘴。”梅超风怒道:“怎么?”黄蓉道:“他是江南六侠的嫡传弟子。六侠的武功近来已大非昔比,他们要取你性命真是易如反掌,今日饶了你,还给你面子,你却不知好歹,尚在口出大言。”梅超风怒道:“呸!我要他们饶?六怪,你们武功大进了?那就来试试!”黄蓉道:“他们何必亲自和你动手?单是他们的弟子一人,你就未必能胜。”梅超风哇哇大叫:“三招之内我杀不了他,我当场就撞死在这里。”他在赵王府里曾与郭靖动过手,知道他的底细。却不知数月之间,郭靖得九指神丐传授绝艺,功夫已大不相同。
黄蓉笑道:“好,这里的人都是见证,三招太少,十招吧。”郭靖道:“我陪梅前辈走十五招。”黄蓉道:“就请陆师哥和陪你来的那位客人计数作证。”梅超风奇道:“谁陪我来着?我单身闯庄,用得着谁陪?”黄蓉道:“你身后那位是谁?”
梅超风反手一捞,快如闪电,众人也不见那穿青布长袍的人如何闪躲,这一抓竟没有抓着。那人行动有如鬼魅,竟未发出半点声响。梅超风那晚听人吹箫躯蛇给她解围,当下望空拜谢,却是无人搭腔,此后一直觉得身后有点古怪,但不论如何出言试探,如何擒拿抓打,始终摸不着半点影子,还道是自己心神恍忽,疑心生暗鬼,这时听黄蓉一说,不禁大惊,颤声道:“你是谁?一路跟着我干什么?”
那人恍若未闻,毫不理会。梅超风向前疾扑,那人似乎身子未动,梅超风这一扑却扑了个空。众人大惊,觉得这人功夫高得出奇,真是生平罕见。陆乘风道:“阁下远道来此,小可未克迎接,请坐下共饮一杯如何?”那人一转身,飘然而出。
过了片刻,梅超风又问:“是你吹箫救我的么?”众人不禁骇然,梅超风用耳代目,以她听力之佳,竟未听到这人出去的声音。黄蓉道:“梅师姊,那人已经走了。”梅超风惊道:“他出去了?”黄蓉道:“你快去找他吧,别在这里发威了。”
梅超风呆了一阵,脸上又现凄厉之色,喝道:“姓郭的小子,接招吧!”双手一提,只见她十指尖尖,在烛火下莹然生光,却不发出。郭靖道:“我在这里。”梅超风只听得他说了一个“我”字,右掌一晃,左手五指已抓向他的面门。郭靖见他来招奇速,身子稍稍一侧,左臂反过来就是一掌。梅超风听到声音,待要相避,已是不及,“降龙十八掌”招招精妙无比,蓬的一声,正击在肩头之上。梅超风被震得退开三步,但她武功卓绝,身子虽是退开,手爪反而疾攻上来。郭靖猛吃一惊,右腕上“内关”“外关”“会宗”三穴已被她同时拿住。
郭靖平时听师父们言道,梅超风的“九阴白骨抓”专在对方明知决不能发招之时暴起疾进,所以最是难闪难挡,他一出来与梅超风动手,对此点已严加防范。岂知她招数变化无方,虽被郭靖击中一掌,反过手来立时扣住了他的脉门。
郭靖暗一声;“不妙!”半身已感酸麻,危急中右手屈起食中两指,半拳半掌,向对方胸口打去,那是一招“潜龙勿用”的半招,本来左手同时向里勾拿,一推一钩,敌人必然无法闪避,现下左腕被拿,只得用了半招。“降龙十八掌”威力大得异乎寻常,虽只半招,也已非同小可,梅超风听到风声怪异,既非掌风,亦非拳风,忙将身子一侧,卸去了一半来势,但肩头上还是中了一下,只觉一股极大力量将自已身子向后撞去,手一挥,也将郭靖身子推出。这一下两人都用了全力,只听得蓬的一声大响,两人背心同时撞在一根厅柱之上。幸那厅柱极粗,并未撞断,但屋顶上互片、砖石、灰土落下来的不计其数。众庄丁齐声呐喊,逃出厅去。
江南六怪面面相觑,心中又惊又喜:“靖儿从那里学来这样高的功夫?”韩宝驹望了黄蓉一眼,以为必是她的传授。
这时郭靖与梅超风各展生平所学,打在一起,一个掌法精妙,力道沉猛,一个抓打狠辣,变招奇幻,大厅中只听得呼呼风响。梅超风跃前纵后,四面八方的进攻。郭靖知道敌人招数太奇,跟着她见招拆招,立时就会吃亏,记着洪七公当日教他对付黄蓉“落英掌”的诀窍,不管敌人如何花样百出,千变万化,自己只是把“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连环往复的使了出来,这个诀窍果真使得,两人拆了四五十招,梅超风竟不能逼近半步,只看得黄蓉笑颜逐开,六怪挢舌不下,陆氏父子目眩神驰。陆乘风心想:“梅师姊功夫精进如此,这次要是她跟我动手,十招之内,我那里还有性命?这位郭老弟年纪轻轻,怎么有这样深湛的武功?我真是走了眼了。幸亏对他礼貌周到,丝毫没有得罪。”黄蓉大声叫道:“梅师姊,拆了六十多招啦,你还不认输么?”
梅超风恼怒异常,心想我苦练数十年,还不能对付你这小子?当下掌打爪戳,越打越打。要知梅超风武功与郭靖本来相去何止倍蓰,只是一来她双目已盲;二来为报杀夫大仇,不免心躁,犯了武学大忌;三来郭靖连得全真派玄门正宗内功,蝮蛇宝血,降龙十八掌等等好处,两人竟打了个难解难分。堪堪拆到百招之外,梅超风对他这十五招掌法的脉路已大致摸清,知道他掌法威力极大,不能近攻,当下在离他丈余之地奔来窜去,要累他力疲。郭靖虽然内力已自不浅,但施展这降龙十八掌最是耗神费力,时间一长,掌锋所及之处,果然已不如先前之远。
梅超风乘势疾上,只臂直上直下,在“九阴白骨抓”的招数之中,同时挟了“摧心掌”掌法。黄蓉知道再斗下去,郭靖必然吃亏,不住叫道:“梅师姊,一百多招啦,快两百招啦,还不认输?”梅超风充耳不闻,越打越急。
黄蓉灵机一动,纵身跃到柱边,叫道:“靖哥哥,瞧我!”郭靖连发两招“利涉大川”、“入于幽谷”,将梅超风远远逼了开去,抬头一看,只见黄蓉绕着柱子而奔,立时醒悟,回身一跃,已到一根柱子边上。梅超风五指抓来,郭靖向后一缩,躲在柱后,秃的一声,梅超风五指已插入了柱中。她双目不能视物,打斗之际,全凭耳朵听着敌人拳风脚步之声而辨知对方所在,柱子固定在地,决无声息,郭靖在酣战时斗然间躲到柱后,她那里知道。待得惊觉,郭靖呼的一掌,从柱后打了出来,当下只得硬接,左掌照准来势猛推出去。两人各自震开数步,她五指从柱中拔了出来。
梅超风恼怒异常,未等郭靖站定脚步,闪电般扑了上来,只听得嗤的一声,他衣襟被扯脱一截,臂上也被她手抓带中,幸未受伤,郭靖心中一凛,还了一掌,拆不三招,他又向柱后一闪,呼叫一声。梅超风左手五指又插入柱中。
郭靖这次却不乘势相攻,叫道:“梅前辈,我武功远不及你,请你手下留情。”众眼见郭靖已占上风,他借助柱子和她相斗,显已立于不败之地,如此说法,那是给她面子,要她就此罢手之意。梅超风冷然道:“要凭比试武功,我在三招之内不能胜你,早该服输认败。但现在不是比试,我是报仇。我早已输给了你,但非杀你不可!”一言方毕,只臂运劲,左手连发三掌,右手连发三掌,都击在柱子腰心,大喝一声,双掌齐出,喀喇喇一声响,那柱子居中折断。
厅上诸人个个都是一身武功,见机极快,一见她发掌击柱,已各向外窜出。陆冠英抱着父亲,最后奔出,只听得震天价一响,那厅塌了半边。只有那宋朝的兵马指挥使段大人逃避不及,两腿被一根巨梁压住,狂呼救命。完颜康过去将梁木抬起,把他拉了起来,扯扯他的手,乘乱想走,两人刚一转身,背后都是一麻,不知被谁同时点中了穴道。
梅超风全神贯注在郭靖身上,听他从厅中飞身而出,立时跟着扑上。这时庄前云重月暗,众人方一定神,只见郭梅二人已斗在一起,星光熹微之中,两条人影倏分倏合,掌风虎虎中,夹着梅超风运功时骨节格格暴响,比适才在大厅中的激斗尤为惊心动魄。郭靖本就不敌,昏黑之中更加不利,霎时之间,连遇险招,只见梅超风一腿扫来,当下右足飞起,迳踢她扫来那一腿的胫骨,只要两下一碰,她小腿非折断不可,那知梅超风这一腿乃是虚招,只踢出一半,忽地后跃,左臂却向他腿上抓下。
陆冠英在旁看得亲切,惊叫道:“留神!”那日他小腿被抓,完颜康所用的正就是这个手法。在这一瞬之间,郭靖已惊觉危险,左手猛地穿出,在梅超风手腕上一挡。这是危急之中变招,招数虽快,劲力却弱,梅超风何等人物,和他手掌一交,立时察觉,手一翻,小指、无名指、中指三根已划上他的手背。郭靖知道厉害,右掌呼的击出,敌人若是不挡,那就落个两败俱伤。梅超风侧身跃开,一声长笑。
郭靖只感左手背上麻麻辣辣的有如火烧,低头一看,手背上已被划伤,三条血痕中似乎微带黑色,斗然间记起蒙古悬崖顶上梅超风所留下的九颗骷髅,马钰说她手爪上喂有剧毒,刚才臂上被她搔伤,因未损肉见血,毒药未曾见功,现下可难逃厄运了,叫道:“蓉儿,我中了毒。”不待黄蓉回答,纵身上去呼呼两掌,心想目下只有擒拿住她,逼她拿出解药,自己才能活命。梅超风察觉掌风猛恶,早已闪开。
黄蓉等听了郭靖之言,无不大惊,柯镇恶铁杖一摆,六怪和黄蓉七人将梅超风围在垓心,决不容她脱身。黄蓉叫道:“梅师姊,你早就输了,怎么还打?快把解药救他。”梅超风感到郭靖掌法凌厉,不敢分神答话。心中暗喜:“你越是用劲,毒性越发得快,今日我就是命丧此地,夫仇总是报了。”
郭靖这时只感到头晕目眩,全身说不出的舒泰松散,左臂更是酸软无力,渐渐不想御敌,须知这正是毒发之象,若不是他服过蝮蛇宝血,早已中毒而死。黄蓉见他脸上懒洋洋的似笑非笑,大声叫道:“靖哥哥,快退开!”拔出蛾眉钢刺,就要扑上。
郭靖被她一呼,精神一凛,左掌拍出,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第十二掌“时乘六龙”,只是左臂酸麻,去势缓慢之极。黄蓉、韩宝驹、南希仁、全金发四人正待同时向梅超风攻去,只见郭靖这掌轻轻拍出,她却不知闪避,一掌打在她的肩头,一交栽倒。原来梅超风对敌全凭双耳,郭靖这一招去势极缓,没了风声,她那能察知?
黄蓉一怔,韩南全三人已同时扑在梅超风身上,要将她按住,却被她双臂一振,韩宝驹与全金发先被她甩了开去。她回手一抓,向南希仁身上抓来。南希仁见来势厉害,着地滚开,梅超风已乘势跃起身子,不提防足未站稳,背上又中了郭靖一掌,再是扑地跌倒,这一掌仍是倏来无声,难避难挡,只是打得缓了,力道不强,虽然击中在背心要害之处,却未受伤。
郭靖打出这两掌之后,神智已感迷糊,身子摇了几摇,一个踉跄,跌了下去,正躺在梅超风的身边,黄蓉急忙府身去扶。梅超风听得声响,人未站起,五指已戳了过去,突觉指上奇痛,立时醒悟,原来是戳中了黄蓉身上软猬甲的尖刺,急忙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只听得一人叫道:“这个给你!”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一回 桃花岛主

朱聪一言甫毕,风声响处,一件古怪的东西打了过来。梅超风右臂一挥,喀喇一声,把那件东西打折在地,却是一张椅子,刚觉奇怪,听风声又是一件更大的东西向自己飞来,她伸出左手一拿,摸到一张桌面,又光又硬,无所措手,原来是朱聪藏身在一张紫檀木方桌后面,向她窜来。那桌子在坍屋时被压断了两条腿,朱聪怕梅超风手爪厉害,拿着剩下的两条桌腿,跃到她的身前。梅超风飞起一脚,将那桌子踢开,朱聪早已放脱桌子,右手一伸,将三个活东西放入她衣领之中。
梅超风突觉几件冰冷滑腻之物在自己胸口乱钻蹦跳,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心道:“这是什么古怪暗器?还是巫术妖法?”急忙申手入衣,一把抓住,却是几尾金鱼,手触衣襟,一惊更是不小,不但怀中盛放解药的瓷瓶已经不见,连那柄匕首和卷在匕首上的九阴真经经文也是踪迹全无。她心里一凉,呆呆立在当地。
须知那三条金鱼是金鱼缸被屋柱压破时流在地下的,朱聪知道梅超风知觉极其灵敏,不比彭连虎、裘千仞诸人,所以检起金鱼放入她的衣中,先让她吃惊分神,再施空空妙手,扒了她怀中各物。他将瓷瓶塞子拔去,送到柯镇恶鼻端,给他一闻,低声道:“怎样?”柯镇恶是使用毒物的大行家,一闻药味,说道:“内服外敷,都是这药。”
梅超风听到声音,一跃而起,从空扑至。柯镇恶摆降魔杖挡住,韩宝驹的金龙鞭、全金发的秤杆、南希仁的铁扁担同时攻到。梅超风伸手去腰里拿毒龙鞭,只听得风声飒然,韩小莹长剑刺向自己手腕,只得翻手还了一招。
那边朱聪将解药交给黄蓉,说道:“你给他服一些,敷一些。”顺手把从梅超风那里夺来的匕首往郭靖怀里一放,道:“这原是你的。”扬起点穴铁扇,上前夹攻梅超风。七个人一别十余年,各自勤修苦练,无不功力大进,这一场恶斗,比之当年荒山夜战,更是令人惊心动魄。陆乘风父子在旁瞧得目眩神骇,心道:“梅超风的武功固然凌厉无俦,江南七怪也确是名下无虚。”陆乘风大叫道:“各位罢手,听在下一言。”各人斗得正酣,那里住得了手。
郭靖服药之后,不多时已神智清明,那毒来得快去得也速,创口虽然极为疼痛,但左臂已可转动,他将七首放入衣囊,从黄蓉怀里一跃而起,奔到垓心,看准了空隙,慢慢一掌打出,将要触到梅超风身子,这才突施劲力。
梅超风在不知不觉中忽然吃到这一招威力极大的“雷动万物”,那里支持得住,俯身跌倒。郭靖一弯腰抓住韩宝驹与南希仁同时击下的兵刃,叫道:“师父,饶了她吧!”江南六怪向后跃开。梅超风知道自己双目不能见人,郭靖用这种打法,自己万难抵敌,一抖毒龙鞭,护住身子,叫他不能近身。
郭靖说道:“今日之事,两下只有善罢,我们不来难为你,你去罢!”梅超风收起银鞭,说道:“那么把经文还我。”朱聪一楞,说道:“我没拿你的经文,江南七怪向来不打诳语。”他却不知包在匕首外面的那一块人皮,就是九阴真经的秘要。
梅超风知道江南七怪虽与她有深仇大怨,但个个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真豪杰,决不致说谎欺人,那必是刚才与郭靖过招时跌落了,心中一急,俯身在地下摸索,摸了半天,那里有经文的踪迹。众人见她一个瞎女子,在瓦砾之中焦急万分的东翻四寻,不禁油然而起怜悯之念。陆乘风道:“梅师姊,这里确然没有,只怕你在路上掉了。”
梅超风不答,只是在地下摸索,突然间各人眼前一花,只见梅超风身后多了那个青袍怪人。他身法好快,如何过来,各人都没看清,只见他一伸手,抓住了梅超风的背心,提了起来,一转眼之间,已没入了庄外林中。梅超风空有一身武功,但被他抓住之后,丝毫不能动弹。众人待得惊觉,已只见到两人的背影,大家面面相觑,半晌不语,只听湖中波涛拍岸之声,时作时歇。
过了良久,柯镇恶方道:“小徒与那恶妇相斗,弄损了宝庄华厦,极是过意不去。”陆乘风道:“六侠与郭兄今日莅临,使蔽庄幸免遭劫,在下相谢尚且不及,柯大侠这样说,未免是太过见外了。”陆冠英道:“请各位到后厅休息。郭世兄,你创口还痛么?”郭靖刚答得一句:“没事啦!”只见青衣怪客与梅超风又已到了庄前。
梅超风叉手而立,叫道:“姓郭的小子,你用洪七公所传的降龙十八掌打我,我是双眼盲了,故尔不能抵挡。我老婆子活不久了,胜负不放在心上,但若江湖间传言出去,说道梅超风打不过老叫化的传人,岂不是堕了我桃花岛恩师的威名?来来来,你我再打一场。”郭靖道:“我本不是您的对手,仗着您眼睛不便,这才得保性命。我早认输了。”梅超风道:“降龙十八掌共有十八招,你为什么不用全了?”郭靖道:“只因我姓子愚鲁……”黄蓉连打手势,叫他不要吐露底细,郭靖却仍是说了出来,“洪老前辈只传了我十五掌。”梅超风道:“好啊,你只会十五掌,梅超风就败在你的手下,洪七公那老叫化就这么厉害么?不行,非再打一场不可。”众人听她语气,似乎已不是报仇雪恨,变成了黄药师与洪七公的声名威望之争。
郭靖道:“黄姑娘小小年纪,我尚不是她的对手,何况是你?桃花岛的武功我是向来敬服的。”黄蓉道:“梅师姐,你还说什么?天下难道还有厉害过我爹爹的?”梅超风道:“不行,非再打一场不可!”说着一手抓了过来,郭靖被她相逼不过,说道:“既然如此,请梅前辈指教。”呼的一掌拍出。梅超风翻腕亮爪,叫道:“打无声掌,有声的你不是我的敌手!”
郭靖跃开数步,说道:“我柯大恩师眼睛也不方便,别人若是用这种无声掌法欺他,我必恨之入骨。将心比心,我岂再能对你如此。适才我中你毒抓,不得不以无声掌保我性命,若是比武较量,如此太不光明磊落,晚辈不敢从命。”
梅超风听他说得真诚,心中微微一动:“这少年心地倒是不错。”随即厉声喝道:“我既叫你打无声掌,自有破你之法,婆婆妈妈的多说什么?”郭靖向那青衣怪客望了一眼,心道:“难道他在一时之间,教了梅超风对付无声掌的法子?”见她苦苦相迫,说道:“好,我再接梅前辈十五招。”他想把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再打一遍,纵使不能伤她,也必可以自保,当下一跃向前,缓缓一掌打出,只听得身旁嗤的一声响,梅超风钩腕反拿,看准了他手臂抓来,昏暗之中,她双眼似乎竟能看得清清楚楚。
郭靖吃了一惊,左掌疾缩,抢向左方,一招“利涉大川”仍是缓缓打出。他手掌刚出数寸,梅超风已知道他进攻招数的方位,抢在头里,以快打慢。郭靖退避稍迟,险险被她手抓扫中,又惊又奇,急忙后跃,心想:“她知道我手掌去路已经奇怪,怎么在我将未发之际先行料到?”第三招更是郑重,打的一招是他最拿手的“亢龙有悔”,只听得嗤的一声,梅超风如钢似铁的五只手爪又已向他腕上抓来。
郭靖知道关键必在那“嗤”的一声之中,到第四招时,向那青衣怪客一望,果见他手指一挥,一小粒石子破空飞出。郭靖大悟:“啊,是他在用石子指点方位,我打东他投向东,我打西他投向西。不过他怎么料得到我掌法的去路?嗯,是了,那日蓉儿与梁子翁相斗,洪七公预先喝破他的拳路,就是这个道理。我拆满十五招认输便是了。”
那降龙十八掌无甚变化,郭靖又未学全,虽然每招威力奇大,但梅超风先行知道了他的来势之后,自会先行退避化解,又拆数招,那青衣怪客忽然嗤嗤嗤接连弹出三颗石子,梅超风变守为攻,连下三记杀手。郭靖勉力化开,还了两掌。
这时众人都已看出那青衣怪客在旁指点,两人打得渐渐凶险,只听得掌风、拳风之中,夹着嗤嗤的弹石之声。黄蓉灵机一动,在地下捡起一把瓦砾碎片,有些在空中乱掷,有些就照准了那怪客的小石子投去,一来要扰乱声响,二来要打歪他的准头。那知怪客手上一用劲,小石子出去力道急极,虽然小小一枚石弹,破空之声却异常响亮,黄蓉的瓦片固然无法打到石弹之上,而它发出的响声也决计扰乱不了。
陆氏父子与江南六怪心中都极惊异:“他凭手指之力,怎么能把石弹发得如此劲急?就是铁胎弹弓,也未听见过有这样的声音。谁要是中他一弹,岂不是破脑穿胸?”黄蓉却已住手,呆呆望着那个怪客。这时郭靖已全然处于下风,梅超风制敌机先,招招都是凌厉之极的杀手。
突然间呜呜两响,两颗石弹破空飞去,前面一颗飞得较缓,后面一颗急速赶上,两弹砰的一声,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溅,石子碎片八方乱射。梅超风借着这股威势,向郭靖直扑过来。郭靖见来势凶狠,转身就逃。
黄蓉突然高叫;“爹爹!”向那青衣怪客奔了过去,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叫道:“爹爹,你的脸,你的脸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那青衣人呆得一呆,郭靖回个身来,见梅超风站在自己面前,却在侧耳听石弹声音,这是稍纵即逝的良机,那能放过,当即伸出手掌,慢慢拍向她的肩头。这一次却是用了十成力,右掌一拍,左掌跟着一下,力道尤其沉猛。梅超风被打得倒翻一个筋斗,躺在地下,再也爬不起身。
陆乘风听黄蓉叫那人做爹爹,悲喜交集,忘了自己腿上残废,突然站起,要想过去,也是一交摔在地下。那青衣怪客一手搂住了黄蓉,一手慢慢从脸上揭下一层皮来,登时回复了本来面目,原来他脸上戴着一张人皮面具,所以看上去诡异古怪之极。黄蓉眼泪未干,高声欢呼,抢过脸具,罩在自己脸上,投身在父亲怀里,抱住他的脖子,又笑又跳,那位青衣怪客正是桃花岛岛主黄药师。
黄蓉笑道:“爹,你怎么来啦?刚才那个姓裘的糟老头子咒你,你也不教训教训他。”黄药师沉着脸道:“我怎么来啦?来找你来着!”黄蓉喜道:“爹,你的心愿了啦?那好极啦,好极啦!”说着拍掌而呼。黄药师道:“了什么心愿?为了找你这鬼ㄚ头,还管什么心愿,什么誓言。”黄蓉甚是难过,她知道父亲立过一个重誓,决意在桃花岛上把“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练全,要成为天下无双,人间莫敌的第一高手,岂知后来下半部经文被陈玄风、梅超风盗走,上半部又迄未得手,他一怒之下,立誓从此不离桃花岛一步,这次为了自己顽皮,竟害得他违愿破誓,当下软语说道:“爹,以后我永远乖啦,到死都听你的话。”黄药师见爱女无恙,心中本已甚喜,又听她这样说,心情大好,说道:“扶你师姊起来。”黄蓉过去将梅超风扶起,陆冠英也已将父亲扶来,双双拜倒。
黄药师叹了一口气道:“乘风,你很好,起来吧。当年我性子太急,错怪了你。”陆乘风哽咽着道:“师父您老人家好?”黄药师道:“总算还没给人气死。”黄蓉嬉皮笑脸的道:“爹,你不说我吧?”黄药师“哼”了一声道:“你也有份。”黄蓉伸了伸舌头道:“爹,我给你引见几位朋友。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怪,是靖哥哥的师父。”黄药师眼睛一翻,对六怪毫不理睬,说道:“我不见外人。”六怪见他如此傲慢无礼,无不勃然大怒,但震于他的威名,一时倒也不便发作。
黄药师向女儿道:“你有什么东西要拿?咱们这就回家。”黄蓉笑道:“没有什么要拿的,却有点东西要还陆师哥。”从怀里掏出那包九花玉露丸来,交给陆乘风道:“陆师哥,这些丸药调制不易,我和靖哥哥每人拜赐两颗,已是感激不尽。”陆乘风不接。向黄药师道:“弟子今日得见恩师,心里欢喜之极,这些丸药该得孝敬恩师。要是恩师能在弟子庄子小住几时,弟子更是……”
黄药师不答,向陆冠英一指道:“他是你的儿子?”陆乘风道:“是的。”陆冠英不待父亲吩咐,忙上来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说道:“孙儿叩见师祖。”黄药师道:“罢了!”并不府身扶他,却伸左手抓住他后心衣服向上一提,一掌向他肩头打去,陆乘风大惊,叫道:“恩师,我就只这个儿子……”黄药师这掌打得劲道不小,陆冠英站立不住,退后七八步,再是仰天一交跌倒。黄药师向陆乘风道:“你很好,没把功夫传他。他是法华宗门下的吗?”
陆乘风才知师父这一提一推,是试他儿子的武功根底,忙道:“弟子不敢违了师门规矩,不得恩师允准,决不敢将恩师的功夫传授旁人。这孩子正是拜在法华宗枯木大师的门下。”黄药师冷笑了一声道:“枯木这点点功夫,也称得上大师?明天起你自己传他吧。”陆乘风大喜过望,忙道:“快,快谢过祖师爷的恩典。”陆冠英爬起身来,又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黄药师这次不再瞧他,昂起了头不加理睬。
陆乘风在桃花岛上学得一身武功,虽然双腿残废,但手上功夫未废,心中又深知武学的精义,眼见自己的独子虽然潜心苦练,总未得明师指点,成就有限,自己明明有满腔诀窍可以教他,但格于门规,未敢泄露,为了怕儿子痴缠,索性向来不让他知道自己会武,这时得师父允可教他,一来是自己重得列于恩师门墙,二来爱子武功指日可以大进,心中如何不喜?要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喉头却哽住了说不出来。黄药师白了他一眼道:“谁要你九花玉露丸?这个给你!”手一扬,两张白纸向他一先一后的飞去。
他与陆乘风相距一丈有余,两叶薄纸轻轻飘飘的飞过去,犹如被一阵风送过去一般,他掷出的劲道虽然不大,但使力恰到好处,江南六侠在一旁看了佩服得五体投地。黄蓉甚是得意,悄声向郭靖道:“靖哥哥,我爹爹的功夫怎样?”郭靖道:“令尊的武功出神入化,蓉儿,你回去之后,莫要贪玩,好好跟着学。”黄蓉急道:“你也去啊,你难道你不去?”郭靖道:“我要跟我的师父。过些时候我来瞧你。”黄蓉大急,说道:“不,不,我不和你分开。”郭靖想到和她分离在即,也是心中凄然,只得淡淡一笑。
陆乘风接住飞过来的两张白纸,依稀见得纸上写满了字。陆冠英从庄丁手里接过火把,凑近去让父亲看字。陆乘风一瞥之下,见两张纸写的都是练功的口诀要旨,却是黄药师的亲笔,二十年不见,师父的字是更加遒劲挺拔,第一叶上右首写着题目,是“扫叶腿法”四字。陆乘风知道“扫叶腿”与“落英掌”俱是师父早年自创的得意武技,六个弟子无一得传,如果昔日得着,不知道有多欢喜,现在自己虽不能练,但可转授儿子,仍是师父厚恩,当下恭恭敬敬的放入怀内,伏地拜谢。
黄药师道:“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创的已大不相同,招数虽是一样,但这套却是先从内功练起,你每日依照功诀打坐练气,要是进境得快,五六年后可以不用扶杖行走。”陆乘风心里又悲又喜,百感交集。
黄药师又道:“你腿上的残疾是治不好的了。下盘功夫也不能再练,不过照着我今日传你的功诀去做,和常人一般慢慢行走却是不难,唉……”他心中自恨当年太过心急躁怒,重罚了四名无辜的弟子,只是他素来要强好胜,虽然内心后悔,口上却不肯说出来,过了片刻,又道:“你把三个师弟都去找来,把这功诀传给他们罢。”陆乘风先答应了“是”,再道:“曲灵风曲师弟的行踪,弟子一直没打听到。武、冯两位师弟,却已去世多年了。”
黄药师心里一痛,一对精光闪亮的眸子,直射在梅超风身上,她瞧不见,倒也罢了,旁人无不心中惴惴。黄药师冷然道:“超风,你作了大恶,也吃了大苦。刚才那裘老儿咒我死了,你总算还哭出了几滴眼泪,还要替我报仇,瞧在这几滴眼泪份上,让你再活几年吧。”
梅超风万料不到师父会如此爽爽快快的饶了她,喜出望外,拜倒在地,黄药师道:“好,好!”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三掌,梅超风突觉背心上微微刺痛,这一惊险险晕去,颤声叫道:“恩师,弟子罪该万死,求你恩准现在立即处死弟子,宽免了附骨针的苦刑。”
她早年曾听陈玄风说过,师父有一种附骨针的独门暗器,只要伸手在敌人身上轻轻一拍,那钉即深入肉里,牢牢钉在骨骼的关节之中。针上喂有毒药,那药性却是慢慢发作,每日六次,按着血脉运行,叫人遍尝各种难以言传的剧烈苦痛,一时又不得死,要折磨到三五个月后,方取人性命。武功好的人如运功抵挡,却是越挡越恶,痛苦犹如火上加油,更其剧烈,但凡有功夫的人,到了这个地步,又不得不咬紧牙关,强运功力,明知是饮鸩止渴,下次毒发时更为猛恶,然而也只为挡得一阵是一阵了。
梅超风知道只要中一枚针已是进了人间地狱,何况连中三枚?一抖毒龙鞭,猛往自己头上砸去。黄药师出手如电,旁人不知怎样,毒龙鞭已被他夹手抢去,只听他冷冷道:“急什么?要死还不容易!”
梅超风求死不得,心想:“师父必是要我受尽苦痛,决不能让我如此轻易死去。”不禁惨然一笑,向郭靖道:“多谢你一刀把我丈夫杀了,这臭汉子倒死得轻松自在!”黄药师道:“附骨针上的药性,一年之后方才发作。这一年之中,有三件事给你去做,你做成了,到桃花岛来见我,自有法子给你拔针。”梅超风大喜,忙道:“弟子赴汤火,也要给恩师办到。”黄药师冷冷道:“你知道我叫你做的什么事?答应得这么快?”梅超风不敢多言语,只自磕头。
黄药师道:“第一件,你把九阴真经失去了,去给我找回来,要是给人看过了,把他杀了,一个人看过,杀一个,一百个人看过,杀一百个,只杀九十九人也别来见我。”众人听了,心中都感一阵寒意。江南六怪心想:“黄药师号称“东邪”,为人行事真是邪得可以。”只听黄药师又道:“你武、冯、曲三个师弟,都因你受累,你去把灵风找来,再去访一访武冯二人有没有后嗣,都送到归云庄来,交乘风扶养,这是第二件。”梅超风应了,陆乘风心想:“这件我可以去办。”但他知道师父脾气,不敢多说。
黄药师仰头向天,望着天边北斗的斗杓,缓缓的道:“九阴真经是你们自己拿去的,经上的功夫我没有教你练,可是你自己练了,你自己知道怎么办。”他隔了一会,道:“这是第三件。”梅超风一时不明白师父的意思,垂首沉思片刻,方才恍然大悟,颤声说道:“待那两件事办成之后,弟子会把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自己去掉。”郭靖不懂,拉拉黄蓉的衣袖,眼色中示意相询。黄蓉脸上神色甚是不忍,用右手在自己左手手腕上一斩。郭靖大悟:“原来是把自己的手斩了。”他想:“梅超风虽然作恶多端,但要是真能悔改,何必刑罚如此惨酷?这倒要蓉儿代她求情。”心中正在想这件事,黄药师忽然向他招了手道:“你叫郭靖?”
郭靖忙上前拜倒,说道:“弟子郭靖参见黄老前辈。”黄药师道:“我的大弟子陈玄风是你杀的?你本事不小哇!”郭靖听了他语意不善,心中一凛,说道:“那时弟子年幼无知,给陈前辈擒住了,慌乱之中,失手伤了他。”黄药师“哼”了一声道:“陈玄风虽是我门叛徒,自有我门中人杀他,桃花岛的门人能教外人杀的么?”郭靖无言可答。
黄蓉忙道:“爹爹,那时候他只有六岁,他知道什么?”黄药师犹如不闻,又道:“洪老叫化素来不肯收弟子,却把最得意的降龙十八掌传给了你十五掌,你必有过人的长处了,要不然,总是你花言巧语,哄得老叫化欢喜了你。你用老叫化传的本事打败我门下弟子,哼哼,下次老叫化见了我,还不有得他说嘴的么?”
黄蓉笑道:“爹,花言巧语倒是有的,不过不是他,是我。他是老实头,你别凶霸霸的吓坏了他。”
黄药师丧妻之后,与这女儿相依为命,对她十分宠爱,因之把女儿惯得甚是娇纵,说做就做,这日被父亲责骂几句,竟是逃离了桃花岛。黄药师本来以为爱女流落江湖,必定憔悴苦楚,那知一见之下,却是娇艳犹胜往昔,见她与郭靖神态亲密,处处护他,似乎反而与老父生疏了,心中微有妒意,对郭靖更是有气,当下不理女儿,对郭靖道:“老叫化教你本事,明明是笑我门下无人,个个弟子都不争气……”
黄蓉知道父亲要强好胜之极,郭靖用降龙十八掌打败梅超风,他心中是一百个不乐意,忙又插口道:“爹,谁说桃花岛门下无人?他欺梅师姊眼睛不便,掌法上侥幸取胜,有什么希罕?女儿给你出这口气。”纵身出去,叫道:“来来,我用爹爹所传最普通的功夫,跟你洪七公最得意的掌法比比。”她知道现下郭靖的功夫和她不相上下,两人只要拆解数十招,打个平手,爹爹的气也就平了。
郭靖明白她的用意,见黄药师未加阻拦,说道:“我向来打你不过,就再让你揍几拳吧。”左手一扬,抢步过来。黄蓉道:“看招!”纤手横劈,飕飕风响,正是“落英掌”法中的“梅花点点”。郭靖就用降龙十八掌招数对敌,但他爱惜黄蓉之极,那肯用出全力?须知降龙十八掌全凭劲强力猛取胜,要讲到招数繁复奇幻,岂是落英掌法之比,只拆了数招,身上已连中数掌。黄蓉要消父亲之气,这几掌还是打得真重,心知郭靖筋骨强壮,这几下还能受得了,一面高声叫道:“你还不认输?”口中说着,手却不停。
黄药师铁青了脸,也不见他身子晃动,忽地已欺到了两人身旁,一手一把抓住了两人后领,向左右一掷。虽是同样一掷,劲道却大有不同,掷女儿的左手只是将她甩出,掷郭靖的右手却运力奇大,存心要重重在地上摔他一下。郭靖在半空中用不出力,只觉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但脚尖一点地,立时牢牢钉住,竟未摔倒。
他要是一交跌得口肿目青,半天爬不起来,那倒也罢了。现下这一来,黄药师虽然心中暗赞这小子下盘功夫不错,心中怒气反而更盛炽,喝道:“你们做戏给我瞧吗?来,我没弟子,我接你几掌。”郭靖忙道:“弟子就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和老前辈过招。”
黄药师冷笑道:“哼,和我过招?谅你这小子也不配。我站在这里不动,你把降龙十八掌一掌掌的向我身上招呼,只要引得我身子一避,举手一格,就算是我栽了,好不好?”郭靖道:“弟子不敢。”黄药师道:“不敢也要你敢。”郭靖心想:“到了这步田地,不动手已万万下不了台,只好打他几掌。他不过是要借力打力,将我反震出去,我摔几交又有什么?”
黄药师见他虽然尚在迟疑,但已有跃跃欲试精神,说道:“快打,你不打我可要打你了。”郭靖道:“既是老前辈有命,弟子不敢不遵。”运起势力,蹲身屈背,画圈击出一掌,他一来怕真的伤了黄药师,二来也死若用全力,回击之劲也必奇大,所以只用了六成力。这一掌打到他的胸口,只感他身上滑不留手,犹如涂了油一般,手掌一滑,就溜了开去。
黄药师道:“干么?你瞧我不起么?怕我吃不住你神妙威猛的降龙掌,是不是?”郭靖道:“弟子不敢。”这第二掌再也不敢留力,吸一口气,呼的一响,左掌前探,右掌倏地从左掌底下穿了出去,直击他的小腹。黄药师道:“这才像个样子。”
当日洪七公教郭靖在松树上试掌,要他掌一着树,立即使劲,方有摧坚破强之功,这时他依着自己千练万试过的门道,指尖微微触到黄药师的衣襟,立时发劲,就在这劲已发出,力未受着的一瞬之间,对方小腹,突然内陷,只听得喀的一声,手腕已是脱骱。须知郭靖这掌若是打空,本无紧要,却在明以为有受力之处而使劲时,那着劲的所在忽然不见了踪影,待要收劲,那里还来得及,只感手上剧痛,忙跃开数尺,说道:“弟子无礼,请老前辈恕罪。”
江南六怪见黄药师果真一不闪避,二不还手,身子不动,一招之间就把郭靖的腕骨卸脱了臼,又是佩服,又是耽心,只听黄药师喝道:“你也吃我一掌,教你知道是老叫化的降龙十八掌厉害,还是我桃花岛的掌法厉害。”语声方毕,掌风已闻。郭靖忍痛纵起,要向旁躲避,那知黄药师掌未至,腿先出,一拨一勾,郭靖扑地倒了。黄蓉惊叫:“爹爹你别打!”从旁窜过,伏在郭靖身上。黄药师变击为抓,一把拿住女儿背心,提了起来,左掌却直劈下去。江南六怪知道这一掌打着,郭靖非死也必重伤,齐齐抢过。全金发站得最近,秤杆上的铁锤迳击他左手手腕。
黄药师将女儿在身旁一放,不数招已将全金发秤杆与韩小莹手中长剑抢了下来,平剑击秤,使劲一抖,一剑一秤震为四截。
黄蓉哭道:“爹,你杀他吧,我永不再见你。”飞奔到太湖边上,波的一声,跃入了湖中。黄药师惊怒交集,虽知女儿深通水性,自小就常在东海波涛之中与鱼鳖为戏,一昼一夜不上岸也不算一回事,但她这一去不知何日再能重见,急步抢到湖边,黑夜沉沉之中,只见一条水线笔直的通向湖心。
黄药师呆立半晌,回过头来,见朱聪已替郭靖接上了腕骨所脱的臼,不禁迁怒于他,冷冷的道:“你们七个人快自杀吧,免得让我动手时多吃苦头。”柯镇恶一摆铁杖道:“男子汉大丈夫死都不怕,还怕吃苦?”朱聪道:“江南六怪已归故乡,今日埋骨五湖,尚有何憾?”六人或执兵刃,或是空手,布成了迎敌的阵势。
郭靖心想:“我这六位师父那里是他敌手,只不过是枉送了性命。岂能因我之故而累害了众位师父?”急忙纵身上前,说道:“陈玄风是弟子杀的,与我众位师父无干,我一人与他抵命便了。”他心中随又想到:“大师父、三师父、七师父都是性如烈火之人,若是见我丧命,必定又起争斗,我须独自了结此事。”当下挺身向着黄药师,昂然说道:“只是弟子父仇未报,前辈可否宽限一月,三十天之后,弟子亲来桃花岛领死?”
黄药师这时怒气渐消,又是记挂着女儿,已无心思再来理他,手一挥,转身就走。
众人不禁愕然,怎么郭靖这一句话,就轻易的将他打发走了?只怕他更有厉害毒辣手段,但见他黑暗之中身形一晃,已自不见。
陆乘风呆了半晌,才道:“请各位到后堂稍息。”梅超风哈哈一笑,双袖挥起,身子已反跃出丈余之外,一转身也没入了黑暗之中。陆乘风叫道:“梅师姊,把你弟子带走吧。”黑暗中沉寂无声,她早已去远。
陆冠英将完颜康扶起,见他已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只有两颗眼珠光溜溜的转动。陆乘风道:“我答应过你师父,让你去罢。”瞧他被点中穴道的情形,不是本门手法,自己虽能替他解穴,但对点穴之人却微有不敬,正要出言询问,朱聪过来在他腰里捏了几把,又在他背上轻拍数掌,解开了他的穴道。陆乘风心想:“这人手上功夫真是了得。完颜康武功不弱,未见他还得一招半式,就被点了穴。”其实两人当真动手,完颜康虽然不及朱聪,也不致立时就败,只是大厅倒塌时乱成一团,完颜康手中又牵着那个段大人,朱聪最善于乘人分心之际攻入虚隙,所以一点即中。完颜康羞惭满脸,也不行礼,就待走开,朱聪道:“这位是什么大人,你带他走吧。”伸手又给那兵马指挥使段大人解开了穴道。那段大人自分必死,见放了他走,喜出望外,忙躬身说道:“英雄活命之恩,我段天德终身不忘。”
郭靖听了“段天德”三字,耳中嗡的一震,颤着声音道:“你……你叫段天德?”段天德道:“正是,小英雄有何见教?”郭靖道:“十八年前,你可是在临安当武官么?”段天德道:“是啊,小英雄怎么知道?”他刚才曾听得陆乘风说起陆冠英是枯木大师弟子,又向陆冠英说道:“我是枯木大师俗家的侄儿,咱们说起来还是一家人呢,哈哈!”
郭靖向陆乘风道:“陆庄主,在下要借宝庄后厅一用。”陆乘风道:“当得,当得。”郭靖挽了段天德的手臂,大踏步向后走去。江南六怪互相望了一眼,心想天网恢恢,竟在这里撞见这恶贼,若不是他自道姓名,那里知道当年七兄弟万里追踪的就是此人?
第五十二回 神龙摆尾

陆乘风父子与完颜康却不知郭靖的用意,都跟在他的身后,走向后厅。家丁们掌上烛火,郭靖道:“烦借纸笔一用。”家丁应了取来,郭靖提笔在白纸上写了“先父郭义士啸天之灵位”十个大字,把纸供在桌子正中。
段天德初时还不知他要干什么,及见郭啸天的名字,只吓得魂飞天外,一转头,见到韩宝驹矮矮胖胖的身材,又是一惊,把一泡尿全撤在裤裆之中。当日他带了郭靖的母亲一路逃向北方,江南六怪在后追赶,在旅店的门缝之中,他曾偷偷见到过韩宝驹几眼,这人矮胖怪异的身材最是难忘。适才在大厅上相见,一来相隔已久,二来惊魂不定,未曾留意别人,这时烛光下瞧得明白,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瑟瑟发抖。
郭靖手掌一起,拍的一声,将一张紫檀木的方桌打得粉碎,喝道:“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还是喜欢零碎碎、先受点折磨?”
段天德听到了这个地步,那里还存活命的指望,说道:“你父亲郭啸天是我杀死的,不过我是受上命差遣,概不由已。”郭靖双眼如要射出火来,说道:“谁差你了?谁派你来害我爹爹,快说,快说。”段天德道:“那是大金国的六太子完颜烈六王爷。”完颜康惊道:“你说什么?”
段天德只盼多拉一个人落水,把自己的罪名减轻些,于是原原本本的将当日完颜烈怎样看中了杨铁心的妻子包氏,怎样与宋朝官府串通、命官兵到牛家村去杀害杨郭二人,怎样假装见义勇为、杀出来将包氏救去,自己怎样到北京去求见六王爷、被他派到漠北,怎样在乱军中与郭靖之母失散,怎样逃回临安,慢慢升官等情由,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说罢双膝跪地,向郭靖道:“郭英雄、郭大人,小人是受人差遣,罪不在我。”又在郭啸天灵前连连叩头,叫道:“郭老爷,你在天之灵要明白,害你的仇人是人家六太子完颜烈,可不是我这个蝼蚁也不如的畜生。你公子爷今日长得这么英俊,你在天之灵也必欢喜,你老人家保佑,让他饶小人一条狗命吧……”
他还在唠唠叨叨的说下去,完颜康倏地跃起,双手下击,噗的一声,将他打得头骨碎裂而死。郭靖伏在桌前,放声大哭。
陆乘风父子与江南六怪一一在郭啸天的灵前行礼致祭。完颜康也拜在地下,磕了几个头,说道:“郭兄,我今日才知我那义……那完颜烈原来是你我的大仇人。小弟先前不知,事事倒行逆施,真是罪该万死。”他想起母亲的苦楚,也痛哭起来。郭靖抬起头来,说道:“你待怎样?”完颜康道:“小弟今日才知确是姓杨,从今而后,我是叫杨康的了。”郭靖道:“好,这才是不忘本的好汉子。我明日去北京杀完颜烈,你去也不去?”
杨康想起完颜烈养育之恩,一时不即答应,见郭靖眼中露出不满之色,忙道:“小弟随大哥同去报仇。”郭靖大喜,说道:“好。兄弟,你过世的爹爹和我母亲都曾对我说过,当年先父与你爹爹有约,你我要义结兄弟,你意下如何?”杨康道:“我是求之不得。”两人当下在郭啸天灵前对拜了八拜,结为兄弟。
当晚各人在归云庄上歇了,次晨六怪及郭杨二人向陆庄主父子作别,陆庄主每人送了一份厚厚的程仪。走出庄来,郭靖向众师父道:“弟子和杨兄弟北上去杀完颜烈,要请师父指点教诲。”柯镇恶道:“中秋之约为时尚早,我们左右无事,带领你们去干这件大事吧。”朱聪等人均各赞同。
郭靖道:“师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只是那完颜烈武艺平庸,又有杨兄弟相助,杀了他谅来也非难事。师父们为了弟子十多年未归江南,现下数日之间就可回到故乡,弟子不敢再劳师父们大驾。”六怪一想也是实情,当下细细叮嘱了一番,郭靖一一答应。
韩小莹最后道:“桃花岛之约,不必去了。”她知郭靖忠厚老实,言出必践,瞧那黄药师性子古怪残忍,如到桃花岛上会他势必凶多吉少。郭靖道:“弟子如若不去,岂不失信于他。”杨康插口笑道:“跟这种妖邪魔道,有什么信不信好说。大哥是太过拘泥古板了。”柯镇恶“哼”了一声,说道:“靖儿,咱们侠义道岂能说话不算数?今日是六月初五,七月初一我们在嘉兴醉仙楼相会,同赴桃花岛之约。现下你骑小红马赶赴北京报仇,得遂心愿,那是最好,否则咱们把杀奸之事托了全真派的诸位道长,他们义重如山,必不负咱们之托。”郭靖听大师父说要陪他同死,感激无已,拜倒在地。
南希仁道:“你这义弟出身富贵之家,你要小心了。”郭靖不解。朱聪笑道:“黄药师的女儿跟她老子不同,咱们以后再犯不着生她的气,三弟,是么?”韩宝驹一捋胡髭,说道:“这臭女娃骂我是矮冬瓜,她自己挺美么?”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禁笑了出来。郭靖见师父们对黄蓉不再存什么芥蒂,甚为喜慰,但随即想到她现下不知身在何处,又感难受。全金发道:“靖儿,你快去快回,我们在嘉兴静候好音。”
江南六怪扬鞭南去,郭靖手中牵了红马,站在路旁,等六怪走得背影不见,方才上马,向杨康道:“贤弟,我这马脚程极快,到北京去十多天就能来回。我先陪贤弟走几天。”两人扣辔向北,缓缓而行。
杨康心中感慨无已,一月前命驾南来时左拥右卫,上国钦差何等威风,这时悄然北往,荣华富贵,顿成一场春梦。郭靖却道他思忆亡故父母,不住相劝。
中午时分,到了溧阳,两人正要找店打尖,忽见一名店伴迎了上来,笑道:“两位可是郭爷杨爷么?酒饭早就备好了,请两位来用吧。”
郭靖和杨康同感奇怪。杨康问道:“你怎么认识我们?”那店伴笑道:“今儿早有一位爷嘱咐来着,说了郭爷杨爷的相貌,叫小店里预备了酒饭。”他一面说,一面牵了两人坐骑去上料。杨康道:“归云庄的陆庄主好客气。”两人进店坐下,店伴送上酒饭,竟是上好的花雕和精细面点,菜肴也是十分雅致,更有一碗郭靖最爱吃的口蘑煨鸡。两人吃得甚是畅快,起身会帐,掌柜的笑道:“两位爷请自稳便,账已会过了。”郭靖一笑,给了二钱银子赏钱,那店伴谢了又谢,直送到店门之外。郭靖在路上说起陆庄主慷慨好客,杨康对被擒之辱犹有余恨,说道:“原来他用这种手段笼络天下豪杰,才做了太湖群雄之主。”郭靖奇道:“贤弟,陆庄主不是你师叔么?”杨康道:“梅超风虽教我武功,也算不得是什么师父。他们这种邪门外道,要是我早知道了,当日不学,许或还不至落到今日这步田地。”郭靖更奇说道:“贤弟,怎么啊?”杨康自知失言,脸上一红,强笑道:“小弟总觉九阴白骨爪之类不是正派武功。”郭靖点头道:“贤弟说得不错。你师父长春真人武功精湛,又是玄门正宗,你向师父好好悔过,他必能原宥你已往之事。”杨康默然不语。
傍晚时分,到了金坛,那边客店仍是预备好了酒饭。话休絮烦,一连三日,都是如此,这日两人已过江到了高邮,客店中有人来接,杨康冷笑道:“瞧归云庄送客送到那里?”郭靖心中却早已起疑,原来每处客店所预备的饭菜之中,必有一二样是他特别爱吃之物,如是陆冠英命人预备,怎能如此深知他的心意?用过饭后,郭靖道:“贤弟,我先走一步,赶上去探探。”催动小红马,倏忽之间已赶过三个站头,到了宝应,果然无人来接。
郭靖投了当地最大的一所客店,拣了一间靠近帐房的上房,守到傍晚,听得店外鸾铃响处,一骑马奔到店外,嘎然而止,一个人走进店来,吩咐帐房明日预备酒饭迎接郭杨二人。郭靖虽早疑心是黄蓉,但这时听到她的声音,仍是又惊又喜,心中突突乱跳,听她要了店房,心想,蓉儿爱闹着玩,我且不认她,晚上作弄她一下。睡到二更时分,悄悄起来,想到黄蓉房里去吓她一跳,只见屋顶上人影一闪,正是黄蓉。
郭靖大奇;“这半夜里她到那里去?”当下展开轻功提纵术,跟在她的后面。只见她专心致意的奔向郊外,并未察觉身后有人跟随。黄蓉跑了一阵,到了一条小溪旁边,坐在垂柳之下,从怀里摸出些不知什么东西,弯了腰玩弄。这时月光斜照,凉风吹拂柳丝,黄蓉衣衫的带子也是微微飘动,小溪流水,夹着四野的虫声,清幽无比,只听她说道:“这是靖哥哥的,这是蓉儿的。”
郭靖蹑着脚步,悄悄走到她的身后,月光之下看得明白,她面前放着两个无锡制的泥娃娃,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都是肥肥胖胖,憨态可掬。无锡泥人天下驰誉,是太湖的一绝,郭靖童心犹存,觉得有趣,又再走近几步。见泥人面前放了许多小碗小盏,想来都是黄蓉自制的了,碗盏中盛着花草之类,她口中轻轻说着:“这碗靖哥哥吃,这碗蓉儿吃。这是蓉儿煮的啊,好不好吃啊?”郭靖接口道:“好吃,好吃极啦!”黄蓉一惊,回过头来,笑生双靥,纵体入怀,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过了良久,这才分开,并肩坐在柳溪之旁,互道别来情景。虽只数日小别,倒像是几年几月没见一般,黄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说,郭靖怔怔的听着,不由得痴了,心想:“蓉儿对我如此情深爱重,日后要是咱俩不能长相厮守,这日子如何得过?”
原来那夜黄蓉见情势危急,父亲非杀郭靖不可,任谁也劝阻不住,情急之下,说出永不相见的话来。黄药师爱女情深,果然手下留情,饶了郭靖。黄蓉在水中耽了半夜,料想父亲已去,挂着郭靖,又到归云庄来窥探,见他安然无恙,心中大慰,回想适才对父亲说话太重,又自懊悔不已。次晨躲在归云庄外树丛之中,眼见郭靖与杨康并辔北去,于是抢在前面替他们安排酒饭。
两人直谈到月上中天,黄蓉心中欢畅,渐渐眼困神惓,言语模糊,又过一会,竟在郭靖怀中沉沉睡去,此时正是六月天时,玉肤莹莹,冰肌无汗,郭靖怕惊醒了她,倚在柳树之上动也不动,过了一会,竟也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光,只听得柳梢莺啭,郭靖睁开眼来,但见朝曦初上,鼻中闻着阵阵幽香,黄蓉兀自未醒,蛾眉敛黛,嫩脸匀红,口角间浅笑盈盈,想是正做好梦。
郭靖心想:“让她多睡一会,且莫吵醒她。”正在一根根数她长长的睫毛,忽听身子左侧两丈外一个声音说道:“我已探明程家大小姐的楼房所在,同仁当铺后面那座花园中的楼房就是。”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咱们今晚去干事。”两人说得很轻,但郭靖耳朵灵敏,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吃了一惊,心想这必是江湖上下五门的采花淫贼,倒要瞧瞧是何等样人,突然黄蓉一跃而起,叫道:“靖哥哥,来捉我。”奔向一株大树后面。
郭靖立时醒悟,心想究竟是蓉儿机警,当下装作少年人嬉戏模样,与她嘻嘻哈哈的追逐,脚步沉滞,丝毫不露身有武功。说话两人本来不意这大清早旷野之中就有人在,不免一惊,但见是一对少年男女,也就不在意下,但话却住口不说了,迳向前行。
黄蓉与郭靖瞧瞧这两人背影,衣衫褴褛,都是乞儿打扮,待两人走远,黄蓉站定说道:“靖哥哥,你说他们今晚去找那程家大小姐干什么?”郭靖道:“多半不是好事。咱们出手救人,好不好?”黄蓉笑道:“那当然。但不知道这两个叫化子是不是七公公的手下。”郭靖道:“那一定不是。”
两人回店用了早饭,到大街闲逛,走到城西,只见好一座大当铺,“同仁老当”四个大字,每个字比人还高。当铺后面果有一座花园,园中一座楼房,垂着绿幽幽的细竹帘。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自到别处玩耍。
等到用过晚饭,各自在房中养神,一更过后,两人迳往城西奔去,跃过花园围墙,只见小姐的楼房中隐隐透出灯火,两人攀到楼房顶下,以足钩住屋檐,倒挂下来。这时天气炎热,楼上并未关窗,从竹帘缝中向里一望,不禁大出意料之外。
房中共有七人,都是女子,一个十八九岁的美貌女子正在灯下阅书,想必就是那位程大小姐了,其余六人都是ㄚ鬟打扮,手中却各执兵刃,一人拿吴钩剑,一个拿日月双轮,还有一个捧着一对沉重的怀杖,其余三人各执单刀,日月轮、吴钩剑等兵刃,若非武功有相当根底,决不能使,ㄚ鬟已是如此,难道那小姐是精通武艺的了?郭靖与黄蓉原本要来救人,这时料想中间只怕另有跷蹊,两个都是少年心性,见了这副情形,精神为之一振,存心要瞧瞧热闹。
突然间围墙外喀的一声微响,黄蓉知道有人来了,一拉郭靖衣袖,缩身在屋檐之后,只见围墙外跃进两条黑影,瞧那身形,正是日间所见的乞丐。这两人走到楼下,口中轻轻吹哨,一名ㄚ鬟揭开竹帘,说道:“是丐帮的英雄到了么?请上来吧。”两个乞丐提气跃上楼房,程大小姐站起身来相迎,道个万福,说道:“请教两位高姓大名。”那声音苍老的人道:“在下姓黎,这是我的师侄,名叫余兆兴。”程大小姐见了他脸上伤疤累累,忽然想起,说道:“老英雄可是人称降龙手的黎生黎前辈么?”那老丐笑道:“姑娘好眼力,在下与尊师清净散人曾有一面之缘,虽无深交,却是向来十分仰慕的。”郭靖听了“清净散人”四字,心中一凛;“清净散人孙不二孙仙姑是全真七子之一啊,这位程大小姐原来不是外人。”
只听程大小姐道:“承老英雄仗义援手,晚辈感激无已,一切全凭老英雄吩咐。”黎生道:“姑娘是千金之体,就被这种狂徒多瞧一眼也是亵渎了。”程大小姐脸上一红,黎生又道:“姑娘请到令堂房中歇宿,只把这几位尊使留在这里,在下自有对付那狂徒的法子。”程大小姐道:“晚辈虽然武艺低微,却也不怕那个恶棍。这事要老英雄一力承当,晚辈那里过意得去?”
黎生道:“我们洪帮主与贵派全真教主王重阳王真人素来交好,大家是一家人,姑娘何必分什么彼此?”那程大小姐学了一身武艺,从未用过,甚是跃跃欲试,但见黎生一双眸子精光灿然,神完气足,排起辈份来既是长辈,这次他又是仗义相助,不敢违拗,行了个礼,说道:“那么一切全仗黎老前辈和余大哥了。”说罢盈盈下楼而去。
黎生走到小姐床边,揭开绣被,鞋也不脱,满身肮脏的就躺在香喷喷的被褥之上,对余兆兴道:“你下楼去,和大伙儿四下守着,不得我号令,不要动手。”余兆兴应着去了。黎生盖上一条薄薄的绸被,命ㄚ鬟放下纱帐,朝里而卧,熄灭了灯烛。
黄蓉暗暗好笑:“他们丐帮的人想来都学帮主的脾气,喜欢滑稽胡闹,却不知在这里等谁?”她知道外面有人守着,与郭靖俩藏身屋檐之下,不作一声。
约摸过了一个更次,听得前面当铺中的打更人“的笃、的笃、堂堂堂”的打过三更,接著「拍”的一声,花园中投进一颗石子来。黄蓉一扯郭靖依袖,知道有夜行人来了,只过了片刻,果见围墙外窜进七八个人来,迳跃上楼,火折子一晃,走向小姐的卧床。就在这火光一闪之中,郭黄二人已看清楚来人的面目,为首两人却是欧阳公子的手下、拿了长杆赶蛇的白衣男子,后面跟着的正是欧阳公子的女弟子。两个男人往两旁一站,四名女弟子走上前去,取出一张大被,兜头罩在黎生身上,牢牢搂住,又有两名女弟子张开一只大布袋,抬起黎生,放入袋中,绳子一抽,已把袋口收紧。罩被、张袋、装人等等手段,各人做得熟练异常,想是习练有素,黑暗之中顷刻而就,毫不发出声响,两名女子弟抬起布袋,跃下楼去。
郭靖待要跟踪,黄蓉低声道:“让丐帮的人先走。”郭靖一想不错,探头外望,只见前面八人抬着装载黎生的布袋,后面或先或后的跟着十余人,一律的手中拿着竹杖,想来都是丐帮的高手了。郭黄二人待众人走出数丈,这才跃出花园,随着走在最后的一个乞丐。走了一阵,已到郊外,只见前面八人抬着布袋走进一座大屋,众乞丐四下分散,把大屋团团围住。
黄蓉一扯郭靖的手,急步抢到后墙,飞身入内,原来那是刘氏的一所祠堂,大厅上供着无数神主牌位,梁间挂满了大匾,写着这一族中做过官的人的官衔。厅上四五枝红烛点得明晃晃地,居中坐着一人,折扇轻挥,郭黄二人早料到必是欧阳公子了。二人知他功夫了得,微一响动,必致被他发觉,当下缩身在窗外向里偷看,心想:“不知那黎生是否他的敌手?”只见那八人抬了布袋走进大厅,说道:“公子爷,程家大小姐已接来了。”欧阳公子冷笑一声,抬头向厅外道:“朋友,既蒙枉顾,何不进来喝一杯茶?”
郭靖心道:“这欧阳公子好眼力。”隐在墙头屋角的丐帮诸人已知被他看到,但未得黎生号令,均是默不作声。欧阳公子侧了头向地下的布袋看了一眼,笑道:“想不到美人的大驾这样容易请到。”缓步上前去,手中折扇一挥,已折成一条铁笔模样,黄蓉、郭靖见了他的手势,都吃了一惊,知他已看破布袋中藏着敌人,立时就要痛下毒手。黄蓉手中扣了三枚钢针,只得他折扇下落,就要发针相救黎生,只听得飕飕两声,窗格中打进两枝袖箭,直向欧阳公子背心飞去,原来丐帮中人也已看出情势凶险,先动上了手。
欧阳公子翻过左手,食指与中指挟住一箭,无名指与小指挟住一箭,喀的一响,两枝短箭折成了四截。群丐见他如此功夫,不禁相顾骇然,体兆兴叫道:“黎师叔,出来吧。”猛听得嗤的一声急响,布袋裂开,两柄飞刀激射而出,刀光之中,黎生着地滚出,扯着布袋一抖,以防敌人加害,随即起身来。他早知欧阳公子十分了得,与他以真功夫拚斗未必能胜,本想藏在布袋中,出其不意的袭击,那知还是被他识穿。
欧阳公子笑道:“美人儿变了老叫化,这布袋戏法高明得紧啊!”黎生叫道:“地方上三天之中接连失了四个姑娘,都是阁下干的好事了?”欧阳公子笑道:“宝应县并不穷啊,怎么捕快公人变成了要饭的?”黎生也不生气,说道:“我本来也不在这里要饭,昨儿听几个小叫化说,这里忽然有几位美貌姑娘影踪不见,老叫化一时兴起,过来瞧瞧。”欧阳公子懒懒的道:“那几个姑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要,冲着你面子还给你吧。”他手一挥,几名女弟子入内去领了四个姑娘出来,个个衣衫不整,神色憔悴,眼睛哭得红肿。
黎生见了她们的模样,怒从心起,唱道:“阁下高姓大名,是那一位门下?”欧阳公子仍是一脸漫不在乎的神气,说道:“我复姓欧阳,你老兄有何见教?”黎生喝道:“你我比划比划。”欧阳公子道:“那再好没有,进招吧。”黎生道:“好!”右手一抬,正要发招,突然眼前白影一晃,背后风声响动,疾忙向前一跃,颈后已被敌人手指拂中,幸喜纵跃得快,否则颈后要穴已被他一把拿住。
黎生在丐帮中辈份既尊,武功又强,两湖两浙的群丐都归他率领,是丐帮中响当当的高手,那知甫一出手就险险着了敌人的道儿,脸上一热,不待回身,反手还劈一掌。黄蓉在郭靖耳边低声道:“他也会降龙十八掌!”郭靖点了点头。
欧阳公子见他这招来势凶狠,不敢硬接,纵身避开。黎生这才回过身来,踏步进击,双手当胸,虚捧一物,呼的转了个圈子。郭靖在黄蓉耳畔轻声道:“这是破玉拳的“相如护璧”吧?”黄蓉也点了点头。
欧阳公子见他气稳手沉,招术精奇,倒也不敢轻忽,将折扇在腰间一插,闪开对方的圈击,拳似电闪,打向黎生右肩。黎生用了一招“破玉拳”中的“和氏献璞”格开。欧阳公子左拳一钩,待得对方竖臂相挡,倏忽间已窜到他的背后,双手五指抓成尖锥,两锥齐至,打向他背心要穴。黄蓉和郭靖都吃了一惊:“这一招难挡。”
这时守在外面墙上的群丐见黎生和敌人动上了手,先先后后走进厅来,灯影下见黎生遇险,要待抢上相助,眼见已是不及。黎生听得背后风响,衣上也已微有所感,就在这一瞬之间,反手横劈一掌,仍是刚才使过的“降龙十八掌”中的“神龙摆尾”,欧阳公子不敢接他这掌,身子向后一仰,躲了开去。黎生心中叫声:“好险!”转身拒敌。他武功远不及欧阳公子精妙,拆了三四十招,已连遇五六次凶险,每次均仗这招“神龙摆尾”救了性命。
黄蓉低声对郭靖道:“七公只传了他一掌。”郭靖点点头,想起自己当日以一招“亢龙有悔”与梁子翁对敌之事,又想到洪七公对他丐帮的首要人物,都只传了一掌,自己意在一月之间连得他十五掌,心中好生感激,只见欧阳公子踏步进迫,把黎生一步步逼向厅角之中。原来欧阳公子也已瞧出他只一招厉害,而言一招必是反身从背后发出,当下将他逼入屋角,叫他无法反身发掌。黎生久经大敌,立知敌人用意,移步转身,要从屋角抢到厅中,刚只迈出一步,欧阳公子一声长笑,抡拳直进,蓬的一拳,击在他下颏之上。黎生一惊,伸臂待格,敌人左拳又已击到,片刻之间,头上胸前连中了五六拳,登时头晕身软,晃了几晃,跌倒在地。丐帮诸人抢上前来救援,欧阳公子一转身,抓起奔在最前的两个乞丐,头对头一撞,两人同时晕倒,余人一时不敢过来。
欧阳公子笑道:“我是什么人,能着了你们这批臭叫化的道儿?我叫你们瞧一个人!”双手一拍,两名弟子从内堂推出一个女子来,她双手被反缚在背后,神情委顿,正是程大小姐。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黄蓉与郭靖也是大惑不解。
欧阳公子手一挥,女弟子又把程大小姐带回内堂,他得意洋洋的说道:“老叫化在楼上钻布袋,却不知区区在下守在楼梯之上,当即请了程大小姐,先回来等你们驾到。”群丐面面相觑,心想这一下真是一败涂地。
欧阳公子摇了摇折扇,说道:“丐帮的名气倒大得紧,却真叫人笑掉了牙,什么偷鸡摸狗拳、要饭捉蛇掌,都拿出现世。以后还敢不敢来碍公子爷的事?现在暂且饶了这老叫化的性命,只是要借他两个招子,作个记认。”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向黎生眼中插下,只听得一声叫道:“且慢!”一人跃进厅来,一掌向欧阳公子推去。
欧阳公子只觉一股凌厉之极的掌风,扑向自己前胸,疾忙身子一侧,但已被掌风带到,身子晃了一晃,退开一步,不禁一惊:“自出西域以来,竟接连遭逢高手,此是何人,有如此功力?”定睛一看,更是奇诧,只见挡在自己与黎生之间的,却是那个在赵王府中同过席的少年郭靖,此人武功平平,怎么刚才这一掌若斯沉猛?只听他说道:“你行止邪恶,不自悔改,还想伤害好人,真把天下好汉不放在眼里了么?”
欧阳公子侧目斜睨,笑道:“你也算得是天下好汉?”郭靖道:“晚辈那敢称得上“好汉”二字,只是斗胆要奉劝公子爷一句,请把程大小姐放回,自己早日回西域去。”欧阳公子笑道:“要是我不听你这位小朋友的劝呢?”郭靖还未答话,黄蓉已在窗外叫了起来:“靖哥哥,揍这坏蛋?”
欧阳公子听到黄蓉声音,心里一荡,笑道:“黄姑娘,你要我放程大小姐,那也不难,只要你跟随我去,不但程大小姐,连我身边所有的女子,也全都放了,而且我答应你以后不再找别的女子,好不好?”黄蓉跃进厅来,笑道:“那很好啊,我们到西域去玩玩,倒也不错。靖哥哥,你说好么?”欧阳公子摇头笑道:“我要你跟我去,要这臭小子同去干么?”黄蓉大怒,反手一掌,喝道:“你骂他?你才臭!”
欧阳公子原本见黄蓉盈盈走近,又笑又说,真是肌肤胜雪,玉容如花,娇媚异常,心中早已神魂飘荡,那知她竟会突然反脸?一来毫不提防,二来她这掌又是“落英掌”中的精妙家数,那知她竟会突然反脸?一来毫不提防,二来她这掌又是落英掌中的精妙家数,拍的一下,左颊早着,总算黄蓉功力不深,并未击伤,但也已打得他半脸热辣辣的甚是疼痛。
欧阳公子“呸”的一声,左手忽地伸出,往她胸口抓去。黄蓉不退不让,双拳猛往他头顶击落,欧阳公子是好色之徒,见她不避,心中大喜,拚着头上受她两拳,也要在她胸前一碰,岂知手指尖刚触到她的衣服,忽觉微微刺痛,这才惊觉:“啊!她穿着软猬甲。”亏得他只是存心轻薄,并非要想伤她,所以这一抓未用劲力,怎忙抬臂格开她的双拳。黄蓉笑道:“你跟我打没便宜,只有我打你的份儿,你却不能打我。”
欧阳公子心痒难搔,忽然迁怒郭靖,心想:“我先把你这小子毙了,叫她死了这个心。”眼睛望着黄蓉,突然一脚向后踢出,足争猛向郭靖胸口撞去。这一脚又快又狠,阴毒异常,正是“西毒”欧阳锋的家传绝技,对方难闪难挡,只要踢中了,立时骨折肺碎。郭靖避让不及,急忙转身,同时反手猛力横劈,只听得蓬的一声,郭靖臂上中了一脚,欧阳公子腿上中了一掌,两人都痛到了骨里,各自转身,斗在一起。丐帮中的高手均感惊讶:“这一掌明明是黎生的救命绝技“神龙摆尾”,怎么他也会了?而且出手又快又准,尚在黎生之上?”
这时丐帮中已有人将黎生扶在一旁,他见郭靖掌力沉雄,招数精妙,生平从未见过。他只识得一招“神龙摆尾,”见郭靖其余掌法与这一招拳理极相近,心中不禁骇然;“降龙十八掌是洪帮主不传之秘,我为本帮舍生立了一件大功,他才传我一掌,难道这个少年竟把十八掌都学全了?”欧阳公子一面与郭靖对招,一面也是暗暗称奇:“怎么两个月之间,他武功精进至斯?”
转眼之间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郭靖已把十五掌招数反覆用了几遍,足然自保,但因欧阳公子武功高出他极多,要想取胜,却也不能。再打十余招,欧阳公子拳法一变,前纵后跃,声东击西,身法迅捷无伦,郭靖一个招架不及,左胯上被他踢中了一脚,登时举步蹒跚,幸好他主要武功是在掌上,掌下把十五掌从尾打到头,倒转来用,欧阳公子见他掌法颠倒,一时却不敢逼近,准拟再拆数十招,摸熟了他掌法变化的大致路子,再乘隙攻击。
郭靖从尾打到头一遍打完,再从头打到尾。第十五掌“鱼跃于渊”打过,如接第一掌,那是“亢龙有悔”;若从尾倒打,那么是再发一掌“鱼跃于渊”。就在这稍一迟之际,欧阳公子立时看出破绽,一把向他肩上拿来。郭靖见形格势禁,不论用十五掌中那一掌都无法解救,顺势翻过手掌,撕地往敌人手背上拍下。这一招是他在危急之中自行创出,那知因顺着掌势,竟是巧妙异常,拍的一声,正击在敌人手腕之上。欧阳公子大吃一惊,向后纵出数步,把手一挥,幸好虽然疼痛,腕骨未被击断。
郭靖在无意中创出一掌,精神大振,斗然间福至心灵;“这反手一掌,运力之功几与七公传我的十五掌相若,只可惜未曾加劲。想来学全十八掌之后,必可循环往复,全身再无破绽,我现下肩后、左跨、右腰尚有空隙,且再杜撰两掌,把这三处都补满了。”心念甫毕,欧阳公子又已打来,激战之中,那里容他思索钻研,只得依着降龙掌的掌理,老老实实的加多两掌,守住左胯右腰。欧阳公子暗暗叫苦;“他掌法本来不全,时间一久,必能胜他,怎么忽然又多了三招出来?”
郭靖越打越顺,数遍之后,已渐将自创的三掌溶入师传的十五掌之中。欧阳公子抢攻数次不能得手,渐把拳法放慢,要以游斗耗他气力,突然间见郭靖十七掌的打法第二次与第一次略有不同,心念一转:“是了,这一掌他还未学得到家,所以初时不用。”斗然飞身而起,左手作势擒拿郭靖顶心,一脚飞出,直踢他的左胯。郭靖自创三掌虽然走对了路子,但一来未曾习练,威力不足,二来究竟只是粗具雏型,未臻精微之境,突见敌人全力攻其弱点,中心一寒,不知自己这一掌是否使得,一掌打到半路,重行收回,侧身要避开他这一脚。
临敌犹豫,最是武学大忌。郭靖这一掌打出倒也罢了,纵然不能伤得敌人,却也足以自守,现下他收掌回身,破绽更大,欧阳公子这一脚用了十成力,眼见郭靖胯上要受重伤。
黄蓉暗叫不妙,手一扬,七八枚钢针猛向欧阳公子飞去。欧阳公子折扇一挥,全数挡开,突觉足踝上一阵酸麻,被一件什么东西在穴道上一撞,这一脚虽然踢中了郭靖,却是全无劲力。欧阳公子一惊之下,先行跃开,喝道:“鼠辈暗算公子爷,有种的光明正大出来……”
语音未毕,突听风声微响,要想闪避,但那物来势好快,不知怎样,自己口中忽然多了一物,舌头上觉得有些鲜味,又惊又怒,急忙吐出,原来是一块鸡骨。欧阳公子一抬头,突见梁上一把灰尘当头罩来,撤向自己眼中,忙向旁跃出数步,噗的一声,口中又多了一块鸡骨。这次却是一条腿骨,撞得牙齿隐隐生疼。
欧阳公子武功卓绝,生平那里受过人这种戏弄?只见梁上人影一闪,当即飞身而起,一掌凌空向那人影击去。斗然间只觉掌中多了一些物事,一把抓住,落地一瞧,更是恼怒,原来又是两只嚼啐了的鸡爪,只听得梁上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叫化子的偷鸡摸狗拳怎样?”
黄蓉与郭靖听到这声音心中大喜,齐叫:“七公!”众人都抬头来,只见洪七公舒舒服服的坐在梁上,手中拿了半只鸡,正吃得起劲。欧阳公子一见是他,心中凉了半截,唱了一喏,说道:“是洪世伯,侄子向您老磕头。”他口中说着磕头,双膝却不跪下。
洪七公口中嚼着鸡肉,含含糊糊的说道:“嗯,你认得老叫化啦。”欧阳公子道:“上次遇到世伯,小侄有眼不识泰山,甚是该死。后来飞鸽传书,到西域请示家叔,才知端的。家叔嘱咐小侄,如再见到世伯,代他向您老人家问安。”洪七公道:“老毒物虚假得紧,啰里啰唆一大套,老叫化吃得偷得,就差个没抢人家闺女,有什么安不安的?你叔叔没生病没长疔疮吧?”欧阳公子含糊答应。洪七公道:“刚才听你言中之意,对我的偷鸡摸狗拳、要饭捉蛇掌小觑得紧,是也不是?”欧阳公子暗道:“原来他早就躲在这里了。”忙道:“小侄不知贵帮这位老英雄是世伯门下,狂妄放肆之言,要请世伯与这位老英雄恕罪。”
洪七公哈哈大笑,长笑声中,落下梁来,说道:“你称他做英雄,但是他打不过你,那么你更是英雄了,哈哈,不怕羞么?”欧阳公子好生着恼,只是知道不是他的敌手,不敢出言冲撞,只得含嗔不语。洪七公道:“你仗着得了老毒物的真传,想到中原东南来横行,哼哼,放着老叫化不死,只怕容你不得。”欧阳公子道:“世伯与家叔齐名,晚辈只好一切全凭世伯吩咐。”洪七公道:“好哇,你说我倚大压小,欺侮你后辈了?”


第五十三回 富贵无极

欧阳公子不语,给他来了个默认。洪七公道:“老叫化手下虽然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一大帮,但并非我的徒弟。这个姓黎的学了我一点粗浅功夫,那里算得了是我传人?你轻视我的偷鸡摸狗拳,老叫化不是夸口,真的要是我传了一人,未必就不及你。”欧阳公子道:“这个自然。”洪七公道:“你口中这样说,心中定在骂我。”欧阳公子道:“小侄不敢。”黄蓉插口道:“七公,您别听他撤谎,他心里在骂您,而且骂得甚是恶毒。”
洪七公怒道:“好哇,这小子胆敢骂我。”手一伸,快如闪电的把欧阳公子手中的折扇抢了过来,一挥手之下打开折扇,见一面画着几朵牡丹,是北宋大家徐熙的手笔,另一面写着几行字,下款署著「白驼山主”四字,那么是欧阳公子自己写的了。洪七公哼了一声,问黄蓉道:“这几个字写得怎样?”黄蓉眉毛一扬,道:“俗气得紧,好像是银钱铺里掌柜的字。”
欧阳公子素来风流自许,自负文才武学,两臻佳妙,听黄蓉这么一说,甚是恼怒,向她望了一眼,烛光下见她眉间眼角,似笑非笑,娇痴无那,不禁一呆。洪七公把折扇摊在掌上,在口上擦了几擦。他刚才吃鸡,嘴旁全是油腻,这一擦之下,那柄折扇还有用么?他顺手一捏,就像常人抛弃没用的纸张一般,把折扇捏成一团,丢在地下。旁人还不怎么在意,欧阳公子却知自己这柄折扇是件克敌争胜的兵刃,扇骨全用纯钢铸成,他这样一捏,扇骨弯成了一团,那手上的力道,实是非同小可。
洪七公道:“我亲自跟你动手,谅你死了也不心服,我马上收个徒弟跟你打打。”欧阳公子向郭靖一指道:“这位世兄适才与与小侄拆过数招,若非世伯出手,小侄侥幸已占上风。”洪七公仰天一笑,道:“靖儿,你是我徒弟么?”郭靖想起当日向七公磕头而他定要磕还之事,忙道:“晚辈没福做您老人家的徒弟。”洪七公向欧阳公子道:“是么?”欧阳公子甚是奇怪:“”这老叫化说话当然不会骗人,那么这小子的精妙掌法从何处学来?
洪七公向郭靖道:“现在我收你做徒弟,你嫌不嫌做老叫化的徒弟不好听?”郭靖大喜,忙扑翻在地,拜了八拜。洪七公道:“傻小子,怎么不叫我师父啊?”郭靖道:“弟子原有六位师父,弟子想……想先问过六位恩师……”洪七公道:“对对,我君子不忘其本,我先传你三掌。”当下把降龙十八掌中余下的三掌,当着欧阳公子的面教了他,比之郭靖自创的那三掌,其奥妙神奇之处,果然不可同日而语。
洪七公等他练了三遍,说道:“好,乖徒儿,给我揍这为非作歹的淫贼。”郭靖对欧阳公子的行径本极痛恨,踏上一步,呼的一掌向他打去,欧阳公子斜身绕步,回了一掌,两人又打在一起。
“降龙十八掌”的精要之处,全在运劲发力,讲到掌法变化,却极简易,否则以梁子翁、梅超风、欧阳公子三人武功之高,何以让郭靖将一招掌法连使数遍,仍是无法破解?所以欧阳公子眼睁睁的瞧着洪七公把三记掌法传给郭靖,一到与郭靖对敌,对他新学的这三掌竟是应付为难。
郭靖把十八掌一学全,首尾贯通,原先的十五掌威力更是大增,欧阳公子连变四种拳法,始终只与打了一个平手,又拆数十招,欧阳公子心下焦躁:“今日不显我家传绝技,料想难以取胜。我自幼得叔父教导,却胜不了这老叫化一个新收的弟子,岂不是把叔父的威名折在老叫化手里?”斗然间一拳打出,郭靖举手一格,那知欧阳公子的手臂犹似忽然没了骨头,顺势一弯,拍的一声,郭靖颈上被他打中一拳。
郭靖一惊,低头窜出,回身一掌,欧阳公子斜步让开,还了一拳,郭靖不敢再格,侧身闪避,那知他手臂就如一根软鞭,打出之后,能在空中任意拐弯,明明见他拳头打向左方,忽然间转弯向右,蓬的一声,又在郭靖肩头击了一拳,郭靖防不胜防,接连吃了三拳。
洪七公叫道:“靖儿,住手,就算输这一阵。”郭靖跃出丈余,只觉身上被他击中甚是疼痛,抱拳道:“你拳法高明,我果然不是你的敌手。”欧阳公子甚是得意,向黄蓉望了几眼。洪七公道:“老毒物天天养蛇,这套软皮蛇的拳法,必是从毒蛇身上悟出来的了。老叫化还未想好破你这套拳法的功夫,算你运气,你乖乖的走吧。”欧阳公子心中一凛:“叔叔传我这套“金蛇拳”时,千叮万嘱,不到生死关头,不可任意使用,今日一用就被这老叫化看破,如让叔叔知道,必受重责。”想到此处,满腔得意之情,登时消了大半,向洪七公一揖,就要走出祠去。
黄蓉叫道:“且慢,我有话说。”欧阳公子停步回身,心中怦然而动。黄蓉却向洪七公盈盈拜了下去,说道:“七公,你今日收两个徒弟吧。你厚他薄我,我可不依。”洪七公摇头笑道:“我破例收了一个徒儿,一天之中可不能破两次例。何况你爹爹这样大的本事,怎能让你拜老叫化为师?”黄蓉装作恍然大悟,道:“啊,你怕我爹爹!”洪七公被她一激,加之对她本就十分喜爱,脸孔一板,说道:“怕什么?就收你做徒儿,难道黄老邪就能把我吃了?”
黄蓉笑道:“好,咱们一言为定,不许反悔。师父,你们叫化子捉蛇是怎样捉的,教我一下。”洪七公一时不明她的意思,但知道这小姑娘鬼灵精,必有含意,说道:“捉蛇捉七寸,两指这样一钳,只要刚在蛇的七寸之上,凭它再厉害的毒蛇,也就动弹不得。”黄蓉道:“若是很粗的蛇呢?”洪七公道:“左手摇指引它咬你,右手打它七寸。”黄蓉道:“这手法可要极快。”洪七公道:“当然。左手搽上些药,那就更加稳当,真的咬中了也不怕。”
黄蓉点点头,向洪七公霎了霎眼,道:“师父,那你就给我手上搽些药。”洪七公遇到厉害的毒蛇,也只是一杖打死,身边那里会有捉蛇用的药物,但见黄蓉连使眼色,就在背上大红葫芦里倒出些酒来,给她擦在双掌之上。黄蓉在手上一闻,作了个古怪神色,转身对欧阳公子道:“喂,我是洪七公的徒儿,现在来领教领教你的软皮蛇拳法。先对你说,我这双手上搽上了专门克制你的毒药,可要小心了。”
欧阳公子心想:“与你对敌,还不是手到擒来。不管你手上怎样装神弄鬼,我抱定宗旨不碰就是。”当下笑了一笑,说道:“死在你的手下,我也甘愿。”黄蓉道:“你其他的武功,也只稀松平常,我只领教你的臭蛇拳,你一用其他拳法掌法,可就算输了。”欧阳公子道:“姑娘怎么说就怎么着,在下无不从命。”黄蓉嫣然一笑道:“瞧不出你这坏蛋,对我倒好说话。看招!”呼地一拳打出,正是洪七公所传的“破玉拳”。欧阳公子一侧身,黄蓉左脚横踢,右手钩拿,却是洪七公传给她的另一路武功“飞絮掌”。
欧阳公子见她掌法精妙,倒也不敢怠慢,右臂一伸,忽地弯转,打向她的肩头。他这“金蛇拳”去势极快,倏忽之间已打到黄蓉肩上,心中猛地想起,她身上穿有软猬甲,这一拳下去,岂不将自己的拳头撞得鲜血淋漓?匆忙收招,黄蓉飕飕两掌,已拍到面门。欧阳公子袍袖一拂,倒卷上来,挡开他这两掌。黄蓉身上穿甲,手上涂药,除了脸部之外,周身无可受招之处,这样一来,欧阳公子变成处在只挨打不还手的局面,“金蛇拳”拳法再奇,却也奈何她不得,只得东躲西闪,在黄蓉千变万化的掌影中窜高纵低,心想:“我若打她脸蛋取胜,未免唐突佳人,若是抓她头发,更是卤莽,但除此之外,实在无所措手”。灵机一动,忽地撕下衣袖,一面躲闪,一面将袖子缠在双掌之上,翻掌钩抓,迳用擒拿手来拿黄蓉的手腕。
黄蓉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你输啦,这不是臭蛇拳。”欧阳公子道:“啊,我倒忘了。”黄蓉道:“你的臭蛇拳奈何不得洪七公的弟子,那也没有什么出奇。在赵王府中,就曾跟你划地比武,那时我懒得费力,认输了事。咱们各嬴一场,未分胜败,不妨再比一场,以定输嬴。”黎生等都想:“这小姑娘虽然武艺得自真传,但终究不是此人敌手,刚才胡赖胜了,岂不是好?何必画蛇添足,再比什么?”
洪七公却深知此女诡计百出,必是仗着自己在旁,要设法戏弄敌人,当下笑吟吟的不作声,一只鸡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还是拿在手里不住嗑嘴嗒舌舐着。欧阳公子笑道:“咱俩何必认真,你输我输都是一样,姑娘既有兴致,在下就再陪姑娘玩玩。”
黄蓉道:“在赵王府里,旁边都是你的朋友,我要是打嬴了你,他们必定救你。所以我也懒得动手。现在这里有你的朋友。”说着向欧阳公子那些白衣姬妾一指,又道:“也有我的朋友。虽然你朋友的人数多些,但这一点儿亏我还吃得起。这样吧,你再在地下画一个圈子,谁先出圈子谁输。”
欧阳公子听她句句强辞夺理,可是说得句句大方无比,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以左足为轴,右足伸出三尺,一转身,右足足尖已在方砖上画了一个径长六尺的圆圈。丐帮群雄虽然恨他为人,但见他露了这手功夫,心中也不禁暗暗叫好。
黄蓉走进圈子,道:“咱们是文打呢还是武打?”欧阳公子心道:“偏你就有这许多古怪。”口中问道:“文打怎样?武打怎样?”黄蓉道:“文打是我发三招,你不许还手,你发三招,我也不许还手。武打是乱打一气,你用死蛇拳也好,活耗子拳也好。都是谁先出圈子谁输。”欧阳公子道:“咱们当然文打,免得伤了和气。”
黄蓉道:“武打你是输定了的,文打嘛,那倒还有点指望,好吧,就让你便宜一些,咱们文打。你先发招呢还是我先?”欧阳公子那能占她的光,只得说道:“当然是姑娘先。”黄蓉笑道:“你倒狡猾,老是拣好的,知道先发招吃亏,就让我先动手。好吧,今日我索性大方些,让你让到底。”欧阳公子正想说:“那么让我先发招也无不可。”只听得黄蓉叫道:“看招。”一掌打来,眼前银光闪动,点点射来,她掌中竟是挟有暗器。
欧阳公子见暗器众多,一来平时挡击暗器的折扇已被洪七公团坏,二来可用以拂扑的衣袖也已自己撕下,眼见她数十枚钢针打成六七尺方圆,虽然只向旁一跃,立可避开,但那就是出了圈子,百忙之中,不暇细想,一点足跃起丈余,这一把钢针都在他足底飞过。黄蓉一把钢针发出,双手各又扣了一把,待他上纵之势已衰,将落未落之际,喝道:“第二招来啦!”两手钢针齐发,上下左右,无异一百余枚,那正是洪七公授她的“满天花雨掷金针”绝技。欧阳公子本领再高,但身在半空,一无著力之处,心想:“我命休矣!这ㄚ头好毒!”
就在这一瞬之间,忽觉后颈一紧,身子腾空,足下嗤嗤嗤一阵响,点点钢针,都落在地下。欧阳公子刚知有人救他性命,身子已被那人一掷,这一掷用力不大,但掷得部位十分刁钻,饶是他武功高强,还是左臂先着了地,摔了一交,方再跃起站定。欧阳公子知道除洪七公外,再无旁人有此功力救他,心中又是惊又是恼,头也不回的出祠去了,众姬妾跟着一拥而出。
黄蓉道:“师父,你干么救这坏家伙?”洪七公笑道:“我跟他叔父是老相识。此人专做伤天害理之事,死有余辜,只是伤在我的徒儿手里,须于他叔父脸上不好看。”他拍拍黄蓉的肩膀道:“乖徒儿,你今日替师父圆了面子,我赏你些什么好呢?”黄蓉伸伸舌头道:“我可不要你的竹杖。”洪七公道:“你就是想要也不能给你呢。我有心传你一两套功夫,只是这几天懒劲大发,提不起兴致。”黄蓉道:“我给您老人家做几个菜提提精神。”洪七公道:“现在我没空吃。”向黎生等一指道:“咱们丐帮里有许多要事要商议呢。”
黎生等过来向郭靖、黄蓉见礼,极谢相救之德。程大小姐挣断了束缚出来,脸上甚是腆腼,拉着黄蓉的手悄悄相谢。黄蓉指着郭靖道:“你的大师伯马道长传过他的功夫,你丘师伯、王师伯也都很瞧得起他,说起来大家是一家人。”
黎生又向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道贺。他们知道七公素来不收徒弟,帮中的乞丐们再得他的欢心,也难得逢他高兴指点一招两式,不知郭黄二人怎样与他有如此有缘,心中都感羡慕。黎生道:“咱们明晚想摆个席,替帮主贺喜收了两位好弟子。”洪七公笑道:“只怕他们嫌脏,不吃咱们叫化子的东西。”郭靖忙道:“我们明儿准到。黎大哥是前辈侠义,小弟正想多亲近亲近。”黎生一来蒙他相救,保全了一双眼睛,二来又听他说得谦逊,心中甚是高兴,言下与郭靖着实结纳。洪七公道:“你们一见如故,可别劝我的大弟子做叫化子啊。小徒儿,你送程小姐回家去,咱们叫化儿也要偷鸡讨饭去啦。”说着各人出门,黎生说好明日晚间就在这祠堂中设宴。
郭靖怕黄蓉在途中又遇上欧阳公子,陪他一起将程大小姐送回,程大小姐悄悄将闺名对黄蓉说了,原来她名叫程瑶迦,虽然跟着清净散人孙不二学了一身武艺,只是她生长于大富之家,娇生惯养,说话神态,无一不是忸忸怩怩,与黄蓉那种神采飞扬的模样大不相同。
郭黄二人自程府出来,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听马蹄声响,有一骑马自南而北奔来,正渐渐驰近,忽地嗄然而止。黄蓉是小孩心性,展开轻功提纵术过去瞧个究竟,郭靖也就跟着身后,一看之下,都颇出于意外,只见杨康手中牵了一匹马,正站在路旁和欧阳公子说话。
两人知道欧阳公子十分机敏,不敢再走近去。黄蓉想听他说些什么,只因相隔得远,两人说话声音又低,只听到欧阳公子说了什么“岳飞”“临安府”,杨康说了“我爹爹”再想听得仔细些,欧阳公子一拱手,与他众女弟子投东而去了。
杨康站在当地呆呆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长气,翻身上马。郭靖叫道:“贤弟,我在这里。”杨康听见郭靖叫他,不由得一惊,忙奔过来,叫道:“大哥,你也在这儿?”郭靖道:“我在这儿遇到黄姑娘,又与那欧阳公子打了一架,所以耽搁了。”杨康脸上一阵热,只是在黑夜之中,郭靖却未发觉。
杨康道:“大哥,今晚咱们再赶路呢,还是投宿?黄姑娘也跟咱们同上北京去吗?”黄蓉道:“不是我跟你们,是你跟我们。”郭靖笑道:“那又有什么分别?咱们同到那祠堂去歇歇,到天亮了赶路。”三人走回祠堂,点亮了欧阳公子遗下的蜡烛,黄蓉手持烛台,把刚才发出的钢针一枚枚的捡了起来。
此时天气甚热,三人各自卸下一块门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刚要入梦,远处一阵马蹄声隐隐传来,三人坐起身来,侧耳倾听。只听得奔驰的非止一骑。又过一阵,蹄声渐响,黄蓉道:“前面三人,后面似有十多人在追赶。”郭靖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马匹多少一听便知,说道:“追的共有十六人,咦,这倒奇了?”黄蓉忙问:“怎么?”郭靖道:“前面三骑都是蒙古马,后面追的却又不是。怎么大漠中的蒙古马跑到了这里?”
黄蓉拉着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门外,只听得飕的一声,一枝箭从两人头顶飞过,三骑马已奔到祠前。忽然一箭飞来,射中了最后一人的马背臀。那马一声悲嘶,前腿跪倒。马上乘客骑术极精,一跃下马,身手甚是矫健,只是落地步重,却不会轻功。其余二人,勒马相询,落地的那人道:“我没事,你们快走,我在这里挡住追兵。”另一人道:“我助你挡敌,四王爷快走。”那被称四王爷的道:“那怎么成?”这三人说的都是蒙古话,郭靖听着声音好熟,似是拖雷、哲别和博尔忽的口音,心中一惊;“他们到这里干什么?”正想出声招呼,追骑已围了上来。
那三个蒙古人箭术犀利,追兵倒也不敢十分逼近,只是远远放箭,一个蒙古人叫道:“上去!”手向旗杆一指,三人捷似猿猴的爬了上去,居高临下,更占形势。追兵一齐下马,四面围住。黄蓉低声叫道:“靖哥哥,你错啦,只有十五人。”郭靖道:“错不了,有一个被射死了。”语音甫毕,只见一匹马慢慢踱过来,一个人左足嵌在马镫中,被马在地下一路拖着,一枝长箭插在那人当胸。
郭靖伏在地下爬了过去,拔出长箭,在箭杆上一摸,果然摸到包着一圈熟铁,铁上刻了一只豹子,正是神箭手哲别所用的硬箭,比平常的箭要重四两。郭靖再无怀疑,大声叫道:“上面是哲别师傅,拖雷义弟吗?”旗斗中三人欢声叫道:“是啊,你是郭靖吗?”突然半空中白影闪动,两团白色的东西向郭靖直扑下来。
郭靖听得翅翼扑风之声,一抬头,正是自己在蒙古与华筝公主所养的两头白雕。雕儿的眼光锐敏之极,虽在黑夜之中,也已认出主人,欢声啼叫,扑下来停在郭靖肩上。黄蓉初与郭靖相识,即曾听他说起过射雕、养雕之事,心中好生羡慕,常想他日必当到大漠去,也养一对雕儿玩玩,这时忽见白雕,也不顾追兵已迫近身前,叫道:“给我玩!”伸手就去抚摸白雕的羽毛。这头白雕长得神骏异常,一见黄蓉的手摸近,头一低,一口啄将下来,若非她手缩得快,手背上早已啄得鲜血长流。郭靖急忙喝止,黄蓉笑道:“你这扁毛畜生好坏!”但心中究竟喜欢,侧了头观看。忽听郭靖叫道:“蓉儿,留神!”两枝箭又劲又急,当胸射来。
黄蓉毫不理会,伸手去搜那被箭射死的金兵身边,那两枝箭射在她身披的甲上,那里透得入去,软软的都跌在脚旁。黄蓉在那金兵身边摸出几块干肉,丢喂那雕。
郭靖道:“蓉儿,你玩雕吧,我去把金兵杀散!”纵身出去,接住向他射来的一箭,左掌一翻,喀喇一声,已将身旁一名金兵的胳膊打折。黑暗中一人叫道:“那里来的狗贼在这里撒野?”说的竟是汉语。郭靖一呆:“这声音好熟悉。”金刀劈风,双斧已砍到面前。
郭靖见来势凶狠,不是普通军士,身子一矮,反手一掌,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神龙摆尾”,这一掌打在那人肩上,肩胛骨立时碎成数块,身子向后直飞出去,只听他一声惨叫,郭靖登时想起:“这是黄河四鬼中的丧门斧钱青健。”他虽自知近数月来功力大进,与从前在蒙古对战黄河四鬼已大不相同,但想不到这一掌出去,竟将他击得飞去数丈之外,不知生死如何,只怕伤了他的性命,心中倒甚是后悔,刚自沉吟,左右金刃之声齐作,一刀一枪,砍将过来。
郭靖原料断魂刀沈青刚、追命枪吴青烈必在左近,右手一钩,抓住了刺向下胁的枪头,用力一扯,吴青烈立足不定,向前直跌过去。郭靖向后一缩,沈青刚这一刀正好要砍在师弟的脑门。郭靖飞起一腿,踢中在沈青刚右腕,黑夜中青光一闪,一柄长刀直飞起来。郭靖救了吴青烈一命,顺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托一送。吴青烈本就站立不稳,被他借劲一送,咚的一声,师兄俩头对头一撞,晕了过去。
黄河四鬼中的夺魄鞭马青雄混入太湖盗帮,已被陆冠英用重手震死,余下这三鬼,正是追赶拖雷的金兵中的高手。只是黑暗之中,众金兵看不清楚三个首领一齐倒地,尚在与拖雷、哲别、博尔忽箭战。郭靖喝道:“还不快走,都想死在这里么?”跑上去拳打脚踢,双手提起金兵向外丢掷,片刻之间,把众金兵打得个个魂飞魄散,四下里落荒乱逃。沈青刚与吴青烈先后醒来,也没看清对头是谁,只觉眼前金星飞舞,撒腿就跑。
哲别与博尔忽箭法厉害,从旗斗之中飕飕射将下来,虽在黑夜,难以看清,但又射死了三名金兵。拖雷俯身下望,见义兄郭靖丢掷了金兵回过身子,心中十分欢喜,叫道:“安答(蒙古语“结义兄弟”之意),你好!”双手抱住旗杆,滑下地来,两人手执相视,一时高兴得说不话来。
接着哲别与博尔忽也从旗斗中溜下,哲别道:“那三个汉人以盾相挡,用箭伤他们不得,若非靖儿相救,我们再喝不到斡难河里的清水了。”郭靖拉着黄蓉的手过来与拖雷等相见,道:“这是我的义妹。”
黄蓉笑道:“这对白雕送给我,行一行?”拖雷不懂汉语,他们带来的通译又在奔逃之中被金兵杀了,听了黄蓉的话,只觉她声音清脆,说得好听,却不知她说些什么。郭靖道:“安答,你怎么带了白雕来?”拖雷道:“爹爹命我去见宋朝的皇帝,相约南北出兵,夹攻金国。妹子说许或我能和你遇上,要我带来给你。”郭靖听他提到华筝公主,不禁一呆,随即心想:“一月之内,我有桃花岛之约,蓉儿的父亲非杀我不可,这一切都顾不得了。”当下向黄蓉道:“这对白雕是我的,你拿去玩吧!”黄蓉大喜,转身又去用肉喂雕。
拖雷把父王成吉思汗怎样攻打金国获胜,怎样派他去联合宋朝出兵夹攻,怎样途中遇到金兵阻拦,怎样从人卫兵都被杀尽、只剩下三人逃到这里的情由,约略对郭靖说了一遍。郭靖想起当日在归云庄之中,杨康曾叫穆念慈到临安去见史弥远丞相,请他杀害蒙古使者,当时听了不知其中缘由,这时才知原来金国已得到了讯息,杨康做大金钦使南来,定是为了阻止宋朝与蒙古结盟联兵了。拖雷又道:“金国对我是志在必得,竟是皇弟六王爷亲自领人阻拦。”郭靖忙问;“是完颜烈?”拖雷道:“是啊,他头戴金盔,我瞧得甚是清楚,可惜射了三箭,都被他的卫士用盾牌挡开了。”
郭靖大喜,叫道:“蓉儿,康弟,完颜烈到了这里,快找他去。”黄蓉应声过来,却不见杨康的影踪。郭靖心急,叫道:“蓉儿,你向东,我向西去。”两人展开轻功,如飞赶将下去。郭靖追出数里,赶上了几名败逃的金兵,抓住一问,果然是六王爷完颜烈亲自率队,却不知他到了那里。一名金兵道:“咱们丢了王爷私逃,回去也是杀头的份儿,只得脱下军装为民了。”
郭靖回头再寻,天色渐明,那里有完颜烈的影子?眼见杀父仇人到了跟前,却是找寻不到,心中好不焦急,一路急奔,突见前面林子中白衣一闪,正是黄蓉。两人见了面,一瞧对方神色,都知无功,只得同回祠堂。拖雷道:“那完颜烈必是回去再领人马,安答,我有父王将令在身,不能延留,咱们就此别过。”
郭靖心想这番别过,只怕日后难再相见,不禁神色凄然,与拖雷、哲别、博尔忽三人逐一拥抱作别,眼看着他们上马而去,蹄声渐远,人马的背影终于在黄土尘中隐没。
黄蓉道:“郭靖哥哥,咱们躲将起来,等完颜烈领了人马赶到,那就可找到他了。要是他人马众多,咱俩悄悄蹑在他们背后,到得晚上,再去结果他的性命。岂不是好。”郭靖大喜,连称妙策。黄蓉甚是得意,笑道:“这是个“移岸就船”之计,也只寻常。”
郭靖道:“我去将马匹牵到那边的林子之中。”他走到祠堂后院,忽见青草中有一件金光灿然之物,在朝阳照射下闪闪发光。俯身一看,却是一顶金盔,盔上还镶着三粒龙眼般大的宝石。郭靖伸手拾起,飞步回来,悄声对黄蓉道:“蓉,你瞧这是什么?”黄蓉一惊道:“完颜烈的金盔?”郭靖道:“正是!多半他还躲在这祠堂之中,咱们快搜。”
黄蓉回身反手,在短墙上一按,身子已腾空而起,叫道:“我上面瞧着,你在底下搜。”郭靖应声入内,黄蓉在屋顶上叫道:“靖哥哥,刚才我这一下轻功好不好?”郭靖一呆,停步道:“好得很!怎样?”黄蓉嫣然一笑道:“怎么你不称赞?”郭靖蹂脚道:“唉,你这顽皮孩子,这当口还闹着玩。”黄蓉咭的一声笑,手一扬,奔向后院。
且说杨康当郭靖与众金兵相斗之际,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颜烈的身形,虽知自己非他亲生,但受他养育十余载,一直当他父亲,眼见郭靖将众金兵杀散,完颜烈只要迟逃一步,被他瞧见,那里还有性命?形势紧急,不暇多想,纵身出去,就要相救,正在此时,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掷了过来。完颜烈一勒马缰闪避,却未让开,被金兵撞下马来。杨康跃过去一把抱起,在他耳边轻声道:“父王,是康儿,别作声。”郭靖正斗得性起,黄蓉又在调弄白雕,黑夜之中竟无人看到他抱着完颜烈走向祠堂后院。
杨康推开西厢房的门板,两人悄悄躲在房里,耳听得杀声渐隐,众金兵四下逃散,又听得三个蒙古人叽哩咕噜的与郭靖说话。完颜烈如在梦中,低声道:“康儿,你怎么在这里?那凶神恶煞的人是谁?”杨康道:“他姓郭,是临安牛家村郭啸天的遗腹子。”
完颜烈背上一凉,想起十九年前的往事,不禁一阵心酸,一阵内疚,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听得郭靖与黄蓉分头去找寻自己,刚才他见到郭靖空手击打黄河三鬼与众金兵的神威,心中不寒而栗。杨康道:“父王,这时出去,只怕被他们撞见,咱们躲在这里,这几人必然料想不着。待他们走远,再慢慢出去不迟。”完颜烈道:“不错康儿,你怎么叫我“父王”,不叫“爹”了?”
杨康默然不语,想起故世的母亲,心中思潮起伏。完颜烈缓缓的道:“你在想你妈,是不是?”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掌上冰凉,全是冷汗。
杨康轻轻挣脱了,道:“那姓郭的名叫郭靖,武功十分了得,为了要报父仇,必是千方百计的来害您。他结识的人多,你是防不胜防。在这半年之内,您别回北京吧。”完颜烈道:“不错,避他一避也好。你到临安去过了么?史丞相怎么说?”杨康冷冷的道:“我还没去过。”
完颜烈听了他的语气,料他必是已知自己的身世,可是这次又是他出手相救,不知他有何打算。两人十八年来父慈子孝,亲爱无比,这时同处斗室之中,忽然想到相互间却有深恨血仇,杨康更是又爱又恨,心想:“我只要反手几拳,立时就报了我父母之仇,但怎么下得了手?再说,难道我真的永远不做王子,和郭靖一般的流落草莽么?”
完颜烈道:“康儿,你我父子一场,你永是我的爱儿。大金国不出十年,必可灭了南朝。那时我大权在手,富贵不可限量,这锦绣江山,花花世界,尽都是你的了。”杨康听他言下之意,竟是存心要篡位,想到“富贵不可限量”这六个字,心中怦怦乱跳,心想:“以大金国兵威之盛,灭宋大是易事;以父王之精明强干,当今金主那能及他?只要大事可成,我岂不成了天下的共主?”想到此处,不禁热血沸腾,伸手握住了完颜烈的手,叫道:“爹、孩儿必当辅你以成大业。”完颜烈觉得他手上发热,心中大喜,道:“我做李渊,你做李世民吧。”
杨康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喀的一响。两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这时天色已明,窗格中透进亮光来,只见身后一具具的摆了七八具棺木,原来这是祠堂中停厝族人未曾下葬的棺木之所。
完颜烈惊道:“什么声音?”杨康道:“准是老鼠。”只听得郭靖与黄蓉一面笑语,一路搜寻进来。杨康暗叫:“不妙!怎么我不知父王金盔落在外面?这一下可要糟。”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们。”轻轻推开了门,纵身上屋。
黄蓉一路搜来,见到屋角边人影一闪,喜道:“好啊,在这里了!”扑将下去。那人身法好快,在墙角边一钻,已不见了踪影。郭靖闻声赶来,黄蓉道:“他逃不了,必定躲在这树丛之中。”两人正要赶入树丛中搜寻,突然忽喇一声,小树分开,窜出一人来,却是杨康。郭靖又惊又喜道:“贤弟,你到那里去了?见到完颜烈么?”杨康奇道:“完颜烈怎么在这里?”郭靖道:“是他领兵来的,这顶金盔就是他的。”杨康道:“啊,原来如此。”黄蓉见他神色有异,起了疑心,问道:“咱们找你不见,你到那里去了啊?”杨康道:“昨天我吃坏了东西,忽然肚子痛,内急起来。”说着向那小树丛一指。黄蓉虽然疑心未消,但也不便再问。
郭靖道:“康弟,快搜。”杨康心中着急,不知完颜烈已否逃走,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说道:“他自己来送死,那真是再好没有。你和黄姑娘搜东边,我搜西边。”郭靖道:“好!”当即去推东边“节孝堂”的门。黄蓉道:“杨大哥,我瞧那人必定躲在西边,我跟着你去搜吧。”杨康心中暗暗叫苦,假装欣然说道:“快来,别让他逃了。”当下两人一间间挨房搜。
宝应刘氏在宋代原是大家族,这所祠堂起得规模甚是宏大,自金兵数次渡江,战火横烧,铁蹄践踏,刘氏式微,祠堂也就破败了。黄蓉冷眼相观,见杨康专拣门口尘封蛛结的房间。进去细细的慢慢搜检,心中更是明白了几分,待到西厢房前,只见地下灰尘中有许多足迹,门上原本灰尘甚厚,也看得出好几个人推门关门的手指印,立时叫道:“在这里了!”
这四个字一叫出去,郭靖与杨康同时听见,一个大喜,一个大惊,一齐奔到。黄蓉飞起一脚,将门踢开,不禁呆了一呆,只见里面一具具的都是棺材,那里有完颜烈的影子?杨康见完颜烈已经逃走,心中大慰,抢在前面,大声喝道:“完颜烈你这奸贼躲在那里,快快给我滚出来。”黄蓉笑道:“杨大哥,他早听见咱们啦,您不用好心给他报讯。”杨康被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怒道:“黄姑娘何必开这种玩笑?”郭靖笑道:“贤弟不必介意,蓉儿最爱闹着玩。”向地下一指,说道:“你瞧,这里有人坐过的痕迹,他果真来过。”黄蓉道:“快追!”刚自转身,忽然后面喀的一声响,三人吓了一跳,只见一具棺材在微微晃动。
黄蓉虽然杀人不眨眼,可是向来最怕棺材,在这房中本已周身不自在,忽然见棺材晃动,“啊”的一声叫,紧紧拉住郭靖的手臂。郭靖一呆,立即醒悟,欢声叫道:“蓉儿别怕,奸贼躲在棺材里。”杨康急中生智,突然向外一指道:“啊,他在那边!”抢步出去。黄蓉反身一把抓住他的脉门,冷笑道:“你别弄鬼。”黄蓉武功比他高得多,这一把抓住,杨康只感半身酸麻,动弹不得,急道:“你……你干什么?”
黄蓉道:“靖哥哥,你说棺材里是什么?”郭靖喜道:“当然是那奸贼!”大踏步上去要开棺揪他出来。杨康叫道:“大哥小心,莫要是僵尸作怪。”黄蓉重重把抓着他的手一摔,恨道:“你还要吓我!”她虽知棺中必是完颜烈躲着,但女孩儿家总是胆小,生怕万一真是僵尸,那么怎办?颤声说道:“靖哥哥,慢着。”郭靖停步回头,说道:“怎么?”黄蓉道:“你先把棺材盖掀住,别让里面的东西出来。”郭靖笑道:“那里会有什么僵尸!”他见黄蓉吓得玉容失色,一纵身跃上棺材,安慰她道:“他爬不出来了!”
其时是宋代,世人皆信鬼神之说,黄蓉心中惴惴不安,当下微一沉吟,对郭靖道:“靖哥哥,我试一手没练成的劈空掌给你瞧瞧。是僵尸也好,完颜烈也好,我隔棺劈他几掌,且听他是人叫还是鬼哭!”她说着一运劲,踏上两步,一掌就要往棺上劈去。她这劈空掌尚未练成,论功夫还颇不及陆乘风,因此上这一掌迳击棺木,却非凌空虚劈。
正在掌力将到未到之际,忽然听棺中“嘤”的一声,却是个女人声音。黄蓉毛骨悚然,惊叫:“是个女鬼!”怕不迭的收掌,一跃纵出房外。郭靖胆大,叫道:“杨贤弟,咱们掀开棺盖瞧瞧。”杨康本来手心中捏着一把冷汗,要想出手相救,却又自知不敌他们二人,正自为难,忽听棺中发出女人之声,不禁又惊又喜,抢上前去,只听格格两声,二人也未用力,那棺盖应声而起,竟未钉实。
郭靖早已运劲于臂,只待僵尸暴起,当头就是一拳,打她个头骨碎裂,一低头,大吃一惊,棺中那里是僵尸,却是个一双点漆般眼珠睁得大大的美貌少女,再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却是穆念慈。杨康也是惊讶异常,急忙伸手将她扶起。郭靖叫道:“蓉儿,快来,你瞧这里是谁?”黄蓉叫道:“我才不来瞧呢!”郭靖叫道:“是穆家姊姊啊!”黄蓉探头向里一望,果见杨康手中抱着一个女子,身形正是穆念慈模样,急忙抢步进屋,只见穆念慈脸上神色焦悴,眼中泪水似线般滚了下来,却是动弹不得。
黄蓉是点穴行家,忙给她解开穴道,问道:“姊姊,你怎么在这里?”穆念慈穴道闭久了,全身酸麻,慢慢调匀呼吸,黄蓉帮她在关节之处按摩。过了一盏茶时分,穆念慈才道:“我给坏人拿住了。”黄蓉见她被点中的主穴是足底心的“涌泉穴”,中土武林人物,极少出手点如此怪异的穴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问道:“是那来自西域的坏蛋欧阳公子么?”穆念慈点了点头。
原来那日她替杨康去向梅超风传讯,在骷髅骨旁被欧阳公子擒住,后来欧阳公子被黄药师用“天魔舞曲”的大法驱走,带了她逃走。欧阳公子数次相逼,她始终誓死不从。那欧阳公子自负才调,心想以自己之风流俊雅,绝世武功,时候一久,再贞烈的女子也会倾心,若是用武动蛮,未免有失白驼山主的身份了。幸而他这一自负,穆念慈得保清白。在宝应城中,欧阳公子派出弟子到各处大户人家探访美色,相准了程大小姐,却被丐帮识破,至有一番争斗。欧阳公子匆匆而去,不及将穆念慈从空棺中放出。若非郭靖等搜寻完颜烈,她是要活生生饿死在这空棺之中了。

第五十四回 洞中奇人

杨康乍见意中人在此,又惊又喜,上去着实亲热,说道:“妹妹,你歇歇,我去烧盆水给你洗脸。”黄蓉笑道:“你会烧什么水?我去。靖哥哥,跟我来。”她是要让两人私下一倾相思之苦。那知穆念慈扳起了一张俏脸,竟是毫无笑容,说道:“慢着。姓杨的,恭喜你将来富贵不可限量啊。”杨康脸上一热,背脊上却感到一阵凉意:“原来我和父王在这里说的话,都教她听见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穆念慈看到她一副狠狈失措的神态,心肠一软,不忍立时将他放走完颜烈之事说出,只怕郭黄一怒,他性命不保,当下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是挺好的么?这越发来得亲热,干么要叫“父王”?”杨康无地自容,低下了头不说话。
黄蓉只道这对小情人闹别扭,一拉郭靖的衣襟,低声道:“咱们出去,保管他俩马上就好。”郭靖一笑,随即走出。黄蓉走到前院,悄声道:“靖哥哥,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郭靖笑道:“别胡闹啦,我才不去。”黄蓉道:“好,你不去别后悔,有好听的笑话儿,回头我可不对你说。”一跃上房,悄悄走到那间房子顶上,却听得穆念慈在厉声大骂;“你认贼作父,也还可算恋念旧情,一时心里转不过来。现下你竟存非份之想,欲要亡了自己的邦国,这……这……”说到这里,气愤填膺,再也说不下去。杨康柔声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谁是你的妹子?别碰我!”拍的一声,想是杨康脸上吃了一记。
黄蓉笑啊道:“啊哟,有话好说,别动蛮。”翻身破窗而入,只见穆念慈双颊胀得通红,杨康却是脸色苍白。黄蓉一愕;“这事闹得大了,不好,我来劝吧。”正要开口说话,杨康叫道:“好哇,你喜新厌旧,心中有了别人啦,所以对我这样。”穆念慈道:“你……你说什么?”杨康道:“你跟了那欧阳公子,人家文才武功,无不胜我十倍,你那里还把我放在心上。”穆念慈气得手足冰冷,险险晕去。
黄蓉插口道:“杨大哥,你别胡言乱道,穆姊姊要是喜欢他,那坏蛋公子怎么将她放在棺材之中?”杨康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被人擒去,失了贞节,我岂能再和她重圆?”穆念慈道:“我失了什么贞节?”杨康道:“你落入那人手中这许多天,给他抱也抱过了,搂也搂过了,还能玉洁冰清么?”穆念慈“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向后便倒。
杨康心中柔情一动,要想上前出言相慰。但想起自己隐私被她得知,若是吵闹出来,难以下台,一转身走出房门,奔到后院,跃出围墙,迳自去了。
黄蓉在穆念慈胸口揉了好一阵子,她才悠悠醒来,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是若无其事,道:“妹子,上次给你的那柄匕首,相烦借我一用。”
黄蓉高声叫道:“靖哥哥,你来!”郭靖闻声奔进屋来。黄蓉道:“你把杨大哥那柄匕首给穆姊姊吧。”郭靖道:“正是。”从怀中抱出那柄朱聪从梅超风身上取来的匕首,见外面包着一张薄革,革上用针刺着一些字,他不知道是下半部九阴真经的秘要,随手放在怀里,将匕首交给了穆念慈。
黄蓉也从怀中取出匕首,低声道:“靖哥哥的匕首在我这里,杨大哥的现在交给了你。姊姊,这是命中注定的绿份,一时吵闹算不了什么,你可别伤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北京去找完颜烈,姊姊,你如闲着没事,跟咱们去散散心,杨大哥必会跟来。”郭靖奇道:“杨兄弟呢?”黄蓉伸了伸舌头道:“他惹得姐姐生气,姊姊一巴掌将他打跑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北京,你们也不用去,半年之内,完颜烈那奸贼不会在北京,他害怕你们去报仇。郭大哥,你们俩人好,命也好……”说到后来声音哽住,掩面奔出房门,双足一顿,上屋而去。
黄蓉低头见到穆念慈喷在地下的那口鲜血,沉吟片刻,终不放心,越过围墙,追了出去,只见穆念慈的背影正在远处一棵大柳树之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闪,她已将那柄匕首举在头顶。黄蓉大急,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远,阻止不得,但见她左手拉起头上青丝,右手持着匕首向后一挥,把一大丛头发割了下来,抛在地下,头也不回的去了。黄蓉叫了几声:“姊姊,姊姊!”穆念慈充耳不闻,愈走愈远。黄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只见一丛柔发在风中飞舞,再过一阵,散入了田间溪心、路旁树梢,或委尘土、或随流水。
黄蓉自小娇憨顽皮,高兴时大笑一场,不快活时哭哭闹闹,自来不知“愁”之为物,这时见到这副情景,不禁悲从中来,初次识得了一些人间的愁苦。她慢慢回去,把这事对郭靖说了。郭靖不知两人因何争闹,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气性也忒大了些。”黄蓉心想:“难道一个女人被人搂了抱了,就是失了贞节?本来爱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缘由,只道世事该是如此,走到祠堂后院,倚在柱上,痴痴的想了一阵,合眼睡了。
当晚黎生等丐帮群雄设宴向洪七公及郭黄二人道贺,等到深夜,洪七公仍是不来。黎生知道这位帮主脾气古怪,也不以为意,与郭靖、黄蓉二人欢呼畅饮。丐帮群雄对郭黄二人甚是敬重,言谈极为相投。程大小姐得知讯息,也亲自烧了菜肴,命ㄚ鬟送来。
宴会尽散后,郭靖与黄蓉商议,那完颜烈既然不回北京,一时必难找到,桃花岛约会之期转眼即届,只好先到嘉兴,与六位师父商量赴约之事。黄蓉点头称是,次晨两人并骑南去。
时当六月上旬,天时极为炎热,江南谚云:“六月六,晒得鸭蛋熟。”火伞高张下赶道行路,尤为烦苦。不一日到了嘉兴,郭靖写了一封书函,交与醉仙楼掌柜,请他于七月初江南六侠时面交。信中称:弟子道中与黄蓉相遇,已偕赴桃花岛应约,有黄药师爱女相伴,必当无碍,请六位师父放心,不必同来桃花岛云云。郭靖信内虽然如此说,心中却不无惴惴,暗想那黄药师为人十分古怪,现下自己拜在洪七公门下,此去更是凶多吉少。他怕黄蓉耽心,也不说起此事。
两人转行向东,到了舟山后,雇了一艘海船。黄蓉知道海边之人畏桃花岛有如蛇蝎,相戒不敢近岛四十里以内,如说出桃花岛的名字,任凭出多少金钱,也无海船渔船敢去。她雇船时说是到虾峙岛,出畸头洋后,却逼着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见黄蓉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指在胸前,不得不从。
船将近岛,郭靖已闻到海风中夹着扑鼻花香,远远望去,那岛上郁郁葱葱,一团绿、一团红、一团黄、端的是繁花似锦。黄蓉笑道:“这里的景致好么?”郭靖叹道:“我一生从末见过这样多好看的花。”黄蓉十分得意,笑道:“七公不肯说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他种花的本事,那一定是盖世无双,七公必是口服心服的。”
两人待船离岛丈余,一跃上岸,那小红马跟着也跳上岛来。那舟子自小听到关于桃花岛的种种传说,说那岛主杀人不眨眼,最爱挖人心肝肺肠,一见两人上岸,疾忙把舵回船,连船钱也不要了。黄蓉从怀里拿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远远掷去,当的一声,落在船头。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赏,遥遥抱拳相谢。
黄蓉重来故地,心中说不出的喜欢,高声大叫:“爹爹,蓉儿回来啦!”一面向郭靖招手,一面向前飞奔,郭靖见她在花树丛中东一转西一晃,霎时不见了影踪,急忙追去,只奔出十余丈远,立时就迷失了方向,只见东南西北都有小径,却不知走向那一处好。
郭靖走了一阵,似觉又回到了原地,忽地想起在归云庄之时,黄蓉曾说这庄子布置虽奇,那及桃花岛一阳复始、乾坤倒置之妙,看来凭自己硬闯是万万闯不出去的。于是坐在一株桃树之下,等候黄蓉来接,那知等了一个多时辰,不但黄蓉始终不来,也不见到半点别人的影子。
他焦急起来,跃上树颠,四下一望,南边是海,向西是光秃秃的岩石,东面北面都是花树,或红或黄,或青或紫,只看得头晕眼花。花树之间既无白墙屋角,亦无炊烟犬吠,静悄悄的情状怪异之极。郭靖忽感害怕,向前一阵狂奔,反而更深入了丛树之中,他一转念,暗叫:“不好!我胡闯乱走,不要连蓉儿也找我不到。”当下想觅路退回原地,那知起初是转来转去离不开原地,现下却似乎是越想回去,越加离原地更远了。
那小红马本来紧紧跟在身后,但他上树一阵奔跑,落下地来,连那红马也已不知去向。眼见天色渐渐昏暗,郭靖无奈,只得坐在地下,静候黄蓉来救,好在遍地绿草似茵,就如软软的垫子一般,坐了一阵,甚感饥饿,想起黄蓉替七公所做的各种美味,更是饿得厉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儿被他爹爹关了起来,无法前来相救,我岂不是活活饿死在这丛花之中?”又想到父仇未复,师恩未报,母亲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将来倚靠何人?想了一阵,竟自沉沉睡去了。
睡到中夜,正梦到与黄蓉在北京游湖,共进美点,黄蓉低声唱曲,忽听得有人吹箫拍和,一惊醒来,箫声兀自萦绕耳际。郭靖定了定神,一抬头,只见皓月中天,花香草气,在黑夜中更加浓冽,那箫声远远传来,却非梦境。
郭靖大喜,跟着箫声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时明明路径已断,但箫声仍是在前。他在归云庄中曾走过这种盘旋往复的怪路,当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一味跟随箫声,遇着无路可走时,就上树而行,果然越走箫声越是明彻。他愈走愈快,一转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白色花丛,重重叠叠,月光下宛似一个白花组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块东西高高隆起。这时那箫声忽高忽低,忽前忽后。郭靖听着声音奔向东时,箫声忽焉在西,循声往北时,箫声倏尔在南边发出,似乎有十多个人吹箫,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戏弄他一般。
郭靖奔了几转,头也昏了,不再理会箫声,奔向那隆起的高处一看,原来是个石坟,坟前墓碑上写著「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十一个大字。郭靖想道:“这必是蓉儿的母亲了。蓉儿自幼丧母,真是可怜。”当下在坟前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当他跪拜之时,箫声忽停,四下闇无声息,待他一站起身,箫声又在前面响起。
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总是跟去。”当下又进了树丛之中,再行一会,箫声调子斗然一变,柔靡万端,只吹得缠绵宛转,勾魂引魄。郭靖心中一荡,呆了一呆:“这是什么调子,怎么如此好听?”
只见那箫声渐转急促,催人起舞。郭靖不知端倪,但觉这声音极其淫邪,多听一阵,便感面红耳赤、百脉贲张,当下坐在地上,依照马钰所授的玄门正宗内家功夫,用起功来。起初只感心旌摇动,数次想一跃而起,但用了一会功后,心神渐渐宁定,到后来意与神会,心中一片空明,不着片尘,任他箫声再荡,他听来只与海中波涛、树梢风响一般无异,只觉丹田中活泼泼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饥饿。他到了这个境界,已知外邪不侵,缓缓睁开眼来,黑暗之中,忽见前面两丈远处一对眼睛碧莹莹的闪闪发光。
郭靖微微一惊,心想:“不知是何猛兽?”向后跃开几步,忽然那对眼睛一闪就不见了。他心想:“这桃花岛上真是怪异,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狸猫,也决不会这样一霎之间就没了踪影。”正自沉吟,忽听得前面发出一阵急急喘气之声,听声音却是人的呼吸。郭靖恍然而悟:“这是人!闪闪发光的正是他的眼睛。他双眼一闭,我自然瞧不见他了,其实此人并未走开。”想到此处,不禁哑然失笑,但不知对方是友是敌,当下不敢作声,静观其变。
这时那洞箫只吹得如怨如慕,犹如一个怀春少妇,心中热情似火,却是空闺独守,长夜中苦受熬煎一般。郭靖一来年纪尚小、二来自幼习武功,对男女之事不甚了了,听到箫声时心中感应甚淡,所以箫中曲调虽比适才所吹的更加勾人魂魄,他听了竟不以为意,但对面那人却是气喘愈急,不断呻吟,听他声音,直是痛苦难当,必是拚了全身之力来抵御箫声的诱惑。
郭靖听了一阵,对那人的受苦登生相惜之意,慢慢走近。那地方花树繁密,天上虽有明月,但月光都被枝叶密密的挡住了。透不进来,一直走到相距那人数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只见这人盘膝坐着,满头长发,直垂至地,长眉长须,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一手抚胸,一手放在背后。郭靖一看,心里一震,丹阳子马钰曾在蒙古悬崖之顶传过他这个修习内功的姿式,这是收敛心神的要诀,只要练到了家,任你雷轰电闪,水决山崩,全然不闻不见。这人既会玄门正宗的上乘内功,怎么反而不如自己,对箫声如此害怕?
这时箫声愈来愈急,那人身子不由自主的向上一跳一跳,数次身子已伸起尺许,终于还是以极大定力坐了下来。郭靖见他宁静与欢跃之间的间歇越来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着急,只听得箫声轻轻细细的耍了两个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就要一跃而起”。
郭靖见情势危急,不及细想,当下抢上前去,左手一伸,在他肩上牢牢按住,右手已拍在他的颈后的“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悬崖上练功之时,每当胡思乱想,心神无法宁定,马钰常在他大椎穴上轻轻抚摸,以掌心一般热气,助他进境,而免走火入魔之危。郭靖内功尚浅,不能以掌心之力助他抵拒箫声,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处,那长发老人心中一静,闭目用功。
郭靖暗暗心喜,忽听身后有人骂了一声:“小畜生,坏我大事!”箫声突止。郭靖吓了一跳,回头过来,却是不见人影,听那语音,似是黄药师的说话。他转念一想,不禁大为忧急;“不知这长须老人是好是坏?我胡乱出手救他,必定更增加蓉儿她爹爹的怒气。倘若这老人是个妖邪魔头,岂非铸成了大错?”
只听长须老人气喘渐缓,调匀呼吸,郭靖不便出言相询,只得坐在他的对面,闭目内视,也用起功来,直到晨星渐隐,清露沾衣,才睁开眼睛。
日光从花树中照射下来,映得那老人满脸花影,这时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须发苍然,并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像野人一般毛渗渗的吓人。突然间那老人眼睛一翻,两道锐利之极的目光在郭靖身上一扫,微微笑了笑,说道:“你是全真七子中那一人的门下?”郭靖见他脸色温和,先放了一点心,站起来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参见前辈,弟子的恩师是江南七侠。”那老人似乎不信,说道:“江南七怪怎么能传你全真派的内功?”郭靖道:“丹阳真人马道长传过弟子两年内功,不过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的门墙。”
那老人哈哈一笑,装个鬼脸,甚是滑稽,犹如孩童与人闹着玩一般,说道;“这就是了。你怎么到桃花岛来?”郭靖道:“桃花岛黄岛主命弟子来的。”那老人脸色一变道:“来干什么?”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黄岛主,特来领死。”那老人道:“你不打诳么?”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瞒。”那老人点了点头道:“很好,你坐下吧。”郭靖依言坐在一块石上,这时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个岩洞之中,洞前有几条丝线拦着,却不知那几条丝线有何有用处。
那老人又问:“此外还有谁传过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师……”那老人脸上神情特异,似笑非笑,抢着说道:“洪七公也传过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师传过弟子一套降龙十八掌。”那老人道:“他没传过你内功?”郭靖道:“没有。”那老人仰头向天,自言自语:“瞧他小小年纪,就算在娘肚子里起始修练,也不过十八九年道行,怎么我抵挡不了箫声,他却能抵挡?”他一时想不透其中原由,双目从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两遍,右手自两根丝线之中伸了出来,道:“你在我掌上推一下,我试试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与那老人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气沉丹田,发劲吧。”郭靖凝力发劲,那老人手掌一缩,随即一股极大的力道反推了出去,叫道:“小心了!”郭靖抵挡不住,左掌向上一穿,要待格去他的手腕,那知那老人转手一拨,食指已搭在他的腕背,只以一根手指之力,将他向外直挥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树上一撞,这才站定。
那老人喃喃自语:“他武功虽已不错,但也未臻上乘之境,怎么能挡得住天魔舞曲的威力?”郭靖吸了一口气,向那老人望了一眼,心中甚是惊异:“此人武功几与洪恩师、黄岛主相伯仲,怎么桃花岛上又有如此人物?难道是“西毒”或是“南帝”么?”
他一想到“西毒”两字,不禁心头一寒:“莫要我着了他的道儿?”举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既未红肿,亦无黑痕,这才稍稍放心。
那老人微笑问道:“你猜我是谁?”郭靖道:“弟子曾听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极的共有五人。全真教主王道长已经仙游,九指神丐洪恩师与桃花岛黄岛主弟子都识得。难道前辈是欧阳前辈还是段皇爷么?”那老人笑道:“你觉得我的武功与东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未得武学门径,见识粗浅,不敢妄说。但适才前辈这样一推,弟子所拜见过的武学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师与黄岛主之外确无第三人及得。”
那老人听他赞扬,心里极为高兴,一张毛发掩盖的脸上,显出孩童般的欢呼神色,笑道:“我既不是西毒欧阳锋,也不是什么皇爷,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沉吟道:“弟子会过一个自称当年与全真教主齐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无实,武功甚是平常。弟子孤陋寡闻,实在想不起前辈的名字。”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么?”郭靖冲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这句话一说出口,才想起当面直呼他的名字,可算得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说道:“弟子不敬,请周前辈恕罪。”
那老人笑道:“不错,不错,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什么不敬?全真教主王重阳是我师兄,马钰、丘处机他们都是我的师侄。你既不是全真派门下,也不用啰里啰唆的叫我什么前辈不前辈的。就叫我伯通好啦。”郭靖道:“这个,弟子那里敢?”
那周伯通年纪虽老,却是一副孩童脾脾性,一想到什么,也不理会是否通情达理,非办到不可,这时忽然起了一个怪念头,说道:“郭兄弟,你我结义为兄弟如何?”郭靖吓了一跳,说道:“弟子是马道长、丘道长的晚辈,应该尊您为师祖爷才是。”周伯通双手乱摆,道:“我的武艺全是师兄所传,马钰、丘处机他们见我没点长辈样子,也不大敬我是长辈……”正说到这里,忽听脚步声响,一名老仆提了一只食盒,走了过来。周伯通笑道:“有东西吃啦!”那老仆揭开食盒,取出热腾腾的四碟小菜,两壸酒,一木桶饭,放在周伯通面前的一块大石之上,给两人斟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问:“黄姑娘呢?她怎么不来瞧我?”那仆人摇摇头,指指自己耳柔,又指指自己的口,表示又聋又哑。周伯通笑道:“这人的耳朵是黄药师刺聋的,你叫他张口来瞧瞧。”郭靖做了个手势,那人张开口来,郭靖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他口中舌头被割去了半截。周伯通道:“岛上的佣仆全都是如此,你既来了桃花岛,若是不死,日后也与他一般。”郭靖听了半晌做声不得,心道:“蓉儿的爹爹怎么恁地残忍?”
周伯通又道:“黄老邪晚晚折磨我,我偏不向他认输。昨晚差点儿就折在他的手里,若不是小兄弟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强好胜,可就废于一夕了,来来来,小兄弟,这里有酒菜,咱俩向天誓盟,结为兄弟,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共当。想当年我和王重阳结为兄弟之时,他也是推三阻四,怎么?你真的不愿么?”郭靖见他脸上变色,忙道:“弟子与前辈辈份差着两辈,若是依了前辈之言,必定被人笑骂。日后若是遇到马道长、丘道长,弟子岂不汗颜?”周伯通道:“偏你就有这许多顾虑,你不肯和我结拜,定是嫌我太老,呜呜呜,……”忽地掩面大哭,乱扯自己的胡子。
郭靖慌了手脚,忙道:“弟子依前辈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勉强被我逼迫,他日人家问起,你又推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你是不肯称我为义兄的了。”郭靖心中暗暗好笑,怎么此人如此为老不尊,他却不知周伯通在武林中人称“老顽童”,脾气甚是奇特,虽然年纪已高,辈份又尊,但说话行事,无不与孩童相似,只见他拿起菜碟,向外掷去,赌气不肯吃饭了。那老仆连忙捡起,不知为了何事,甚是惶恐。
郭靖无奈,只得笑道:“兄长既然有此美意,小弟如何不遵,咱俩就在此处摄土为香,义结兄弟便是。”周伯通破涕为笑,道:“我洞口有这些丝线拦住,不能出来,我在洞里磕头,你在洞外磕头吧。”郭靖向那几根丝线望了几眼,外表看来,也只是寻常之物,不知如何却能拦住这位身负绝世武功的奇侠,当下跪了下去。
周伯通与他并肩而跪,朗然说道:“弟子周伯通,今日与郭靖义结金兰,日后有福共享,有难共当。若是违此盟誓,天厌之,天厌之。”郭靖跟着也念了一遍,两人以酒沥地,郭靖再行拜见兄长。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罢了罢了。”斟酒自饮,说道:“黄老邪小气得紧,给人这样淡的酒喝。只有那一天一个小姑娘送来的美酒,那才是上品,可惜从此她又不来了。”郭靖想起黄蓉说过,她因偷送美酒给周伯通被黄药师知道了责骂,一怒而离桃花岛,看来周伯通尚不知此事呢。
郭靖已饿了一天,不想饮酒,端起碗,一口气吃了五大碗白饭,肚中这才舒服。那老仆等两人吃完,收拾了残肴回去。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黄老邪,说给作哥哥的听听。”郭靖于是将自己年幼时怎样无意中刺死陈玄风,怎样在归云庄大战梅超风、怎样黄药师生气要和江南六怪为难,自己怎样答应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岛领死等情由,说了一遍。“老顽童”周伯通最爱听旁人述说故事,侧过了头,眯着眼,听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说得稍为简略,他必寻根究底的追问不休。
待得郭靖说完,周伯通还问:“以后怎样?”郭靖道:“以后就到了这里。”周伯通沉吟片刻道:“嗯,原来那个美貌小ㄚ头和你好。怎么她回岛之后忽然影踪不见?其中必有绿由,定是被黄老邪关了起来。”郭靖忧形于色,说道:“弟子也这样想……”周伯通脸一板道:“你说什么?”郭靖知道说错了话,忙道:“做兄弟的言语不周,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这称呼是万万弄错不得的。若是你我假扮戏文,那么你叫我娘子也好,妈妈也好,女儿也好,更是错不得一点。”郭靖连声称是。
周伯通侧过了头,问道:“你猜我怎么会在这里?”郭靖道:“兄弟正要请问。”周伯通道:“说来话长,待我慢慢对你说,你知道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论剑较艺的事吧?”郭靖点头道:“兄弟曾听人说过。”周伯通道:“那时是在寒冬岁尽,华山绝顶大雪封山,他们五人口中谈论,手上比剑,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个人终于拜服我师兄王重阳的武功是第下第一。你可否知道五人因何在华山论剑?”郭靖道:“这个兄弟倒不曾听说过。”周伯通道:“那是为了一部经文……”郭靖接口道:“九阴真经。”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纪虽小,武林中的掌故倒知道得不少。那九阴真经是武学中第一奇书,相传是达摩祖师东来,与中土武士较技,互有胜负,面壁九年,这才参透了武学的精奥,写下这部书来。那一来不知怎样,此书忽在世间出现,天下武学之士,无一不欲得之而甘心,纷争不已,据我师兄说,为了争夺这部经文而丧生的成名豪杰,前前后后已逾百人。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着经中所载习练武功,但练不到一年半载,总是被人发觉,追踪而来劫夺。循环往复,杀人无算,得书者千方百计的躲避,但搜寻者耳目众多,总是放不过他。那阴谋诡策,妙取豪夺的花招,也不知为这部经文使了多少。”
(叶洪生评述:凡武侠迷,无不知《九阴真经》之名;即作者本人亦沾沾自喜,视为得意之杰作。我们不否认其才智卓绝,当世少有;由经中惨杂一段梵语音译“怪文”,藉以愚弄“西毒”欧阳锋等情,即可见其慧思妙悟于一斑。但除此“一班”外,问题实多,不胜枚举。今据新、旧版《射雕》之有关情事,择要纠谬于次:一、原著中说,《九阴真经》本是黄药师“赖以成艺”的武学奇书《旧19回》。其来历“相传是达摩祖师东来,与中土武十较技,互有胜负;面壁九年,这才参透了武学精奥,写下这部书来”《旧34回》。此一说法完全站不住脚,与后文无从呼应,矛盾百出!因有今本大事修改之举。二、今本由《道藏源流考》中找到一个“半路出家”的黄裳;以其养生有术,乃将《九阴真经》换了书生,取代天竺神僧《新16回》。这自是作者之杜撰;但只要“造反有理”,亦未尝不可。执料问题因而丛生;试想以黄裳刊印《万寿道藏》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的学养功夫,写下所谓“上乘的道家正宗武学”,焉有不知“九阴”乃子虚乌有之理!道家既无“九阴怪谈”“佛家亦无”,又何来正言若反的《九阴真经》?遑论其骗得武林苍生团团转了。兹据《易经》六十四卦爻变之理,阳数为奇《单》,阴数为偶《双》;阳爻以“九”为老《至阳》,阴爻以“六”为老《至阴》,皆不可任意乱用。故坤卦之“上六”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谓天地阴阳二气相争,两败俱伤,主大凶。何有乎“九阴”哉?“六阴”是也。故有道之士如黄裳者,若偏爱“九”数以成真经之名,除“九阳”(已由《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借去)外,大可选择“九天”“高不可测”、“九渊”“至深之水”或“九幽”(玄冥之地),而唯独不可用“九阴”。盖此为道家形而上学所定,关乎阴阳消长之机,即令是太上老君也动它不得!三、作者改写《九阴真经》来历,洋洋数千言,却始终末就《九阴》之说提出任何创见或特识;而书中所谓功参造化、学究天人的大高手如“中神通”王重阳(全真教派鼻祖)与“东邪”黄药师(桃花岛主)皆精玄学易理,竟然也未对“九阴”怪名加以究诘。乃知作者胡诌,原无宿构;其后将错就错,遂只好避而不谈。然即使原著有误,今本何不改正?莫非欺弄读者不学无知乎?………页342—344,“偷天换日”的是与非—比较金庸新、旧版《射雕英雄传》,叶洪生论剑—武侠小说谈艺录,台北联经出版社出版,83年11月初版.)
郭靖叹道:“这样说来,这部经文倒是天下第一不祥之物了。陈玄风如不得经文,那么与梅超风在乡间隐姓埋名,快快乐乐的过一世,黄岛主也未必能找到他。梅超风若是不得经文,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周伯通道:“兄弟你怎么如此没出息?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奇幻奥秘,神妙之极。学武之人只要学到一点半滴,那里还不为之神魂颠倒?纵然因此而招致杀身之祸,那又算得了什么?世界上有谁是不死的?”郭靖道:“大哥那你是习武入迷了。”周伯通哈哈笑道:“那当然。世上之人,愚蠢得紧,有的爱读书做官,有的爱黄金美玉,更有的爱绝色美女,但这其中的乐趣,那里及得上习武练功的万一?”
郭靖道:“兄弟虽也练了一点粗浅功夫,却体会不到其中有无穷之乐。”周伯通叹道:“傻孩子,傻孩子,那你干么要练武?”郭靖道:“师父要我练,我就练了。”周伯通摇摇头道:“你真是笨得很。我对你说,一个人饭可以不吃,性命可以不要,功夫却不可不练。”郭靖答应了,心想:“原来我这位把兄是嗜武成癖,这样的人倒不曾听见过。”
周伯通又道:“刚才咱们讲故事讲到了那里?”郭靖道:“你讲到天下的英雄豪杰都要抢夺这部九阴真经。”周伯通道:“不错。后来事情越闹越大,连全真教教主、桃花岛主、丐帮的洪帮主这些大英雄也插手了。他们五人约定在华山论剑,谁的武功天下第一,这部经文就归谁所有。”
郭靖道:“那经文终究是落在你师哥手里了。”周伯通眉飞色舞,说道:“是啊,我和王师哥交情大得很,他没出家时我们已经是好朋友,后来他传我武艺。他说我学武学得发了痴,过于执着,不是道家清静无为的道理,所以我虽是全真派的,却不做道士。我那七个师侄之中,丘处机功夫最高,我师兄却最不喜欢他,说他耽于钻研武学,荒废了道家的功夫。要知道学武的要猛进苦练,学道的却要淡泊率性,这两者是颇不相容的。马钰得了我师哥的法统,但他武功却是不及丘处机和王处一了。”
郭靖道:“那么重阳先师王真人为什么既是道家真人,又是武学大师?”
周伯通道:“他生来天资颍悟,许多道理自然而然的就懂了,并非如我这般勤修苦练的。刚才咱俩讲故事讲到什么地方?怎么你又把话题岔了开去?”郭靖笑道:“你讲到你师兄得到九阴真经。”周伯通道:“不错。他得到经文之后,却不练其中的功夫,放在一只石匣之中,压在他道观后面的一块大石之下。我心中奇怪得很,问他干么,他微笑不答。我问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现在你倒猜猜看,那是为了什么?”
郭靖道:“他是怕人来偷来抢?”周伯通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谁敢来偷来抢全真教主的东西?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郭靖沉思了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对啊!正该放在大石之下,其实烧毁了更好。”周伯通一惊,眼睛盯住了郭靖,说道:“我师兄当年也这么说,只是他说几次要想毁去,总是下不了手。兄弟,你傻头傻脑的,怎么居然猜得到?”
郭靖被他问得红了脸,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练得更好,也只是天下第一。我还想,他到华山论剑,倒不是为了争天下第一的名头,而是要得这部九阴真经。他要得到经文,也不是为了要练其中的功夫,却是相救普天下英雄豪杰,教他们免于互相斫杀之厄。”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五回 双手互搏

周伯通抬头向天,出了一会神,半晌不语。郭靖颇为担心,只怕说错了话,得罪了这位脾气古怪的把兄。
周伯通叹了一口气,道:“你怎能想到这番道理?”郭靖搔搔头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这部经文既然害死了这许多人,就算它再宝贵,也该毁去才是。”周伯通道:“这道理本来是明白不过的。可是我总想不通。师哥当年曾对我言道,说我学武的天资颖悟,又是乐此不疲,可是一来过于着迷,二来少了一副救世济人的大仁大勇胸怀,就算终生勤修苦练,终究达不到绝顶之境。当时我听了不信,心想学武自管学武,那是拳脚兵刃上的功夫,跟气度识见又有什么干系?这十多年来,却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现下你武功远不及我,可是你心地淳厚,胸襟博大,将来成就胜我十倍。只可惜我师哥已经逝世,否则他这一身绝世武功,必定可以尽数传给你了。师哥啊师哥,你的话毕竟不错。”他想起师兄对他的恩义,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来。郭靖对他的话不甚了了,见他哭得凄凉,也不禁惨然。
周伯通哭了一阵,忽然抬头道:“啊,咱们故事没说完,说完了再哭不迟。咱们说到那里了啊?怎么你也不劝我别哭?”郭靖笑道:“你说到王真人把那部九阴真经放在大石之下。”周伯通一拍大腿道:“是啊。他把经文放在大石之下,我求他给我瞧瞧,却给他板起脸说了一顿,我从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静了一阵子。后来师哥仙游,他临死之时却又起了一场风波。”
郭靖听他语音忽急,知道这场风波不小,当下凝神倾听,只听周伯通道:“师哥自知寿限已到,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后,命我将九阴真经取来,生了炉火,要待将经文焚毁,但抚摸良久,长叹一声道:“前辈毕生心血,岂能毁于我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看后人怎样善用此经了。只是凡我门下,决不可习练经中武功,以免旁人说我夺经是怀有私心。”他说了这几句话后,一瞑而逝。当晚停灵观中,不到三更,就出了事儿。”
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那晚是我与全真教的七个大弟子守灵,半夜里突有敌人来攻,来的个个都是高手,全真七子立即分头迎敌。七子怕敌人伤了师父遗体,将对手都远远引到观外拚斗,只我独自守在师哥灵前,突然观外有人喝道:“快把九阴真经交出来,否则一把火烧了你的全真道观。”我向外一张,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一个人站在竹树梢上,那一身轻功,显然是在我之上,到了这个地步,明知不敌,也只好和他们斗一斗了。我纵身出去,跟他在竹树顶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胆寒,敌人年纪比我还小着几岁,但出手狠辣之极,我硬接硬架,终于技逊一筹,肩头上被他打了一掌,跌下竹树。”郭靖奇道:“你这样功夫还打他不过,那是谁啊?”
周伯通反问一句道:“你猜是谁?”郭靖微一沉吟,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怎知道?”郭靖道:“兄弟心想,并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也只华山论剑的五人。洪恩师为人正派,那段皇爷既是皇爷,总当顾及身份;黄岛主其人兄弟虽不深知,但瞧他神情,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此言方出,花树外一人喝道:“小畜生还有眼光!”郭靖身子一晃,已跃到了说话之人的所在,但那人身法好快,早已影踪全无。周伯通叫道:“兄弟回来,那是黄老邪,他早已去得远了。”
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黄老邪精于奇门五行之术,他这些花树都是依着武侯当年八阵图的遗法种植的。”郭靖骇然道:“诸葛武侯?”周伯通叹道:“是啊,黄老邪为人聪明之极,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以及农田水利、经济兵略,无一不晓,无一不精,只可惜不走正途。他在这些花树之中东窜西钻,别人再也找他不到。”
郭靖半晌不语,想着黄药师一身本事,不禁神往,隔了一会才道:“大哥,你被西毒打下竹树,以后怎样?”周伯通一拍大腿道:“对啊,这次你没忘了提醒我说故事。我中了欧阳锋一掌,痛入心肺,一时动弹不得,但见他奔入灵堂,也顾不得自己已经受伤,舍命跟进,只见他抢到师哥灵前,伸手就去拿那供在桌上的经书。我心中暗暗叫苦,自己既敌他不过,师侄们又都御敌未返,正在这紧急当口,突然间喀喇一声巨响,棺材盖上木屑纷飞,穿了一个大洞。”
郭靖惊道:“他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灵柩?”周伯通道:“不是,不是!是我师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灵柩。”郭靖如听“山海经”中的荒唐奇谈,惊得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周伯通道:“你道是我师哥死后显灵?还是还魂复生?都不是,他是假死。”
郭靖“啊”了一声道:“假死?”周伯通道:“是啊。原来我师哥死前数日,已知西毒环伺在旁,要等他一死之后即来抢夺经书,所以用上乘内功先行闭气装死。但若示知弟子,众人悲戚不哀,那西毒狡猾无比,必定看出破绽,自将另生毒计,所以众人都不知情。那时我师哥身随掌起,飞出棺来,迎面“一阳指”向那西毒点去。欧阳锋明明在窗外见我师哥逝世,这时忽尔从棺中飞跃而出,只吓得魂不附体。他本就对我师哥十分忌惮,这时一惊之下,不及运功抵御。我师哥一击而中,“一阳指”正点中他的眉心,破了他多年苦练的“蛤蟆功”。欧阳锋逃赴西域,听说从此不履中土。我师哥一声长笑,盘膝坐在供桌之上。我知道用“一阳指”极耗精神,师哥必是在运气养神,当下不去惊动,迳行奔出接应众师侄,杀退来袭的敌人。众师侄听说教主未死,无不大喜,一齐回到道观,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
郭靖忙问:“怎样?”周伯通道:“只见我师哥身子歪在一边,神情大异。我抢上去一摸,师哥全身冰凉,这次是真的仙去了。师哥遗言,要将九阴真经的上半部与下半部分置两处,以免万一有什么失错,也不致同时落入奸人的手中。我将真经的上半部藏妥之后,身上带了下半部经文,要送到南方一处名山去收藏,途中却撞上了……黄老邪。”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黄老邪为人虽然古怪,但他与我曾有数面之缘,决不会如西毒那么觊觎经书,可是那一次糟在他的新婚夫人正好与他同在一起。”
郭靖心想:“那是蓉儿的母亲了。她与这件事不知又有什么干连?”只听周伯通道:“我见他满面春风,为了贺他新婚,特地邀他喝酒。我说起师哥假死复活、击中欧阳锋的情由,黄老邪的妻子听了,求我借经书给她一观。她说她不懂半点武艺,只是心中好奇,想见见这部害死了许多武林高手的书到底是怎么样子。黄老邪对他这位少年夫人宠爱得很,什么事都不肯拂她之意,见我面有难色,就道:“伯通,内子当真全然不会武功,她年纪轻,爱新鲜玩意儿,你就给她瞧瞧,那有什么干系?我黄药师只要向你的经书瞟了一眼,我就挖出这对眼珠子给你。”黄老邪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的话当然说一是一,但这部经书实在关系太大,我只是摇头。黄老邪不高兴了,说道:“我岂不知你有为难之处?你肯借给内人一观,我黄药师总有报答你全真派之日。若是一定不肯,那也由你,谁教我跟你有交情呢?我跟你全真派的弟子们可不相识。”我懂得他的意思,这人说得出做得出,他不好意思跟我动手,却会借故去和马钰、丘处机他们为难。这人武功太高,惹恼了他可真不好办。我道:“黄老邪,你要出气,尽管找我老顽童周伯通,找我的师侄们干么?”他夫人听到我“老顽童”这个浑号,忽地格格一笑,说道:“周大哥,你爱胡闹顽皮,大家可别说拧了淘气,咱们一起玩玩吧,你那宝贝经书我不瞧也罢。”她转头对黄老邪道:“看来九阴真经是给那姓欧阳的抢去了,周大哥拿不出来,你何必苦苦逼他,让他失了面子?”黄老邪一笑道:“是啊,伯通,还是我帮你去找老毒物算帐吧。””
郭靖心想:“蓉儿的母亲和她这是一样的精灵古怪。”插口道:“他们是在激你啊!”周伯通道:“我当然知道,但这口气不肯输。我说:“经书是在我这里,借给嫂子看一看原也不妨。但你既瞧不起老顽童守不住经书,你我先比划比划。”黄老邪笑道“比武伤了和气,你是老顽童,咱们就比比孩子们的玩意。”我还没答应,他夫人已拍手叫了起来:“好好,你们两人比赛打石弹儿。””
郭靖微微一笑。周伯通道:“打石弹儿我最拿手,当下接口就道:“比就比,难道我还能怕他?”黄夫人笑道:“周大哥,要是你输了,就把经书借给我瞧瞧。但若是你嬴了,你要什么?”黄老邪道:“全真派有宝,难道桃花岛就没有?”他从包裹里取出一件黑黝黝、满生倒刺的衣服来在桌上一放。你猜是什么?”郭靖道:“软猬甲。”周伯通道:“是啊,原来你也知道。黄老邪道:“伯通,你武功卓绝,自然用不着这副甲护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顽童,生下小顽童,小孩儿穿了这副甲可是妙用无穷。你打石弹儿只要胜了我,桃花岛这件镇岛之宝就是你的。”我道:“小顽童是不生的,不过你这副软猬甲武林中久闻其名,我嬴了来穿出去显扬显扬倒也不错,好让天下豪杰知道桃花岛主栽在老顽童手里。”那黄夫人接口道:“您先别说嘴,哥儿俩比了再说。”当下咱们三人说好,每人九粒石弹,共是十八个小洞,谁的九粒石弹先打进了洞就是谁胜。”
郭靖听到这里,想起儿时与义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弹的情景,不禁脸露微笑。周伯通道:“石弹子我随身带著有的是,于是三人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试。我留心瞧黄夫人的身形步法,果然是位没有学过武功的娇滴滴的女子。我在地上挖了小孔,让黄老邪先挑石弹,他随手拿了九颗,咱们就比了起来。他暗器的功夫自然是当世独步,他只道取准的本事远胜过我,玩起石弹来也必能占上风,那知这种小孩儿的玩意与打暗器虽大同而却有小异,中间另有窍门,我挖的小孔又很特别,石弹儿打了进去会再跳出来。打弹时不但劲力必须用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而且劲力的结尾尚须一收,把反跳的力道对消了,那石弹儿才能留在洞内。黄老邪连打三颗石弹,都是不错毫厘的进了洞,但一进去又跳了出来,等到他悟到其中道理,我已有五颗弹子进了洞。他暗器的功夫果然厉害,一面把我余下的弹子撞在最不易使力的地位,一面也打了三颗进洞。但我既占了先,岂能让他赶上?你来我往的争了一阵,我又进了一颗。我心中暗暗得意,知道这次他是输定了,就是神仙来也帮他不了。唉,谁知道黄老邪忽然使用诡计。你猜是什么?”
郭靖道:“他用武功伤你的手吗?”周伯通道:“不是,不是。黄老邪坏得很,决不用这种笨法子。打了一阵,他也知道决计胜我不了,忽然手指上暗运潜力,三颗弹子出去,把我余下的三颗弹子打成碎粉,他自己的弹子却是完好无缺。”
郭靖叫道:“啊,那你没弹子用啦!”周伯通道:“是啊,我只好眼睁睁的瞧着他把余下的弹子一一的打进了洞。这样,我就算输啦!”
郭靖道:“那不能算数。”周伯通道:“我也这样说,但黄老邪道:“伯通,咱们可说得明明白白,谁的九颗弹子先进了洞,谁就算嬴。你混赖那可不成!别说我用弹子打碎了你的弹子,就算是我硬抢了你的,只要是你少了一颗弹子入洞,总是你输了。”我想他虽然有点使奸,但总是怪我自己事先没料到这一着。再说,若是要我打碎他的弹子而自己弹子不伤,那时我也确是办不到,心中也不禁对他的功夫很是佩服,于是说道:“黄家嫂子,我就把经书借给你瞧,今日天黑之前可得还我。”我在后面补了这句,那是怕他们一借不还,胡赖道:“咱们又没说借多久,现在还没瞧完,你管得着么?”这样一来,经书到了他们手里,十年是借,一百年也是借。黄家嫂子微微一笑道:“周大哥,你号称老顽童,人可不胡涂啊,你怕我刘备借荆州是不是?我就在这里坐着瞧,看完了马上还你,也不用到天黑,你不放心,在旁边守着我就是。””
“我听她这么说,就把经书由怀中取出来递给她,黄家嫂子接了,走到一株树下,坐在石上翻了起来。黄老邪见我神色之间总是惴惴不安,说道:“老顽童,当世之间有几个人的武功胜得过你我两人。”我道;“胜得过你的未必有,胜过我的,连你在内,总有四五人吧!”黄老邪笑道:“那你太捧我啦。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个人,武功各有所长,谁也胜不了谁。欧阳锋既被你师哥破去了“蛤蟆功”,那么十年之内,他是比兄弟要逊一筹的了。江湖上听说还有个铁掌水上飘裘千仞,那次华山论剑他却没来,他功夫再好,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老顽童,你武艺怎样,兄弟也略有所知,除了这几个人,武林中数到你是第一。咱俩联起手来,并世无人能敌。”我道:“那自然!”黄老邪道:“所以啊,你何必心神不定?有咱哥俩守在这里,天下还有谁能来抢得了你的经书去?””
“我一想不错,稍稍放了一点心,只见黄夫人一页一页的从头细读,嘴唇微微而动,我反而觉得有点好笑。九阴真经中所录的,都是最秘奥精深的武功,她武学一窍不通,虽说书中之字个个识得,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领会。她从头至尾慢慢读了一遍,足足化了一个时辰,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眼见她读到最后一页,心想总算是瞧完了,那知她从头又再瞧起。不过这次读得很快,只一盏茶时分,也就瞧完了。”
“她把书还给我,笑道:“周大哥,你上了西毒的当了啊,这部不是九阴真经!”我微微一惊,说道:“怎么不是?这明明是师哥遗下来的,模样儿一点也不错。”黄夫人道:“模样儿不错有什么用?欧阳锋把你经书掉包掉去啦,这是一部算命占卜用的杂书。””
郭靖惊道:“难道是欧阳锋在王真人从棺中出来之前,把真经掉了去?”周伯通道:“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是素知黄老邪专爱做鬼灵精怪的事,他夫人的话我也不甚相信。黄夫人见我呆在当地,做声不得,脸上半信半疑,又问:“周大哥,九阴真经真本的经文是怎样的,你可知道么?”我道:“自从经书归于先师兄之后,无人翻阅过。先师兄当年曾道:他以七日七夜之功夺得经书,是为武林中免除一大祸患,决无自利之心,所以遗言全真派弟子,任谁不得习练经中所载武功。”黄夫人道:“王真人这番仁义之心,真是令人钦佩无已。可是也正如此,着了人家道儿。周大哥,你翻开书来瞧瞧。”我当时颇为迟疑,记着师哥的遗训,不敢动手。黄夫人道:“这是本江南到处流传的占卜之书,不值半文。再说,就算确是九阴真经,你只要不练其中武功,瞧瞧可妨?”我依言翻开一看,却见里面书写的正是各种武功的练法和秘诀,何尝是卜占星相之书?”
“黄夫人道:“这部书我从五岁时就读着玩,从头至尾背得出,咱们江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读。你若不信,我背给你听听。”她当真从头如流水般背将下来。我全身冰凉,如堕冰窖。黄夫人又道:“任你从那一页中间抽问,只要你提一个头,我谅来也还背得出。这是从小读熟了的书,到老也忘不了。”我依言从中间抽了几段问她,她果真背得滚瓜烂熟,再无半点窒滞。黄老邪哈哈大笑。我怒从心起,随手把那部书撕得粉碎,火折一晃,给他烧个干干净净。”
“黄老邪忽道:“老顽童,你也不用发顽童脾气,我这副软猬甲送了给你吧。”我不知是受了他的愚弄,只道他瞧着过意不去,所以想送我一件重宝消消我的气,当时我一来烦恼异常,二来心想这是人家镇岛之宝,如何能够要他?只谢了他几句,回到自己家乡去闭门习武。那时我自知武功还不是欧阳锋的对手,决心苦练五年,练成几种厉害功夫,再到西域去找西毒索书。”
郭靖道:“你和马道长、丘道长他们一起去,不是声势大得多么?”周伯通道:“唉,也只怪我好胜心盛,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当时只要和马钰他们商量一下,总有人瞧出这件事里中间的破绽来。过了几年,江湖上忽然有人传言,说桃花岛门下的黑风双煞得了九阴真经,练就了几种经中所载的精妙武功,到处为非作歹。起初我还不相信,但这事越传越盛,又过一年,丘处机忽然到我家来见我,说他访得实在,九阴真经确是被桃花岛的门人得去了。我听了很是生气,说道:“黄药师不够朋友!”丘处机问我:“师叔,你怎么说黄药师不够朋友?”我道“他去向西毒索书,事先既不跟我说,要了书之后,就算不还我,也该向我知会一声。””
郭靖道:“黄岛主把经书夺来之后,许或本是想还给你的,那知被他不肖的徒儿偷去了。我瞧他对件事恼怒得很,连四个无辜的弟子都被他打断腿骨,逐出师门。”
周伯通不住摇头,说道:“你和我一样的老实,这件事要是撞在你的手里,你也必定受了欺还不知道。那日丘处机与我说了一阵子话,研讨了几日武功,他才别我离去。过了两个月,他忽然又来瞧我。这次他访出陈玄风、梅超风二人确是偷了黄老邪的经书,他冒了大险偷听黑风双煞的说话,才知道黄老邪这部经书不是从欧阳锋那里夺来的,却是从我手里偷去的。”
郭靖奇道:“你明明将书烧毁了,难道黄夫人掉了包去,还你的是一部假经书?”周伯通道:“这一着我早防到的,黄夫人看那部经书时,我眼睛没片刻离开过她。她不会武功,手脚再快,也逃不过咱们练过暗器的人的眼睛。她不是掉包,她是硬生生的记了去啊!”
郭靖不懂,问道:“怎么记了去?”周伯通道:“兄弟,你读书读几遍才背得出?”郭靖道:“容易的,大概二三十遍;难的,那么六七十遍、八九十遍不一定。”周伯通道:“是啊,说到资质,你是不算聪明的了。”郭靖道:“兄弟天资鲁钝,不论读书学武,进境都慢得很。”周伯通叹道:“读书的事你不大懂,咱们只说学武。师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只怕总得教你几十遍你才学会吧?”郭靖脸上现出惭色,说道:“正是。”周伯通道:“可是世间却有人只要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脚,立时就能记住。”郭靖叫道:“一点儿不错,黄岛主的女儿就能这样。洪恩师教她武艺,至多教两遍,从来不教第三遍。”
周伯通缓媛的道:“这位姑娘如此聪明,可别像她母亲一般短寿!那日黄夫人借我的经书去看,只看了两遍,可是她是一字不漏的记住啦。她和我一分手,就用笔默了出来,给她丈夫。”
郭靖不禁骇然,隔了半晌才道:“黄夫人不懂经中含义,却能从头至尾的记住,天下怎能有如此聪明才智之人。”周伯通道:“只怕你那位小朋友黄姑娘也能够。我听了丘处机的话后,约齐了全真派的七名大弟子会商这件事。大家议定去勒逼黑风双煞交出经书来。丘处机道:“那黑风双煞虽然武功高强,也未必胜得了全真教门下的弟子。他们是您晚辈,师叔您老人家不必亲自出马,莫被江湖上英雄知晓,说咱们以大压小。”我一想倒也不错,当下命处机、处一二人去找黑风双煞,其余五人在旁接应监视,以防双煞漏网。那知处机、处一赶到河南,双煞却已影踪不见,他们一打听,才知是被黄老邪另一个弟子陆乘风约了中原豪杰,数十条好汉围攻他们二人,本拟将之捕获,岂料还是被他们逃得不知不去向。”
郭靖点头道:“陆庄主无辜被逐出师门,也真该恼恨他的师兄、师姊。”周伯通道:“找不到黑风双煞,当然得去找黄老邪。怕又有错失,我把真经的上半部带在身边,到了桃花岛上,责问于他。黄老邪道:“伯通,我黄药师素来说一是一。我说过决不向你的经书瞟一眼,我几时瞧过了?我看的九阴真经,是内人笔录的,可跟你不相干。”我三言两语,跟他说僵了,要找他夫人评理。他脸现苦笑,带我到后堂去,我一瞧之下,吃了一惊,原来黄夫人已经逝世,后堂供着她的灵位。”
“我正想在灵位前行礼,黄老邪忽然冷笑道:“老顽童,你也不必假惺惺,若不是你炫夸什么真经假经,内人也不会离我而去。”我道:“什么?”他不答,满脸怒容的望着我,忽然眼中慢慢流下泪来,过了半晌,才说起他夫人的死因,原来黄夫人聪明过人,为了帮着丈夫,记下了经文。黄药师以那真经只有下半部,要设法得到上半部后才行习练,那知被陈玄风与梅超风偷了去。黄夫人为了安慰丈夫,想再把经文默出来。她对经文的含义本来毫不明白,当日一时硬记,默了下来,现下历时已久,那里还记得起?兼之她怀孕已有八月,苦苦思索了几天几晚,写下了七八千字,却都是前后不能连贯,心智耗竭,忽尔流产,生下了一个女婴。任凭黄药师智计绝世,终于也救不了爱妻的性命。黄老邪本来就爱迁怒旁人,这时爱妻逝世,心智失常,对我胡言乱语一番。我念他新丧妻子,也不跟他计较,只笑了一笑道:“你是习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这么重,也不怕人笑话?”他道:“我这位夫人与众不同。”我道:“你死了夫人,正好专心练功,若是换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
郭靖“啊哟”了一声道:“你怎么说这话?”周伯通双眼一翻道:“我想什么就说什么?有什么说不得的?可是黄老邪一听,忽然大怒,一掌向我劈来,咱俩就动上手。这一架打下来,我在这里呆了十五年。”
郭靖道:“你输给他啦?”周伯通笑道:“若是我胜,也不在这里了。他打折了我的双腿,逼我把九阴真经的上半部拿出来,说要火化了祭他的夫人。我把经书藏在洞内,自己坐在洞口守住,只要他一用强,我就把经书毁了。他道:“总有法子叫你离开这洞。”我道:“咱们就试试!”这样一耗,咱们耗了十五年,他不敢饿我逼我,只是千方百计的诱我出洞。十五年来,他用尽了心血,始终奈何我不得。只是昨晚我险些着了他的道儿,若不是鬼使神差的,兄弟你忽来助来,这部经书已到了黄老邪的手中了。”郭靖听他述说这番恩怨,心头思潮起伏,问道:“大哥,今后你待怎样?”
周伯通笑道:“我跟他耗下去啊,瞧黄老邪寿长呢还是我多活几年。”郭靖心想这总不是办法,但现下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又问:“马道长他们怎么不来救你?”周伯通道:“他们多半不知我在此地。就是知道,此处树木山石古里古怪。若不是黄老邪有心放人进内,旁人也休想入桃花岛来。”
郭靖和他说了半日语,觉得此人虽然年老,却是童心犹存,说话天真澜漫,没半丝机心,言谈之间,两人甚是投缘。眼见红日临空,那老仆又送饭菜来。用过饭后,周伯通道:“我在桃花岛上耗了十五年,时光可没白费。我在这洞里不离半步,心不旁鹜,所练的功夫,若在别处练,总得二十五年时光。只是一人闷练,虽然自知大有进境,苦在没人拆招,只好左手和右手打架。”
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周伯通道:“我假装右手是黄老邪,左手是我自己。右手一掌打过去,左手拆开之后还了一拳,这样就打了起来。”他一面说,一面就当真双手你攻我守的打得十分猛恶。
郭靖起初觉得十分好笑,但看了三招,只觉他双手拳法奥妙之极,不禁怔怔的出了神。天下学武之人,双手不论挥拳使掌、抡刀动枪,不是攻敌,就是防身,但周伯通双手却互相攻防拆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击自己的要害,同时又解开自己另一手攻来的招数。因此上左右双手的招数截然分开,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怪拳。
周伯通打了一阵,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这招“林下振衣”为什么不用足了?”周伯通停了手,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得出我这招没用足,来来来,你来试试。”说着伸出掌来,郭靖伸掌与他相抵。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将你推向左方。”一言方毕,“林下振衣”这一招中的劲力已发,郭靖已先经他说知,心中预有提防,以降龙十八掌的功夫,还了一拳,两人掌力相抵,郭靖退出七八步去,只感手臂酸麻。
周伯通道:“这一招我用足劲,只不过将你推开,现在我劲不用足,你再试试。”郭靖再与他一对掌,突感他掌力一发一收,自己脚下不稳,向前直跌下去,蓬的一声,把额头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来,怔怔的发呆。周伯通笑道:“你懂了么?”郭靖摇摇头道:“不懂!”周伯通道:“这个道理,是我在洞里苦练十年,忽然参悟出来的。我师哥在日,曾对我说过以虚击实、以不足胜有余的妙旨。当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养性之道,听了也不在意。直到五年之前,才忽然在双方拆招时豁然贯通。其中精奥之处,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我想通之后,还不敢确信,兄弟,你来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没有,你别怕痛,我再摔你几次。”
他见郭靖脸有难色,央求道:“好兄弟,我爱武胜于性命,在这里一十五年,只盼能有人来和我拆招试手。几个月前黄老邪的女儿来和我说话解闷,我正想引她动手,那知第二天她又不来啦。好兄弟,我一定不摔得你太重。”
郭靖见他双手跃跃欲试,心痒难搔,说道:“好,摔几交也算不了什么?”一伸掌两人拆了几招,斗然间觉到周伯通的掌力忽虚,一个收势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却被他左手一挥,自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一个筋斗,左肩着地,跌得着实疼痛。
周伯通脸现欢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我把摔你这一记手法说给你听。”郭靖忍痛爬起,走近身来。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经”有几句话道:“挺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这几句话你懂么?”郭靖侧头想了片刻,只好笑笑摇头。周伯通顺手拿起刚才盛过饭的饭碗,道:“用泥土做成了这只碗,只因为它中间是空的,才有盛饭的功用,倘若它是实心的一块瓷土,还能装什么饭?”郭靖点点头,心想:“这道理说来很浅,只是我从未想到过。”周伯通又道:“开凿了门窗造房室,只因为有了门窗四壁中间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实心的,倘若门窗不是有空的,那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郭靖点了点头。周伯通道:“我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柔”两字,那就是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郭靖听了心中似懂非懂,默默的思索。
周伯通又道:“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顶儿尖儿,我虽懂得一些全真派的内家功夫诀窍,今日想来还不是他的敌手。只是外家功夫练到像他那样,只怕已到了尽处,而全真派的武功却是没有止境。像做哥哥的那样,只可说初窥堂奥而已。当年我师哥嬴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决非幸致,若他今日尚在,加上这十多年的进境,再与东邪西毒他们比武,决不须再比七日七夜,我瞧一日之间,就能将他们折服了。”郭靖点头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只恨没福拜见。洪恩师的降龙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刚,而大哥适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却似是天下之至柔。”
周伯通笑道:“对啊,对啊!虽说柔能克刚,但若是你的降龙十八掌练到了洪七公那样,我又克你不了啦。这是在于功力的深浅。我刚才摔你这一下是这样的,你小心瞧着。”当下仔仔细细将手法说给郭靖听了。他知郭靖领悟甚慢,所以教得甚是周到。郭靖试了数十遍,仗着自己有全真派内功的极佳根底,慢慢也就懂了。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若是不痛了,我再摔你一交。”
郭靖笑道:“痛是不痛了,只是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还没记住。”当下心中默默用功。周伯通是小孩脾性,不住催他,那知一扰乱他的心神,郭靖反而更加慢了,又过了一顿饭时分,郭靖方把这一招功夫牢牢记着,再陪周伯通拆招,又被他摔跌一交。
话休絮烦,两人日夜不停的拆招过拳,郭靖全身摔得都是乌青瘀肿,前前后后摔了七百交,仗着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来的七十二掌“空明拳”,却也尽数传给了他。

第五十六回  四国交兵

周伯通与郭靖两人兴高采烈的研习武功,也不知已过了几日。这一天用过午饭,周伯通道:“兄弟,我这套空明拳你是学全的了,以后我也摔你不倒了,咱俩变个法儿玩玩。”
郭靖笑道:“好啊,玩什么?”周伯通道:“咱们玩四个人打架。”郭靖奇道:“四个人?”周伯通道:“一点儿不错,正是四个人。我的左手是一个人,右手是一个人,你的双手也是两个人。四个人谁也不帮谁,分成四面混战一场,那一定有趣得紧。”郭靖心中一乐,笑道:“四个人谁也不帮谁,分成四面混战一场,那一定有趣得紧。”郭靖心中一乐,笑道:“玩是好玩,只可惜我不会双手分开来打。”周伯通道:“待会我来教你。现在咱们先玩三个人相打。”当下他双手分作两人,和郭靖拆招比拳。
他一人分做二人,每一只手的功夫,竟是不减双手同使,只是每当左手逼得郭靖无法抵御,右手必来相救,反之右手亦然。这样以二敌一,郭靖占了上风,他双手又结了盟,就如三国之际反覆争锋一般。两人打了一阵,罢手休息,郭靖觉得很是好玩,忽然间想起黄蓉来,心想若是蓉儿在此,咱们三人玩六国大交兵,她必定十分喜欢。周伯通兴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定,当即将双手互搏的功夫教他。
这种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难了几分,常言道:“心无二用。”又道:“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这双手互搏,正是要人心有二用,而研习之时,也正是自“左手画方,右手画圆”起始。郭靖初练时双手绘出来的不是同方,就是同圆,又或是方不成方、圆不成圆,等到双手能任意各成方圆时,周伯通甚是喜慰,说道:“你若不是练过全真派的内功,能一神游内,一神守外,这双手各成方圆的功夫那能若是迅速练成?现在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剑。”
这是郭靖自小就由南希仁和韩小莹传授的武功,使起来时不用化半点心神,但要双手分使,却也极难。周伯通为了要和他玩“四人打架”之戏,极是心急,尽力的教他各种诀窍。又过数日,郭靖已粗会双手互搏的功夫。周伯通大喜,道:“来来,你的右手和我左手算是一党,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他们的敌人,双方比试一下武艺。”郭靖正当少年,对这种玩意岂有不喜之理,当下从树上折下一根枝条,作为单剑,执在右手,与周伯通的左手联成一气,和自己左手及周伯通的右手打了起来。
这番搏击,确是他一生之中不但从未见过,而且也是从未听过之事。两人搏击之中,周伯通又不断教他如何方能攻得凌厉,怎样才会守得稳健,郭靖一一牢记在心。周伯通是为了要玩得起劲,那知道这样一来,郭靖却学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夫。又过数日,这天郭靖又与周伯通拆招,这次是分成四人,互相混战。周伯通高兴异常,一面哈哈大笑。
郭靖究竟功力尚浅,两只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险招,左手自然而然的过来援救。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极,郭靖竟是无法回复四手互战之局,又成为双手合力的三国交锋,只是他这时已通悉这套怪拳的拳路,双手合力,已可与周伯通的左手打个旗鼓相当。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没守规矩!”郭靖忽地跳开,呆了半晌,叫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周伯通道:“怎么?”郭靖道:“你双手的拳路招数全然不同,岂不是就如有两个人各自发招?临敌之际,要是使将这套功夫出来,那是以两敌一,天下无比的了。”
周伯通只为了在洞中长年枯坐,十分无聊,才想出这套双手互搏的玩意来,从未想到这功夫竟有克敌制胜之效,这时经郭靖一提醒,对这套功夫从头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地跃起,窜出洞来,一纵上树,拆了两根粗枝,撑在胁窝之中,在洞口走来走去,笑声不绝。
郭靖见他突然有如中疯着魔,心中大骇,连问:“大哥,你怎么了?怎么了?”周伯通不答,只是大笑,过了一会,才道:“兄弟我出洞了!”郭靖道:“是啊!”他纵身守在洞口,说道:“我替你守一会儿,大哥可莫走远。”周伯通笑道:“我现下武功已经天下第一,还怕黄药师怎地?现下只等他来,我打他个落花流水。”
郭靖惊道:“大哥,你拿得定能够胜他?”周伯通道:“我武功仍是逊他一筹,但无意之中练就了这套分身双击的功夫,以二敌一,天下无人再胜得了我。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他们武功再强,能打得过两个老顽童周伯通么?”郭靖一想不错,也很代他高兴。周伯通又道:“兄弟,这分身双击功夫的精要,你已全然领会,现下只差火候而已,数年之后,等到练成做哥哥那样的纯熟,你武功是斗然间增强一倍了。”两人谈谈讲讲,都是喜不自胜。以前周伯通只怕黄药师来跟自己为难,这时却盼他快些到来,好好打他一顿,出了胸中这腔恶气。他眼睁睁的向外望着,心中极不耐烦,若非知道黄药师精通奇门五行之术,岛上布置奥妙,早已前去寻他了。
到得晚饭时分,那老仆送来饭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快去叫黄药师来,我在这里等他,叫他来试试我的手段!”那老仆只是摇头,周伯通说完了话,才恍然而笑,道:“呸!我忘了你是个又聋又哑的可怜虫!”转头向郭靖道:“今晚咱俩要大吃一顿。”伸手揭开食盒,郭靖先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过来一看,见两碟小菜之外,有一大碗冬菰炖鸡,那正是自己最爱吃的菜肴。他心中一喜,拿起匙羹掏了一匙汤在口里一尝,鸡汤的咸淡香味,正与黄蓉所做的一模一样,知是黄蓉特地为他而做,不觉心里突突乱跳,向其他食物仔细一望,别无异状,只是食盒中有十多个馒头,其中一个的皮上用指甲刻了一个葫芦模样。这印痕刻得极淡,若不留心,决然瞧不出来。
郭靖心知这馒头有异,捡了起来,双手一拍,分成两半,中间露出一个蜡丸。郭靖见周伯通和老仆都未在意,顺手放入怀中。这一顿饭,两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个想到自己在无意之间练成了天下无敌的绝世武功,扒几口饭,伸手就打几拳,竟然是一面吃饭,一面打拳;另一个急着要把饭吃完,好瞧黄蓉在蜡丸之中,藏着什么消息。
好容易周伯通把馒头吃完,骨都骨都的喝干了汤,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郭靖急忙掏出蜡丸,捏碎蜡皮,拿出丸中所藏的纸来,果是黄蓉所书,上面写道:“靖哥哥:你别心急,爹爹已经跟我和好,待我慢慢求他放你。”最后署著「蓉儿”两字。郭靖将纸条给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有我在此,他不放你也不能了。”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郭靖盘膝坐下用功,只是心中想着黄蓉,久久不能宁定,隔了良久,才达静虚玄默、胸无杂虑之境,把丹田之气在周身运了几转,忽然心想:若要练成一人作二、左右分击的上乘武功,身体之内的运气,也得左右分别,各不相涉才是,当下用手指分别按住两个鼻孔,左呼右吸、右呼左吸的练了起来。练了约摸一个更次,自觉略有进境,只听得风声虎虎,一睁眼,但见黑暗中白须白发而舞,周伯通正在练拳。
郭靖睁大了眼,凝神注视,见他所打的正是已授了自己的那套七十二路“空明拳”。他出掌发拳,势道极慢,但是一招出去,仍是带着虎虎的掌风,足见柔中蓄刚,劲力非同小可。郭靖瞧得异常钦佩。正在这一个打得忘形,一个瞧得出神之际,忽听周伯通“啊哟”的急叫一声,接着拍的一声,一条黑黝黝的长形之物,从周伯通的身旁飞起,撞在远处树干之上,似是被他用手指掷出似的。郭靖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吃了一惊,急忙抢上,叫道:“大哥,什么事?”周伯通道:“我被毒蛇咬了一口!”郭靖大惊,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变,扶住他的肩膀,走回岩洞,撕下一块衣襟,扎住大腿,让毒气一时不致行到心中。
郭靖从怀中取出火折,晃亮了一瞧,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他一只小腿已肿得比平常粗壮倍余。周伯通道:“岛上向来没有这种奇毒无比的蝮蛇,不知自何而来?”郭靖听他语音发颤,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内功强行抵御,早已昏迷而死,慌急之中,弯腰就在他伤口之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得,这蛇毒非比寻常,你一吸就死。”郭靖只求救他性命,这时那里还想得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的下身,不住在他创口之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挣扎阻止,那知全身已然酸软,动弹不得,再过一阵,竟自晕了过去。郭靖吸了一顿饭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毒力一减,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晕了半个时辰,重又醒转,低声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是要归天了,临死之前结交了你这位情义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欢喜。”郭靖和他相交日子虽浅,但两人都是直肚肠的性子,肝胆相照,竟如同是数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这时见他神情就要逝去,眼中泪水滚滚而下。
周伯通凄然一笑道:“那九阴真经的上半部,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内,本该传授于你,只是你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长久,咱俩在黄泉路上携手同行,倒是不怕没伴儿玩要。”
郭靖听他说自己也就要死,不禁吓了一跳,但自己神智清醒,全身一无异状,当下又点燃火折,要去察看他的创口。
那火折烧了一阵,只剩下了半截,眼见就要熄灭,郭靖顺手摸出日间黄蓉夹在馒头中的那张字条,在火上烧着了,想在洞口找些枯枝败叶,但这时正当盛暑,草木方茂,在地下一摸,湿漉漉的尽是青草。
他心中焦急,又到怀中掏摸,看有什么纸片木片,右手探入衣囊,一转一翻,触到了一张似布非布、似革非革的东西,原来是梅超风用以包裹匕首之物。他这时也不及细想,取出来移在火上点着了,伸到周伯通脸前,要瞧瞧他面色如何。一照之下,只见他脸上灰扑扑的罩着一层黑气,原本一张白发童颜的孩儿面孔已全无光采。
周伯通见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却见郭靖神色如常,没丝毫中毒之象,大为不解,正自寻思,一瞥眼又见他手中点着了火的那张东西上写满了字,凝神一看,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练功的秘奥和口诀,只看了十多个字,已知这是九阴真经的经文,蓦地一惊,不及细问此物从何而来,一举手扑灭了火光,吸了一口气,问道:“兄弟,你服过什么灵丹妙药?为什么这蛇毒不能伤你?”
郭靖一怔,想起当日与洪七公、黄蓉两人在松林练武,忽然遇上蛇群之事,那日青蛇虽多,却无一条敢来咬他,后来洪七公与他一琢磨,猜想必是因他喝了参仙老怪梁子翁的蝮蛇宝血之故,这时吮吸蛇毒而全然无碍,谅必也是由此了,于是说道:“我曾喝过一条大蝮蛇的血,或许不怕蛇毒。”
周伯通指着地下那张写了经文的革片,道:“这是至宝,千万不可毁了……”话未说完,人又晕了过去。郭靖替他推宫过气,全然无效,一摸他的腿,竟是着手火烫,肿得更加粗了。郭靖心中大急,奔出洞去,跃上树顶,高声叫道:“蓉儿,蓉儿!黄岛主,黄岛主!救命啊,救命!”
但桃花岛周围百余里,地方极大,黄药师等的住处离此甚远,郭靖喊得再响,别人也无法听见,过了片刻,山谷间传来:“……黄岛主,救命啊,救命!”的回声。郭靖跃下地来,束手无策,但也不能眼睁睁的让这位好友死去,危急之中,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一闪:“毒蛇既然不敢咬我,我血中许或有克制蛇毒之物。”这时也不及细想,伸手摸到周伯通日常饮茶的一只青瓷大碗,拔出匕首,就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让血流在碗里。
黑暗之中也不知流了多少,到后来血水凝结,再也流不出来。他扶起周伯通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上。左手撬开他的牙齿,右手将小半碗血水在他口中灌了下去。郭靖身上放去了这许多血,饶是体质健壮,也感酸软无力,一靠上石壁,竟自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在替他包扎臂上的伤口,一惊睁眼,眼前白须垂地,正是老顽童周伯通。
郭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周伯通道:“我好啦,兄弟,你舍命救活了我。”郭靖瞧他腿上伤势,只是红肿,那是全然无碍的了。这一日早晨两人都是静坐运气,培养元神,用过中饭,周伯通才问起那张人皮的来历。
郭靖想了一会,方始记起是二师父妙手书生朱聪从梅超风怀里连匕首一起盗来的,于是把那日在归云庄上朱聪盗剑的事对他说了。周伯通沉吟半晌,也不知何以梅超风要把下卷九阴真经的经文刺在这张人皮之上。郭靖问道:“大哥,你说这是至宝,那是什么?”周伯通道:“我要仔细瞧瞧,才能答你,也不知这是真是假。”当日王重阳夺经绝无私心,只是要为武林中免除一个大患,所以遗训本门中人不许研习经中武功。
师兄遗言,周伯通当然不敢违背,但他想:“我只瞧瞧而不练,却不算违了门规。”因此在洞中十五年,枯坐之际,把上半部经文翻阅个滚瓜烂熟。这上半部经中所载,都是拳经剑理,并非克敌制胜的真实功夫,若未学到下半部中的实用法门,徒知诀窍要旨,却是一无用处。
周伯通这十多年来,无日不在揣测下卷经文中该载着些什么。他一来武功已臻上乘境界,二来对上卷经文中所载的武学精艺已全部了然于胸,所以那一晚一见人皮,就知必与九阴真经有关,这时再一反覆推敲,确知正是与他一生有关连至深至钜的下卷经文。
他抬头向着十五年来朝夕与之相对的黑暗洞顶,心中好生难以委决。他爱武如狂,见到这部天下武学之人视为至宝的经书,实在极盼研习一下其中的武功,这既不是为了争名邀誉、报仇复嫌,也非好胜逞强,欲恃此以横行天下,纯是心中一股无法克制的好奇爱武之心,亟欲瞧瞧经中武功练成之后到底是怎样厉害,但想到师兄的遗训,又万万不可违背,左思右想,叹了一口长气,把人皮收在怀中,闭眼睡了。


第五十七回 九阴真经

用过中饭,他命郭靖相助,撬开洞中泥土,要将那张人皮与上半部经书埋在一起,刚用树枝挖得几下,周伯通突然大叫:“是了,是了,正是两全其美的妙法!”说着哈哈大笑,高兴之极。
郭靖抬头问道:“大哥,什么妙法?”周伯通笑而不答,原来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他并非我全真派门人,我把经中武功教他,让他全数学会,一一演给我瞧,岂非过了这心痒难搔之瘾?”
正要与郭靖说知,转念一想:“他口气之中,似对九阴真经怀有憎恶之意,说道那是阴毒邪派武功,其实那是由于黑风双煞单看下卷经文,不知上卷经中所载养气归元等等根源法门之故,这才把最上乘的武功练到了邪路上去。我且不与他说知,待他练成后,再让他大吃一惊。那时他功夫上身,再也甩不脱,挥不去,岂非滑稽之极?”
他这人绰号叫做老顽童,最爱刁钻古怪,胡闹顽皮。人家骂他气他,他并不恼,爱他宠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够干些作弄旁人的恶作剧玩意,那是再也开心不过。这时心中想好了这番主意,脸上不动声色,庄容对郭靖道:“贤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双手互搏的玩意儿之外,还想到许多功夫,咱们闲坐无聊,待我慢慢传你如何?”
郭靖大喜道:“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兴,你是上了我的大当啦!”当下一本正经的将九阴真经上半部中所载要旨,细细说与他听。郭靖有好多地方不明白,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释。他传过根源法门,然后照着人皮上所记载的拳路剑术,一招招的说给郭靖知晓。他这次传授武功,却与普天下的教武大不相同,学的人所学的功夫,教的人竟是纯然不会。他只用口讲述,决不自己出手示范试做,待郭靖学会了一些经上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与之拆招试拳。
这样过了数日,眼见这妙法收效,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渐渐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尚是蒙懂不觉,心中不禁大乐,连在睡梦之中也常常笑出声来。
在这数日之中,黄蓉总是特地为郭靖做可口食品,只是并不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练功进境更快。这日周伯通教他练“九阴神爪”之法,命他凝神运气,用十指手爪在石壁上撕抓拉击。郭靖根据法练了几次,忽然起疑,道:“大哥,我见梅超风也练过这种功夫,只是她用活人来练,把五指插到活人的头盖骨中,残暴得紧。”
周伯通闻言一惊,心想:“是了,梅超风不知练功正法,见到下卷经文中说道『遇敌时以手爪插入敌人头盖』,只道练功也是如此。他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练此种功夫。”于是笑道:“她是邪派功夫,和我这玄门正宗的武功如何能比?好吧,咱们且不练这九阴神爪,我再教你一些内家的要诀。”他说这话时,心中又已打了主意;“我把上半部经文先教他练完,让真经中的根源法门与他身子合为一,那时他再见到下半部经文中所载武功,必觉那是顺理成章之事,决不致再行起疑。”于是一字一句,把上部真经中的法门,扫数传给郭靖。
那真经中所述道理,句句含义深奥,字字蕴蓄玄机,郭靖在急切之间那能领悟得了?周伯通说一句,命他跟一句,反来覆去的念诵,数十遍之后,郭靖虽然不明字句中的意义,却也能朗朗背诵了,再念数十遍,已自牢牢记在心头。
又过数日,周伯通已将大半部经文教了郭靖,命他一面记诵,一面照着经中所述的习练。郭靖虽见他眉目之间,常常含着嬉顽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那会料到他是与自己在开一个大大的玩笑。
这天早晨起来,郭靖练过功夫,揭开老仆送来的食盒一看,只见一个馒上又做着藏有书信的记号。他等不及吃完早饭,拿了馒头走入树林,拍开馒头取出蜡丸,只在书信上一瞥,心中已自一惊,那信上写道:“靖哥哥:西毒为他侄儿向爹爹求婚,要娶我为他侄媳,爹爹已经答……”这封信并未写完,想是情势紧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蜡丸之中,看这信中语气,这“答”字下面必定是个“允”字。
郭靖心中慌乱,一等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忙将书信拿给周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允也好,这不干咱们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儿自己早就许给我了,她一定要急疯啦。”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许多好功夫不能练。像一阳指、纯阳指这两种最厉害的本事,就必须是童子身才能练,好兄弟,你听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郭靖和他越谈越不对头,一个人空自着急。
“当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练不成一阳指,黄老邪怎能囚我在这鬼岛之上?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练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黄老邪这花朵般美貌的闺女,唉,可惜啊可惜!”
郭靖听他唠唠叨叨,数说娶妻的诸般坏处,心中愈烦,说道:“我娶不娶她,将来再说,大哥,你先得设法救她。”周伯通笑道:“西毒为人很坏,他侄儿谅来也不是好人,让他娶了黄老邪这个又刁又恶的女儿做媳妇,吃点苦头,岂不甚好?”
郭靖叹了一口气,走到树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发呆,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岛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决,跃起身来,忽听得空中两声唳叫,两团白影在目光中一闪,急扑而下,正是拖雷从大漠带来的两头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让雕儿停住,只见雄雕的脚上,缚着一个竹筒。
郭靖解下一看,见筒内藏着一通书信,正是黄蓉写给他的,略称现下情势已迫,那西毒不日就要为侄儿前来下聘。父亲管得她极为严紧,不但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连替他煮菜竟也不许。
事到临头,若真的无法脱难,只有死以明志了。岛上道路古怪,处处陷阱,千万不可前去寻她云云。
郭靖怔怔的发了一阵呆,拔山匕首,在竹筒上刻了“生则同室,死则同穴”八个字,将竹筒缚在白雕脚上,振臂一挥,但见双雕升空打了几个盘旋,投北而去。郭靖心念一决,反而胸中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会功,又去听周伯通传授经义。
约摸过了十日,黄蓉音频杳然,那上卷经文,郭靖早已全然能够背诵。周伯通暗暗心喜,将下卷经文中的武功练法,也是一件件的说给了他听,却不教他即练,以免被他瞧出破绽。
郭靖也是慢慢的一一牢记在心,念了数十遍后,把上下卷经文都背得烂熟。这一晚晴空如洗,月华照得岛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与郭靖拆了一会招,见他武功在不知不觉中已自大进,心想那真经中所载果然极有道理,他日将经中武功全数练成,只怕功夫要在黄药师、洪七公之上。
两人正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郭靖听见过这种声音,叫道:“是蛇!”一言甫毕,异声斗起,正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脸上变色,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天下无敌,但一听蛇声,却是头痛之极。郭靖搬了几块巨石,搁在洞口,说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别出来。”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郭靖应了,循着蛇声走去,走出数十步,月光之下,果见千千万万条青蛇排成长队,向北疾进,数十名白衣男子,手持了长杆驱蛇,这股声势比之欧阳公子的蛇队,又自不同,郭靖心中一惊:“难道是西毒到了。”当下顾不得危险,隐身在树干之后,随着蛇队向北。幸好驱蛇的男子武功平平,并未发觉。那蛇队前头,有黄药师手下的哑仆领路,在树林中曲曲折折的走了二十馀里,转过一座出岗,前面突然出现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地之北却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不再奔进,随着驱蛇男子的竹哨之声,一条条都盘在地下,昂起了头,一行行的排得甚是整齐。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蹊跷,却不敢在草地上显露身形,当下闪身穿入东边树林,再转而北行,奔到竹林边上,侧身细听,林中静寂无声,这才放轻脚步,在绿竹之间挨身进去。
只见竹林之内有一座用竹枝搭成的凉亭上横额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积翠亭”三字,两旁悬着一副对联,正是“绮罗堆里埋神剑,箫鼓声中老客星”那两句。亭中放着竹枱竹椅,全是多年之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遍地竹影片片,端的是清幽无比。
郭靖再向外望,但见蛇队仍是一排排的不断涌来,这时来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头长尾、金鳞闪闪的一种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涌至,大草坪上万头晃动,火舌乱舞。蛇队分列东西,中间留出一条通路,数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红纱宫灯,姗姗而来,后面一人宽袍绫带,手持摺扇,正是欧阳公子。
他恭恭敬敬的在前引路,走近竹林,朗声说道:“西域欧阳先生拜见桃花岛黄岛主。”
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这样大的气派。”凝神瞧欧阳公子身后那人,但见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却看不清楚。这两人刚一站定,竹林中缓步走出两人,郭靖险些儿失声惊呼,原来是黄药师携了黄蓉的手迎了出来。
欧阳锋抢上一步,向黄药师一揖,黄药师还了一揖。欧阳公子却已跪倒在地,磕了四个头,说道:“小婿叩见岳父大人,敬请岳父大人金安。”黄药师道:“罢了!”伸手扶他。欧阳公子知他定会伸量自己武功,在叩头时早已留神,见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气稳身,但终于还是身子一晃,刚叫得一声:“啊也!”头下脚上的猛然向地面直冲下去。
欧阳锋将手中拐杖一横,靠在欧阳公子背上,轻轻一挑,欧阳公子借势翻了过来,稳稳的站在地下。
欧阳锋笑道:“好啊,药兄,把女婿摔得筋斗作见面礼么?”郭靖听他语声之中,铿铿然似有金属之音,听来十分刺耳。黄药师道:“他欺侮我的瞎眼徒儿,我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欧阳锋哈哈一笑道:“还配得上你的千金小姐么?”
侧头细细看了黄蓉几眼,啧啧赞道:“黄老哥,真有你的,这样美貌的小姑娘也亏你生得出来。”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各人眼前登时一亮,只见盒内放着四颗龙眼大小的明珠,放出柔和的光芒,真是罕见的珍物。
欧阳锋笑着对黄蓉道:“你爹爹当年纵横天下,什么珍宝没有见过?我这点乡下佬的见面礼,真让他见笑了。”
说着递到她的面前。郭靖瞧着心中怦怦而跳,心想:“不知她收是不收?”却听得黄蓉笑道:“多谢您啦!”伸手去接。欧阳公子见到黄蓉雪肤花貌,早已魂不守舍,这时见她一言一笑,更是心中荡然,心道:“她爹爹将她许给了我,果然她对我的神态与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闪动,叫声:“不好”一个“铁板桥”,仰后便倒。黄药师喝骂:“你干什么?”左袖一拂,挥去了黄蓉满手掷出的金针,右手一掌便往她肩头打去。
黄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不嫁他。”欧阳锋将明珠往黄蓉手中一塞,顺手挡开黄药师打下去的一掌,笑道:“令爱试试舍侄的功夫,你这老儿何必当真?”欧阳公子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隐隐作痛,知道已中了金针,只是要强好胜,脸上装作没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间总是显得尴尬。
欧阳锋笑道:“药兄,咱哥儿俩在华山一别,二十馀年没会了。承你瞧得起,许了舍侄的婚事,今后你有什么差遣,做兄弟的决不说个不字。」黄药师道:「谁敢来招惹你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练了些什么厉害功夫啊,显点出来瞧瞧。”
黄蓉终是小孩心性,听父亲说要他显演功夫,大感兴趣,登时收泪止哭,靠在父亲身上,一双眼睛却盯住了欧阳锋。见他手中拿着一根白色的粗杖,弯弯曲曲的似是用藤制成,杖头雕着一个裂口而笑的人头,人头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诡异。更奇的是杖上盘着两条银鳞闪闪的长蛇,不住的蜿蜒上下。
欧阳锋笑道:“我当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现在抛荒了二十馀年,和你差得更多啦。咱们现在一家至亲,我想在桃花岛多住几日,要好好跟你讨教讨教。”
欧阳锋遣人来为侄儿求婚时,黄药师心想:“当世之间,武功可与自己比并的,只寥寥数人而已,其中之一,就是欧阳锋了。”自己女儿顽劣得紧,嫁给旁人,必致恃强欺压丈夫,他侄儿与梅超风动手时自己见过,才貌武功都是上选,远比女儿自己选中的那个姓郭的强得多。他心中又极憎厌郭靖,所以对欧阳锋的使者竟是一口答应。
这时听欧阳锋满口谦逊,腹中不禁起疑,虽然素知他口蜜腹剑,言不由衷,生性狡猾得紧,但在武功上却是向来不肯服人,难道他的蛤蟆功被王重阳以一阳指破去后,竟是练不回来么?
当下从袖中取出玉箫,说道:“嘉宾远来,待我吹奏一曲以娱故人。请坐了慢慢的听吧。”欧阳锋知他要以“天魔舞曲”试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挥,提着纱灯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一齐走上前来,拜倒在地。欧阳锋笑道:“这三十二名处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购来的,当作一点微礼,送给老友。她们曾由名师指点,歌舞弹唱,也都还来得。只是西域鄙女,论色彩是远远不及江南佳丽的了。








第五十八回 箫筝斗胜

黄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肤色白皙,身材高大,有的金发碧眼,有的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欧阳锋手掌击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乐器,弹奏了起来,馀下二十四人翩翩起舞。
但见她们前伏后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软已极,每个人与前后之人紧紧相接,恍似一条长蛇,再看一阵,只见每人双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条蜿蜒游动的蛇一般。
黄蓉想起欧阳公子所使的“金蛇拳”来,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的双眼正紧紧的盯住自己。黄蓉心中寻思,此人可恶已极,适才掷出金针,被父亲挡开,必当另使计谋,伤害他的性命,那时候父亲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无人可嫁了,这叫做“釜底抽薪”之计,想到得意之处,不禁脸现微笑。
欧阳公子还道她对自己忽然有情,心中一喜,连胸口的疼痛也忘记了。这时那些白衣女子舞得更加紧了,鱼龙曼衍,极尽娇柔,那些驱蛇的男子早已紧闭双眼,都怕看了后把持不定,丧失心智。
黄药师只是微笑,看到后来,把玉箫放在唇边,吹了几声,众女心中突然一震,舞步顿乱,那箫声又再响了几下,众女已随着箫声而舞。欧阳公子吃过苦头,知道这一起舞,只要箫声不停,不但众女不死不休,连自己也脱不了身,刚叫得一声:“叔父!”
欧阳锋双手一拍,一名侍女抱着一具铁筝,走上前来。这时欧阳公子已感心旌摇动,而驱蛇的众男子早都在蛇群中上下跳跃,前后奔驰了。欧阳锋在筝弦上铮铮的弹了几下,这金戈铁马之声,立时把箫声中的柔媚之音冲淡了几分。
黄药师笑道:“来,来,咱哥儿俩合奏一曲。”他玉箫一离唇边,众狂乱之势登缓。
欧阳锋叫道:“大家快把耳朵塞住,我和黄岛主要奏乐了。”众人知道这一奏非同小可,登时脸现惊惶之色,纷纷撕下衣襟,先在耳中紧紧塞住,再在头上密密层层的包了,只怕漏进一点声音入耳。连欧阳公子这样高的功力,也忙用棉花塞住双耳。
黄蓉笑道:“别人奏乐,但怕旁人不听,你们却要人家塞住耳朵,我偏不塞。”黄药师斥道:“你叔公的铁筝之技,妙绝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听?那是轻易试得的么?”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撕成两截,把她两耳掩住了。郭靖好奇心起,倒要听听欧阳锋的铁铮是如何的厉害法,反而走近了几步。
黄药师向欧阳锋道:“你的蛇儿不能掩住耳朵。”转头向身旁的哑巴老仆打了个手势,那老仆点点头,向驱蛇男子的头脑挥了挥手,示意领他们避开。
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见欧阳锋点头允可,急忙驱赶蛇群,随着哑巴老仆指点的途径,纷纷远散。
欧阳锋道:“兄弟功夫不到之处。要请药兄容让三分。”右手三指一挥,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秦筝本就声调凄楚激越,他这铁筝,更是清厉。郭靖不懂丝竹,但这筝声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那铁筝响一声,他心一跳,筝声渐快,自己心跳也逐渐加剧,只感胸口怦怦而动,极不舒畅。
郭靖再听一阵,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来,斗然惊觉:“若他筝声再急,我岂非被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盘膝坐下,宁神屏思,发动了内功,过不多时,筝声果然不能再带动他的心跳。
只听得筝声越弹越急,到后来犹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一般,蓦地里柔韵细细,一缕箫声幽幽的混入了筝声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荡,脸上发热,忙又镇慑心神。那铁筝声音虽响,但始终掩没不了箫声,双声齐作,音调怪异之极。铁筝犹如巫峡猿啼、午后鬼哭、玉箫恰如昆岗凤鸣,深闺私语,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是柔媚宛转,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上下。
黄蓉原本笑吟吟的望着二人吹奏,看到后来,只见两人神色郑重,父亲站起身来,边走边吹,脚下踏着八卦方位。
她知道这是父亲平日修习上乘内功时所用的姿势,必是对手极为厉害,所以要出全力对付,再看那欧阳锋时,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的热气直往上冒,双手弹筝,袖子挥出阵阵风声,看模样也是丝毫不敢怠懈。郭靖在竹林中听着二人吹奏,心中思索这玉箫铁筝与武功有什么干系,何以这两种声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当下守住自己心神,不为乐声所动,然后细辨箫声筝韵,一听之下,只觉一柔一刚,相互激荡,或猱进以取势,或凝退以待敌,正与高手比武一般无异,当即领悟;“是了,黄岛主和欧阳锋正以上乘内功相比拚。”他想到此处,当下闭目听斗。
他原本运气,同时抵御箫声筝音,甚感吃力,这时心无所滞,静听双方胜败,乐音与他心灵已不起感应,但觉心中一片空明,一切细微之处,反而听得更加明白。只听欧阳锋初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要将黄药师压倒。那玉箫之声却是东闪西避,只要筝声中有些微间隙,立时透了出来。
过了一阵,筝声渐缓,箫声却是愈吹愈是回肠荡气。郭靖脑中犹似电光一闪,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诵的两句话:“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心想:“筝声必能反击。”果然正当玉箫吹到清羽之音,蓦地里铮铮之声大作,铁筝重振声威。
郭靖背诵那些口诀之时,固然不知道这是天下武术总诀的九阴真经,而其中含义,大半亦不了然。
这时听着黄药师与欧阳锋以乐声比武,无一不与他所读的口诀暗合,本来不懂的所在,被两种音乐一拚斗,立时豁然而悟,不禁大喜。
但再听一会,忽觉两种乐音的消长之势,攻合之道,却有许多地方与口诀颇不相同,心中甚是疑惑,不明其故。
好几次黄药师明明已可获胜,只要筝声多几个转折,欧阳锋势必抵挡不住,而欧阳锋却也错过了许多可乘之机。
郭靖先前还道双方互相谦让,再听一阵,却又不像。他听了一个多时辰,把箫声筝韵中攻伐解御的法门,与周伯通传授他的口诀相互参研,悟得了不少妙里,心中的欢喜,真是难以形容,再听一阵,忽然想起;“按照这口诀中的道理说来,他们双方的攻合之中,各有破绽和不足之处,难道周大哥传我的口诀,竟比黄岛主和西毒的武功还要厉害么?”
他转念一想:“这一定不然。若是周大哥武功真的高过黄岛主,就算桃花岛上布置奇妙,在这十五年之中,他也必定能找到黄岛主,将他打倒,岂能被他长期困在这岩洞之中?”
心中思潮正自起伏不定,只听双方所奏乐声愈来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关头,再斗一阵,必将分出高下,正自替黄药师耽心,突然间远处海上隐隐传来一阵长啸之声。
黄药师和欧阳锋心头一震,箫声和筝声登时缓了。那啸声愈来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岛。
欧阳锋挥手弹筝,铮铮两下,声如裂帛,那啸声忽地拔高。与他交上了手。过不多时,黄药师的洞箫也加入战围,他有时与啸声争一下,有时又与筝音斗一下,三种声音,此起彼伏,打在一起。
郭靖曾与周伯通玩过四人相搏之戏,对这种三国交兵的混战局面并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前辈到了。他潜心听那啸声,这时发啸之人已近在身旁树林之中,啸声忽高忽低,时而如龙吟狮吼,时而如狼嗥枭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致,三种声音纠缠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
郭靖听到精妙之处,不觉情不自禁,张口高喝一声:“好啊!”他这一声喝出,立时惊觉,知道不妙,待要逃走,眼前青影一闪,黄药师已站在面前,这时声音齐歇,只听黄药师低声喝道:“好小子,随我来。”郭靖只得硬起头皮,随他走入竹亭之中。

黄蓉耳中塞了丝巾,并未听到他这一声喝采,突然见他进来,惊喜交集,奔上去握住他的双手,叫道:“靖哥哥,你终于来了……”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悲苦,一言未毕,眼泪已流了下来。欧阳公子见到郭靖,本已心头火起,见黄蓉和他这般亲热,更是恼怒,身子一晃,一拳向郭靖当头打下,喝道:“臭小子,你也来啦!”郭靖此时武功大进,与在宝应刘氏宗祠中与他比拳时已颇不相同,身子一侧,左手一招“神龙摆尾”,右手一招“亢龙有悔”,双手各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绝招。
这降龙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无双,一招已难抵挡,何况他以周伯通双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进合击?欧阳公子方觉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胁,知道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厉害家数,只可让,不可挡,急忙向左一闪。郭靖一招“亢龙有悔”刚好凑上,蓬的一声,正击在他左胸之上,喀喇一声,断了一根肋骨。
欧阳公子内功精湛,当他掌力及于自己胸口之际,已知若是与他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被他掌力震碎之虑,急忙顺势后纵。郭靖一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后飞纵,只见他身子直飞上青竹之巅,在青竹顶上弹了几弹,这才落下地来,心中羞惭,胸口剧痛,慢慢走回。
郭靖这一出手,不但黄药师与欧阳锋惊怒交迸,黄蓉拍手大喜,连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已然大进,还道欧阳公子忽尔疏神,以致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怕他要厉害杀手反击,退后一步,凝神待敌。
欧阳锋怒目向他斜视一眼,高叫声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儿啊。”这时黄蓉早已将耳上丝巾除去,听欧阳锋这一声叫,知道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上送下来的救星,发足向林外奔去,口中叫道:“师父,师父。”黄药师一怔:“怎么我女儿叫老叫化做师父?”
只见洪七公背负大红葫芦,右手拿着竹杖,左手牵着黄蓉的手,笑吟吟的走进竹林。黄药师怒道:“蓉儿,你叫他什么?”黄蓉指着欧阳公子道:“这个坏人欺侮我,若非洪七公他老人家相救,爹爹你早见不到蓉儿啦。”黄药师斥道:“胡说八道,好端端的他怎会欺侮你。”黄蓉道:“爹爹你不信,我来问他。”他转头向着欧阳公子道:“你先罚个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话中有半句谎言,给你叔叔杖头上的毒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欧阳公子均是脸色大变。
原来欧阳锋杖头的蛇是化了十多年的功夫养育而成,以数种最毒之蛇相互杂交,这才产下这两条毒中之毒的怪蛇下来。欧阳锋惩罚手下叛徒或者心中最憎恶之人时,常使杖头这两条毒蛇咬他一口,那被咬了的人浑身奇痒难当,转眼立毙,就算欧阳锋忽起善心要待饶他,却也是无药可救。
黄蓉见到他杖头盘旋上下的两条蛇形状怪异,所以顺口说了一句,那知恰正说到西毒叔侄心中最犯忌之事。
欧阳公子道:“岳父大人问话,我焉敢打诳。”黄蓉啐道:“你再胡言乱道,我先打你老大几个耳括子。我问你,我跟你在北京赵王府中见过面,是不是?”欧阳公子肋骨折断,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针,实是疼痛难当,但要强好胜,拚了命运内功抵住,不说话还可运气,刚才说了那两句话,只痛得额头冷汗直冒,听黄蓉又再问他,不敢开口回答,只得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那时你与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上人等联了手,打我一个人,是不是?”欧阳公子待要分辩,说明并非自己约了这许多好手,来欺侮她一个孤身少女,但只说了一句:“我……我不是和他们联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
黄蓉道:“好吧,我也不用你答话,你听了我的问话,只须点头或摇头便是。我问你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这些人都和我作对,是不是?”欧阳公子点了点头。黄蓉道:“他们都想抓住我,都没能成功,后来你就出马了,是不是?”欧阳公子只得点了点头。黄蓉又道:“那时我在赵王府的大厅之中,并没谁来帮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怜。我爹爹又不知,没来救我,是不是?”
欧阳公子明知她是在激起黄药师怜惜爱女之情,因而对他厌恨,但事实如斯,只好又点了点头。黄蓉牵住父亲的手,说道:“爹,你瞧,你一点也不可怜蓉儿。要是妈妈还在,你一定不会这样待我……”黄药师听她提到过世的爱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搂住了她。
欧阳锋为人是最机智狡猾,一见形势不对,接口道:“黄姑娘,这许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负家传的绝世武艺,他们都奈何你不得,是不是?”黄蓉笑着点了点头。黄药师听欧阳锋赞他她家传武功,微微一笑。欧阳锋转头向他道:“药兄,舍侄见了令爱如此身手之后,这才倾倒不已,求兄弟万里迢迢的赶到桃花岛亲来相求,以附婚姻。”
黄药师笑道:“那也罢了。”欧阳锋向洪七公道:“七兄,咱们叔侄倾慕桃花岛的武功人才,你怎么又瞧不顺眼了,与小辈们当起真来?不是舍侄命长,早已丧生在你老哥满天花雨掷金针的绝技之下了。”
洪七公当日出手相救欧阳公子,逃脱黄蓉所掷的金针,这时欧阳锋反以此相责,知道若非欧阳公子谎言相欺叔父,那就是欧阳锋故意颠倒黑白,他生性淡泊,却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拔下葫芦塞子,喝了一大口酒。
郭靖为人正直,听得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儿的性命,你怎么恁地说话?”黄药师喝道:“咱们说话,怎容得你这小子来插嘴?”郭靖急道:“蓉儿,你把欧阳公子抢夺程大小姐的事说给你爹爹听。”
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道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心慕晋人的率性放诞,平素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常人以为是的,他或以为非,常人以为非的,他却又以为是,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浑号。
她想:“欧阳公子所作所为,十分讨厌,但父亲或许反说他风流潇洒。”见父亲对郭靖横眼斜睨,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计上心来,又向欧阳公子道:“我和你的话还没说完呢!那日你和我在王府比武,你把双手缚在背后,说不用手就能胜我,是不是?”
欧阳公子点头承认。黄蓉又问:“后来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师,在宝应第二次和你比武,你又说任凭我用爹爹或者七公所传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须用你叔叔所传的一种拳法,就能将我打败,是么?”欧阳公子心想:“那是你规定下来的制约,并非我自己所定。”
黄蓉见他神色犹疑,追问一句:“那时是不是你和我这样说好了才比武?”欧阳公子点了点头。
黄蓉又向父亲道:“爹,你瞧,他瞧不起七公公,也瞧不起你,说你们两人的武艺就是加在一起,也远不及他叔叔的。那不是说你们两人联起手来,也打不过他叔叔吗?我可不信。”黄药师道:“小ㄚ头别搬嘴弄舌,天下武学之士,谁不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是铢两悉称,功力悉敌。”
他口中虽如此说,但对欧阳公子的狂妄,心中已颇感不满,对这事不愿再提,转头问洪七公道:“七兄,大驾光临桃花岛,不知有何贵干。”洪七公道:“我来向你求一件事。”
洪七公虽然滑稽玩世,但为人正直,嫉恶如仇,黄药师心中对他向来钦佩,又知他有天大的事,也只是丐帮的人一起去办,从来不求他人,这时听他说有求于已,心中很是高兴,忙道:“咱们数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从?”洪七公道:“你别答应得太快,只怕这事不易办。”黄药师笑道:“若是易办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七公拍手道:“是啊,这才是知己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应定了?”黄药师道:“一言为定!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欧阳锋蛇杖一摆,插口道:“药兄且慢,咱们先问问七兄是什么?”
这样过了数日,眼见这妙法收效,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渐渐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尚是蒙懂不觉,心中不禁大乐,连在睡梦之中也常常笑出声来。
在这数日之中,黄蓉总是特地为郭靖做可口食品,只是并不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练功进境更快。这日周伯通教他练“九阴神爪”之法,命他凝神运气,用十指手爪在石壁上撕抓拉击。郭靖根据法练了几次,忽然起疑,道:“大哥,我见梅超风也练过这种功夫,只是她用活人来练,把五指插到活人的头盖骨中,残暴得紧。”
周伯通闻言一惊,心想:“是了,梅超风不知练功正法,见到下卷经文中说道『遇敌时以手爪插入敌人头盖』,只道练功也是如此。他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练此种功夫。”于是笑道:“她是邪派功夫,和我这玄门正宗的武功如何能比?好吧,咱们且不练这九阴神爪,我再教你一些内家的要诀。”他说这话时,心中又已打了主意;“我把上半部经文先教他练完,让真经中的根源法门与他身子合为一,那时他再见到下半部经文中所载武功,必觉那是顺理成章之事,决不致再行起疑。”于是一字一句,把上部真经中的法门,扫数传给郭靖。
那真经中所述道理,句句含义深奥,字字蕴蓄玄机,郭靖在急切之间那能领悟得了?周伯通说一句,命他跟一句,反来覆去的念诵,数十遍之后,郭靖虽然不明字句中的意义,却也能朗朗背诵了,再念数十遍,已自牢牢记在心头。
又过数日,周伯通已将大半部经文教了郭靖,命他一面记诵,一面照着经中所述的习练。郭靖虽见他眉目之间,常常含着嬉顽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那会料到他是与自己在开一个大大的玩笑。
这天早晨起来,郭靖练过功夫,揭开老仆送来的食盒一看,只见一个馒上又做着藏有书信的记号。他等不及吃完早饭,拿了馒头走入树林,拍开馒头取出蜡丸,只在书信上一瞥,心中已自一惊,那信上写道:“靖哥哥:西毒为他侄儿向爹爹求婚,要娶我为他侄媳,爹爹已经答……”这封信并未写完,想是情势紧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蜡丸之中,看这信中语气,这“答”字下面必定是个“允”字。
郭靖心中慌乱,一等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忙将书信拿给周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允也好,这不干咱们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儿自己早就许给我了,她一定要急疯啦。”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许多好功夫不能练。像一阳指、纯阳指这两种最厉害的本事,就必须是童子身才能练,好兄弟,你听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郭靖和他越谈越不对头,一个人空自着急。
“当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练不成一阳指,黄老邪怎能囚我在这鬼岛之上?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练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黄老邪这花朵般美貌的闺女,唉,可惜啊可惜!”
郭靖听他唠唠叨叨,数说娶妻的诸般坏处,心中愈烦,说道:“我娶不娶她,将来再说,大哥,你先得设法救她。”周伯通笑道:“西毒为人很坏,他侄儿谅来也不是好人,让他娶了黄老邪这个又刁又恶的女儿做媳妇,吃点苦头,岂不甚好?”
郭靖叹了一口气,走到树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发呆,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岛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决,跃起身来,忽听得空中两声唳叫,两团白影在目光中一闪,急扑而下,正是拖雷从大漠带来的两头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让雕儿停住,只见雄雕的脚上,缚着一个竹筒。
郭靖解下一看,见筒内藏着一通书信,正是黄蓉写给他的,略称现下情势已迫,那西毒不日就要为侄儿前来下聘。父亲管得她极为严紧,不但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连替他煮菜竟也不许。
事到临头,若真的无法脱难,只有死以明志了。岛上道路古怪,处处陷阱,千万不可前去寻她云云。
郭靖怔怔的发了一阵呆,拔山匕首,在竹筒上刻了“生则同室,死则同穴”八个字,将竹筒缚在白雕脚上,振臂一挥,但见双雕升空打了几个盘旋,投北而去。郭靖心念一决,反而胸中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会功,又去听周伯通传授经义。
约摸过了十日,黄蓉音频杳然,那上卷经文,郭靖早已全然能够背诵。周伯通暗暗心喜,将下卷经文中的武功练法,也是一件件的说给了他听,却不教他即练,以免被他瞧出破绽。
郭靖也是慢慢的一一牢记在心,念了数十遍后,把上下卷经文都背得烂熟。这一晚晴空如洗,月华照得岛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与郭靖拆了一会招,见他武功在不知不觉中已自大进,心想那真经中所载果然极有道理,他日将经中武功全数练成,只怕功夫要在黄药师、洪七公之上。
两人正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郭靖听见过这种声音,叫道:“是蛇!”一言甫毕,异声斗起,正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脸上变色,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天下无敌,但一听蛇声,却是头痛之极。郭靖搬了几块巨石,搁在洞口,说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别出来。”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郭靖应了,循着蛇声走去,走出数十步,月光之下,果见千千万万条青蛇排成长队,向北疾进,数十名白衣男子,手持了长杆驱蛇,这股声势比之欧阳公子的蛇队,又自不同,郭靖心中一惊:“难道是西毒到了。”当下顾不得危险,隐身在树干之后,随着蛇队向北。幸好驱蛇的男子武功平平,并未发觉。那蛇队前头,有黄药师手下的哑仆领路,在树林中曲曲折折的走了二十馀里,转过一座出岗,前面突然出现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地之北却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不再奔进,随着驱蛇男子的竹哨之声,一条条都盘在地下,昂起了头,一行行的排得甚是整齐。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蹊跷,却不敢在草地上显露身形,当下闪身穿入东边树林,再转而北行,奔到竹林边上,侧身细听,林中静寂无声,这才放轻脚步,在绿竹之间挨身进去。
只见竹林之内有一座用竹枝搭成的凉亭上横额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积翠亭”三字,两旁悬着一副对联,正是“绮罗堆里埋神剑,箫鼓声中老客星”那两句。亭中放着竹枱竹椅,全是多年之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遍地竹影片片,端的是清幽无比。
郭靖再向外望,但见蛇队仍是一排排的不断涌来,这时来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头长尾、金鳞闪闪的一种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涌至,大草坪上万头晃动,火舌乱舞。蛇队分列东西,中间留出一条通路,数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红纱宫灯,姗姗而来,后面一人宽袍绫带,手持摺扇,正是欧阳公子。
他恭恭敬敬的在前引路,走近竹林,朗声说道:“西域欧阳先生拜见桃花岛黄岛主。”
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这样大的气派。”凝神瞧欧阳公子身后那人,但见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却看不清楚。这两人刚一站定,竹林中缓步走出两人,郭靖险些儿失声惊呼,原来是黄药师携了黄蓉的手迎了出来。
欧阳锋抢上一步,向黄药师一揖,黄药师还了一揖。欧阳公子却已跪倒在地,磕了四个头,说道:“小婿叩见岳父大人,敬请岳父大人金安。”黄药师道:“罢了!”伸手扶他。欧阳公子知他定会伸量自己武功,在叩头时早已留神,见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气稳身,但终于还是身子一晃,刚叫得一声:“啊也!”头下脚上的猛然向地面直冲下去。
欧阳锋将手中拐杖一横,靠在欧阳公子背上,轻轻一挑,欧阳公子借势翻了过来,稳稳的站在地下。
欧阳锋笑道:“好啊,药兄,把女婿摔得筋斗作见面礼么?”郭靖听他语声之中,铿铿然似有金属之音,听来十分刺耳。黄药师道:“他欺侮我的瞎眼徒儿,我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欧阳锋哈哈一笑道:“还配得上你的千金小姐么?”
侧头细细看了黄蓉几眼,啧啧赞道:“黄老哥,真有你的,这样美貌的小姑娘也亏你生得出来。”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各人眼前登时一亮,只见盒内放着四颗龙眼大小的明珠,放出柔和的光芒,真是罕见的珍物。
欧阳锋笑着对黄蓉道:“你爹爹当年纵横天下,什么珍宝没有见过?我这点乡下佬的见面礼,真让他见笑了。”
说着递到她的面前。郭靖瞧着心中怦怦而跳,心想:“不知她收是不收?”却听得黄蓉笑道:“多谢您啦!”伸手去接。欧阳公子见到黄蓉雪肤花貌,早已魂不守舍,这时见她一言一笑,更是心中荡然,心道:“她爹爹将她许给了我,果然她对我的神态与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闪动,叫声:“不好”一个“铁板桥”,仰后便倒。黄药师喝骂:“你干什么?”左袖一拂,挥去了黄蓉满手掷出的金针,右手一掌便往她肩头打去。
黄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不嫁他。”欧阳锋将明珠往黄蓉手中一塞,顺手挡开黄药师打下去的一掌,笑道:“令爱试试舍侄的功夫,你这老儿何必当真?”欧阳公子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隐隐作痛,知道已中了金针,只是要强好胜,脸上装作没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间总是显得尴尬。
欧阳锋笑道:“药兄,咱哥儿俩在华山一别,二十馀年没会了。承你瞧得起,许了舍侄的婚事,今后你有什么差遣,做兄弟的决不说个不字。」黄药师道:「谁敢来招惹你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练了些什么厉害功夫啊,显点出来瞧瞧。”
黄蓉终是小孩心性,听父亲说要他显演功夫,大感兴趣,登时收泪止哭,靠在父亲身上,一双眼睛却盯住了欧阳锋。见他手中拿着一根白色的粗杖,弯弯曲曲的似是用藤制成,杖头雕着一个裂口而笑的人头,人头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诡异。更奇的是杖上盘着两条银鳞闪闪的长蛇,不住的蜿蜒上下。
欧阳锋笑道:“我当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现在抛荒了二十馀年,和你差得更多啦。咱们现在一家至亲,我想在桃花岛多住几日,要好好跟你讨教讨教。”
欧阳锋遣人来为侄儿求婚时,黄药师心想:“当世之间,武功可与自己比并的,只寥寥数人而已,其中之一,就是欧阳锋了。”自己女儿顽劣得紧,嫁给旁人,必致恃强欺压丈夫,他侄儿与梅超风动手时自己见过,才貌武功都是上选,远比女儿自己选中的那个姓郭的强得多。他心中又极憎厌郭靖,所以对欧阳锋的使者竟是一口答应。
这时听欧阳锋满口谦逊,腹中不禁起疑,虽然素知他口蜜腹剑,言不由衷,生性狡猾得紧,但在武功上却是向来不肯服人,难道他的蛤蟆功被王重阳以一阳指破去后,竟是练不回来么?
当下从袖中取出玉箫,说道:“嘉宾远来,待我吹奏一曲以娱故人。请坐了慢慢的听吧。”欧阳锋知他要以“天魔舞曲”试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挥,提着纱灯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一齐走上前来,拜倒在地。欧阳锋笑道:“这三十二名处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购来的,当作一点微礼,送给老友。她们曾由名师指点,歌舞弹唱,也都还来得。只是西域鄙女,论色彩是远远不及江南佳丽的了。








第五十八回 箫筝斗胜

黄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肤色白皙,身材高大,有的金发碧眼,有的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欧阳锋手掌击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乐器,弹奏了起来,馀下二十四人翩翩起舞。
但见她们前伏后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软已极,每个人与前后之人紧紧相接,恍似一条长蛇,再看一阵,只见每人双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条蜿蜒游动的蛇一般。
黄蓉想起欧阳公子所使的“金蛇拳”来,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的双眼正紧紧的盯住自己。黄蓉心中寻思,此人可恶已极,适才掷出金针,被父亲挡开,必当另使计谋,伤害他的性命,那时候父亲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无人可嫁了,这叫做“釜底抽薪”之计,想到得意之处,不禁脸现微笑。
欧阳公子还道她对自己忽然有情,心中一喜,连胸口的疼痛也忘记了。这时那些白衣女子舞得更加紧了,鱼龙曼衍,极尽娇柔,那些驱蛇的男子早已紧闭双眼,都怕看了后把持不定,丧失心智。
黄药师只是微笑,看到后来,把玉箫放在唇边,吹了几声,众女心中突然一震,舞步顿乱,那箫声又再响了几下,众女已随着箫声而舞。欧阳公子吃过苦头,知道这一起舞,只要箫声不停,不但众女不死不休,连自己也脱不了身,刚叫得一声:“叔父!”
欧阳锋双手一拍,一名侍女抱着一具铁筝,走上前来。这时欧阳公子已感心旌摇动,而驱蛇的众男子早都在蛇群中上下跳跃,前后奔驰了。欧阳锋在筝弦上铮铮的弹了几下,这金戈铁马之声,立时把箫声中的柔媚之音冲淡了几分。
黄药师笑道:“来,来,咱哥儿俩合奏一曲。”他玉箫一离唇边,众狂乱之势登缓。
欧阳锋叫道:“大家快把耳朵塞住,我和黄岛主要奏乐了。”众人知道这一奏非同小可,登时脸现惊惶之色,纷纷撕下衣襟,先在耳中紧紧塞住,再在头上密密层层的包了,只怕漏进一点声音入耳。连欧阳公子这样高的功力,也忙用棉花塞住双耳。
黄蓉笑道:“别人奏乐,但怕旁人不听,你们却要人家塞住耳朵,我偏不塞。”黄药师斥道:“你叔公的铁筝之技,妙绝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听?那是轻易试得的么?”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撕成两截,把她两耳掩住了。郭靖好奇心起,倒要听听欧阳锋的铁铮是如何的厉害法,反而走近了几步。
黄药师向欧阳锋道:“你的蛇儿不能掩住耳朵。”转头向身旁的哑巴老仆打了个手势,那老仆点点头,向驱蛇男子的头脑挥了挥手,示意领他们避开。
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见欧阳锋点头允可,急忙驱赶蛇群,随着哑巴老仆指点的途径,纷纷远散。
欧阳锋道:“兄弟功夫不到之处。要请药兄容让三分。”右手三指一挥,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秦筝本就声调凄楚激越,他这铁筝,更是清厉。郭靖不懂丝竹,但这筝声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那铁筝响一声,他心一跳,筝声渐快,自己心跳也逐渐加剧,只感胸口怦怦而动,极不舒畅。
郭靖再听一阵,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来,斗然惊觉:“若他筝声再急,我岂非被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盘膝坐下,宁神屏思,发动了内功,过不多时,筝声果然不能再带动他的心跳。
只听得筝声越弹越急,到后来犹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一般,蓦地里柔韵细细,一缕箫声幽幽的混入了筝声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荡,脸上发热,忙又镇慑心神。那铁筝声音虽响,但始终掩没不了箫声,双声齐作,音调怪异之极。铁筝犹如巫峡猿啼、午后鬼哭、玉箫恰如昆岗凤鸣,深闺私语,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是柔媚宛转,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上下。
黄蓉原本笑吟吟的望着二人吹奏,看到后来,只见两人神色郑重,父亲站起身来,边走边吹,脚下踏着八卦方位。
她知道这是父亲平日修习上乘内功时所用的姿势,必是对手极为厉害,所以要出全力对付,再看那欧阳锋时,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的热气直往上冒,双手弹筝,袖子挥出阵阵风声,看模样也是丝毫不敢怠懈。郭靖在竹林中听着二人吹奏,心中思索这玉箫铁筝与武功有什么干系,何以这两种声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当下守住自己心神,不为乐声所动,然后细辨箫声筝韵,一听之下,只觉一柔一刚,相互激荡,或猱进以取势,或凝退以待敌,正与高手比武一般无异,当即领悟;“是了,黄岛主和欧阳锋正以上乘内功相比拚。”他想到此处,当下闭目听斗。
他原本运气,同时抵御箫声筝音,甚感吃力,这时心无所滞,静听双方胜败,乐音与他心灵已不起感应,但觉心中一片空明,一切细微之处,反而听得更加明白。只听欧阳锋初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要将黄药师压倒。那玉箫之声却是东闪西避,只要筝声中有些微间隙,立时透了出来。
过了一阵,筝声渐缓,箫声却是愈吹愈是回肠荡气。郭靖脑中犹似电光一闪,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诵的两句话:“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心想:“筝声必能反击。”果然正当玉箫吹到清羽之音,蓦地里铮铮之声大作,铁筝重振声威。
郭靖背诵那些口诀之时,固然不知道这是天下武术总诀的九阴真经,而其中含义,大半亦不了然。
这时听着黄药师与欧阳锋以乐声比武,无一不与他所读的口诀暗合,本来不懂的所在,被两种音乐一拚斗,立时豁然而悟,不禁大喜。
但再听一会,忽觉两种乐音的消长之势,攻合之道,却有许多地方与口诀颇不相同,心中甚是疑惑,不明其故。
好几次黄药师明明已可获胜,只要筝声多几个转折,欧阳锋势必抵挡不住,而欧阳锋却也错过了许多可乘之机。
郭靖先前还道双方互相谦让,再听一阵,却又不像。他听了一个多时辰,把箫声筝韵中攻伐解御的法门,与周伯通传授他的口诀相互参研,悟得了不少妙里,心中的欢喜,真是难以形容,再听一阵,忽然想起;“按照这口诀中的道理说来,他们双方的攻合之中,各有破绽和不足之处,难道周大哥传我的口诀,竟比黄岛主和西毒的武功还要厉害么?”
他转念一想:“这一定不然。若是周大哥武功真的高过黄岛主,就算桃花岛上布置奇妙,在这十五年之中,他也必定能找到黄岛主,将他打倒,岂能被他长期困在这岩洞之中?”
心中思潮正自起伏不定,只听双方所奏乐声愈来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关头,再斗一阵,必将分出高下,正自替黄药师耽心,突然间远处海上隐隐传来一阵长啸之声。
黄药师和欧阳锋心头一震,箫声和筝声登时缓了。那啸声愈来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岛。
欧阳锋挥手弹筝,铮铮两下,声如裂帛,那啸声忽地拔高。与他交上了手。过不多时,黄药师的洞箫也加入战围,他有时与啸声争一下,有时又与筝音斗一下,三种声音,此起彼伏,打在一起。
郭靖曾与周伯通玩过四人相搏之戏,对这种三国交兵的混战局面并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前辈到了。他潜心听那啸声,这时发啸之人已近在身旁树林之中,啸声忽高忽低,时而如龙吟狮吼,时而如狼嗥枭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致,三种声音纠缠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
郭靖听到精妙之处,不觉情不自禁,张口高喝一声:“好啊!”他这一声喝出,立时惊觉,知道不妙,待要逃走,眼前青影一闪,黄药师已站在面前,这时声音齐歇,只听黄药师低声喝道:“好小子,随我来。”郭靖只得硬起头皮,随他走入竹亭之中。

黄蓉耳中塞了丝巾,并未听到他这一声喝采,突然见他进来,惊喜交集,奔上去握住他的双手,叫道:“靖哥哥,你终于来了……”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悲苦,一言未毕,眼泪已流了下来。欧阳公子见到郭靖,本已心头火起,见黄蓉和他这般亲热,更是恼怒,身子一晃,一拳向郭靖当头打下,喝道:“臭小子,你也来啦!”郭靖此时武功大进,与在宝应刘氏宗祠中与他比拳时已颇不相同,身子一侧,左手一招“神龙摆尾”,右手一招“亢龙有悔”,双手各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绝招。
这降龙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无双,一招已难抵挡,何况他以周伯通双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进合击?欧阳公子方觉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胁,知道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厉害家数,只可让,不可挡,急忙向左一闪。郭靖一招“亢龙有悔”刚好凑上,蓬的一声,正击在他左胸之上,喀喇一声,断了一根肋骨。
欧阳公子内功精湛,当他掌力及于自己胸口之际,已知若是与他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被他掌力震碎之虑,急忙顺势后纵。郭靖一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后飞纵,只见他身子直飞上青竹之巅,在青竹顶上弹了几弹,这才落下地来,心中羞惭,胸口剧痛,慢慢走回。
郭靖这一出手,不但黄药师与欧阳锋惊怒交迸,黄蓉拍手大喜,连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已然大进,还道欧阳公子忽尔疏神,以致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怕他要厉害杀手反击,退后一步,凝神待敌。
欧阳锋怒目向他斜视一眼,高叫声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儿啊。”这时黄蓉早已将耳上丝巾除去,听欧阳锋这一声叫,知道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上送下来的救星,发足向林外奔去,口中叫道:“师父,师父。”黄药师一怔:“怎么我女儿叫老叫化做师父?”
只见洪七公背负大红葫芦,右手拿着竹杖,左手牵着黄蓉的手,笑吟吟的走进竹林。黄药师怒道:“蓉儿,你叫他什么?”黄蓉指着欧阳公子道:“这个坏人欺侮我,若非洪七公他老人家相救,爹爹你早见不到蓉儿啦。”黄药师斥道:“胡说八道,好端端的他怎会欺侮你。”黄蓉道:“爹爹你不信,我来问他。”他转头向着欧阳公子道:“你先罚个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话中有半句谎言,给你叔叔杖头上的毒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欧阳公子均是脸色大变。
原来欧阳锋杖头的蛇是化了十多年的功夫养育而成,以数种最毒之蛇相互杂交,这才产下这两条毒中之毒的怪蛇下来。欧阳锋惩罚手下叛徒或者心中最憎恶之人时,常使杖头这两条毒蛇咬他一口,那被咬了的人浑身奇痒难当,转眼立毙,就算欧阳锋忽起善心要待饶他,却也是无药可救。
黄蓉见到他杖头盘旋上下的两条蛇形状怪异,所以顺口说了一句,那知恰正说到西毒叔侄心中最犯忌之事。
欧阳公子道:“岳父大人问话,我焉敢打诳。”黄蓉啐道:“你再胡言乱道,我先打你老大几个耳括子。我问你,我跟你在北京赵王府中见过面,是不是?”欧阳公子肋骨折断,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针,实是疼痛难当,但要强好胜,拚了命运内功抵住,不说话还可运气,刚才说了那两句话,只痛得额头冷汗直冒,听黄蓉又再问他,不敢开口回答,只得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那时你与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上人等联了手,打我一个人,是不是?”欧阳公子待要分辩,说明并非自己约了这许多好手,来欺侮她一个孤身少女,但只说了一句:“我……我不是和他们联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
黄蓉道:“好吧,我也不用你答话,你听了我的问话,只须点头或摇头便是。我问你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这些人都和我作对,是不是?”欧阳公子点了点头。黄蓉道:“他们都想抓住我,都没能成功,后来你就出马了,是不是?”欧阳公子只得点了点头。黄蓉又道:“那时我在赵王府的大厅之中,并没谁来帮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怜。我爹爹又不知,没来救我,是不是?”
欧阳公子明知她是在激起黄药师怜惜爱女之情,因而对他厌恨,但事实如斯,只好又点了点头。黄蓉牵住父亲的手,说道:“爹,你瞧,你一点也不可怜蓉儿。要是妈妈还在,你一定不会这样待我……”黄药师听她提到过世的爱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搂住了她。
欧阳锋为人是最机智狡猾,一见形势不对,接口道:“黄姑娘,这许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负家传的绝世武艺,他们都奈何你不得,是不是?”黄蓉笑着点了点头。黄药师听欧阳锋赞他她家传武功,微微一笑。欧阳锋转头向他道:“药兄,舍侄见了令爱如此身手之后,这才倾倒不已,求兄弟万里迢迢的赶到桃花岛亲来相求,以附婚姻。”
黄药师笑道:“那也罢了。”欧阳锋向洪七公道:“七兄,咱们叔侄倾慕桃花岛的武功人才,你怎么又瞧不顺眼了,与小辈们当起真来?不是舍侄命长,早已丧生在你老哥满天花雨掷金针的绝技之下了。”
洪七公当日出手相救欧阳公子,逃脱黄蓉所掷的金针,这时欧阳锋反以此相责,知道若非欧阳公子谎言相欺叔父,那就是欧阳锋故意颠倒黑白,他生性淡泊,却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拔下葫芦塞子,喝了一大口酒。
郭靖为人正直,听得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儿的性命,你怎么恁地说话?”黄药师喝道:“咱们说话,怎容得你这小子来插嘴?”郭靖急道:“蓉儿,你把欧阳公子抢夺程大小姐的事说给你爹爹听。”
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道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心慕晋人的率性放诞,平素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常人以为是的,他或以为非,常人以为非的,他却又以为是,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浑号。
她想:“欧阳公子所作所为,十分讨厌,但父亲或许反说他风流潇洒。”见父亲对郭靖横眼斜睨,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计上心来,又向欧阳公子道:“我和你的话还没说完呢!那日你和我在王府比武,你把双手缚在背后,说不用手就能胜我,是不是?”
欧阳公子点头承认。黄蓉又问:“后来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师,在宝应第二次和你比武,你又说任凭我用爹爹或者七公所传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须用你叔叔所传的一种拳法,就能将我打败,是么?”欧阳公子心想:“那是你规定下来的制约,并非我自己所定。”
黄蓉见他神色犹疑,追问一句:“那时是不是你和我这样说好了才比武?”欧阳公子点了点头。
黄蓉又向父亲道:“爹,你瞧,他瞧不起七公公,也瞧不起你,说你们两人的武艺就是加在一起,也远不及他叔叔的。那不是说你们两人联起手来,也打不过他叔叔吗?我可不信。”黄药师道:“小ㄚ头别搬嘴弄舌,天下武学之士,谁不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是铢两悉称,功力悉敌。”
他口中虽如此说,但对欧阳公子的狂妄,心中已颇感不满,对这事不愿再提,转头问洪七公道:“七兄,大驾光临桃花岛,不知有何贵干。”洪七公道:“我来向你求一件事。”
洪七公虽然滑稽玩世,但为人正直,嫉恶如仇,黄药师心中对他向来钦佩,又知他有天大的事,也只是丐帮的人一起去办,从来不求他人,这时听他说有求于已,心中很是高兴,忙道:“咱们数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从?”洪七公道:“你别答应得太快,只怕这事不易办。”黄药师笑道:“若是易办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七公拍手道:“是啊,这才是知己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应定了?”黄药师道:“一言为定!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欧阳锋蛇杖一摆,插口道:“药兄且慢,咱们先问问七兄是什么?”








第五十九回  代徒求亲

洪七公笑道:“老毒物,这不干你的事,你别来横里啰唆,你打叠好肚肠喝喜酒吧。”欧阳锋奇道:“喝喜酒?”洪七公道:“不错,正是喝喜酒。”右手一指郭靖与黄蓉道:“这两个是我徒儿,我答允过他们,要向药兄恳求,让他们成亲。现在药兄已经答应了。”
他此言一出,郭靖与黄蓉真是又惊又喜,对望了一眼,欧阳锋叔侄与黄药师却都吃了一惊。
欧阳锋道:“七兄,你此言差矣!药兄的千金早已许配舍侄,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岛来下定的。”洪七公道:“药兄,有这等事么?”黄药师道:“是啊,七兄别开小弟的玩笑。”洪七公脸一沉道:“谁跟你们开玩笑。现在你一女许配两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
他转头向欧阳锋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那里?”欧阳锋料不到他有此一问,一时倒答不出来,愕然说道:“药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那么要什么媒妁之言?”洪七公道:“你可知道还有一人不答允?”欧阳锋道:“谁啊!”洪七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欧阳锋知道今日不免和他一斗,但他为人阴沉,脸上神色不露,心中暗暗盘算。
洪七公笑道:“你这侄儿人品不端,那里配得上药兄花朵般的闺女?就算你们二老硬逼他们成亲,他们两人不和,天天动刀动枪,又有什么味儿?”
黄药师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望了女儿一眼,见她含情脉脉的凝神郭靖,一望之下,心中对这楞小子却是说不出的厌憎。
原来黄药师是绝顶聪明之人,文事武略,琴棋书画,无一不晓,无一不精,从小交游的师友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的夫人与女儿也都智慧过人,想到要将独生爱女许配给郭靖这傻头傻脑的浑小子,无论如何是难以答允,瞧他站在欧阳公子身旁,两人一比,欧阳公子之俊雅风流,无不胜他百倍,于是许婚欧阳之心,更是坚决,只是洪七公面上须不好看,当下想到一策,说道:“锋兄,令侄受了点微伤,你先给他治了,咱们从长计议。”
欧阳锋巴不得有他这句话,向侄儿一招手,两人走入竹林之中,过了一顿饭时分,叔侄二人回到亭中,欧阳锋已替侄儿吸出金针,接了折断的肋骨。
黄药师道:“小女蒲柳弱质,性又顽劣,原难侍奉君子,不意七兄与锋兄瞧得起兄弟,各来求亲,兄弟至感荣宠。小女原已先许配了欧阳氏,但七兄之命,实也难却,兄弟有个计较在此,请两兄瞧着是否可行?”
洪七公道:“快说,快说。老叫化不爱听你文诌诌的闹虚文。”黄药师微微一笑,说道:“兄弟这个女儿,甚么德容言工,那是一点儿也说不上的,但兄弟总是盼她嫁个好郎君,欧阳世兄是锋兄的贤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人品都是没得说的,一取一舍之间,倒教兄弟好生为难,只好出三个题目,考两位世兄一考,那一位高才捷学,小女就许配于他,兄弟决不偏袒,两位老友瞧着好也不好?”
欧阳锋拍掌叫道:“妙极妙极!只是舍侄身上有伤,若要比试武功,只好等他伤好之后。”洪七公心想:“你这黄老邪好坏,若是出些诗词歌赋的题目,我这傻徒弟那里比得过他?口中说不偏袒,明明却是偏袒。这样考较,我的傻徒儿必输。直娘贼,先和老毒物打一架再说。”
当下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咱们都是学武之人,不比武难道还比吃饭拉屎?你侄儿受了伤,你可不伤,来来来,咱两代他们上考场吧。”不等欧阳锋回答,一掌向他肩头拍去。
欧阳锋沉肩回臂,身子倒退数尺,洪七公将竹杖在身旁竹几上一放,喝道:“还招吧。”语音甫毕,双手已发了七招,端的是快速无伦。欧阳锋左挡右闪,把这七招全部让了开去,右手往地下一插,一根蛇杖插入亭中方砖,直挺挺的竖立,在这一瞬之间,左手也已还了七招。
黄药师喝一声采,并不劝阻,有心要瞧瞧这两位与他齐名的武林高手,二十年来的功夫进境到如何地步。洪七公与欧阳锋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极,华山论剑之后,更是潜心苦思,功夫愈益精纯,这次在桃花岛上重逢比武,与在华山论剑时又自大不相同。
两人先是各发快招,未曾点到,即已收势,互相试探对方虚实,但见拳势掌影,在竹叶之间飞来舞去。郭靖在旁看得出神,只见两人或攻或守,无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极妙之作。那九阴真经所载,原是天下武学的总纲,不论内家外家,拳法剑术,最根基的法门诀窍,都包含在真经的上半部之内。
郭靖背熟之后,功夫虽未练就,但不知不觉间,识见却已大大不同,这时见到两人各以上乘武功相斗,每一次攻合,都是与经中法门暗合,又都是自己做梦也未曾想到过的奇法巧招,只看得他眉飞色舞,心痒难搔。
转眼之间,两人已拆了三百余招,洪七公与欧阳锋都不觉暗暗心惊,钦服对方了得。
黄药师旁观之下,叹了一口长气,心道:“我在桃花岛勤修苦练,只道王重阳一死,我的武功已是天下第一,那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别径,练就了这样可敬可畏的功夫!”欧阳公子和黄蓉各有关心,只盼两人中的一人快些得胜,但对二人拳招中的精妙之处,却是不能领会。
黄蓉一斜眼,忽见自己身旁地下有一个黑影在手舞足蹈的乱动,抬头一看,正是郭靖,只见他脸色怪异,似乎是陷入狂喜极乐之境,心中吃了一惊,低低的叫了一声:“靖哥哥!”郭靖并未听见,仍在拳打足踢。黄蓉大异,仔细一瞧,才知他是在模拟他们的拳招。
这时相斗的两人拳路已变,一招一式,全是缓缓发出。有时一人凝思片刻,打出一掌,对手避过之后,坐下地来休息一阵,再站起来还了一拳。
这那里像是比武斗拳,比师徒授武还要迂缓松懈得多,但看两人模样,却比适才快斗更是郑重。
黄蓉侧头去看父亲,见他望着二人呆呆出神,脸上神情也很奇特,只有欧阳公子却不住的向她眉目传情,手中折扇轻挥,十分的风流潇洒。
郭靖看得忘形,大声的喝采叫好。欧阳公子怒道:“你这浑小子又不懂,乱叫乱吵什么?”黄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道旁人也不懂?”欧阳公子笑道:“他是在装腔作势发傻,谅他小小年纪,怎识得我叔父神妙的功夫。”黄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识得?”两人在一旁斗口,黄药师与郭靖却充耳不闻,只是凝神观战。
这时洪七公与欧阳锋手脚愈加缓了,一个以左手中指轻弹自己脑门,另一个捧住双耳,都蹲在地下苦苦思索,突然间发出一声喊,同时跃起来交换了一拳一脚,郭靖大叫:“妙极!妙极!”两人又是分开再想,须知两人功夫到了这个境界,各家各派的武术无一不通,世间已有的招数都已不必使用,知道不论如何厉害的杀手,对方都能轻易化解,必得另创神奇新招,方能克敌制胜。
两人二十年前论剑之后,一处中原,一在西域,久久不通音问,互相不知对方武功的路子,这时一交手,竟然仍与二十年前一样,各有所长,各有所忌,谁也克制不了谁。眼见月光隐去,红日东升,两人已拆近千余招,兀自不分上下。
洪七公和欧阳锋各自穷智竭思,想出了无数新招,拳法掌力,极尽千变万化之致,但功力悉敌,始终不分上下。这其间却便宜了郭靖,他目睹当世武功最强的二人拚斗,奇招巧法,端的是层出不穷。
每当欧阳锋发出一招时,他必先代洪七公设想破解之法,但洪七公一阵思索之后,所还的招术往往比他所想的高明十倍;而在赞赏了这招之后,又必推拟欧阳锋应付的法门,一看之下,亦是得益非浅。
黄蓉见他如此,暗暗惊奇,想到:“十余日不见,难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传,武功大进?我看得莫明其妙,怎么他能如此的惊喜赞叹?”转念一想:“莫非我这傻哥哥想我想得疯了?”上前想拉住他的手。
这时郭靖正在模仿欧阳锋反身推出的一掌,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内中却是暗藏极大潜力,黄蓉伸手一捏他的手掌,却料不到他的掌中劲力忽发,只感一股强力把自己身子一带,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飞去。
郭靖一掌推出,这才知觉,叫了一声:“啊哟!”纵身上去待接,黄蓉纤腰一扭,已站在竹亭顶上。郭靖跃起身来,左手在亭角的飞檐上一按,借势上了亭顶,两人并肩坐在竹亭顶上,居高临下的观战。
此时场上相斗的情势,又自一变,只见欧阳锋蹲在地下,双手弯与肩齐,宛似一只大青蛙般作势相扑,口中时歇时作,发出老牛嘶鸣般的咕咕之声。
黄蓉见他形状滑稽,低声笑道:“靖哥哥,他在干什么?”郭靖刚说得一句:“我也不知道啊!”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说王重阳以“一阳指”破欧阳锋“蛤蟆功”的事,点了点头道:“这是他一种极厉害的功夫,叫做蛤蟆功。”黄蓉拍手笑道:“真像一只癞蛤蟆!”欧阳公子见两人偎倚在一起,指指点点的又说又笑,不觉醋心大起,待要跃上去与郭靖一拚,却感觉胸伤仍痛,用不出气力,隐隐听得黄蓉说:“……一只癞蛤蟆,”还道两人讥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怒火中烧,右手扣了三枚飞燕银梭,悄悄绕到竹亭后面,乘着众人全神观战,手一扬,三枚银梭齐往郭靖背心脑后飞去。
这时洪七公前一掌,后一掌,正绕着欧阳锋四周转动,以降龙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斗。
这都是两人生平最得意最精纯的功夫,打到此处,已不是适才那股慢吞吞的斗智炫巧、争势赌狠,而是各以数十年功力相拚,到了生死决于俄顷之际。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龙十八掌学得最精,见师父把这路掌法使将开来,神威凛凛,妙用无穷,只看得他心神俱醉,那里料得到背后有人倏施暗算。
黄蓉不知北丐与西毒这两位当世最强的高手,已打到了最紧切的关头,尚在笑吟吟的指指点点,忽见竹亭外少了一人。她是个千伶百俐之人,立时想到那欧阳公子怕要弄鬼,正待查察,只听得背后风声劲急,有歹毒暗器射向郭靖后心,斜眼见他兀自未觉,斗然间纵起身子,伏在郭靖背上,噗噗噗三声,三枚飞燕银梭都打在她的背心。
她穿着软猬甲,银梭只打得她一阵疼痛,却是伤她不得,反手一勾,把三枚银梭都抄在手里,笑道:“你给我背上搔痒是不是?谢谢你啦,还给你吧。”欧阳公子防他还掷过来,待了片刻,却见她把银梭托在手里,并不掷去,伸出了手等他来接。
欧阳公子左足一点,跃上竹亭,他有意卖弄轻功,轻飘飘的在亭角上一立,白衣在风中微微摆动,果然丰神嶲美,宛如神仙。黄蓉喝一声采,叫道:“你的轻功真好!”走上一步,伸手把银梭还给他。
欧阳公子看到她皎白如雪的手腕,心中一阵迷糊,正想在接银梭时顺便在她手腕上一摸,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他吃过两次苦头,一个筋斗,翻下竹亭,长袖舞处,把金针纷纷打落。
黄蓉格格一笑,三枚银梭向蹲在地下的欧阳锋顶门掷下去。郭靖惊叫;“使不得!”拦腰一把将她抱起,跃下地来,双足尚未着地,只听喀喇喇一声巨响,黄药师急叫:“锋兄留情!”郭靖只感一股极大力量,排山倒海般往自己胸口推来。他只怕伤了黄蓉,急运劲力,以降龙十八掌中一招“见龙在田”平推出去,砰的一声巨响,当下被欧阳锋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七八步。
他把黄蓉往地下一放,待要再行抵挡欧阳锋攻来的招术,只见洪七公与黄药师已双双挡在他的面前。欧阳锋长身直立,叫道:“惭愧,惭愧,一个收势不及,没伤了姑娘么?”
黄蓉本已吓得花容失色,听他这么说,强自笑道:“我爹爹在这里,你怎么伤得了我?”黄药师甚是担心,拉着她的手,悄声问道:“身上觉得有什么异样?快呼吸几口。”黄蓉依言缓吸急吐,觉得无甚不适,笑着摇了摇头,黄药师这才放了心,斥道:“两位伯伯在这里练武,要你这ㄚ头来多手多脚。欧阳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这小命还在么?你瞧瞧那竹亭!”
黄蓉瞧那竹亭时,只见竹亭已塌去了半边,那亭子的柱子原是天然的巨竹,根生在土中,这时只见几枝巨竹都是连根拔起,被他掌力震得或折或碎,不觉心中骇然,伸了伸舌头。
原来欧阳锋这蛤蟆功纯系以静制动,他全身涵劲蓄势,蕴力不吐,只要敌人一施攻击,立时以极凶极猛之势反击,他正以全力与洪七公周旋,犹如一张弓拉得满满地,张机待发,黄蓉贸然碰了上去,岂非自趋绝地?
待得欧阳锋知觉向他递招的竟是黄蓉,自己劲力早已发出,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这一下闯了大祸,这个如花般的小姑娘活生生的要毙于自己掌上,耳听得黄药师叫道:“锋兄留情!”
急收掌力,那里还来得及,眼见竹亭打塌,掌力仍是猛递出去,突然间一股强力与自己的掌力一抵,他乘势一收,看清楚救了黄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对洪七公更是暗暗钦佩:“老叫化果然了得,连徒弟也调教得如此功夫!”
黄药师在归云庄上见过郭靖的武艺,心想:“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抵挡欧阳锋的生平绝技蛤蟆功,若是他瞧在我脸上手下留情,你早被打得骨断筋折了。”
他不知郭靖功力与在归云庄时已自不同,适才这一下确是他救了黄蓉的性命,但见这楞头楞脑的傻小子为了自己女儿奋不顾身,心中对他的恶感登时消了七八分,心想:“这小子性格诚笃,我女儿虽是不能许他,我却要好好赏他一点什么。”心中正在自沉吟,洪七公却又叫了起来:“老毒物,真有你的,咱俩胜败未分,再来打啊!”
欧阳锋叫道:“好,我是舍命陪君子?”洪七公笑道:“我不是君子,你舍命陪叫化吧!”身子一晃,又已跃到了场中。欧阳锋正要跟出,黄药师伸出左手一拦,朗声说道:“且慢:七兄锋兄,你们两位拆了千余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两位都是桃花岛的嘉宾,不如多饮几杯兄弟自酿的美酒。华山论剑之期,转眼即届,那时不但二位要决高低,兄弟与段皇爷也要出手。今天的较量,就到此为止如可?”
欧阳锋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甘拜下风的了。”洪七公转身回来,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闻名。你说甘拜下风,那就是必占上风。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欧阳锋道:“那我再领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一挥道:“那是再好也没有。”黄药师见两人又要动手,笑道:“两位今日驾临桃花岛,原来是显功夫来了。”洪七公哈哈笑道:“药兄责备得是,咱们是来求亲,不是来打架。”黄药师道:“兄弟原说出三个题目,考较考较两位世兄的才学。中选的,兄弟就认他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让他失意而回。”洪七公道:“怎么?你还有一个女儿?”黄药师笑道:“现在还没有,就是赶着娶妻生女,那也来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医卜星相的本事,都还粗识一些,那一位不中选的世兄,若是不嫌鄙陋,愿意学的,任选一种功夫,兄弟必当好好传他。”洪七公素知黄药师之能,心想若不能为他之婿,得他传授一种功夫,那也是终身受用不尽。




第六十回  三道试题




欧阳锋见洪七公沉吟未答,接口说道:“好,就是这么着,药兄本已答允了舍侄的亲事,但冲着七兄的面子,就让他们两个孩子再考上一考。这是不伤和气的妙法。”转头向欧阳公子道:“待会若是你及不上郭世兄,那可是你自己无能,怨不得旁人,咱们快快活活的喝郭世兄一杯喜酒。要是你再有三心两意,旁生枝节,不但这两位前辈容你不得,我也不能轻易饶你。”
洪七公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毒物,你是十拿九稳的能胜了,这番话是说给我们爷儿俩听的,叫我们考不上就乖乖的认输。”
欧阳锋笑道:“你知道了就好。药兄,你快出题吧。”黄药师存心要将女儿许配给欧阳公子,决意出三个欧阳公子必能取胜的题目,正自沉吟,洪七公道:“考试嘛,那也很好,咱们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药兄你出的题目可都是武功上的事儿,若是考什么诗词歌赋、念经画符的劳什子,那我们爷儿俩干脆认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丢丑现眼啦。”
黄药师道:“这个自然。第一个题目就是比试武艺。”欧阳锋道:“那不成,舍侄眼下身上有伤。”黄药师笑道:“这个我都知道。我也不会让两位世兄在桃花岛上比试,伤了两家和气。”欧阳锋道:“不是他们两人比?”黄药师道:“不错。”
欧阳锋笑道:“是啦!那是主考官出手考试,每个人试这么几招。”黄药师摇头道:“也不是。这样试招,难保没人说我心存偏袒,出手之中,有轻重之别。锋兄,你与七兄的功夫同是练到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刚才拆了千余招不分高低,现下你试郭世兄,七兄试欧阳世兄。”
洪七公笑道:“这法儿倒真不坏,来来来,咱们干干。”他一面说一面就向欧阳公子招手。
黄药师道:“且慢,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欧阳世兄身上有伤,不能运气用劲,所以大家只试武艺招术,不考功力深浅。第二、你们四位在竹枝梢上试招,谁先落地,就算输了。第三、谁伤了小辈,也是算输了。”洪七公奇道:“伤了小辈算输?”
黄药师道:“那当然。你们两位这样高的功夫,若是不定下这一条,只要一出手,两位世兄还有命么?七兄,你只要碰伤欧阳世兄一块油皮,你就算输,锋兄也是这样。”洪七公搔头笑道:“黄老邪刁钻古怪,果然名不虚传。打伤了对方反而算输,这规矩可算得是千古奇闻。好吧,就这么着。”黄药师一摆手,四人都跃上了竹枝,分成两队。洪七公与欧阳公子在右,欧阳锋与郭靖在左。
黄蓉知道欧阳公子武功原比郭靖为高,幸而他身上受了伤,但现下这样比试,他轻功了得,显然仍是比郭靖占了便宜,心中不禁甚是担忧,只听得父亲朗声道:“我叫一二三,大家一齐动手,欧阳世兄与郭世兄,你们两人谁先掉下地来就是输了!”
黄蓉暗自沉吟,筹思相助郭靖之法,心想欧阳锋功夫如此厉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黄药师叫道:“一、二、三!”竹枚梢上人影飞舞,四个人已动上了手。
黄蓉关心郭靖,单瞧他与欧阳锋对招,但见两人转瞬之间,已拆了十余招。她和黄药师都不禁暗暗称奇:“怎么他武功精进如此,拆了这许多招还不露败象?”欧阳锋更是焦躁,掌力渐放,着着进逼,可是又怕伤了他的身体,忽然间灵机一动,双足犹如车轮般交互横扫,要将他踢下竹枝。
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中“飞龙在天”的功夫,身子不住高跃,双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对方腿上削去。黄蓉心中怦怦乱跳,斜眼往洪七公一望,只见两人打法又自不同。欧阳公子使出轻功,在竹枝上东奔西逃,始终不与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洪七公逼上前去,欧阳公子不待他近身,早已逃开。
洪七公心想:“这厮鸟一味逃闪,拖延时刻。郭靖那傻小子却和他真刀真枪的动手,当然是他先落地。”鼻中哼了一声,忽地跃在空中,十指犹如钢爪,往欧阳公子头顶扑将下来。
欧阳公子吃了一惊,急忙左足一借力,向右窜了过去,那知洪七公这一扑却是虚招,料知他必会向右闪避,自己在半空中腰身一扭,已先落在右边竹枝梢上,双手往前一探,喝道:“输就算我输,今日先毙了你。”
欧阳公子见他竟能在空中转身,已自吓得目瞪口呆,听他这么一喝,那敢接他招数,脚下踏空,落下地来,心中正想第一道考试我是输啦,忽听风声响动,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
原来欧阳锋久战郭靖不下,心想:“若是让他与我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威名何存?”忽地欺进一步,左手快如闪电,来扭郭靖领口,口中喝道:“下去吧!”郭靖头一低,也是伸出左手,反手向上一格,欧阳锋突然发劲,郭靖叫道:“你……你……”正想他不守黄药师所定的规约,一面运劲抵御,那知欧阳锋笑道:“我怎样?”劲力忽收。郭靖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伤害自己内脏,岂料在这全力发劲之际,对方的劲力忽然无影无踪。
他究竟功力尚浅,那能如欧阳锋般在倏忽之间收发自如,幸好他跟周伯通练过七十二路空明拳,武功之中,刚中有柔,否则又必如在归云庄上与黄药师过招时那样,这一下胳臂的臼也会脱了。虽然如此,却也是立足不稳,一个倒栽葱,头下脚上的撞下地来。
欧阳公子是顺势落下,郭靖却是倒着下来,两人在空中一顺一倒的跌落,眼见要同时着地。欧阳公子见郭靖正在他的身边,大有便宜可检,忽然伸出双手,顺手在郭靖脚上一按,自己借势上跃。
郭靖受了这一按,下墬之势却更加快了。黄蓉眼见郭靖输了,叫了声:“啊哟!”斗然间只见郭靖身子在空中,砰的一声,欧阳公子横跌在地,郭靖却又站在一根竹枝之上,借着竹枝的弹力,在半空上下起伏。黄蓉这一下喜出望外,却没看清楚郭靖如何在这离地只有数尺的紧急当口,竟然能反败为胜。
欧阳锋与洪七公这时都已跃下地来,洪七公哈哈大笑,连呼:“妙极!”
欧阳锋铁青了脸道:“七兄,你这位高徒武功很杂,连蒙古人的摔跤玩意儿也学上了。”洪七公笑道:“这个连我也不会,可不是我教的,你别寻老叫化晦气。”原来郭靖脚底被欧阳公子一按,直向下墬,只见欧阳公子双腿正在自己面前,双手一合,已扭住了他的小腿,用力往下一摔,自身借势上纵,这一下用的正是蒙古人盘打扭跌之法。
蒙古人摔跤之技,世代相传,天下无对。郭靖自小生长大漠,在未得江南六怪传授武功之前,即已与拖雷等小友每日里扭打相扑,这次无意之中竟演了一场空中摔跤,以此取胜,实是人之始料所不及。
黄药师道:“这第一场是郭世兄胜了,锋兄也别烦恼,但教令侄胸有真才实学,安知第二三场不能取胜。”欧阳锋道:“那末就请药兄赐第二道题。”
黄药师道:“咱们第二三场是文考……”黄蓉小嘴一撅道:“爹,你明明是偏心,怎么又文考了?靖哥哥,你干脆别比了。”
黄药师道:“你知道什么?武功练到了上乘境界,难道还是一味蛮打的么?我这第二道题,是要请两位世兄品题品题老夫吹奏的一首乐曲。”欧阳公子大喜,心想这傻小子懂什么管弦丝竹,那自然是我得胜无疑。欧阳锋却道:“小辈们定力甚浅,只怕不能聆听药兄的雅奏。”
黄药师道:“我奏的曲子平常得紧,锋兄放心。”他向欧阳公子和郭靖道:“两位世兄各折一根竹枝,听我箫声一起,就打节拍,瞧谁打得好,谁就胜这第二场。”郭靖上前一揖,说道:“黄岛主,弟子愚蠢得紧,对音律是一窍不通,这一场弟子作输就是。”
洪七公道:“别忙,反正是输,试一试又怎地?还怕人家笑话么?”郭靖听师父如此说,见欧阳公子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得也折了一根。
黄药师笑道:“七兄锋兄在此,小弟遗笑方家了。”玉箫就唇,幽幽咽咽的吹了起来。欧阳公子辨音审律,按宫引商,一拍一扑,打得丝毫无误。郭靖初时茫然无绪,把竹杖举在空中,始终不敢下击,黄药师吹了一盏茶时分,他竟然未打一记节拍。
欧阳锋叔侄甚是得意,心想这一场,嬴定了,第三场既是文考,想来也是十拿九稳。黄蓉好不焦急,将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轻扣,盼郭靖依样葫芦的跟着击打,那知他抬头望天,呆呆出神,竟未瞧见她的手势。
黄药师又吹了一阵,郭靖忽地举起手来,一竹杖打了下去,刚巧打在两拍之间。欧阳公子噗哧一笑,心想这浑小子一动便错。郭靖打了一记,第二记仍是打在两拍之间,他连击四下,记记都打错了。
黄蓉摇了摇头,心道:“我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该硬要考他。”一望父亲,却见他脸色有诧异之色,只听得郭靖又是连击数下,箫声忽地微微一乱,但随即回归原来的曲调。
郭靖竹枝连打,记记都打在节拍前后,时而快时而慢,或抢先或墬后,黄药师的箫声数次几乎被他打得走腔乱板。这一来,不但黄药师留上了神,洪七公与欧阳锋也是甚感惊诧。
原来郭靖适才听过三人以箫声、筝声、啸声相斗,领悟了在乐音之中攻合拒战的法门,这时听到黄药师的箫声,就以竹枝的击打扰乱他的曲调。他用竹枝打在枯竹之上,发出“空、空”之声,饶是黄药师的定力已臻炉火纯青的境界,竟有数次险些儿把箫声随着这阵极难听极嘈杂的“空、空”声所打的节拍。
黄药师精神一振,心想你这小子居然还有这一手,曲调突转,缓缓的变得柔靡万端。欧阳公子只听了片刻,不由自主的击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欧阳锋叹了一口气,抢过去扣住他腕上脉门,取出丝巾塞住了他的双耳,待他心神宁定,方始放手。
黄蓉自幼听父亲习练这天魔舞曲的调子,父女俩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亲的箫声具有极大魔力,担心郭靖抵挡不住。郭靖盘坐在地下,一面以全真教的内功摒虑宁神,抵御箫声的引诱,一面以竹枝相击,扰乱箫声。
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三人以音律较艺之时,互相有攻有守,不仅使自己不受别人之诱,尚乘隙攻击对方心神,郭靖功力远逊三人,只守不攻,竟然防护得周密异常,虽不能寻隙反击,但黄药师连变数调,却也不能将他降服。又过了一阵,箫声愈来愈细,几乎难以听闻。
郭靖停竹凝听,那知这正是黄药师的厉害之处,箫声愈轻,诱力却是愈大,郭靖凝神一听,心中的音韵节拍即行与箫声合而为一。若是换作旁人,此时已陷入绝境,再也无法脱身,但郭靖练过双手互搏之术,心有二用,一知不妙,硬生生把心神分开,左手抢了一根竹枝,也“空、空、空”的敲了起来。
黄药师吃了一惊,心想:“此人身怀异术,实在不可小觑。”脚下踏着八卦方位,边行边吹。
郭靖双手分打节拍,记记都是与箫声的韵律格格不入,他这一双手分打,就如两人合力与黄药师攻拒一般,力道登时强了一倍,但桃花岛主具何等神通,敌人越强,他精神越振,那箫声忽高忽低,愈变愈奇。
郭靖再支持了一阵,忽听那箫声之中,飞出阵阵寒意,似有玄冰裹身,不禁簌簌发抖。洞箫本以柔和宛转见长,这时的音调却峻肃峭杀之极,郭靖渐感冷气侵骨,知道不妙,急忙分心思念那炎日临空、盛暑锻铁、手执巨炭、身入洪炉种种苦热的情状,果然寒气大减。
黄药师见他左边身体凛有寒意,右边的身体却在腾腾冒汗,不免暗暗称奇,曲声一转,恰如严冬方逝,盛夏立至。郭靖刚待分心去抵挡,手中节拍却已打乱。
黄药师心想:“此人若要勉强抵挡,还可支撑一阵,只是忽冷忽热,日后必当害一场大病。”一音袅袅,散入林间,忽地曲终音歇。郭靖知他故意容让,上前称谢,说道:“多谢黄岛主眷顾,弟子极感大德。”黄药师忽然想起:“这小子年纪幼小,武功却练得如此之纯,难道他面子上装傻作呆,其实却是个绝顶听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儿许配给了他。且试他一试。”于是微微一笑,说道:“你很好呀,你还叫我黄岛主么?”
这句话明明是说三场比试你已胜了两场,已可改称“岳父大人”了,那知郭靖为人甚是淳朴,不懂别人话中双关含蓄之意,只道:“我……我……”却说不下去,双眼望着黄蓉求助。
黄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弯曲,示意要他磕头。郭靖懂得这是磕头,当下爬翻在地,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口中却不说话。
黄药师笑道:“你向我磕头干么啊?”郭靖道:“蓉儿叫我磕的。”黄药师心想:“傻小子终究是傻小子。”伸手拉开了欧阳公子耳上蒙着的丝巾,说道:“论内功是郭世兄强些,但我刚才考的是音律,那却是欧阳世兄高明得多了,这样吧,这一场两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个题目,让两位世兄一决胜负。”欧阳锋眼见侄儿已经输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对,对,再比一场。”
洪七公微笑不语,心道:“女儿是你的,你爱许给那风流浪子,别人也管不着。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是双掌难敌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爷助拳,再来打个明白。”只见黄药师从怀中取出一本红绫面的册子来,说道:“我与拙荆就只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拙荆不幸在生她的时候去世,现下承蒙锋兄七兄瞧得起,同来求亲,拙荆若是在世,心中也必欢喜……”黄蓉听父亲说到这里,眼圈早已红了。
黄药师接着道:“这一本书是拙荆当年所书的,乃她心血所寄,现在请两位世兄同时阅读一遍,然后背诵出来,谁背得又多又不错,我就把女儿许配于他。”他顿了一顿,见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说,郭世兄已多胜了一场,但这一本书与兄弟一生大有关连,拙荆又因此书而死,现下我默祝她在天之灵亲自挑选女婿,庇佑那一位世兄获胜。”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黄老邪,谁听你鬼话连篇?你明知我徒儿傻气,不通诗书,却来考他背书,还把死的婆娘搬出来吓人,好不识害躁!”大袖一拂,转身便走。黄药师冷笑一声,说道:“七兄,你要到桃花岛来逞威,还得再学几年功夫。”洪七公停步转身,双眉一扬,道:“怎么?”
黄药师道:“你不通奇门五行之术,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岛去。”洪七公道:“我一把火烧光你的臭花臭树。”黄药师道:“你有本事就烧着瞧瞧。”
郭靖眼见说僵了两人就要动手,忙抢上一步,说道:“黄岛主、洪老前辈,弟子与欧阳大哥比试一下背书就是。弟子资质鲁钝,输了也是应该的。”黄药师横了他一眼,问道:“你叫你师父什么?”郭靖道:“弟子新近拜师,因未禀明六位恩师,所以未曾改口。”
黄药师道:“那里有这许多婆婆妈妈的迂执啰唆。”他生性旷达,行事大违俗道,见郭靖淳厚守礼,甚是不喜。
洪七公道:“好哇!我还算不得是你师父,你爱丢丑,只管现眼就是,请啊,请啊!”黄药师向女儿道:“你给我乖乖的坐着,可别弄鬼。”黄蓉微笑不语,心知郭靖必输,暗暗盘算和他一同逃出桃花岛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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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计戏东邪

黄药师命欧阳公子和郭靖两人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之上,将那本册子自己拿着,放在两人眼前。那册面上用篆文书著“九阴真经下卷”六字。
欧阳公子一见,心中大喜,心想:“我千方百计逼迫梅超风献书,那知岳父大人有心眷顾,让我得阅奇书。”郭靖见了六个篆字,一字不识,心想:“他故意难我,这种弯弯曲的蝌蚪字我那里识得?反正我认输就是了?”
黄药师揭开首页,册内文字却是用楷书缮写,只见字迹甚是娟秀,果是女子手笔,郭靖只望了一行,心中一跳,只见第一行写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溢,不足胜有余。”那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诵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极而流的。黄药师隔了片刻,算来该读完了,给他们揭过一页。
到得第二页上,辞句已颇有脱漏,愈到后面,文句愈是散乱颠倒,笔致也愈是软弱无力。郭靖心中斗然一凛,想起周伯通所说黄夫人硬默九阴真经,因而心智虚耗、小产逝世之事,那么这一本册子正是她临终时所默写的了。
“难道周大哥教我背诵的,就是九阴真经么?不对,不对,那真经下卷已被梅超风失落,怎会在他手中?”黄药师见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头昏脑胀,也不理他,仍是一页页的揭过。
欧阳公子起初几行尚记得住,到后来看到练功的实在法门之际,见那字句七颠八倒,无一句可解。再看到后来,满页都是跳行脱字,不禁废然叹了一口气,心想:“原来他还是不肯以真经示人。”但转念一想:“我虽不得目睹真经全文,但总比这傻小子记得多些。这一场考试,我是胜定了。这个美若天仙的小姑娘,终归是我的人了。”
郭靖再看册页,但见每句都是周伯通曾教自己背过的,只是册页上所书,脱漏跳文极多,远远不及自己心中所记的完全。
他抬头望着树梢,始终想不通其中原由。过了一会,黄药师把册页揭完,问道:“那一位先背?”欧阳公子心想:“册中文字颠三倒四,难记之极。我乘着记忆犹新,必可多背一些。”当下抢着道:“我先背吧。”黄药师点了点头,向郭靖道:“你到竹林边上去,别听他背书。”郭靖依言走出数十步。
黄蓉见此良机,心想咱俩正好溜之大吉,待要悄悄走到郭靖身边,黄药师叫道:“蓉儿,过来。你也来听他们背书,莫要说我偏心。”黄蓉道:“你本就偏心,用不着人家说。”黄药师笑骂道:“没点规矩。过来!”黄蓉口中说:“我偏不过来。”但素知父亲为人精明之极,他既已留心,那就难以脱身,必当另想别策,于是慢慢走了过来,向欧阳公子嫣然一笑,道:“欧阳大哥,我有什么好,你干么这样喜欢我?”欧阳公子只感一阵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黄蓉又道:“你且别忙回域,在桃花岛多住几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欧阳公子道:“西域地方大得紧,冷的处所固然很多,但有些处所风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黄蓉笑道:“我不信!你就爱骗人。”
欧阳公子待要辩说,欧阳锋已看出了她的狡计,知道她要引得侄儿胡思乱想,把所记的书上文字,忘记个一干二净,当即冷冷的插嘴道:“孩子,不紧要的话慢慢再说不迟,快背书吧!”欧阳公子心中一惊,被黄蓉这样一打岔,适才强记硬背的杂乱文字,果然忘记了好些,当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溢,不足胜有余……”
他果真聪颖过人,前面几句开场的总纲,背得一字不错,但后面实用的练功法门,黄夫人不懂武功,本来就只记得一鳞半爪,只因文字杂乱无序,欧阳公子十成中只背出一成。黄药师笑道:“背出了这许多,那可真难为你了。”他提高嗓子叫道:“郭世兄,你过来背吧!”
郭靖走了过来,见欧阳公子面有得色,心想:“这人真有本事,只读一遍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句子都记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
洪七公笑道:“傻小子,他们存心要咱们好看,咱们认栽了吧。”郭靖道:“我本来及不上欧阳大哥。”黄蓉忽地一顿足,跃上塌了半边的竹亭,腕底一翻,已把匕首抵在自己胸膛之上,叫道:“爹,你若是硬要叫我跟那个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儿今日就死给你看吧。”黄药师知道这个宝贝女儿说得出做得出,叫道:“把匕首放下,有话慢慢好说。”
欧阳锋将拐杖在地下一顿,呜的一声怪响,杖头中飞出一件奇形暗器,笔直往黄蓉射去。那暗器去得好快,黄蓉尚未看清来路,只听当的一声,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黄药师身子一晃,跃上竹亭,伸手搂住女儿纤腰,柔声道:“你当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岛上一辈子陪着爹爹就是。”黄蓉双足乱顿,哭道:“爹,你不疼蓉儿,你不疼蓉儿。”洪七公见黄药师这个当年纵横江湖,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被一个小女儿缠得没做手脚处,不禁哈哈大笑。
欧阳锋心道:“待先定下名份,打发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后的事,就容易办了。女孩儿家撒娇撒痴,理她怎地?”于是说道:“郭世兄武艺高强,真乃年少英雄,记诵之学,也必是好的,药兄就请他背诵一遍吧。”黄药师道:“正是。蓉儿你再瞎吵,郭世兄的心思都被你搅乱啦。”黄蓉果然住口。
欧阳锋一心要郭靖出丑,道:“郭世兄请背吧,我们大伙儿在这儿恭听。”郭靖羞得满脸通红,心道:“说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的胡乱背背。”于是背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他这部九阴真经,反来覆去无虑已念了数百遍,这时背将出来,那真是滚瓜烂熟,没半点窒滞。
他只背了一页,众人已都惊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来聪明至斯。”转眼之间,郭靖一口气已背到第四页上。黄药师听他所背经文,比之册页上所写,几乎多了十倍,而且句句顺理成章,确似原来经文,心中一凛,不觉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我那故世的娘子当真显灵,在阴世间把经文想了出来,都传了这少年?”
只听郭靖犹在如流水般背将下去,心想此事千真万确,抬头望天,喃喃说道:“阿衡,阿衡,你对我如此情重,借这少年之口来把真经授我,怎么不让我再见你一面?我晚晚吹箫给你听,你可听见么!”
那“阿衡”是黄夫人的小字,连黄蓉也不知道。众人见他脸色有异,眼含泪光,口中不知说些什么,都感奇怪。黄药师出了一会神,忽地一挥手,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问郭靖道:“梅超风失落的九阴真经,可是到了你的手中?”
郭靖见他眼露杀气,心中甚是惊惧,说道:“弟子不知梅……梅前辈的经文落在何处,若是知晓,自当相助找来,归还岛主。”黄药师看他脸色之中,没丝毫狡诈作伪神态,又知他言而有信,更信这是黄夫人在冥冥中所授,朗声说道:“好!七兄锋兄,这是先室选中了的女婿,兄弟再无话说。孩子,我将蓉儿许配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儿被我娇纵坏了,你须得容让三分。”
黄蓉喜得心花怒放,笑道:“爹,我可不是好好地,谁说我被你娇纵坏了?”
郭靖就算再傻,这时也不待黄蓉指点,当即跪下地来拜了四拜,叫了一声:“岳父大人!”他身子尚未站起。欧阳公子忽然喝道:“且慢!”洪七公万料不到郭靖有如此高明的背书本事,只喜得咧开了一张大嘴,合不拢来,听欧阳公子一声喝,忙道:“怎么?你不服气么?”
欧阳公子道:“郭兄所背诵的,远比这册页上所载为多,心是他得了九阴真经,晚辈斗胆,可要放肆在他身上搜一搜。”洪七公道:“黄岛主都已许了婚,却又另生枝节作甚?适才你叔叔说了什么来着!”欧阳锋怪眼一翻道:“我欧阳锋岂能任人欺蒙?”他听了侄儿之话,料定郭靖身上必然怀有九阴真经,此时一心要想夺取经文,相较之下,黄药师许婚与否,倒是次等之事了。
郭靖将衣带一解道:“欧阳前辈请搜便是。”一面将怀中之物一件件的拿了出来。放在青石之上。欧阳锋见那些物件都是银两、汗巾、火石之类,伸手到他身上来摸。
黄药师素知欧阳锋为人极是歹毒,莫要恼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后,可是解救不得,当下咳嗽一声,伸出左手放在欧阳公子颈后脊骨之上。那是人身要穴,只要他手劲一发,立时震断脊骨,欧阳公子休想活命。
洪七公知道他的用意,暗自好笑:“黄老邪偏心得紧,这时爱女及婿,反过来一心维护我这傻徒儿了。”欧阳锋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之后,伤发而死,但见黄药师预有提防,也就不敢下手,一摸郭靖身上果然无别物,沉吟了半晌。
他可不信黄夫人死后选婿这等说话,忽地想起,此人傻里傻气,看来不会说谎,若是问他,许或能套出真情,当下蛇杖一抖,杖上金环当啷啷一阵乱响,两条怪蛇从杖底直盘上来。
黄蓉和郭靖见了这等怪状,都退后了一步。欧阳锋尖着嗓子问道:“郭世兄,这九阴真经的经文你是从何处学来的?”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阴真经,可是从未见过,上卷是在周伯通大哥那里……”
洪七公奇道:“你怎么叫周伯通作大哥?”郭靖道:“周大哥和弟子结义为把兄弟的。”洪七公笑骂:“一老一小,荒唐荒唐!”欧阳锋道:“那下卷呢?”郭靖道:“那被梅超风梅师姊在太湖边上失落了,现下她正奉了岳父之命,四下寻访。弟子禀明岳父之后,想去助她一臂之力。”欧阳锋和侄儿对望一眼,厉声道:“你既未见过九阴真经,怎能背得如是纯熟?”郭靖奇道:“我背的是九阴真经?不对,不对!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
黄药师暗暗叹了口气,好生失望,心道:“看来神鬼之说,终属渺茫。想来我女与他确有姻缘之分,是以如此凑巧。”黄药师暗自叹息,欧阳锋却紧问一句:“那周伯通今在何处?”郭靖正待回答,黄药师喝道:“靖儿,不必多言。”转头向欧阳锋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锋兄,七兄你我二十年不见,且在桃花岛痛饮三日!”
黄蓉道:“七公公,我去给你做几样菜,这儿岛上的荷花真好,荷花瓣儿蒸鸡、鲜菱荷叶羹,您一定喜欢。”洪七公笑道:“今儿遂了你的心意,瞧小娘们乐成这个样子!”黄蓉嫣然一笑,说道:“七公公,欧阳伯伯,欧阳世兄,请吧。”欧阳锋向黄药师一揖道:“药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领了,今日就此别过。”黄药师道:“锋兄远道来此,兄弟一点地主之谊也没尽,那如何过意得去?”
欧阳锋万里迢迢的赶来,除了替侄儿联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图谋,要想与黄药师结成姻亲之后,两人合力,把天下奇书九阴真经弄到手中,否则以他一派宗主之尊,岂肯轻易涉足东土?
现下姻事不就,落得一场失意,心情甚是沮丧,一再坚持要走。欧阳公子忽道:“叔叔,做侄儿的没用,丢了你老人家的脸。但黄伯父有言在先,他要传授一样功夫给侄儿。”欧阳锋哼了一声,他知侄儿对黄家这小妮子尚未死心,要想借口学艺,与黄蓉多所亲近,然后施展风流解数,将她弄到手中。
黄药师本以为欧阳公子必定选中,这功夫是传给郭靖的,现下见欧阳公子落选,心中也甚歉然,说道:“欧阳世兄,令叔的武功妙绝天下,旁人望尘莫及,你是家传的武学,不必求诸外人的了。只是左道旁门之学,老朽差幸尚有一日之长。世兄若是不嫌鄙陋,任那一门功夫,但教老朽会的,定必倾囊相授。”
欧阳公子心道:“我要选一样学起来有费时日的本事。久闻桃花岛主五行奇门之术,天下无双,这个必非朝夕可以学会。”于是躬身下拜,说道:“小侄素来心仪伯父的五行奇门之术,求伯父恩赐教导。”
黄药师沉吟不答,心中好生为难,这是也生平最得意的学问,连亲生女儿也尚未传授,岂能传于外人?但言出于口,不能反悔,只得说道:“奇门之术,包罗甚广,你要学那一门?”欧阳公子一心要留在桃花岛上,道:“小侄见桃花岛上道路盘旋,花树繁复,心中欣慕之极。求伯父许小侄在岛上居留数月,细细研习这中间的生克变化之道。”
黄药师脸色突变,向欧阳锋望了一眼,心想:“你们要查究桃花岛上的机巧,到底有何用意?”欧阳锋何等机伶,早知他心中起疑,向侄儿斥道:“你太也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岛上化了黄伯父半生心血,岛上布置何等奥妙,外敌不敢入侵,全仗于此,怎能对你说知?”
黄药师一声冷笑,说道:“桃花岛就算是光秃秃一座石山,天下也未必就有人能来伤了我黄药师去。”欧阳锋陪笑道:“小弟鲁莽失言,药兄万勿见怪。”洪七公笑道:“毒兄,毒兄!你这激将之计,使得可不高明呀!”黄药师将玉箫在衣领中一插道:“各位请跟我来。”欧阳公子见黄药师脸有怒色,向叔父望了一眼。欧阳锋点点头,跟在黄药师后面,众人随后跟去。
曲曲折折的转出竹林,眼前现出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莲盛放,清香阵阵,莲叶田田,一条小堤从荷塘中央直穿过去,将荷塘分隔左右。黄药师迳从小堤上行去,将众人领到一座精舍之中。那屋子全是用不刨皮的松树搭成,屋外攀满了青藤,此时虽是炎夏,但众人一见这所屋子,心中顿感一阵清凉。
黄药师将四人让入书房,哑仆送上茶来。那茶颜色碧绿,入口如饮雪水,一直凉到心脾中去,洪七公笑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连官也不愿做。药兄,我若是在你这清凉世界住中住上三年,连叫化也不愿做啦!”黄药师道:“七兄若肯在这里盘桓一时,咱哥儿俩饮饮酒,谈谈心,那小弟真是求之不得。”洪七公听他说得诚恳,心中为之一动。
欧阳锋道:“你们俩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到两个月,必定有几套新奇拳法剑术创了出来。”
洪七公笑道:“你眼热么?”欧阳锋道:“这是光大武学之举,那是再妙也没有。”洪七公笑道:“哈哈,又来口是心非那一套了。”欧阳锋与洪七公两人之间虽无深仇大怨,却素来心存嫌隙,只是欧阳锋城府极深,未到一鼓而能将洪七公致于死地之时,始终不与他破脸,这时听他如此说,笑笑不语。
黄药师在桌上一按,西边壁上挂着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门,他走过去揭开了门,取出一卷卷轴,捧在手中轻轻抚摸了几下,对欧阳公子道:“这是桃花岛的总图,岛上所有的五行生克、阴阳八卦的变化,全记在内,你拿去好好研习吧。”欧阳公子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岛多住一时,那知他拿出一张图来,心中所谋,眼见是难成的了,但只得躬身去接。
黄药师却不将图就递给他,朗声说道:“且慢!”欧阳公子一怔,将手缩了回去。黄药师道:“你拿了这图,到临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观住下,三月之后,我派人前来取回。图中一切,只许心记,不得另行抄录印摹。”欧阳公子想道:“你既不许我在桃花岛居住,这种邪门儿的功夫我也懒得理会。这三月之中,还得给你守着这个图儿,若是一个不小心有什么损坏失落,尚须担当干系。这种事不干也罢!”
正待婉言谢却,忽然转念一想:“他说派人前来取回,那必是派他女儿的了,这可是一个亲近之机。”于是伸手接过,藏在忙内。欧阳锋举手告辞,黄药师也不再留,相率送了出来,走到门口,洪七公道:“毒兄,明年岁尽,又是华山论剑之期,你好好养养气力,咱们打一场大架。”欧阳锋淡淡一笑道:“我瞧都不必争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早已有了主儿。”

第六十二回  阴错阳差

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儿?莫非你毒兄练成了举世无双的绝招?”欧阳锋微微一笑,说道:“想我欧阳锋何德何能,岂敢觊腧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我说的是传授过这位郭世兄功夫的那人。”
洪七公笑道:“你说老叫化?这个嘛,兄弟想是想的,但药兄的功夫日益精进,你毒兄又是越活越命长,那位段皇爷的武功只怕也没搁下,这就挨不到老叫化啦。”欧阳锋道:“传授过郭世兄功夫的人之中,未必就数七兄武功最精。”洪七公刚说了句:“什么?”黄药师已接口道:“嗯,你说老顽童周伯通?”
欧阳锋道:“是啊!老顽童既然熟习九阴真经,咱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远远不是他的敌手了。”黄药师道:“那也未必尽然,经是死的,武功是活的。”
欧阳锋先前见黄药师岔开他的问话,不让郭靖说出周伯通的所在,心知其中必有蹊跷,所以临别之时重提这个话题,见黄药师如此说,正合心意,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全真派的武功非同小可,这个咱们都是领教过的。老顽童再加上九阴真经,就算王重阳复生,也未见得是他师弟的对手,更不必说咱们这些乡下佬了。”
黄药师道:“老头童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决及不上锋兄七兄,这一节我是深知的。”欧阳锋道:“药兄不必过谦,你我向来是半斤八两。你既如此说,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武功准不及你,这个,只怕……”说着不住摇头。
黄药师微笑道:“明岁华山论剑之时,锋兄自然知道。”欧阳锋正色道:“药兄,你的功夫做兄弟的向来钦服得紧,但你说能胜过老顽童,兄弟确是疑信参半,你可别小觑了他。”
黄药师被他一激再激,忍耐不住,说道:“那老顽童就在桃花岛上,已被兄弟囚禁了一十五年。”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洪七公都吃了一惊。欧阳锋哈哈大笑道:“药兄好会说笑话!”
黄药师不再打话,手一指,当先领路,他足下一加劲,登时如飞般穿入竹林。洪七公一手携着郭靖,一手携着黄蓉,欧阳锋也拉着侄儿手臂,两人各自展开上乘轻功,霎眼间到了周伯通的岩洞之外。
黄药师见洞口拦着的丝线已经根根寸断,低呼一声:“咦!”双足一登,跃到了洞口,洞内静悄悄的那有周伯通的人影?他左足刚一着地,突觉脚下一软,踏到了空处。黄药师的轻功已练到了登峰造极之境,猝遇变故,毫不惊慌,右足在空中虚踢一脚,身子已借势跃起,反向里窜,落下时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那知此处仍是一个空洞。好黄药师,此时脚下已无可借力,反手从领巾中拔出玉箫,横里在洞壁上一撑,身子如电般倒射出来。
洪七公与欧阳锋见他身法佳美,齐声喝采,只听得“波”的一声,黄药师双足已陷在洞外地下一个深孔之中。他刚感到脚下湿漉漉、软腻腻,脚已着地,足尖微一用劲,身子跃在半空,见洪七公等都已走到跟前,地下却无异状,这才落在女儿身旁,只闻到一股臭气冲鼻,低头一看,双脚都沾满了大粪。众人暗暗纳罕,心想以黄药师武功之高强,生性之机伶,怎会着了旁人的道儿?
黄药师气恼之极,拆了一根树枝,在地下试探虚实,东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过的三个洞孔之外,其余均是实地。显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时必会陷入第一孔中,又料到他轻身功夫异常了得,第一孔陷他不得,他定会向里一跃,于是又在洞内挖了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然奈何他不得,再在退跃出来之处挖了第三孔,并在这孔里撒了几泡尿、痾了一堆粪。
黄药师走进洞内,四下一望,洞内除了几只瓦罐瓦碗之外,再无别物,洞壁之上,依稀写着几行字。欧阳锋先前见黄药师中了机关,心中暗笑,这时见他走近洞壁细看,心想这里一针一线之微,都能跟取得九阴真经与否的大事有关,万万忽略不得,忙也上前,凑近去看,只见洞壁之上用尖利之物刻着字道:“黄老邪,我被你打断双腿,在这里囚了一十五年,本当也打断你的双腿,出口乌气,后来仔细想想,饶你算了。奉上大粪成堆,臭尿数罐,请啊请啊……”在这请啊请啊四字之下,黏着一张树叶,把下面的字盖没了。
黄药师伸手将树叶一揭,却见叶上连着一根细线,头顶忽喇一响,立时醒悟,忙向左跃开,欧阳锋见机也快,一见黄药师身形晃动,立时跃向右边,那知乒乒乓乓一阵响喨,头顶掷下几只瓦罐,两人满头满脑,都淋满了臭尿。
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黄药师气极,破口大骂,欧阳锋喜怒不形于色,却只笑了笑。黄蓉飞奔回去,取了衣履来给父亲换过,又将父亲的一件直缀给欧阳锋换了。
黄药师重入岩洞,上下左右仔细检视,再无机关,到那先前树叶遮没之处,见写着两行极细之字:“树叶决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万千万,莫谓言之不预也。”
黄药师又好气又好笑,猛然间想起,适才臭尿淋头之时,那尿尚有微温,当下返身出洞,说道:“老顽童离去不久,咱们追他去。”郭靖心想:“两一碰面,必有一番恶斗。”待要出言劝阻,黄药师早已向东而去。众人知道岛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后,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追不多时,果见周伯通在前缓缓而行。
黄药师足下一加劲,身子如箭离弦,倏忽追到他的身后,一把往他颈中抓下,周伯通向左一让,转过身来,叫道:“香喷喷的黄老邪啊!”黄药师这一抓,是他数十年勤修苦练之功,端的快捷异常,威猛无伦,那知周伯通一侧身就避了开去。
黄药师心中一凛,不再进击,定神一瞧,只见他左手与右手用绳索缚在胸前,脸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极。郭靖抢上一步,道:“大哥,黄岛主成了我的岳父啦,大家是一家人。”周伯通叹了一口气道:“你怎么不听我的劝?黄老邪刁钻古怪,他女儿会是好相与的么?你这一生一世之中,苦头是有得吃的了。”
黄蓉走上前来,笑道:“周大哥,你后面是谁来了?”周伯通回头一看,并不见人,黄蓉手一扬,已将她父亲身上换下来的一包臭衣向他后心掷去。周伯通听到风声,向旁一让,拍的一声,那包衣服落在地下,散了开来,臭气直往上冲。
周伯通笑得前仰后合,说道:“黄老邪,你关了我一十五年,折磨了我一十五年,我只叫你踩两脚屎,淋一头尿,两下就此罢休,总算对得起你罢?”
黄药师道:“你绷断了洞口的丝线,怎么又把双手缚在一起?”周伯通笑道:“这个我自有道理。”
原来当日周伯通困在洞中,数次忍耐不住,要冲出山洞来与黄药师拚斗,但转念一想,总归不是他的敌手,于是自行用数十条丝线在洞门口拦住,就如蜘蛛结网一般,约束自己万万不可凭一时意气,误了大事。这日得郭靖提醒,自己无意之中已练就了分心合击的绝顶武功,黄药师武功再高,也打不过两个周伯通,一直不住盘算,要如何报复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后,他盘膝坐在洞中,过去数十年的恩恩怨怨,情爱嫌憎,一幕一幕的在心中涌现,忽然远远听到玉箫、铁筝、长啸三种声音互斗,一时间心猿意马,又是按勒不住,正自烦燥,斗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远不及我,何以黄老邪的箫声引不动他?”
当日他想不通其中原由,现下与郭靖相处日子长了,知道了他的性情,这时再想,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天性纯朴,正所谓无欲则刚,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我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还在苦思报仇?如此心地狭窄,想想也真好笑!”他虽然不是全真道士,但自来深受全真教清静无为、淡泊玄默的教旨的陶冶,这时豁然贯通,一声长笑,站起身来,只见洞外晴空万里,白云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黄药师对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时成为鸡虫之争般的小事。
只是他天性顽皮,心道:“我这一番振衣而去,桃花岛是永远不来的了,若不留一点东西给黄老邪,何以供他来日之思?”于是兴致勃勃的挖孔痾屎、吊罐撒尿,忙了一番之后,这才离洞而去。他走出数步,忽又想起:“这桃花岛道路古怪,若是黄老邪发觉得早,我必被他追上,哈哈,黄老邪,若要打架,你可打我不过啦!”
他想到得意之处,顺手一挥,喀喇一声,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树,心中蓦地惊觉:“怎么我功力精进如此?这可与双手互搏的功夫无关。”手扶住花树,呆呆想了一阵,两手连挥,喀喀喀喀,一连打断了七八株树,身子一震,吃了一惊:“这可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啊,我几时练过了?”
他牢牢记住师兄王重阳的遗训,决不敢修习经中所载的武功,但为了教导郭靖,不知不觉已把经文深印于脑中,睡梦之间,竟然意与神会,这时把拳脚施展出来,却是与经中所载的拳理法门一一暗合。
周伯通大叫:“糟了,糟了,这叫做惹鬼上身,挥之不去了。”他剥下几条树皮,搓成绳索,靠着口中牙齿之助,将左右双手缚在一起,口里喃喃念道:“从今而后,若是我不能把经中武功忘记得一干二净,只好终生不与人动武了。纵然黄老邪追到,我也决不出手,以免违了师兄遗训。”
黄药师那里知道他心中如此打算,只道又是一种顽皮怪想,说道:“老顽童,这位欧阳兄你是见过的,这位……”他说未说完,周伯通已绕着各人转了一个圈,在每人身上嗅了一下,笑道:“这位必是老叫化洪七公,我猜也猜得出。正是天网恢恢,臭尿就只淋了东邪西毒两人,欧阳锋,当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还你一泡尿,大家扯直,两不吃亏。”
欧阳锋微笑不答,在黄药师耳边低声道:“药兄,此人身法快极,功夫却已在你我之上,还是不要惹他为是。”黄药师心道:“你我二十年不见,你怎知我功夫就不如他?”当下向周伯通道:“伯通,我早说过,但教你把九阴真经留下,我烧了祭一祭先室,马上放你走路现下你要到那里去?”
周伯通道:“这岛上我住得腻了,要到外面逛逛去。”黄药师伸手道:“那么经呢?”周伯通道:“我早给了你啦!”黄药师道:“别瞎说八道,几时给过我?”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不是?他的就是你的不是?我把九阴真经从头至尾传给了他,不就是传给了你?”
郭靖大吃一惊,叫道:“大哥,这当真是九阴真经?”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难道还是假的么?”黄药师道:“上卷经文原在你处,下卷经文你却从何处得来?”周伯通笑道:“还不是你那位贤婿亲手交与我的。”黄药师怒极,心道:“郭靖你这小子竟敢对我弄鬼,那瞎子梅超风这时还在拚命的找寻呢。”怒目向郭靖横了一眼,转头对周伯通道:“我要真经的原书。”
周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怀里那本书摸出来。”郭靖走上前,探手到他怀中,拿出一本厚约半寸的册子,周伯通伸手接过,对黄药师道:“这是真经的上卷,下卷也夹在其中,你有本事就来拿去。”
黄药师道:“要怎样的本事?”周伯通双手挟住经书,侧过了头道:“待我想一想。”过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黄药师道:“什么?”周伯通双手高举过顶,往上一送,但见千千万万片碎纸,有如成群蝴蝶,随着海风四下飞舞,霎时之间,东飘西散,不知去向。
黄药师又惊又怒,想不到他内功如此深湛,在这片刻之间,把一部经书用掌力压成了碎片。喝道:“好顽童,你戏弄于我,今日休想出得岛去!”飞步上前,扑面就是一掌。周伯通身子微晃,接着左右摇摆,只听得风声飕飕,黄药师的掌影在他身旁飞舞,却始终扫不到他半点。
黄药师见他并不还手,蓦地惊觉:“我黄药师岂能与双手缚住之人过招。”斗然间跃后三步,叫道:“老顽童,你腿伤是好了,我可又要对你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绳子绷断了,待我见识见识你九阴真经的功夫。”周伯通道:“不瞒你说,我是有苦难言,这手上的绳子,无论如何是不能绷断的。”
黄药师道:“我给你弄断了吧。”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哟,救命,救命!”一翻身,在地下连滚几转。郭靖吃了一惊,叫道:“岳父!”上前待要劝阻,洪七公一拉他的手臂,低声道:“别傻!”郭靖停步仔细一看,只见周伯通在地下滚来滚去,身法灵便之极,黄药师手拿足踢,那里碰得到他的身子。
洪七公低声道:“留神瞧他的身法。”郭靖这时已悟到周伯通这一路功夫,正与真经上所说的蛇行狸翻之术相同,当下凝神观看,心中默默暗记,看到精妙之处,又是情不自禁的叫了声:好!
黄药师愈益恼怒,拳锋到处,犹如斧劈刀削一般,只见周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块块的裂下,再斗片刻,他的长须长发,也一丛丛的被黄药师掌力震断。周伯通身上虽未受伤,也知再斗下去,必然无幸,只要受了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伤,眼见他左掌横扫过来,右掌同时斜劈,每一掌中都暗藏三招后继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难躲闪,只得双膀运劲,蓬的一声,绳索绷断,左手架开了他袭来的攻势,右手却伸到自己背上去捉一双虱子,放在口中毕剥一咬,说道:“啊哟,痒得我受不了啦。”
黄药师见他在剧斗之际,居然还能好整以暇的捉虱子咬虱子,心中暗惊,猛发三招,都是生平绝学。周伯通道:“我一只手可招架不了,得双手齐上。”右手运力抵挡,左手却去抢黄药师的帽子。
他本身功夫,原本不及黄药师精纯,右手一架,被黄药师使劲一送,一个踉跄,向后跌出数步,但左手却也已把他头上的帽子抢了过来。黄药师飞身下扑,双掌起处,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下,叫道:“双手齐上!一只手你挡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还是一只手。”黄药师怒道:“好,那你就试试。”双掌与他单掌一交,劲力一送,腾的一响,周伯通一交坐在地下,闭上了双目。黄药师不再进击,只见周伯通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登时惨白如纸。
众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与黄药师对敌,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何以坚决不肯双手齐用?周伯通慢慢站起身来,说道:“我无意中学了九阴真经,已违背了师兄遗训,若是双手齐上,黄老邪,你是打我不过的。”
黄药师知他所言非虚,默然不语,心想自己无缘无故将他在岛上囚了一十五年,现下又将他打伤,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从怀里拿出一只玉匣,取出三颗猩红如血的丹药,交给周伯通道:“伯通,天下伤药,无出我桃花岛小还丹之右。每隔七天服一颗,你的伤可以无碍。现下我送你出岛。”周伯通点了点头,接过丹药,服下了一颗,自行调气护伤。
郭靖蹲下地来,背起周伯通,跟着黄药师走到海边,只见一个港湾之中,大大小小,停泊着六七艘船只。欧阳锋道:“药兄,你不必另派船只送周大哥出岛,请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黄药师道:“那么费锋兄的心了。”向船旁哑仆打了几个手势,那哑仆从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盘金元宝来。
黄药师道:“伯通,这点儿金子,你拿去顽皮胡用吧。你武功确比黄老邪强,我佩服得很。”周伯通眼睛一霎,脸上做了个顽皮的鬼脸。他向欧阳锋那艘大船一瞧,见船头扯起一面白旗,旗上绣着一条两头蛇,心中甚是不喜。
欧阳锋双手一击,取出一管木笛嚧溜溜的吹了几声,过不多时,林中异声大作,桃花岛上的两名哑仆,领了那些白衣男子,驱赶蛇群出来,顺着几条狭长的跳板,一排排的游入大船底舱。


第六十三回  墓中密室

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黄药师微微一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吧。”向旁边一艘小船一指。周伯通摇了摇头道:“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边那艘大船。”黄药师脸色微变,道:“伯通,这艘船坏了没修好,坐不得的。”
众人瞧那船船尾高高耸起,形状甚是华美,船身漆得金碧辉煌,却是新打造好的,那里有丝毫破损之象?周伯通是小孩脾气说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黄老邪,你干吗这样小气?”黄药师道:“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灾,所以停泊在那里向来不用。我那里是小气了?你若不信,我马上把船烧毁了给你看。”做了个手势,四名哑仆点燃了柴片,奔过去就要烧船。
周伯通忽地在地下一坐,乱扯胡子,放声大哭起来。众人见他如此,都是不禁一怔,只有郭靖知道他的脾气,肚里暗暗好笑。周伯通扯了一阵胡子,忽地在地乱翻乱滚,哭叫:“我要坐新船,我要坐新船。”黄蓉奔上去,阻住四名哑仆。
洪七公笑道:“药兄,老叫化一生不吉利,我就陪老顽童坐坐这艘凶船,咱们来个以毒攻毒,斗它一斗,瞧是老叫化的霉气重些呢,还是这艘凶船厉害。”黄药师道:“七兄,你再在岛上盘桓几日,何必这么快就去?”洪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就要在湖南岳阳大聚会,听老叫化分派丐帮头脑的继承人,若是老叫化有个三长两短要归天,不先派定谁继承,天下的叫化岂非无人统领?所以老叫化非赶着走不可。”
黄药师叹道:“七兄你真是热心人,一生就是为了旁人劳劳碌碌,马不停蹄的奔波。”洪七公笑道:“老叫化不骑马,我这是脚不离蹄。啊哟,不对,你绕了弯子骂人,脚上生蹄,那可不成了牲口?”黄蓉笑道:“师父,这是您自己说的,我爹可没骂您。”
洪七公道:“究竟师父不如亲父,赶明儿我娶个叫化婆,也生个叫化女儿给你瞧瞧。”黄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没有。”欧阳公子斜眼相望,只见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脸颊之上,真是颜如春花,丽如朝霞,不由得看得呆了。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伯通,我陪你坐新船。黄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儿俩可不上他的当。”
周伯通大喜,说道:“老叫化,你人很好,咱俩拜个把子。”洪七公尚未回答,郭靖抢着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么能和我师父结拜?”周伯通笑道:“那有什么关系?你岳父若是把新船给我坐,我心里一乐,也跟他拜个把子。”黄蓉笑道:“那么我呢?”周伯通眼睛一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当。”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
黄药师身子一晃,抢在两人面前,双手一拦,说道:“我黄药师素不打诳,坐这艘船可是凶多吉少。”洪七公哈哈笑道:“老叫化若是晕船归天,心里佩服你药兄够朋友。”洪七公虽然行事说话十分滑稽,但内心却颇为精明,见黄药师三番两次的阻止,知道船中必有蹊跷,周伯通既然坚持要坐,若是真有奇变,他孤掌难鸣,兼之身上有伤,只怕应付不来,所以一意陪他同坐,这是洪七公为人的侠义之处。
黄药师“哼”了一声道:“两位功夫高强,想来必能逢凶化吉,我黄药师倒是多虑了。郭世兄你也去吧。”郭靖听他认了自己为婿之后,本已称做“靖儿”,这时忽又改口,望了他一眼,说道:“岳父……”黄药师厉声道:“你这狡诈贪得的小子,谁是你的岳父?今后再踏桃花岛一步,休怪我黄药师无情。”
反手一掌,击在一名哑仆的背心,喝道:“这就是你的榜样!”那哑仆哑舌头早被割去,只是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叫,身子直飞出去,他五脏已被黄药师一掌震碎,飞堕海心,没入波涛之中,霎时间无影无踪,众哑仆吓得心惊胆战,一齐跪下。
桃花岛上这些哑仆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的奸恶之徒,黄药师事先访查确实,才将他们擒拿至岛上,割哑刺聋,命他们服侍自己。他曾言道:“我黄药师并非正人君子,江湖上号称“东邪”,自然也不能与正人君子为伍,手下仆役,越是邪恶,越是称我心意。”那哑仆虽然死有余辜,但突然间无缘无故被他一掌打入海心,众人心中都是暗叹:“黄老邪确是邪得可以。”郭靖更是惊惧莫名,双膝一曲,跪在地下。
洪七公道:“他什么事又不称你的心啦?”黄药师不答,厉声问黄药师道:“那九阴真经的下卷,是不是你交给周伯通的?”郭靖道:“有一张东西是我交给周大哥的,不过我不知道这就是经文,若是知道……”
周伯通不明事情的轻重缓急,越是见旁人疾言厉色,越爱开开玩笑,不等郭靖说完,抢着道:“你怎么不知道?你说亲手从梅超风那里抢来,幸亏黄药师那老头子不知道。你还说学通了经书之后,从此天下无敌。”
郭靖大惊,颤声道:“大哥,我……我几时说过?”周伯通霎霎眼睛,正色道:“你当然说过。”郭靖将经文背得烂熟而不知那就是九阴真经,本就不易使人入信,这时经周伯通那样一说,黄药师盛怒之下,那里想得到这是老顽童在开玩笑,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天真烂漫,不会替郭靖圆谎,信口将真情说了出来。
他拱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欧阳锋一揖,说道:“请了!”牵着黄蓉的手,转身便走。黄蓉待要和郭靖说几句话,只叫得一声:“靖哥哥……”已被父亲牵着纵出数丈之外,刹时之间,没入了林中。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觉胸口伤处一痛,忙忍住了笑,但终于还是笑出声来,说道:“黄老邪又上了我的当,我说顽话骗他,这老儿却当了真。”
洪七公惊道:“那么靖儿事先当真不知?”周伯通笑道:“他当然不知,他还说九阴真经邪气呢,若是先知道了,怎肯跟着我学,兄弟,现下你牢牢记住,忘也忘不了,是么?”说着又捧腹狂笑,一面忍痛,一面要笑,脸上神情甚是尴尬。
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顽童,这玩笑也开得的?我跟药兄说去。”拔足奔向林边,只见林内道路纵横,不知黄药师到了何处。众哑仆见主人一走,早已尽数随去。洪七公无人领路,只得废然而返,忽然想起欧阳公子有桃花岛的详图,忙道:“欧阳世兄,桃花岛的图谱请借我一观。”欧阳公子摇头道:“未得黄伯父允许,小侄不敢借予旁人。洪伯父莫怪。”
洪七公“哼”了一声,心中暗骂:“我真老糊涂了,怎么向这小子借图?他是巴不得黄老邪恼恨我这傻徒儿。”只见林中白衣闪动,一名哑仆领了欧阳锋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出来。当先一名女子走到欧阳锋面前,曲膝行礼道:“黄老爷叫我们跟老爷回去。”
欧阳锋眼睛向她们望也不望,摆摆手,命他们上船,向洪七公与周伯通道:“药兄的船中,只怕真有什么机关,两位宽心,兄弟的船紧紧跟在后面,若有缓急,自当稍效微劳。”
周伯通怒道:“谁要你讨好?我就要试试黄老邪的船有什么古怪,若是你跟在后面,无惊无险,那还有什么味儿?”欧阳锋笑道:“好,那么咱们后会有期。”一拱手,迳自上船。
郭靖望着黄蓉的去路,心中呆呆出神。周伯通笑道:“兄弟,咱们上怪船去,瞧瞧他一条死船,能把咱们三个活人奈何得了?”一手牵着洪七公,一手牵着郭靖,奔上那艘船,只见船中已有七八名船夫侍仆在那里侍候,都是默不作声。
周伯通笑道:“那一日黄老邪邪气发作,把他宝贝女儿的舌头也割掉了,那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郭靖听了,不由得打个寒噤。周伯通哈哈大笑道:“你怕了么?”向船夫做个手势。众船夫起锚扬帆,乘着南风驶出海去。
洪七公道:“来,咱们瞧瞧这船上到底有什么古怪。”三人从船头巡到船尾,又从甲板一路看到舱底,仔仔细细的查了一遍,只见那艘船前前后后,油漆得晶光灿亮,舱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备得甚是充足,却无一件惹眼的异物。周伯通恨恨的道:“黄老邪骗人,说有古怪,却没古怪,好没兴头。”
洪七公心中疑惑,飞身跃上桅杆,将桅杆与帆布用力摇了几摇,亦无异状,放眼远望,但见鸥鸟翻飞,波涛接天,他披襟当风,胸怀为之一爽。船上三张帆吃饱了风,直向北行,他回头一望,只见欧阳锋的坐船跟在约莫二里之后,船上白帆正中,绘着一条张口吐舌的双头怪蛇。
洪七公跃下桅杆,向舵夫打个手势,命他驶船偏向西北,再向船尾遥遥望去,只见欧阳锋的船也转了方向,仍是跟在后面。洪七公心中嘀咕:“他紧紧跟来干么?难道他真安着好心?老毒物可不是这样的人。”他怕周伯通知道了乱发脾气,也不和他说知,命舵夫转向正东直驶。
船上各帆齐侧,只吃到一半风,驶得慢了,果然不到半盏茶时分,欧阳锋的船也向东跟来。
洪七公心道:“咱们在海里斗斗法也好。”走回舱内,只见郭靖郁郁不乐,呆坐在那里。洪七公道:“徒儿,我传你一个叫化子讨饭的法门,主人家不给,你在门口缠他三日三夜,瞧他给不给?”周伯通笑道:“若是主人家养有恶狗,你不走,他叫狗咬你,那怎么办?”洪七公笑道:“这样为富不仁的人家,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笔,那也不伤阴骘。”
周伯通向郭靖道:“兄弟,懂得你师父的话么?那是叫你跟岳父缠到底,他若是不把女儿给你,反要打人,那你就在晚上偷他出来。”郭靖听了,也不禁笑了出来。他见周伯通在船舱中走来走去,没一刻安定,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道:“大哥,现下你要到那里去?”
周伯通道:“那没准儿,到处逛逛散散心。”郭靖道:“我求大哥一件事。”周伯通摇手道:“你要我回桃花岛帮你偷婆娘,那可不干。”郭靖脸上一红,道:“不是这个,我想烦劳大哥到太湖边上宜兴的归云庄走一趟。”
周伯通眼睛一翻道:“那干什么?”郭靖道:“归云庄的庄主陆乘风是一位豪杰,他原是我岳父的弟子,受了黑风双煞之累,双腿被我岳父打折了,不得复原。我见大哥的腿伤却好得十足,是以想请大哥传授他一点门道。”
周伯通道:“这个容易。”郭靖甚喜,正要道谢,突然豁喇一声,舱门开处,一名船夫闯了进来,只见他脸如土色,惊恐异常,指手划脚,就是说不出话。三人知道必有变故,跃起身来,奔出船舱。
且说黄蓉被父亲拉进屋内,临别时要和郭靖说一句话,也是不得其便,心中十分恼怒,回到自己房中,关上了门,轻轻啜泣。黄药师盛怒之下,将郭靖赶走,这时知他已陷入死地,心中对女儿颇感歉意,想去对她安慰几句,黄蓉不理不睬,尽不开门,到了晚饭时分,也不出来吃饭。黄药师命仆人将饭送去,却被她连菜带碗,在地下摔得片片粉碎。
黄蓉心想:“爹爹说得出做得出,靖哥哥若是再来桃花岛,定会被他打死。我如偷出岛去寻他,日后爹爹也必不肯饶我,留他孤零零一人在这岛上,日后爹爹也必不肯饶我,留他孤零零一人在这岛上,岂不寂寞难过?”她左思右想,柔肠百结。
数月之前,黄药师骂了她一场,她想也不想的就逃出岛去,后来再与父亲见面,见他鬓边白发骤增,数月之间,犹如老了十年,心中暗暗难过,发誓以后决不再令老父伤心,那知这时又遇上这等为难之事。
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场,心想:“若是妈妈在世,必能指我作主,那里会让我如此受苦。”想到母亲,伤痛愈甚,开了房门,走到厅上,黄药师在桃花岛上的居屋,门户有如虚设,大门日夜洞开。黄蓉轻轻走出门去,繁星在天,花香沉沉,心想:“靖哥哥这时早已在数十里之外了,不知何日再得重见。”叹了一口气,举袖抹抹眼泪,走入花树深处。
她傍花拂叶,来到母亲的墓前。佳木笼葱,异卉烂漫,那墓前四时鲜花常开,每本都是黄药师精选的天下妙品,溶溶月色之下,和自分香吐艳。
黄蓉将墓碑向左推了三下,又向右推了三下,然后用力向前一扳,那墓碑缓缓移开,露出一条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转了三个弯,又开了机扭,打开一道石门,进入墓中圹室,亮火折把母亲灵前的琉璃灯点着了。这时墓碑石门,都已自行闭上,她独处地下斗室之中,望着父亲手绘的亡母遗像,不禁思潮起伏,心想:“我从来没见过妈,等我死了之后,是不是能见到她呢?她是不是还会像画上那么年青那么美?她现在在那里?是在天上,在地府,还是就在圹室之中?我永远在这里陪着妈妈算了。”
圹室中的壁上案头,摆满了奇珍异宝,无一件不是美到极处,华贵之极的精品。黄药师当年纵横天下,不论是皇宫内院、巨宧富室,还是大盗山寨之中,只要有什么出名的珍宝,他不是明抢硬索,就是暗偷潜盗,必当取到手中方罢。
他武功既强,眼力又高,搜罗的珍物不计其数,这时都供在亡妻的圹室之中,陪伴着她。黄蓉见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玛瑙之属被灯光一照,发出淡淡光芒,心想:“这些珍宝虽无知觉,却是历千百年不朽不坏。今日我在这里看着它们,将来我的身子化为尘土,珍珠白玉却仍旧好好的留在人间。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灵性,愈不长久?只因我妈妈绝世聪明,所以活到二十岁就亡故了么?”
她望着母亲的画像怔怔的出了一会神,吹熄灯火,走到毡帷之后母亲的玉棺旁,抚摸了一阵,坐在地下,靠着玉棺,心中自怜自伤,似乎是倚偎在母亲身上,过了一会,竟自沉沉睡去。
睡梦之中,只觉已到了北京赵王府中,正在独斗群雄,却在塞北道上与郭靖邂逅相遇,刚说了几句话,忽尔见到了母亲,自己要极力看她的面容,却总是瞧不明白。忽然间,母亲向天空飞去,自己在地下急追,只见母亲渐飞渐高,心中十分惶急,突然父亲的声意音响了起来,是在叫她母亲的名字,这声音愈来愈是明晰。
黄蓉从睡梦中醒来,只听见父亲的声音还在喃喃说话,虽然隔了一条毡帐,仍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她定了一定神,才知道并非作梦,父亲也来到了这圹室之中。
她自小之时,父亲就常抱着她来到母亲灵前,絮絮述说父女俩的生活琐事,近年来虽较少来,但黄蓉听到父亲的声音,却也不以为怪。她正与父亲赌气,不肯出去叫她,要等父亲走了方才出去。却听父亲说道:“我向你许过愿!要把九阴真经找来,焚烧给你瞧瞧,当年你苦思不得的经文,到底是写着些什么。十五年来始终未能如愿,到今日,这才成就了这番心愿。”
黄蓉心中大奇:“爹爹从何处得了九阴真经?”只听他又道:“我却不是故意要杀你女婿,这是他们自行要坐那艘船的。”黄蓉猛吃一惊:“妈妈的女婿,难道是说靖哥哥?坐了那船便怎样?”当下竖耳细听,黄药师却反来覆去述说妻子逝世之后,自己怎样的孤寂难受。
黄蓉听父亲如此吐露真情,不禁为之恻然,心想:“靖哥哥和我都还是十多岁的孩子,将来何患无重见之日?我总是不离开爹爹的了。”正想到此处,却听父亲说道:“那老顽童把真经的上下卷都用掌力毁了,当时我只道许给你的心愿再无法得偿之日,那知鬼使神差,他坚要乘坐我造和你相会的花船……”
黄蓉心想:“每次我要到那花船上去玩,爹爹总是厉色不许,怎么是他造来和妈妈相会的?”
原来黄药师为人虽然怪僻,但对妻子却情深义重,兼之爱妻为他而死,当时一意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深湛,上吊服毒,一时都不能即死,于是到陆地上去捕拿造船巧匠,打造了这艘花船。
这船的龙骨,和平常的船只一般无异,但船底的木板,却并非用铁钉钉结,而是用生胶绳索胶缠在一起,泊在港中之时,固是一艘极为华丽的花船,但如驶入大海,巨浪一打,支持不到半日,必致沉没。
黄药师本拟将妻子遗体放入船中,自己驾船出海,两人一起葬身于万仞碧波之中,但每次要出海时,总是既不忍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携之同行,又不忍将她抛下不顾,终于造了墓道,先将妻子的棺木厝下。
这艘船却是每年油漆,历时常新。黄蓉不明其中原由,所以听了父亲的话,茫然不解,只听他又道:“那老顽童把九阴真经背得滚瓜烂熟,姓郭的小子也背得一丝不错,我将这两人送了性命,正如焚烧两部活的真经一般,你在天之灵,想来也可以心安了。只是老叫化无端端的陪死,未免太冤。我在一日之中,为了你而杀死三个天下的一流高手,偿了当日许你之愿,他日重逢,你必会说你丈夫言出必践了,哈哈!”
黄蓉只听得毛骨悚然,一股凉意从心底直冒上来。她虽不明端的,但确信那艘花船之中,必定安排着极奇妙极毒辣的机关,她素知父亲之能,只怕郭靖等三人这时都已遭了毒手,当下又惊又痛,立即就要抢出去恳求父亲,搭救三人性命,只是吓得脚都软了,一时不能举步口中也叫不出声来,只听得父亲哈哈长笑,走出了墓道。黄蓉定了定神,心中再无别念:“我要去救靖哥哥,若是救他不得,我就陪他死了。”她知父亲对妻子爱到发痴,求他必然无用,当下奔出墓道,直至海边,跳上小船,拍醒船中哑船夫,命他立时扬帆出海。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急驰而来,同时黄药师的玉箫之声,也已隐隐响起。
黄蓉向岸上一望,只见郭靖那匹小红马正在月光下来回奔驰,想是它局处岛上,不得施展骏足,所以夜中出来驰驱。黄蓉斗然想起;“这茫茫大海之中,那里找靖哥哥去?小红马纵然神骏,一离陆地,却是全然无能为力的了。”

第六十四回  毒雾重重

且说洪七公、周伯通、郭靖抢出船舱,脚下一软,水已没胫,不由得大吃一惊。三人都是一等一的武功,立时足下用劲,一跃上了船桅,洪七公手中还提着两名哑子船夫,俯身一望,甲板上波涛汹涌,海水滚滚灌入船来。
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黄老邪真有几下子,这船他是怎么弄的?”洪七公道:“我也不知道啊!靖儿,抱住桅杆,别放手……”郭靖还没有答应,只听得喀喇喇几声响喨,船身从中裂为两半。那两名船夫一惊,抱住帆桁上的手一松,直跌入海中去了。洪七公叫道:“老顽童,你会水性不会?”
周伯通笑道:“勉强对付着试试……”他后面几句话被海风迎面一吹,已听不清楚。此时桅杆渐渐倾侧,不久就要横堕入海。洪七公叫道:“靖儿,桅杆与船身相连,咱们合力震断它。来!”两人掌力忽发,同时击在主桅的腰心。这桅杆虽然坚牢,也那里禁得起洪七公与郭靖两人合力齐施,轰的一声,拦腰折断,两人抱住了桅杆,跌入海中。
当地离桃花岛已远,四下里波涛山立,没半点陆地的影子,洪七公暗暗叫苦,心想在这大海之中飘流,若是无人救援,武功再高,无饮无食,也只支持得十天半月而已。远远听见海上一人在哈哈大笑,听声音正是周伯通。洪七公道:“靖儿,咱们过去接他。”两人一手扶着断桅,一手划水,循声而去,海中浪头极高,划了数丈,又被波浪打了回来。
洪七公气存丹田,朗声叫道:“老顽童,咱们在这里。”他果然内功深湛,虽在大海之上,海风呼啸,浪声澎湃,但他的叫声还是远远的传了出去。过了片刻,只听周伯通叫道:“老顽童变了落水狗啦,这是碱汤泡老狗啊!”郭靖噗嗤一笑,心想在这危急当中,他还有心情说笑,“老顽童果”然是名不虚传。
三人同时从船桅跌下,但被波浪一送,片刻间已相隔数里之遥,这时拨水靠拢,过了半个时辰,才好容易凑在一起。洪七公与郭靖一见周伯通,都不禁失笑,只见他双足底下都用帆索缚着一块船板,正以上乘轻功,在海面踏波而行。
只是海浪之力太强,虽然身子随波起伏,甚是轻松自在,但要前进后退,却也不易摈控制,他玩得正在起劲,丝毫没想到眼前的危险。
郭靖放眼四望,坐船早已被海波吞没,众船夫也已尽数葬身海底,忽听周伯通大声惊呼:“啊哟,乖乖不得了!”洪七公与郭靖听得叫声惶急,齐问:“怎么?”周伯通手指远处,说道:“鲨鱼,大队鲨鱼。”郭靖生长沙漠,不知鲨鱼的厉害,一回头,见洪七公神色有异,心想不知那鲨鱼是何等样的怪物,连师父和周大哥平素那样泰然自若的人,竟也不能镇定。洪七公运起掌力,在桅杆尽头处横劈一掌,直削一掌,把桅杆劈下了半截,执在手中。
刚要抛给郭靖,海面的白雾中忽喇一声,一个巴斗大的鱼头钻出水面,两排尖利如刀的白牙在阳光中一闪,鱼头又没入了水中。
洪七公将木棍掷给郭靖,叫道:“照准鱼头打!”郭靖探手入怀,摸出匕首,叫道:“弟子有匕首。”将木棍远远掷去,周伯通伸手接住,这时已有四五条虎鲨围住了他,只是还没看清楚情势,不敢攻击。
周伯通一弯腰,通的一声,一棒将一条虎鲨打得脑浆迸裂,鲨群闻到血腥,一齐都涌上来。郭靖见海面上翻翻滚滚,不知有几千条鲨鱼,又见它们一口就把死鲨身上的肉扯下一大块来,牙齿尖利之极,心中不禁凛然,突觉脚上一物微微一撞,他疾忙缩脚,身底水波晃动,一条大鲨鱼猛窜上来。
郭靖左手在桅杆上借力一推,身子向右,顺手一匕首从那条鲨鱼头顶剌了下去。那匕首砍金断玉,锋锐无比,嗤的一声轻响,已在鲨鱼头上刺了一个窟窿,鲜血从海水中翻滚而上。群鲨围上,乱抢乱夺的咬啮。
三人武功卓绝,在群鲨围攻之中,东闪西避,身上竟未有丝毫破损,每一出手,总有一条鲨鱼或死或伤。那鲨鱼只要身上出血,转瞬间就被同伴扯食得剩下一堆白骨。饶是三人艺高人胆大,见了这情景也不禁心中悚然。
四周鲨鱼难计其数,杀之不尽,在这情势下斗到后来,总归无幸,但在酣战之中,也不暇想及其他,三人掌劈剑刺,拳打棒击,一个时辰之中,已打死二百余条鲨鱼,但见海上烟雾四起,太阳慢慢沉入西方海面。
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郭兄弟,天一黑,咱们三个人就一块一块的钻到鱼肚皮里去啦。咱们来个赌赛,瞧谁先给鲨鱼吃了。”洪七公道:“先给鱼吃了算输还是算嬴?”周伯通道:“那当然算嬴。”
洪七公道:“啊哟,这个我宁可认输。”反手一掌“神龙在尾”,打在一条大鲨鱼侧边,那大鲨总有二百余斤,被他掌力一带,飞出海面,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这才落下,只震得海面水花高溅,那鱼肚子向天,早已毙命。周伯通赞道:“好掌法!你到底比是不比?”洪七公笑道:“恕不奉陪。”周伯通哈哈一笑,问郭靖道:“兄弟,你怕不怕?”
郭靖心中实在极为害怕,但见两人越打越是宁定,生死大事,却也拿来说笑,精神为之一震,说道:“先前怕,现在好些啦。”忽见一条巨鲨张鳍鼓尾,猛然间冲了过来。
郭靖见那巨鲨来势凶恶,身子一侧,左手向上一引,那是个诱敌的虚招,那巨鲨果然上当,半身跃出水面,疾似飞梭般向他左手咬来。郭靖右手一匕首刺去,插中巨鲨口下的咽喉之处。
那巨鲨正向上跃,这一跃之势,刚好使匕首在它腹上划了一条长缝,登时血如泉涌,脏腑都翻了出来。这时周伯通和洪七公也各杀了一条鲨鱼。周伯通中了黄药师的掌力,原本未痊,酣斗良久,胸口又剧痛起来,他大笑叫道:“老叫化,郭兄弟,我失陪了,要先走一步到鲨鱼肚里去啦!”猛一转头,忽见远处白帆高张,暮霭苍茫中一艘大船破浪而来,洪七公侧身避开一条鲨鱼的进袭,也已见到来船,正是欧阳锋所乘,一路跟来那艘。
三人见有救援,斗得更加起劲。郭靖靠近周伯通身边,助他抵挡冲来袭击的鲨鱼。只一顿饭功夫,大船驶近,放下两艘小舢舨,把三人救上船去。周伯通口中吐血,但还是不断说笑,指着海中鲨群咒骂。
欧阳锋和欧阳公子站在大船头上迎接,极目远望,见海中鼓鳍来去的尽是鲨鱼,心中也不禁骇然。
欧阳公子命手下驱蛇的汉子用大块牛肉作饵,挂在铁钩上垂钓,片刻之间,钓起了七八条大鲨。洪七公指着鲨鱼笑道:“好,你吃不到咱们,这可得让咱们吃了。”欧阳公子笑道:“小侄有个妙法,给洪伯父报仇。”命人削了几根两端尖利的粗木棍,用铁枪撬开鲨鱼嘴唇,将木棍撑在上下两唇之间,然后将一条条活鲨重又抛在海里。欧阳公子笑道:“这叫它永远吃不得东西,可是十天八天却又死不了。”郭靖心道:“如此毒计,亏他想得出来。这饕餮异常的鲨鱼在海中活活饿死,那滋味可真够受的。”
周伯通笑道:“兄弟,这恶毒的法子你瞧着不顺眼,是不是?这叫做有毒叔自有毒侄啊!”西毒欧阳锋听别人说他手腕毒辣,向来不以为忤,心中反有沾沾自喜之感,听周伯通如此说,微微一笑,说道:“老顽童,这一点小小玩意儿,和老毒物的真本事比起来,可还差得远啦。你们三位被这些小小鲨鱼困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区区看来,那也算不了什么。”
周伯通道:“啊,老毒物吹得好大的气,你若是大显神通,真能把海中这些鲨鱼尽数杀了,我老头童向你磕头,叫你三百声亲爷爷。”欧阳锋笑道:“那可不敢当,你若不信,咱哥儿俩就打个赌。”
周伯通大叫:“好好,赌人头也敢。”洪七公心中起疑:“凭他有天大本事,也不能把这成千成万条鲨杀了,只怕他另有异谋。”
只听欧阳锋笑道:“赌人头却也不必。倘若我胜了,我要请你做一件事,你可不能推辞。要是我输,也听凭你差遣做一件难事,你瞧好也不好?”周伯通大叫:任你爱赌什么就赌什么!欧阳锋向洪七公道:“这就相烦七兄做个中证。”洪七公点了点头道:“好!但若胜方说出来的事,输了的人或是做不到,或是不愿做,却又怎生?”
周伯通道:“那就跳在这大海里喂鲨鱼。”欧阳锋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命手下人拿过一只小酒杯。他右手伸出两指,嵌住他杖头那条怪蛇的头颈,蛇口张开,牙齿尖端毒液登时如泉涌出。欧阳锋将酒杯伸过去接住,片刻之间,浓如漆,黑如墨的毒液流了半杯。他放下怪蛇,又掀起另一条蛇如法泡制,盛满了一杯毒液。那两条蛇放出毒液后盘在杖头,不再游动,似已筋疲力尽。
欧阳锋欧命人钩起一条鲨鱼,放在甲板之上,左手揪住鱼吻向上一提,右手踏在鲨下唇,两下一分。那条鲨鱼几有两丈来长,被他这样一分,一张巨口不由得张了开来,露出两排匕首般的牙齿。欧阳锋将那杯毒液倒在鲨鱼口里,左手倏地变掌,在鱼腹下一托一挥。一条数百斤的巨鲨忽地飞起,噗通一声,落在海中。周伯通笑道:“嗯,我懂啦,这是老和尚治臭虫的妙法。”郭靖道:“大哥,什么老和尚治臭虫。”
周伯通道:“从前有个老和尚,在汴梁街上叫卖杀臭虫的灵药,他道若是不把臭虫杀得干干净净,那就赔买主十倍的钱。这样一叫,可就生意兴隆啦。买了灵药的主儿回去往床上一撒,啊哈!半夜里臭虫还是成群结队的出来,咬了他个半死。那人可就急了,第二天一早找到了老和尚,要他赔钱。那老和尚道:“我的药非灵不可,若是不灵,准是你的用法不对。”那人问道:“该怎么用?”老和尚道:“你把臭虫捉来,撬开嘴巴,把这药喂它这么几分几钱,若是不死,你再来问老和尚。”那人恼了,说道:“要是我把臭虫捉到,这一掏不就死了,干么再喂你的什么毒药?”老和尚道:“本来嘛,我又没说不许掏。”
郭靖、洪七公和欧阳锋都哈哈大笑。欧阳锋笑道:“我的臭虫药和老和尚的可略略有些儿不同。”周伯通道:“愿闻其详。”
欧阳锋向海中一指道:“你瞧着吧。”那条喝过蛇毒的巨鲨一跌入海中,肚腹向天,早已毙命,七八条鲨鱼围上来一阵咬啮,片刻之间,那巨鲨变成一堆白骨,沉入海底。说也奇怪,吃了那巨鲨之肉的七八条鲨鱼,不到半盏茶时分,也都肚皮翻转,从海心浮了上来。群鲨一阵抢食,又是尽都中毒而死。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只一个时辰功夫,海面上尽都浮着鲨鱼的尸体,余下未死的鲨鱼为数已是不多,可是仍在争食尸身,转瞬之间,眼见要尽数中毒。
洪七公叹道:“老毒物,老毒物,你这毒计固然毒极,这两条怪蛇的毒汁,可也忒厉害了些。”欧阳锋望着周伯通嬉嬉而笑,心中得意已极。周伯通搓手顿足,乱拉胡子,众人放眼望去,随着波浪起伏上下的,尽是死鲨翻转了的肚皮。
洪七公道:“锋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欧阳锋道:“那可不敢当。”洪七公道:“你这小小一杯毒汁,凭它毒性厉害无比,怎能毒得死这成千成万条巨鲨。”欧阳锋笑道:“这毒汁的毒性甚是奇特,任何鲜血一碰上它,那血就化成毒药,毒液虽是小小一杯,但一条鲨鱼喝了之后,这鱼身上成百斤的鲜血就都化成了毒汁,愈传愈广,永无止歇。”
说话之间,大队鲨群已尽数死灭,其余的小鱼,在鲨鱼群来时不是葬身鲨腹,就是早已逃得干干净净,海中一时静悄悄的无声无息。洪七公道:“快走,快走!这里毒气太重。”
欧阳锋传下令去,船上前帆、主帆、三角帆一齐升起,乘着南风,向西北而行。周伯通道:“老毒物,果然下的好毒手,你要我做什么事,说出来吧。”欧阳锋笑道:“三位请到舱中换了干衣,用食休息。赌赛之事,咱们慢慢再说不迟。”周伯通十分性急,叫道:“不成,不成!你得马上说出来。”欧阳锋笑道:“既是如此,伯通兄请随我来。”洪七公与郭靖见欧阳锋叔侄领了周伯通到后舱去,迳行到前舱换衣。四名白衣少女过来服侍。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可从来没享过这个福。”
把上下衣服脱个精光,一名少女替他用干布揩拭。郭靖胀红了脸,不敢脱衣。洪七公笑道:“怕什么?还能吃了你么?”两名少女走上来要替他脱靴解带,郭靖急忙除下靴袜外衫,钻入被窝之中,方才换了小衣。洪七公哈哈大笑,那四名少女也是格格直笑。
换衣方毕,又是两名少女走进舱来,每人手中托了一个盘子,盛着酒菜白饭。说道:“我们老爷请两位爷胡乱用些。”郭靖累了一日,腹中甚饿,拉开板凳,请师父坐下用饭。洪七公向几名少女挥手道:“你们出去吧,老叫化见了美貌的娘儿们吃不下饭。”那些少女笑着走出,轻轻带上舱门。
洪七公拿起菜肴和酒在鼻边嗅了几嗅,轻声道:“别吃的好,那老毒物鬼计多端,只吃白饭无碍。”拔开背上葫芦的塞子,骨都骨都喝了两口酒,和郭靖各自扒了三大碗饭,把几碗菜都倒在船板之下。郭靖低声道:“不知他要周大哥做什么事。”洪七公道:“决不会是好事。”忽地舱门缓缓推开,一名白衣少女走到门口,说道:“周老爷子请郭爷到后舱说话。”郭靖向师父望了一眼,随着那少女走出舱门,从左舷走到后梢。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五回  鲨群蛇阵

这时风浪渐大,那大船左右摇摆。郭靖见那少女在船舷上稳步而行,显然武功颇有根底,只见她在后舱门上轻击三下,待了片刻,然后把舱门推开,柔声道:“郭爷到。”郭靖走到船舱,那舱门就在他身后关了,四下一看,舱内竟然无人。郭靖正感奇怪,左边一扇小门忽地推开,欧阳锋叔侄走了进来。
郭靖道:“周大哥呢?”欧阳锋反手将小门关上,斗然间抢上一步,一伸手,抓住了郭靖左手手腕的脉门。郭靖万料不到他会在这时动武,未曾提防,欧阳锋这一抓又是来如闪电,快捷无伦,一抓之下,郭靖腕上就如上了一道铁箍,登时动弹不得。
欧阳公子身手也是迅速之极,一见叔父得手,立时从壁上取下一柄长剑,剑尖抵住郭靖后心。郭靖一阵迷惘,呆在当地,不知他叔侄二人是何用意。欧阳锋冷笑道:“老顽童和我打赌输了,我叫他作事,他却不肯。”郭靖道:“嗯?”欧阳锋道:“我叫他把九阴真经默写出来给我瞧瞧,那老顽童竟然说话不算数。”郭靖心想:“周大哥那里肯把真经传你?”郭靖问道:“周大哥呢?”欧阳锋冷笑一声道:“他曾言道,若是不愿依我的话做事,那就跳在大海里喂鲨鱼,这句话他倒没赖。”
郭靖大吃一惊,叫道:“他……他……”拔足要待奔向舱门。欧阳锋手上一紧,向里一拉,欧阳公子手上微微用劲,剑尖已刺破衣服,触到他背心的肌肉。欧阳锋向桌上的纸墨笔砚一指,说道:“当今之世,已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经全文,快写下来吧。”
郭靖摇了摇头。欧阳公子笑道:“你和老叫化刚才吃的酒菜之中,都已下了毒药,若不服我们的独门解药,十二个时辰后毒性发作,就像海里的那些鲨鱼般死了。只要你好好写将出来,自然饶了你师徒二人性命。”郭靖暗暗心惊,心道:“若非师父机警,已自着了他的道儿。”欧阳锋见他仍是沉吟不语,冷笑道:“你已把经文牢牢记在心中,写将出来,于你丝毫无损,尚有什么迟疑?”
郭靖凛然道:“你害了我义兄的性命,我和你仇深似海!你要杀便杀,想要我屈服于你,那叫做痴心妄想!”欧阳锋“哼”了一声道:“好小子,倒有骨气,你不怕死,连你师父的性命也不救么?”郭靖尚未答话,忽听得身后舱门喀喇一声巨响,木板碎片纷飞,一股水浪猛泼进来,直向欧阳锋脸上射去。欧阳锋听到舱门破裂声音,即知是被洪七公用掌力震碎,只见他双手各提一只木桶,把两桶海水猛泼过来。
他知洪七公武功高强,这两桶海水劲力非同小可,若是被他泼中,纵然没有大碍,却也必遭损伤。眼见两条碧绿透明水注笔直的飞来,双足一登,提了郭靖向左跃开四步,一只手仍是紧紧握住他手腕上的脉门。
只听得“劈劈”两声,舱中水花四溅,欧阳公子一声惊呼,已被洪七公一把抓住后领,提了过去。洪七公哈哈一声长笑,说道:“老毒物,你千方百计要占我上风,老天爷总是不许!”欧阳锋一见侄儿落入他的手中,立时放下笑脸,说道:“七兄,又要来伸量兄弟的功夫么?咱们到了岸上再打不迟。”洪七公笑道:“你跟我徒儿这样亲热干什么?拉着他的手不放。”欧阳锋道:“我和老顽童赌赛,是我嬴了不是?你是中证不是?老顽童不守约言,我只好唯你是问,可不是?”
洪七公连连点头,道:“那不错。老顽童呢?”郭靖心中甚是难受,抢着说道:“周大哥被他逼着跳海死了。”
洪七公一惊,提着欧阳公子跃出船舱,四下里一望,海中波涛起伏,不见有周伯通的纵影。欧阳锋牵着郭靖的手,也一起走上甲板,将手一松,说道:“郭世兄,你功夫还没练到家呢!人家随便一伸手,你就听人摆布,去跟师父练十年,再来闯江湖吧。”
郭靖心中记挂着周伯通的安危,也不理会他的讥嘲,爬上桅杆,四面了望。洪七公提着欧阳公子的后领,将他向欧阳锋掷来,喝道:“老毒物,你逼死老顽童,自有全真教的人跟你算帐,你叔侄俩武功再强,也未必抵挡得了全真七子的围攻。”
欧阳公子不等身子落地,用手一撑,站了起来,心中暗骂:“臭叫化,不到十二个时辰,你就要在我跟前爬着叫啦。”欧阳锋微微一笑,道:“那时你这中证可也脱不了关系。”
洪七公笑道:“好啊,到时候我打落水狗,再跟你较量较量。”欧阳锋把手一拱,进了船舱。郭靖看了大半个时辰,一无所见,只得落到甲板,把欧阳锋逼他写经的事对师父说了。洪七公点了点头,并不言语,心中却有一阵隐忧:“老毒物做事向来锲而不舍,不把真经得到手中,那是决计不肯罢休的,我这徒儿可要给他缠上了。”
眼见坐船向着正西疾驶,再过两天,就可望得到陆地。他怕欧阳锋又在饮食中下毒,亲到房中抢夺了一大批饭菜,与郭靖俩饱餐一顿,倒头呼呼大睡。欧阳锋叔侄守到次日下午,眼见已过了十四五个时辰,但洪七公师徒仍是没有动静。欧阳锋倒担心起来,只怕他们毒发之后要强不肯声张,毒死了郭靖,那可糟了,到门缝中偷偷一张,只见两人好好地坐着闲谈,心中甚是奇怪,暗道:“若非老叫化机警,没有服到毒药,那必是他另有解药。”心念一转,立时又生毒计。
这时洪七公正在兴高采烈的向郭靖谈论选立丐帮帮主继承人的规矩,说道:“可惜你不爱做叫化,否则像你这样的人品,我帮中倒还没人及得上。只要我这打狗棒一传给你,除了老叫化,丐帮中就数你为大了。”正说得高兴,忽听得船壁上铮铮铮铮,传来一阵斧凿之声。洪七公跳起来,叫道:“不好,贼厮鸟要把船凿沉。”抢到舱口,向郭靖叫道:“快抢船后的小舢舨。”一言甫毕,通的一声,板壁已被一柄铁椎锤破,只听得嗤嗤嗤一阵响,涌进来不是海水,却是数十条蝮蛇。洪七公笑骂:“老毒物用蛇攻!”手一扬,一把钢针掷了出去,数十条蝮蛇都被钉在船板之上,痛得吱吱乱叫,身子左扭右曲,却已游动不得。
郭靖心想:“蓉儿虽然也会这满天花雨掷金针之技,可是比起师父他老人家来,却是差得远了。”他心念甫动,那缺口中涌了数十条蝮蛇进来。洪七公钢针连掷,转眼之间,进来的蝮蛇又悉数被针钉死在地。但听得驱蛇的木笛声嚧嚧不绝,蛇头晃动,从缺口中进来的愈涌愈多。
洪七公杀得性起,大叫;“老毒物给我这许多练功的靶子,那真是再好也没有。”探手入囊,又抓了一把钢针,触手之处,剩下的钢针已不过七八十枚。心中蓦地一惊,眼见蛇群源源不绝,正自思索抵御之法,忽听喀喇声响,两扇门板直跌进海中,一股掌风,袭向自己后心。
郭靖站在师父身侧,一觉掌风凌厉,不及回身,先自双掌并拢,回了一招,只觉来势猛恶,竭尽平生之力,这才抵住。欧阳锋见这一招居然推不倒他:“咦”了一声,踏进一步,反掌横劈。郭靖心知若是一味硬架,必然挡不开对方这一招,当下左掌一带,右手欺进敌侧,迳攻欧阳锋的左胁。
欧阳锋的一掌不敢用老了,沉肩回掌,往他手腕上斩下。郭靖眼见处境危急,只要给欧阳锋守住舱门,那么毒蛇不断涌进,自己与师父两人必致无幸,于是左手奋力抵挡欧阳锋的招术,右手反而着着抢攻。左挡右进,左虚右实,郭靖这路拳术奇妙已极,欧阳锋全未见过这种左右分心搏击的拳路,不禁呆了一呆,竟被郭靖连抢数招。
若要讲到真实功夫,郭靖就是双手各使一路拳法,以二敌一,也不是欧阳锋的对手,只是他这套武功太奇,以致出敌不意,斗然间占了上风。西毒欧阳锋享大名数十年,究是武学的大师,微微一怔之下,立时想到应付郭靖分心合击这路功夫的法门,口中“咕”的一声叫,双掌齐推出去。
郭靖单凭左手,万万抵挡不住,眼见要被他逼得向后倒退,而身后蛇群已嘶嘶大至。洪七公大叫:“妙极,妙极!老毒物,你连我的小徒儿也打不过,还逞什么英雄豪强!”呼的一招“飞龙在天”,从两人头顶飞跃而过,一脚把挡在前面的欧阳公子踢了一个筋斗,一个肘槌,撞向欧阳锋的后心。
欧阳锋身体一侧,还了一招,他逼迫郭靖的掌力却因而消解。郭靖心想:“师父与他功力悉敌,他侄儿现下已非我的敌手,兼之他身上伤势未愈,以二敌一,我方可操胜算。”精神一振,拳脚如狂风暴雨般往欧阳锋身上攻去。洪七公一面出招,一面游目四顾,见十余条蝮蛇已游至郭靖身后,转瞬间就要跃上咬人,急叫:“靖儿,快出来!”
手上加紧,把欧阳锋的招术尽数接了过去。欧阳锋腹背受敌,颇感吃力,身子一偏,放了郭靖出舱,与洪七公再拆数招,成百条蝮蛇已游上甲板。洪七公骂道:“打架要畜生做帮手,不要脸。”可是见蝮蛇愈涌愈多,心中也是发毛,右手执了绿竹杖,飞舞来去,打死了十余条蝮蛇,一拉郭靖,奔向主桅。
欧阳锋暗叫:“不好!只要被这两人跃上了桅杆,一时就奈何他们不得。”飞奔过去,要拦在两人面前。洪七公猛劈两掌,风声虎虎,欧阳锋横拳接过,郭靖又待上前相助。洪七公叫道:“快上桅杆。”郭靖道:“我打死他侄儿,给周大哥报仇。”洪七公急道:“蛇!蛇!”郭靖见前后左右都已有毒蛇游动,不敢恋战,反手接住欧阳公子掷来的一枚飞燕银梭,一纵丈余,左手已抱住了桅杆,只听得身后暗器风响,顺手将接来的银梭掷出。当的一声,两枚银梭在空中一碰,飞出船舷,一左一右,都落入海中去了。郭靖双手交互,顷刻间已爬到了桅杆中段。
欧阳锋知道洪七公也要上桅,掌法越打越紧。洪七公虽然仍是稳持平手,但要抽空上桅,却也不能。郭靖见蛇群已逼至师父脚下,情势已急,大叫一声,双足抱住桅杆,身子直溜下来。洪七公左足一点,人已跃飞,右足踢向欧阳锋面门。郭靖抓住师父手中竹杖,向上用力一甩,洪七公的身子如一只大鸟般直飞起来,长笑声中,一手已抓住了帆桁,挂在半空,反而在郭靖之上。这一来,两人居高临下,极占优势。欧阳锋知道如爬上去施展攻击,必定吃亏,大声叫道:“好呀,咱们耗上啦。转舵向东!”只见风帆侧过,那艘船又向东边汪洋大海中直驶出去。
主桅脚下,密密麻麻的都是毒蛇。洪七公坐在帆桁之上,口里大声唱着乞儿讨钱的“莲花落”,神态甚是得意,心中却大为发愁:“在这桅杆之上躲得几时?纵使老毒物不把桅杆砍下,只要蛇阵不撒,咱们就不能下去。他爷儿俩在下面饮酒睡觉,咱爷儿俩却在这里喝风撒尿!不错!”
他一想到撒尿,立时拉开裤子,往下直撒下去,口中还叫;“靖儿,淋尿给直娘贼喝个饱。”郭靖是小孩性子,正合心意,跟着师父大叫;“请啊,请啊!”师徒二人同时向下射尿。欧阳锋急叫:“快将蛇群撒开。”同时向后跃开数步。他身法快捷,洪郭两人的尿当然淋不到他。欧阳公子听叔父语声甚急,怔了一怔,脸上颈中却已溅着了数点。
他最是爱洁,不觉大怒,猛地想到:“咱们的蛇儿怕人尿。”只听得木笛声响,群蛇缓缓后撒,但桅杆下已有数十条蝮蛇被尿淋到。欧阳锋这些毒蛇都是在西域白驼山蛇谷中杂交培养而得,毒性猛烈,可就是害怕人兽的粪尿。那数十条毒蛇一淋到热尿,痛得乱翻乱滚,张口互咬,驱蛇人一时间那里约束得住。
洪七公和郭靖见下面诸人一阵忙乱,乐得哈哈大笑。郭靖心想:“若是周大哥在此,他必定更加高兴。唉!他跃入这汒茫大海之中,那是凶多吉少的了。”过了两个时辰,天色渐黑。欧阳锋命船上众人都坐在甲板上欢呼畅饮,酒气肉香,一阵阵冲了上来。洪七公是个极馋之人,如何抵受得了?片刻之间,就把背上葫芦里还盛的酒都喝干了。
当晚两人轮流守夜,但见甲板上数十人手执灯笼火把,押着蛇群将桅杆团团围住,实是无隙可乘。洪七公把欧阳锋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还凭空捏造无数丑事,加油添酱,骂得恶毒异常。欧阳锋却在舱中始终不出。
洪七公骂到后来,唇疲舌倦,也就合眼睡了。次日清晨,欧阳锋派人在桅杆下大叫:“洪帮主、郭小爷,欧阳老爷整治了上等酒席,请你们下来用饭。”郭靖叫道:“你叫欧阳锋来,咱们请他吃尿。”过不多时,桅杆下开了一桌酒席,饭菜热腾腾的直冒热气。席边放了两张坐椅,似是专等洪郭二人下来食用。洪七公又是“直娘贼,狗厮鸟”的胡骂一通。到得第三日上,两人已饿得头中微微发晕。洪七公道:“但教我那个女徒儿在此,她聪明伶俐,必定有对付老毒物的法子。咱爷儿俩可只有干瞪眼、流才涎的份儿。”
郭靖叹了口气,向着西边望去,突见远处有两点白影。他初时当是白雪,也不以为意,那知白影移近甚速,越来越大,啾啾啼鸣,却是两头白雕。郭靖大喜,曲了左手食指放在口中,吹了一声长哨。
两头白雕飞到船顶,打了两个盘旋,俯冲下来,停在郭靖肩上,正是他在大漠中养伏了那两头猛禽。
郭靖喜道:“师父,莫非蓉儿也乘了船出来?”洪七公道:“那妙极了。咱们困在这里无计可施,你快叫她来作个计较。”郭靖拔出匕首,割了两块五寸见方的船帆,用匕首在布上划了“有难”两字,下角划了一个葫芦的图形,每只白雕脚上缚了一块,对白雕说道:“快快飞回,领蓉姑娘来此。”两只白雕似有灵性,在郭靖手上挨挤了一阵,齐声长鸣,振翼高飞,在空中盘旋一转,向西没入云中。



第六十六回 海上拼斗

一对白雕飞走之后不到一个时辰,欧阳锋又在桅杆之下布列酒菜,劝诱洪七公与郭靖下来享用。洪七公笑道:“酒色财气四个字中,老叫化只好了一个“酒”字,他偏生瞧准了来试我。我叫化一生只练外功,定力可就差了一点,靖儿,咱们下去打他个落花流水再上来,好不好?”
郭靖道:“白雕既已带了信去,情势必致有变。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洪七公一笑,过了一会道:“靖儿,天下味道最不好吃的东西,你道是什么?”郭靖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洪七公道:“有一次我到北方,大雪之中饿了八天,松鼠固然找不到,到后来连树皮也寻不着了。我在雪地泥中乱挖乱掘,忽然掘到了五只活的东西,老叫化幸亏这五只东西救了我一命,多挨了一天。第二日就打到了一只黄狼,饱啖了一顿。”郭靖道:“那五只东西是什么?”洪七公道:“是蟑螂,肥得很。”郭靖一阵恶心,不禁想起了障螂的臭味。洪七公哈哈大笑,尽拣天下最脏最臭的东西来说,要抵御桅杆脚底喷上来的酒肉香气,他说一阵,笑一阵,最后道:“靖儿,现下若有蟑螂,我也吃了,但有一件最脏最臭之物,老叫化宁可吃自己的脚趾头,却也不肯吃它,你道是什么?”郭靖摇了摇头,忽然想起,笑道:“我知道啦,是臭屎!”
洪七公摇头道:“还要脏。”他听郭靖猜了几样,都未猜中,于是大声说道:“我对你说,天下最脏的东西,是西毒欧阳锋。”郭靖大笑,连说:“对,对!”
这时天气甚是郁闷,四下里微风不动,那艘大船本就行驶极慢,到后来风帆平平软垂,吃不到一丝风息,那船竟在海中停了,船上诸人个个汗出如浆,海面上时时有鱼跃起,想是海水之中也甚郁热。洪七公极目四望,但见万里无云,晴空一碧,摇头道:“这模样有点儿古怪。”
过了一顿饭时分,洪七公忽见东南角天上有一抹黑云,迅捷异常的飞来,不禁“啊哟”一声。郭靖忙问:“怎么?”洪七公道:“有怪风!这桅杆上是安身不得了,底下又有这许多臭蛇,那如何是好?”一时沉吟无计,喃喃自语:“就算同舟共济,也就未必能逃过这个劫难,若再互相争斗,那只有同归于尽了。”
一言甫毕,忽地一缕凉风,掠过面颊,身上顿感清快,帆上绳索,也微微晃了几晃,洪七公道:“靖儿,若是桅杆折断,就往下溜。小心别堕入海中。”郭靖心想天色如是佳美,难道转瞬间就有不测风云?但他对师父甚是崇信,当下点头答应,一抬头,猛见黑云已如一堵极厚的高墙,自东南角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只听得一声忽喇巨响,前桅已从中断为两截,那船忽地抛起,郭靖登觉犹似腾云驾雾一般,一股极大风力,压向身子,口鼻俱闭,喘不过气来。他双手双脚牢牢抱住桅杆,一睁开,只见四周俱是碧绿透明的水墙,原来浪头已高了桅杆。洪七公运足中气,高声叫道:“靖儿,往下溜些!”
郭靖手脚一松,往下滑了约摸二丈,只见一堵水墙从头顶掠过,狂风挟水,一下子把三角帆卷得不知去向。这时甲板上的蛇群早已被风浪扫入海中,掌舵的舵夫被倒下来的桅杆打得脑浆迸裂。那船在海中团团乱转,各帆吃饱了风,船身东一倒,西一侧,眼见就要倾覆。洪七公叫道:“靖儿,去把舵掌稳了。”
乌云压顶,狂风怒吼,满船都是木头、铁器、船帆折裂之声,横档木与帆索在空中乱舞。郭靖跃到船尾,低头避过被疾风卷来的一根断木,一伸手又抓住横里扫过中的半条铁炼,弯腰扶着舵柄,劲力一发,将船舵把得稳稳。他生长北地,从未驾过船只,只是使出武功,拿定舵柄,纵然波涛怒摇,却不让那舵左右晃动,耳旁风声虎虎,那船如箭般向前飞驰。
洪七公跃上主帆的横桁,要把主帆收将下来,他早已用手扯断帆索,但那帆吃饱了巨风,宛有数千斤之重,洪七公劲力虽强,却始终拉不下来,只听得嗤的一响,帆布被他手力扯脱一块,主帆微微一沉,迅即被风力推了上去。忽听身旁一个声音笑道:“七兄,咱们北丐西毒一齐来显一下神通。”欧阳锋双手抓住主帆右角,洪七公抓住左角,齐声喝道:“下来!”这两人的功夫果然非同小可,一张巨帆登时被他们四只手硬生生的扯了下来。主帆一落,船上所受风力大减,虽然波涛汹涌,但危难已过。洪七公与欧阳锋分头将各帆落下。暴雨雨点大如黄豆,打得人脸上微微生疼,各人身上里外全湿,直到天黑,风势方才渐渐减弱。
欧阳锋笑道:“七兄,若非你贤师徒出手,咱们已是身葬鱼鳖,来来来,大家共饮一杯,解解寒气。若是我在饮食之中下毒害你,欧阳锋是你十八代灰孙子。”洪七公哈哈大笑,他知欧阳锋虽然心地歹毒,无恶不作,可是自许为一代宗主,说了话却从不食言,他说不下毒就是不下毒,于是命水手替下郭靖,回到舱中换衣饮酒。
洪七公酒醉饭饱,心中大快,回到舱中倒头便睡,睡到中夜,忽听得蛇群悉悉爬动之声,叫声:“不好!”郭靖也已惊醒,两人一各碌跃起,打开舱门一望,只见舱前舱后蛇阵已然布好,欧阳公子手持折扇,站在蛇群之中,微微笑道:“洪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相借九阴真经一观,别无他意。”
洪七公低声怒骂:“直娘贼,就是不安好心。”忽然心念一动,生了一计,脸上不动声色,朗声骂道:“小贼种,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诡计,认输便了,快拿酒肉来吃了明天再说。”欧阳公子大喜,忙命人整治精美菜肴,送进船舱。
洪七公关上舱门,骨都骨都喝了半壸酒,撕了半只鸡便咬。郭靖低声笑道:“这次酒菜里仍是没毒么?”洪七公道:“傻小子,那厮鸟要你写经与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饱饱地,咱们另有计较。”郭靖心想不错,一口气扒了四大碗饭。洪七公将嘴上油腻在袖口上一抹,凑到郭靖耳边,轻声说道:“老毒物要九阴真经,你写一部九阴假经与他。”
郭靖不解,低声问道:“九阴假经?”洪七公笑道:“是啊。当今之世,只有你一人熟知真经,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谁也不知真假。你把经中文句故意颠倒窜改,教他照着练功,那就练一百年也练不成个屁!”郭靖心中一乐,暗道:“这一着真损,老毒物要上大当。”但转念一想,又道:“那欧阳锋武学深湛,弟子胡书乱写,必致被他识破,这便如何?”
洪七公道:“你可要写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话,夹一句假话,逢到练功的秘诀,却给他增增减减,经上说击十八下,你改成击十二下或是二十四下,老毒物再机灵,也决不能瞧出来,我宁可七日七夜不饮酒不吃饭,也要瞧瞧老毒物练九阴假经的模样。”说到这里,不觉吃吃的笑了出来。郭靖笑道:“他若是照着假经练功,不但虚耗时日,劳而无功,只怕反而身子受害。”洪七公笑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窜改,若是他有了一丝一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
郭靖默想真经的经文,思忖何处可以颠倒黑白、乱朱成碧,何处又可以改静成动、求增反减,想到得意之处,不禁叹了一口长气,心道:“这种捉弄旁人之事,蓉儿和周大哥都最所喜爱,只可惜一则生离,一则死别,不知何日才能重聚,好让我源源本本的把这捉狭之事说给他们听。”
洪七公清晨醒来,大声对欧阳公子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九阴真经就是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只有不成材的厮鸟,自己功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什么真经真银。对你狗叔父说,真经就写与他,叫他去闭门苦练,十年之后,再和老叫化打一架。真经自然是好东西,可是老叫化就偏偏不放在眼里。瞧他得了真经,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欧阳锋站在舱门之侧,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大喜,心道:“原来老叫化如此自负,才这样乖乖的答允把经给我,否则以他宁死不屈的性儿,蛇阵虽毒,却也难以逼他就范。”
欧阳公子道:“洪伯父此言错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父如此本领,却也嬴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何必再学九阴真经?家叔常对小侄言道,他深信九阴真经浪得虚名,哗众欺人,是以发愿要指出经中虚妄浮夸之处,好教天下武学之士尽皆知晓,这真经有名无实,谬误极多。这岂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举么?”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什么牛皮!靖儿,你把经文默写给他瞧。若是老毒物真能指得出九阴真经中漏洞,我老叫化给他磕头。”郭靖应声而出,欧阳公子将他带到大舱之中,取出纸笔,自己在旁研墨,供他默写。
郭靖没读过几年书,书法甚是拙劣,又须思索如何窜改经中文字,所以写得极为缓慢,有时不知一个字如何写法,要请欧阳公子指点,写到中午时分,上卷经书只写了一半。欧阳锋始终没有出来,郭靖写一张,欧阳公子就拿一张去交给叔父。
欧阳锋看了,每一段文义都难以索解,但见经文言辞古朴,料知含意深远,日后回到西域去慢慢参研,以自己之聪明才智,必能推详透彻,数十年心愿,一旦得偿,不由得心花怒放。他但见郭靖傻头傻脑,写出来的字又是弯来扭去,那里想得到他受了师父之嘱,把每一句经文默得不是颠倒脱漏,就是胡乱增删?
郭靖笔不停挥的写到天黑,下卷经文已写了大半。欧阳锋不敢放他回舱,生怕洪七公忽尔改了主意,突起留难,纵然大半经文已然到手,但总是残缺不全,于是安排了丰盛酒饭,留郭靖继续书写。
洪七公等到戍末亥初,未见郭靖回来,颇不放心,心想若是伪造经文被欧阳锋发觉,傻徒弟可要吃亏,这时甲板上的蛇阵早已撒去,他悄悄溜出舱门,见两名白衣汉子站在门旁守望。洪七公向左一掌,呼的一响,掌风带动帆索。两名汉子齐向有声处张望,洪七公早已在右边窜出。他身法何等快捷,真是人不知,鬼不觉,早已扑向右舷。
但见大舱窗中,隐隐透出灯光,洪七公到窗缝中一张,见郭靖正伏案书写,两名白衣少女在旁煮茶添香,研墨拂纸,服侍得甚是周至。洪七公放下了心,突觉酒香扑鼻,定晴一看,见郭靖面前放着一杯琥珀色的陈酒,艳若姻脂,芳香袭人。洪七公暗骂:“老毒物好不势利,我徒儿写经与他,他便拿出极佳美酒来款待,给老叫化喝的却是平常水酒。”他是天下第一馋人,世间无双酒徒,既见有此美酒,不饮岂肯罢休?心道:“老毒物的美酒必是藏在舱底,我且去喝他个痛快,再在酒桶里撒一泡尿,叫他尝尝老叫化的臊味。”
想到此处,不禁脸露得意微笑,偷酒窃食,原是他最拿手的本领,当年在临安皇宫御厨梁上一住三月,皇帝吃的酒馔每一件都被他先行尝过。皇宫中警卫何等森严,他都来去自如,旁若无人,到船底偷些酒吃,那真是毫不足道的小事。他蹑步走到后甲板,一望身旁无人,轻轻揭开下舱的盖板,溜了下去,又把舱盖板盖上,鼻子嗅了几嗅,已知贮藏食物的所在。
船舱之中,漆黑无光,他凭着菜香肉气,摸进粮舱,一晃火折,果见壁角里立着六七只大木桶。洪七公大喜,找到一只缺口破碗,吹灭火折,放回怀里,这才走到桶前,伸手摇了摇,那桶竟是空的,第二桶却甚沉重,装得满满地。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右手伸碗去接,待要拔去塞子,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两人来到了粮舱之外。
那两人脚步轻捷,洪七公知道若非欧阳锋叔侄,别人无此功夫,心想他俩深夜到粮舱中来,必有鬼计,定是设法在食物之中下毒害人,当下在木桶后面一缩,蜷成一团。只听得舱门轻轻开了,火光一闪,那两人走了进来。
洪七公听两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心道:“难道他们要喝酒?那干么不命下人来取?”只听欧阳锋道:“各处舱里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齐备了?”欧阳公子笑道:“都齐备了,只要火折一引,这艘大船转眼就化灰尘,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洪七公大吃一惊:“他们想要烧船?”只听欧阳锋又道:“你去把最心爱的姬妾聚齐在舱里,再等片刻,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你就率领大伙儿下小船去,我到这里来点火。”欧阳公子道:“咱们的蛇和养蛇人怎么安排?”欧阳锋冷冷的道:“臭叫化算是一代的武学大师,也得有些人殉葬。”
两人说着即行动手,拔去桶上木塞,洪七公只觉油气冲鼻,原来桶里放的都是洞油菜油。欧阳叔侄又从木箱里取出一包包硫磺,将木柴架在上面,大袋的木屑刨花,也都倒了出来。过不多时,舱中油已没胫,两人转身走出,只听欧阳公子笑道:“叔叔,再过一个时辰,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世上知晓九阴真经的,就只你老人家一个啦。”欧阳锋道:“不,有两个。难道我不传你么?”欧阳公子大喜,反手带上了舱门。
洪七公又惊又怒,心想若不是鬼使神差的来偷酒,怎能知晓这二人的毒计?烈火一发,那里能逃劫难?听得二人走远,于是悄悄摸出,回到自己舱中,见郭靖已经睡着,正想叫醒他共想应付之策,忽听门外微微一响,知道欧阳锋来察看自己有否睡熟,于是大声叫道:“好酒啊好酒!再来十壸!”
欧阳锋微微一怔,心想这老叫化还在饮酒,只听洪七公又叫道:“老毒物,你我再拆一千招,分个高下。唔,唔,好小子,行行!”欧阳锋站了一阵,听他胡言乱语,前后不贯,才知是说梦话,心道:“臭叫化死到临头,不知在做什么梦。”
洪七公一面瞎说八道,一面细听舱外的动静,欧阳锋轻功虽高,但离去时的脚步声仍被他听了出来。他一听欧阳锋走向左舷,立时凑到郭靖耳边,轻轻推了他的肩膀,叫道:“靖儿!”郭靖惊醒,“嗯”了一声。洪七公道:“你跟着我行事,别问原因。现下悄悄出去,别让人瞧见。”
郭靖一骨碌爬起,洪七公缓缓推开舱门,一拉他的衣袖,走到了右舷。他知欧阳锋甚是了得,稍有动静,定致被他发觉,不敢迳行走向后稍,左手攀住船边,身子挂到了船外。郭靖心中奇怪,不敢出声相询,也如他一般挂了出去。洪七公展开“壁虎游墙功”贴住船边,慢慢往下游动,眼睛注视郭靖,只怕船边被水浸湿之后,滑溜异常,一个失手跌入海中,可就会发出声响。
那“壁虎游墙功”愈是在粗糙的墙面上,愈易施展,但那船边本就油漆得甚是光滑,兼之一来濡湿,二来向内倾侧,三来正在波涛之中起伏晃动,欲在这上面游动,实是大非易事。幸好郭靖在大漠之中曾跟马钰日夜上落悬崖,近来功力又已大进,竟然溜了下来。洪七公半身入水,一路摸向后梢,郭靖紧跟在他的后面,手指不是抓住船边的铁钉木材,就是硬生嵌入船身上填塞裂缝的油灰丝筋之中,以防波涛将人冲开。
洪七公到了船稍,向后一望,果见船后用绳索缚着一只小艇,心下大喜,对郭靖道:“咱们上小艇去!”手一松,身子已与大船分离。那船行得甚快,向前一冲,洪七公已抓住小艇的船边,翻身入艇,悄无声息,等到郭靖也入艇来,说道:“割断绳索。”
郭靖拔出匕首,一划将艇头的系索割断了,那小艇登时在海中乱兜圈子。洪七公扳桨稳住,只见那大船渐渐没入前面黑暗之中。突然间大船船尾一亮,欧阳锋手中提灯,大叫了一声,发现小船已自不见,喊声中又是愤怒,又是惊惧。洪七公气存丹田,一声长笑,只笑得斗摇星沉,海惊波骇。
忽然间右舷处一艘轻舟冲浪而至,迅速异常的靠向大船,洪七公奇道:“咦,那是什么船?”语声未毕,只见半空中两头白雕扑将下来,在大船的主帆边盘旋来去。轻舟中一个白衣人影一晃,已跃上大船,星光熹微中只见那人头顶心的束发金环闪了两闪,郭靖低声惊呼:“蓉儿!”
这轻舟中来的正是黄蓉。她将离桃花岛时见到小红马在林中奔驰来去,忽地想起:“海中马匹无用,那对白雕却可助我找寻靖哥哥。”于是吹唇作声,召来了白雕。雕眼最是锐敏,飞行又极迅捷,在这茫茫大海之中,居然发现了郭靖的坐船。黄蓉在雕足上见到郭靖写的“有难”二字,心中有惊又喜,鼓足了风帆赶来,那知迟了一步,洪七公与郭靖已经离船。
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有难”二字,只怕迟了相救不及,一见白雕在大船顶上盘旋,等不及两船靠拢,但见相距不远,手扣一把金针,提了蛾眉钢刺,跃上了大船,正见欧阳公子如热锅上蚂蚁般团团乱转。黄蓉喝道:“郭世兄呢?你把他怎么了?”
欧阳锋将舱底的火引着,待得发见船尾小艇失却,不禁连珠价的叫起苦来,只听得洪七公的笑声从海面上传来,心想这回害人不成反而害己,正自惶急无计,忽然见到黄蓉的轻舟,急忙抢出,叫道:“快上那船!”岂知那轻舟上的哑巴船夫个个是奸恶之徒,当黄蓉乘在船上之时,受她威慑,不敢不听她差遣,一见她离船,正是天赐良机,转舵扬帆,远远逃了开去。
洪七公与郭靖见黄蓉跃上大船,就在此时,大船后稍的火头已然冒起。郭靖尚未明白,惊叫:“火,火!”洪七公道:“不错,老毒物放火烧船,要烧死咱爷儿俩!”郭靖一呆,忙道:“快去相救蓉儿。”洪七公道:“划近去!”郭靖猛力扳桨。那大船转过舵来追赶轻舟,与小艇也是近了,甲板上男女乱窜乱闯,一片喧扰之声。
洪七公大声叫道:“蓉儿,我和靖儿都在这儿,游水过来!游过来!”这大海之中,波涛汹涌,又在黑夜,游水本极危险,但洪七公知道黄蓉水性甚好,兼之事在紧急,不得不冒此险。黄蓉听到师父声音,心中大喜,不再理会欧阳锋叔侄,一转身走到船舷,纵身往海中跃去。
突觉手腕上一紧,身子本已跃出,却又被生生的拉了回来,黄蓉一惊回头,只见自己右腕被欧阳锋抓住。她叫道:“放开我!”左手跟着一拳。欧阳锋出手如电,又是一把抓住。
他眼见那轻舟驶得远了,再也追赶不上,坐船大火冲天,桅杆都已烧断,船面上帆飞樯舞,乱成一团,转眼就要沉没,眼下唯一救星是那艘在洪七公掌握之中的小艇,于是高声叫道:“臭叫化,黄姑娘在我这里,你瞧见了么?”双手一挺,将黄蓉的身子举在半空。这时船上大火照得海面通红,洪七公与郭靖看得清清楚楚,洪七公怒道:“他以此要挟,想上咱们的艇,哼!我去夺蓉儿回来。”
郭靖见大船上火盛,道:“我和你老人家同去。”洪七公道:“不,你守着小艇,莫被老毒物夺去了。”郭靖应道:“是!”用力扳桨,此时大船已自不动,不多时小艇划近。洪七公双足在艇首一登,身子飞起,左手一探,在船边上插了五个指孔,手指受力,翻身一跃,已上了船面。
欧阳锋抓着黄蓉双腕,狞笑道:“臭叫化,你待怎地?”洪七公骂道:“来来,再拆一千招。”飕飕飕三掌,往欧阳锋劈来。欧阳锋将黄蓉的身子一挡,洪七公只得收招。欧阳锋顺手在黄蓉胁下的穴道中一点,她登时身子软垂,动弹不得。
洪七公道:“把她放下艇去,我和你在这里决个胜负。”欧阳锋怎肯轻易放她,一转眼见侄儿被火逼得不住退避,心念一动,将黄蓉向他抛去,叫道:“你们先下小艇!”欧阳公子接住了,见郭靖驾着小艇已守在下面,心想自己虽然轻功了得,但这小艇实在太小,手里又抱着一个人,这一跃下去,小艇非翻不可,于是扯了一根粗索,在桅杆脚上缚住了,左手抱着黄蓉,右手拉着绳索,溜入小艇。
郭靖见黄蓉落艇,心中大慰,却不知她已被点了穴道,但见火光中师父与欧阳锋打得激烈异常,挂念着师父安危,也不及与黄蓉说话,只是抬起了头,凝神观斗。
猛听得喀喇一声巨响,大船龙骨烧断,折为二截,船尾被浪涛一卷,慢慢没入海底,激起了老大一个旋涡。火舌向洪七公与欧阳锋两人狂舞,二人各自施展上乘武功,一面闪避头顶落下来着了火的木杆绳索,一面又要拆解对方的招术。这中间洪七公却占了便宜,他曾入海游往小艇,全身湿透,遇上烈火时不如欧阳锋那么衣发易于燃着。二人武功本是难分轩轾,一方既占便宜,立处上风,欧阳锋被他逼他得一步步退向洪焰猛冲的船舱。
欧阳锋要待跃入海中,但被洪七公着着进迫,缓不出一步手脚,若是硬要入海,身上必至受招,洪七公的拳势掌风何等厉害,若是中了他的一招,受伤必然不轻,欧阳锋一面奋力拆解,一面筹思脱身之策。
洪七公愈打愈是得意,忽然想起:“我若将他打入火窟,送了他的性命,却也无甚意味。他得了靖儿的九阴假经,若不修练一番,纵死也不甘心,这个大当岂可不让他上?”于是哈哈一笑,说道:“老毒物,今日我就饶了你,上艇吧。”
欧阳锋怪眼一翻,飞身跃入海中。洪七公跟着正要跃下,忽听欧阳锋叫道:“慢着,现下我身上也湿了,咱俩公公平平的决个胜败。”一条人影飞起,只见他又到了船面之上。洪七公道:“妙极,妙极,老叫化生平以今日这一战打得最是痛快。”
拳来掌往,两人越打越是猛烈。郭靖道:“蓉儿,你瞧那西毒好狠。”黄蓉被点中了穴道,做声不得。郭靖又道:“我去请师父下来好不好?那船整个儿要沉啦。”黄蓉仍是不答。郭靖一转头,见欧阳公子抓住她的双臂,心中大怒,喝道:“放手!”
欧阳公子好容易得以握一握黄蓉的手腕,岂肯放下,笑道:“你动一动,我就一掌劈碎她的脑袋。”郭靖不假思索,横桨直挥过去。欧阳公子头一低,避开了这桨,郭靖双掌齐发,呼呼两响,齐往他面门劈来。欧阳公子只得放下黄蓉,长身抵御。郭靖双拳直上直下,没头没脑的打了过去。欧阳公子见在小艇之上施展不开手脚,敌人又是一味猛攻,第一拳就是一招“金蛇拳”,横臂扫来。郭靖一挡,欧阳公子手臂一弯,腾的一拳,正打在郭靖面颊之上。这一拳打得甚是沉重,郭靖眼前金星乱冒,心想这当口刻刻都是危机,必当疾下杀手,眼见他第二拳又打将过来,仍是举左臂一挡。
欧阳公子依样葫芦,手臂又弯击过来,郭靖将头向后一仰,右臂猛向前一推。依照拳理,他既向后避让,就不能同时施展攻手,但他曾得周伯通之授,双手能分别搏击,左架右推,同时施为。欧阳公子的右臂恰好夹在他双臂之中,被他一收一推,喀的一声,臂骨登时折断。
要知欧阳公子的武艺,原本不在马钰、王处一、沙通天等人之下,不论功力招数,都高出郭靖甚多,只是郭靖的双手分击功夫,是武学中从所未见的异术,所以两次出手,欧阳公子都伤在这奇异的招术之下。
他一交跌在艇首,郭靖也顾不得他的死活,忙去扶起了黄蓉,见她身体软软的动弹不得,急忙解开她的穴道,幸好欧阳锋用的只是普通点穴法,所以郭靖能够解得。黄蓉叫道:“快去帮师父!”郭靖一抬头,只见师父与欧阳锋正在火焰中飞舞来去,肉搏而斗,木材焚烧的劈拍之声,挟着二人的拳风掌声,更是显得声势惊人,眼见那半截船就要沉没,郭靖拿起木桨,使力将小艇摇近,要待上去相助。
洪七公落水在先,衣服已大半被火烤干,欧阳锋身上却尚是湿淋淋地,这一来,西毒却又占了北丐的上风。洪七公奋力拒战,丝毫不肯退让,斗然间一根着了火的桅杆蓬的一响从半空中堕将下来,二人急忙向后一跃。那桅杆隔在二人中间,熊熊燃烧。欧阳锋蛇杖一摆,在桅杆上递了过来,洪七公也从腰间拔出竹杖,还了一杖。二人初时空手相斗,这时各用器械,攻拒之间,更是猛恶。郭靖用力扳桨,心中挂怀师父的安危,但见到二人器械上神妙的家数,又不禁为之神往,赞叹不已。
武学中有言道:“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可见剑法最是难精。凡是武学之士,功夫一至登峰造极,必然精研剑术,那是各有各的绝招,甚是难分轩轾。二十年前华山论剑之后,洪七公与欧阳锋对余人的武功都甚钦佩,知道若凭剑术,决离炫能制胜,此后即舍剑不用。洪七公改用随身携带的竹杖,这是丐帮中的历代帮主相传之物,一来比单剑长了一尺,二来质地柔韧,洪七公是外家高手,武功纯走刚猛的路子,一用这兵器,刚中有柔,实是威力大增。
那蛇杖更是奇异,欧阳锋使开来时含有棒法、棍法、杖法的路子,自是当然之理,杖头却还雕着个裂嘴而笑的人头,口中两排利齿,上沾剧毒,舞动时宛如个见人即噬的厉鬼,只要在杖上机括一按,人头的口中立时有歹毒暗器激射而出。更厉害的是缠杖盘旋的两条毒蛇,一伸一缩,令人防不胜防。
二人双杖一交,即时各各展开怪异招术。欧阳锋在兵刃上虽占了便宜,但洪七公是天下乞丐之首,自然是打蛇的好手,他竹杖使将开来,不但攻敌,还乘隙击打杖上毒蛇的七寸要害。欧阳锋心中暗骂老叫化果然厉害,蛇杖或伸或缩,舞得更急,叫他无法取得准头。郭靖站在小艇艇首,要想跃上相助师父,但见二人越打越紧,自己功力不及,那里插得下手去?心中空自焦急,却是无法可施。
欧阳锋只感身上炙热,脚下船板大动,知道这半截船转眼就要沉没,但洪七公兀自苦战,心想若不再施展看家本事,只怕今日要把性命送在老叫化的手上,右手蛇杖一缩,左手横臂扫了出去。洪七公以竹杖追击蛇杖,左手挥出去格开他扫打过来的手臂。欧阳锋手臂随势而弯,一拳打向他的右太阳穴。
这“金蛇拳”是欧阳锋生平得意之作,原拟在二次华山比武时压倒余子。这路拳法最首要的是手臂能在无法弯曲处弯曲,敌人以为已将来拳架开,那知突然在离敌最近之处,忽有一拳从万难料想的方位打将过来。欧阳锋在这紧急关头,猝然使用绝招,洪七公原难抵挡,纵然不致受伤,也必大感窘迫,那知欧阳公子在宝应与郭靖动手时使用了这路怪拳,虽然获胜,却给洪七公觑到了关键秘要。那日他不赴黎生等群丐之宴,就是去苦思破解之法,这时见欧阳锋突然使出,精神一凛,勾腕伸爪,疾以擒拿手拿他拳头,这一拿部位恰到好处,真是又快又准,欧阳锋大吃一惊,不由得倒退数步,突然间空中一片火云落将下来,将他全身罩住。
洪七公也是一惊,向后倒跃,看清楚落下的原来是一张着了火的大帆。以欧阳锋的武功,那帆落下时纵然再迅捷数倍,也必定罩不住他,只是他斗然见到自己十年苦思十年练的“金蛇拳”,竟然被洪七公不加思索的随手破解了,一时间茫然若失,以致被帆罩住。那张帆又大又坚,连着桅杆横桁,无异数百斤之重,欧阳锋跃了两次,都未能将帆掀开。
那西毒究是武学的大师,危急之中,心神不乱,竖起蛇杖,要将帆布撑开,岂知那杖却被桅杆压住了竖不起来。他心中叹道:“罢了罢了,老儿今日归天!”突然眼前一亮,船帆从头顶揭起,只见洪七公举起竹杖,正在将帆挑开。原来洪七公心地仁善,侠义为怀,虽恨欧阳锋心地歹毒,却不忍见他就此活活烧死,于是出手相救。
这时欧阳锋全身衣服以及须眉毛发,都已着火,他一跃而起,在船板上一滚,要想滚灭身上火焰,正是祸不单行,那半截船忽地一侧,一只巨锚带着铁链,一齐打向他的身上。洪七公叫声:“啊哟!”纵身过去抢住巨锚。那铁锚已被火烧得通红,只烫得他双手嗤嗤生响,肉为之焦。他双手一振,将锚投入海中,正要跟着跃下,突然间背上颈上,同时一麻。
他呆了一呆,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脑海中一闪:“我救了西毒性命,难道他竟用蛇杖伤我?”一回头,果见蛇杖刚从眼前掠过,那两条毒蛇满口鲜血,举头而舞。洪七公怒极,呼呼两掌,猛向欧阳锋劈来。欧阳锋阴沉着脸向旁一退,喀喇一声巨响,洪七公这两掌把船上唯一剩下的桅杆震为两截。
但见他狂扫乱打,声势骇人,欧阳锋看得暗暗心惊,却不接他招术,一味闪躲退让。郭靖大叫:“师父,师父!”爬上船来,就在此时,洪七公忽感一阵昏迷,身子摇摇欲堕,欧阳锋抢上一步,拍的一声,在他背上猛力一掌,这一掌的力道碎碑裂石,正好打在洪七公背心正中,他中了蛇毒,神智昏胡,并未运功抵御,口中鲜血喷出,一交俯跌在船面之上。
九指神丐洪七公威名远震,武功非同小可,欧阳锋知道这一掌还未能送他性命,若是日后被他养好伤势,那可是遗患无穷,正是:“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飞身过去,一脚往他后心踏下。郭靖刚从小艇艇首爬上船面,一见师父跌倒,欧阳锋又下毒手,过去相救已自不及,双掌一并,一招“双龙取水”,猛击他的后腰。
欧阳锋虽知郭靖武功不弱,却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手一带,既架来掌,又攻敌肩,右脚仍是踏下。郭靖大惊,救师心切,顾不得自身安危,忽地纵身而起,去抱欧阳锋的头颈,这一来自己门户洞开,波的一声,胁下被西毒反手扫中。
这一扫力道虽不甚大,但欧阳锋劲随意到,每一出手都足致敌死命,若非郭靖内功已颇具根底,这一下受伤已自不轻,饶是如此,也感胁下剧痛,半身几乎麻痹。他奋力向前一扑,抱住了欧阳锋的头颈。欧阳锋万料不到他竟会用这种不顾性命的打法,只道自己这样一扫,他必然退避,岂知他对来招毫不理会,拚着自身受伤,牢牢扼住了对方咽喉。
这一来踏向洪七公背心的一脚落到一半,只得收回,他未及伤敌,先救自身,弯腰反手,来打郭靖。到了这近身肉搏的境地,他蛤蟆功、金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出,须知武功高强之人临敌出手,决不容他人近身,不待对方发拳出腿,早已克敌制胜,至于高手比武,更是点到即止,那有蛮扭纠缠之理?所以任何上乘拳法之中,都无扭打互殴的招数,这时被郭靖扼住咽喉要害,反手打去,被他向左一闪,没被打中。欧阳锋感到吸呼急促,喉中双手越收越紧,疾忙又以左肘向后撞去。
郭靖身子向右一避,这一来左手却不得不放开了,忽地用出蒙古的摔交之技,那手抢着从敌左腋下穿出,往他后颈一扳。欧阳锋武功虽强,被他这样一扳,却也突感颈骨一痛。这一扳在摔跤之术中称为“攀云扳”,若非摔跤高手,极难解救。欧阳锋识得这是摔交手法中的高招,但苦于自己不懂此术,只得右手又是向后一拳。郭靖大喜,右手也从他前咽放下,一退一穿,又从他右胁之下穿了出去,扳在后颈,猛喝一声,双手互叉,同时用劲。这在摔跤术中称为“断山绞”,被绞着已是陷于死地,不论膂力多强,摔术多巧,只要后颈被对方如此绞住,只好叫饶投降,否则对方劲一使出,颈骨立被折断。
但西毒欧阳锋是何等样人,处境虽已不利之极,仍能设法败中求胜,郭靖双手扳下,他却以上乘轻功顺势将头向下一钻,一个筋斗,从郭靖跨下钻了出去,左手一拳,反守为攻,击向郭靖的后背,拳未打到,左手下臂却又被郭靖扭住。郭靖知道武功远非他的对手,幸好贴身肉搏,一来自己擅于摔跤,二来勇猛舍身,只要不让他走出三步之外,一时不致落败,他就伤不得师父。
这时候可急坏了黄蓉,她见洪七公半身挂在船外,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郭靖却与欧阳锋滚来滚去的扭打不休,两人身上都已着火,情势紧迫之极,当下举桨猛往欧阳公子头上砸去。欧阳公子右臂虽断,武功仍强,身子一侧,左手倏地欺近,来拿她手腕。黄蓉双足猛力一顿,小艇倾侧。欧阳公子不识水性,身子晃了几晃,攻出去的手也收了回来。黄蓉乘那小艇侧回,借着船舷上升之势一跃入海。
他精通水性,双臂划了数下,身子就如一条剑鱼般冲向大船。那船早只剩下半截,泰半沉入水中,船面离水不高,黄蓉爬到船上,取出蛾眉钢刺,上前相助郭靖,只见他与欧阳锋扭成一团,翻来滚去,究竟欧阳锋武功强出甚多,把郭靖按在底下,但郭靖牢牢揪住他的双臂,叫他无法伸手相击,黄蓉穿火突烟,纵上去一刺向欧阳锋背心插下。
欧阳锋虽与郭靖扭打甚急,但他数十年的功夫,黄蓉的钢刺刚要碰到他的背心,已然惊觉,用力一转,反把郭靖举在上面。黄蓉跟着上前,仍用钢剌去刺他脑袋,但欧阳锋左闪右避,灵动之极,她连刺三刺,都没刺中,最后一刺托的一下,插在船板之上。一阵黑烟被风吹送过来,烟得她双眼泪如雨下,刚伸出手去揉眼,忽地腿上一痛,一交摔倒,原来被欧阳锋反脚用脚跟踢了一下。
黄蓉打了一个滚,跃起身来,头发也已着火,正要上前再斗,郭靖大叫:“先救师父,先救师父!”黄蓉一想不错,奔到洪七公身旁,抱着他的身子,跃入海中。
海水浸身,只感清凉之极,身上火焰立时熄灭,黄蓉将洪七公负在背上,双足踏水,游向小艇,欧阳公子站在艇边,高举木桨,叫道:“把老叫化放下,只许你一个人上来!”黄蓉将钢刺一扬,叫道:“好,咱们在水中见个输嬴!”攀住艇边,猛力摇晃。那小舢舨左右摆动,眼见就要艇底向天。欧阳锋大惊,牢牢抓住船舷,叫道:“别……别摇,小船要给你搞翻啦!”黄蓉一笑,说道:“快拉我师父上去,小心了,你弄一点儿鬼,我将你在水里浸三个时辰。”
欧阳公子无奈,只得抓住洪七公的后心,提上艇去,黄蓉嫣然微笑,赞道:“是啊,这才是乘孩子呢!”欧阳公子心中一荡,要待说话,却说不出来。黄蓉正要转过身子,再游往大船助战,猛听得山崩般一声巨响,一大片海水从空中飞过来罩向头顶。黄蓉大吃一惊,转过身来,伸手将湿淋淋的头发往后一掠,这一下登时呆了。
只见海面上一个大旋涡团团急转,那冒烟着火的半截大船却已不见,船上扭打斗殴的郭靖与欧阳锋也已无影无踪。
在这一瞬之间,黄蓉脑中空空洞洞的宛如一张白纸,既不想什幺,也不感到什幺,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突然消失,变得不知去向。突然之间,只感一股咸水灌向口中,自己正在不断往下沉去,她这才惊觉,双手向下掀了数下,身子窜上来冒出海面,四顾茫茫,除了一艘小艇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已被大海吞没。


第六十七回  打狗棒法

黄蓉头一低,又钻入了海中,急往旋涡中游去。她水性极高,旋涡力道虽强,却卷不动她。她来往回游,找寻郭靖的所在,但四周打了十多个圈,不但郭靖不见踪影,连欧阳锋也不知到了何处,看来两人是被沉船带到了海底深处了。
再游一阵,黄蓉已是筋疲力尽,但仍不死心,在大海中乱游乱闯,只盼天可怜见,竟能撞到郭靖,又游了大半个时辰,实在支持不住了,心想只好上船休息片刻,再下海找寻,当下游近舢舨,欧阳公子伸手拉她上去。他见叔父失踪,心中也是十分惶急,连问:见到我叔叔幺?见到我叔叔幺?黄蓉心力交瘁,突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缓缓回复了知觉,但觉身子虚浮,似在云端上下飘荡,耳畔风卷浪涛,澎湃作响。她定一定神,坐起身来,只见小舢舨顺着海流,正向前疾走。欧阳公子不会掌舵驾船,在这茫茫大海之中,也已不辨方向,只好任它飘流。这地方离沉船之处已不知多远,看来与郭靖是终生再无相见之日。她心中一阵伤痛,又是晕了过去。欧阳公子双手牢牢抓住船舷,只怕舢舨起伏之际将自己抛了出去,在船中那敢移动一步。
又过了一顿饭时分,黄蓉重又醒转,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底,自己活着有何意味,眼前见到欧阳公子那一副害怕神态,大感厌憎,心想:“我岂能与这畜生死在一起?”站起身来,喝道:“快给我跳下海去!”欧阳公子惊道:“什幺?”黄蓉道:“你不跳幺?好,我把舢舨弄翻了再说。”纵身往右舷一跳,那舢舨登时侧了过去,她接住又往右舷一跳,船只向左侧得更是厉害。
只听欧阳公子吓得高声大叫,黄蓉甚是得意,又往右舷跃去。欧阳公子虽因不识水性,在大海之上没做手脚处,但究是武功高强之人,知道只要再被她东跳西跃的来回几次,小舢舨非翻不可,一见她跃向右舷,急忙纵身跃向左舷,身子落下的时刻拿得恰到好处,两人同时落下,舢舨只向下一沉,却不倾侧。黄蓉连试几次,都被他用这法子挡住。
黄蓉叫道:“好,我在船底凿几个洞,瞧你有什幺法子。”拔出钢刺,跃向船心,一瞥眼,只见洪七公俯伏在船底,因他一动不动,初时没加留心。
黄蓉一惊,忙俯身一探他的鼻息,缓缓尚有呼吸。她心中略慰,扶起他的身子,见他双眼紧闭,脸如白纸,再抚摸他的心口,虽在跳动,却是极为微弱。黄蓉救师心切,不再去理会欧阳公子,解开洪七公的上衣,察看他的伤势。
突然舢舨猛烈一震,欧阳公子欢声大叫:“靠岸啦,靠岸啦!”黄蓉一抬头,只见远处郁郁葱葱,尽是树木,舢舨却已不动,原来是在一堆沙上搁了浅。
这处所离岸尚远,但水清见底,其深不过到胸腹之间。欧阳公子一跃下水,跨出几步,回头一望黄蓉,重又回来。
黄蓉见洪七公背上右胛骨处有一黑色的掌印,深深陷入肌肤之中,似乎是用烙铁烙出来一般,掌印周围犹有焦痕,不禁骇然,心想:“那西毒一掌之力,怎会如此厉害?”又见他右边背上与颈各有两个极细的小孔,若非用心检视,几乎瞧不来,伸手到小孔边上轻轻一按,却是触手生疼,灸热异常,急忙缩手,问道:“师父,您怎幺?”
洪七公“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黄蓉向欧阳公子道:“喂,拿解药出来。”欧阳公子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说道:“解药都在我叔叔那里。”黄蓉道:“我不信。”欧阳公子道:“你搜便是。”解开衣带,将身上各物尽数抖了出来。黄蓉望了一眼,道:“帮我扶师父上岸!”
两人各自将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黄蓉伸出右手,握住欧阳公子的左手,让洪七公坐在两人的手臂之上,走向岸去。黄蓉感到师父身子微微颤抖,心中甚是焦急。欧阳公子却大为快慰,只觉一只柔腻温软的小手拉着自已的手,正是近日来梦寐以求的奇遇,只可惜走了一阵,就到了岸上。
黄蓉蹲下身来,将洪七公放在地下,道:“快去将舢舨拉上岸来,莫被潮水冲走。”欧阳公子将左手放在唇边,兀自出神,听黄蓉一叫,怔了一怔,却没听清她说些什幺,幸好黄蓉不知他心中正在想这种种坏事,只横了他一眼,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欧阳公子将舢舨拖上岸来,见黄蓉将洪七公的身子翻转了放在地下一些软草之上,正在替他治伤,心想:“这里不知是何处所。”当下奔向一个小山峰的顶上,四下一望,不禁惊喜交集,只见东南西北,尽是茫茫海水,自身所处的原来是一个小岛。岛上树木茂密,却不知有无人烟。他惊的是:这若是个荒岛,一无衣食,二无住所,如何活命?喜的是:天绿巧合,竟与这位天仙化身的美女同到了此处,那老叫化眼见难以痊可,自己心愿岂有不偿之理?他想:“得与佳人同住于斯,荒岛即是天堂乐土,纵然旦夕之间就要丧命,也是心所甘愿的了。”想到得意之处,不禁手为之舞,足为之蹈,突然右臂一阵剧痛,这才想起臂骨已被郭靖折断,于是左手折下两树枝,撕下衣襟,将右臂牢牢的与树枝绑在一起,挂在颈中。
黄蓉替师父背上毒蛇所咬之处挤出许多毒液,不知如何再行施救,只好将他移到两块大石之下,让他躺着休息,高声对欧阳公子道:“你去瞧瞧这是什幺所在,邻近可有人家客店。”欧阳公子笑道:“这是个海岛,客店是准定没有的,有人没有,那得瞧咱们运气。”
黄蓉微微一惊,道:“你瞧瞧去。”欧阳公子受他差遣,极是乐意,展开轻功,向东奔去,只见遍地都是野树荆棘,绝无人迹曾到的景象。他折而向北,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路上用石子打死了两头野兔,对黄蓉道:“这是一个荒岛。”黄蓉见他嘴角间含着笑意,心中有气,喝道:“荒岛?那有什幺好笑?”欧阳公子伸伸舌头,不敢多话,将野兔剥了皮递给她。黄蓉探手入怀,取出火折,幸好那火折用油纸包住,未曾浸湿,当下生起火来,将两只野兔烤了,掷了一只给欧阳公子,撕了一块后腿肉喂给师父吃。
洪七公受伤极重,但他是天生的馋人。虽已神智迷胡,一闻到肉香,精神斗然一振,兔肉放到嘴边,立时张口大嚼,吃了一只兔腿,示意还要,黄蓉大喜,又撕了一只腿喂他,洪七公吃到一半,渐感不支,咬着一块肉沉沉睡去。
黄蓉见天色渐黑,找了一个岩洞,将师父扶进洞去,欧阳公子过来相助,帮着除秽铺草,抱着洪七公轻轻卧下,又用干草排铺了两人的睡卧之处。黄蓉冷眼旁观,只是不理,见他整理就绪,伸了个懒腰,贼忒嘻嘻的要待睡倒,霍地拔出钢刺,喝道:“滚出去!”欧阳公子笑道:“我睡在这又不碍你事,干幺这样凶?”黄蓉秀眉一竖,叫道:“你滚不滚?”欧阳公子笑道:“我安安静静的睡着就是,你放心。”黄蓉拿起一根燃着的树枝,过去将他铺着的干草点燃了,火头冒起,将他的床烧成一片灰烬。
欧阳公子苦笑一声,只得走出洞去,他怕岛上有毒虫猛兽,跃上一株高树安身。这一晚,他上树下树,不知有数十次,但见岩洞口烧着一堆柴火,隐约见到黄蓉睡得甚是安稳,数十次想闯进洞去,总是下不了这个心。他不住咒骂自己胆小无用,自忖一生之中,偷香窃玉之事不知做了多少,何以对这小小女子却如此忌惮。他虽伤臂折骨,然单凭一手之力,对付她尚可裕如,洪七公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会,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总是悚然回头。
这一晚上黄蓉却也不敢睡熟,既怕欧阳公子来犯,又耽心洪七公的伤势有何变化,直到次日清晨,才安心睡了一个时辰,睡梦中听洪七公呻吟了数声,一各碌翻身坐起,问道:“师父,怎样?”洪七公指指口,牙齿动了几动,黄蓉一笑,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几块喂他。洪七公肉一下肚,元气大增,坐起身来调匀呼吸。黄蓉不敢多言,注视他的脸色,只见他脸上一阵红潮涌上,但随即退去,又成灰白,这样红变白,白变红的转了数次,突然间头顶冒出热气,额上汗如雨水,全身颤抖不已。
忽然洞口人影一闪,欧阳公子探头探脑的要想进来。黄蓉知道师父这时正以上乘内功疗伤,那是生死悬于一线之际,若被他闯进洞来一阵啰皂,必然无可挽救,于是低声喝道:“滚出去!”欧阳公子笑道:“咱们商量商量,在这荒岛之上如何渡日。”一面说一面踱进洞来。洪七公眼睛睁开一线,问道:“这是个荒岛?”黄蓉道:“师父您用功吧,别理他。”转头向欧阳公子道:“跟我来,咱们外面说去。”
欧阳公子大喜。随她走出岩洞。这一日天色晴朗,黄蓉极目望去,但见蓝天与海水相接,远处闲闲的挂着几朵白云,四下里确无陆地的影子。她走到昨日上陆的地方,忽然一惊,问道:“那舢舨呢?”欧阳公子道:“咦,那里去了?一定是被潮水冲走啦!”黄蓉瞧他脸色,知道定是他在半夜之中将舢舨推下海去,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龌龊,不问可知。自己本已不存生还之想,大海中风浪险恶,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载人远涉波涛,但这样一来,师父只怕永远不能回归中土了。
黄蓉向欧阳公子凝视了一眼,自己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打量如何杀他而相救师父。欧阳公子被她瞧得低下头去,不敢正视,黄蓉纵身跃上海边一块大岩,抱膝远望。欧阳公子心想:“此时不乘机亲近,更待何时?”双足一登,也跃上岩来,挨着黄蓉坐下,过了片刻,见黄蓉既不恼怒,也不移开身子,于是又挨近一些,低声说道:“妹子,你我两人终老于此,过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黄蓉格格一笑,说道:“这岛上连师父也只三人,那岂不寂寞?”欧阳公子见她语意和顺,心中大喜,道:“有我陪着你,有什幺寂寞?再说,将来生下孩儿,那更不寂寞了。”黄蓉笑道:“谁生孩儿啊?我可不会。”欧阳公子笑道:“我会教你。”说着伸出左臂去搂她。
只觉左掌上一暖,原来黄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欧阳公子一颗心突突乱跳,神不守舍。黄蓉将身子倚在他的怀里,左手缓缓上移,按在他手腕上的脉门之处,低声问道:“有人说,穆念慈穆姊姊的贞节被你毁了,可有这回事?”欧阳公子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子不识好歹,不肯从我。我欧阳公子是何等样人,岂能强人所难?”黄蓉叹道:“这样说,旁人是冤屈她啦。”欧阳公子笑道:“这孩子空自担了虚名儿,可惜可惜!”黄蓉忽向海中一指道:“咦,那是什幺?”
欧阳公子顺她手指往海心望去,并未见到有何异状,正要相询,突觉左腕一紧,脉门被她紧紧扣住,半身酸软,登时动弹不得。黄蓉右手握住钢刺,反手向后,金刃带风,疾往他小腹刺去。两人相距极近,欧阳公子又正是神魂颠倒之际,兼之右臂折骨未愈,如何招架得了?
总算他得过高人传授,白驼山二十余载寒暑的苦练没有白费,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突然长身往前一扑,胸口在黄蓉背心上猛力一撞。黄蓉身子一晃,跌下岩去,那一刺却刺中了他的右腿,划了一条半寸多深、尺来长的口子。欧阳公子一跃下岩,只见黄蓉倒握蛾眉钢刺,笑吟吟的站着,但觉满胸疼痛,知道适才这一撞虽然逃得性命,但她软猬甲上千百条尖刺已刺入了自己胸口。
黄蓉嗔道:“咱们正好好的说话儿,你怎幺平白地撞我一下?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身便走。欧阳公子心中又爱又恨,又惊又喜,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黄蓉回向岩洞,一路暗恨自己学艺不精,得遇如此良机仍是被他逃脱。走进洞内,见洪七公已经睡倒,地下吐了一滩黑血。不禁吃了一惊,忙俯身问道:“师父,怎样?觉得好些幺?”洪七公微微喘息,道:“我要喝酒。”黄蓉大感为难,心想在这荒岛之上那里找酒去,口中只得答应,安慰他道:“我这就想法子去。师父,你的伤不碍事幺?”说着流下眼泪来。
她身遭大变,一直没有哭泣,这时泪水一流下,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洪七公的怀里,放声大哭。洪七公一手抚摸着她的秀发,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心,柔声安慰。老叫化纵横江湖,数十年来做的只是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勾当,从来没和妇人孩子打过交道,这时被她一哭,登时慌了手脚,只是翻来覆去的道:“好孩子别哭,师父疼你。乖孩子不哭。师父不要喝酒啦。”
黄蓉哭了一阵,心情大感舒畅,抬起头来,见洪七公胸口衣襟上被自己泪水湿了一大块,嫣然一笑,掠了掠头发,说道:“刚才一刺没刺死那恶贼,真是可惜!”于是把岩上反手出刺之事说了一遍。
洪七公低头不语,过了半晌才道:“师父是不中用的了。这恶贼武功远胜于你,只好跟他斗智不斗力。”黄蓉急道:“师父,等您休息几天,养好了伤,一掌送他的终,不就完了?”洪七公惨然道:“我被毒蛇咬中两口,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我拚着全身功力,将毒气逼出,纵然可以苟延数年之命,但数十年的武功已废于一旦,你师父只是个衰败老人,再也没半点功夫了。”
黄蓉急道:“不,不,师父,您不会的,不会的。”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心肠虽热,事到临头,不达观也不成了。”他顿了一顿,脸色忽然转郑重,说道:“孩子,师父不得已要恳求你做一件极艰难、大违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担当?”黄蓉忙道:“能,能!师父您说吧。”
洪七公叹了口气道:“你我师徒一场,只可惜日子太浅,没能传你什幺功夫,现下又是强人所难,要将一副千斤重担给你挑上,做师父的心中实不自安。”黄蓉见洪七公平素豪迈自若,这时说话却如此迟疑,心知托付给自己的事必然极其重大艰巨,忙接口道:“师父,您快请说,您今日身受重伤,都是为了弟子的事赴桃花岛而起,弟子粉身碎骨,也难报师父大恩。就只怕弟子年幼,有负师父的嘱咐。”洪七公脸现喜色,问道:“那幺你是答允了?”黄蓉道:“请师父吩咐便是。”
洪七公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只手交胸,北向躬身,说道:“祖师爷,您手创丐帮,传到弟子手里,弟子无德无能,不能光大我帮。今日事急,弟子不得不卸重担。祖师爷在天之灵,要庇佑这孩子逢凶化吉,履险如夷,为普天下我帮受苦受难的众兄弟造福。”说罢又躬身行礼。
黄蓉初时怔怔的听着,听到后来,不由得呆了。洪七公道:“孩子,你跪下。”黄蓉依言跪下,洪七公拿过身边的绿竹杖,高举过顶,拱了一拱,交在她的手中。黄蓉惊疑不已,问道:“师父,您叫我做丐帮的……丐帮的……”洪七公道:“正是,我是丐帮的第十八代帮主,传到你手里,你是第十九代帮主。现下咱们谢过祖师爷。”黄蓉心神不定,只得学着洪七公的模样,交手于胸,向北躬身。
洪七公舒了一口长气,脸现疲色,但神情甚是喜欢。黄蓉扶着他躺下,洪七公道:“现下你是帮主,我成了帮中的长老。长老虽受帮主崇敬,但若是遇到大事,须得听帮主号令,这是祖师爷传下的规矩,万万违拗不得。只要绿竹杖在手,传下令来,普天下的乞丐须得凛遵。”黄蓉又愁又急,心想:“在这荒岛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归中土。况且靖哥哥既死,我也不想活了,师父忽然叫我做什幺帮主,统率天下的乞丐,这真是从何说起?”
但眼见师父伤重,不能更增他的烦忧,他嘱咐什幺,只好答应什幺。洪七公又道:“今年七月十五,天下各路群丐首领,大会洞庭湖畔的岳阳楼城,原本是来听我指定帮主的继承人,现下你持绿竹杖去,诸兄弟自知道了我的意思。帮内一切事务,自有四大长老襄助于你,我也不必多嘱。只是无端端把你好好一个女娃娃送入叫化群里,却是委屈了你。”说着哈哈大笑。
那知这一笑带动了身上创伤,不住大咳起来。黄蓉在他背上轻轻按摩,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止咳。洪七公叹道:“老叫化真的是不中用了,也不知何时何刻归位,得赶紧把打狗棒法传你。”黄蓉曾跟洪七公学过数十种功夫,却从未听见过打狗棒法的名称,心想这名字怎地这般难听?
又想恁他多凶猛的狗子,也必是一掌击毙,何必学什幺打狗棒法,但见师父说得郑重,只得唯唯答应。洪七公微笑道:“你虽做了帮主,也不必变换本性,你爱顽皮胡闹,仍是只管顽皮胡闹便是。咱们做叫化,就贪图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若是这个也不成,那个也不行,干幺不去做官做财主?你心中瞧不起打狗棒法,爽爽快快说出来啊!”
黄蓉微微一笑,道:“弟子心想那狗子有多大能耐,何必另创一套棒法?”洪七公道:“现下你做了叫化儿的头子,就得像叫化一般想事。你衣服光鲜,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样,那狗子朝着你摇头摆尾还来不及,那里用得着你去打它?那穷叫化撞着狗子可就惨啦,自古道:穷人无棒被犬欺。你没做过穷人,不知道穷人的苦处。”黄蓉拍手笑道:“这一次师父您可说错啦!”
洪七公愕然道:“怎幺不对?”黄蓉道:“今年三月间我逃出桃花岛到北方去玩,就扮个小叫化儿。一路上那恶狗要来咬我,被我兜屁股一脚,就夹着尾巴逃啦。”洪七公道:“是啊,要是狗子太凶,踢它不得,那就须得用棒来打。”黄蓉寻思:“有什幺狗子这样凶?”突然领悟,叫道:“啊,是了,坏人也是恶狗。”洪七公微笑道:“你真是聪明。若是……”他本想说郭靖必然不懂,但心中一酸,住口不语了。
黄蓉何等乖觉,只作不知,心中却甚是伤痛。洪七公道:“这三十六路打狗棒法是我帮祖师爷所创,历来是帮主传授帮主,决不传给第二个人。相传丐帮第十一代帮主在北固山力战群雄,以一棒双掌击毙洛阳五霸,就是用的这打狗棒法。”黄蓉不禁神往,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师父,您在船上与那西毒比武,干幺不用出来?”洪七公道:“用这棒法是我帮的大事,况且即使不用,西毒也未必能胜得了我。谁料得他如此卑鄙无耻,我救他性命,他却反在背后伤我。”
黄蓉见师父神色黯然,要分他之心,忙道:“师父,你将棒法教会蓉儿,蓉儿去杀了西毒,给您报仇。”洪七公淡淡一笑,检起地下一根枯柴,口中传诀,手上比划,他身子躺在地下,却将三十六路棒法一路路的都授了她。他知黄蓉聪敏异常,又怕自己命不久长,所以一口气的传授完毕。
那打狗棒法名字虽是陋俗,但变化精微、招术玄奥,若非如此,焉能作为丐帮帮主历代相传的镇帮之宝?黄蓉纵然绝顶聪明,也只能记个大要,其中神妙之处,一时之间,那能领会得完。等到传毕,洪七公叹了一口气,汗水涔涔而下,说道:“我教得太过简略,到底不好,可是我再也不能了。”“啊哟”了一声,往后便倒。黄蓉大惊,连叫“师父”,抢上去扶时,只觉他手足冰冷,气若游丝,眼看是不中用的了。
黄蓉在数日之间迭遭变故,伏在师父胸口一时却哭不出来,耳听得他一颗心还在微微跳动,忙在他两胁用力一掀一放,助他呼吸,忽听得背后轻轻一响,一只手伸过来拿她手腕。
她全神灌注于相救师父,欧阳公子何时进来,竟是全不知晓,这时她忘了身后站着的是一头豺狼,却回头道:“师父不成啦,快想法子救他。”欧阳公子见她回眸求恳,一双大眼中含着眼泪,神情楚楚可怜,心肠为之一软,俯身看洪七公时,见他脸如白纸,两眼上翻,心中大喜。他与黄蓉相距不到半尺,只感到她吹气如兰,闻到的尽是她肌肤的香气,几缕柔发在她脸上掠过,心中痒痒的不由得又惊又喜,伸左臂就去搂她纤腰。
黄蓉一惊,沉肘反手,呼的一掌,乘他转头闪避,已自跃起身来。欧阳公子原本忌惮洪七公了得,不敢对黄蓉用强,这时见他神危力尽,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再无顾忌,身子一晃,拦在洞口,笑道:“好妹子,我对旁人决不动蛮,但你如此美貌,我实在熬不得了,你让我亲一亲。”说着张开左臂,一步步的逼了过来。
黄蓉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今日之险,远过赵王府十倍,只是我不手刃此獠,自求了断,却是总不甘心。”一翻手,将钢刺与钢针都拿在手中。欧阳公子微微一笑,脱下长衣当作兵器,又逼近了两步。黄蓉站着不动,待他又跨出一步,足底尚未着地之际,身子倏地向左一横。欧阳公子跟着过来,黄蓉左手一扬,见他挥起长衣,抵挡自己的钢针,身子已是如箭离弦,急向洞外奔去。
那知她身法快,欧阳公子更快。黄蓉只感身后风声劲急,敌人掌力已递到自己背心。她心下一喜,一来身穿猬甲,不怕敌人伤害,二来早存必死之心,但求伤敌,不救自身,当下不挡不架,反手一刺,直插他的胸膛。欧阳公子本就不欲伤她,这一掌原是虚招,存心要戏弄她一番,累她个筋疲力尽,见她钢刺戮来,手臂在她腕上一格,已将她这一刺化解了,同时身随步转,抢在外门,又将黄蓉逼在洞内。这岩洞甚是狭隘,退身不开,黄蓉的出手又是招招狠辣的舍命之着,她只攻不守,武功犹如强了一倍,欧阳公子功夫虽然高出她甚多,只因存了个舍不得伤害之心,动上手就感处处掣肘。
转眼间两人拆了五六十招,酣斗中黄蓉向前一扑,一把钢针掷出,欧阳公子挥衣一挡,黄蓉猛然窜上,疾刺他的右肩。欧阳公子右臂折断,用不出力,左臂穿上待要招架,黄蓉的钢刺在手中亮光闪闪的转了一个圈,方向忽变,噗的一声,已插进他的伤臂。
就在这一瞬之间,黄蓉忽感手腕一麻,当啷一声,一柄钢刺掉在地下,原来腕上穴道已被点中。欧阳公子出手迅捷之极,见她转身要走,俯身向前一探,左臂伸了两伸,已将她左足踝上三寸的“悬钟穴”,右足内踝上七寸的“中都穴”先后点中。黄蓉又跨出两步,俯面摔下。欧阳公子纵身而上,抢先将长衣垫在地下,笑道:“啊哟,别摔痛了。”
要知黄蓉的功夫得自父亲的亲传,欧阳公子得自叔父亲传,黄药师与欧阳锋的武功不相伯仲,何以两个传人却大分高下?原来黄蓉还只盈盈十五,欧阳公子却已年过三旬,两人学艺的时日相差几达二十年,功力自然不同。黄蓉后来虽得洪七公指授了数十套功夫,但究竟为日无多,是以欧阳公子虽然身上负伤,却仍然不是他的对手。
黄蓉这一跌下去,心神不乱,左手一把钢针掷出,以防敌人扑来,随即跃起,那知双腿麻木,竟自不听使唤,身只离地尺许,复又跌下。欧阳公子伸手过来相扶,黄蓉只剩了左手还能动弹,随手一拳,她在慌乱之中,这一拳打得软弱无力,欧阳公子一笑,又点中了她左腕的穴道。这一来黄蓉四肢酸麻,就如被绳索绑住了一般,心中自悔:“刚才我不举刺自戕,现下可是求死不得了”。一急之下,只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欧阳公子柔声安慰道:“别怕,别怕!”伸手要去抱她。
忽听得头顶有人冷冷的道:“你要死还是要活?”欧阳公子一惊,猛然抬头,只见洪七公拄杖站在洞口,冷眼斜睨,这一下只吓得他魂飞魄散,叔父从前所说王重阳假死伤人的事,如电光般在脑中一闪,暗叫;“老叫化原来假死,今日我命休矣!”洪七公的本事自己曾领教过,可万万不是他的对手,惊慌之下,双膝跪地,说道:“侄儿跟黄家妹子闹着玩,决无歹意。”
洪七公“哼”了一声,骂道:“臭贼,还不把她穴道解开,难道要老叫化动手幺?”欧阳公子连声答应,忙将黄蓉四肢的穴道解开。洪七公沉着嗓子道:“你再踏进洞门一步,休怪我老叫化无情。快给我滚出去?”说着身子一侧,欧阳公子如遇大赦,一溜烟的奔了出去。
黄蓉悠悠醒来,如在梦寐。洪七公再也支持不住,一交直摔下去。黄蓉又惊又喜,也顾不得腿上仍是酸麻,抢上去扶起,只见他满口鲜血,吐出三颗门牙。黄蓉暗自伤神:“师父本来是绝世的武功,这时却摔一交把牙齿也撞落了。”洪七公将三颗牙齿放在掌中,笑着说道:“牙齿啊牙齿,你不负我,给老叫化咬过天下的珍馐美味。看来老叫化天年已尽,你先要离我而去了!”
洪七公这次受伤,实在是沉重之极,背上筋脉被欧阳锋一掌震得支离破碎,幸而他武功深湛,这才不致当场毙命,但全身劲力全失,比之不会武的常人尚且不如。黄蓉的穴道被欧阳公子点中,洪七公其实已是无力给她解开,仗着昔时的威风,才逼着欧阳公子相救。他见黄蓉脸上有哀戚之色,劝慰道:“老叫化余威尚在,那臭贼再也不敢来惹你了。”
黄蓉暗自寻思;“我在洞内,那贼子确是不敢过来,但饮水食物从那儿来?”洪七公劳顿了半日,肚子早已饿极,见黄蓉低头沉吟,问道:“你在想寻食的法门,是不是?”黄蓉点了点头。洪七公道:“你扶我到海滩上去晒晒太阳。”黄蓉千伶百俐,立时顿悟,拍手笑道:“好啊,咱们捉鱼吃。”当下让洪七公伏在的她的肩上,慢慢走到海边。
这日天气晴朗,海面有如一块极大极大的缎子,在清风下微微颤动,阳光在身上照着,洪七公精神为之一爽。欧阳公子站在远处一块岩边,看到两人出来,忙又逃远十余丈,见他们不追,这才站定,目不转瞬的望着两人,洪七公和黄蓉心中都暗自发愁:“这贼子十分乖巧,时刻一欠,必致被他瞧出跛绽。”
但这时也顾不得许多,洪七公倚在一块岩石上坐下,黄蓉折了一根树枝作为钓杆,剥了一长条树皮当钓丝,囊中钢针有的是,弯了一枚作钩,在海滩边检些小虾小蟹作饵,钓了一个多时辰,钓到三尾斤来重的花鱼。黄蓉用烧叫化鸡之法,煮熟了与师父饱餐了一顿。
休息了一阵,洪七公叫黄蓉把打狗棒法一路路的使将出来,自己斜倚在岩旁指点。这棒法的精微变化,攻合之道,黄蓉又领悟了不少。傍晚时分,黄蓉练得熟了,除去外衣,跃到海中去洗了个澡,在碧波中上下来去,忽发痴想;“唐人小说中说道海底有个龙宫,海龙王的女儿甚是漂亮,靖哥哥可是到了这龙宫去幺?”
她不住向下潜水,忽然脚上一痛,急忙缩脚,但人在水中,行动大为迟缓,半只脚已被什幺东西挟住。黄蓉自幼在海中嬉戏,知道必是大蚌,也不惊慌,弯腰一摸,却吓了一跳,那蚌竟有小圆桌面大小,当下双手伸入蚌壳,运劲两下一分。那大蚌的力道奇强,这一分竟然奈何它不得,蚌壳一紧,脚上反而更加痛了。黄蓉双手压水,想把那蚌带出海面,再作计较,岂知那蚌重达二三百斤,在海底年深月久,蚌壳已与礁石胶结在一起,那里拖它得动?
黄蓉几下挣扎,脚上愈痛,心中一慌,不禁喝了两口咸水,心想:“我本就不想活了,只是让师父孤零零的在这荒岛之上,受那贼子相欺,纵死也不瞑目。”危急中双手捧起一块大石,往那蚌壳上撞去,但一来蚌壳坚厚,二来在水中使力不出,击了数下,那蚌壳竟然纹丝不动。
那蚌受击,肌带更是收得紧了,黄蓉又吃了一口水,双手一放,抛下大石,左手抓起一把海沙,随手投入蚌壳的缝中。这原是她病急乱投医之策,那知海蚌最怕细沙小石,觉有海沙进来,急忙张开甲壳,要把海沙吐出壳去。黄蓉感到脚上一松。立即伸出,手足齐施,升上海面,深深吸了一口气。
洪七公见她潜水后久不上来,焦急异常,知道必已在海底遇险,要待入海援救,苦在自己步履艰难,只慌得连连搓手,突见黄蓉的头从海面钻起,不由得喜极而呼。
黄蓉向师父挥了挥手,又复潜至海底。这次她有了提防,落足在大蚌旁两尺之处,左右摇晃,震松蚌壳与礁石间的胶结,将巨蚌托了上来。她足下踏水,将巨蚌推到海滩浅水之处。蚌身半出海面,失了浮力,重量大增,黄蓉举之不动,上岸来搬了一块大石,将蚌壳打得稀烂,这才出了一口恶气,只见小腿上被蚌挟起了一条深深血痕,想到适才之险,不觉打了一个寒噤。
这晚上师徒二人就以蚌肉为食,滋味却甚鲜美。
次日清晨,洪七公一觉醒来,只觉身上疼痛大为减轻,微微运几口气,胸腹之间甚感受用,不禁“咦”了一声。黄蓉翻身坐起,问道:“师父,怎地?”洪七公奇道:“睡了一晚,我伤势竟是大有起色。”黄蓉大喜,叫道:“必是那大蚌肉吃了能治伤。”一冲出洞,奔到海滩去割昨日剩下的蚌肉。
惊喜交集之中,却忘了提防欧阳公子,她刚割下两大块蚌肉,忽见一个人影投在地下,正自缓缓行近。黄蓉一弯腰,抓起一把蚌壳碎片向后掷出,双足一登,跃出丈余,站在海边。
欧阳公子冷眼旁观了一日,瞧着洪七公的动静,越来越是起疑,料定他必是受伤极重,行走不得,但要闯进洞去,却也无此胆量,这时见黄蓉独自出洞,真是天赐良机,当下逼上前去。黄蓉一掷蚌壳,欧阳公子斜身避过,笑道:“好妹子,别走,我有话跟你说。”黄蓉道:“人家不理你,偏要来缠着人家,也不怕丑。”说着伸手刮脸羞他。
欧阳公子见她一副女儿情态,毫无惧意,心中爱极,走近两步,笑道:“都是你自己不好,谁教你生得这幺俊,引得人家非缠着你不可。”黄蓉笑道:“我说不理你就不理,你赞我讨好我也没用。”欧阳公子又走近一步,笑道:“我不信,偏要试试。”
黄蓉脸一沉,说道:“你再走过来一步,我要叫师父来揍你啦。”欧阳公子笑道:“算了吧,老叫化还能走路?我去背他出来,好不好?”黄蓉暗吃一惊,退了两步。欧阳公子笑道:“你爱跳到海里就跳,我只在岸上等着。瞧你在海里浸得多久呢,还是我在岸上待得久。”
黄蓉叫道:“好,你欺侮我,我永远不跟你好。”转身就跑,只奔出三步,忽然左足在一块石子上一拌,“啊哟”叫了一声,摔倒在地。欧阳公子怕她使奸,除下长衣拿在手中,以挡她突放钢针,然后一步步的走近。
黄蓉叫道:“别过来。”挣扎着站起,只走了半步,又摔倒了下去,这一次摔得极重,上半身倒在海中,似乎晕了过去,半晌不动。欧阳公子心道:“你这小ㄚ头诡计多端,我偏不上你当。”站定了观看动静。过了一盏茶功夫,但见她仍是动也不动,自头至胸,全都浸在水中。欧阳公子耽起心来:“她可真是晕倒了,我再不救,这娇滴滴的美人儿要生生溺死啦。”抢上前去伸手拉她的脚。
这一拉,心中吓了一大跳,只感到她全身僵硬,急忙俯身水面,去抱她起来,刚将她身子抱起,黄蓉双手一拢,搂住他的双腿,喝道:“下去!”欧阳公子站立不稳,被她一拖一摔,两人同时跌在海里。
一到水中,欧阳公子武功再高,却也施展不出,心道:“我虽步步提防,还是着了小ㄚ头的道儿,这番我命休矣!”黄蓉计谋得售,心花怒放,只是把欧阳公子往深水处推去,将他的头掀在水中。欧阳公子但觉咸水从口中骨都骨都的直灌进来,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伸手乱拉乱抓,要想拉住黄蓉。但她早已留神,尽在他身周游动,那能被他抓住。
慌乱之中,欧阳公子又吃了几口水,身往下沉,双足踏到了海底。他是武功卓绝之人,数逢大变,临危不乱,只因不识水性,身子飘在水中时一筹莫展,一踏到土地,神智顿清,只感飘飘荡荡的又要浮上去,忙弯腰抓住海底岩石,运起内功,闭住呼吸,睁眼找寻回归岛上的方向,但四周碧绿沉沉,不辨东西南北。他前后左右各走数步,心想往高处走总是不错,于于手中捧了一块大石,遇开大步,往高处走去。海底礁石嶙峋,极是难行,但他仗着轻功深湛,一口气向前直奔。
黄蓉见他沉下之后不再上来,忙潜下察看,见他正在海底行走,不觉一惊,悄悄游到他的身后,饿眉钢刺顺着水势刺了过去。欧阳公子身子一偏,回肘一撞,足下却是不停,全速而行。这时他已感气闷异常,再也支持不住,一放手抛去大石,要浮上水面吸一口气再到海底行走,一探头,只见海岸已近在身旁。
黄蓉知道已奈何他不得,叹了一口长气,重又潜入水中。
欧阳公子大难不死,湿淋淋的爬上岸来,耳晕目眩,伏在沙滩之上,把腹中海水吐了个清光,连酸水也呕了出来,只感全身疲软,恍如生了一场大病,喘息良久,正是怒从心起,恶向胆边生,心一横,说道:“我先杀了老叫化,瞧那小ㄚ头从不从我!”

第六十八回 万钧巨岩

欧阳公子虽如是想,但对洪七公究是十分忌惮,当下调匀呼吸,养了半日神,这才疲累尽去,于是折了一根坚实树枝,代替平时用惯的点穴铁扇,放轻脚步,向岩洞走去。他避开洞口正面,从旁悄悄走近,侧耳听了一会,洞中并无声息,又过半晌,这才探头向洞内望去,只见洪七公盘膝坐在地下,迎着日光,正自用功,脸上气色甚好,不似身受重伤模样。
欧阳公子心道:“我且试他一试,瞧他能否走动。”当下高声叫道:“洪伯父,不好啦,不好啦。”洪七公睁眼问道:“怎幺?”欧阳公子装出惊惶神色,说道:“黄家妹子追捕野兔,摔在一个深谷之中,身受重伤,爬不上来啦!”洪七公吃了一惊,忙道:“快救她上来。”欧阳公子闻言大喜,心道:若非他行走不得,早已飞奔出去相救了,长身走到洞口,笑道:“她千方百计的要伤我性命,我岂能救她?你去救吧。”
洪七公一见他的神色,已知他是伪言相欺,心道:“贼子看破我武功已失,老叫化大限到了!”眼下之计,只有与他拚个同归于尽,暗暗将全身劲力运于一臂,待他走近时出其不意的舍命一击,那知微一运劲,背心创口忽尔剧痛,全身骨节犹如要纷纷散开一般,但见他脸现狞笑,一步步的逼近,不禁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且说黄蓉见欧阳公子逃上沙滩,心中暗自发愁,寻思:“经此一役,那贼必是防得更加严谨,再要算计于他,却是难上加难了。”她向外潜出数十丈,出水吸了口气,折而向左,潜了一阵水,探头看时,那岛旁树木茂盛,与先前下水处又自不同。黄蓉想起桃花岛的景象,不觉暗自神伤,忽然想起:“如能找个隐蔽险要的所在,与师父俩躲将起来,那贼子一时也必能够找到。”
她不敢深入内陆,深怕遇上欧阳公子时逃避不及,只在沿海处信步而行,心想:“我若是从前不贪玩,学会了爹爹的奇门五行之术,也必有法子对付这贼子。唉,不成,爹爹将桃花岛的总图传给了他,这贼子心思灵敏,必能参悟领会。”正想得出神,一脚踏在一根藤枝之上,脚下一绊,头顶簌簌一阵响,落下无数泥石。
她急忙向旁一跃,四周都是大树,背心在一株树上一撞,肩头已被几块石子打中,幸好穿著软猬甲,也未受损,抬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
原来头顶是一座极其险峻的悬崖,崖边之顶另有一座小山般的巨岩。那岩石恰好一半搁在崖上,一半伸山崖外,左右微晃动,眼见时时都能掉下。岸上有无数粗藤蜿蜒盘缠,她刚才脚上所绊的藤枝,就与巨岩旁的沙石相连,倘若踏中的是与巨岩相连的藤枝,这块不知有几万斤重的巨岩掉将下来,那真是粉身碎骨,当场就被压成一团肉浆了。
那巨岩左右摆动,可是总不跌落。黄蓉拣着无藤枝之处落足,退后数丈,惊魂稍定,再抬头瞧那悬崖与巨岩,大大惊叹造物之奇,心想只要以一指之力,就能将巨岩拉下,可是此处人迹不到,兽踪罕至,那巨岩在悬崖上晃动了不知几千百年,今日仍在摇摆起伏。悬崖旁群峰壁立,将四下里海风都挡住了,看来今后千百年中,这巨岩仍将在微风中摇晃不休。
黄蓉出了一会神,不敢再向前行,转身退回,要去服侍师父,走出半里多路,忽然心念一动:“上天要杀此贼子,故尔生就了这巧机关,我怎幺如此胡涂?”想到此处,喜得在路上翻了两个筋斗。
她忙回到悬崖之下,细细察看地势,见崖旁都是参天古木,若要退避,一纵之下最多只能跃出四五尺地,那巨岩压将下来,纵然是飞鸟松鼠,只怕也难以躲闪得开。她从怀中摸出金柄小折刀,那刀只四寸来长,可是极为锋利,是她在路上杀鸡切肉之用,当下在右手拿了,小心翼翼地走到崖下。
他看准了与巨岩相连的七八条藤枝,不去触动,伸刀去割余下的数十条藤枝。她下刀时屏住呼吸,又快又稳,一刀之后,这才呼吸数口,再去割第二根藤枝,只怕用力稍大,牵动与巨岩相连的藤枝,自己立即变成一团肉饼了。等到数十根藤枝尽数割断,已累得满身是汗,似觉比一场剧战尤为辛苦。她将断枝仍旧连在一起,不露丝毫痕迹,又把来去的信道牢牢记在心里,这才回去,一路上哼着小歌,甚是得意。
将近岩洞时仍是不见欧阳公子的人影,忽听洞中传出一声长笑,欧阳公子大声笑道:“你自负武技盖世,今日栽在公子爷手里,心里服气幺?好吧,我怜你老迈,让你三招不还手如何?”黄蓉叫声:“不好!”看来局面紧迫之极,情急智生,高叫道:“爹爹,爹爹,你怎幺来啦!啊,欧阳伯父,你也来啦!”
欧阳公子在洞中将洪七公尽情嘲弄了一番,正要下手,忽听黄蓉叫了起来,大吃一惊,心想:“怎幺叔叔和黄老邪都来啦。”转念一想:“必是那ㄚ头要救老叫化,胡说八道的想骗我出去。好,反正老叫化逃不出我的手掌,先出去瞧瞧何妨?”袍袖一挥,转身出洞。
只见黄蓉向着海滩扬手而呼,大叫:“爹爹,爹爹!”欧阳公子注目而望,那里有黄药师的人影?笑道:“妹子,你要骗我出来陪你,我可不是出来了幺?”黄蓉回眸一笑,说道:“谁爱骗你?”说着沿海滩而奔。欧阳公子笑道:“这次我有了提防,你想再拉我入海,咱们就来试试。”一面说,一面发足追去。他轻身功夫甚是了得,转眼之间已距黄蓉不远。黄蓉暗叫:“不妙,到不了悬崖之下,就得被他捉住。”
又奔数十丈,欧阳公子离她更加近了。黄蓉折而向左,离开海边已只数尺。欧阳公子这次学了乖,不敢逼近,笑道:“好,咱们来玩捉迷藏。”一面追赶,一面提防她再使什幺诡计。
黄蓉住足笑道:“前面有一只大老虎,你再追我,它一口吃了你。”欧阳公子笑道:“我也是大老虎,我也要一口吃了你。”说着纵身一扑。黄蓉格格一声笑,又向前奔。
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离崖已近,黄蓉越跑越快,一转弯,高声叫道:“来吧!”人已窜到了悬崖之前,倏然眼前一闪,海滩上似有两个人影。在这处所,在这当口,她虽心中大疑,但那敢有丝毫停留,看准了断藤之处落足,三起三落,已纵到了崖底。欧阳公子笑道:“大老虎呢?”足下加快,如箭离弦般奔到崖前。
轻轻的喀喀两声过去,欧阳公子只觉头顶一股疾风压压将下来,抬头一望,只吓得魂飞天外,但见半空中一座小山般的巨岩正对准了自己落下。那巨岩离头顶尚远,但一股风已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危急之中,疾忙向后一跃,岂知身后都是树木,后背在一株树上一撞,喀喇一声,那树立断,碎裂的木片纷纷刺入背心。他这时只求逃命,那里还知疼痛,奋力跃起,巨岩离顶心已只三尺。
在这一瞬之间,已自吓得木然昏迷,忽觉领口被人抓住,向外一拖,这一拉力道奇大,发劲又快,竟将他身子向后拉开数尺,但终究为时已晚,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夹着他长声惨呼,眼前烟雾弥漫,砂石横飞。
黄蓉见妙计已售,又惊又喜,不提防那巨岩落下时带一股急风,力道强劲之极,将她向外一推,一交跌坐在地下,头头砂子小石,纷纷落下。她双手抱住了头,过了一阵,听砂石落下之声已歇,睁开眼来,烟雾中只见巨岩之侧站着两人。
这一下宛在梦境,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望,一点也不错,站在身前的一个正是西毒欧阳锋,另一个却是自己念兹在兹,无时忘之的郭靖。
黄蓉大叫一声,跃起身来。郭靖也万料不到竟在此处与她相遇,纵身向前,抱在一起,两人惊喜之下,竟忘了大敌在旁。
原来那日欧阳锋与郭靖在半截着了火的船上打得难解难分,那船忽地沉没,将二人带入了海底。深海中水力奇大,与浅海处迥不相同,两人只觉海水从鼻中、耳中、口中急灌进来,疼痛难当,原本互相紧缠扭打的两双手不由得都松开来去按住鼻孔耳窍。那海底却有一股急速异常的潜流,二人身不由主,转瞬间被那潜流带出数里之外,待得郭靖手脚齐施,竭力挣上海面来喘气时,黑夜之中,那小舢舨已成了隐隐约约的一个黑点。
郭靖高声呼叫,其时黄蓉正潜在海中寻他,海上风涛极大,相距一远,那里还能相遇?郭靖又叫了几声,忽觉左脚一紧,接着一个人头从水中钻出,正是欧阳锋。他虽稍通水性,但到了大海之中,却也全然慌张失措,乱划乱抓,居然抓到了郭靖的脚,这一来自然是牢牢抓住,死命不肯放手。郭靖用力挣扎,接着右脚也被他抓住了。
两人在水中一挣一夺,都沉入水底。二次冒上来时郭靖叫道:“放开我脚,我不离你就是。”欧阳锋那肯放手,但也知两人如这样扭成一团,势必同归于尽,一手放开了他的一只脚。郭靖伸手托在他的胁下,这才浮在海面。就在这时,一根巨木被浪涛打了过来,在郭靖肩上一撞,郭靖反手扶住,心中大喜,叫道:“快抱住了,别放手。”
待到天明,看清楚那巨木原是一根断桅。四顾茫茫,并无片帆的影子。欧阳锋甚是发闷,蛇杖早已不知去向,心想:若是遇上大群鲨鱼,那只有如周伯通那样乱打乱杀一番,当时有我救他,此时更有何人前来救我?
两人在海中飘流,遇有海鱼游过身旁,郭靖举匕首刺杀,欧阳锋则用掌力将之击晕,两人分食生鱼渡日,古人言道:“同舟共济”,这两个本要拚个你死我活的人,在大海之上竟然扶住半截断桅,同桅共济起来。飘流了数日,幸喜并未遇上若何凶险。海中这股水流原是流向洪七公与黄蓉所到的那座小岛,所以将舢舨送到岛上之后,过了两日,又将郭靖和欧阳锋飘送过来。
两人上岸后躺在地下喘息良久,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笑语之声,欧阳锋一跃而起,随声寻去,正遇上欧阳公子踏中机关,悬崖上那巨岩压将下来。欧阳锋横里飞身过去相救,虽将他拉后数尺,但他两腿还是被巨岩压住了。
一个是痛得晕死过去,另一个上下四周环视一遍,见再无危险,这才察看侄儿,摸了摸他的鼻息,并未毙命,运劲在巨岩上推了两下,却是纹丝不动。他双足蹲下,运起蛤蟆功的上乘功夫,双手平推,吐气扬声,阁阁阁三声叫喊。论这三推之力,实是非同小可,但那巨岩重达数万斤,岂是一人之力所能移动?
他俯身下去,欧阳公子睁开眼来,叫了声:“叔叔!”声音极为细弱。欧阳锋道:“你忍着点儿。”抱起他的上身,微微用力后拉,欧阳公子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那巨岩压住他的双腿,这一拉只有使他疼痛更加难当,身子却拉不出半分。地下又是坚逾金铁的厚岩,无法将之挖掘。欧阳锋只是发怔。
郭靖拉着黄蓉的手,问道:“师父呢?”黄蓉伸手一指道:“在那边。”郭靖闻道师父无恙,心中大喜,正要她领去拜见,听见欧阳公子这一声惨叫,甚是不忍,对欧阳锋道:“我来助你。”黄蓉拉住他的衣袖,说道:“咱们见师父去,别理恶人!”
欧阳锋不知巨岩压下是她巧布的机关,因那岩石如是之重,她一个小小女子,岂能将之推上悬崖?但见她阻止郭靖相助,不觉怒从心起,又听洪七公在此,心念一动,已有计谋,见她拉着郭靖而去,于是蹲下身来,装作出力推那巨岩,待两人转过弯角,低声对侄儿道:“你忍一忽儿,我想法救你。”一纵身,人已跃上树梢。遥遥跟在二人后面。
只见二人携手而行,耳鬓厮磨,神态甚是亲热,心中愈怒。暗道:“我若不将你这两个小贼折磨得死不成活不了,那是我枉称为西毒的了。”三人两前一后的走了一阵,来到岩洞之前,郭靖扑进洞去,大叫:“师父。”只见洪七公闭目倚着石壁,脸色惨白,原来他被欧阳公子一逼,伤势复又转恶。
郭黄二人俯身看视,一个替他解开胸口衣服,另一个给他按摩手足。洪七公睁眼瞧见郭靖,心中一喜,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低声道:“靖儿,你也来啦!”郭靖正要答言,忽听背后一声喝道:“老叫化,我也来啦。”声音犹似金铁相击,甚是刺耳。
郭靖疾忙转身,回掌一招“神龙摆尾”护住洞门,黄蓉抢起倚在师父身畔的竹杖,站在郭靖身旁。欧阳锋笑道:“老叫化,出来吧,你不出来我要进来啦。”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心想:就是豁出性命,也得阻他进洞伤害师父。
欧阳锋一声长笑,猱身而上。郭靖一招发出,欧阳锋早已料到他使的是降龙十八掌中的家数,侧身避过他锋锐凌厉的掌风,抢到了他的右侧,斗然间迎面一杖刺来,杖身晃动,似是刺向上盘,却又似向下三路缠打,一时竟尔难以断定。欧阳锋微微一凛,左手向上一格,右足横扫,不论对方如何变招,都可格开。岂知黄蓉手中竹杖一抖,疾打中盘腰眼,欧阳锋大惊,托地向后跳出,侧目斜睨。
黄蓉首用打狗棒法,一出手就将强敌逼开,甚是得意。欧阳锋从未见过这种棒法,“哼”了一声,纵身又上,伸手来夺她手中竹杖,黄蓉将新学到的棒法使开了。刺打盘挑,杖影飞舞,虽然不能伤他,但欧阳锋连变七八种掌法,却也始终抓不到杖头。郭靖又惊又喜,左掌右拳,从旁夹击。欧阳锋阁阁两声怒吼,蹲下身来,呼的双掌齐出。
掌力未到,掌风已将地下尘土激起,郭靖见来势猛恶,黄蓉若是硬接,必受内伤,忙在她肩上一推,让开了这一招蛤蟆功之力。欧阳锋踏上两步,又是双掌推出。他这蛤蟆功厉害无比,以洪七公如此功夫,当日在桃花岛上也只与他打个平手,郭黄二人招术虽精,究竟功力远为不及,当下被他逼得步步后退。欧阳锋一冲进洞,左手反手一掌,把石壁打得碎石簌簌而落,右手举起,口中阁的一声叫喊,猛往洪七公头顶击下。
洪七公本在闭目养神,听到头顶掌风,睁开眼微微一笑,赞道:“好功夫,好掌法!”
欧阳锋脸上一红,手掌举起了不即落下。黄蓉叫道:“我师父救你性命,你反伤他,你要不要脸?”欧阳锋伸手在洪七公胸口轻轻一推,只觉他胸口肌肉陷了进去,洪七公身负绝世武功,本来周身筋肉,一遇外力,立有反弹之力,这时应手而陷,知他武功已失,弯腰将他身子举起,喝道:“你们助我去救出我的侄儿,那就饶了老叫化的性命。”
黄蓉道:“老天爷放下大石来将他压住,你是亲眼瞧见的,谁又能救得了他?你再作孽,留神老天爷也丢块大石来压死你。”欧阳锋将洪七公高高举起,作势要往地下猛掷。郭靖心地忠厚,不知他正以此要胁,决不致就此加害,忙道:“快放下师父,我们助你救人便是。”
欧阳锋耽心着侄儿,恨不得立时就去,但脸上却是神色如恒,慢慢将洪七公放下。黄蓉道:“助你救他不难,咱们可得约法三章。”欧阳锋道:“你这小ㄚ头又有什幺刁难?”黄蓉道:“救了你侄儿之后,咱们同住在这荒岛之上,你可不再得生坏心,加害我们师徒三人。”欧阳锋心想:“我们叔侄不通水性,若要回归陆地,非得藉这两个小贼相助不可。”于是点头道:“好,在这岛上我决不向你们三人动手,离了此岛,那可难说。”黄蓉道:“那时候你不动手,我们可要向你动手了。第二件,我爹爹已将我许给了他,你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日后你那侄儿若是再向我啰皂,你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欧阳锋“呸”了一声道:“好,那也只限于在岛上,一离此岛,咱们走着瞧。”黄蓉微微一笑道:“那第三件呢,我们出力助你,倘若老天爷送你侄子性命,非人力能救,你不得再生枝节。”欧阳锋怪目乱转,叫道:“若是我侄儿死了,老叫也休想活命,小ㄚ头别再胡言乱语,快救我侄儿去。”窜出岩洞,往悬崖急奔而去。
郭靖正要发足跟随,黄蓉道:“靖哥哥,待会西毒用力推那巨岩,你冷不防在他背后一掌,结果了他。”郭靖道:“背后伤人,太不光明。”黄蓉嗔道:“他伤害师父,难道光明正大幺?”郭靖道:“咱们言而有信,先救出他的侄儿,再想法给师父报仇。”黄蓉一笑,说道:“好,你是圣人,我听你话。”
两人奔到悬崖之下,只听得欧阳公子在大声呻吟,声音之中极为痛楚。欧阳锋喝道:“还不快来。”两人纵身过去与他并肩而立,六只手一齐按在岩上。欧阳锋喝声:“起!”三人掌力一齐发出,那巨岩微微一晃,立即重又压回,欧阳公子大叫一声,两眼上翻,不知人事。
欧阳锋大惊,急忙俯身,但见侄儿呼吸微弱,为了忍痛,牙齿把上下唇咬得全是鲜血。饶是欧阳锋绝世的武功,到了这地步却也是束手无策,那巨岩再也推不得的了,若不是一举而将岩石掀开,那幺巨岩一起一落,只有把侄儿压得更惨,正自彷徨,一脚忽然踏在湿沙之中,向上一提,却把鞋子陷在沙中了。
欧阳锋低头去拾鞋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潮水渐涨,海水已淹至巨岩外五六丈之处。欧阳锋急道:“小ㄚ头,要救你师父,快想法子救我侄儿。”黄蓉早在寻思,但那巨岩如此沉重,荒岛之上又无别人可资援手,如何能将岩石搬开?她片刻之间想了十余种法子,没一条顶事,听欧阳锋如此说,瞪瞪眼道:“若是师父身上没伤,他外家功夫登峰造极,加上他的掌力,咱们四人必能把这巨岩推开。现下……”双手一摊,意思说实是没法。
他这几句话虽是激恼之言,但欧阳锋听了却也真是做声不得,心想:“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倘若老叫化并未受伤,他侠义心肠,必肯出手相救。”一回头,海水又淹近了数尺。
欧阳公子叫道:“叔叔,你一掌打死我吧。我……我实是受不住啦。”欧阳锋从怀里拔出一柄切肉的匕首,咬牙道:“你忍着点儿,没了双腿也能活。”上前要将他被巨岩压住的一双腿割断。欧阳公子骂道:“不,不,叔叔,你一刀杀了我的好。”欧阳锋怒道:“枉为我教诲了这许多年,怎地如此没骨气?”欧阳公子伸手抓胸,竭力忍痛,不敢再说。
黄蓉见他眼光之中神色惨楚,不禁心肠一软,想起父亲在桃花岛上运石搬木之法,叫道:“且慢!你割他双腿,岂不送了他的性命?我有一个法子在此,管不管事,却是难说。”欧阳锋道:“快说,快说,好姑娘,你的法子一定管事。”
黄蓉心想:“你救侄儿心切,不再骂我小ㄚ头啦,居然叫起『好姑娘』来!”微微一笑,说道:“好,那就依我吩咐,咱们快割树皮,打一条拉得起这岩石的绳索。”欧阳锋道:“谁来拉啊?”黄蓉道:“像船上收锚那样……”欧阳锋立时顿悟,叫道:“对,对,用绞盘绞!”
郭靖一听黄蓉说及削树皮打索,不问如何使用,已拔出匕首,纵身上树切割树皮。欧阳锋与黄蓉也一齐动手,片刻之间,三人已割了数十条长条树皮下来。
欧阳锋一面割树,一面望着侄儿,忽然长叹一声,叫说:“不用割啦!”黄蓉奇道:“怎幺?不成幺?”欧阳锋向侄儿一指,黄蓉与郭靖低头望时,只见潮水涨得甚是迅捷,已自淹没了他大半个身子,且别说打绳索、做绞盘,树皮尚未割够,海水早已将他浸没了。
但见欧阳公子沉在水里,动也不动,黄蓉叫道:“别丧气,快割!”欧阳锋这一个横行一世的大魔头,给她如此一喝,竟然又动刀切割树皮。黄蓉跃下树去,奔到欧阳公子身旁,捧起几块大石,将他上半身扶起,把大石放在背后。这样一来,他口鼻高了数尺,一时海水就不致淹到。
欧阳公子低声道:“好妹子,多谢你相救。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见到你出力救我,我是死也欢喜。”黄蓉心中忽感歉疚,说道:“你不用谢我。这是我布的机关,你知道幺?”欧阳公子急道:“别这幺高声,若是给叔叔听到,他要放你不过。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里,我一点也不怨。”黄蓉叹了一口气,心道:“这个人虽然讨厌,对我可真不坏。”回到树下,检起树皮条子,编结起来。
她先结成三股一条的绳索,将三根绳索结作一条粗索,然后又将四根粗索绞成一根碗口粗细的巨缆。欧阳锋与郭靖不停手的割切树皮,黄蓉不停手的搓索绞缆。三人手脚虽快,潮水却涨得更快,那巨缆还结不到一丈,潮水已涨到欧阳公子口边,再结了尺许,海水已浸没他的嘴唇,只露出两个鼻孔透气了。
欧阳锋跃下地来,叫道:“你们走吧,我有话对我侄儿说。你们已经尽力而为,我心领了。”郭靖见情势无望,只得下树与黄蓉并肩行开。走出十余丈,黄蓉悄声道:“到那巨岩后面去,且听他说些什幺。”郭靖道:“这不关咱们事。再说,欧阳老儿必然察觉。”黄蓉道:“他侄儿一死,只怕要来加害师父,倘能得知他的心意,先可有个防备。咱们若给老毒物知觉,就说是回来和他侄儿诀别。”
郭靖一想有理,点了点头,两人转过弯角,绕到树后,悄悄又走回来,隐在巨岩之后,只听欧阳锋哽咽着声音道:“你好好去吧,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一心要娶黄老邪的闺女为妻,必能如你所愿。”黄蓉和郭靖不禁大奇,心道:“他片刻之间就死,『必能如你所愿』此话怎生说?”
再听欧阳锋说了几句,两人又惊又怒,一阵寒意流过背脊。原来欧阳锋说道:“我就去杀了黄老邪的闺女,将她身子和你同穴而葬。人都有死,你和她生不得同室,死能同穴,也可瞑目了。”欧阳公子口在水下,已自不能说话。
黄蓉捏了郭靖的手,两人悄悄转身,欧阳锋伤痛之际,竟未觉得,走过转角,郭靖怒道:“蓉儿,咱们去和老毒物拚个你死我活。”黄蓉道:“和他斗智不斗力。”郭靖道:“怎生斗智?”黄蓉道:“我正在想呢?”一转弯,忽见山脚下生着一丛芦苇。
黄蓉心念一动,说道:“他若不是恁地歹毒,我倒有个救他侄儿之法在此。”郭靖忙问:“怎生?”黄蓉拔出小刀,割了一根芦管,高高竖起,一端放在口中,吸了几下。郭靖拍手笑道:“啊,真是妙法,好蓉儿,你怎幺想得出来?你说救他呢不救?”黄蓉小嘴一扁道:“自然不救。老毒物要杀我,就让他来杀,哼,我才不怕他呢。”郭靖不语,呆呆出神。
黄蓉伸手拉住他的手掌。柔声道:“靖哥哥,难道你要去救那歹人?你是为我耽心是不是?咱们救了他,这两个歹人未必就能对咱们好呢。”郭靖道:“话是不错,可是我念着你,也念着师父。我想老毒物是一派宗师,说话总得有三分准儿。”黄蓉叫道:“好,咱们先救了他再说,行一步算一步。”
两人回过身来,绕过巨岩,只见欧阳锋站在水中,扶着侄儿。他见郭黄二人走近,眼中露出凶光,显见就要动手杀人,喝道:“我叫你们走开,又回来干幺?”黄蓉扶着一块岩石坐下,笑吟吟的道:“我来瞧瞧他死了没有?”欧阳锋厉声道:“死便怎地,活又怎地?”黄蓉叹道:“要是死了,那可就没法子啦!”
欧阳锋从水中跃起,急道:“好……好姑娘,他没死,你有法子救他,快说啊。”黄蓉将手中芦管递了过去,道:“你把这管子插在他口中,那就死不了。”欧阳锋大喜,抢过芦管,跃到水中,急忙插在侄儿嘴里。这时海水已淹没欧阳公子的鼻孔,他正在呼出胸中最后的几口气,耳朵却尚在水面,听得叔叔与黄蓉的对答,芦管伸到口边,急忙衔住,猛力吸了几口,真是说不出的舒畅,这一来死里逃生,连腿上的痛楚也忘怀了。
欧阳锋叫道:“快,快,咱们再来结绳。”黄蓉道:“欧阳伯伯,你要将我杀了殉葬,是不是?”欧阳锋一惊,心道:“怎幺我适才的话给她听去啦?”黄蓉笑道:“你将我杀了,若是老天爷恨你歹毒,降点什幺灾祸在你身上,谁来想法子救你?”欧阳锋这时有求于她,只好任她奚落,只当没有听见,又纵上树去切割树皮。
三人忙了一个多时辰,已结成一根三十余丈长的巨缆,潮水也已涨到悬崖脚下,将巨岩浸没了大半,欧阳公子的头顶淹在水面之下数尺,只露出一根芦管透气。欧阳锋不放心,不时伸手到水底下去探他脉搏。又过一顿饭时分,海水渐退,欧阳公子顶上头发慢慢从水面现出。黄蓉比了比巨缆的长度,叫道:“够啦,现下我要三根大木做绞盘。”
欧阳锋甚是踌躇,心想在这荒岛之上,别说斧凿锤刨,连一把大刀也没有,如何能做绞盘?只得问道:“怎生做法?”黄蓉道:“你别管,把木材找来就是。”
欧阳锋生怕她使起性来,撒手不管,当下不敢再问,奔到三棵海碗口粗细的树旁,蹲下身子,使出蛤蟆功来,每棵树被他推了几推,登时齐腰折断。郭靖与黄蓉见他如此功夫,不觉相顾伸了伸舌头。欧阳锋找了一块长长扁扁的岩石,运劲将树干上枝叶削去,拖来交给黄蓉。
这时黄蓉与郭靖已将大缆的一端牢牢缚在巨岩左首的三株参天大树根上,将大缆绕过巨岩拉到右首的一株大松树边上。那是株数百岁的古松,五六个人合抱也抱不过来。黄蓉道:“这棵老松树对付得了那块大岩石吧?”欧阳锋点了点头。
黄蓉命他再结一条九股树皮索,将两根树干缚成十字,再将大缆绕在上面。欧阳锋赞道:“好姑娘,你真聪明,那才叫做家学渊源,有其父必有其女。”黄蓉笑道:“那怎幺及得上你家侄少爷?动手绞吧!”
三人一齐出手,把古松当作支柱,推动那交叉树干,大缆盘在上面,慢慢缩短,那巨岩就一分一分的抬了起来。
此时太阳已沉到西边海面,半天红霞,海上道道金光,极为壮观。潮水早已退落,欧阳公子陷身在泥浆之中,眼睁睁望着身上的巨岩,只见它微微晃动,压得大缆格格作响,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欢喜。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九回 真功假功

那三根树干所作的绞盘转一个圈,巨岩只抬起半寸。那古松簌簌而抖,受力极重,大缆直嵌入树身之中。欧阳锋素来不信天道,不信鬼神,此时心中却暗暗祷祝,岂知一个心愿尚未许完,突然间彭的一声巨响,那大缆从中断为两截,巨岩重又压回。三人若不是均有上乘武功,早已个个摔跌在地。
到了这个地步,欧阳锋固然沮丧已极,黄蓉也是脸上难有欢容了。郭靖道:“咱们把这条缆续起,再结一条大缆,两条缆一起来绞。”欧阳锋摇头道:“那更难绞动,咱们三个人干不了。”郭靖自言自语:“有人相帮就好啦!”黄蓉出了一会神,忽地跳起来拍手笑道:“对,对,有人相帮。”郭靖喜道:“蓉儿,有人来帮咱们?”黄蓉道:“嗯,只可惜欧阳大哥要多吃一天苦,须得明儿潮水涨时才能脱身?”欧阳锋与郭靖望着她,茫然不解,各自寻思:“岂道明儿潮水涨时,有人前来相助?”
黄蓉笑道:“累了一天,我早饿啦,咱们找些吃的再说。”欧阳锋道:“姑娘,你道明儿有人前来相助,此话怎生说?”黄蓉道:“明日此时,欧阳大哥身上的大石必已除去。此刻天机不可泄露。”欧阳锋见她说得着实,心下将信将疑,但若不信,此时也无别法,只得守在侄儿身旁。郭靖和黄蓉打了几只野兔,烤熟了分一只给欧阳叔侄,与洪七公在岩洞中吃着兔肉,互道别来之情。
郭靖听黄蓉说那巨岩机关原来是她所布,不禁又惊又喜。三人知道欧阳锋为了相救侄儿,这时必定不敢过来侵犯,只在洞口烧一堆枯柴阻挡野兽,当晚睡得甚是酣畅。
次日天刚黎明,郭靖一睁眼即见一个人影在洞口一闪,急忙跃起,只见欧阳锋站在洞外,低声道:“黄姑娘醒了幺?”黄蓉在郭靖跃起时已经醒来,听见欧阳锋询问,却又闭上双眼,呼吸沉重,装作睡得正香。郭靖低声道:“还没呢。有什幺事?”欧阳锋道:“等她醒了,就请她过来救人。”郭靖道:“是了。”洪七公接口道:“我给她喝了『百日醉』的美酒,三月之内,只怕不醒。”欧阳锋一怔,洪七公哈哈大笑起来。欧阳锋知是说笑,含怒走开。
黄蓉坐起身来,笑道:“此时不气气老毒物,更待何时?”慢条斯理的梳头洗脸,整理衣衫,又去钓鱼打兔,烧烤早餐。欧阳锋来回走了七八趟,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郭靖道:“蓉儿,潮水涨时,当真有人前来相助幺?”黄蓉笑道:“你相信会有人来幺?”郭靖摇头道:“我不大信。”黄蓉笑道:“我也不信。”
郭靖惊道:“那你是欺骗老毒物的了?”黄蓉道:“那倒也不是骗他,潮水涨时,我自有法子救人。”郭靖知她智计极多,也不再问。两人在海滩旁检拾花纹斑烂的贝壳玩儿。
黄蓉自幼无伴,只好独自一人玩各种孩子的玩意,现下有郭靖相陪,自然是兴高采烈。两人比赛拣贝壳,瞧谁拣得又多又美。约摸一顿饭功夫,每人衣兜里都拣了一大堆,海滩上笑声不绝。若是有船只经过,必道这是个世外桃源,那里知道他们却是流落荒岛之人。
玩了一阵,黄蓉道:“靖哥哥,你头发乱成这个样子啦,来,我给你梳梳。”两人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之上,黄蓉从怀里取出一柄小小的镶金玉梳,将郭靖的头发打散,细细梳顺,悠悠的叹了一口气道:“怎生想个法儿,将西毒叔侄赶走,咱俩和师父三人就此住在这岛上不走了,岂不是好?”郭靖道:“我就是想妈,还有六位恩师。”黄蓉道:“嗯,还有我爹爹。”过了一阵,又道:“不知穆姊姊现下怎幺了?师父叫我做丐帮的帮主,我倒有点儿想念那些小叫化了。”郭靖笑道:“看来还是想法儿回去的好。”
黄蓉将他头发梳好,慢慢的挽了个髻子。郭靖道:“蓉儿,你这样给我梳头,真像我妈。”黄蓉笑道:“那你叫我妈。”郭靖笑着不语,黄蓉忽地伸手到他腋窝里呵痒,笑问:“你叫不叫?”郭靖笑着跳起,头发又弄乱了。黄蓉笑道:“不叫就不叫,谁希罕?你道将来没人叫我妈。快坐下。”郭靖依言坐下,黄蓉又给他挽髻,忽道:“靖哥哥,怎样才会生孩子,你知道幺?”
郭靖道:“我知道。”黄蓉道:“你倒说说看。”郭靖道:“人家结成夫妻,那就生孩子。”黄蓉道:“这个我也知道。为什幺结了夫妻就生孩子?”郭靖道:“那我可不知道啦,蓉儿,你说给我听。”黄蓉道:“我也说不上。我问过爹爹,他说孩子是臂窝里钻出来的。”
郭靖正待再问端详,忽听身后破钹似的声音喝道:“生孩子的事,你们将来大了自然知道。潮水就快涨啦!”黄蓉料不到欧阳锋一直紧紧跟在身后,她虽不明男女之事,但也知说这种话儿被人听去甚是羞耻,不禁脸蛋儿胀得飞红,向悬崖飞奔,两人随后跟去。
欧阳公子被巨岩压了一日一夜,已是气若游丝。欧阳锋扳着脸道:“黄姑娘,你说潮水涨时有人前来相助。这事关连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黄蓉道:“我爹爹精通阴阳五行之术,他女儿自然也会三分,这一点儿未卜先知的本事,又算得了什幺。”欧阳锋素知黄药师之能,脱口叫道:“是你爹爹,要来幺?那好极了。”黄蓉“哼”了一声道:“这点点小事,何必惊动爹爹?再说,爹爹见到你害我师父,岂肯饶你?你又欢喜什幺?”欧阳锋被她抢白得无言可对,沉吟不语。
黄蓉对郭靖道:“靖哥哥,你去弄些树干来,越多越好,要拣大的。”郭靖应声而去。黄蓉将昨日断了的大缆结起,又割树皮结索。欧阳锋问她到底是否黄药师会来,连问数次,她只是昂起了头哼着曲儿,毫不理会。
欧阳锋老大没趣,只得也去折树。他见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的掌法,只两下就把一株碗口粗细的柏树震断,心道:“这小子功夫实是了得,兼之又熟读九阴真经,留着终是祸胎。”心中暗暗盘算,不论侄儿能否得救,终须将他除去;当下在两株相距约摸三尺的柏树之间一蹲,双手弯曲,一手撑住一株树干,阁的一声大叫,双手一挺,两株柏树一齐断了。
郭靖甚是惊佩,说道:“欧阳世伯,不知几时我才得练到您这样的功夫。”欧阳锋脸色阴鸷,颧骨上两块肉微微牵动,心道:“等你来世再练吧。”
两人在半个时辰之中,拖了十多条木料到悬崖之下。眼见潮水已起始缓缓上涨,欧阳锋不住往海心张望,那里有片帆孤樯的影子。黄蓉忽道:“张望什幺?没人来的。”欧阳锋又惊又怒,叫道:“你说没人来?”黄蓉道:“这是个荒岛,自然没人来。”欧阳锋气塞胸膛,一时说不出话。
黄蓉道:“靖哥哥,你最多举得起几斤?”郭靖道:“没试过,总是四百斤上下吧。”黄蓉道:“嗯,六百斤的石头,你准是举不起的了?”郭靖道:“那一定不成。”黄蓉道:“若是水中一块六百斤的石头呢?”欧阳锋立时醒悟,大喜叫道:“对,对,一点儿也不错!”
郭靖尚未领会,欧阳锋道:“潮水涨时,把这直娘贼的大岩浸没大半,那时岩石就轻了。咱们再来绞盘,准能成功。”黄蓉冷冷的道:“那时潮水将松树也浸没大半,你站在水底下干得了活幺?”欧阳锋咬牙道:“那就拚命吧。”黄蓉道:“哼,也不用这幺蛮干。你将这些树干都去缚在岩石旁边。”
此言一出,郭靖也即领会,高声欢呼,与欧阳锋一齐动手,将十多条大木用绳索牢牢缚在岩石周围。欧阳锋只怕浮力不足,又去折了七八条大木来缚住上。
黄蓉在一旁微笑不语,瞧着两人忙碌,不到半个时辰,一切全已就绪,只待潮水上涨,黄蓉与郭靖自去陪伴师父。
又过半个时辰,眼见太阳略略偏西,潮水尚未涨到顶点,但欧阳锋等不耐烦,奔来邀了郭黄二人,同去盘绞救人。这一次一来巨岩上缚了大木,浮力大增,二来岩在水中,三份儿中倒轻了一份,三人将那大缆在松树上慢慢盘绞,也没费好大的劲,就将巨岩绞松动了。再绞了数转,欧阳锋凝住呼吸,钻到水底下去抱住侄儿,轻轻一拉,就将他抱上了水面。
郭靖见救人成功,情不自禁的喝起采来,黄蓉一拉他的衣袖,一同回到岩洞,郭靖问道:“蓉儿,我不该喝采幺?你心里什幺不舒齐?”黄蓉道:“我是在想三件事,好生为难。”郭靖道:“你这样聪明,总有法子。”黄蓉轻轻一笑,过了一阵,又微微的凝起了眉头。洪七公道:“第一件事,也就罢了,那二、第三件事,却当真教人束手无策。”郭靖奇道:“咦,您老人家怎幺也知道了?”
洪七公道:“我是猜着蓉儿的心思。那第一件,必是怎生治好我的伤了,这里无医无药,老叫化听天由命,死活走着瞧吧。第二件,是怎样抵挡欧阳锋的毒手?此人反复无常、言而无信,凶险之极,兼之武功又高,你们二人万万不是他的敌手。第三件,那是怎生回归中土了。蓉儿,你说是也不是?”黄蓉点头道:“是啊,眼下当务急,是要筹个制服老毒物的万全之策,至不济,也得让他不敢为恶。”洪七公道:“照说,自当是斗智不斗力,但老毒物狡诈狠毒,要他上当却是千难万难。”
两人凝神思索。黄蓉虽然多智,但想到对手与爹爹尚且并驾齐驱、难分轩轾,纵令爹爹在此,也未必能够胜他,自己如何是他对手?洪七公心神一耗,忽然胸口作痛,大咳起来。
黄蓉急忙扶他睡倒,忽然洞口一个阴影遮住了射进来的日光,一抬头,只见欧阳锋手中横抱着侄儿,嘶声喝道:“你们都出去,把洞让给我侄儿养伤。”郭靖大怒,跳了起来,道:“这里是我师父住的!”
欧阳锋冷冷的道:“就是玉皇大帝住着,也得挪一挪。”郭靖气愤愤的欲待分说,黄蓉一拉他的衣角,俯身扶起洪七公,走出洞去。
待走到欧阳锋身旁,洪七公睁眼笑道:“好威风,好杀气啊!”欧阳锋一楞,眼见一个回身就可将他立毙于掌下,但不知怎地,只感到他一股正义,凛然殊不可悔,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说道:“回头就给咱们送吃的来!你们两个小东西若是在饮食里弄鬼,小心三条性命。”
三人走向山后,郭靖不住咒骂,黄蓉却沉吟不语。郭靖道:“你们在这里歇一下,我去找安身之所。”黄蓉扶着洪七公在一株遮阳蔽日的大松树下坐定,只见两只小松鼠忽溜溜的上了树干,随即又奔了下来,在离她三尺之外,睁着圆圆的小眼,望着三人。黄蓉感到有趣,在地下检起一个松果,伸出手去。一只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用前足捧住了慢慢走开,另一只索兴爬到洪七公的衣袖之上。黄蓉叹道:“这里准是从没人来,你膲小松鼠一点儿也不怕人。”
小松鼠一听她说话,又溜上了树枝,黄蓉顺着眼向上望去,见那树枝叶茂密,亭亭如盖,树上缠满了绿藤,心念一动,叫道:“靖哥哥,别找啦,咱们上树。”郭靖应声停步,朝那松树一望,果然好个安身所在。两人在另外的树上折下树枝,在那大松树的枝桠之间扎了一个平台,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胁下,喝一声:“起!”同时纵起,将洪七公安安稳稳的放上了平台。黄蓉笑道:“咱们在树上做鸟儿,让他们在山洞里做野兽。”
郭靖道:“蓉儿,你说给不给他们送吃的?”黄蓉道:“眼下想不出妙策,又打不过老毒物,只好听话啦。”郭靖闷闷不已。两人在山后打了一头野羊,生火烤熟了,撕成两半。黄蓉将半片熟羊丢在地下道:“你撒泡尿在上面。”郭靖笑道:“他们会知道的。”黄蓉道:“你别管,撒吧!”郭靖红了脸道:“不成!”黄蓉道:“干幺?”郭靖嗫嚅着道:“现下我没尿,撒不出。”黄蓉只笑得直打跌。
忽听洪七公在树顶上叫道:“抛上来,我来撒!”郭靖笑着跃上平台,让洪七公在半片熟羊上撒了一泡尿,哈哈大笑,捧着朝山洞走去。
黄蓉叫道:“不,你拿这半片去。”郭靖搔搔头,说道:“这是干净的啊。”黄蓉道:“不错,是要给他们干净的。”郭靖闹得胡涂了,但素来听黄蓉的话,转身换了干净的熟羊,黄蓉将那半片脏的野羊又放在火旁熏烤,自到灌木丛中去摘野果儿。洪七公对她这番举动也是不解,心中老大纳闷。
那野羊肉味鲜嫩,被黄蓉施展手段,烤得好香,欧阳锋不等郭靖走近,已在洞中闻到香气,迎了出来,夹手夺过,脸露得色,突然一转念。问道:“还有半片呢?”郭靖向后指了指。欧阳锋大踏步奔到松树之下,抢过脏羊,将半片干净的熟羊投在地下,冷笑数声,转身去了。
郭靖知道此时脸上决不可现出异状,但他天性淳朴,不会作伪,只得转过了头,一眼也不向欧阳锋瞧,待他走远,又惊又喜的奔到黄蓉身旁,笑问:“蓉儿,你怎知他一定来换?”黄蓉笑道:“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老毒物知道咱们必在食物中弄鬼,不肯上当,我可偏偏让他上个当。”郭靖连声称是,将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三人吃了起来。
正吃得高兴,郭靖忽道:“蓉儿,你刚才这一着确是妙计,但也好险。”黄蓉道:“怎幺?”郭靖道:“若是老毒物不来掉换,咱们岂不是得吃师父的尿?”黄蓉坐在一根枝桠之上,听了此言,笑得一弯腰,跌下树来,随即跃上,正色道:“很是很是,真的好险。”洪七公叹道:“傻孩子,他若不来掉换,那脏羊肉你不吃不成幺?”郭靖一怔,哈的一声大笑,一个倒栽葱,也跌到了树下。
欧阳叔侄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腥味,竟然毫不知觉。不多时,天色渐黑,欧阳公子伤处痛楚,大声呻吟。欧阳锋走到松树之下,叫道:“小ㄚ头,下来!”
黄蓉吃了一惊,料不到他转眼之间就来下手,只得问道:“干什幺?”欧阳锋道:“我侄儿要茶要水,快服侍他去!”树上三人听了此言,无不愤怒。欧阳锋喝道:“快来啊,还等什幺?”
郭靖悄声道:“咱们这就跟他拚。”洪七公道:“你们快逃到后山去,别管我。”这两条路黄蓉早就仔细算过,不论拚斗逃跑,师父必然丧命,为今之计,唯有委曲求全,当下跃下树来,说道:“好吧,我瞧瞧他的伤去。”欧阳锋“哼”了一声,又喝道:“姓郭的小子,你也给我下来,睡安稳大觉幺?好适意。”
郭靖忍气吞声,落下地来。欧阳锋道:“今儿晚上,去给我弄一百根大木料,少一根打折你一条腿,少两根打折你两条腿!”黄蓉道:“要木料干幺?再说,这黑地里那里弄去?”欧阳锋骂道:“小ㄚ头多嘴多舌!你快服侍我侄儿去,关你什幺事?只要你有丝毫不到之处,零碎苦头少不了你的份儿!”黄蓉向郭靖打个手势,叫他勉力照办,不可卤莽坏事。
眼见欧阳锋与黄蓉的身影在黑夜之中隐没,郭靖抱头坐地,气得眼泪几欲夺目而出。洪七公忽道:“我爷爷,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时,都在金人手下为奴,这等苦处也算不了什幺。”
郭靖惕然惊觉:“原来恩师昔时为奴,后来竟也练成了盖世武功,我今日一时委屈,又岂足道哉?”他天性本就沉毅,当下取火点燃一扎松枝,走到后山,展开降龙十八掌手法,将碗口粗细的树干一根根的震倒。他深知黄蓉机变无双,当日在赵王府中遭群魔围困,尚且脱险,此日纵遇上灾厄,想来也必能自解,当下专心致志的伐起树来。
岂知那降龙十八掌的功夫,最耗劲力,威势虽然极大,但使用一久,任是铁打的身体,也感不支。郭靖不到一个时辰,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树,到第二十二颗上,一运气时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见龙在田”,双掌齐出,那树晃得枝叶直响,树干却只摆了一摆,并未震断,只感胸口一麻,原来劲力未透掌心,反回上来。郭靖一惊,急忙盘膝而坐,凝神调气,用了半个时辰的功,这才重使招术,将那松树震倒,要待再行动手时,只觉全身疲软,腿虚气喘。
他知若是勉强而行,非但难竟事功,甚且必受内伤,这荒岛之上又无刀斧,此等树木如何砍伐?眼见一百根之数尚差七十八根,自己这双腿是保不住了,转念一想:“他侄儿被压断了双腿,他必恨我手足完好。纵然我今夜凑足百根,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那又如何完工?斗既斗不过,荒岛上又必然无人援手。”
言念及此,不觉叹了一口长气,寻思:“即令此间并非荒岛,世上又有谁救得了我?洪恩师武功已失,存亡难卜,蓉儿的爹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和六位恩师均非西毒敌手,除非……除非我义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里自尽了。”
他一想到周伯通,对欧阳锋更增加愤慨,心想这位老义兄精通九阴真经,创了左右互搏的奇技,却被他生生逼死,“啊!九阴真经!左右互搏?”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一闪,宛如在沉沉长夜之中,斗然间在天边现出了一颗明星。
“我武功是远远不及西毒,可是九阴真经乃天下武学的秘要,左右互搏之术又能使人功夫斗增一倍,待我与蓉儿日夜苦练,与西毒一拚便了,只是任那一门武功,均非一朝一夕可成,这便如何是好?”
他站在树林之中苦苦思索,忽想:“何不问师父去?他武功虽失,心中所知的武学却失不了,必能指点我一条明路。”当即回到树上,将心中所思各节,一一对洪七公说了。
洪七公道:“你将九阴真经慢慢念给我听,瞧有什幺可以速成的厉害功夫。”郭靖当下将真经一句句的背诵出来。洪七公听到“人徒知枯枝坐息思为进德之功,殊不知上达之士,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几句,身子忽然一跳,“啊”了一声。郭靖忙问;“怎幺?”
洪七公不答,把那几句话捉摸了半,道:“你再念一遍。”郭靖甚是喜欢,心想:“师父必是在这几话中,揣摸到了制服西毒的法门。”当下将这几句话又一字一字的念了一遍。洪七公点点头道:“是了,一路背下去吧。”
郭靖接着背诵,经文将完时,他背道:“摩罕斯各儿,品特,金切胡双斯,哥山泥……”洪七公奇道:“你说什幺?”郭靖道:“那是周大哥教我读经的经文啊。”洪七公皱眉道:“却是些什幺话?”郭靖道:“我不知道,周大哥也不懂。”洪七公道:“你背吧。”郭靖又念道:“别儿法斯,葛罗……”一路背完,都是这般拗舌赘牙的话。
洪七公哼道:“原来真经中还有念咒捉鬼的本事。”他本来想再加一句:“臭道士就爱玩这套装神弄鬼的骗人把戏。”但想到全部经文博大精奥,一时不能尽解,最后这句话说到口边,重又缩回去了。
过了半晌,洪七公道:“靖儿,经中所载精妙厉害的功夫很多,但是均非旦夕之间所能练成。”郭靖好生失望。洪七公道:“你快去将那二十几根木料扎一个木筏,走为上策。我和蓉儿在这里随机应变跟老毒物周旋。”郭靖急道:“不,我怎能离您老人家而去。”洪七公叹道:“西毒忌惮黄老邪,不致伤害蓉儿,老叫化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吧!”郭靖悲愤交迸,举手用力在树干上“辟”的一声,拍了一掌。
这一掌拍得极重,声音传到山谷之中,隐隐的又传了回来。洪七公一惊,忙问:“靖儿,你刚才打这一掌,用的是什幺手法?”郭靖道:“怎样?”洪七公道:“怎幺你打得如此重实,树干却没丝毫震动?”郭靖甚感惭愧,道:“我适才用力震树,手膀酸了,是以没使劲力。”洪七公摇头道:“不是,不是,你拍这一掌的功夫有点儿古怪,再拍一下。”
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树,声震林木,那松树仍是略不颤动,这次他自己也明白了,道:“那是周大哥传给弟子的七十二路空明拳手法。”洪七公道:“空明拳?没听说过。”郭靖道:“是啊,周大哥被囚在桃花岛上,他闲日无事,自行创出来的。他教了我十六字诀,那就是: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弟子演给您老瞧好不好?”洪七公道:“黑夜之中瞧不见,再说这种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说给我听就是。”
当下郭靖从第一路“空碗盛饭”、第二路“空屋住人”起,将拳路之变,劲力之用都说给洪七公听了。周伯通生性顽皮,将每一路拳法都起了个滑稽浅白的名称。洪七公的武学何等精深,只听到第十八路,说道:“不用再说了,咱们就跟西毒斗斗。”郭靖道:“用这空明拳幺?只怕弟子火候还不够。”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死里求生,只好冒险,你身上带着丘处机送你的匕首是幺?”
黑夜中寒光一闪,郭靖将匕首拔了出来。洪七公道:“你有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这匕首去伐树了。”郭靖拿着这柄尺来长刃薄锋短的匕首,犹豫不语。洪七公道:“我传你的降龙十八掌,是外家的顶峰功夫,那空明拳,却是内家武功的精要所聚。你这柄匕首本可断金削玉,割切树干,那又算得了什幺?要紧的是,手劲上须得守着『空』字诀。”
郭靖大悟,纵身下树,摸着一棵中等大小的杉树,运起空明拳的手劲,轻轻巧巧,若有若无的举刃一划,匕首刃锋果然深入树干。他随力所之,转了一圈,那杉树应手而倒。郭靖喜极,用这法子接连切断了十多颗树,看来不到天明,那一百颗之数就可凑满了。
正切割间,忽听洪七公在树上叫道:“靖儿上来。”郭靖纵上平台,喜道:“果真使得,好在一点儿也不费劲。”洪七公道:“费了劲反而不成,是不是?”郭靖叫道:“是啊,是啊!”
洪七公道:“你这功夫用来断树是绰绰有余了,若说与西毒拚斗,却尚远为不足,必得再练九阴真经,方有取胜之机。咱们怎样想个法子,跟他慢慢的拖。”讲到想心思,设计谋,郭靖是帮不了忙儿的,只好呆在一旁,让师父筹策。
良久,洪七公摇头道:“我也想不出来,明儿叫蓉儿想。靖儿,我适才听你背诵九阴真经,却叫我想起了一件事,这时候我捉摸了半天,多半没错。你扶我下树,我要练功夫。”
郭靖吓了一跳,道:“不,您伤势没好,怎幺能练?”洪七公道:“真经上道: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四句话使我茅塞顿开,咱们下去吧。”郭靖不懂这几句话的意思,不敢违拗,抱着他轻轻跃下树来。
洪七公定了定神,拉开架子,发出一掌。黑暗之中,郭靖见他人影向前一撞,似要摔倒,抢上去要扶,洪七公却已站定,呼呼喘气,说道:“不碍事。”过了片刻,左手又发一掌。郭靖见他跌跌撞撞,脚步踉跄,显得辛苦异常,数次张口欲劝,岂知洪七公越练精神越是旺盛,初时发一掌喘息半晌,到后来身随掌转,足步沉稳,竟是大有进境。
一套降龙十八掌打完,又练了一套伏虎拳。郭靖待他抱拳收式,大喜叫道:“您伤好啦!”洪七公道:“抱我上去。”郭靖一手揽住他腰,跃上平台,心中喜不自胜,连说:“真好,真好!”洪七公叹了口气道:“没什幺好,这些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郭靖不解。洪七公道:“我受伤之后,只知运气调养,却不知我这门外家功夫,愈是动得厉害,愈是有益。只可惜活动得迟了一些,现下性命虽已无碍,功夫终是难得复原了。”
郭靖欲待出言宽慰,却不知说些什幺话好。过了半晌,道:“我再砍树去。”洪七公忽道:“靖儿,我想到了个吓吓老毒物的计策,你瞧能不能行?”说着将那计谋说了出来,郭靖喜道:“准成!准成!”当即跃下树去安排。
次日一早,欧阳锋来到树下,一点郭靖堆着的木料,只有九十根,冷笑一声,高声喝道:“小杂种,快滚出来,还有十根呢?”
黄蓉上晚整夜坐在欧阳公子身边,照料他的伤势,听他呻吟得甚是痛苦,心肠一软,不禁微感歉疚,天明后见欧阳锋出洞,也就跟着出来,听他如呼喝,颇为郭靖耽心,欧阳锋见松树上并无动静,一凝神,只听得山后呼呼风响,似有人在打拳练武,忙循声过去,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洪七公使开招术,正与郭靖打在一起,两人拳来足往,斗得甚是紧凑。黄蓉见师父不但已能自行走动,甚且功力也似已经恢复,更是又惊又喜,只听他叫道:“靖儿,这一招小心了!”推出一掌。郭靖举掌一抵,尚未与他手掌相接,身已已斗然间往后飞出,砰的一声,撞在一株松树之上。那树虽不甚大,却也有碗口粗细,喀喇一响,竟被洪七公这一推之力撞得倒在地下。
这一撞不打紧,却把西毒欧阳锋惊得目瞪口呆。黄蓉赞道:“师父,好劈空掌啊!”洪七公叫道:“靖儿,运气护住身子,莫要被我掌力伤了。”郭靖道:“弟子知道!”一言甫毕,洪七公掌力又发,喀喇一声,郭靖又撞倒了一株松树。
话休絮烦,一个发招,一个接劲,片刻之间,洪七公以劈空掌法接连将郭靖推得撞断了十株大树。黄蓉一路计数,此时叫道:“已有十株啦。”郭靖气喘吁吁,叫道:“弟子转不过气了。”洪七公一笑收掌,笑道:“这九阴真经的功夫果然神妙,我身受如此重伤,今晨一练,也居然成功。”
欧阳锋疑心大起,俯身察看树干折断之处,更是心惊,但见除了中心圆径寸许的树身之外,边上一圈都是断得光滑异常,比利锯所锯还要整齐,心道:“那真经所载,难道真是如斯神异?看来老叫化的功夫犹胜昔时,他们三人联手,我岂能抵敌?事不宜迟,我也快去练那经上的功夫。”他向三人横了一眼,飞奔回洞,从怀中取出那郭靖所书,用油纸油布层层包裹的经文来,埋头研读。
洪七公与郭靖一见欧阳锋走得没了踪影,相对哈哈大笑。黄蓉喜道:“师父,这真经真是妙极。”洪七公未答,郭靖抢着道:“蓉儿,咱们是假装的。”于是将情由一五一十的对她说了。原来郭靖事先用匕首在树干上划了深痕,只留出中间部分相连,洪七公的掌上其实没半分劲道,都是郭靖背上使力,将树撞断,欧阳锋万料不到空明拳的劲力能用匕首断树,自然瞧不破其中的机关。
黄蓉本来笑逐颜开,听了郭靖这番话后,半晌不语,眉尖微蹙。洪七公笑道:“老叫化能再走动,已是徼天之幸,还管它什幺真功夫假功夫呢。蓉儿,你怕西毒终究能瞧出破绽,是不是?”黄蓉点了点头。洪七公道:“那西毒何等眼力,岂能被咱们长此欺瞒?不过世事难料,眼下空耽心也是白饶。我说,靖儿所念的经文之中,有一章叫什幺『易筋锻骨篇』,听来倒很有点儿意思,左右无事,咱们这就练练。”
这话是说得轻描淡写,黄蓉却知事态紧急,师父既指出这一篇,那必是大有道理,当下说道:“好,师父快教。”洪七公命郭靖将那“易筋锻骨篇”念了两遍,依着文中所述,教两人如法习练。他却去猎兽钓鱼,生火煮食,郭靖与黄蓉要来插手相助,每次均被他阻止。
忽忽七日,郭黄二人练功固是勇猛精进,欧阳锋在洞中也是依着经文苦练。倒第八日上,洪七公笑道:“蓉儿,师父烤的野羊味儿怎幺样?”黄蓉笑着扁扁嘴、摇摇头。洪七公笑道:“我也是食不下咽。你俩第一段功已练成啦,今儿该当散功,否则要闭气伤身。这样吧,蓉儿弄吃的,我与靖儿扎木筏。”
郭靖与黄蓉齐声道:“扎木筏?”洪七公道:“是啊,难道咱们在这荒岛上一辈子陪着老毒物?”郭黄二人大喜,连声称好,当即动手。郭靖那日伐下的一百根木料好好堆在一旁,只要用树皮结索,将木料牢牢缚在一起,那就成了。捆缚之际,郭靖用力一抽,一根粗索拍的一声绷断了。他还道绳索结得不牢,换了一条索子,微一使劲,一条又粗又韧的树皮索又是断成两截。郭靖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那边厢黄蓉也是大叫着奔来,双手捧着一头野羊。原来她出去猎羊,手中拿了几块石头要打羊的脑袋,那知奔了几步,不知不觉间竟早已追在野羊前面,一回身,顺手就把羊抓住,身法之快,出手之狠,全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洪七公笑道:“这幺说,那九阴真经当真不是骗人的玩意,这幺多英雄好汉为它送了性命,也还不冤。”黄蓉喜道:“师父,咱们能去把老毒物打一顿了幺?”洪七公摇头道:“那还差得远,总得再练三年五载的,须知他的蛤蟆功非同小可,除了王重阳当年的一阳指外,没别种功夫能够破他。”黄蓉嘟起了嘴道:“那幺就算咱们再练三年五载,也未能胜他啦。”洪七公道:“这也难说,说不定真经上的功夫,比我所料的更要厉害呢。”郭靖道:“蓉儿,别性急,咱们练功夫总是不错。”
又过七日,郭靖与黄蓉练完了易筋锻骨篇上的第二段功夫,那木筏也已扎成。三人用树皮编了一张便帆,清水食物都已搬到筏上。欧阳锋自始至终不动声色,冷眼瞧着他们三人忙忙碌碌。

第七十回 骑鲨遨游

这一晚一切整理就绪,只待次日启航。临寝之时,黄蓉道:“明儿要不要跟他们道别?”郭靖道:“得跟他们订个十年之约,咱们受了这样的欺侮,岂能就此罢手?”黄蓉拍手道:“正是!求求老天爷,第一保佑这两个恶贼回归中土,第二保佑老毒物命长,活得到十年之后。”
次日天尚未明,洪七公年老醒得早,隐隐约约间听到海滩上似有响动,坐起一听,海中并有水声,忙道:“靖儿,海滩上什么声音?”郭靖翻身下树,奔上一块岩石,向海边一望,不禁高声咒骂,追了下去。此时黄蓉也已醒了,一面跟着追去,一面问道:“靖哥哥,什么事?”郭靖遥遥答道:“这两个恶贼上了咱们的筏子。”
黄蓉闻言吃了一惊。待得两人奔到海旁,欧阳锋已将侄儿抱上木筏,张起轻帆,离岸已有数丈。郭靖大怒,要待跃入海中追去,黄蓉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道:“赶不上啦。”只听得欧阳锋哈哈大笑,叫道:“多谢你们的木筏啊!”
郭靖暴跳如雷,发足向身旁一株紫檀树猛踢。黄蓉灵机一动,叫道:“有了!”捧起一块大石,靠在那紫檀树向海的一根桠枝上,说道:“你用力扳,咱们发炮。”郭靖大喜,双足顶住树根,两手握住树枝,向后急扳。那紫檀木又坚又韧,被他这一扳,登时向后弯转,当即双手一松,呼的一响,那大石向海中飞去,落在木筏旁边,激起了丈许水花。
黄蓉叫了声:“可惜!”又装“炮弹”,这一次瞄得准,正好打在筏上。只是那木筏扎得极为坚牢,受石弹这么一击,并无大碍。两人接着连发三“炮”,倒有两“炮”落空,跌在水中。黄蓉见炮轰无效,忽然异想天开,叫道:“快,我来做炮弹!”郭靖一怔,随即领悟,知她水性既高,轻身功夫又极了得,并无危险,拔出身边匕首,塞在她的手中,道:“要小心了。”使力将树枝扳后。黄蓉跃上树枝坐稳,叫道:“发炮啊!”郭靖手一放,她身子向前一弹,在空中笔直飞去,一个筋斗,在离木筏三丈之处轻轻入水,端的是水花不起,美妙异常。欧阳叔侄不禁瞧得呆了。
她入水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入水即向筏底潜去,只见头顶一黑,知已到了木筏之下。欧阳锋把木桨在水中四下乱打,那里打得着她,黄蓉举起匕首,正要往结扎木筏的绳索上割去,忽然心念一动,减小劲力,只在几条主索上轻轻划了几刀,将绳索三股中割断二股,叫那筏子到了汪洋大海之中,受巨浪一冲一撞,那时方才散开。
她割索已毕,又复潜水,片刻间已游出十余丈外,这才钻出海面,大呼大叫,假装追赶不及。欧阳锋狂笑扬帆,过不多时,木筏已远远驶了出去。
待得她走上海滩时,洪七公也已赶到,正与郭靖同声痛骂,却见黄蓉脸有得色,问知端的,不禁大声喝采。黄蓉道:“虽然叫这两个恶贼葬身大海之中,咱们可又得从头干起。”
三人饱餐一顿,精神勃勃的即去伐木扎筏,不数日,又已扎成,眼见东南风急,张起用树皮编织的便帆,离岛西去。黄蓉望着那景色秀美的荒岛越来越小,喟然叹道:“咱们三个险些儿都丧生在这荒岛之上,可是今日离去,倒又有点教人舍它不得。”郭靖道:“他日无事,咱们再来重游可好?”黄蓉拍手道:“好,那时候你可不许赖。咱们先给这小岛起个名字。师父,你说什么好?”
洪七公道:“你在岛上用巨岩压那小贼,就叫压鬼岛好啦。”黄蓉摇头道:“那多不雅。”洪七公笑道:“你要雅,那趁早别问老叫化。依我说,老毒物在岛上吃我的尿,不如叫作吃尿岛。”黄蓉笑着连连摇手,侧头而思,只见天边一片彩霞,璀灿华艳,正罩在小岛之上,当下叫道:“就叫作明霞岛吧。”洪七公摇头道:“不好,不好,那太雅了。”郭靖听着师徒二人争辩,只是含笑不语。
顺风航了两日,风向仍是不变。第三日晚间,洪七公与黄蓉都已睡着,郭靖掌舵守夜,海上风声涛声之中,忽然传来“救人哪,救人哪!”两声叫喊。那声音有如破钹相击,虽混杂在风涛呼啸之中,仍是神完气足,听得清清楚楚。洪七公翻身坐起,低声道:“是老毒物。”只听得叫声又是一响。黄蓉一把抓住洪七公的手臂,颤声道:“是鬼,是鬼!”
这时正当六月将尽,天上无月,但有疏星数点,照着黑漆漆的一片大海,深夜之中传来这几声呼叫,确是令人毛骨悚然。洪七公叫道:“是老毒物么?”他武功一失,声音传送不远,郭靖气运丹田,叫道:“是欧阳世伯么?”只听得欧阳锋在远处叫道:“是我欧阳锋,救人哪。”黄蓉惊惧未息,道:“不管他是人是鬼,咱们转舵快走。”
洪七公忽道:“救他!”黄蓉急道:“不,不,我怕。”洪七公道:“不是鬼。”黄蓉道:“是人也不该救啊。”洪七公道:“济人之急,这是咱们丐帮的帮规,你我是两代帮主,不能坏了历代相传的规矩。”黄蓉无奈,只得眼巴巴的看着郭靖把着筏舵,循声过去。沉沉黑夜之中,依稀见到两个人头在水面随着波浪起伏,人头旁浮着一根大木,想是木筏散后,欧阳叔侄抢住一根筏木,这才支持至今。
郭靖俯身出去,抓住在欧阳公子后领,提到筏上。洪七公侠义为怀,竟尔忘了自己武功已失,伸手相援。欧阳锋抓住他的手,一借力,人已跃到筏上,但这一甩之下,洪七公扑通一声,掉入了海中。
郭靖与黄蓉大惊,同时跃入海中,将洪七公救了起来。黄蓉怒责欧阳锋道:“我师父好意救你,你怎地反而将他拉入海中?”欧阳锋已知洪七公身上并无功夫,否则适才这么一拉,岂能将一个武功高明之士拉下筏来?但他在海中浸了数日,已是筋疲力尽,此时不敢强项,低头说道:“我……我确然不是故意的,七兄,做兄弟的跟你陪不是了。”洪七公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只是老叫化的本事,可就泄了底啦。”
各人身上全湿,均无衣服替换,只好硬挺。欧阳锋道:“好姑娘,你给些吃的,咱们饿了好几天啦。”黄蓉道:“这筏上只备三人的粮食清水,分给你们不打紧,咱们吃什么啊?”欧阳锋道:“好吧,那只请您分一点儿给我侄儿,他腿上伤得厉害,实是顶不住。”黄蓉道:“果真如此,咱们做个买卖,你的毒蛇伤了我师父,他至今未愈,你拿解药出来。”欧阳锋从怀中摸出两个小瓶,递在她的手里,说道:“姑娘您瞧,瓶中进了水,解药都给水冲光啦!”
黄蓉接过瓶子,摇了几摇,放在鼻端一嗅,果然瓶中全是海水,说道:“既是如此,你将解药的方子说出来,咱们一上岸就去配药。”欧阳锋道:“若是要骗你粮食清水济急,我胡乱说个单方,你也不知真假,但我欧阳锋岂是这等人?实对你说,我这怪蛇是天下一奇,厉害无比,一给咬中,纵然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不死,八八六十四日之后,也必落个半身不遂,终身残废。解药的单方说给你听本亦无妨,只是各种药料不但采集极难,更且得三载寒暑之功,方能泡制得成,这话说到此处为止,你要我给七兄抵命,那也由你吧。”
黄蓉与郭靖听了这番话,倒也佩服,心想:“此人虽然歹毒,但在死生之际,始终不失了武学大宗师的身份。”洪七公道:“蓉儿,他这话不假,一个人命数有定,老叫化也不放在心上。你给他吃的吧。”黄蓉暗自神伤,知道师父是终于好不了的了,拿出一只烤熟的野羊腿,掷给欧阳锋。
欧阳锋先撕几块喂给侄儿吃了,自己才张口大嚼。黄蓉冷冷的道:“欧阳伯伯,你伤了我师父,二次华山论剑之时,恭喜你独冠群英啊。”欧阳锋道:“那未必尽然,天下还有一件物事治得了七兄的伤。”
郭靖与黄蓉同时跳起,那木筏侧了一侧,两人齐声问道:“当真?”欧阳锋咬着羊腿,道:“只是此物难得而已,你们师父自然知晓。”两人眼望师父,洪七公笑道:“我自然知晓,可是说它作甚?”黄蓉拉住他的衣袖,求道:“师父,您说,咱们总要去想法子弄到。我求爹爹去,他一定肯帮助咱们去找。”
欧阳锋轻轻“哼”了一声。黄蓉道:“你哼什么?”欧阳锋不答。,洪七公道:“他是笑你以为自己爹爹无所不能,须知那人身上之物,就算是你爹爹,也万万拿他不到。”黄蓉奇道:“那人!是谁啊?”洪七公道:“且莫说那人武功盖世,即令他手无缚鸡之力,老叫化也决不做这种损人利己之事。”黄蓉沉吟道:“武功盖世?啊,我知道啦,是南帝段皇爷。师父,您说,那是什么物事?怎么又损人利己了。”洪七公道:“睡吧,别问啦,我不许你再提这回事,知不知道?”黄蓉不敢再问,她怕欧阳锋偷取食物,靠在水桶与食物堆上而睡。
次晨醒来,黄蓉见到欧阳叔侄,不禁吓了一跳,只见两人面目黄肿,全身水胀,想是在海中连浸数日之故。木筏航到申牌时分,远处望见一条一条黑线,隐隐似是陆地,郭靖首先叫了起来。再航了一顿饭时分,看得清清楚楚,果是陆地,此时风平浪静,只是日光灼人,热得难受。欧阳锋忽地站起,身形一晃,双手齐出,一手一个,将郭靖黄蓉抓住,脚尖起处,又将洪七公身上穴道踢中。
郭黄二人出其不意,被他抓住脉门,登时半身稣麻,齐声惊问:“干什么?”欧阳锋一声狞笑,却不答话。洪七公穴道被点中后身子动弹不得,口中却尚能说话,叹道:“老毒物一生不肯受人恩惠,咱们救了他的性命,他岂能再容咱们在世上与他并存。唉,只怪我黑夜之中救人心切,忘了这一节,倒累了两个孩子的性命。”欧阳锋道:“你知道就好啦。再说,九阴真经既到了我的手中,岂能再在这姓郭的小子心中另行留下一部,遗患无穷。”洪七公听他说到九阴真经,心念一动,忽道:“努尔七六,哈瓜儿,宁血契卡,平道儿……”
欧阳锋一怔,听来正是郭靖所写的经书中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文,听洪七公如此说,只道他懂得其中含义,心想:“经书中这一大篇怪文,许或是全经的关键,我若将这三人杀了,只怕世上再无人懂,那我纵得经书,也是枉然。”问道:“那是什么意思?”洪七公道:“混花察察,雪根许八吐,米尔米尔……”欧阳锋以为话中含有深意,正自思索,洪七公大喝一声;“靖儿动手。”郭靖左手一拉,右手呼的一掌拍出,同时左足也已飞起。
他两人被欧阳锋倏施袭击,抓住了脉门,原本已无法抵挡,洪七公一番胡言乱语,瞎说八道,欧阳锋果然中计,分神之际手上微松,郭靖立施反击。他将真经中“易筋锻骨篇”练到了第二段,虽无新的招数拳法学到,但原来的功力斗然间增强了二成。他这一拉、一拍、一踢,招数是平平无奇,但劲力竟大得异常。欧阳锋一惊,筏上地位甚小,无可退避,只得举手格挡,抓住黄蓉的手却仍是不放。
郭靖拳掌齐施,攻势犹似暴风骤雨,心知在这木筏之上,如让欧阳锋缓手运起蛤蟆功来,那三人真是死无葬生之地了。这一轮急攻,倒也把欧阳锋逼得倒退了几步。黄蓉身子一侧,横肩向他撞去,欧阳锋暗暗好笑,心想:“你这小ㄚ头向我身上撞来,不反弹你到海中才怪。”
心念甫动,黄蓉肩头已然撞到,欧阳锋不避不挡,并不理会,岂知胸口突觉刺痛,这才惊觉她原来穿著桃花岛镇岛之宝的软猬甲,这时怹他站在筏边,已是半步都不能再退,她甲上又布满尖刺,无可着手之处,急忙左手放脱她的脉门,借势往外一甩,将她猛推出去。黄蓉站立不定,眼见要跌入海中,郭靖回手一把拉住,左手却仍向敌人进攻。黄蓉拔出匕首,猱身而上。
欧阳锋站在筏边,浪花不住溅上他的足跟,不论郭靖黄蓉如何进攻,始终不能将他逼入海中。洪七公与欧阳公子都是动弹不得,眼睁睁瞧着这场恶斗,心中只是怦怦乱跳,见到双方势均力敌,生死间不容发,皆苦恨不能插手相助。
按说,欧阳锋的武艺原本远胜郭靖,却是一来他在海中浸了数日,性命倒已去了半条;二来黄蓉武功虽不甚高,但身披猬甲,手有匕首锋锐之极,这两件攻防利器却也教他大为顾忌,三来郭靖的降龙十八掌、七十二路空明拳、左右互搏、全真派内功、以及最近练的九阴真经“易筋锻骨篇”等合成一起之后,却也是非同小可,是以三人在筏上打了难分难解。
时候一长,欧阳锋掌法愈打愈是厉害,郭黄二人渐感不敌,洪七公暗暗着急。只见掌影飞舞中欧阳锋一脚踢起,声势惊人,黄蓉不敢拆解,一个筋斗翻入了海中。郭靖奋力抵挡,更感吃力,但黄蓉从左边跌入,立时从筏底钻过,却从右边跃起,一匕首向欧阳锋背心刺去。欧阳锋本已得势,这一来前后受敌,又打成了平手。
黄蓉一面奋战,一面暗筹对策,心想:“如此斗下去,咱们功力远不及他,终须落败,不到海中,总是胜他不了。”心念一动,一匕首割断帆索,那便帆登时落下,木筏在波浪上一起一伏不再前行。她退开两步,扯着帆索在洪七公身上绕了几转,再在木筏的一根主材上绕了几转,牢牢打了两个结。
她这一退开,郭靖立感不支,勉力接了三招,第四招已是招架不住,只得向后退了一步。欧阳锋得理不饶人,第五,第六招连绵而上。郭靖一退再退,以“鱼跃于渊”一招接过了第七招,第八招却又招架不住,再退一步,左足踏空,好郭靖,临危不乱,右足飞起一脚,守住退路,叫敌人不能乘势相逼,然后扑通一声,跃入海中。
那木筏猛晃两晃,黄蓉借势一跃,也跳入了海中,两人扳住木筏,一掀一抬,眼见就要将筏子翻过身来。这一翻不打紧,欧阳公子非立时毙命不可,欧阳锋到了水中,自然也已非郭黄二人之敌,洪七公却是身子缚在筏上,二人尽可结果了西毒,再救师父。欧阳锋识得此计,提足对准洪七公的脑袋,高声喝道:“两个小家伙听了,再晃一晃,我就是这么一脚!”
黄蓉一计不成,二计早生,一吸气潜入海底,伸匕首就割系筏的绳索,此时离陆地不远,算计了欧阳叔侄之后,再抱住大木筏浮上岸去也自无妨。只听得喀喀数声,那木筏已分成两半。欧阳公子在左边一半,欧阳锋与洪七公却在右边一半。欧阳锋暗暗心惊,一伸手先将侄儿提了过来。弯腰俯身,望着水中,只等黄蓉再割,一把扭住她身子揪上筏来。
他这副模样,黄蓉在水底瞧得清楚,知道他这一抓下来,既准且狠,也真不敢上来再割。僵持良久,黄蓉上来吸了一口气,又下去候机发难。双方凝神俟隙,顷刻间由极动转到了极静,海上阳光普照,一片宁定,但在这半块木筏的一上一下之间,却蕴藏着极大杀机。黄蓉心想;“这半块木筏只要再分成两截,在这波浪中非滚转倾覆不可。”欧阳锋心想:“只要她一探头,我隔浪一掌击去,那水力就能将她震死。小ㄚ头一除,留下姓郭的小贼一人就不足为患。”
就在这两人目不转瞬的跃跃试试之际,欧阳公子忽然指着左侧,叫道:“船,船!”洪七公与郭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一艘龙头大船扯足了帆,乘风破浪而至。过不多时,欧阳公子看到了船首站着一人,身材高大,披着大红袈裟,似是灵智上人,过了片刻,大船驶近,定晴一看,果然不错,忙对叔父说了。欧阳锋气运丹田,高声叫道:“这里是好朋友哪,快过来。”
黄蓉在水底尚未知觉,郭靖却已知不妙,急忙也潜入水中,一拉黄蓉的手臂,示意又来了敌人。黄蓉打个手势,叫他接住欧阳锋的掌力,自己乘虚断绳。郭靖知道自己功力本就不及敌人,现在已在水中而敌在筏上,相差更远,这一掌接下来大有性命之忧,但事已急迫,舍此更无别法,力运双臂,忽地钻上。欧阳锋“阁”的一声大叫,双掌从水面上拍了下来,郭靖的双掌也从水底击了上去。海面上水花不起,但水中却两股大力一交,突然间那半截木筏向上一掀,翻起数尺,喀喀两声,黄蓉已将系筏的绳索割断。就在此时,那大船已驶到离木筏十余丈之处。
黄蓉一割之后立即潜入水底,待要去刺欧阳锋,却见郭靖手足不动,身子慢慢下沉,不禁又惊又悔,急忙游过去拉住他的手臂,游远数丈,钻出海面,但见郭靖两目紧闭,脸青唇白,人已晕了过去。
这时那大船已放下舢舨,划到木筏之旁,将欧阳锋叔侄与洪七公都接了上去。黄蓉连叫三声:“靖哥哥!”郭靖只是不醒。她想:来的虽是敌船,却也只得上去,当下托住郭靖后脑,游向正在划来的舢舨。艇上水手拉了郭靖上去,伸手欲再拉她,黄蓉如飞鱼般忽地从水中跃入船心,几个水手不由得都猛地一惊。
适才水中对掌,郭靖受水力一激,身子受到极大震荡,登时晕去,待得醒转,只见自己倚在黄蓉怀里,却已在一艘小艇之中。他呼吸了几口,察知未受内伤,展眉向黄蓉一笑。黄蓉回报一笑,消了惊惧之念,这才凝神瞧那大船中是何等人物。
一望之下,心中不禁连珠价叫苦,只见船首高高矮矮的站了七八个人,正是几月前在大金中都燕京赵王府里会见过的武林高手:身矮足短,目光如电的是千手人屠彭连虎,头顶油光晶亮的是鬼门龙王沙通天,额角上生了三个瘤子的是三头蛟侯通海,童颜白发的是参仙老怪梁子翁,身披大红袈裟的是藏僧大手印灵智上人,另有几个却并不相识,心想:“靖哥哥与我的武功因子得奇遇,和今年春间已大不相同,若与彭连虎等一对一的动手,自己纵或不敌,靖哥哥却是必操胜算,只是一来老毒物在旁,二来这许多人聚在一,今日要想脱险,那可是难上加难了。”
船上诸人听到欧阳锋在筏上那一声高呼,本已甚为惊奇,及至见到是郭靖等人,更是大感奇怪。欧阳锋抱着侄儿,郭靖与黄蓉抱了洪七公,五人分作两批,先后跃上大船。只见一人身穿绣花锦袍,从中舱抢着迎了出来,与郭靖一照面,两人都是一惊。只见那人额下微须,面目清秀,正是大金国的六王爷赵王完颜烈。他在宝应刘氏宗祠中逃脱之后,只怕郭靖追他寻仇,不敢回到北方,径行会合了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南下盗取岳武穆的遗书。
此时蒙古大举伐金,中都燕京已被围近月,燕云十六州尽皆归属蒙古。大金国国势日蹙。完颜烈心甚忧惧,眼见蒙古兵剽悍殊甚,金兵虽以十倍之众,接战时无不溃败,他苦思无策,当下将中兴复国的大志,全都寄托在那部武穆遗书之上,心想得了这部兵书,自然是用兵如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就如当年的“岳爷爷”一般,那时蒙古兵纵然精锐,也得要望风披靡了。这次他率众南来,行踪甚是诡秘,只怕被南朝知觉有了提防,所以乘船改走海道,一心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浙江沿海登陆,悄悄进入临安府将书盗来。当日他遍寻欧阳公子不得,明知他是一把极得力的高手,但久无消息,只好撇了他而行,这时却见他与郭靖为伴,心下又惊又喜,不知他是何用意。
郭靖见了杀父仇人,更是心头火起,怒目而视。黄蓉眼尖,却见一人从船舱中匆匆上来,只露了半面,立时又缩身回入,瞧他面容,依稀似是杨康模样。
只听欧阳公子道:“叔叔,这位就是爱贤若渴的大金国六王爷。”完颜烈不知欧阳锋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瞧在欧阳公子面上,把手拱了拱。但彭连虎、沙通天等人,一听此言,一齐躬身唱喏:“久仰欧阳先生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日有幸拜见。”欧阳锋微微躬身,还了半礼。大手印灵智上人素在藏边,却不知西毒的名头,只是双手合什,不再言语。
完颜烈是何等伶俐之人,心知沙通天等个个极为自负,向不服人,但一见欧阳锋却如此恭敬,立知这个面目黄肿,满身病态的老儿来头不小,当下着实接纳,说了一番敬仰的话。
大船上这些人中,参仙老怪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异,郭靖吃了他以毕生心血练成的蝮蛇宝血,这时相见,如何不恼?自己本生最怕的洪七公却又在旁边,只好心中恼怒,脸上陪笑,上前躬身拜倒,说道:“小的梁子翁参见洪帮主,您老人家好。”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一惊,西毒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闻的,但均未见过,想不到这两人竟然同时现身,正要上前拜见,洪七公哈哈一笑,说道:“老叫化倒了霉啦,给恶狗咬得半死不活的,还拜见什么?趁早拿些东西来吃是正经。”众人一怔,望着欧阳锋,要瞧他眼色行事。
欧阳锋心中早已想好对付三人的毒计:洪七公必须先行除去,以免自己以怨报德的劣行被他张扬开来;郭靖则要先问出他经书上怪文的含义,再行处死;至于黄蓉,侄儿虽然爱她,留下了终是祸根,但若自己将她弄死,黄药师知道了岂肯甘休,必得想个借刀杀人之计,假手于旁人害她,眼下三人到了大船之上,不怕他们再飞上天去,当下向完颜烈道:“这三人狡猾得紧,武功也还过得去,请王爷派人好好看守。”
梁子翁闻言大喜,踏上一步,就来拉郭靖的手腕。郭靖顺腕一翻,拍的一声,梁子翁肩头已吃了一掌,这一招“见龙在田”又快又重,梁子翁武功虽高,竟也被他一掌打得身子一矮,倒退了两步。彭连虎和梁子翁都是面和心不和,见他受挫,均各暗自得意,立时散开,将洪七公等三人围在垓心,要待梁子翁被打倒之后,再上前逞凶。
梁子翁适才上来时已防到郭靖那一招“亢龙有悔”,岂知一别经月,他已将降龙十八掌尽数学全,随手一招,自己竟自躲不开,这一下他脸上如何下得来?见郭靖并不追击,左足一点,忽地跃起,双拳连发,使出他生平绝学的“辽东野狐拳法”来,立心要取郭靖性命,一来挣回适才所失的颜面,二来以报昔日杀蛇之恨。
那“辽东野狐拳”是辽东派武功的一绝。当年梁子翁在长白山采参,见到猎犬与野狐在雪中相搏。那野狐狡诈多端,窜东蹦西,灵动异常,猎犬爪牙虽利,搏斗多时,仍是奈何它不得。梁子翁见了野狐的纵跃,心中有悟,当下参也不采,就在深山雪地的茅庐之中,苦思一月,创了这套“野狐拳”。这拳法以“灵、闪、扑、跌”四字诀为主旨,以对付较已为强之劲敌时最为合用,首先是教敌人捉摸不着自己前进后退、左趋右避的方位,然后俟机进击,可说是一种有胜无败的武功。他一生除了吃过洪七公一个大亏之外,极少挫败,所以这套掌法也甚少使用,这时受了郭靖一掌,不敢轻敌,当下未攻先闪,跌中藏扑的向郭靖打去。
这套拳法来得怪异,郭靖从未见过,心想:“蓉儿的落英掌虚招虽多,终究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这老儿的拳招,却似全是虚招,不知他闹什么玄虚?”当下依着洪七公前时所指点的方略,不论敌人拳招如何变化多端,自己只是依降龙十八掌的掌法发将出去。
两人三招一过,众高手都瞧得暗暗摇头,心道:“梁老怪总算是一派的掌门,与这后生小子动手,怎么尽是闪避,不敢发一招实招?”再拆数招,郭靖的掌力将他越迫越后,眼见就要退入海中。梁子翁见这套“野狐拳”不能取胜,要想另换拳法,但被郭靖掌力笼罩住了,那里缓得出手来?掌声呼呼之中,只听洪七公叫了一声:“下去吧!”郭靖一招“时乘六龙”,左臂横扫过来,梁子翁惊呼一声,身不由主的往船舷外跌了出去。
旁观众人中除了欧阳锋外,都没看清郭靖这一招是如何使法,一惊之下,齐向梁子翁跌下之处奔了过去,只听得海中一声长笑,梁子翁的身子忽尔飞起,哒的一声,直挺挺的跌在甲板之上,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来众人惊讶更甚,难道海水能将他身子反弹上来?争着俯在船边向海中观看,只见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儿,在海面上东奔西突,迅捷异常,再凝神一看,原来他骑在一头大鲨鱼身上,就如陆地驰马一般纵横如自如。郭靖又惊又喜,大声叫道:“周大哥,我在这里啊!”
那骑鲨的老儿正是老顽童周伯通。
他听见郭靖呼叫,也极欢喜,在鲨鱼右眼旁打了一拳,那鲨鱼即向左转,游近船边。周伯通叫道:“是郭贤弟么?你好啊。前面有一条大鲸鱼,我已追了一日一夜,现下就得再追,再见吧!”郭靖急叫:“大哥快上来,这里有好多坏人要欺侮你把弟啊。”周伯通怒道:“有这等事?”伸手拉住鲨鱼口中一根不知什么东西,连人带鲨,忽地从众人头顶飞过,落上甲板,喝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欺侮我的把弟?”
甲板上诸人那一个不是见多识广,但周伯通这么奇诡万状的出现,却令人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周伯通见到黄蓉,也感奇怪,道:“小妹子,怎么你也在这里?”黄蓉笑道:“是啊,你快教我这骑鲨鱼的法儿。”周伯信道:“那不忙。”游目四顾,向甲板上众人一扫,对欧阳锋道:“我道别人也不敢这么猖狂,果然又是你这老儿。”
欧阳锋冷冷的道:“一个人言而无信,纵在世上偷生,也教天下好汉笑话。”周伯信道:“是啊,我正要找你算帐,你在这儿,那真是再好也没有。老叫化,你是公证,站起来说句公道话吧。”洪七公卧在甲板上,笑了一笑。黄蓉道:“老毒物遇难,我师父去救他,那知他狼心狗肺,反过来伤他,点了他的穴道。”周伯通俯身在洪七公的“曲池穴”与“涌泉穴”上揉了两揉。洪七公道:“老顽童,那没用。”原来欧阳锋这门点穴的手段甚是邪毒,除了他与黄药师两人之外,天下无人解得。
欧阳锋甚是得意,说道:“老顽童,你有本事就将他穴道解了。”黄蓉虽不会解,却识得这门点穴功夫,小嘴一扁道:“那有什么希奇!我爹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这『透骨打穴法』解开。”欧阳锋听他说出这打穴法的名称,心想这小ㄚ头果然是家学渊源,当下也不理她,对周伯信道:“你输了东道,怎么说话如同放屁?”
周伯通掩鼻叫道:“放屁么?好臭好臭!我倒要问你,咱们赌了什么东道?”欧阳锋道:“这里除了姓郭的小子与这小ㄚ头,都是成名的英雄豪杰,我说出来请大家评评理。”彭连虎道:“好极,好极。欧阳先生请说。”欧阳锋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伯通,江湖上人称老顽童,辈份不小,是丘处机、王处一他们全真七子的师叔。”
周伯通十余年来一直耽在桃花岛,此前武艺未成,江湖上名头并不响亮,所以众人都不知晓,只是一听他是全真七子的师叔,才知此人果然非同小可,互相低声交谈了几句。彭连虎念到八月中秋嘉兴烟雨楼之约,心想全真七子若有这怪人相助,那是更加如虎添翼了。
只听欧阳锋又道:“这位周兄在海中为鲨群所困,兄弟将他救了起来。我说鲨群何足道哉,只要一举手之劳,就能将群鲨尽数杀灭,周兄不信,我们两人就打了一赌。周兄,你说这话错了么?”周伯通连连点头,道:“半丝儿也没错,赌点什么,也得给大伙儿说说。”欧阳锋道:“对!我说若是我输了,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若是不肯干,那就跳到海中喂鱼。你输了也是一样。这话错了么?”周伯通又是连连点头,道:“半丝儿也没错。后来怎样啊?”欧阳锋道:“怎样?后来是你输了。”
这一次却见周伯通连连摇头道:“错了,错了,输的是你,不是我。”欧阳锋怒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岂能颠倒是非,胡混奸赖?若是我输,你怎肯自行跳到海中自尽?”周伯通叹道:“是啊,原本我也道老顽童运气不好,输在你手,那知到了海中,老天爷教我遇上一件巧事,才知是你老毒物输了,我老顽童嬴了。”
欧阳锋、洪七公、黄蓉三人齐声问道:“什么巧事?”周伯通一弯腰,左手抓住直撑在鲨鱼口中的一根木棍,将鲨鱼提了起来,道:“就是遇见我这坐骑啊,你瞧瞧,这是你宝贝侄儿将木棍撑在它口中的,是不是?”当日欧阳公子行使毒计,用木棍撑在鲨鱼口中,要叫这饕餐的家伙在海中生生饿死,那是欧阳锋亲眼所见的。这时见了那头巨鲨的形状,以及它口边被钓钩钩破的伤痕,依稀记得果然是那天放还海中的鲨鱼,便道:“是又怎地?”
周伯通拍手笑道:“那便是你输了啊,咱们赌的是将鲨群尽数杀灭,可是这头好家伙托了你侄儿的福,吃不得死鲨,中不了毒,既留下了一条,岂不是我老顽童嬴了?”说罢哈哈大笑。欧阳锋脸上变色,做声不得。
郭靖喜道:“大哥,这些日子你在那里?我想得你好苦。”周伯通笑道:“我才玩得欢喜呢。我跳到海里,不久就见到这家伙在海面上喘气,好似大为烦恼。我道:『鲨鱼啊鲨鱼,你我今日可是同病相怜了!』我一跳就跳到了它背上。它猛地就钻进了海底,我只好闭住气,双手牢牢抱住它的头颈,举足乱踢它的肚皮,好容易它才钻到水面上来,没等我透得两口气,这家伙又钻了到水下。咱哥儿俩斗了这么半天,它才算乖乖的听了话,我要它往东,它就往东,要它朝北,它可不敢向南。”说着轻轻拍着鲨鱼的脑袋,甚是得意。
这些人中最感艳羡的自是黄蓉,她听得两眼发光,说道:“我在海中玩了这么些年,怎么没想到这玩意儿,真傻!”周伯信道:“你瞧它的牙齿,若不是口中撑了这根木棍,你敢骑它么?”黄蓉道:“这些日子你一直骑在它背上么?”周伯信道:“可不是么?咱哥儿俩捉鱼的本事可大啦。咱们一见到鱼,它就追,我就来这么一拳一掌,将鱼打死,一条鱼十份中我只吃一份,这家伙可得吃九份。”
黄蓉摸了摸鲨鱼的肚皮,又问;“你把死鱼塞到它肚子里么?它不用牙齿会吞么?”周伯信道:“会吞得紧呢。有一天……”
这一老一小,谈得兴高采烈,旁若无人,欧阳锋心中却在盘算应付之策。周伯通忽道:“喂,老毒物,你认不认输?”欧阳锋先前把话说满了,在众人之前,怎能食言?只得道:“输了又怎地?难道我还赖不成?”周伯信道:“嗯,我得想想叫你做一件什么事。好!你适才骂我放屁!我就叫你马上放一个屁!”


第七十一回 荒村野店

黄蓉听周伯通叫欧阳锋放屁,平白无端的放一个屁,常人固然是极其为难,可是内功精湛之辈,一生习练的就是将气息在周身运转,这件事却是殊不足道,只怕欧阳锋老奸巨猾,打蛇随棍上,抓住这个机会,轻轻易易的放一个屁,就将这件事混朦过去,忙抢着道:“不好,不好,你要他先把我师父的穴道解开再说。”
周伯通笑道:“你瞧,人家小姑娘怕你的臭屁,那你就免了吧。我也不要你做什幺为难之事,快把老叫化的伤治了。老叫化的本事决不在你之下,你若不是使什幺奸计,也决伤他不了。待他伤好之后,你俩公公平平的再打一架,那时候老顽童来做个公证。”
欧阳锋知道洪七公的伤已无法治愈,也不怕他将来报复,倒怕周伯通再说出些什幺自己难以办到之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可是答应既不成,不答应又大伤颜面,当下也不打话,俯身运劲于掌,将洪七公的穴道解了。黄蓉与郭靖上前抢着扶起。
周伯通向甲板上众人横扫了一眼,说道:“老顽童一生最怕闻金人吃羊肉的臊味。你把小艇放下,送咱们四人上岸。”欧阳锋见周伯通与黄药师动过手,知道这人武功极为怪异,若是当真与他说翻了脸,动起武来,自己纵不落败,取胜之机却也极为渺茫,目下只好暂且忍耐,待将“九阴真经”上的武功练成之后,再来跟他算帐,好在今日尽可借口输了打赌,一切依他,早早将这瘟神送走为是,算计已定,说道:“好吧,谁教你运道好呢!这场打赌既是你嬴了;你说怎幺就怎幺着。”转头向完颜烈道:“王爷,就放下舢舨,送这四人上岸吧。”
完颜烈不即答允,心道:“送他们上岸不难,只是咱们这番南来的机密,可莫被他们泄漏了。”灵智上人一直冷旁观,见欧阳锋这番大刺刺的模样本就心中不忿。他自恃生平罕逢对手,心想你武功再好,未必就敌得过我们这里的许多高手,眼见完颜烈脸有踌躇之色,当即走上一步,道:“若是在木筏之上,欧阳先生爱怎生就怎生,咱们岂敢多口?既今上了大船,就得听王爷吩咐。”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耸然动容,望着欧阳锋的脸色。欧阳锋双眼上上下下的打量了灵智上人一番,随即抬头望天,轻描淡写的道:“这位大和尚敢是存心与老朽为难幺?”灵智上人道:“不敢。小僧向在藏边,孤陋寡闻,今日倒是第一次听见欧阳先生的威名,与先生那有什幺梁子过节?……”
话犹未了,欧阳锋踏上一步,左手一晃,右手已抓起灵智上人魁梧雄伟的身躯,顺势一转,将他头下脚上的举了起来。
这一下快得出奇,众眼前只见灵智上人大红的袈裟一晃,一个肥肥的身体已被举在半空,却未看清欧阳锋使的是什幺手法。灵智上人本比常人要高出一个头,欧阳锋这一把是抓住他后颈隆起的一块肉上,若是向上提起,他双脚未必就能离地,但欧阳锋右手转了半个圈,将他身子倒了转来,头顶离地四尺,只见他双脚在空中乱踢,口中连连怒吼。
那日灵智上人在赵王府与王处一过招,众人都见到他手上功夫极为了得,但说也奇怪,他被欧阳锋这幺一提起,双臂软软的垂在两耳之旁,宛似断折了一般,半点也使不出劲来。欧阳锋仍是两眼向天,轻描淡写的道:“你今日第一次听见我的名字,就瞧不起老朽,是不是?”灵智上人又惊又怒,连运了几次气,用力挣札,却总是挣不脱他的手掌。彭连虎等知道欧阳锋是借此慑服旁人,见了他如此功夫,那敢上前。
欧阳锋又道:“你瞧不起老朽,那也罢了,瞧在王爷的面上,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你想留下老顽童周老爷子、九指神丐洪老爷子,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配?老头童,接着了!”
也不见他手臂后缩前挥,只是掌心劲力外吐,灵智上人就如一团红云般从甲板的左端飞向右端。他一离欧阳锋的掌力,立时自由,身子一挺,一个鲤鱼翻身,要待直立,突觉颈后肉一痛,暗叫不妙,左掌捏了个大手印忙要拍出,忽感手臂一麻,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身子又被倒提在空中,原来已被周伯通如法泡制的擒住了。
完颜烈见他狠狈不堪,心知莫说欧阳锋有言在先,就是单凭周伯通一人的功夫,自己手下这些人就留他不住,忙道:“周老先生莫作耍了,小王派船送四位上岸就是。”周伯信道:“好呀,你也来试试。接着了。”也学着欧阳锋的样,掌心吐劲,将灵智上人一个肥大的身躯向他飞掷过去。
完颜烈虽识武艺,但只会些刀枪弓马的功夫,周伯通这一下掷过来,他那里能接,撞上了非死必伤。沙通天见情势不妙,使出移步换形功夫,身子一晃,已拦在完颜烈的面前,眼见灵智上人这一冲之势极为沉猛,若是出掌相推,只怕伤他,看来只有学欧阳锋、周伯通的样,先抓住他的后颈,再将他好好放下。
岂知武功之道,差不得一丝一毫,他眼看欧阳锋与周伯通一抓一掷,全然不费力气,只道灵智上人只是掌力厉害,踪跃变招的本事却甚平常,满拟将他抓住,先消来势,再放正他的身子,那知道一抓下去,刚与灵智上人的后颈一碰,突感火辣辣的一股力道从腕底打了上来,这一招若不抵挡,右腕立时折断,危急之中,忙撤右掌,左拳一招“破甲锥”,击了下去。
原来灵智上人接连被欧阳锋与周伯通提起,热血倒流,只感头昏脑胀,心中怒火如焚,听得周伯通叫人接住自己,以为出手的又是敌人,人在空中时已运好了气,一觉沙通天的手碰到他的颈后,立时一个大手印拍出。
两人本来功力悉敌,沙通天身子直立,占了便宜,但灵智上人却是有备而发,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只听得拍的一响,沙通天退后三步,一交坐倒,灵智上人也被他掌力一震,横卧在地。灵智上人翻身跃起,才看清适才打他的原来是沙通天,心想:“连你这臭贼也来拣便宜!”虎吼一声,又要扑上。彭连虎知他误会,忙拦在中间,叫道:“大师莫动怒,沙大哥是好意!”
这面三人走近解释,大船上已放下舢舨。周伯通提起鲨鱼口中的木棒,向外一挥,一条巨鲨飞在半空。他挥出时手掌使力,将木棍震为两截,那鲨鱼忽觉口中棍断,欣喜异常,潜入深海吃鱼去了。黄蓉笑道:“靖哥哥,下次咱们和你周大哥各骑一条鲨鱼,比赛谁游得快。”郭靖尚未回答,周伯通已自拍手叫好。
完颜烈见周伯通等四人坐了舢舨划开,心想欧阳锋如此功夫,如肯出手相助,那幺盗书之事是更加易办了,当下牵了灵智上人的手,走到欧阳锋面前,说道:“大家都是好朋友,先生莫要见怪,上人也莫当真,都瞧在小王脸上,只算是戏耍一场。”欧阳锋一笑,伸出手去。灵智上人心犹未服,心想:“你不过擒拿法了得,乘我不备,忽施袭击,我数十年苦练的大手印掌力,难道当真不及你?”当下也伸出手去,劲从臂发,用力一捏欧阳锋的手掌,力未施上,忽然身不由主的向上一跳,犹似捏上一块烧得通红的钢块,只感手上烧得火辣辣地痛,放手不迭。欧阳锋不为己甚,只是微微一笑。灵智上人看自己手心时,却是了无异状,心想:“这人定是会邪术。”
欧阳锋见梁子翁躺在甲板之上,兀自动弹不得,上前一看,知他被郭靖打下海中时,恰好被周伯通接住,点了他的穴道又掷上船来,于是解开了他的穴道。这样一来,欧阳锋自然的做了这一群武人的首领。完颜烈忙叫船上厨子整治酒席,与欧阳叔侄接风。
饮酒中间,完颜烈把到临安去盗武穆遗书的事对欧阳锋说了,请他鼎力相助。欧阳锋早听侄儿说过,这时心中一动,忽然另有一番主意,心道:“我欧阳锋是何等样人,岂能供你驱策?但向闻岳武穆不仅用兵如神,武功也极了得,岳家散手是武学中的一绝,这遗书中除了韬略兵学之外,说不定另行录下武功,我且答应助他取书,要是瞧得好了,难道老毒物不会据为己有?”
正是:尔虞我诈,各怀机心。完颜烈一心要去窃取大宋名将的遗书,却不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欧阳锋另在打他的主意。当下一个着意奉承,一个满口应允,再加上梁子翁在旁极力助兴,只见席上酒到杯干,宾主尽欢。只有欧阳公子身受重伤,吃不得酒,用了一点菜,就由人扶到后舱休息去了。
正吃得热闹间,欧阳锋忽尔脸上变色,停杯不饮,众人俱各一怔,不知有什幺事得罪他了。完颜烈要待出言相询,欧阳锋道:“听!”众人侧耳倾听,除了海上风涛之外,却听不见什幺,不由得脸上均现怀疑之色,一齐望着欧阳锋。过了一阵,欧阳锋道:“现在听见了幺?箫声。”众人留神而听,果然听见浪声之中,隐隐夹着一些忽断忽续的洞箫之声,若不是他点破,谁也听不出来。
欧阳锋走到船头,蹲下身子,忽然阁、阁、阁的叫了起来,正与一只大蛤蟆相似。众人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可是谁都不敢笑出声来。他叫了片刻,众人渐渐听清楚他的叫声正与箫声相互呼应,此起彼伏,各成曲调。再听一阵,众人均感心不由主,渐渐的神魂飘荡。灵智上人一面镇定心神,一面暗骂:“果然是邪魔外道的妖术,不知他要捣什幺鬼,这可要留点儿神。”
船上众水手与完颜烈首先抵挡不住,已在呼啸跳跃,忽听欧阳锋数声大叫,平空停住,那箫声却也止了。但见他凝神望着远处,众人也都过来观看,只是生怕有什幺怪异,不自禁的都站在他身后数尺,一面留神提防。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忽见海面远处扯起三道青帆,一艘快船破浪而来。众人暗暗诧异:“难道那箫声是从这船中发出?相距如是之远,怎能送到此处?”欧阳锋命水手转舵,向那快船迎去。好一阵,两船驶近。
只见来船船首站着一人,身穿青布长袍,手中果然执着一枝洞箫,高声叫道:“锋兄,不见小女的踪迹幺?”欧阳锋道:“令爱好大的架子,我敢招惹幺?”两船相距尚有数丈,也不见那人纵身奔跃,众人只感眼前一花,那人已上了大船的甲板。
完颜烈见他本领了得,又起了招览之心,迎了上来,说道:“这位先生贵姓?有幸拜见,幸如何之。”以他的一位王爷身份,如此谦下,可说是十分难得的了,但那人见他穿著金国的服色,只白了他一眼,并不理睬。欧阳锋见王爷讨了个老大没趣,说道:“药兄,我给您引见引见。这位是大金国的赵王六王爷。”向完颜烈道:“这位是桃花岛黄药师黄岛主,武功天下第一,艺业盖世无双。”彭连虎等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退了数步。他们早知黄蓉的父亲是个极厉害的大魔头,这一上来果然声威夺人,个个心存疑惧不敢作声。
黄药师自女儿走后,知她必是出海找寻郭靖,初时心中有气,不去理她,但过了数日,越想越是放心不下,只怕她在郭靖沉船之前与他相会,上了自己特制的怪船,这可有性命之忧,当即出海找寻。这茫茫大海中,要寻找一艘船只,那真是谈何容易?纵令黄药师身怀异术,找了数日,也是一无眉目。这日正在船头吹箫,盼望女儿听见,出声呼应,岂知却遇上了欧阳锋。
黄药师与彭连虎等均不相识,一听欧阳锋说这身穿金国服色的竟是一位王爷,更是向他瞧也不瞧,只向欧阳锋拱拱手道:“兄弟赶着去找寻小女,失陪了。”转身就走。
灵智上人适才被欧阳锋、周伯通摆布得满腹怒火,这时见上船的又是一个十分傲慢无礼之人,听欧阳锋如此向王爷引见,心想:“难道天下高手竟如此之多?这些人多半会一点邪法,装神弄鬼,吓唬别人,我且骗他一骗。”一见黄药师要走,接口说道:“你找的可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幺?”
黄药师停步转身,脸现喜色,道:“是啊,大师可曾见到?”灵智上人冷冷的道:“见倒是见到过,只不过是死的,不是活的。”黄药师听了,心中一寒,忙道:“什幺?”这两个字说得声音也颤了。灵智上人道:“三天之前,我曾在海上见到一个小姑娘的浮尸,身穿白衫,头发上束了一个金环,相貌倒也挺标致。”他说的正是黄蓉的衣饰打扮,一丝不差。
黄药师心神大乱,身子晃了一晃,脸色登时苍白,过了一阵,方问:“这话当真?”众人明明见到黄蓉离船不久,却听灵智上人如此骗他,各自起了幸灾乐祸之心,要瞧黄药师的伤心模样,都不作声。灵智上人冷冷的道:“那女孩子身旁还有三个死人,一个是年轻后生,一个是老叫化子,另一个是白须白发的老头儿。”他说的正是郭靖、洪七公、周伯通三人。到此地步,黄药师那里还有丝毫疑心,斜眼瞧着欧阳锋,心道:“你识得我女儿,何不早说?”
欧阳锋素知黄药师的本领,见他如此眼色望着自己,眼见得是伤心到了极处,一出手就要杀人,自己虽然不见得会伤在他手里,可是这股来势却也不易抵挡,他是个狡猾极顶的人,说道:“兄弟今日方上这船,与这几位都是初会。这位大师所见到的浮尸,也未必就是令爱吧。”接着叹了口气道:“令爱这样一个好姑娘,若真个少年夭折,那却是可惜之极了。”
这几句话把自己担子推卸掉了,双方均不得罪,在黄药师听来,却似更敲实了一层,一刹时万念俱灰。
他性子最爱迁怒于人,否则当年黑风双煞窃他经书,何以连陆乘风等人毫无过失,都被打断双腿逐出师门?这时候他胸中一阵冰凉,一阵沸热,就如当日爱妻逝世时一般。但见他双手发抖,脸上忽而雪白,忽而绯红。人人默然无语的望着他,甲板之上,一时寂静异常。突然间,只听得他哈哈长笑,声若龙吟,悠然不绝。
这一来出其不意,众人都是一惊,只见黄药师仰天狂笑,越笑越响。那笑声之中,却隐隐然有一阵寒意,众人越听越感凄凉,不知不觉之间,笑声竟已变成了哭声,但听他放声大哭,悲切异常。
这些人中只有欧阳锋知他素来放诞,歌哭无常,倒并不觉得怎幺奇怪,但听他哭得天愁地惨,忽然心念一动:“黄老邪如此哭法,必然伤身,昔时阮籍丧母,一哭呕血斗余,这黄老邪正有晋人遗风,只可惜我那铁筝在覆舟时失去,不然弹将起来,助他哀哭之兴,此人纵情率性,若是一发不可收拾,他日华山二次论剑,倒少了一个大敌。唉!可惜啊可惜!”
黄药师哭了一阵,忽然举起玉箫击打船舷,唱了起来,只听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裁?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妊而逢灾。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曦。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只听拍的一声,那玉箫折为两截。黄药师头也不回,走向船头。
灵智上人抢上前去,双手一拦,冷笑道:“你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闹些什幺?”完颜烈叫道:“上人,且莫……”一言未毕,只见黄药师手一伸,又已抓住了灵智上人颈后的一块肉,手一转,将他头下脚上的倒了转来,用力向下一掷,扑的一声,他一个肥肥的光脑袋已插入船板之中,直没至肩,只听黄药师口中唱道:“天长地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期。”青影一晃,已自跃入来船,转舵扬帆去了。
众人正要相救灵智上人,看他生死如何,忽听格的一声,船板掀开,舱底出来一个少年。只见他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正是完颜烈的世子杨康。
他与穆念慈翻脸之后,一心念着完颜烈“富贵不可限量”那句话,在淮北和金国官府一通消息,不久就找到了父王,随着一同南下。郭靖、黄蓉上船时,他一眼瞥见,立即躲在舱底,不敢出来,却在船板缝中偷看,把甲板上的动静,瞧了个一清二楚。众人饮酒谈笑之时,他怕欧阳锋既与郭黄一路同来,难保没有异心,是以并不到筵席之上,只是在旁窃听众人说话,直至黄药师走了,才知无碍,于是掀开船板出来。
灵智上人这一下摔得着实不轻,仗着功夫了得,船板被他的光头钻了个窟窿,头上却无损伤,只感到一阵晕眩,定了定神,双手使劲,在船板上一按,身子已自跃起。众人见甲板上平白地多了一个圆圆的窟窿,不禁相顾骇然,随即又感好笑,却又不便发笑,人人强行忍住,神色甚是尴尬。
完颜烈刚道:“孩子,来见过欧阳先生。”杨康已向欧阳锋拜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他忽然行此大礼,众人无不诧异。
原来杨康在赵王府时,即已十分钦佩灵智上人之能,这时却见到欧阳锋、周伯通、黄药师三人接连将他抓拿投掷,宛若戏弄婴儿,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想起在太湖归云庄被擒之辱,在宝应刘氏宗祠中对郭黄二人的害怕,都是因为自己学艺不精之故,眼前有这样一位高人,若不拜他为师,那真是坐失良机,当下向欧阳锋行了大礼,对完颜烈道:“爹爹,孩儿想拜这位先生为师。”
完颜烈大喜,对欧阳锋作了一揖道:“小儿生性爱武,只是未遇明师!欧阳锋!若蒙先生不弃,肯赐教诲,小王父子同感大德。”别人心想,能做小王爷的师父,实是求之不得的事,岂知欧阳锋还了一揖,说道:“老朽门中尚来有个定规,本门武功只是一脉单传,决无旁枝。老朽已传了舍侄,不能破例再收弟子,请王爷见谅。”完颜烈只索罢了,命人重整酒席,杨康好生失望。
欧阳锋笑道:“小王爷拜师是不敢当,但要老朽指点几样功夫,却是不难。咱们慢慢儿的切磋罢。”杨康见过欧阳公子的许多姬妾,知道他们都曾得欧阳公子指点功夫,但因并非传授衣钵的真弟子,本事均极平常,是以听欧阳锋如此说,心中毫不起劲,口头却连声称谢。殊不知欧阳锋的武功,岂是他侄儿能比,能得他指点一二,亦大足以在武林中称雄逞威了。
酒席之间,说起黄药师的傲慢无礼,众人都赞灵智上人骗他得好。候通海问道:“师哥,他又哭又的唱些什幺?”沙通天瞪目不知所对,说道:“谁理得他疯疯癫癫的胡叫。”杨康道:“他唱的是三国时候曹子建所做的诗,那曹子建死了女儿,做了两首哀辞。诗中说,有的人活到头发白,有的孩子却幼小就夭折了,上帝为什幺这样不公平?只恨天高没有梯阶,满心悲恨却不能上去向上帝哭诉。他最后说,我十分伤心,跟着你来的日子也不远了。”
众人赞道:“小王爷果然是读书人,咱们粗人那里知晓?”完颜烈甚喜,又道:“他的箫声让小王感到惊心动魄,是何道理?”梁子翁道:“这是一种高深的内功,欧阳先生在船头叫喊,那是一面与他招呼,一面与他相抗了。欧阳先生,不知小人所说可对?”欧阳锋微笑点头,众人又纷纷称赞。
杨康心想:“那黄药师算来该是我师祖,只是一则我的梅师父获罪于他,二则他女儿又大有疑我之意,日后撞上了,我决讨不了好去。当时在归云庄上相见,只道天下决计再没人赛得了他,岂知这位欧阳先生竟能与他分庭抗礼。唉,偏是他又不肯收我!”
不说杨康在舟中自思自叹,且说黄药师满腔悲愤,一忽儿指天骂地,一忽儿咒鬼斥神,痛责命数对他不公,命舟子将船驶往大陆,一到岸边,立时举手将船中七八名舟子尽行杀了,杀人后怒火愈炽,仰天大叫:“谁害死了我蓉儿?谁害死了我蓉儿?”
“是姓郭的那小子,不错,正是这小子!若不是他,蓉儿怎会到那船上?只是这小子已陪着蓉儿死了,我这口恶气却出在谁的身上?”黄药师骂到此处,心念一动,立时想到了郭靖的师父江南六怪,叫道:“这六怪正是害我蓉儿的罪魁祸首!他们若不教那姓郭的小子武艺,他又怎能识得蓉儿?不把六怪一一的斩手断足,难消我心头之恨。”
恼怒之心一长,悲痛之情稍减,他到了市镇,用过饭食,寻思找那江南六怪之法,心想:“六怪武艺不高,名头却倒不小,想来必有过人之处,多半是诡计多端。我若登门造访,必定见他们不着,须得黑夜之中,闯上门去,将他六家满门老幼良贱,杀个一干二净。”当下迈开大步,向北往嘉兴而去。
且说洪七公、周伯通、郭靖、黄蓉四人乘了小船,向西驶往陆地。郭靖坐在船尾扳桨,黄蓉却不住要周伯通细说骑鲨游海之事,话中极是艳羡。周伯通兴起,当场就要设法捕捉鲨鱼,与黄蓉大玩一场。郭靖却见师父脸色不对,问道:“你老人家觉得怎样?”洪七公不答,气喘连连,声息粗重。原来他被欧阳锋以“透骨打穴法”点中之后,穴道虽已解开,内伤却又加深了一层。
老头童不顾别人死活,仍是嚷着要下海捉鱼,黄蓉却已知不妥,向他连使眼色,要他安安静静莫要吵得洪七公心烦意乱。周伯通并不理会,只闹个不休。黄蓉皱眉道:“你要捉鲨鱼,又没饵儿引得鱼来,吵些什幺?”
老顽童为老不尊,小辈对他喝骂,他是毫不在意,想了片刻,忽道:“有了。郭兄弟,来,我拉着你手,们把下半身浸在水中。”郭靖尊敬义兄,虽不知他的用意,却就要依言而行。黄蓉叫道:“靖哥哥,别理他,他是要你当鱼饵来引鲨鱼。”周伯通拍掌叫道:“是啊,鲨鱼一到,我就抓住了提着上来,决计伤你不了。”黄蓉道:“这样一艘小船,不掀翻了才怪。”周伯信道:“翻了正好,咱们就下海玩。”黄蓉道:“那我们师父呢?你要他活不成幺?”周伯通扒耳抓腮,无话可答,过了一会,却怪洪七公不该被欧阳锋打伤。黄蓉喝道:“你再胡说八道,咱们三个就不跟你说话啦。”周伯通伸伸舌头,不敢再开口,接过郭靖手中双桨用力划了起来。
那陆地望着不远,但直到天色昏黑,才得上岸。四人在沙滩上睡了一晚,次日清晨,洪七公病况愈重,郭靖急得流下泪来,洪七公笑道:“再活一百年,到头来还是得死。好孩子,我只剩下一个心愿,趁着老叫化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去给我办了吧。”黄蓉含泪道:“师父请说。”
周伯通插口道:“那老毒物我向来就瞧着不顺眼,你死只管死,放心好啦,我给你报仇,去杀了他。”洪七公笑道:“报仇雪恨,也算不得是什幺心愿。我是想吃一碗大内御厨做的鸳鸯五珍脍。”三人只道他有什幺大事,那知只是吃一碗菜肴。黄蓉道:“师父,那容易,这儿离临安不远,我到皇宫去给你大大的偷他几碗出来,让你好好吃个痛快。”周伯通又插口道:“我也要吃。”
黄蓉白了他一眼道:“你懂什幺好吃不好吃?”洪七公道:“这鸳鸯五珍脍,御厨是不轻易做的。当年我在皇宫中躲了三个月,也只吃到一回,这味儿可真教人想起来馋涎欲滴。”周伯信道:“我有一个主意,咱们去把皇帝老儿的厨子揪出来,要他好好的做就是。”黄蓉道:“不成,做这味脍,厨房里的家生、炭火、碗盏都是一套特制的,只要一件不合,味道就不免差了一点儿。咱们亲自到皇宫里去吃的好。”
那三人对皇宫还有什幺忌惮,齐道:“那当真妙,咱们这就去,大家见识见识。”当下郭靖背了洪七公,四人来到一个村落,向乡人讨些酒饭吃了,待要酬谢,各人身边均无银两。那乡人却甚是和气好客,非但不要酒钱,还亲自引着他们到了市镇之上。
四人谢了乡人,与他作别,行经一家当铺,周伯通大声叫嚷,说这是杀人不见血的行业,当下就要冲进去动手抢劫。黄蓉道:“你忙什幺?”除下头上金环,进去当了十四两银子,找了一家客店,饱餐休息。饭罢,转眼间不见了黄蓉,周伯通问道:“你那个厉害婆娘呢?我老顽童可怕了她啦!”
只见黄蓉笑嘻嘻的从外面进来,接口道:“你怕我什幺?”周伯通见她头发上亮晃晃的又把那金环戴着,奇道:“咦,怎幺又赎回来啦?咱们的房饭钱可得另想法子了。”黄蓉从怀中接连取出四封银子,笑道:“赎什幺,这家当铺是我开的,我爱拿多少银子就拿多少。”周伯通见她在这一刻之间取回金环,又拿了银子,心中佩服,不由得赞道:“你这小娘们家学渊源,可真有一手。”
黄蓉道:“比起靖哥哥的二师父妙手书生来,我这点微末道行真是不值半文了。”周伯信道:“有这等人物,那倒要见见。”
三人眼见洪七公伤势沉重,这镇上也未必能有什幺名医,当下雇了一辆骡车,向北往临安府进发。不一日过了钱塘江,来到临安郊外,但见暮霭苍茫,归鸦阵阵,天黑之前是赶不进城的了,要待寻个小镇宿歇,放眼但见远处一弯流水,绕着七八家人家。
黄蓉叫道:“这村子好,咱们就在这里歇了。”周伯通瞪眼道:“好什幺?”黄蓉道:“你瞧,这景致不似图画一般?”周伯信道:“似图画一般便怎地?”黄蓉一怔,说道:“你若说不好,便别在这里歇,咱们可不走啦。”周伯信道:“你们不走,我又干幺要走?”
说话之间,三人一车到了村里。那村中尽是断垣残壁,只见村头东边挑出一个酒帘,似是酒店模样。三人赶着骡车来到店前,见檐下摆着两张板桌,桌上罩着厚厚一层灰尘。周伯通大声“喂”了数声,内堂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来,蓬头乱服,发上插着一枝荆钗,睁着一对大眼,呆呆望着三人。
黄蓉要酒要饭,那姑娘不住摇头。周伯通气道:“你这里酒也没,饭也没,开什幺店子?”那姑娘摇头道:“我不知道。”周伯信道:“唉,你真是个傻姑娘。”那姑娘咧嘴一笑道:“是啊,我叫傻姑。”三人一听,心中都乐了。黄蓉走到内堂与厨房中一瞧,但见到处是尘土蛛网,镬中有些冷饭,床上有一条破席,心中登生凄凉之感,问道:“你家里就只你一人?”傻姑微笑点头。黄蓉又问:“你妈呢?”傻姑道:“死啦!”伸手抹抹眼睛,装做哭泣模样。黄蓉再问:“你爹呢?”傻姑摇头不知。
只见她脸上手上都是污垢,也不知有几个月没洗脸洗手了,黄蓉心道:“就算她做了饭,那也不能吃。”问道:“有米没有?”傻姑微笑点头,捧出一只米缸来,倒有半缸糙米。
当下黄蓉淘米做饭,郭靖到村西人家去买了两尾鱼,一只鸡。待得整治停当,天已全黑,黄蓉将饭菜搬在桌上,要讨个油灯点火,傻姑又是摇头。黄蓉拿了一枝松柴,在灶膛点燃了,到橱里找寻碗筷。一开橱门,只觉尘气冲鼻,举松柴一照,见橱板上放着七八只破烂了的青花碗,碗中碗旁,死着十多只蟑螂。
郭靖帮着取碗,黄蓉道:“你去洗洗,再折几根树枝作筷。”郭靖应了,拿了几只碗走开。黄蓉伸手去拿最后一只碗,手上忽觉异样,那碗凉冰冰的似是与平常瓷碗不同,朝上一提,这只碗竟似钉在架板上一般,拿之不动。黄蓉微感诧异,只怕把碗捏破,不敢用劲,又拿了一次,仍是提不起来,心道:“难道年深月久,污垢将碗底结住了?”凝目一瞧,碗壁上生了厚厚一层焦锈,这碗竟是铁铸的。
黄蓉噗吓一笑,心道:“金饭碗、银饭碗、玉饭碗我都见过,却从来没听说过饭碗竟用铁铸。”用力一提,那铁碗竟然纹丝不动。黄蓉大奇,心想这碗就算钉在架板之上,我这一提之力,架板也得裂了,转念一想:“莫非架板也是铁铸的?”
伸中指在板上一弹,只听得铮的一声,果然是块铁板,黄蓉好奇心起,再使劲力,往上一提,那铁碗仍然不动。她向左旋转,铁碗毫不理会,向右一旋,却似微微有些松动,当下手上加劲,碗随手转,忽听得喀喇喇一声响喨,橱壁向两旁分开,露出黑黝黝的一个洞来,洞中一股臭气向外窜出,中人欲呕,黄蓉“啊”了一声,忙不迭的向旁跃开。
郭靖与周伯通闻声走近,齐向橱内观看。黄蓉心念一动:“这莫非是家黑店?那傻姑只怕是装痴乔癫。”左足一点,纵向傻姑身旁,两手伸出,去拿她手腕。黑暗中只听风声劲急,那傻姑一招“脱袍让位”,格开黄蓉的擒拿手,回了一掌,拍向她的肩膀。黄蓉虽猜测她许是不怀善意,却想不到她竟有如此爽辣的身手,心中微微一惊,左手勾打,右手盘拿,连发两招。她练了“易筋锻骨篇”后,功力大进,出手又劲又急,只听拍的一响,傻姑大声叫痛,右臂已被打中,可是手上丝毫不缓,仍是有攻有守。
在这荒村野店之中,竟然有黑店的机关,而这满身污垢的贫女,与黄蓉连拆了七八招竟还勉力支持,各人都大感诧异。周伯通喜爱新奇好玩之事,听黄蓉掌风凌厉,那傻姑转眼要抵挡不住,叫道:“喂,黄姑娘,别伤她性命。”郭靖却怕傻姑另有党羽伏在暗中暴起伤人,紧紧站在洪七公身旁,不敢离开。
再拆数招,傻姑左肩又中一掌,左臂登时软垂,不能再动,此时黄蓉要伤对方性命,只要踏中宫,走洪门,平掌推去就是,但她手下留情,叫道:“快快跪下,饶你性命。”傻姑叫道:“我才不跪呢!”招法一变,右掌忽虚忽实,连发数招,宛是黄药师所创的“落英掌法。”
黄蓉吃了一惊,伸手格开来掌,叫道:“你这落英掌自何处学来?你师父是谁?”傻姑笑道:“我偏不说,你待怎样?”黄蓉听她语气,似乎又不是装傻,当下左手一扬,右手一划,左肘一飘,右肩一引,连使四招虚招,第五招双手弯拿,这一招仍是虚招,脚下一钩却是实招。傻姑站立不稳,扑地倒了,大叫:“你使奸,这不算,咱们再打过。”叫着就要爬起。
黄蓉那容她起身,扑上去住按住,撕下她身上衣襟,将她反手绑住,问道:“我的落英掌法岂不是好过你的?”傻姑却只是反来覆去的叫道:“你使奸,我不来。你使奸,我不来。”
郭靖见黄蓉已将傻姑制服,出门窜上屋顶,四下一望,并无人影,又下来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见这野店是座单门独户的房屋,四周并无藏人之处,这才放心,回进店来,只见黄蓉将匕首指在傻姑两眼之中,威吓她道:“谁教你武功的?快说,你不说,我一刀刺杀你。”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二回 大闹禁宫

火光下只见傻姑咧嘴嘻笑,瞧她神情,却非勇怒狂悍而笑,只是不知危险,还道黄蓉与她闹着玩。黄蓉又问一遍,傻姑笑道:“我没师父,谁说有人教过我来着。”
黄蓉道:“这ㄚ头既不肯说,咱们进这洞去一瞧便知端的。周大哥,你守着师父与这ㄚ头,靖哥哥和我……”周伯通双手乱摇,叫道:“不不,我和你去。”黄蓉皱眉道:“不,我不要你和我去。”按说周伯通年长辈尊,武功又高,但不知怎的,对黄蓉的话竟是不敢违拗,只得央求道:“好姑娘,下次我不和你抬杠就是。”黄蓉嫣然一笑,点了点头。周伯通大喜,去找了两大根松柴,点燃了在洞口熏了片刻。黄蓉将一根松柴从洞口抛了进去,只听嗒的一声,在对面壁上一撞,掉在地下,瞧来那洞并不甚深。借着松柴的火光往内瞧去,洞内既无人影,又无声息,周伯通迫不及待,抢先钻了进去。黄蓉随后入内,四下一望,原来只是一间小室。周伯通早就叫了出来:“上当,上当,不好玩。”
黄蓉再往地下一瞧,“啊”了一声,原来地下整整齐齐的摆着一个人的骸骨,仰天躺着,衣裤都已腐朽,瞧不出他死前是何身份。东边室角里又有一堆骸骨,却是伏在一只大铁箱上,一柄一尺来长的尖刀从骸骨胸骨之间插在铁箱盖上。
周伯通见这室既小又脏,两堆死人骸骨又无新奇之处,但见黄蓉仔仔细细的察看骸骨的情状,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只怕黄蓉生气,不敢说要走。再过一阵,实在不耐烦了,试探着道:“好姑娘,我出去了,成不成?”黄蓉道:“好吧,你去替靖哥哥进来。”周伯通大喜,如飞鸟般一纵而出,郭靖跟着钻进室来。
黄蓉举起松柴,让郭靖细瞧两具骨骼,问道:“你瞧这两人是怎生死的?”郭靖指着伏在铁箱的人道:“这人定然是要去开启铁箱,却被人从背后偷袭,一刀刺死。地下这人胸口两排肋骨齐齐折断,看来是被人用掌力震死的。”黄蓉道:“我也这末想。有几件事教人好生费解。”郭靖道:“什幺?”黄蓉道:“这傻姑使的明明是落英掌法,虽然学得还没到家,但招术路子一点儿没错。这两个人为什幺死在这里?跟傻姑又有什幺关连?若不弄个水落石出,心下总是难安。”郭靖道:“咱们再去问那位姑娘去。”他自己常被人叫“傻孩子”,所以不肯叫那姑娘作“傻姑”。
黄蓉道:“我瞧那ㄚ头当真是傻的,她不肯说,问也枉然。在这里细细的查察一番,或许有什幺眉目。”当下举起松柴,又去看那两堆骸骨,只见铁箱脚边有一物闪闪发光,拾起一看,却是一块黄金牌子,牌子正中镶着一块拇指大的玛瑙。
将金牌翻转,见牌上刻着一行字道:“钦赐武功大夫忠州防御使带御器械石彦明。”黄蓉道:“这牌子若是这死鬼的,他官职倒不小啊。”郭靖道:“一个大官死在这里,可真奇了。”黄蓉再去察看那躺在地下的骸骨,却找不到什幺朽烂不了的物事,只是背心的肋骨之下,似乎有什幺东西微微隆起。她将松柴的一端去一拨,尘土散开,露出一块铁片。黄蓉一声惊呼,抢在手中。
郭靖瞧见了她手中之物,也是“啊”了一声。黄蓉道:“你识得幺?”郭靖道:“是啊,这是归云庄上陆庄主的铁八卦。”黄蓉道:“这是铁八卦,可未必是陆师兄的。”郭靖道:“不错,这里的衣服肌肉烂得干干净净,至少也有十年啦。”黄蓉呆了一阵,心念一动,抢过去拔起铁箱上的尖刀,凑近眼前一看,果见刀刃上刻着一个“曲”字,不由得冲口而出:“躺在地下的是我师兄。”
郭靖“啊”了一声,不知如何接上。黄蓉道:“陆师兄说,曲师兄还在人世,岂知却死在这儿……靖哥哥,你瞧瞧他的脚骨。”郭靖俯身一看,道:“他两根腿骨都是断的。啊,是给你爹爹打折的。”黄蓉点了点头道:“他叫曲灵风。我爹爹曾说,他六个弟子之中,曲师兄武功最强,也最得爹爹欢心……”
说到这里,忽地抢出洞口,郭靖也跟了出来。黄蓉奔到傻姑身前,问道:“你姓曲,是不是?”傻姑嘻嘻一笑,却不回答。郭靖柔声道:“姑娘,您尊姓?”傻姑摇头道:“我不知道。”
两人待要再问,周伯通叫了起来:“饿死啦,饿死啦。”黄蓉答道:“是,咱们先吃饭。”解开傻姑的絪缚,邀她一起吃饭。傻姑也不谦让,笑了笑,捧起碗就吃。黄蓉将密室中的事对洪七公说了,洪七公也觉奇怪,只道:“看来是那姓石的打死了你曲师兄,要去开箱,岂知你曲师兄尚未气绝,用刀扔死了他。”黄蓉道:“瞧这情景,多半是如此。”拿了尖刀与铁八卦给傻姑瞧。问道:“你认得这是谁的幺?”傻姑一见,脸色一变,侧过了头细细思索,似乎记起了什幺,但过了好一阵,终于现出茫然之色,摇了摇头,拿着尖刀却不肯放手。
黄蓉道:“这把尖刀她似乎是见过的,只是时日一久,却记不起了。”待众人饭毕,服侍了洪七公睡下,又与郭靖到室中察看。
这一次,两人都想到这事的关键必在铁箱之中,于是搬开伏在箱上的骸骨,一揭箱盖,那盖应手而起,竟是未锁,火光之下,只见箱中耀眼生花,全是珠玉珍宝。郭靖倒还罢了,黄蓉却识得件件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她爹爹收藏虽富,却也有所不及。
黄蓉抓了一把珍宝,又轻轻的一件件溜在箱中,只听得珠玉相撞之声,丁丁然极是清脆悦耳,叹道:“这些珠宝大有来历,若是爹爹在此,就能知道它们的本源出处。”她一一的说给郭靖听,这是玉环带,这是犀皮盒,那是汝窑洗,那又是翡翠盘。郭靖素在荒野之地,这种宝物,不但是从所未见,亦是从所未闻。
说了一阵,黄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触手之处,却是一块硬板,知道这铁箱中间尚有夹层,细细在箱边上一看,果见内壁左右各有一个圆环,于是用双手手指勾在环内,向上一提,将上面一层提了起来,只见下面放的尽是些铜绿斑烂的古物。她识得一些金石文字,粗粗一看,认出有龙文鼎、商彝、周盘、周敦、周举罍等物,若说珠玉珍宝价值连城,这些古物更是无价之宝了。黄蓉愈看愈奇,又揭起一层,却见下面放的是一轴轴的书画卷轴。
她叫郭靖相帮,打开一轴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是吴道子画的一幅天王图,另一轴是曹霸画的五花骢,一轴是巨然的岚锁翠峰,又一轴是南唐李后主绘的林泉渡水人物。只见箱内长长短短,共有二十余轴,无一轴不是大名家的大手笔。黄蓉不敢再看,将古物珍宝依着原样放回箱内,盖上箱盖,坐在箱上,抱膝沉思,心想:“我爹爹积储一生,所得古物书画虽多,珍品却不及此箱中之十一,曲灵风曲师兄怎能有如此本领,得到这一箱宝物?”正自大惑不解,忽听周伯通在外面叫道:“喂,你们出来,到皇帝老儿家吃鸳鸯五珍脍去也!”
郭靖道:“今晚就去?”只听洪七公道:“早去一日好一日,去得晚了,只怕我熬不住啦。”黄蓉道:“师父,最早也得明儿一早进城,您别听老顽童胡说八道的撺掇。”周伯信道:“好,好,又是我不好。”赌气不言语了。
次日清晨,黄蓉与郭靖做了早饭,四人与傻姑一齐吃了。黄蓉寻思找个稳妥之处安置那只铁箱,周伯信道:“快走吧,那又不是你家的东西,你多费神干什幺?”黄蓉心想:“这铁箱在这里已放了十多年,瞧来还是原地最为稳妥。”于是旋转铁碗,将橱壁合上,仍将破碗等物放在橱内,傻姑视若无睹,对此事漠不在意,只是拿着那柄尖刀把玩。
黄蓉取出二锭银子给她,傻姑接了,随手在桌上一丢。黄蓉道:“你若是饿了,就拿银子去买米买肉吃。”傻姑似懂非懂的嘻嘻一笑。黄蓉心中感到一阵凄凉,心知这姑娘必与曲灵风有什幺渊源,若非亲人,必是他的弟子,只不知她是从小痴呆,还是后来受了什幺惊吓损伤,坏了脑子,有心要在村中打听一番,周伯通不住声的催促要走,只索罢了。当下三人一车,往临安城而去。
那杭城原是天下形胜繁华之地,这时宋室南渡,建都于此,更是民物康阜,山川风流。周伯通、洪七公、郭靖、黄蓉四人自东边候朝门进城,洪七公催促着径往皇宫,当下来到大内的正门丽正门前。
这时洪七公仍坐在骡车之中,周伯通等三人仰首一望,只见金钉朱户,画楝雕甍,屋顶尽覆铜瓦,镌镂了龙凤飞骧之状,巍峨壮丽,光耀溢目。周伯通大叫:“好玩!”嚷着就要入内。宫门前禁卫军见一老二少拥着一辆骡车,在宫门外大声喧嚷,早有四人手执斧钺,气势凶凶的上来拿捕。周伯通最爱热闹起哄,见众禁军衣甲鲜明,身材魁梧,更觉有趣,身子一晃就要上前放对。
黄蓉叫道:“快走!”周伯通瞪眼道:“怕什幺?凭这些娃娃,就能把老顽童吃了?”黄蓉急道:“你不听话,以后别想我再理你。”鞭子一扬,赶着大车向西急驰,郭靖随后跟去。周伯通怕他们真的到什幺地方去玩,不再理他,当下撇开禁军,叫嚷着赶去。众禁军只道是些不识事的乡人,住足不追,哈哈大笑。
黄蓉将车子赶到冷僻之处,见无人追来,这才停住。周伯通问道:“干什幺不闯进宫去?这种酒囊饭袋,能挡得住咱们幺?”黄蓉道:“闯进去自然不难,可是我问你,咱们是去打架呢,还是去御厨房吃东西?你这幺一闯,宫里大乱,还有人好好做鸳鸯五珍脍给师父吃幺?”
周伯通瞠目不知所对,隔了半晌,才道:“好吧,又算是我错啦。”黄蓉道:“什幺算不算的,压根儿就是你错。”周伯信道:“好,好,不算,不算。”转头向郭靖道:“兄弟,天下的婆娘都凶得紧,所以老顽童一生不娶妻。”黄蓉笑道:“靖哥哥人好,人家就不会对他凶。”周伯信道:“难道说我就不好?”黄蓉笑道:“你还好得了幺?你说,是你不要娶妻呢,还是人家大姑娘家不肯嫁你?”周伯通侧头寻思,一时答不上来。
郭靖道:“咱们先找一家客店住下,晚上再进宫去。”黄蓉道:“是啊,师父,一住下店,我做两味拿手的菜给您尝尝。”洪七公大喜,连声叫好。
当下四人在御街西首一家大店锦华客店中住了,黄蓉打迭精神,做了三菜一汤请洪七公吃,果然是香溢四邻,锦华店中的住客纷纷询问店伴,何处名厨烧得如此好菜。周伯通恼了黄蓉说没人肯嫁他,赌气不来吃饭。三人知他小孩脾气,付之一笑,也不以为意。
饭罢,洪七公安睡休息。郭靖邀周伯通出外游玩,他仍是赌气不理。黄蓉笑道:“那幺你乖乖的陪着师父,回头我买件好玩的物事给你。”周伯通喜道:“你不骗人?”黄蓉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是年春间黄蓉离家北上,曾在杭城玩了一日,只是该处距桃花岛甚近,生怕父亲寻来,不敢多留,未曾玩得畅快,这时日长无事,当下与郭靖携手同到西湖边来。
她见郭靖郁郁无欢,知他挂怀着师父之伤,说道:“师父说世上有一物能够治他,只是十分难得,又不许我问。可是我总要想法子弄来救他。”郭靖喜道:“蓉儿,那真是好,你准能弄到幺?”黄蓉道:“我正在想法子呢。今日吃饭时我绕圈子探师父口风,他正要说,可惜当即知觉了,立时住口。我终究要探他出来。”郭靖知她之能,心中大为宽怀。
说话之间,来到湖边的断桥。那“断桥残雪”原是西湖十景之一,这时却当盛暑,但见桥下尽是荷花。黄蓉见桥边一家小酒家甚是雅洁,道:“咱们去喝一杯酒瞧荷花。”郭靖道:“甚好。”两人入内坐定,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酿佳,极之畅美。黄蓉四下一望,见东首窗边放着一架屏风,上用碧纱笼住,显见酒店主人甚为珍视,好奇心起,过去一看,只见碧纱下的素屏上题着一首“风入松”,词云:“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黄蓉道:“词倒是好词。”郭靖求她将词中之意解释了一遍,越听越觉不是味儿,说道:“这是大宋京师之地,士大夫却整日价只是喝酒买花,难道匡复中原之事,就置之于脑后了幺?”黄蓉道:“正是。我爹爹最恨这种有才无行之辈,若是他见了这词,定当访到题词之人,一剑两段。”
忽听见身后冷笑一声,一人说道:“两位知道什幺,却在这里乱说。”两人一齐转身,只见一人文士打扮,约摸四十上下年纪,不住冷笑。郭靖作了一揖道:“小可不解,要请先生指教。”那人道:“这是淳熙年间太学生俞国宝的得意之作,当年孝宗皇帝到这儿来吃酒,见了这词,大大称许,即日就赏了俞国宝一个功名。这是读书人不世的奇遇,两位焉得妄加讥弹?”
黄蓉道:“这屏风皇帝瞧过,所以酒店主人用碧纱笼了起啦?”那人冷笑道:“岂但如此,你们瞧,屏风上『明日重扶残醉』这一句,曾有两个字改过的不是?”郭黄二人细看,果见“扶”字原来是个“携”字,“醉”字是个“酒”字。那人道:“俞国宝原本写的是『明日重携残酒』,皇上笑道:『词虽好,这一句却是小家气』,于是提笔改了两字,那真是天纵睿智,方能够这样点铁成金呀。”说着摇头晃脑,叹赏不已。
郭靖听了大怒,喝道:“连皇帝也是如此醉生梦死!”飞起一脚,将屏风踢得粉碎。
原来郭靖自幼听母亲讲述金人之残忍暴虐,只道宋人积弱,以致不敌,南渡以后,必常励精雪耻,岂知君臣上下,竟一味以吟风弄月为务,心中忍耐不住,一脚将屏风踢碎,反手抓起那个酸儒,向前一送,扑通一声,酒香四溢,那人头下脚上的栽入了酒缸之中。
黄蓉大声叫好,握住两条桌腿,用力扳断,举起来一阵乱打。众酒客与店主人不知何故,纷纷往店外逃去。两人打得兴起,将酒缸锅镬,尽皆捣烂,最后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手段,一推一震,打断了店中大柱,屋顶塌将下来,一座酒家刹时间变成一堆瓦砾。
两人哈哈大笑,携手向北,众人不知这二人是何方来的疯子,那敢追赶?
郭靖笑道:“适才这一阵好打,方消了胸中恶气。”黄蓉笑道:“咱们看到什幺不顺眼的处所,再去大打一阵。”郭靖道:“好!”两人沿湖信步而行,但见石上树上,亭间壁间到处题满了诗词,不是游春之辞,就是赠妓之作。郭靖叹道:“咱俩就是有一千双拳头,也是打不完呢。蓉儿,你化工夫学这些劳什子干幺?”
黄蓉笑道:“诗词中也有好的。”郭靖摇头道:“我瞧还是拳脚有用些。”谈谈说说,来到飞来峰前,峰半建有一亭,亭额书着“翠微亭”三字,题额的却是韩世忠。郭靖见了这位抗金名将的手迹,心中喜欢,快步入亭。
只见亭中有一块石碑,上面刻了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地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未足,马蹄催趁月明归。”看笔迹也是韩世忠所书。郭靖赞道:“这首诗好。”黄蓉道:“那是岳武穆王岳飞做的。”郭靖一怔,道:“你怎知道?”黄蓉道:“我听爹爹说过这故事。绍兴十一年冬天,岳爷爷给秦桧害死,第二年春,韩世忠思念他,特地建了此亭,并将岳爷爷这首诗刻在里面。”郭靖追思前朝名贤,在亭中站立良久,不住抚摩石上的字迹。
正想得出神,黄蓉忽地身子一矮,一牵他的衣袖,跃到亭后的花木丛中,在他肩头按了按,两人蹲下身来,只听脚步声响,有人走入亭中,一人说道:“韩世忠自然是英雄了。他夫人虽是出身娼妓,后来擂鼓督战,助夫制胜,也算是女中人杰。”郭靖听这声音有点耳熟,一时却想不起谁来。
只听又一人道:“岳飞与韩世忠虽说是英雄,但皇帝要他死,要解除他的兵权,韩岳二人纵然英雄盖世,也只好听命,可见帝皇之威,是任何英雄违抗不来的。”郭靖听着这人声音正是杨康,不觉一惊,心想怎幺他在此处?
正自感到诧异,另一个破钹似的声音更加令他大为惊讶,说话的却是西毒欧阳锋,只听他道:“不错,只教昏君在位,权相当朝,任令多大英雄都是无用的。”又听先前一人道:“但若明君当国,如欧阳先生这等大英雄豪杰,就可大展抱负了。”郭靖听了这两句话,猛地想起,那正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大金国的六王爷完颜烈。郭靖虽与他见过几面,但只听他寥寥说了数语,是以一时想不起来。
那三人说笑了几句,出亭去了。郭靖待他们走远,问道:“你想他们到临安来有何图谋?康弟怎幺又跟他们在一起?”黄蓉道:“我早就瞧你这把弟不是好人,你却说他是英雄后裔,初时胡涂,现下早已明白大义。若真见事清楚,怎幺会与这人在一起?”郭靖甚感迷惘,道:“我也是不解了。”黄蓉又提起当日在赵王府华翠阁中所听到之事,道:“完颜烈邀集彭连虎这批奸人,为的是要盗岳武穆的遗书,看来这遗书是在临安城中。若是当真被他得了去,我大宋百姓必然苦受他的残害。”郭靖凛然道:“蓉儿,咱们决不能让他的奸计得成。”黄蓉道:“难就难在西毒和他做一路。”郭靖道:“你怕幺?”黄蓉反问:“难道你就不怕。”郭靖道:“西毒我自然是怕的。,可是眼前有这样一件大事,却又叫人不能怕他。”黄蓉笑道:“你不怕,我也就不怕。”郭靖道:“好,咱们追。”
出得亭来,已不见了完颜烈的影踪,只得在城中到处乱找,那杭州城是个好大的去处,一时之间那里寻找得着。走了半天,眼见天色已黑,两人来到中瓦子武林园前。黄蓉见一家店铺中挂着许多面具,绘得眉目生动,甚是好玩,想起曾答应买东西给周伯通,于是化了五钱银子,买了钟馗、判官、灶君、土地、神兵、鬼使等十多个面具。
那店伴用纸包裹面具时,旁边酒楼中酒香阵阵送来。两人走了半日,早已饿了,黄蓉问道:“那是什幺酒楼?”那店伴笑道:“两位原来初到京师,有所不知。这三元楼的酒菜器皿,天下第一,两位不可不去试试。”黄蓉被他说得心动,接过面具,拉了郭靖来到三元楼前。
只见楼前彩画欢门,一排的红绿叉子,楼头高高挂着栀子花灯,内面花木森茂,酒座潇洒,果然好一座酒楼。两人进得楼去,早有酒家过来含笑相迎,领着经过一道走廊,拣了个齐楚的阁儿布上杯筷。黄蓉点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
灯烛之下,郭靖望见廊边数十个靓妆妓女坐成一排,心中暗暗纳罕,正要询问,忽听见隔壁阁子中完颜烈的声音道:“也好!就叫人来唱曲下酒。”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心想: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店小二叫了一声,姑女中有一人娉婷的站起身来,手执牙板走进隔壁阁子。
过不多时,只听那歌妓唱了起来。黄蓉与郭靖侧耳静听,但听她唱道:
“东南形胜,江湖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廉翠幙,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双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迭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牙板轻击,箫声悠扬,倒也唱得甚是动听,一曲已毕,完颜烈和杨康齐声赞道:“唱得好。”接着那歌妓连声道谢,喜气洋洋的与乐师出来,想是完颜烈赏得不少。
完颜烈道:“孩子,柳永这一首『望海词』,与咱们大金国却有一段姻缘,你可知道幺?”杨康道:“孩儿不知,爹爹你说。”郭靖与黄蓉听他叫完颜烈作爹爹,相互对望了一眼,郭靖又是气恼,又是难受,恨不得立时过去揪住他问个明白。
只听完颜烈道:“我大金正隆年间,金主亮见到柳永这首词,对西湖风景欣然有慕,于是在派使者南下之时,同时派了一个画工,写了一幅临安城的山水,并图画金主的状貌,策马立在临安城内的吴山之顶。金主在画上题诗道:『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杨康赞道:“好豪壮的气概!”郭靖听得恼怒,只捏得手指格格直响。
完颜烈叹道:“金主亮提兵南征,立马吴山之志虽然不酬,但他这番投鞭渡江的豪气,却是咱们做子孙的人所当效法的。他曾在别人的扇子上题诗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这是何等的志向。”杨康连声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言下甚是神往。欧阳锋干笑道:“他日王爷大柄在手,立马吴山之志定然可酬了。”
完颜烈悄声道:“但愿如先生所说,这里耳目众多,咱们且只饮酒。”当下三人转过话题,尽说些景物见闻,风土人情。黄蓉在郭靖耳边道:“他们喝得好自在的酒儿,我偏不叫他们自在。”两人一溜出阁,来到后园,黄蓉火折一晃,点燃了柴房中的柴草,四下放起火来。
不一刻,火头窜起,刹时间人声鼎沸,大叫:“救火!”只听得铜锣当当乱敲。黄蓉道:“快到前面去,莫再被他们走得不知去向。”郭靖恨恨的道:“今晚必当刺杀完颜烈这奸贼!”黄蓉道:“得先陪师父进宫去,然后约老顽童来敌住西毒,咱们再对付这两个奸贼。”郭靖道:“不错。”两人从人丛中挤到楼前,恰好见完颜烈、欧阳锋、杨康三人从三元楼中出来。两人远远随在他们身后,见他们穿街过巷,进了西市场的双凤客店。
两人在客店外等了半个时辰,见完颜烈等不再出来,知道必是居在这家店中。黄蓉道:“咱们回去吧,待会约了老顽童来找他们晦气。”当下回到锦华客店,未到店前,已听得周伯通的声音在大声喧嚷。郭靖吓了一跳,只怕师父的伤势有何变故,急步上前,却见周伯通蹲在地下,正与六七个孩童拌嘴。原来他与店门前的孩童赌钱,输了个一败涂地,输急了却想混赖,众孩儿不依,是以吵闹。
他见黄蓉回来,怕她责骂,掉头进店。黄蓉一笑取出面具,周伯通甚是喜欢,叫喊连连,戴上了做一阵判官,又做一阵小鬼。黄蓉要他待会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一口答应,说道:“你放心,我两只手使两种拳法斗他。”黄蓉想起当日在桃花岛上,他怕无意中使出九阴真经的功夫,以致自行缚住了双手,不敢与她爹爹动手,问道:“这西毒坏得紧,你就是用真经的功夫伤他,也不算违了你师哥的遗训。”周伯通瞪眼道:“那不成。不过我已练好了不用真经功夫的法子。”
这一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御厨之内。好容易等到二更时分,郭靖负起洪七公,四人上屋径往大内而来。那皇宫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灿烂,极易辨认,不到一顿饭工夫,四人已跃进宫墙。宫内带刀卫护巡逻得极是严紧,但周、郭、黄轻身功夫何等了得,岂能让卫护发见?洪七公识得御厨房的所在,低声指路,片刻间来到了六部山后的御厨。那御厨属展中省该管,在嘉明殿之东。这嘉明殿乃供进御膳的所在,与寝宫所在的勤政殿相邻,四周禁卫亲从、近侍中贵,提警得更是森严,但这时皇帝已经安寝,御厨中只应人员也各散班。四人来到厨中,只见烛火点得辉煌,几名守候的小太监却各在瞌睡。
郭靖扶着洪七公坐在梁上,黄蓉与周伯通到食橱中找了些现成食物,四人大嚼一顿。周伯通摇头道:“老叫化,这里的食物,那里及得上黄姑娘烹调的,你巴巴赶来,甚是无谓。”洪七公道:“我也只想吃鸳鸯五珍脍一味。那厨子这时不知到了何处,明儿抓到他,叫他做来你尝尝就知道啦。”周伯信道:“我不信就能及得上黄姑娘的手段。”黄蓉一笑,知他感谢相赠面具之情,所以连声夸她。
洪七公道:“我要在这儿等那厨子,你既没有兴头,与靖儿先出宫去吧,只蓉儿在这里陪我,明晚你们再来接我就是。”周伯通戴上城隍菩萨的面具,笑道:“不,我在这儿陪你。明日我还要戴了这家伙去吓皇帝老儿。郭兄弟,黄姑娘,你们去瞧瞧那西毒,别让他偷偷的去盗了岳飞的遗书。”洪七公道:“老顽童这话有理,你们快去,可要小心了。”两人同声答应。周伯信道:“今晚别和老毒物打架,明日瞧我的。”
黄蓉道:“咱们打他不嬴,自然不打。”与郭靖俩溜出御厨,要出宫往双凤客店去探听完颜烈等人的动静,绕过两处宫殿,身上忽觉一凉,隐隐又听见水声,微风中送来阵阵幽香。
黄蓉最爱花朵,闻到这股香气,知道近处必有大片花丛,心想皇帝的禁宫内苑,必多奇花嘉卉,那倒不可不开开眼界,拉着郭靖的手,循着花香找去。说也奇怪,竟是越走越凉,渐渐的水声愈喧,两人绕过一条花径,只见长松修竹,苍翠蔽天,层峦奇岫,静窈萦深。黄蓉暗暗赞赏,心想这里道路之奇虽大不如桃花岛,花木之美却似犹有过之。再走数丈,只见一道片练也似的银瀑,从山边舄将下来,注在一只大池之中。
那池中红荷白荷不计其数,池前是一座荫森森的华堂,额上写着“翠寒堂”三字。黄蓉抢步入堂,只见堂前摆满了茉莉、素馨、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阇婆,都是夏日盛开的香花,堂后又挂了伽兰木、真腊龙涎等香珠,但觉馨意袭人,清芬满殿。桌上放着几盆新藕、甜瓜、枇杷、林擒等鲜果,椅上丢着几柄团扇,看来皇帝临睡之前曾在这里乘凉。
郭靖叹道:“这皇帝好会享福。”黄蓉笑道:“你也来做一下皇帝吧。”拉着郭靖坐在正中凉床上,捧上水果,屈膝说道:“万岁爷请用鲜果。”郭靖笑着拈起一枚枇杷,道:“卿家请起。”黄蓉笑道:“皇帝不会说请起的,太客气啦。”
两人正在低声说笑,忽听得远处一人大声喝道:“什幺人?”两人一惊,跃起身来,在假山后一躲,只听得脚步沉重,两个人大声吆喝,赶了过来。两人一听,知道来人武艺低微,不以为意,黄蓉低声道:“别理会,这两只饭桶找不到咱们。”只见两名卫护各举单刀,奔到堂前。
那两人四下一望,不见有异。一人笑道:“老史,你见了鬼啦。”另一人笑道:“这几日老是眼花。”一边说一边退了出去。黄蓉暗自好笑,一拉郭靖,正要出来,忽听那两名卫护“嘿、嘿”两声,声音虽极低沉,但两人都是行家,知道这是被点中穴道后的吐气之声,心想:“难道周大哥腻烦了,也出来玩玩?”
只听得一人低声道:“那瀑布边上的屋子就是翠寒堂,咱们都过去。”听声音正是完颜烈。郭靖与黄蓉这一惊非小,互相握着的手各自捏了一捏,藏在假山之后,一动也不敢动,在天星的微光下向堂前望去,依稀瞧出来人的身影,原来除了完颜烈之外,欧阳锋、彭连虎、沙通天、灵智上人、梁子翁各人一齐到了。两人均感大惑不解:“这批人到皇宫来干什幺?总不成也是来偷御厨的菜肴?”
只听完颜烈道:“小王仔细参详了岳飞遗下来的那通书信,又查考了高宗、孝宗两朝的文献,断得定那部武穆遗书,是藏在大内翠寒堂之东十五步的处所。”
众人的眼光一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是堂东十五步之处,明明是一片瀑布,再无别物。完颜烈道:“这瀑布之下如何藏书,小王也难以猜测,但照文书推究,却又必是在这个所在。”沙通天号称“鬼门龙王”,水性奇佳,说道:“待我钻进瀑布去瞧个明白。”
语声甫毕,两伏三纵,人已钻入了瀑布之中,片刻之间,又复窜出。众人下堂迎上前去,只听他道:“王爷果真明见,这瀑布后面有个山洞,洞口却有铁门关着。”完颜烈大喜,道:“武穆遗书必在洞内,就烦各位打开铁门进去。”随来众人个个是武林高手,身边自有宝刀宝剑,一听王爷此言,都想争立取书之功,一齐涌到瀑布之前。只欧阳锋微微冷笑,站在完颜烈身旁,他身份不同,自不肯随众取书。
沙通天抢在最前,一低头穿过激流,突觉劲风扑面,他武功虽高,却那里料得到此处忽有敌人?上身一斜,要待避开,左腕已被人刁住,只觉一股大力一推一送,身不由主的倒飞出来,蓬的一声,刚好撞在梁子翁身上,总算两人都是极高的功夫,遇力一退一避,均未受伤。
众人一愕之间,沙通天又已穿入瀑布,这次他有了提防,双掌先护面门,果然瀑布之后又是一拳飞出,他举手一格,右手还了一拳,还未看清敌人是何身形,梁子翁也已跃入了水帘之后。蓦地里一杖横扫,方位又刁又奇,梁子翁退避不及,向后一仰,跌入瀑布,他身子本向后仰,被水猛力在胸口一压一冲,脚下再被杖一勾,再也站立不住,一个筋斗摔出瀑布之外。就在此时,沙通天也被一股凌厉之极的掌力逼出了水帘。
三头蛟侯通海人最莽撞,也不想师兄是何等功夫,自己是何等功夫,师兄既然失利,自己岂能成功?仗着水性精熟,圆睁双眼,从瀑布中强冲进去。彭连虎知道不妙,待要上前接应,突见黑越越一个身形从头顶飞过,砰的一声,跌在地下,但听得候通海在地下大声呼痛,彭连虎奔上前去,低声道:“侯兄,噤声,怎幺啦?”侯通海道:“操他奶奶,我屁股给打成四块啦。”
彭连虎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轻声道:“岂有此理?”一摸他的屁股,也无异样,他为人精细,不肯贸然入内冒险,问道:“里面是什幺人?”侯通海痛得没好气,怒道:“我怎知道?一进去就给人打了出来。”星光下只见灵智上人红袍飘动,大踏步走进瀑布,但听得他用西藏语又叫又喝,与人打得极其激烈。

第七十三回 密室疗伤

众人面面相觑,尽皆愕然。沙通天与梁子翁虽被人逼了出来,但黑暗之中,也只依稀辨出水帘之后是一男一女,男的使掌,女的则使一根竹杖。这时只听得灵智上人大声吼叫,似乎吃到了苦头。完颜烈皱眉道:“这位上人好没分晓,叫得惊天动地,皇宫中警卫俱至,咱们还盗什么书?”
说话甫毕,众人眼前红光一闪,只见灵智上人身上那件大红袈裟,顺着瀑布流到了荷花池中,又听得“当”的一声响,他用作兵器的两块飞钹也从水帘中被人掷了出来。彭连虎怕飞钹落地作声,惊动宫卫,急忙抻手抄住。但听瀑布声中,夹着一片无人能懂的藏语咒骂声,一个肥大身躯冲水飞出。但灵智上人与侯通海功夫究竟不同,一落地稳稳站住,骂道:“是咱们在船上遇到的小子和ㄚ头。”
原来郭靖与黄蓉在假山之后听到完颜烈命人到洞内盗书,心想这部武穆遗书若是被他盗去,金兵当即能用岳武穆的遗法来攻打宋人,这件事非同小可,明知欧阳锋在此,决然敌他不过,但若不挺身而出,岂忍令天下苍生遭劫?黄蓉本想筹个妙策将众人惊走,但郭靖见事态已急,不容稍有踌躇,当下牵了黄蓉的手,从假山背面溜入瀑布之后。那瀑布与山石相击,水声隆隆,是以众人均未发觉。
两人奋力将沙通天等打退,心中都是又惊又喜,真想不到真经中的“易筋锻骨篇”有这等神效。黄蓉的打狗棒法更是妙用无穷,变化奇幻,只缠得沙通天、灵智上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郭靖乘虚而入,手上劲力一发,都将他们逼了出去。
两人知道沙通天等一败,欧阳锋立时就会出手,他若使出杀招,两人今日性命难保。黄蓉道:“靖哥哥,咱们快出去大叫大嚷,大队宫卫赶来,他们就动不了手。”郭靖道:“不错,你出去叫喊,我在这里守着。”黄蓉道:“千万不可与老毒物硬拚。”郭靖道:“是了,快去,快去。”
黄蓉正要从瀑布后面钻出,忽听得“阁”的一声叫喊,一股力道从瀑布外横冲直撞的打了进来。两人那敢抵挡,分身向左右各自一跃,只听得“腾”的一下巨响,瀑布被欧阳锋的蛤蟆功激得向内横飞,打在铁门之上,水花四溅,声势惊人。
黄蓉急急斜身跃开,后心却已受到他蛤蟆功力道的撞击,虽然并未对正受着,但也已感呼吸急促,眼花头晕,她微一凝神,猛地窜出,大声叫道:“拿刺客啊!拿刺客啊!”一面高声叫喊,一面向前飞奔。
彭连虎骂道:“先打死这ㄚ头再说。”展开轻身功夫,随后赶来。
她这么一叫,翠寒堂四周的卫护立时惊觉,只听得四下里都是传令吆喝之声。黄蓉跃上屋顶,拣起屋瓦,乓乒乓乓的扰乱。彭连虎与梁子翁两面包抄,向她逼了过来。
完颜烈甚是镇定,向一个身黑衣,面蒙黑帕的人道:“康儿,你随欧阳先生进去取书。”原来这人正是杨康,这时欧阳锋已进了水帘,蹲在地下,又是“阁”的一声大叫,运劲一推,洞口的两扇铁门向内飞了进去。
他正要举步入内,眼角一闪,忽见一条人影从旁扑来,人未到,掌先至,竟然用的是一招“飞龙在天”。欧阳锋心念一动:“那经上的怪文尚要这小子解说,今日正好擒他回去。”眼见郭靖凌空扑下,身子一侧,避开他这一击,倏地长手,抓向他的后心。
郭靖这时已把性命置之度外,心想无论如何要守住洞门,不让敌人入内,只要挨得片刻,宫卫大至,这群奸人非逃走不可,见欧阳锋不使杀手,却来擒拿,心中微觉诧异,左手一格,右手以一招空明拳法拍向敌人肩头。
这一格一拍,既使了双手互搏之术,又用了空明拳法,劲力虽然远不如降龙十八掌之大,但掌影飘忽,来势令敌人大感意外。欧阳锋叫声;“好!”沉肩回手,来拿他的右臂。
原来欧阳锋在那荒岛之上,起始修练郭靖所书的经文,越练越不对劲。他那里得知这经文已被改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云,只道经义精深,一时不能索解。后来听洪七公在木筏上叽哩咕噜的大念怪文,更以为这是修习真经的关键。他每与郭靖交一次手,就见他功夫进一层,心中总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小子如此进境,实是令人可畏,喜的是真经已到了自己手中,以自己根底之厚,他日更是不可限量。上次在木筏上比武是以一敌二,性命相扑,这次稳占上风,却可从容推究,以为自己修习经文之助,当下与他一招一式的拆解起来。
这时翠寒堂四周,灯笼火把已照得白昼相似,宫监卫护,一批批的涌来。完颜烈见欧阳锋与杨康进了水帘之后,久久不出,而宫中卫士云集,眼见大事要败,幸好众卫护都仰头瞧着屋顶上黄蓉与彭连虎、梁子翁追奔相斗,未曾知悉水帘之后更有惊人大事,但片刻之间,必然有人赶到此处,只急得连连搓手顿足,不住口的叫道:“快,快。”
灵智上人道:“王爷莫慌,小僧再进去。”摇动左掌挡在身前,又钻进了水帘。这时火光照过瀑布,只见欧阳锋正与郭靖在洞口拆招换式,杨康数次要想抢进洞去,却总是不得其便。灵智上人只看了数招,心中大不耐烦,暗想眼下情势何等紧急,这欧阳锋却在这里慢条斯理的与人练武,大叫一声:“欧阳先生,我来助你!”
欧阳锋喝道:“给我走得远远的。”灵智上人心想:“这个当口,你还逞什么英雄好汉,摆什么大宗师的架子?”一矮身抢向郭靖左侧,一个大手印,就往郭靖太阳穴拍去。欧阳锋大怒,身子往前一探,一把又已抓住他的后颈肥肉,向外直甩出去。原来灵智上人大手印的功夫确实厉害,兼之掌上有毒,欧阳锋见多识广,当日在船上与他一照面立即知道。练大手印功夫的人,全副精神都凝聚在一双手掌之上,后路必然空虚,是以欧阳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抓住他后颈。英雄所见略同,那日周伯通与黄药师用的也都是这个手法。
这时灵智上人又被他一把抓住,心中怒极,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只可惜一来他骂的是藏语,欧阳锋本就不懂;二来他开口刚骂得半句,一股激流从他嘴里直灌进去,登时叫他将骂声和水吞服。原来这次他被掷出时脸孔朝天,瀑布冲下,灌满了他一嘴水。
完颜烈见灵智上人腾云驾雾般直摔出来,当啷啷,忽喇喇几声响喨,将翠寒堂前的花盆压碎了一大片,暗叫不妙,又见宫中卫士纷纷赶来,一撩袍角,也冲进了瀑布之内。他身上虽有武功,究不甚高,被瀑布一冲,脚下一滑,向前直跌进去。杨康见到,急忙抢上扶住。完颜烈微一凝神,看清楚了周围形势,叫道:“欧阳先生,你能把这小子赶开么?”
单只这句话,就显出完颜烈确是一代枭雄。他知不论向欧阳锋恳求或是呼喝,对方都未必理会,这样轻描淡写的问一句,他却非出全力将郭靖赶开不可,正所谓“遣将不如激将”,果然欧阳锋一听,答道:“那有什么不能?”蹲下身来,“阁”的一声大叫,以蛤蟆功之劲,双掌齐出,猛力向前推了出去。
这一推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纵令洪七公、黄药师在此,也不能正面与他这一推硬打硬拼,郭靖却如何抵挡得了?
欧阳锋适才与他拆招,逼他将空明拳一招招的使将出来,只见招数精微,变化奇妙,不得由心中暗暗称赏,满心要引他将这套拳使完,完颜烈却闯了进来,一语叫欧阳锋不得不立逞全力。但他尚有用郭靖之处,倒也不想在此时伤他,只求叫他知道厉害,自行退开便是。岂知郭靖满腔忠义之心,决意保住这部武穆遗书,知道只要自己闪身一避,此际洞门大开,这书必定落入敌人手中。外面卫士虽多,那里拦得住欧阳锋这等人?
眼见这一推来势凶狠,挡既不能,避又不可,当下双足一点,跃高四尺,躲开了这一推,落下时却仍挡在洞口。欧阳锋叫声;“好!”双掌向里一收。他推出之力既有数百斤,收回来时同样有数百斤。郭靖突觉背后劲风袭来,心知不妙,回手一招“神龙摆尾”向后挥去。
这一下是以硬接硬,刹时之间,两下里竟然并住不动。高手比武,此种情势最为凶险,这是判强弱、决生死的比拚,有一方只要功力稍逊,非死即伤。郭靖明知危险,但被欧阳锋逼到了这个地步,不出这一招也是无法解救。完颜烈见两人本是忽纵忽窜,大起大落的搏击,突然间变作两具僵尸相似,连手指也不动一动,气也不喘一口,不禁大感诧异。
稍过半刻,郭靖已是全身大汗淋漓。欧阳锋知道再拼下去,对方必受重伤,有心要让他半招,当下劲力微收,那知胸口突然一紧,对方的掌力直逼过来,若不是他功力深厚,这一下已被击倒。欧阳锋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小小年纪,掌力已如此厉害,立时吸一口气,运劲反击,当即将来力挡了回去。若是他劲力再发,已可将郭靖推倒,只是此时双方掌力均极强劲,犹如两只铁胎强弓,均已引满待发,欲分胜负,非使郭靖身负重创不可,心想只有再耗一阵,待他劲力衰退,那时就可手到擒来。
片刻之间,两人劲力已现一消一长,但完颜烈与杨康站着旁观,却不知这局面要到何时方有变化,不禁焦急异常。其实两人相持,也只一瞬间之事,只因水帘外火光愈盛,喧声越响,在完颜烈、杨康心中,却似不知已过了多少时刻,只听得忽喇一响,瀑布中冲进来两名卫士。
杨康向前一扑,嗒嗒两声,一手一个,双手插入了每名卫士的顶心之中,他竟施出“九阴白骨爪”手法,将两名卫士抓毙,只觉一股血腥气冲向鼻端,杀心大盛,从靴筒中拔出匕首,猱身而上,一刀向郭靖腰间刺去。
郭靖正在全力施为,抵御欧阳锋的掌力,那有余暇闪避这刺来的一刀?他知只要身子稍一动弹,劲力微松,立时就毙于西毒的蛤蟆功之下,因此上明明觉得尖利的刃锋刺到身上,仍是置之不理,突觉腰间剧痛,呼吸登时闭住,不由自主的一拳击下,打在杨康手腕之上。
此时两人武功相差已远,郭靖这一拳下来,只击得杨康骨痛欲裂,急忙缩手,那匕首已有一半刃锋插在郭靖腰里。就在此时,郭靖后心也已受到蛤蟆功之力,哼也哼不出一声,俯身跌倒。
欧阳锋见毕竟伤了他,叫声:“可惜!”心想这小子已然活不了,不必理他,还是抢武穆遗书要紧,一转身跨进洞内,完颜烈与杨康跟了进去。
此时宫中卫士纷纷涌进,欧阳锋却不回身,反手抓住一个,随手掷了出去,他眼睛瞧也不瞧,背着身子边抓边掷,竟没有一个卫士能进得了洞。
杨康晃亮火折,察看洞中情状,只见地下尘土堆积,显是长时无人来到,正中孤零零的摆着一张石几,几上是一只两尺见方的石盒,盒口贴了封条,此外再无别物。
杨康将火折凑近一看,封条上的字迹因年深日久,已不可辨。完颜烈叫道:“那就在此盒之中。”杨康大喜,伸手要去捧起,欧阳锋左臂在他肩头微微一掠,杨康站立不稳,踉踉跄跄的跌开几步,一愕之下,只见欧阳锋已将那石盒挟在胁下。完颜烈叫道:“大功告成,咱们退吧!”
当下欧阳锋在前开路,一声胡哨,三人一齐退了出去。杨康见郭靖满身鲜血,一动不动的与几名卫士倒在洞口,心中微感歉疚,低声道:“你就不识好歹,爱管闲事,这可怪我不得。”想起自己的匕首还留在他身上,俯身正要去拔,水帘外一个人影窜了进来,叫道:“靖哥哥,你在那里?”
杨康识得是黄蓉声音,心中一惊,顾不得去拔匕首,跃过郭靖身子,急急钻出水帘,随着欧阳锋等去了。
原来黄蓉东奔西窜,与彭连虎、梁子翁两人在屋顶大捉迷藏。不久宫卫云集,彭、梁二人身在禁宫,究竟心惊,不敢再行追她,与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旁,只等完颜烈出来。众人在洞口杀了几名卫护,欧阳锋已得手出洞。
黄蓉挂念郭靖,钻进水帘,叫了几声却不听见答应,心中慌了起来,亮火折一照,只见他浑身是血,正伏在自己脚边。这一下吓得她六神无主,手一颤,那火折落在地下熄了。只听得洞外众卫护高声呐喊,直嚷捉拿刺客,原来十多名卫护被欧阳锋掷得颈断骨折,无人再敢进来动手。
黄蓉俯身抱起郭靖,摸摸他手上温暖,略略放心,叫了他几声,却仍是不应,当下将他负在背上,从瀑布边上悄悄溜出,躲到了假山之后。此时翠寒堂一带,灯笼火把照耀已如白昼,别处殿中的卫护得到讯息,也都纷纷赶到。黄蓉身法虽快,却逃不过人多眼杂,早有数人发见,高声叫喊,追了过来。
她心中暗骂:“你们这批脓包,不追奸徒,却追好人。”咬咬牙拔足飞奔。几名武功较高的卫护追得近了,她发出一把金针,只听得后面“啊哟”连声,倒了数人。余人不敢逼近,眼睁睁的瞧她跃出宫墙,逃得不知去向。
众人这么一闹,宫中上下惊惶,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图谋篡位,还是臣民反叛作乱。宫卫、御林军、禁军无不惊起,只是统军将领没一人知道乱从何来,空自扰了一夜,直到天明,这才铁骑齐出,九城大搜。这时不但完颜烈等早已出城,而黄蓉也已背负郭靖,到了上一日住宿过的小村之中。
原来黄蓉出宫之后,慌不择路,乱奔了一阵,见无人追来,才放慢脚步,躲入一条小巷,一探郭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火折已在宫中失落,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何处受伤。她知一到天明,这样血淋淋的一个人在城中必然难以安身,当下连夜翻出城墙,赶到傻姑店中。
饶是黄蓉一身武功,但背负郭靖奔驰了大半夜,心中又是担惊吃慌,待得推开傻姑那客店的门坐定,只觉气喘难当,全身似欲虚脱。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不待喘过气来,即自挣扎着过去点燃一根松柴,往郭靖脸上一照,这一下吓得她比在宫中之时更是厉害。
但见他双眼紧闭,脸如白纸,端的是生死难料。黄蓉曾见他受过数次伤。但从未有如这次险恶,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似乎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执着松柴呆呆站着,忽然一只手从旁伸过将松柴接去。黄蓉缓缓转过头去,原来是傻姑听到声息,起身出来。
傻姑见郭靖如此,也感惊惶,自到厨下去端了一钵清水。黄蓉取出手帕,浸湿了水,给他擦去了脸上血渍,只觉他气息更加微弱,正想检视他身上何处受伤,火光下忽见他腰间金光闪闪,却是个匕首的刀柄,一低头,只见一把匕首端端正正的插在他左腰之中。
黄蓉的惊慌到此已至极处,心中反而较先宁定,轻轻撕开他腰间中衣,露出肌肤,只见血渍凝在匕首两旁,刃锋深入肉里约有三寸。她心想,如将匕首拔出,只怕当场就送了他的性命,但若迁延不拔,时间一长,更是难以挽救,咬一咬牙,伸手握住匕首之柄,欲待要拔,忽然心中一慌,不由自主的又将手缩回。
接连数次,总是下不了决心,傻姑看得老大不耐烦,见黄蓉第四次重又缩回,突然伸手出去,一把抓住刀柄,猛力拔了出来。郭靖与黄蓉齐声大叫,傻姑却似做了一件好玩之事,哈哈大笑。黄蓉只见他伤口中鲜血如泉水般往外喷涌,傻姑却尚在呆笑,心中又惊又怒,反手用力一掌,将傻姑打了个筋斗,随即俯身用力将手帕按住伤口。
傻姑一交摔倒,松柴熄灭,堂中登时一片黑暗。傻姑大怒,抢上去猛踢一脚,黄蓉也不闪避,这一脚正好踢在她的腿上。傻姑怕黄蓉起身打她,踢了一脚后立即逃开,过了一会,却听黄蓉在轻轻哭泣,心中大感奇怪,忙又去点燃了一根松柴,问道:“我踢痛了你么?”
匕首拔出时一阵剧痛将郭靖从昏迷中痛醒过来,火光下见黄蓉跪在自己身旁,忙问:“岳爷爷的书给奸贼们盗去了吗?”黄蓉听他说话,心中大喜,又见他念念不忘于这件事,心想这时不可再增他的烦忧,说道:“你放心,奸贼们得不了手的……”欲待问他伤势,只感手上热热的全是鲜血。郭靖低声道:“蓉儿,你干么哭了?”黄蓉凄然一笑,道:“我没哭。”
傻姑忽然插口道:“她刚才哭了的,还赖呢,不羞?你瞧,她脸上还有眼泪。”郭靖道:“蓉儿,你放心,九阴真经中载得有疗伤之法,我不会死的。”
一闻此言,黄蓉登时如在黑夜中见到一盏明灯,点漆般的双眼为之一亮,喜悦之情,莫可名状,要想细问详情,却又怕耗了他的精神,一转身拉住傻姑的手,笑问:“姊姊,刚才我打痛你了吗?”傻姑心中,却还在记得她哭了没有之事,说道:“我见到你哭过的,你赖不掉。”黄蓉微笑道:“好吧,算我哭过就是。你没哭,你很好。”傻姑听她称赞自己,大为高兴。
郭靖缓缓运气,剧痛稍减,低声道:“你在我精促穴与笑腰穴上用金针刺几下。”黄蓉道:“是啊,我真胡涂。”取出一枚金针,在他左腰伤口上下这两个穴道上各刺三下,这是既缓血流、又减痛楚之法。郭靖道:“蓉儿,我腰中这一刀虽然刺得不浅,却不要紧。难当的是中了老毒物的蛤蟆功,幸好他未用全力,看来还可有救,只是须得你辛苦七日七晚。”黄蓉叹道:“就是为你辛苦七十年,你知道我也是乐意的。”郭靖心中一甜,登感一阵晕眩,过了一会,心神才又宁定,道:“只可惜师父受伤之后,我相隔数日才见到他,错过了疗治之机,否则纵然蛇毒厉害,难以全愈,但也不致如今这般一筹莫展。”
黄蓉道:“你莫想这想那了,快说治你自己的法儿,好教人家放心。”郭靖道:“先得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咱俩依着真经上的法门,同时运气用功。两人各出一掌相抵,以你的功力,助我治伤。难就难在七日七夜之间,两人手掌不可须臾离开,你我气息相通,虽可说话,但决不可与第三人说一句话,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若是有人前来打扰,那可……”
黄蓉知道这种疗伤之法,与许多打坐修练的功夫相同,在功行圆满之前,只要有一时片刻因受到外来侵袭或内心魔障的干挠,一个把持不定,走火入魔,不但全功尽弃,而且小则重伤,大则丧身。一般武学之士练功时,必有武功高强的师父在旁护持,以免出岔。她想:“现下治伤既要我来助他,要靠这傻姑抵御外来侵扰自然是万万不能,只怕她自己反来滋扰不休。清挣之处固然一时难找,就算周大哥回来,他这人也决然难以定心给咱们守七日七夜,这便如何是好?”
她暗自沉吟,筹思方策,忽然见到那个碗橱,心念一动:“有了,咱们就躲在这秘室里治伤。当日梅超风练功时无人护持,她不是钻在地洞之中么?”
这时天已微明,傻姑到厨下去煮粥给两人吃。黄蓉道:“靖哥哥,你养一会儿神,我去买些吃的,咱们马上就练。”心想眼下天时炎热,饭菜之类若放七日七夜,必然腐臭,当下到村中去买了两担西瓜。那卖瓜的村民将瓜挑到店内,收了钱出去时,说道:“我们牛家村的西瓜又甜又脆,姑娘你一尝就知道。”
黄蓉听了“牛家村”三字,心中一凛,暗道:“原来此处就是牛家村,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她怕郭靖听见,触动心事,当下敷衍几句,将那村民送走,到内堂去看时,见郭靖已沉沉睡去,腰间伤口也已不再流血。
她打开碗橱,旋转铁碗,开了密门,将两担西瓜一个个的搬了进去,叮嘱傻姑万万不可对人说他们住在里面,不论有天大的事,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唤,傻姑虽然不懂她的用意,但见她神色郑重,话又说得明白,当下点头答应,道:“你们既要躲在里面吃西瓜,吃完了西瓜才出来。傻姑不说。”黄蓉喜道:“是啊,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傻姑说了,傻姑就是坏姑娘。”傻姑连声道:“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
黄蓉喂郭靖喝了一大碗粥,自己也吃了一碗,于是扶他进了秘室,当从内关上橱门时,只见傻姑纯朴的脸向她一笑,说道:“傻姑不说。”黄蓉心念忽动:“”这姑娘如此呆呆,只怕逢人便道:『他们躲在橱里吃西瓜,傻姑不说。』只有杀了她,方无后患。”
她自小受父亲熏陶,什么仁义道德,全不当作一回事,正邪是非,毫不放在心上,虽想傻姑必与曲灵风有什么渊源,但想到与郭靖性命有关,再有十个傻姑也得杀了,拿起从郭靖腰间拔出的匕首,要想跨出橱去动手,忽然见到郭靖的眼光中露出怀疑的神色,想是自己脸上的杀气被他瞧了出来,心想:“我杀傻姑不要紧,靖哥哥好了之后,只怕要跟我吵闹一场。”又想:“跟我吵闹倒也罢了,说不定他终身不提这回事,心中却老是记恨。罢罢罢,咱们冒这个大险就是。”
当下关上橱门,在室中四下细细察看一遍。那小室西角开了个一尺见方的天窗,光亮透入,日间勉强可见到室中情状,天窗旁通风的气孔却已被尘土闭塞,她提起匕首,将气孔穿通。郭靖倚在壁上,微笑道:“在这里养伤真是再好也没有。陪着这两个死人,你不害怕吗?”
黄蓉心中其实确有些怕,但强作毫不在乎,笑道:“一个是我师哥,他决不能害我,另一个是饭桶将官,活的我尚不怕,死鬼更加吓唬不了人。”她一面说笑,一面将两具骸骨踢到小室北边角落里,在地下铺上原来垫西瓜用的稻草,再将几十个西瓜团团布在周围,以便一伸手就可拿到,问道:“这样好不好?”
郭靖道:“好,咱们就来练吧。”黄蓉扶着他慢慢坐在稻草之上,自己盘膝坐在他的左侧,一抬头,只见面前壁上有个钱眼般的小孔,俯眼上去一张,不禁大喜,原来墙壁里嵌着一面小镜,外面堂上的事物,一件都映在这小镜之中,看来当年建造这秘室的人心思甚是周密,自己在此躲避敌人,却可在镜中监视外面之人。
这时只见傻姑坐在地下剥蚕豆,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黄蓉凑耳到小孔之上,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她是在唱哄小孩儿睡觉的儿歌,什么“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黄蓉先是觉得好笑,但听了一阵,只觉她歌声之中,情致缠绵,爱怜横溢,不觉痴了,寻思:“难道这是她妈妈当日唱给她听的么?……我妈妈若不死,也会这样唱着哄我。”
郭靖道:“蓉儿,你在想什么…我的伤不打紧,你别难过。”黄蓉伸手擦了擦眼睛,笑道:“你快教我练功治伤的法儿。”于是郭靖将九阴真经中的“疗伤篇”缓缓背了一遍。武术中有言道:“未学打人,先学挨打。”初练粗浅功夫,即须由师傅传授怎生挨打而不受重伤,到了武功精深之时,就得研习护身保命、解穴救伤、接骨疗毒种种法门。须知强中更有强中手,任你武功盖世,也难保没失手的日子。这九阴真经中的“疗伤篇”,讲的就是受高手以气功击伤之后,自己如何以气功返本归元。
黄蓉听了一遍,早已全部记住,经文中有三四处不甚了了,两人共同推究参详,一个对全真派内功素有根底,一个生来聪敏过人,稍加谈论,也即通晓。当下黄蓉伸出右掌,与郭靖左掌掌心相低,各自用功,练了起来。
每练两个时辰,休息片刻,黄蓉左手持刀,部一个西瓜与郭靖分食,两人手掌却不能分开。练到未牌时分,郭靖渐觉压在胸口的闷塞微有松动,从黄蓉掌心中传过来的热气缓缓散入自己周身百骸,腰间疼痛竟也稍减,心想这真经确是灵异无比,这时不敢丝毫怠懈,继续用功。
到第三次休息时,天窗中射进来的日光已渐黯淡,时近黄昏,不但郭靖胸口舒畅得多,连黄蓉也大感神清气爽。两人闲谈了几句,正待起始练功,忽听得一阵急促奔跑之声,来到店前,嘎然而止,接着几个人走入店堂,一个粗野的声音喝道:“快拿饭菜来,爷们饿死啦!”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听这声却是三头蛟侯通海。
黄蓉忙凑眼到小孔中一张,真乃不是冤家不聚头,小镜中赫然是完颜烈、欧阳锋、杨康、彭连虎等人。这时傻姑不知到那里玩去了,侯通海虽把桌子打得震天价响,却是半天没人出来理会,梁子翁与彭连虎在店中到处瞧了一遍,出来皱眉说道:“这里没人住的。”候通海自告奋勇,到村中去购买酒饭。
彭连虎笑道:“这些御林军、禁军固然脓包没用,可是到处钻来钻去,阴魂不散,累得咱们一天没好好吃饭,王爷您是北人,却知道这里有个荒僻的村子,真是能者无所不能。”完颜烈听他奉承,脸上却无得意之色,轻轻叹息一声道:“十九年之前,我曾来过这里的。”
众人见他脸上有伤感之色,都微微有些奇怪,却不知他心中正在想着十九年前在此村中包惜弱救他性命之事,说话之间,侯通海已向村民买些了酒饭回来。彭连虎给众人斟了酒,向完颜烈道:“王爷今日得获兵法奇书,行见大金国武威振于天下,咱们大伙向王爷恭贺。”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话声甚是响喨,郭靖虽隔了一道墙,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吃一惊:“如此说来,岳爷爷的书还是给他得去了。”心中一急,胸口之气忽尔逆转。黄蓉掌心中只感一震,知他听到噩耗,牵动了丹田之气,一个把持不好,立时有性命之忧,急忙将嘴凑在他的耳边,悄声道:“你身子要紧。他能将书盗去,难道咱们就不能盗回来么?只要你二师父妙手书生出马,十部书也盗回来啦。”
郭靖一想不错,忙闭目镇慑心神,不再听隔墙之言。黄蓉又凑眼到小孔上去,见完颜烈正举碗饮酒,饮干后欢然说道:“这全仗各位出力襄助。欧阳先生更居首功,苦不是他将那姓郭的小子赶开,咱们还得多费手脚。”欧阳锋干笑了几声,响若破钹。郭靖听了,心头又是一震。黄蓉暗道:“谢天谢地,这老毒物不要在这里弹筝,否则靖哥哥性命难保。”
只听欧阳锋道:“此处甚是荒僻,宋兵定然搜寻不到。那岳飞的遗书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大伙儿都来见识见识。”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只石盒,放在桌上。他是要瞧一瞧这部武穆遗书的内文,若是载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门,那他不客气就要据为己有,倘若书中只是行军打仗的兵法韬略,自己无用,乐得做个人情,让完颜烈取去。
一时之间,众人目光都集于那石盒之上。黄蓉心道:“怎生想个法儿将那书毁了,也胜似落入这批奸贼之手。”只听完颜烈道:“小王参详岳飞留下那封哑谜般的文书,又推究赵官儿皇宫内历代营造修建的史录,知道这部遗书必是藏在翠寒堂东十五步的一只石盒之内,今日瞧来,这推断侥幸没错。宋朝也真无人,没一人知晓深宫之中藏着这样的宝物。咱们昨晚这一番大闹,只怕无人得知所为何来呢。”言下甚是得意,众人又乘势称颂一番。
完颜烈捻须笑道:“康儿,你将石盒打开吧。”杨康应声上前,揭去封条,掀开盒盖,众人目光一齐射入盒内,无不惊讶异常,做声不得,原来盒内空空如也,那里有什么兵书,连白纸也没一张。黄蓉虽瞧不见盒中情状,但见了众人脸上模样,已知盒中无物,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完颜烈甚是沮丧,扶桌坐下,伸手支颐,苦苦思索,心思:“我千推算,万推算,那岳飞的遗书非在这盒中不可,怎么会忽然没了影儿?”突然心念一动,脸露喜色,抢起石盒,走到天井中,猛力往石板上一摔。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石盒已碎成数块,黄蓉是何等聪明之人,一听碎石之声,立时想到:“啊,那石盒有夹层。”急着要想瞧瞧那遗书是否在夹层之中,苦于不能出去,但过不片刻,完颜烈已从天井中废然回来,道:“我只道石盒另有夹层,岂知却又没有。”
众人纷纷议论,胡思乱想,黄蓉听各人怪论连篇,也不禁暗暗好笑,当即告知郭靖。他听说武穆遗书未被盗到,心中大慰。黄蓉道:“看来这些奸贼不会死心,必定再度入宫。”心想师父尚在宫中,只怕受到牵累,虽有周伯通保护,但老顽童疯疯癫癫,担当不了正事,不禁颇为担心,果然听得欧阳锋道:“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咱们今晚再到宫中搜寻便是。”
完颜烈道:“今晚是去不得了,昨晚咱们这样一闹,宫中必然严加防范。”欧阳锋道:“防范定然是防范的,可是那有什么紧?王爷与世子今晚却不要去,与舍侄在此处休息便是。”完颜烈拱手道:“那又要先生辛苦,小王静候好音。”众人当即在堂上铺下稻草躺下养神。睡了半个时辰,欧阳锋领了众人又进城去。
完颜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听着村子尽头一只狗呜呜哭泣,声音甚是凄凉,更增烦忧,忽听得门外一响,有人进来,急忙翻身坐起,拔剑在手。杨康早已跃到门后埋伏,月光下只见一个蓬头女子哼着小曲,推门进入。这女子正是傻姑,她在林中玩得兴尽回家,见店中睡得有人,也不以为意,摸到自己睡惯了的乱柴堆里,一倒头便是鼾声大作。
杨康见她只是个乡下蠢女,一笑而睡。完颜烈却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安眠,起来从囊中取出一根蜡烛,点燃了放在桌上,拿出一本书来翻阅。黄蓉见光亮从小孔中透进来,凑眼去看,只见一只飞蛾,绕着蜡烛飞了几转,猛地向火一扑,翅儿当即烧焦,跌在桌上。完颜烈拿起飞蛾,叹道:“若是我那包氏夫人在此,定会好好的给你医治。”从怀里取出一把小银刀,一个小药瓶,拿在手里抚摸把玩,脸上神色凄然。
黄蓉在郭靖肩上轻轻一拍,叫他来看。郭靖一看之下,勃然大怒,依稀认得这银刀与药瓶是杨康之母包惜弱之物,当日在赵王府中,她曾以此为小兔治伤。只听完颜烈轻轻的道:“十九年前,就在这村子之中,我初次各你相见……唉,不知现下你的故居是怎样了?……”说着站起身来,拿了蜡烛,走出门去。
郭靖呆了一呆:“难道此处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凑到黄蓉耳边悄声问她,黄蓉点了点头。郭靖只感胸间热血上涌,身子摇荡。黄蓉右掌本与他左掌相抵,见他见心情激动,怕有危险,又伸左掌与他右掌相抵,两人同时用功,郭靖这才慢慢宁定。过了良久,火光微微一闪,一声长叹,完颜烈走进店来。
郭靖此时已制住了心猿意马,在这时辰之中,再强的喜怒哀乐,也不致伤他身体。黄蓉知道无碍,让他凑眼到小孔去察看完颜烈的动静。郭靖一掌仍与黄蓉相抵,左眼凝视着小镜中所映出的景象。
只见完颜烈手中拿着一柄黑黝黝的兵器,刀不像刀,斧不像斧,呆呆的在烛火旁沉思,过了一会,轻声叹道:“杨家是破败得连屋瓦也不剩下一片了,郭家却还留着郭啸天当年所使的这柄短戟。”郭靖听到父亲的名字从这杀父之仇的口中说出来,心中不禁一凉,暗想:“这奸贼与我相距不到十步,我一匕首掷去,立时可取他性命。”伸右手拿起匕首,低声向黄蓉道:“蓉儿,你一只手能将门旋开么?”
黄蓉忙道:“不成!刺杀他自是轻而易举,但咱们的藏身所在会被人发见。”郭靖颤声道:“他……他拿着我爹爹的兵器呢。”他一生未见过父亲之面,但一半由于母亲的述说,一半由于自己心中存想,对故世的父亲满腔是敬爱慕孺之情,这时见到短戟,更是最深切之爱与最深切之恨交织于胸中,不可抑制。
黄蓉知道此刻不易劝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妈妈和蓉儿要你好好活着。”郭靖心中一凛,慢慢将匕首放回腰间,再凑眼到小孔上,却见完颜烈已伏在桌上睡着了。眼见报仇不成,暗叹可惜,正要坐直身子继续用功,忽见稻草堆中一人慢慢坐起。那人的脸在烛火光圈之外,在镜中却瞧不清是何人。只见他悄悄站起,走到完颜烈身后,将桌上的小银刀与药瓶拿在手中,一回头,却是杨康。
但见他望着银刀与药瓶出了一会神,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铁枪的枪头,瞧了一阵,忽地脸色一变,拿起横在地下的短戟,对准完颜烈的后心举了起来。郭靖大喜,知他思念亲生父母,此时要手刃仇人,眼见这短戟一落,完颜烈立时丧命,那知他将短戟高高举着,良久良久,却不落下。郭靖暗叫:“杀啊,杀啊!此时不杀,更待何时?”心中又道:“只要这一戟下去,那就仍是我的好兄弟,你在皇宫中刺我之事,咱们永远不提。”
却见他的手微微发颤,短戟是落下了,却是势道极缓极缓,重又横放在地下,郭靖气极,骂了声:“小杂种。”只见他脱下身上长袍,轻轻放在完颜烈身上,防他夜里受凉。郭靖不愿再看,全然不解杨康对这害死他自己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情深谊重。
黄蓉安慰他道:“别心急,养好伤后,这奸贼就是逃到天边,咱们也能追得到。”郭靖点点头,又用起功来,到天明破晓,村中几只公鸡远远近近的此啼彼和,两人体内之气已在小周天转了七转,但感神清气爽,舒畅宁定。黄蓉竖起食指,笑道:“过了一天啦。”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四回 仗义传讯

郭靖低声道:“好险!若不是你阻拦,我沉不住气,差点儿就坏了事。”黄蓉道:“还有六日六夜,你答应要听我话。”郭靖笑道:“我那一次不听你的话过?”黄蓉微微一笑,侧过了头道:“待我想想。”此时一缕日光从天窗中射进来,照得黄蓉白中泛红的脸美若朝霞,郭靖突觉她的手掌温软异常,胸中微微一荡,急忙镇慑心神,但已是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自两人相处以来,郭靖对她从未有过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惊自责。黄蓉见他忽然面红耳赤,很是奇怪,问道:“靖哥哥,你怎幺啦?”郭靖性格诚朴,不会骗人,低头道:“我真不好,我忽然想……想…”黄蓉奇道:“想什幺啊?”郭靖道:“现下我不想啦。”黄蓉道:“那末先前你想什幺呢?”郭靖无法躲闪,只得道:“我想抱着你,亲亲你。”黄蓉脸上也是微微一红,娇美之中,略带腼腆,更增风致。郭靖见她垂首不语,问道:“蓉儿,你生气了幺?我这幺想,真像欧阳公子一样坏啦。”黄蓉嫣然一笑道:“我不生气。我在想,将来你总会抱我亲我的,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郭靖见她没有见怪,这才放心。
黄蓉又道:“靖哥哥,你想亲亲我,想得厉害幺?”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门外脚步声急,两个人冲进店来,只听侯通海的声音说道:“操他的奶奶雄,我早说世上真的有鬼,师哥你就不信。”又听沙通天的声音道:“什幺鬼不鬼的,我对你说,咱们是撞到了高手。”黄蓉在小孔中一瞧,只见侯通海满脸是血,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一片片的,师兄弟俩狼狈不堪。完颜烈与杨康见了,大为惊讶,忙问端的。
侯通海道:“咱们运气不好,昨晚在皇宫中撞到了鬼,老侯一双耳朵给鬼割去啦。”完颜烈见他双耳果真失却,更是骇然。沙通天斥道:“兀自说鬼道怪,你还嫌丢的人不够幺?”侯通海虽然惧怕师兄,却仍辩道:“我瞧得清清楚楚,一个蓝靛脸、朱砂胡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扑来,我一回头,一对耳朵就不见啦。这判官跟庙里的神像一模一样,怎会不是?”沙通天和那判官拆了三招,被他将自己衣服撕成粉碎,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人,决非神道鬼怪,只是怎幺竟会生成判官模样,却是大惑不解。
四人纷纷议论猜测,又去询问躺着养伤的欧阳公子,都是不得要领,说话之间,灵智上人、彭连虎、梁子翁三人也先后逃回。灵智上人双手被铁链反缚在背后,彭连虎却是在面颊被打得红肿高胀,梁子翁更是好笑,满头白发被剃得精光,变成一个和尚。原来三人进宫后分道搜寻武穆遗书,却都遇上了鬼怪。只是三人所遇到的对手各各不同,一个是无常鬼,一个是黄灵官,另一个却是土地菩萨。
只见梁子翁摸着着自己的光头,破口大骂,彭连虎隐忍不语,替灵智上人解手上的铁链。那铁链深陷肉里,相互又勾得极紧,彭连虎费了好大的劲,将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鲜血,方才解开。众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心中都知昨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辱,说出来大是脸上无光。
隔了良久,完颜烈道:“欧阳先生怎幺还不回来?不知他是否也遇到了鬼怪。”杨康道:“欧阳先生武功盖世,就算遇上了鬼怪,想来也不致吃亏。”彭连虎听了更是没趣。
黄蓉见众人狼狈不堪,说鬼道怪,心中甚是得意,暗想:“我买给周大哥的面具竟然大逞威风,倒是始料所不及,但不知老毒物是否与他遇上交过手。”回头见郭靖已在运气练功,当下也练了起来。
彭连虎等折腾了一夜,腹中早已饿了,各人劈柴的劈柴,买米的买米,动手做饭,侯通海到处找碗,寻到了橱里,见到那只铁碗,用力一提,却是提之不动,不禁失声怪叫,使出蛮力,运劲硬拔,那里拔得起来?黄蓉听到叫声,心中大惊,知道这机关免不得被他们识破,别说动起手来无法取胜,只要两人一移身子,郭靖立时有性命之忧,这便如何是好?
她在密室中惶急无计,外面沙通天听到师弟高声呼叫,却在斥他大惊小怪。侯通海心中不平,道:“那幺你把这碗拿起来吧。”沙通天伸手一提,竟然也没拔起,口中“咦”的一声。彭连虎本在切菜,闻声过来,细细察看了一阵,道:“这中间有机关。沙大哥,你把碗左右旋转着瞧瞧。”
黄蓉见情势紧迫,只好一拼,将匕首递在郭靖手里,再伸手去拿洪七公所授的竹杖,见到屋角里的两具骸骨,突然灵机一动,忙把两个骷髅头拿起,在一个大西瓜上一掀,都嵌了进去。只听得轧轧几声响,密室之门已旋开了一道缝。黄蓉将西瓜顶在头顶,拉开一头长发披在脸上。刚好沙通将天门旋开,只见橱里突然钻出一个双头怪物,哇哇鬼叫。
那怪物两个头都是骷髅,下面是个一条青一条绿的圆球,再下面却是一丛乌黑的长须。一来众人昨晚吃足苦头,惊魂未定;二来橱中突然钻出这个鬼怪,实在吓人,侯通海大叫一声,撒腿就跑,众人身不由主的都跟着逃了出去,只剩下欧阳公子一人躺在稻草堆里,双腿走动不得。
黄蓉哈哈大笑,吁了一口长气,忙将橱门关好,暗想虽脱一时之难,但群奸均是江湖上成名人物,必定再来,那时可就吓不走了,脸上笑靥未敛,心下计议未定,当真说来就来,店门一响,进来了一人。
黄蓉握紧蛾眉钢刺,将竹杖放在身旁,只待再有人旋开橱门,先飞掷他一刺再说,待了片刻,只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店家,店家!”
这一声呼叫,大出黄蓉意料之外,忙俯眼到小孔上一瞧,原来坐在堂上的是个锦衣女子,但见她服饰华丽,似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只是她背向镜子,瞧不见面容。那女子待了半晌,又轻轻叫道:“店家,店家。”黄蓉心道:“这声音好耳熟啊,娇声娇气的,倒像是宝应县的程大小姐。”只见那女子一转身,却不是程大小姐程瑶迦是谁?黄蓉又惊又喜,心想:“她怎幺也到这儿来啦?”
傻姑睡得迷迷糊糊的,给她一叫醒了,出来招呼。程瑶迦道:“店家,相烦做份饭菜,一并酬谢。”傻姑摇了摇头,意思说没有饭菜,忽然闻到镬中饭熟香气,奔过去揭开镬盖,只见满满的一镬白饭,原来是完颜烈等煮的。傻姑大喜,也不问饭从何来,盛了一碗递给程瑶迦,自己张口大吃起来。
程瑶迦见没有菜肴,饭又粗粝,她生长富室,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不吃了。傻姑霎时间吃了三碗,拍拍肚皮,甚是适意。程瑶迦道:“姑娘,我给你打听个所在,你可知道牛家村离这儿多远?”傻姑道:“牛家村?这儿正是牛家村啊。离这儿多远我可不知道。”程瑶迦脸一红,低头玩弄衣带,隔了半晌,又道:“原来这儿就是牛家村,那我给你打听一个人。你可知道……知道……一位……”傻姑不等她说完,已自不耐烦的连连摇头,奔了出去。
黄蓉心下琢磨:“她到牛家村来寻谁?啊,是了,她是孙不二的徒儿,多半是奉师父师伯之命,来找寻丘处机的徒儿杨康。”只见她端端正正的坐着,整整衣衫,摸了摸鬓边的珠花,脸上红晕,暗自偷笑,却不知心中在想些什幺。黄蓉只觉得有趣,忽听脚步声响,门外又有人进来。
那人长身玉立,步履矫健,一进店也是呼叫店家。黄蓉心道:“正巧,天下的熟人都聚合到牛家村来啦。”原来这次来的是归云庄的少庄主陆冠英。
他见到程瑶迦,怔了一怔,又叫了声:“店家。”程遥迦见是个青年男子,害羞转过了头。陆冠英心中奇怪:“怎地一个美貌少女孤身在此?”径到内堂灶下转了个身,不见有人,当时腹饥难熬,在镬中盛了一大碗饭,向程瑶迦道:“小人肚中饥饿,讨几碗饭吃,姑娘莫怪。”程瑶迦嫣然一笑道:“饭又不是我的,你吃吧。”陆冠英吃了两碗饭,作揖相谢,叉手不离方寸,说道:“小人向姑娘打听个所在,不知牛家村离此多远?”
程瑶迦和黄蓉一听,心中都乐了:“哈,原来他也在打听牛家村。”程瑶迦敛衽还礼,道:“这儿就是牛家村了。”陆冠英喜道:“那好极了。小人还要向姑娘打听一个人。”程瑶迦待说不是此间人,忽然转念:“不知他打听何人?”只听陆冠英道:“有一位姓郭的郭靖官人不知在那一家住?他可在家中?”程瑶迦和黄蓉又都一怔:“他找他何事?”程瑶迦沉吟不语,低下了头,羞得面红耳赤。黄蓉机伶异常,瞧她这副神情,已自猜到了七八成:“原来靖哥哥在宝应救她,这位大小姐心中偷偷爱上了他啦。”她一来年幼,二来生性豁达,胸中竟无妒忌之心,反觉有人喜爱郭靖,甚是乐意。
她这番推测,正是丝毫不错。当日程瑶迦被欧阳公子所掳,虽有丐帮的黎生等出手,但均非欧阳公子之敌,若不是郭靖与黄蓉相救,已是惨遭淫辱。她见郭靖年纪轻轻,不但本领过人,而且为人厚道,一缕情丝,竟是牢牢缚在他的身上。古时富室之女不出闺门,情窦初开之际,一见青年男子,极易钟情,郭靖走后,程大小姐心中竟对他念念不忘,左思右想,忽地大起胆子,半夜里悄悄离家。她虽一身武功,但从未独自出门,江湖上的门道一点儿不知,当日听郭靖自称是临安府牛家村人氏,于是径到牛家村来,幸好她衣饰华贵,气度雍容,路上歹人倒也不敢欺她。
一听傻姑说此处就是牛家村时,心中登时没了主意,她千里迢迢的来寻郭靖,却又盼郭靖不在家中,正自寻思:“我晚上去偷偷瞧他一眼,这就回家,决不能让他知晓,若是给他瞧见,那真羞死人啦。”就在此时,陆冠英闯了进来,而且一问就问到郭靖。程瑶迦心虚,以为心事给他识破,呆了片刻,站起来就想逃走。
突然门外一张丑脸一探,又缩了回去。程瑶迦一惊,退了一步,那丑脸又伸了伸,叫道:“双头鬼,你有本事就到太阳底下来,三头蛟侯老爷跟你斗斗。”陆程二人茫然不解。黄蓉“哼”了一声,低声道:“好啊,终究来啦。”心想陆程二人本领都不甚高,难敌彭连虎等人,若要他们相助,只有白饶上两条性命,最好是快些走开。
原来侯通海一见双头怪物,当先逃走,众人都道周伯通又在这里扮鬼,远远逃出村去,不敢回来。侯通海却是个浑人,以为真是鬼怪,只觉头顶骄阳似火,炙肤生疼,众人却都逃得不见了影子,骂道:“鬼怪在大日头底下作不了祟,连这点也不知道,还在江湖上混呢。我老侯偏不怕,回去把鬼怪除了,好教大伙儿服我。”大踏步回到店来,但心中终是战战兢兢,一探头,见程瑶迦和陆冠英站在中堂,暗叫:“不好,双头鬼化身为一男一女,老侯啊老侯,你可要小心了。”
陆冠英和程瑶迦听他满口胡话,不禁相顾愕然,只道是个疯子,也不加理会。侯通海骂了一阵,见他们并不出来厮打,更信鬼怪见不得太阳,可是若要冲进屋去捉鬼,却又不敢,僵持了半晌,满心待这两个妖鬼另变化身,那知并无动静,胆气愈壮,灵机一动,想起曾听人说,鬼怪僵尸都怕粪尿,当即转身便走,乡村中随处都是粪坑,那小店转角处就是老大一个,他一心捉鬼,也顾不得污秽,脱下上衣,裹了一大包粪,又回店来。
只见陆程二人仍然端坐中堂,骂道:“好大胆的妖魔,侯老爷当堂要你现出原形!”左手呛啷啷摇动三股叉,右手拿着粪包,抢步入内。
陆程二人见那疯子又来,都是微微一惊,他人未奔到,先已闻到一股臭气,侯通海寻思:“素常闻道,人是男的凶,鬼是女的厉。”举起粪包,劈脸往程瑶迦扔去。
程瑶迦惊叫一声,侧身欲避,陆冠英已举起一条长凳,将那粪包挡落,一着地,臭气上冲,中人欲呕。侯通海大叫:“双头鬼快现原形。”一叉猛向程瑶迦刺去。他虽是个浑人,武艺却甚精熟,这一叉迅捷狠辣,兼而有之。陆程二人一惊更甚,都想:“这人明明是个武林能手,并非寻常疯子。”陆冠英见程瑶迦是位大家闺秀,决不会武,只怕被这疯汉伤了,又举长凳架开他的三股钢叉,叫道:“足下是谁?”
侯通海那来理他,连刺三叉。陆冠英举凳招架,连连询问名号,侯通海见他武艺虽然不错,但与昨晚神出鬼没之情状却大不相同,以为粪攻策略已然收效,不禁大为得意。叫道:“你这妖鬼,想知道我名字用妖法咒我幺?老爷偏不对你说。”叉上钢环当当作响,攻得越紧。
陆冠英武功本来就不及他,以长凳作兵刃更不凑手,要待去拔腰刀,那里缓得出手?数合之间,已被逼得背靠墙壁,刚好挡去了黄蓉窥探的小孔。侯通海一叉刺来,陆冠英急忙往旁一闪,通的一声,一叉刺入墙壁,离那小孔不过尺。陆冠英见他一拔没将钢叉拔出,一招“豹下山岗”,反挥板凳,往他头顶劈将下来。侯通海飞起一脚,正中他的手腕,左手迎面一拳。陆冠英板凳脱手,低头一让,侯通海已将钢叉拔出。程瑶迦见势危急,纵身上前,替陆冠英拔出腰刀,递在他的手中。陆冠英道:“多谢!”危急中也不及想到这样温文娇媚的一位姑娘,怎敢在两人激战之际替他拔出腰刀,但见亮光闪闪的钢刺递到自己胸口已不及半尺,横刀用力一削,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将钢叉荡了过去,但觉虎口隐隐发痛,看来这疯子膂力不小。一刀在手,心中稍宽,在店堂中又拆数招,两人脚下都沾了粪便,踏得满地都是。侯通海焦躁起来,踏中宫,进洪门,“顺水推舟”,一叉刺向对方小腹,喝道:“不现原形,更待何时?”
眼见敌人使出这招,陆冠英心中一动,喝声:“且住!”跳开三步,叫道:“鬼门龙门王是足下何人?”侯通海侧目睨视,骂道:“哈,你这妖鬼也知我师哥的名头。”初时陆冠英给他没头没脑的一阵猛攻恶打,以为此人不是疯子,必是有什幺误会,这时看出他武功是黄河派的路子,又自认是鬼门龙王的师弟,才知是给黄河四鬼中夺魄鞭马青雄报仇来了,当下抡刀直上,奋力拼斗,岂知他这番推测,仍是没有猜对。
初交手时侯通海心中不无惴惴,时时存着夺门而逃的念头,始终不敢使出全力,时候一长,见那鬼怪也无多大能耐,胆子渐粗,招数越来越是狠毒,到后来陆冠英别说还手,连招架也支持不住了。程瑶迦本来怕地下粪便肮脏,缩在屋角里观斗,眼见这俊美少年就要丧命在那疯汉的三股钢叉之下,稍一迟疑,从包裹中取出长剑,向陆冠英道:“别怕,我来助你。”剑光闪闪,指向侯通海背心。她是清净散人孙不二的首徒,使的是全真派的剑术。
这一出手,侯通海原是在意料之中,陆冠英却是又惊又喜,但见她身手矫健,剑法精妙,心中暗暗称奇。他本已被逼得刀法散乱,大汗淋漓,这时来了助手,精神为之一振。侯通海只怕女鬼厉害,初时颇为胆心,但试了数招,见她剑术虽精,功力却浅,兼之似乎从未当真与人动过手,临敌时极为慌乱,当即放下了心,三股叉使得虎虎生生,以一敌二,兀自进攻多,遮拦少。
黄蓉在隔室瞧得心焦异常,知道斗下去陆程二人必定落败,有心要相助一臂之力,却不能离开郭靖半步。只听陆冠英叫道:“姑娘,您走吧,这不关您事。”程瑶迦知他怕伤了自己,要独力抵挡这个疯汉,心中好生感激,但知他一人决计抵挡不了,摇了摇头,不肯退下。陆冠英一面招架,一面向侯通海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找我姓陆的一人便是,快退开路,让这位姑娘出去。”
侯通海此时已瞧出二人多半不是鬼怪,但见程瑶迦美貌,自己又稳占上风,岂肯放她,哈合笑道:“男鬼要捉,女鬼更要拿。”钢叉直刺横打,极是凶悍,总算对程瑶迦手下留情三分,否则已然将她刺伤。
陆冠英急道:“姑娘,你快冲出去,我陆某已极感你盛情。”程瑶迦低声道:“你姓陆幺?”陆冠英道:“正是,姑娘贵姓,是那一位门下?”程瑶迦道:“我师父姓孙,人称清净散人。我…我…”她想说自已姓名,忽感羞涩,说到嘴边却又住口。陆冠英道:“姑娘,我缠住他,你快跑。只要陆某留得命在,必来找你。”程瑶迦脸上一红,道:“喂,疯汉子,你别伤他。我师父是全真派的孙真人,她老人家就要到啦。”
全真七子名满天下,当日铁脚仙玉阳子王处一在赵王府中技慑群魔,侯通海亲自所睹,听程大小姐如此说,心中果真有点儿忌惮,微微一怔,随即破口骂道:“就是全真派的七个妖道一齐都来,侯老爷也是一个个的宰了!”
忽听得门外一人朗声说道:“谁活得不耐烦了,在这儿胡说八道?”三人原本在乒乒乓乓的激斗,听到声音,各自跃开三步。陆冠英怕侯通海暴下毒手,拉着程瑶迦的手向后一引,自己横刀挡在她的身前,这才举目望外。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青年道人,羽衣星冠,眉清目朗,手中拿着一柄拂尘微微冷笑道:“谁在说把全真七子宰了?”侯通海道:“是侯老爷说的,怎幺样?”那道人道:“好啊,倒来宰宰看。”身子一晃,一拂往他脸上扫去。
这时郭靖练功已毕,听得堂上喧哗斗殴之声大作,凑眼到小孔上去看。黄蓉道:“难道这小道士也是全真七子之一?”郭靖却认得这道士是丘处机的徒弟尹志平,他在两年前赴蒙古替师父传书给江南六侠,夜中比武,自己曾败在他的手下,于是轻轻对黄蓉说了。黄蓉看他与侯通海拆了数招,摇头道:“他也打不嬴三头蛟。”
尹志平稍落下风,陆冠英立时挺刀上前助战。尹志平的功夫比之两年前在蒙古与郭靖夜斗时,又已高了许多,与陆冠英双战侯通海,堪堪打成平手。程瑶迦的左手刚才被陆冠英握了一阵,心中突突乱跳,旁边三人斗得紧急,她却抚摸着自己的手,呆呆出神,忽听当啷一响,陆冠英叫道:“姑娘,留神!”这才惊觉。原来侯通海在百忙中向她肩头刺了一叉,陆冠英一刀架开,出声示警。程瑶迦脸上又是一红,仗剑加入战团。
程大小姐武艺虽不甚高,但以三敌一,侯通海终究难以抵挡。他抡叉急攻,想要冲出门去招集帮手,但尹志平的拂尘在眼前挥来扫去,只扫得他眼花缭乱,微一疏神,腿上一痛,已被陆冠英砍了一刀。侯通海骂道:“操你十八代祖宗的奶奶!”再战数合,下盘越来越是呆滞,一叉刺出,忽被尹志平拂尘卷住。两人各自使劲,侯通海力大,一挣之下,尹志平拂尘脱手,但程瑶迦一剑“星河摇斗”,正好刺中他的右肩。侯通海钢叉又拿捏不住,抛落在地,尹志平身法好快,乘势而上,一指点中了他的“玄机穴”。
侯通海翻身跌倒,陆冠英急忙扑上按牢,解下他腰里的革带,反手缚住。尹志平笑道:“你连全真七子的徒儿也打不过,还说宰了全真七子?”侯通海破口大骂,说三人以众敌寡,不是英雄好汉。尹志平撕下他一块衣襟,塞在他的嘴里。侯通海满脸怒容,可是已叫骂不得。尹志平向程瑶迦行了一礼,说道:“师姊是孙师叔门下的吧?小弟参见师姊。”
程瑶迦急忙还礼,道:“不敢当。不知师兄是那一位师伯门下?小徒拜见师兄。”尹志平道:“小弟是长春门下尹志平。”程瑶迦从没离过家门,除了师父之外,全真七子中倒有六位未曾见过,但曾听师父说起,众师伯中,以长春子丘师伯人最豪侠,武功也是最高,听尹志平是丘处机门人,心中好生相敬,低声道:“尹师兄应是师兄,小妹姓程,你该叫我师妹啊。”
尹志平跟随师父久了,不知不觉也是学得性格豪迈,见这位师妹扭扭捏捏的,那里像是个侠义道,不禁心中暗暗好笑,和他叙了师门之谊,随即与陆冠英厮见,并问起侯通海的来历。
陆冠英说了姓名,却不提父亲名号,也不说自己是太湖群盗之首,因杀了马青雄而侯通海来寻仇之事。程瑶迦道:“这疯汉武艺高强,倒放他不得。”陆冠英道:“待小弟提出去一刀杀了。”程瑶迦心肠软,忙道:“啊,别杀他。”尹志平笑道:“不杀也好。程师妹,你到这里有多久了?”程瑶迦脸一红道:“小妺刚到。”尹志平向两人望了一眼,心想:“看来这两人是对情侣,我别在这里惹厌,说几句话就走。”当下说道:“我奉师父之命,到牛家村来寻一个人,报个急讯。小弟这就告辞,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站起身来。
程瑶迦脸上羞红未褪,听他如此说,却又罩上了一层薄晕,低声道:“尹师兄,你寻谁啊?”尹志平微一迟疑,心想:“程师妹是本门中人,这位陆师兄既与他同行,也不是外人,说亦无妨。”于是说道:“我寻一位姓郭的朋友。”
此言一出,一堵墙的两面倒有四个人同感惊讶。陆冠英道:“此人可是单名一个靖字?”尹志平道:“是啊,陆兄认得这位郭朋友吗?”陆冠英道:“小弟也正是来寻访郭师叔。”尹志平与程瑶迦齐声道:“你叫他师叔?”陆冠英道:“家严与他同辈,所以小弟称他师叔。”须知陆乘风与黄蓉同辈,是以陆冠英尊称郭靖为师叔了。程瑶迦不语,心中却大是关切。
尹志平忙问:“你见到他了幺?他在那里?”陆冠英道:“小弟也是刚到,正要打听,却撞上这个疯汉,平白无端的动起手来。”尹志平道:“好!那幺咱们同去找罢!”三人相偕出门。
黄蓉与郭靖面面相觑,只是苦笑。郭靖道:“他们必定又会回来,蓉儿,你打开橱门招呼。”黄蓉道:“那怎使得?这两人来找你,必有要紧之事,你在养伤,一分心那还了得?”郭靖道:“是啊,必是十分要紧之事。”黄蓉叹道:“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不开门。”郭靖心中牵挂,但怕黄蓉焦虑,呆了半晌,当即宁神用功。
尹志平道:“不知陆兄寻这位郭朋友有何等要紧之事,可得闻否?”陆冠英本不想说,却见程瑶迦脸上一副盼望的神色,不知怎地,竟尔难以拒却,于是说道:“此事一言难尽,待小弟扫了地下的脏物,再与两位细谈。”傻姑这店中也无扫帚簸箕,尹陆两人只好拿些柴草,将地下擦洗干净。
三人在桌旁坐下,陆冠英正要开言,程瑶迦道:“且慢!”走到侯通海身旁,用剑割下他衣上两块衣襟,要塞住他的双耳,向陆冠英笑道:“不让他听。”陆冠英赞道:“姑娘好细心。”黄蓉在隔室暗暗好笑:“我们两人在此偷听,原是难防,但内室躺着个欧阳公子,你们三人竟也朦然不知,还说细心呢。”须知程大小姐从未在江湖上行走,尹志平跟着师父学,以豪迈粗心为美,陆冠英在太湖发号施令惯了,向来不留神细务,是以三人谈论要事,竟未先行在四周查察一遍。
程瑶迦俯身见侯通海耳朵已被割去,怔了一怔,将布片塞在他耳孔之中,微微含笑,向陆冠英道:“现下你可说啦。”陆冠英迟疑片刻,道:“唉,这事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是来找郭师叔,按理说,那是万万不该来找他的,可是又不得不找。”尹志平道:“这倒奇怪了。”陆冠英道:“是啊,我找郭师叔,原本也不是为了他的事,却是为了他的六位师父。”尹志平一拍桌子道:“江南六怪?”陆冠英道:“正是。”尹志平道:“啊哈,陆兄来此所为何事,只怕与小弟不谋而合,咱俩各在地下书写一个人的名字,请程师妹瞧瞧是否相同。”陆冠英尚未回答,程瑶迦笑道:“好啊,你们两人背向背的书写。”
尹志平、陆冠英各执一根柴梗,相互背着在地下划了几划。尹志平笑道:“程师妹,我们写的字同不同?”程瑶迦看了两人在地下所画的痕迹,低声笑道:“尹师兄,你猜错啦,你们画的不同。”尹志平“咦”了一声,站起身来。程瑶迦笑道:“你写的是‘黄药师’三字,他却是画了一枝桃花。”
黄蓉心头一震:“他们两人来找靖哥哥,怎幺都和我爹爹相关?”只听陆冠英轻声道:“尹师兄写的,是我祖师爷的名讳,小弟不敢直书。”尹志平怔了一怔道:“是你祖师爷?嗯,咱们写的其实相同。黄药师不是桃花岛主吗?”程瑶迦道:“原来如此。”尹志平道:“陆兄既是桃花岛门人,那幺找江南六怪是要不利于他们了。”陆冠英道:“那倒不是。”
尹志平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心中甚是不喜,说道:“陆兄既不当小弟是朋友,咱们多谈无益,就此告辞。”站起身来,转身便走。陆冠英忙道:“尹师兄留步,小弟有下情相告,还要请师兄援手。”尹志平最爱别人求他,喜道:“好吧,你说便是。”
陆冠英道:“尹师兄,你是全真门人,传讯示警,叫人见机提防,原是侠义道该做之事。但若是贵派师长要去加害无辜,你得知讯息,却该不该去叫那无辜之人逃走呢?”尹志平一拍大腿道:“是了,你是桃花岛门人,其中大有为难之处,你倒说说看。”陆冠英道:“此事小弟若是袖手不管,那是不义;若是管了,却又是背叛师门。小弟虽有事相求师兄,却又是不能出口。”尹志平隐隐约约知道一点他的心事,可是他既不肯明说,不知如何助他,脸上神色甚是尴尬。
程瑶迦却想到了一个法子。原来闺中女儿害羞,不肯诉说心事,母亲或是姊妹问起只用点头或摇头相答,虽然不够爽快直捷,但最后也总能把心事说明,比如母亲问:“孩子,你意中人是张三哥幺?”女儿摇头。又问:“那幺是李四郎幺?”女儿又摇头。再问:“那一定王家表哥啦。”女儿低头不作声,那就对了。当下程瑶迦道:“尹师哥,你问陆大哥,说对了,他点头,不对就摇头,只要他一句话也不说,那就不能说是背叛师门。”
尹志平喜道:“程师妹这法儿妙。陆兄,我先说我的事。我师父长春丘真人无意中听到讯息,得知桃花岛主黄药师恼恨江南六怪,要杀他六家满门。我师父抢在头里,赶到嘉兴去报讯,六怪却不在家中,出门游玩去了。于是我师父叫六怪的家人分头躲避,黄药师来到时,竟未找到一人。他冲冲大怒,空发了一阵脾气,折而向北,后来就不知如何。你可知道幺?”陆冠英点点头。
尹志平微一沉吟道:“嗯,看来他仍在找寻六怪。我师父和六怪本有过节,但一来这过节已经揭过,二来觉得此事曲在黄药师,正好全真七子适在江南聚会。于是大伙儿分头寻访六怪,叫他们小心提防,最好是远走高飞,莫被你的祖师爷撞到。你说这该是不该?”陆冠英连连点头。
黄蓉寻思:“靖哥哥既已到桃花岛赴约,爹爹何必再去找六怪算帐?”她却不知父亲听了灵智上人的谎言,误以为她在海中溺毙,伤痛之际,竟迁怒在六怪身上。
只听尹志平又道:“寻访六怪不得,我师父想到了六怪的徒儿郭靖,他是临安府牛家村的人氏,有八成已回到了故乡,于是派小弟到这儿来探访于他,想来他必知师父们身在何方。你来此处,那也是为的此事了?”陆冠英又点了点头。
尹志平道:“岂知郭靖却未曾回到这里。我师父对六怪可算是仁至义尽,寻他们不到,这也无法可想了,看来黄药师也未必找他们得着。陆兄有事相求,是与此事有关幺?”陆冠英点了点头。


第七十五回 洞房花烛

尹志平道:“陆兄有何差遣,但说不妨。小弟力之所及,必当效劳。”陆冠英不语。程瑶迦笑道:“尹师哥你忘啦。他是不能开口直说的。”尹志平一笑,道:“正是。陆兄是要小弟留在这村中等候郭靖郭朋友幺?”陆冠英摇头。尹志平道:“那是要小弟急速到各地去寻访江南六怪和郭朋友了?”陆冠英又摇头。尹志平道:“啊,是了,陆兄要小弟向江湖朋友传言出去。那六怪是江南人氏,声气广通,自有他交好的朋友传讯给他。”陆冠英仍是摇头。尹志平接连猜了七八件事,陆冠英始终摇头,程瑶迦帮着猜了两次,也没猜到,不但尹志平急了,连隔室的黄蓉听得也急了。
三人僵了半晌,尹志平道:“程师妹,你慢慢跟他磨菇吧,打哑谜儿的事我干不了。我出去走走,过一个时辰再来。”说着走出门去。堂上除了侯通海之外,只剩下陆程二人。程瑶迦低下头去,过了一会,见陆冠英没有动静,偷眼瞧他,正好陆冠英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接,急忙避开。程瑶迦又是羞得满脸通红,低垂粉颈,双手玩弄剑柄上的丝条。
陆冠英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灶边,对着灶上画的灶神说道:“灶王爷,小人有一番心事,苦于不能向人吐露,只好对你言明,但愿神只有灵,佑护则个。”程瑶迦暗赞:“好聪明的人儿。”抬起了头,凝神倾听。
只听他说道:“小人陆冠英,是太湖畔归云庄陆乘风之子。我父亲拜桃花岛岛主黄药师为师。数日之前,黄祖师来到庄上,说道要杀江南六怪的满门良贱,命我父及师伯梅超风帮同寻找六怪的下落。梅师伯和六怪有深怨大仇,那正是求之不得,我父却知江南六怪心存忠义,乃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杀之不义。他听了祖师爷之言,心下好生为难,有心要差遣小人传个讯给江南六怪,叫他们远行避难,却又不能担当背叛师门的罪名。那日晚上,他对着祖师爷之女黄蓉师姑所绘的一幅画,倾吐心事,小人在旁听见,连夜赶来寻找六怪报讯。”
黄蓉与程瑶迦心想:“原来他是师法他父亲掩耳盗铃之术,明明是要人听见,却又不肯担当叛师之名。”
却听他又道:“六怪寻访不着,我就想起改找他们的弟子郭师叔,那知他也不知到了何处。郭师叔是祖师爷的女婿……”
程瑶迦先前对郭靖朝思暮想,自觉一往情深,殊不知却是心意无托,于是聊自遣怀,实非真正情爱,只是自己不知而已。这日见了陆冠英,但觉他风流俊雅,处处胜于郭靖,及至听到他说郭靖是黄药师女婿,心中虽然不免一震,却并未有自怜自伤之情,只道自己胸怀爽朗,又以为早见二人神态亲密,此事原不足异,其实不知不觉之间,一颗芳心早已转在别人身上了。
陆冠英说到“郭师叔是祖师爷的女婿……”那一句话时,只听得程瑶迦“咦”了一声。他极想回头瞧一瞧她的脸色。但终于强行忍住,心道:“我若亲眼见她在听我说话,那就万万不能再说下去。那日爹爹对画像自言自语之时,自始至终未曾望我一眼。现在我是在对灶王爷倾吐心事,她若听见,那是她自行偷听,我可管不了。”
于是接着说道:“但教找到了他,他自会与黄师姑向祖师爷求情,祖师爷性子再严,女儿女婿总是心爱的。只是爹爹言语之中,却似郭师叔和黄师姑已遭到了什幺大祸,我虽心中不解,却又不便询问爹爹。”黄蓉听到这里,心想:“难道爹爹已知靖哥哥身受重伤之事?不,他决不能知道。看来他是得知我们流落荒岛之事。”
陆冠英又道:“尹师兄为人一片热肠,程小姐又是聪明和气……”(程瑶迦听他当面称赞自己,又是高兴,又是害羞)“……可是他们却难以猜到我相求之事。我想江南六怪是成名的英雄好汉,虽然武功不如祖师爷,但要他们远行避祸,这种大损威名的胆怯行径,决不会干。若是这事传闻开了,他们得到消息,只怕非但不避,反而要来寻找祖师爷啦!”黄蓉暗暗点头,心想陆冠英不愧是太湖群雄之首,深知江湖好汉的性子。
又听他道:“我想全真七子侠义为怀,威名既盛,武功又高,尹师兄和程小姐若肯求他们的师尊,请七子出来从中排解,祖师爷总得给他们一个面子。他与江南六怪未必有何深仇大怨,总是六怪有什幺言语行事得罪了他,只要有成名人物出面说合,谅无不成之理。灶王爷,小人的为难之处,是空有一个主意,却不能说给有能为的人知晓,请你瞧着办吧。”说毕,向堵灶君菩萨连连作揖。
程瑶迦知他说毕,急忙转身,要待出去告知尹志平,刚走到门口,却听陆冠英又说起话来:“灶王爷,全真七子若肯出头排解,自是一件极大的美事,只是七子说合之际,千万别得罪我祖师爷,否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弄巧成拙,那可糟了。我跟您说的话,到此为止,再也没有啦。”程瑶迦嫣然一笑,心道:“你说完了,我给你去办就是。
于是走出店门,去找尹志平,在村中打了个转,却不见他的人影,重又回来,忽听尹志平低声叫道:“程师妹!”从转角处探身出来向她招手。”程瑶迦喜道:“啊!你在这里。”尹志平做个手势叫她禁声,向西首指了一指,走到她的身边,低声道:“那边有人,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身上都带着兵刃。”程瑶迦心中只在想着陆冠英的说话,对这事不以为意,只道:“只怕是过路人也是有的。”
尹志平脸色却甚是郑重,低声道:“那几人身法好快,武功高得很呢。”原来他见到的正是彭连虎等人。他们久等侯通海不回,知他必已遇险,这批人个个自私,欺善怕恶,想到昨晚皇宫中扮鬼之人的身手,谁敢前去相救,一见尹志平,立时远远躲开。
尹志平候了一阵,见前面不再有人探头出来,走近一看,那些人已走得影踪全无。程瑶迦于是把陆冠英的话转述了一遍,尹志平笑道:“原来他是这个心思,怎教人猜想得到。程师妹,你去向孙师叔求恳,我对师父说就是。只要全真七子肯出面,天下有什幺事不能了?”程瑶迦道:“不过这事不能弄巧成拙啊。”接着将陆冠英最后几句话也说了。尹志平冷笑道:“哼,黄药师是什幺东西,他强得过全真七子幺?”程瑶迦想出言劝他不可傲慢,但见他神色峭然,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两人相偕回店。陆冠英道:“小弟这就告辞,两位他日路经太湖,务必请到归云庄来盘桓数日。”程瑶迦一怔,见他就要分别,心中大感不舍。尹志平背转过身子,对着灶君说道:“灶王爷,全真教最爱给人排难解纷,江湖上有什幺不平之事,但教让全真门下弟子知晓,那决不能袖手不理。”
陆冠英知道这几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于是也道:“灶王爷,你保佑此事平平安安的了结,弟子对出力的诸君子永感大德。”尹志平道:“灶王爷,你放心,全真七子威震天下,只要他们肯出手,决没办不了的事。”陆冠英一怔,心想:“全真七子若是恃强说合,我祖师爷岂能服气?”忙道:“灶王爷,你知道,我祖师爷向来独来独往,不理会旁人。人家跟他讲交情,他是肯听的,跟他说道理,他可是最厌僧啊!”
尹志平道:“哈哈,灶王爷,全真七子还能忌惮别人吗?此事原本与咱们毫不相干,我师父也只叫弟子给别人报个讯息,但若惹到全真教头上,管他黄药师、黑药师,全真派自然有得叫他好看的。”陆冠英气往上冲,说道:“灶王爷,弟子适才说过的话,你只当是梦话,要是有人瞧不起咱们,天大的人情咱们也不领。”
两人背对着背,都是向着灶君说话,可是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越说越僵。程瑶迦欲待相劝,但两人都是少年气盛,性急口快,竟自插不下口去。只听尹志平道:“灶王爷,全真派是天下武术正宗,别的旁门左边功夫,就算再了不起,那能与全真派较量?”陆冠英道:“灶王爷,全真派武功我也久闻其名,全真教高人能手固然不少,可是也未必没有狂妄浮夸之徒。”尹志平大怒,伸手一掌,将灶头打塌了一角,叫道:“好小子,你骂人啦!”
砰的一声,陆冠英将灶头的一另一角也一掌打塌,喝道:“我岂敢骂你?我是骂目中无人的狂徒。”尹志平刚才见过他的武艺,知道自己本领在他之上,心中有恃无恐,冷笑一声道:“好啊,咱们这就比划比划,瞧瞧到底是谁目中无人了。”陆冠英明知不敌,却是恨他轻侮师门,到此地步,自是骑虎难下,拔出单刀,左手一拱道:“小弟领教全真派的高招。”
程瑶迦大急,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数次要上前拦阻,她一个女儿家却总是无此魄力,只见尹志平拂尘一摆,踏步进招,两人已打在一起。陆冠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使开枯木大师所授的罗汉刀法,紧紧守住门户。尹志平一上手立即抢攻,那知对方刀沉力猛,自己轻敌冒进,左臂险险被他单刀砍中,心头一凛,急忙凝神应战,展开师授心法,意定神闲,步缓手快,这才逐步的抢到上风。
黄蓉在小镜中瞧着二人动手,见尹志平渐占先着,心中骂道:“你这小杂毛骂我爹爹,若不是靖哥哥受伤,教你尝尝我桃花岛旁门左道的手段。啊哟,不好!”只见陆冠英一刀砍去,招术用老,被尹志平拂尘带去向外一引,倒转尘柄,迅捷异常的在他臂弯里一点。陆冠英手臂一麻,单刀脱手。尹志平得理不容情,刷的一拂尘,往他脸上扫去,口中叫道:“这是全真派的高招,记住了!”他拂尘的尘尾是马鬃中夹着银丝,这一下只要扫中了,陆冠英一张俊俏的脸蛋非鲜血淋漓不可。
陆冠英急忙低头闪避,那拂尘却跟着压将下来,却听得一声娇呼:“尹师哥!”程瑶迦举剑架住,陆冠英乘隙跃开,拾起地下单刀。尹志平冷笑道:“好啊,程师妹帮起外人来啦。你们两口子一齐上吧。”程瑶迦怒道:“你说什幺?”尹志平刷刷刷接连三招,将她逼得手忙脚乱。陆冠英见她势危,提刀又上,登时成了以二敌一。程瑶迦不愿与师兄对敌,垂剑跃开。尹志平叫道:“来啊,他一个人打不过我,省得你一会儿又来相帮。”
黄蓉见这三人如此相斗,甚是好笑,正想这一场官司不知如何了结,忽听门声一响,彭连虎、沙通天等拥着完颜烈、杨康一齐进来。原来他们等了良久没有动静,究竟沙通天同门关心,大着胆子悄悄过来探视,只见尹志平和陆冠英正在操刀而斗,武艺也只平平。他待了半晌,见确无旁人,但一人势孤,终究还是不敢入内,于是约齐众人,闯进门来。
尹陆二人一见来人,立时跃开罢斗,未及出言喝问,沙通天身形一晃,一手一个,已拿住了二人手腕。彭连虎俯身解开了侯通海手上革带,身上穴道,候通海憋了半日,早已气得死去活来,不等取出口中布片,喉头闷吼一声,一掌往程瑶迦脸上劈去。
程瑶迦绕步矮身,让过这掌。侯通海紫胀了脸皮,双拳直上直下的猛打过去。彭连虎连叫:“且慢动手,问明再说。”侯通海耳中被塞了布片,那里听见?
陆冠英腕上脉门被沙通天扣住,只觉半身酸麻,动弹不得,但见程瑶迦情势危急,侯通海形同疯虎,转眼就要遭他毒手,也不知忽然从那里来了一股大力,一挣挣脱了沙通天的掌握,猛往侯通海纵去。他人未跃近,脚下被彭连虎一钩一踢,扑地倒了。彭连虎一弯腰,抓住他的后领提了起来,喝问:“你是谁?那装神弄鬼的家伙那里去了?”
忽听得呀的一声,店门缓缓推开,众人一齐回头,却是无人进来。彭连虎等不自禁的心中都感到一阵寒意,忽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在门口一探。梁子翁和灵智上人微微一跳,口中啊了一声,齐声叫道:“不好,有女鬼!”彭连虎人最精细,已看清只是个普通乡姑,喝道:“进来!”傻姑笑嘻嘻的走了进来,伸了伸舌头道:“啊,这幺多人。”
梁子翁先前叫了一声“有女鬼”,这时不禁老羞成怒,纵身上前,叫道:“你是谁?”伸手去拿她手臂。他见她脸上神气傻里傻气,是个乡下蠢笨姑娘,岂知这一拿拿下去,却被她手臂一缩,反手一掌。梁子翁心下没半点防备,拍的一声,这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他手背之上,落手着实不轻。梁子翁又惊又怒,叫道:“好,你是装傻!”欺身上前,双拳齐出。傻姑退步让开,忽然指着梁子翁的光头,哈哈大笑。
这一笑大是出于众人意料之外,梁子翁自己更是愕然,隔了好一阵,方才呼的一声,右拳猛发出去,傻姑举手一架,身子晃了几晃,知道不敌,转身就逃。梁子翁身法好快,那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拦住她的去路,回肘后撞,竖臂反拍,傻姑鼻子上吃了一记,痛得她眼前金星乱冒,大叫:“吃西瓜的妹子,快出来救人哪,有人打我哪。”
黄蓉大惊,心道:“不杀了这傻姑娘,留下来果是祸胎。”突然间听人轻轻哼了一声,这一声虽然很轻,黄蓉心头却是通的一跳:“爹爹到啦!”忙凑眼到小孔观看,果见黄药师身穿青布长袍,脸上罩着人皮面具,站在门口。
他何时进来,众人都没见到,似乎他是刚来,又似乎比众人更先进来,这时一见到他那张木然不动、没半点表情的脸,全身都感不寒而栗。他这脸既非青面獠牙,又无恶形怪状,但实在不像一张活人的脸。众人只望了一眼,立即转头,不愿再看。
适才傻姑只与梁子翁拆了三招,但黄药师已瞧出她是本门弟子,心下好生疑惑,问道:“姑娘,你师父是谁?他到那里去啦?”
傻姑摇了摇头,看见黄药师这张怪脸,呆了一呆,忽然拍手大笑起来。黄药师眉头微皱,沉吟了一会,心知她必是自己的再传弟子。他对本门弟子,最爱相护,决不容许别人欺侮,梅超风犯了叛师大罪,但在被郭靖打败之际,他尚出而护短,何况傻姑这天真淳朴的姑娘?于是说道:“傻孩子,人家打了你,你怎幺不去打还呀?”
日前黄药师到舟上查问女儿下落之时,未戴面具,这次面目不同,众人都未认出真相,但一听他的声音,完颜烈、杨康、彭连虎三人心思细密,已隐约知道是他,彭连虎知道今日撞到这个魔头,决然讨不了好去,只怕昨晚在皇宫中遇到的也就是此人,那可糟了,心中打定了主意,决计不和他动手,一遇机会,立即三十六策走为上策,究竟性命要紧,什幺威名耻辱,那是全不顾到了。
只听傻姑道:“我打他不过。”黄药师骂道:“谁说你打他不过?他打你鼻子,你也去打他鼻子,一拳还三拳。”傻姑笑道:“好啊!”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领高于自己,走到他的面前,说道:“你打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还三拳。”举手对准他的鼻子,就是一拳。
梁子翁举手欲挡,忽然臂弯里“曲池穴”一麻,手臂伸到一半,竟自伸不上去,砰的一声,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傻姑叫道:“二!”又是一拳。梁子翁坐腰沉胯,拔背含胸,左手平手外翻,这是擒拿法的一招绝招,眼见就要将傻姑的臂骨翻得脱臼,那知自己手指与傻姑的手臂将遇未触之际,上臂的“臂儒穴”中又是一麻,这一手竟是翻不出去,砰的一声,鼻子又中了一拳。这一下力道极是沉猛,打得他身子向后一仰。
这两拳不但打得梁子翁惊怒交迸,旁观众人也无不诧异。只有彭连虎精于暗器听风之术,每当梁子翁发招还击之际,两次都听到极细微的“嗤”的一声,知道黄药师是发出了金针之类的微小暗器,打中梁子翁的穴道,只是不见他臂晃手动,不知他如何发出。岂知黄药师在衣袖中弹指发针,那针穿破衣袖再打敌人,对方不知他发射的方位,那里闪躲得了?
只听得傻姑叫声:“三!”梁子翁双臂不听使唤,眼见拳头迎面而来,只得退步而避,那知道刚欲举步,右腿内侧“白海穴”上又是一麻,心中一怔,眼前火花飞舞,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泪,原来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还牵动了泪穴。他想比武打败还不打紧,泪水如果流了下来,那一生的声名就此断送,急忙举袖擦眼,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动,两行泪水终于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傻姑人虽痴呆,心肠却软,见他流下眼泪,忙道:“好啦,别哭啦,我不打你就是。”她这三句劝慰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感到无地自容,愤激之下,“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抬头向黄药师道:“阁下是谁?暗中伤人,算什幺英雄好汉?”
黄药师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的名号?”突然提高声音喝道:“通统给我滚出去!”众人在一旁早已好不自在,欲待动手,却又不敢,呆呆站在店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听他这一喝,心中为之一宽。彭连虎当先就要出去,只走了两步,却见他挡在门口,并无让路之意,立即站定。黄药师骂道:“放你们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们这群奸徒一个个都宰了?”
彭连虎素闻黄药师性情乖僻,说得出就做得到,当即问众人道:“这位前辈先生叫大伙儿出去,咱们都走吧。”侯通海扯出口中布片骂道:“给我让开!”冲到黄药师跟前,瞪目而视。黄药师毫不理会,淡淡的道:“要我让路,谅你们也不配。要性命的,从这胯下钻过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领再高,眼下放着这许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与你一拚,岂有败理?侯通海怒吼一声,向黄药师扑了过去。
但听得一声冷笑,黄药师已将侯通海的身子高高提起,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一扯,喀的一声,一条手臂连肉带骨,生生的竟被扯成两截。黄药师将断臂与人同时往地下一丢,抬头向天,理也不理。侯通海已痛得晕死过去,断臂口血如泉涌。众人无不失色。黄药师媛缓低头,目光逐一在众人脸上扫过。沙通天,彭连虎等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见到他眼光向自己身上移来,无不机伶伶地打个冷战,只感汗毛直竖,满身起了鸡皮疙瘩。
猛然间听他喝道:“钻是不钻?”众人受他声威镇慑,竟是不敢群起而攻,彭连虎一低头,首先从他胯下钻了过去。沙通天放开尹陆二人,抱住师弟,杨康扶着完颜烈,最后是梁子翁和灵智上人,都一一钻了出去。一出店门,人人抱头鼠窜,那敢回顾。
黄药师仰天一笑,说道:“冠英和这位姑娘留着。”陆冠英早知是祖师爷到了,但见他戴面具,只怕他不愿露出自己行藏,不敢称呼,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尹志平见了黄药师这般威势,心知此人非同小可,说道:“全真教长春门下弟子尹志拜见前辈。”黄药师道:“人人都滚了出去,我又没教你留着,还在这儿,是活得不耐烦了?”尹志平一怔道:“弟子是全真派长春门下,并非奸人。”黄药师道:“全真派便怎地?”顺手在桌上一挥,抓下板桌上一块木材,手一扬,将木材向尹志平面颊掷去。
那木材轻飘飘的飞过去,尹志平举拂尘一挡,那知这块小小木材,竟如是一根金刚巨杵,只觉一股大力撞来,势不可当,连带拂尘一齐打在他的口旁,一阵疼痛,嘴中忽觉多了许多物事,急忙吐出,却是十几颗牙齿,这才知道自己半口牙齿已被撞落,又惊又怕,做声不得。
黄药师冷冷的道:“我是黄药师、黑药师,你全真派要我怎幺好看了啊?”此言一出,尹志平和程瑶迦固然大吃一惊,陆冠英也是胆战心寒,暗想:“我和这小道士刚才斗口,都让祖师爷听去啦。我对灶王爷所说的话,若是也被他暗中听见,不知他将如何罚我?”
尹志平一手扶住面颊,叫道:“你是武林的大宗师,何以行事如此乖张?江南六怪是侠义之人,你凭什幺要苦苦相害,若不是我师父传了消息,他六门老小,岂不是都被你杀了?”黄药师怒道:“怪道我遍寻不着,原来是有群杂毛从中多事。”尹志平又叫又跳,说道:“你要杀便杀,我是不怕你的。”黄药师冷冷的道:“你背后骂得我好?”尹志平豁出了性命不要,叫道:“我当面也骂你,你这妖邪魔道,你这怪物。”
黄药师成名以来,不论黑道白道的人物,无不闻声丧胆,望风远避,那一个敢当面对他有些少冒犯?尹志平如此骂他,确是他近数十年来从未遇过之事。陆冠英暗叫:“不妙,小道士这番难逃性命。”那知黄药师不怒反笑,见尹志平骨头硬、胆子大,倒与自己少年时候性子相似,不禁起了相惜之意,踏上一步,喝道:“你有种就再骂一句。”尹志平叫道:“我不怕你,偏要骂你这妖魔老怪。”
陆冠英喝道:“大胆畜生,竟敢冒犯我祖师爷。”一刀向他眉头砍去。原来他有意相护,心知只要黄药师一出手,十个尹志平也得当场送命,若是自己将他砍伤,倒或许能使祖师爷消气,饶了小道士的性命。尹志平跃开两步,横眉怒目,喝道:“小道爷今日不想活啦,我偏偏要骂。”陆冠英一心要将他砍伤救他,挥刀横斫。却听当的一声,程瑶迦仗剑架开,叫道:“我也是全真门下,要杀便将咱们师兄妹一起了。”
这一着却大出尹志平意料之外,不自禁的叫道:“程师妹,好!”两人并肩而立,眼睁睁的望着黄药师。这一来陆冠英倒也不便再行动手。
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好,有骨气。我黄老邪本是邪魔外道,你骂得好。你师父尚是我的晚辈,我岂能与你一般见识?去吧!”忽地伸手一把将他当胸抓住,往外一挥,尹志平身不由主的往外飞去。满以为这一交定是摔得不轻,那知双足落地,好端端的站着,竟似黄药师抱着他轻轻放在地下一般。
尹志平呆了半晌,心道:“好险!”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再回进客店去骂人了,摸了摸肿起半边的面颊,转身便走。
程瑶迦还剑入鞘,也待出门,黄药师道:“慢着。”伸出手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问道:“你愿意嫁给他做妻子,是不是?”说着向陆冠英一指。程瑶迦吃了一惊,只吓得脸色雪白,随即红潮涌上,不知所措。
黄药师道:“你那小道士师兄骂得我好,说我是邪魔怪物,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江湖上谁不知闻?我黄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义礼法,最恶的是圣贤节烈,这些都是欺骗愚夫愚妇的东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还是朦然不觉,真是可怜亦复可笑!我黄药师偏不信害人的礼教,人人就说我是邪魔,哼!我这邪魔只怕比庙堂之上的圣贤心地还好得多呢!”程瑶迦不语,心中突突乱跳,不知黄药师要怎生对付自己。
只听黄药师又道:“你明明白白对我说,是不是想嫁给我这徒孙。我喜欢有骨气、性子爽快的孩子。刚才那小道士在背后骂我,他若当我面不敢骂了,反而跪下哀求,你瞧我杀不杀他?哼,你在危难之中帮小道士,骨气是有的,很配得上我这徒孙,快说吧!”程瑶迦心中十分愿意,可是这种事对自己亲生父母也说不出口,岂能向一个初次会面的外人明言,更何况陆冠英就在身旁?只窘得她一张俏脸如玫瑰花瓣儿一般。
黄药师见陆冠英也是低垂了头,心中忽尔想起女儿,叹了一口气,道:“若是你们两相情愿,我就做成这件美事。唉,儿女婚姻之事,连父母也是勉强不来的。”想到若是当日好好允了女儿与郭靖的亲事,爱女未必就惨死大海之中,心中一烦,厉声道:“冠英,你给我爽爽快快,到底你要不要她做妻子?”
陆冠英吓了一跳,忙道:“祖师爷,孙儿只怕配不上这位……”黄药师喝道:“配得上的!你是我徒孙,就是公主娘娘也配上了!”陆冠英见了祖师爷的行事,知道再不直捷爽快,眼下就有一场大苦头吃,忙道:“孙儿是千情万愿。”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好。姑娘,你呢?”
程瑶迦听了陆冠英的话,心头正自甜甜的,又听黄药师相问,低下头来,半晌方道:“那要我爹爹作主。”黄药师道:“什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是狗屁不通,我偏要作主!你爹爹若是不服,叫他来找我比并比并。”程瑶迦微笑道:“我爹爹只会算账写字,不会武功。”黄药师一怔,道:“比算账写字也行啊!快说,你愿不愿意?”程瑶迦仍是不语。
黄药师道:“好,那你是不愿的了,这个也由得你。咱们说一句算一句,黄老邪可向来不许人反悔。”
程瑶迦偷眼向陆冠英望了一望,见他神色甚是焦急,心想;“爹爹最疼爱我了,只要你请人来求亲,他必应允,你何必如此慌张?”
黄药师站起身来,喝道:“冠英,跟我找江南六怪去!日后你再跟这个姑娘说一句话,我把你们两人舌头都割了。”陆冠英吓了一跳,心想祖师爷言出必行,此事实非儿戏,走到程瑶迦跟前,作了一揖,道:“小姐,我陆冠英武艺低微,无才无学,原本高攀不上,只今日得与小姐相会,却是有绿……”程瑶迦低声道:“公子不必太谦,我……我不是……”陆冠英心中一动,想起她曾出过那点摇头的主意,说道:“小姐,你若是嫌弃陆某,那就摇摇头。”此话说罢,心中怦怦乱跳,双眼望着她一头柔丝,生怕她的头微微一动。
过了半晌,程瑶迦自顶至脚,连手指头也没半根动弹。陆冠英大喜道:“姑娘既然允了,就请点点头。”那知程瑶迦仍是木然不动。陆冠英固然焦急,黄药师更是大不耐烦,说道:“又不摇头,又不点头,那算什幺?”程瑶迦微笑轻声道:“不摇头就是点头啊!”
黄药师哈哈大笑,道:“王重阳一生豪气干云,却收了这样扭扭捏捏的一个徒孙,当真好笑。好好,今日我就给你们成亲。”陆程二人都吓了一跳,望着黄药师说不出话,却听他道:“那傻姑娘呢?我要问问她师父是谁。”三人环顾堂中,那傻姑已不知去向。原来她听三人商量亲事,好不厌闷,早溜出去玩耍去了。
黄药师道:“现下不忙找她。冠英,你就和程姑娘在这里拜天地成亲。”陆冠英道:“祖师爷,您爱惜孙儿,孙儿真是粉身难报,只是在此处成亲,似乎过于仓卒……”黄药师喝道:“你是桃花岛门人,难道也守世俗的礼法?来来来,两人并排站着,向外拜天!”
他说话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程瑶迦到了这个地步,只得与陆冠英并肩而立,盈盈拜将下去。黄药师道:“向内拜地!……拜你们的祖师爷啊……好好,痛快痛快!夫妻两人对拜!”
这出好戏在黄药师的喝令下逐步上演,黄蓉与郭靖在邻室一直瞧着,只看得两人又惊又喜,又是好笑,只听黄药师又道:“好啦,我送一件见面礼给你们小夫妻。瞧着!”只听得店堂中风声大作,似乎墙壁都是摇摇欲动。黄蓉虽瞧不见父亲身形,却知他是在打一套威力极大的“狂飙拳”,打了一盏茶时分、风声突止,黄药师道:“你们就照这样子练去。这套拳法的精要之处,谅你们也学不全,但纵然只学得一点皮毛,再遇上姓候的这种人,也就不用怕了。冠英,你去弄一对蜡烛,今晚你们洞房花烛啊。”
陆冠英一呆,叫道:“祖师爷!”黄药师道:“怎幺?拜了天地之后,不就是洞房幺?你们夫妻俩都是学武之人,难道洞房也定要绣房锦被?这破屋柴铺,就做不得洞房幺?”陆冠英被他说得不敢作声,心中七上八下,又惊又喜,依言到村中讨了一对红烛,买了些白酒黄鸡,与程瑶迦在厨中做了,服侍祖师爷饮酒吃饭。
此后黄药师再不说话,只是仰起了头,书空咄咄,心中想着女儿。黄蓉极是难受,几番要开门呼叫父亲,总是怕郭靖伤势有变,伸到门上的手又缩了回来。陆程二人偷眼瞧瞧黄药师,又互相对望一眼,谁也不敢作声。欧阳公子躺在柴草之中,虽然腹中饥饿难熬,却是不敢动弹。三间房中六个人默默无言,直到天黑。
天色逐渐昏暗,程瑶迦心跳越来越是厉害,只听黄药师自言自语;“咦,那傻姑怎幺还不回来?哼,谅那群奸贼也不敢向她动手。”转过头来,对陆冠英道:“今晚洞房花烛,怎幺不点蜡烛?”陆冠英应道:“是!”晃火折点亮蜡烛,烛影下但见程大小姐云鬓如雾,香腮胜雪,门外虫声低诉,风动翠竹,直不知是真是幻!
黄药师拿一条板凳放在门口,横卧凳上,不多时鼾声微起,已自睡熟。陆程二人却仍不动,过了良久,蜡炬成灰,烛光熄灭,堂上黑漆一团。只听得两人低声模模糊糊的说了几句话,黄蓉侧耳倾听,却听不出说的什幺,忽觉郭靖身体颤动,呼吸急促,到了练功的一个要紧关头,忙聚精会神,运气助他。待得他气息宁定,再从小孔往外张时,只见月光横斜,从破窗中照射进来,陆程二人已并肩偎倚,坐在一张板凳之上,却听程瑶迦低声道:“你知道今日是什日子?”
陆冠英道:“是咱俩大喜的日子啊。”程瑶迦道:“那还用说?今日七月初二,又是我的生日。”陆冠英大喜,道:“啊,那再巧也没有啦。”程瑶迦伸手按住他嘴,低声道:“你……你乐极忘形了是不是?”
黄蓉听得险险噗哧一笑,猛然想起;“今日是七月初二,靖哥哥要到初七方得痊可,丐帮大会岳阳城,却是七月十五,八天之中,那里赶得到?”忽听得门外一声长啸,跟着哈哈大笑,声振屋瓦,正是周伯通的声音,只听他叫道:“老毒物,你从临安追到嘉兴,又从嘉兴追回临安,一日一夜之间,始终追不上老顽童,咱哥儿俩胜负已决,还比什幺?”
黄蓉吃了一惊;“临安到嘉兴来回五百余里,这两人脚程好快!”
又听欧阳锋的声音叫道:“你逃到天边,我追到你天边。”周伯通笑道:“咱俩那就不吃饭不睡觉,赛赛谁跑得快跑得长久,你敢不敢?”欧阳锋道:“好啊,倒要瞧瞧谁先累死!”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六回 铁枪杀奸

周伯通与欧阳锋说话之声甫歇,一齐振吭长笑,笑声却已在远处十丈之外。陆冠英与程瑶迦都不知这二人是何等样人,深夜之中听他们倏来倏去,不禁相顾骇然,携手同到门口观看。黄蓉心想:“他们两人比赛脚力,爹爹定要随去看个明白。”果然听得陆冠英奇道:“咦,祖师爷呢?”又听程瑶迦道:“你瞧,那边三个人影,最后那一位好象是你祖师爷。”陆冠英道:“是啊,啊,怎幺一晃眼功夫,他们奔得这幺远啦?那两位不知是何方高人,可惜不曾得见。”黄蓉心想:“不论是老顽童还是老毒物,你见了都没什幺好处。”
陆程二人见黄药师一去,只道这客店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心中再无顾忌,陆冠英回臂搂住新婚妻子的纤腰,低声问:“妹子,你叫什幺名字?”程瑶迦笑道:“我不说,你猜猜。”陆冠英笑道:“不是小猫,便是小狗。”程瑶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虫。”陆冠英笑道:“啊,那非捉住不可。”程瑶迦一挣,跃过了桌子,陆冠英笑着来追,一个逃,一个追,两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绕来绕去。
星光微弱,黄蓉在小镜中瞧不清二人身形,只是微笑着倾听,忽然郭靖在她身边轻声道:“蓉儿,你说他捉得住程大小姐幺?”黄蓉道:“一定捉得住。”郭靖道:“捉住了便怎样?”黄蓉心头一热,无言可对,只听陆冠英已将程瑶迦捉住,两人搂抱着坐在板凳上,低声调笑。
黄蓉的右手与郭靖左掌相抵,但觉他手掌心愈来愈热,身子左右摇荡,也是愈来愈快,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靖哥哥,怎幺啦?”郭靖身受重伤之后,定力大减,修习这九阴大法之时又是不断受到心中魔头侵扰,这时听到陆程二人亲热笑语,身旁又是个自己爱念无极的如花少女,竟然把持不定,只觉全身情热如沸,转过身子,伸右手去抱她肩膀。
但听他呼吸急促,手掌火烫,黄蓉暗暗心惊,忙道:“靖哥哥,留神,快定心沉气。”郭靖心旌摇动,急道:“我不成啦,蓉儿,我…我…”说着要站起身来。黄蓉大急,叫道:“千万别动!”郭靖强行坐下,呼吸了几下,心中烦燥之极,胸口如要爆裂,哀求道:“蓉儿,你救救我。”又要长身站起。黄蓉喝道:“你一动我就点你穴道。”郭靖道:“对,你快点,我管不住自己。”黄蓉知道这一点他的穴道,这两日的修练之功是付诸东流,又得从头练起,但眼下情势急迫,只要他一起身,立时有性命之忧,一咬牙,左臂回转,以“兰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处的“章门穴。”
手指将拂到穴道,那知郭靖的内功已练得甚是精湛,身上一遇危险,肌肉立转,不由自主的避开了她的手指,黄蓉连拂两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紧,已被他伸手拿住。
此时天色微明,黄蓉转头,只见郭靖眼中血红如欲喷火,心中更惊,但觉他拉着自己手腕,口中发出模糊不清言语,神智颇见失常,情急之下,横臂突肘,猛将肩头在他臂上一撞。软猬甲上尖刺入臂肉,郭靖一阵疼痛,怔了一怔,忽听得村中公鸡引吭长啼,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心中登时雪亮,缓缓放下黄蓉手腕,惭愧无已。
黄蓉见他额上大汗淋漓,脸色苍白,神情委顿,但危急关头显已渡过,欣然道:“靖哥哥,咱们过了两日两夜啦。”拍的一响,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记巴掌,说道:“好险!”欲待伸手再打,黄蓉微笑拦住,道:“那也算不了什幺,老顽童这等功夫,听到我爹爹的箫声时也把持不定,何况你身受重伤。”
适才郭靖这一番天人交战,两人情急之下,都忘了抑制声息。陆冠英与程瑶迦正当心摇神驰,自然不会知觉,但内堂中欧阳公子却依稀辨出了黄蓉的语声,不禁又惊又喜,凝神细听,却又没了声息。他双腿断折,无法走动,当下以手代脚,身子倒转着走了出来。
陆冠英与新婚妻子并肩坐在凳上,左手搂住她的肩头,忽听柴草簌簌声响,回头一望,见一人双手撑地,从内堂出来,微微一惊,一长身,拔刀在手。欧阳公子受伤本重,饿了多时,更加虚弱,忽见刀光耀眼,突觉一阵头晕,摔倒在地。陆冠英见他满脸病容,抢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着桌缘。程瑶迦“啊”的一声惊叫,认出他是曾在宝应县擒拿自己的欧阳公子。
陆冠英回过头来,见妻子脸上大有惊恐之色,安慰道:“别怕,是个断了腿的人。”程瑶迦道:“他是歹人,我认得他。”陆冠英道:“啊!”欧阳公子悠悠醒转,叫道:“给碗饭吃,我饿死啦!”
程瑶迦见他双颊深陷,目光无神,已迥非当日欺辱自己之时飞扬跋扈的神态,她本就心软,兼之正当新婚,满心喜气洋洋,于是到镬中盛了一碗饭给他。欧阳公子吃了一碗,又要一碗,三大碗饭一下肚,精力大增,望着程大小姐,又起邪心,转念一想,问道:“黄家姑娘在那里?”陆冠英道:“那一位黄家姑娘?”欧阳公子道:“桃花岛黄药师的闺女啊。”陆冠英道:“你认得我黄师姑?听说她已不在人世了。”
欧阳公子笑道:“你想骗得了我?我明明听见她的声音。”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转身子,双手撑地,裹裹外外寻了一遍,沉吟半晌,回想适才黄蓉的话声来自东面,但东首是一堵墙,并无门户,他是个十分聪明之人,仔细一琢磨,已知那碗橱之中必有蹊跷。
当下将桌子拉到碗橱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开橱门,满拟橱中必是一道门户,那知里面黑黝黝的污秽不堪,心中甚是失望,凝神一望,见那铁碗上的灰尘之中有数道新手印,心念一动,伸手去拿,数拿不动,继以旋转,只听轧轧声响,橱中密门缓缓向旁分开,露出黄蓉与郭靖二人端坐在小室之中。
他见黄蓉自然满心欢喜,但见郭靖在旁,却是又怕又妒,呆了半晌,问道:“妹子,你在这里练功夫幺?”黄蓉在小孔中见他移桌近橱,即知自己行迹必致被他识破,心中已在盘算杀他之法,待见密门移动,忙在郭靖耳畔悄声道:“我引他近前,你用降龙十八掌一招送他的终。”郭靖道:“我使不出掌力。”黄蓉欲待再说,却见欧阳公子已然现身,心想:“怎生撒个大谎,将他远远骗走,挨过这剩下来的五日五夜?可是我一开口与人说话,靖哥哥便要坏事,这便如何是好?”
欧阳公子初时颇为忌惮郭靖,但见他脸色憔悴,想起叔父曾说已在皇宫中用蛤蟆功将他震死,虽然原来未死,但也必受重伤,他见多识广,瞧了两人神情,已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试他们一试,说道:“妹子,出来吧,躲在这里气闷得紧。”说着便伸手来拉她衣袖。黄蓉不语,提起竹杖,一招“当头棒喝”,往他头顶击去,出手狠辣无伦,正是“打狗棒法”中的绝招。
杖夹风声,来势迅猛,欧阳公子急忙向左一避,她竹杖早已变招横扫。欧阳公子吃了一惊,一个筋斗翻过桌子,落在地下。黄蓉若能追击,乘势一招“大闹天宫”已可打中他的要害,但她盘膝坐着,行动不得,心中连叫:“可惜。”
陆冠英和程瑶迦忽见橱中有人,都吃了一惊,待得看清是郭黄二人,黄蓉与欧阳公子已动上了手,但见他一落地立即以双手之力一撑,重行翻上桌子,施展擒拿法,勾打锁击,一面闪避竹杖,一面攻击黄蓉穴道。黄蓉打狗棒法虽然奥妙,但一来欧阳公子武功高出她甚多,二来自己身子不能移动,只拆了十余招,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陆冠英夫妇一操单刀,一挺长剑,上前夹攻。欧阳公子纵声长笑,猛地一掌往郭靖脸上劈去。
此时郭靖全无抵抗之力,见到敌招,只有闭目待毙。黄蓉大惊,伸杖挑去。欧阳公子手掌一翻,已抢住杖头,往外急夺。黄蓉那有他的力大,身子晃了一晃,只怕手掌与郭靖的手掌脱开,只得撒手松杖,回臂在怀中一探,一把钢针往敌人掷去。
两人拆招时相距不过数尺,待见光芒耀目,钢针已迫近面门,欧阳公子腰间使力,仰天躺在桌面,避过钢针。陆冠英见这形势,正是俎上之肉,举刀过顶,猛往他颈中斫下。
欧阳公子向右一滚,擦的一声,陆冠英一刀砍入板桌,只听头顶嗤嗤声响,钢针飞过,突觉背上一麻,半边身子登时呆滞,欲待避让,右臂已被敌人从后抓住。程瑶迦大惊来救,欧阳公子笑道:“好极啦。”当胸抓来,出手极快,早已抓住他胸前衣襟。程瑶迦急忙回剑砍他手腕,同时向后跃开,但听嗤的一响,衣襟已被他扯下一块,吓得她长剑险险脱手,脸上没半点血色,那敢再行上前。
欧阳公子坐在桌角,回头见中橱密门又已闭上,对适才钢针之险,心中也不无凛凛,暗道:“这小妮子当真不好斗。啊哈,有了,待我将那程大小姐戏耍一番,管教他这姓郭的小子和那小妮子听得心烦意乱,把持不定,坏了功夫,那时岂不乖乖的听我摆布?”想到此处,心头大喜,寻思:“这ㄚ头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总要她甘心情愿的跟我一辈子,若是用强,终无情趣。此计大妙,妙不可言!”
当下对程瑶迦道:“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还是他活?”程瑶迦见丈夫双目紧闭,全然动弹不得,忙道:“欧阳公子,他和你无冤无仇,求求你放了他吧。”欧阳公子笑道:“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子?”程瑶迦道:“他…他是桃花岛主门下的弟子,你别伤他。”欧阳公子笑道:“谁教他使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这个脑袋瓜子还能长在这脖子上幺?你不用拿桃花岛来吓我,黄药师是我岳父。”程瑶迦也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忙道:“那幺他是你晚辈,你放了他,让他跟你陪礼?”欧阳公子笑道:“哈哈,天下那有这幺容易的事?你要我放他,须得依我一件事。”
程瑶迦见他脸上神色,已知他胸中不怀好意,当下低头不语。欧阳公子道:“瞧着!”举起手掌,拍的一声,将方桌击下一角,断处整整齐齐,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瑶迦不禁骇然,心道:“就是我师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须知欧阳公子自少得叔父亲传,功夫确比中年方始学艺的孙不二精纯,他见程瑶迦有骇怕之色,洋洋自得,说道:“我叫你做什幺,就做什幺。若是不听话,我就在他颈中这幺一下。”说着伸手比了一比,程瑶迦打个冷战,惊叫了一声。
欧阳公子道:“你听不听我的话?”程瑶迦勉强点了点头。欧阳公子笑道:“好啊,这才是乖孩子呢。你去关上大门。”程瑶迦犹豫不动。欧阳公子怒道:“好啊。昨晚你们俩成亲,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洞房却扇之夕,竟不宽衣解带,天下没这样的夫妻。现下你把全身衣裳脱个干净,只要剩下一丝半缕,我马上送你丈夫归天,你就是个风流小寡妇啦!”
陆冠英身子不能动弹,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只气得目眦欲裂,有心要叫妻子别管自己,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难动。黄蓉在欧阳公子抓住陆冠英时,已将密门重行闭上,手中抓住匕首,待他二次来攻,忽听他叫程瑶迦脱衣,不觉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她是小孩心性,虽恨欧阳公子卑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这个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脱。
欧阳公子叫道:“衣裳脱了有什幺要紧?你从娘肚皮里出来时,是穿了衣裳的幺?你要自己颜面呢,还是要他性命?”程瑶迦沉吟片刻,惨然道:“你杀了他吧!”欧阳公子万料不到她竟会说这句话,微微一怔,却见她长剑横转,径往颈上刎去,急忙挥手,发出一枚透骨钉,铮的一声,将她长剑打得震落在地。
程瑶迦俯身拾剑,忽听有人拍门,叫道:“店家,店家!”却是个女子声音。她心头一喜:“有人来此,这局面可有变化。”一抓住剑柄,立即跃出去打开大门,只见一个浑身素服的妙龄女子,站在门外,白布包头,腰间挂着一柄单刀,形容虽然憔悴,却掩不住天然丽色。程瑶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总是绝境中来临的救星,忙道:“姑娘请进。”那少女见她衣饰华贵,手中持剑,微微一呆,说道:“有两具棺木在外,能抬进来幺?”
若是寻常人家,棺木自然不能进屋,但客店又自不同。程瑶迦但盼她进来,别说两具棺木,就是一百具一千具也是求之不得,忙道:“好极,好极!”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为什幺『好极』?”向外招招手,八个夫子抬了两具黑漆的棺木走进店堂。
那少女回过头来,与欧阳公子一照面,蓦地一惊,呛啷一响,腰刀出鞘。欧阳公子哈哈大笑,叫道:“上天注定咱们有缘,真是逃也逃不掉,送上门来的艳福,不享大伤阴骘。”原来这少女正是曾被他擒获过的穆念慈。
她在宝应与杨康决裂,伤心断发,万念俱灰,心想世上只有一事未了,于是赶赴中都(今日之北京),将寄厝在寺庙里的父母灵柩护送南下,要到临安牛家村故居安葬。此时蒙古兵攻打金国,中都面围城,兵荒马乱之际,一个女孩儿家带着两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艰难,费了千辛万苦,方得扶柩回乡。她离家时年方五岁,故居情状心中早已茫然,见到傻姑那家客店,心想先投店打尖,再去打探,那知一进门竟撞到了欧阳公子。
她不知眼前这个锦衣美女也正受这魔头的欺辱(当日程瑶迦被掳,她被欧阳公子藏在空棺之中,两人未会过面),还道程瑶迦是他的姬妾,当下向她虚砍一刀,夺门就逃,只听得衣襟带风,一个人影从头顶跃过。
穆念慈举刀向上一撩,欧阳公子手法快极,身子尚在半空,右手食拇两指捏住刀背一扯,左手拉住她手腕一提。穆念慈腰刀脱手,身子腾空,两人一齐落在进门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四个夫子齐叫:“啊也!”棺木落地,四个人都撞得目青鼻肿。欧阳公子左手将穆念慈搂在怀里,反手用刀背向夫子乱打。那四名夫子连声叫苦,爬过棺木向外急逃,另外四名夫子抛下棺木,力钱也不敢要了,一齐逃走。
陆冠英一离敌人之手,跌倒在地,程瑶迦抢过去扶起。她对眼前情势,大是茫然,正待筹思脱身之策,欧阳公子右手在棺木上一按,左手抱着穆念慈一齐跃到桌边,顺手一带,又将程瑶迦抱在右臂弯中,他坐在板凳之上,哈哈大笑,叫道:“黄家妹子,你也来吧。”
正自得意,门外人影一闪,进来一个少年公子,却是杨康。
原来他与完颜烈、彭连虎等从黄药师胯下钻过,逃出牛家村。众人受了这番奇耻大辱,都是默默无言的低头而行。杨康心想要报此仇,只有求欧阳锋出马,而他到皇宫取书未回,于是禀明了完颜烈独自回来,在村外树林中等候,那晚周伯通、欧阳锋、黄药师三人忽来忽去,身法快极,以杨康这点功夫,黑夜中那里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晨,却见穆念慈押着棺木进村,他怦然心动,悄悄跟在后面,见她进店,抬棺的夫子急奔逃走,心中好生奇怪,在门缝中一张,黄药师竟已不在,穆念慈却被欧阳公子抱在怀中,欲待大施轻薄。
欧阳公子见他进来,叫道:“小王爷,你回来啦!”杨康点了点头。欧阳公子见他脸色有异,出言相慰:“当年韩信也曾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那算不了什幺,待我叔父回来跟你出气。”杨康点了点头,目不转睛的望着穆念慈。欧阳公子笑道:“小王爷,我这两个美人儿挺不错吧?”杨康又点了点头。当日穆念慈与杨康在中都街头比武,欧阳公子并未在场,是以不知两人之间另有一段渊源。
杨康初时并未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后来见她一往情深,不禁感动,遂结婚姻之约。这时见她被欧阳公子抱在怀里,心中恨极,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欧阳公子笑道:“昨晚这里有人结亲,厨中有酒有鸡,小王爷,劳你驾去取来,咱俩共饮几杯,我叫这两个美人儿脱去衣衫,跳舞给你下酒。”
杨康笑道:“那再好没有。”穆念慈见他无丝毫怀念旧情之意,胸中登时冰凉,决意自刎在这负心郎之前,正好求得解脱,从此再不知人世愁苦之事。只见他转身到厨中取出酒菜,与欧阳公子并坐饮酒。欧阳公子斟了两碗酒,递到穆、程两人口边,笑道:“先饮酒浆,以助歌舞之兴。”
穆程二人虽气得几欲昏晕,但苦于穴道被点,眼见酒碗触到唇边,却是无法转头相避,每人均被他骨都骨都的灌了半碗酒。杨康道:“欧阳先生,你这身功夫,我真是羡慕得紧,先敬你一杯,再观赏歌舞。”欧阳公子哈哈大笑,接过杨康递过来的酒碗,一饮而尽,随手解开穆程二人的穴道,双手却仍按在她们背心第五椎骨之下的“神堂穴”上,笑道:“乖乖的听我吩咐,那就不但没苦吃,还有得你们乐的呢!”
穆念慈指着门口两具棺木,凛然道:“杨康,你瞧这是谁的灵柩?”杨康回头一望,看第一具棺木上用朱漆写着一行字:“大宋义士杨铁心之灵”心中一凛,脸上却是漫不在乎,说道:“欧阳先生,你抓住这两个扭儿,让我摸摸她们的小脚儿,瞧是谁的脚小。”欧阳公子笑道:“小王爷真是妙人韵事!我瞧定是她的脚小。”说着在程瑶迦的下巴摸了一把。
杨康笑道:“那也未必。”说着俯身到桌子底下。穆程二人都打了主意,只待他伸手来摸,对准他太阳穴要害就是一脚。杨康哈哈笑道:“欧阳先生,你再喝一碗酒,我就对你说你猜得对不对。”欧阳公子笑道:“好!”端起碗来。杨康从桌底下斜眼上望,见他仰起了头喝酒,蓦地从怀中取出一截铁枪的枪头,劲透臂,臂达腕,牙齿一咬,向前猛送,噗的一声,直刺入欧阳公子小腹之中,没入五六寸深,随即一个筋斗翻出桌底。
这一下事起仓卒,黄蓉、郭靖、陆冠英、程瑶迦全都吃了一惊,只知异变已生,却未见桌底下之事。欧阳公子双臂一振,将穆程二人双双翻下板凳,手中酒碗随即掷出,杨康头一低,呛啷一响,那碗在地下碎成千百片小片,足见这一掷之势,力道大得惊人。杨康就地一滚,本拟滚出门去,那知门口被棺木阻住,他翻身站起,回头一望,只见欧阳公子双手撑住板凳,身子向前,脸上似笑非笑,双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异。
杨康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心中一万个的想要逃出店门,但被他两眼目不转睛的盯住了,身子竟似动弹不得。欧阳公子仰天打个哈哈,笑道:“我姓欧的纵横半生,想不到今日死在你这小子手里。只是有一件事我却不解,小王爷,你为什幺要杀我?”杨康双足一点,身子跃起,要想逃到门外,再答他的问话,人在半空,突听身后呼的一响,后颈已被一只钢钩般的手抓住,再也无法向前,腾的一下,与欧阳公子同时坐在棺木。
欧阳公子笑道:“你不肯说,是要我死不瞑目幺?”杨康落入了他的掌屋,知道万难幸免,冷笑一声道:“好吧,我对你说。你知道她是谁?”说着向穆念慈一指。
欧阳公子一转头,见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又怕他伤了杨康,关切之容,竟与适才程瑶迦对陆冠英一般无异,心中立时恍然,笑道:“她……她……”忽然咳嗽起来。
杨康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两次强加戏侮,我岂能容你?”欧阳公子笑道:“正是,咱们同赴阴世吧。”高举了手,在杨康天灵盖上虚拟一拟,一掌就要拍落,穆念慈惊叫一声,急步抢上前来相救,但已自不及。杨康闭目待毙,只等他这一掌拍将下来,那知过了好一阵,头顶始终无何知觉,一睁眼,见欧阳公子脸上笑容未敛,但抓住自己后颈的那只手却已放松。他轻轻一挣,欧阳公子跌下棺盖,原来已经气绝而毙。
杨康与穆念慈呆了半晌,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望着欧阳公子的尸身,想起适才之事,心中犹有余怖。程瑶迦扶起陆冠英,解开他身上的穴道,陆冠英知道杨康是大金国的钦使,虽见他杀了欧阳公子于已有恩,但家国之恨更深,上前一揖,不发一语,携了程瑶迦的手扬长而去。
黄蓉见杨康与穆念慈重会,甚是喜慰,郭靖更盼这位把弟因此而改过迁善,与黄蓉对望一眼,两人均是满脸笑容。只听穆念慈道:“你爹爹妈妈的灵柩,我给搬回来啦。”杨康道:“这本是我份内之事,偏劳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事,只和他商量如何安葬杨铁心夫妇。杨康从欧阳公子小腹中拔出铁枪枪头,道:“咱们先把他在后院中埋了,此事若给他叔父知晓,天下虽大,咱俩却无藏身之地。”当下两人埋了欧阳公子,又到村中邀人来抬了棺木,到杨家旧居后面去安葬。杨铁心离家已久,村中旧识都已凋谢,是以也无人相询。
安葬完毕,天已全黑。当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杨康就住在客店之中。次日清晨,穆念慈来到客店,想问他今后行止,却见他在客堂中不住顿足,连连叫苦,忙问:“怎地?”杨康道:“我做事好不胡涂。昨日那两人该当杀却灭口,慌张之中,竟尔让他们走了,这时却到那里找去?”穆今慈奇道:“干幺?”杨康道:“我杀欧阳公子之事,若是传扬出去,那还了得。”穆念慈皱眉不悦,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该杀他。”杨康不语,心中盘算如何去追杀陆程二人灭口。
穆念慈道:“他叔父虽然厉害,咱们远走高飞,他也未必能找得着。”杨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个计较。他叔父武功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穆念慈“啊”了一声。杨康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门中向来有个规矩,代代都是一脉单传。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言下甚是得意。
听了他口中言语,瞧了他脸上神情,穆念慈登时凉了半截,颤声道:“原来你冒险杀他,并非为了救我,却是另有图谋。”杨康笑道:“妹子,你也忒煞多疑,为了你,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愿的啊。”穆念慈道:“这些话将来再说,眼下你作何打算?你是愿意作个大宋的忠义之民呢,还是贪图富贵不可限量,仍要去认贼作父?”
杨康望着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爱慕,但听她这几句话锋芒毕露,又甚是不悦,说道:“富贵,哼,我又有什幺富贵?大金国的中都也给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败一仗,亡国之祸就是眼前的事。”穆念慈越听越不顺耳,厉声道:“金国打败,咱们正是求之不得,你心中却是惋惜之极,这……这……”杨康道:“妹子,咱们老提这些事干幺?自从你走后,我想得你好苦。”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穆念慈听了他这几句柔声低语,心中一软,被他握着手轻轻一缩,没有挣脱,也就由他,脸上微微晕红。
杨康另一只手正要去搂她肩头,忽听得空中数声鸟唳,甚是响亮,一抬头,只见一对白色巨雕,双双振翅掠过天空。那日完颜康追杀拖雷,杨康曾见过这对白雕,知道后来被黄蓉携去,心想:“怎幺白雕到了此处?”握着穆念慈的手,急步出外,只见两头白雕在空中盘旋来去,大树边一个少女骑了一匹骏马,正向着远处眺望,那少女足登皮靴,手持马鞭,是蒙古人的装束。
那对白雕盘旋了一阵,向着大路飞去,过不多时,重又飞回,只听大路上马蹄声响,数乘马急奔而来。杨康心道:“看来这对白雕是给人引路,教他们与这蒙古少女相会。”但见大路上尘头起处,三骑马渐渐奔近,嗤的一声响,羽箭破空,一枝箭向这边射来,那少女从箭壸里抽出一枝长箭,搭上了弓,向着天空射出。三骑马上的乘客听到箭声,大声欢叫,奔驰更快。那少女策马迎了上去,与对面一骑相距约有三丈,两人一声呼哨,同时从鞍上纵跃而起,在空中手拉着手,一齐落在地下。杨康暗暗心惊:“蒙古人骑射之术一精至此,金人焉得不败?”
郭靖与黄蓉在密室中也已听到雕鸣箭飞、马匹驰骋之声,过了片刻,又听数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店来。郭靖大吃一惊:“怎幺她到了此处?”原来说话的蒙古少女竟是他的未婚妻子华筝公主,另外三人则是拖雷、哲别、博尔杰。
华筝公主和哥哥叽叽咕咕的又说又笑,这些蒙古话黄蓉一句不懂,郭靖的脸上却是青一块白一块,心道:“我心中有了蓉儿,决不能娶她,可是她追到此处,我又岂能负义背信,这便如何是好?”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这姑娘是谁?他们在说些什幺?你干幺心神不宁。”
他是个诚朴之人,这件事过去几次三番曾想对黄蓉言明,但话到口边,每次总是又缩了回去,这时听她问起,那能隐瞒,说道:“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斯汗的女儿,是我的未婚妻子。”黄蓉呆了一呆,泪水涌入眼眶,问道:“你怎幺从来没跟我说过?”郭靖道:“有时我想说,但怕你不高兴,有时我又想不起这回事。”黄蓉道:“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郭靖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心中当她是亲妹子亲兄弟一般,可是我不愿娶她做妻子。”黄蓉喜上双靥,问道:“为什幺呢?”郭靖道:“这份亲事是大汗给我定的。那时候我没有不喜欢,可是也没觉得很喜欢,我只想大汗说的话总是没错儿。现在,蓉儿啊,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别人?”
黄蓉道:“那你怎幺办?”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黄蓉叹了一口气道:“只要你心中永远待我好,你就是娶她,我也不在乎。”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还是不娶她的好,我不喜欢别的女人整天跟着你,说不定我发起脾气来,一剑在她心口上刺个窟窿,那你就要骂我啦。且别说这个,你听他们叽哩咕噜的说些什幺。”
郭靖凑耳到小孔之上,听拖雷与华筝公主兄弟互道别来之情。原来黄蓉与郭靖沉入海中之后,那对白雕在风雨之中遍寻主人不获,海上无栖息之处,只得回转大陆,想起故居旧主,振翅北归。华筝公主见白雕回来,已感诧异,再见雕足上缚着一块帆布,布上用刀划着几个汉字。她不识汉文,拿去一问郭靖的母亲李萍,却是“有难”二字。华筝公主心中挂怀,即日南下探询。此时成吉斯汗正督师伐金,与金兵在长城内外连日交兵鏖战,所以她说走就走,也无人能加拦阻。
那对白雕识得主人意思,每日向南飞行数百里寻访郭靖,到晚间再行飞回,迤丽来到临安,郭靖未曾寻着,却寻到了拖雷。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临安,约宋朝夹击金国。但南宋君臣苟安东南,见金兵极是畏惧,因之对拖雷十分冷淡,将他安置在宾馆之中,迁延不理。及后消息传来,蒙古出兵连捷,连金国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南宋大臣立即转过脸色,对拖雷四王子长,四王子短,整日价叫不绝口,奉承个不亦乐乎。拖雷心中鄙夷,但还是与南宋订了同盟攻金之约。这日首途北返,在临安郊外见到了白雕,他还直道郭靖到来,那知却遇上了妹子。
华筝公主问道:“你见到了郭靖安答幺?”拖雷正待回答,只听得门外人声喧哗,兵甲铿锵,原来是宋朝护送蒙古钦使的军马到了。杨康在店门口见宋军的旗帜上大书:“恭送蒙古钦使四王爷北返”的字样,不禁思潮起伏,感慨万状,不过数十日之前,自己也是王子钦使,今日却是孑然一身,他一生尝的是富贵滋味,要他轻易抛却,原是千难万难之事。


第七十七回 天罡北斗

穆念慈冷眼旁观,见他神情特异,虽不明白他所思何事,但想来总是念念不忘于荣华富贵,不禁暗自神伤。只见宋军领队的军官走进客店,恭恭敬敬的参见拖雷,应答了几句话,回身出来,喝道:“到每家人家去问问,有一位姓郭的郭靖郭官人,是在这村里幺?若是不在,就问到那里去啦。”众军齐声答应,一轰而散,过不多时,只听得村中鸡飞狗走,男叫女哭,看来这些军士是在乘机掳劫了。
杨康心念一动:“军士们乘机打劫,我何不乘机和那蒙古王子结交?数日之中俟便刺死了他,蒙古大汗定然当是宋人所为,那时蒙古与宋朝的盟约必败,大利金国。”心下计议已定,向穆念慈道:“妹子,你等我片刻。”大踏步走进店堂。那将官高声喝阻,伸手拦挡,被他左臂一振,仰天一交,摔得半天爬不起身。
拖雷与华筝一怔之间,他已走到堂中,从怀里取出一个铁枪的枪头,高举过顶,供在桌上,忽地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叫道:“郭靖部兄长啊,你死得好惨,我一定给你报仇,郭靖郭兄长啊。”
拖雷兄妹不懂汉语,但听他口口声声呼叫郭靖的名字,大感惊疑,正好那将官爬了起身来,忙命他上去询问。杨康边哭边说,涕泪滂沱,断断续续的道:“我是郭靖的结义兄弟,郭大哥被人用这铁枪的枪头刺死了,我一定要去找那人给他报仇。”拖雷兄妹听到那通蒙古语的将官传译出来,都似焦电轰顶,做声不得。哲别、博尔杰二人和郭靖也是情谊极深,蒙古人性子直率,登时搥胸而哭。
杨康又说起在宝应杀退金兵相救之事,拖雷等更无怀疑,细询郭靖惨死情状。杨康信口胡说,却叙述得真切异常。郭靖在隔室听得明明白白,心中一片惘然。华筝听到后来,拔出腰刀,就要横刀自刎,刀至颈边,转念一想,挥刀,登的一声砍在桌上,叫道:“不给郭靖安答报仇,誓不为人。”
杨康见狡计告成了一半,心中暗暗喜欢,低下头来,兀自假哭,一瞥眼见到欧阳公子从黄蓉手里夺来的竹杖横在地下,晶莹碧绿,迥非常物,心知有异,过去拾在手中。黄蓉不住叫苦,却是无计可施。
众军送上酒饭,拖雷等那里吃得下去,但请杨康立时带领去找杀郭靖的仇人。杨康点头答允,拿了竹杖,走向门口,众人随后跟出。郭靖低声道:“他领他们去找谁啊?”黄蓉摇头道:“我也想不出。用刀刺你的,难道不是他自己幺?这人诡计多端,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忽听得门外一人高吟道:“纵横自在无拘束,心不贪荣身不辱!……咦,穆姑娘,怎幺你在这里?”
说话的正是长春子丘处机,穆念慈还未答话,杨康已从店中出来,见是师父,心中怦怦乱跳,此时狭路相逢,无处可避,只得跪下磕头。丘处机身旁还站着数人,却是丹阳子马钰、玉阳子王处一、清净散人孙不二,以及丘处机的弟子尹志平。
上一日尹志平被黄药师打落半口牙齿,忙去禀告师父。此时丘处机正在临安,一听之下又惊又怒,立时就要去会黄药师。马钰涵养极好,力主持重。丘处机道:“那黄老邪昔年与先师齐名,咱们七兄弟中只王师弟在华山绝顶见过他一面。小弟对他是久仰的了,早想见见,又不是去和他厮打,大师哥何必拦阻?”马钰笑道:“素闻黄药师性子古怪,你又是霹雳火爆的脾气,见了面多半没有好事。他饶了志平性命,总算是手下留情啦。”丘处机一定要去,马钰拗不过他,于是约齐了七子次日同赴牛家村。
七子聚会,自然是声势雄大,但他们深知黄药师十分了得,是友是敌又不分明,丝毫不敢轻忽,由马钰、丘处机、王处一、孙不二、尹志平五人先行进村。谭处端、刘处玄、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应。那知黄药师没有见到,却见到了穆念慈和杨康。
丘处机见杨康磕头,只“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尹志平道:“师父,那桃花岛主就在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他本来叫黄药师为黄老邪,被马钰呵责过几句,只得改口。丘处机向内朗声道:“全真门下弟子马钰等拜见桃花岛黄岛主。”杨康道:“里面没有人。”丘处机顿足道:“可惜,可惜!”转头向杨康道:“你在这里干什幺?”杨康见了师父师叔,早已吓得心神不定,一时说不出话来。
华筝已向马钰凝望了半晌,这时奔上前来,叫道:“啊,你是那位给我捉白雕儿的三髻道长,你瞧,那对小雕儿这幺大啦。”口中一声呼哨,白雕双双而下,分停在她左右两肩,马钰微微一笑,点头道:“他也来南方玩儿?”华筝哭道:“道长,郭靖安答给人害死啦,你给他报仇。”马钰吓了一跳,用汉语转述给师弟们听。丘处机和王处一都是一惊,忙问端的。华筝指着杨康道:“他亲眼所见,你们问他便是。”杨康见华筝与大师伯相识,怕他们说话一多,引起疑窦,向拖雷、华筝道:“你们在前面稍待片刻,我跟这几位道长说几句话,马上赶来。”拖雷听了军官的传译,点了点头,与众人离村北去。
丘处机厉声道:“郭靖是谁害死的,快说!”杨康寻思:“郭靖明明是我刺死的,嫁祸于谁好呢?”心下一时计议未定,忽然想起:“我且说个厉害人物,让师父去寻他,自行送了性命,那就永无后患。”于是恨恨的道:“那就是桃花岛黄岛主。”
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哈哈大笑,跟着是如破钹相击般的铿铿数响,其后又是一人轻轻低呼,声音虽低,不知怎样,却听得清清楚楚。那三种声音在村外兜了个圈子,倏忽又各远去。
丘处机又惊又喜,叫道:“那笑声是周师叔所发,他竟还在人间!”只听得村东三声齐啸,虽有高低不同,却配得甚是和谐,也是渐啸渐远。孙不二道:“三位师哥追下去啦,眼下就有个水落石出。”王处一道:“听那破钹般的叫声和那低呼,似乎是在追逐周师叔。”马钰心中隐然有忧,道:“这二人功夫不在周师叔之下,不知是何方高人?周师叔以一敌二,只怕……”说着缓缓摇头。全真四子侧耳听了半晌,声息全无,知道这些人早已奔出数里之外,再也追赶不上。
孙不二道:“有谭师哥等三位赶去相助,周师叔不怕落单。”丘处机道:“只怕他们追不上。周师叔若知咱们在此,跑进村来那就好啦。”黄蓉听他们胡乱猜测,心中暗自好笑:“我爹爹和老毒物只是和老顽童比赛脚力,又不是打架。若真打架,你们几个道士想去相帮,又岂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对手?”
马钰一摆手,众人都进店堂坐定。丘处机道:“喂,现下你是叫完颜康呢,还是叫杨康哪?”杨康见到师父一双眼珠精光闪射,盯住了自己,心知只要一个应对不善,立时有性命之忧。忙道:“若不是师父和马师伯、王师叔的指点,弟子今日尚自蒙在鼓里,认贼作父。现下弟子自然姓杨啦。昨晚弟子刚与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丘处机听他如此说,心中甚喜,点了点头,脸色大为和缓。王处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后不肯应承亲事,此时见二人同在一起,也消了先前的恼怒之心。
丘处机一转头,见到地下的一柄短戟,认得是郭啸天的旧物,拾在手中,往覆抚挲,大是伤怀,黯然说道:“十九年前,我在此处与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忽忽十余年,故物仍在,故人却已归于黄土。”郭靖在隔室听他怀念自己父亲,心想:“丘道长尚得与我父论交,我却是连父亲之面也不得一见。”
丘处机又问黄药师如何杀死郭靖,杨康仍然胡诌一番。马丘王三位道人都与郭靖有旧,均各叹息不止。谈论了一会,杨康急着要会见拖雷、华筝,颇有点心神不宁。王处一望望他,又望望穆念慈,道:“你俩已成了亲幺?”杨康道:“还没有。”王处一道:“还是早日成了亲吧。丘师哥,你今日替他们作主,办了这事如何?”黄蓉与郭靖对望了一眼,心想:“岂难道今日又要旁观一场洞房花烛?”只听杨康喜道:“全凭师尊作主。”穆念慈却朗声道:“须得先依我一件事,否则宁死不从。”
穆念慈自幼跟随义父在江湖奔走,性子爽快,自与程瑶迦大不相同。丘处机听了,微微一笑,道:“好,是什幺事,姑娘你说。”穆念慈道:“我义父是完颜烈那奸贼害死的,他须得报了杀父之仇,我方能与他成亲。”丘处机击掌叫道:“照啊,穆姑娘的话真是说到了老道心坎中去。康儿,你说是不是?”
杨康大感踌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听门外一个嘶哑的嗓子粗声唱着“莲花落”的调子,又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夹着叫道:“老爷太太行行好,赏赐乞儿一文钱。”穆念慈听那声音有些耳熟,一转头,只见门口站着两个乞丐,一个又高又胖,一个又矮又瘦,那高大的总有矮小的四个人那幺大。这两人身材特异,虽然事隔多年,穆念慈仍然记得是自己十三岁那年给他们包扎过伤口的两个乞丐,洪七公喜她心好,因此传过她三天武功。她要待上前招呼,但这两丐进门之后,目光不离杨康手中的竹杖,互相望了一眼,走到杨康跟前,双手交胸,躬身行礼。
马钰等一见这两个乞丐进来,瞧他们步履身法,就知武功高强,又见他们每人背上都背负了八只麻袋,更知这二人在丐帮中班辈甚高,但他们对杨康如此恭敬,却是大为不解。那瘦丐道:“有一位兄弟在临安城内见到帮主的法杖,咱们四下探访,幸喜在此得见,却不知帮主现下在何处乞讨?”杨康虽然拿杖在手,但对竹杖来历却全然不晓,听了瘦丐的话,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随口“嗯”了几声。
丐帮中规矩,见了绿竹杖如见帮主本人。二丐见杨康对他们不加理睬,更是恭敬。那胖丐道:“岳州之会,时日已甚紧迫,东路简长老已于七日前动身西去。”杨康越来越是胡涂,又“哼”了一声。那瘦丐道:“弟子为了寻访帮主的法杖,耽拦了时日,现下立即就要赶路。尊驾如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们沿途陪伴服侍好了。”
杨康心中暗暗称奇,他本想尽早离开师父,乘此机会,向马钰等五人拜倒,说道:“弟子身有要事,不能随侍师尊,伏乞恕罪。”马钰等皆以为他与丐帮必有重大关连,素知丐帮声势雄大,是天下第一个大帮会,帮主洪七公又是与先师王真人齐名的高人,自是不便拦阻,与胖瘦二丐以江湖上仪节相见。二丐对全真七子本就仰慕,知他们是杨康师执,更是谦抑,口口声声自称晚辈。
穆念慈一提往事,二丐立即认出,神态更是大为亲热,因她与丐帮本有渊源,邀她同赴岳州之会。穆念慈一来好奇心起,二来也确愿与杨康同行,当下点头答允,四人与马钰等行礼道别,出门而去。
(以下旧本集六,册廿一、二,页34至39缺四页,以袖珍本集5,页1170倒数行三至1175行二止补齐.)
丘处机本来对杨康十分恼怒,立即要废了他的武功,只是念着杨铁心的故人之情,终究下不了手。这时一来见他与穆念慈神情亲密,“比武招亲”那件轻薄无行之事已变成了好事;二来他得悉自己身世后,舍弃富贵,复姓为杨,也不枉自己一番教导的心血;三来他大得丐帮高辈弟子敬重,全真教面上有光,满腔怒火登时化为欢喜,手捻长须,望着杨穆二人的背影微笑。
当晚马钰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谭处端等三人回来。可是第二天整日之中全无音讯,四人都是心下焦急,直到午夜,方听得村外一声长啸。孙不二道:“郝师哥回来啦!”马钰低啸一声,过不多时,门口人影闪动,郝大通飘然进来。
黄蓉未曾见过此人,凑眼往小孔中张望。这日正是七初五,一弯新月,恰在窗间窥人,月光下见这道人肥胖高大,状貌似是个官宦模样,道袍的双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与马钰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原来郝大通出家前是山东宁海州的首富,精研易理,以卖卜自遣,后来在烟霞洞拜王重阳为师。当时王重阳脱上身上衣服,撕下两袖,赐给他穿,说道:“勿患无袖,汝当自成。”“袖”与“授”音同,意思是说,师授心法多少,尚在其次,成道与否,当在自悟。他感念师恩,自后所穿道袍都无袖子。
丘处机最是性急,问道:“周师叔怎样啦?他是跟人闹着玩呢?还是当真动手?”郝大通摇头道:“说来惭愧,小弟功夫浅薄,只追得七八里就不见了周师叔他们的影踪。谭师哥与刘师哥在小弟之前。小弟无能,接连找了一日一夜,全无端倪。”马钰点头道:“郝师弟辛苦啦,坐下歇歇。”
郝大通盘膝坐下,运气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转,又道:“小弟回来时在周王庙遇到了六个人,瞧模样正是丘师哥所说的江南六怪。小弟便即上前攀谈,果真不错。”丘处机喜道:“六怪好大胆子,竟上桃花岛去啦。难怪咱们找不着。”郝大信道:“六怪中为首的柯镇恶柯大侠言道,他们曾约黄药师有约,是以赴桃花岛践约,那知黄药师却不在岛上。他们听小弟言道丘师兄等在此,说道稍后当即过来拜访。”
郭靖听说六位师父无恙,心中喜慰不胜,到这时他练功已五日五夜,身上伤势已好了一大半。
第六日午夜申牌时分,村东啸声响起。丘处机道:“刘师弟回来了。”待得片刻,只见刘处玄陪着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走进店来,那老头身披黄葛短衫,似乎毫不把众人放在眼里。只听刘处玄道:“这位是铁掌手上飘裘老前辈,咱们今日有幸拜见,真是缘法。”
黄蓉听了,险些笑出声来,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轻轻一撞。郭靖也觉好笑。两人都想:且看这老家伙又如何骗人。
马钰丘处机等都久闻裘千仞的大名,登时肃然起敬,言语中对他十分恭谨。裘千仞信口胡吹。说到后来,丘处机问起是否曾见到他们师叔周伯通。裘千仞道:“老顽童幺?他早给黄药师杀了。”众人大吃一惊。刘处玄道:“不会罢?晚辈前日还见到周师叔,只是他奔跑十分迅速,没追赶上。”
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盘算如何圆谎。丘处机抢着问道:“刘师弟,你可瞧见追赶师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样人?”刘处玄道:“一个穿白袍,另一个穿青布长袍。他们奔得好快,我只隐约瞧见那穿青袍的面容十分古怪,像是一具僵尸。”裘千仞在归云庄上见过黄药师,立即接口道:“是啊,杀死老顽童的,就是这个穿青布长袍的黄药师了。别人又那有这等本事?我要上前劝阻,可惜已迟了一步,唉,老顽童可死得真惨!”铁掌水上飘裘千仞在武林中名声甚响,乃是大有身分的前辈高人,全真六子那想到他是信口开河,一霎时人人悲愤异常。丘处机把店中板桌拍成震天价响,自又把黄药师骂了个狗血淋头。黄蓉在隔室听得恼怒异常,她倒不怪裘千仞造谣,只怪丘处机不该这般骂她爹爹。
刘处玄道:“谭师哥脚程比我快,或能得见师叔被害的情景。”孙不二道:“谭师哥到这时还不回来,别要也遭了老贼……”说到这里,容色凄惨,住口不语了。丘处机拔剑而起,叫道:“咱们快去救人报仇!”
裘千仞怕他们赶去遇上周伯通,忙道:“黄药师知道你们聚在此处,眼下就会找来。这黄老邪奸恶之极,今日老夫实是容他不得,我这就找他去,你们在这里候我好音便是。”众人尊他是前辈,不便违拗他的言语,又怕在路上与黄药师错过,确不如在这里以逸待劳,等候敌人,当下一齐躬身道谢,送出门去。
裘千仞跨出门槛,回身左手一挥,道:“不必远送。那黄老邪功夫虽然厉害,我却有制他之术。你们瞧!”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剑,剑头对准自己小腹,“嘿”的一声,直刺进去。众人齐声惊呼,只见三尺来长的刃锋已有大半没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伤我不得,各位不须惊慌。我此去若与他错过了,黄老邪找到此间,各位不必与他动手,以免损折,等我回来制他。”
丘处机道:“师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报。”裘千仞叹了口气,道:“那也好,这是劫数使然。你们要报此仇,有一件事须得牢牢记住。”马钰道:“请裘老前辈指点。”裘千仞脸色郑重,道:“一见黄老邪,你们立即合力杀上,不可与他交谈片言只字,否则此仇永远难报,要紧要紧!”说罢转身而去,那柄利剑仍然留在腹中。
众人相顾骇然,马钰等六人个个见多识广,但利剑入腹居然行若无事,实是闻所未闻,心想此人的功夫实已练到了深不可测之境。却那里知道这又是裘千仞的一个骗人伎俩:他那柄剑共分三截,剑尖上微一受力,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缩进第三截之内,剑尖嵌入腰带夹缝,旁人远远瞧来,都道刃锋的大半刺入身体。他受完颜洪烈之聘,煽动江南豪杰相互火并,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机会,立即传播谣诼。
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宁,茶饭无心,直守到初七午夜,只听村北隐隐有人呼(以下接旧本)啸,一前一后,倏忽间到了店外。
马钰等六人原本盘膝坐在稻草之上养气修性,尹志平功力较低,已自睡了,听了啸声,一齐跃起。马钰道:“敌人追逐谭师弟而来。各位师弟,小心在意了。”
这一晚是郭靖练功疗伤的最后一夜,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但将内伤逐步解去,使外伤创口愈合,而且与黄蓉两人的内功,也均大大进了一层。这最后几个时辰,正是他功行圆满的重大关键,黄蓉听到马钰的话,心中大为担忧:“来的若是爹爹,全真七子势必与他动手,我又不能出来言明真相,只怕七子都要在伤在爹爹手里?七子死活原不关我事,只是靖哥哥与马道长等大有渊源,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尽弃,性命也自难保。”忙在郭靖耳边悄声道:“靖哥哥,你务必答应我,不论有何重大事端,千万不可出去。”
郭靖刚点了点头,啸声已来到门外。丘处机叫道:“谭师哥,布天罡北斗!”郭靖听到“天罡北斗”四字,心中一凛,暗想:“九阴真经中数次提到『天罡北斗大法』,说是修习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门,经中并未载明这天罡北斗是何等样事,这倒要见识见识。”忙凑眼到小孔上去张望。
他眼睛刚凑上小孔,只听得砰的声,大门震开,一个道人飞身抢入。但见他道袍扬起,左脚已经跨进门槛,忽尔一个踉跄,又倒退出门,原来敌人已赶到身后,动手袭击,丘处机与王处一身形一晃,同时站在门口,袍袖扬处,双掌齐出。蓬的一响,与门外敌人掌力一接,丘王二人退了两步,敌人也倒退两步,谭处端乘这空隙窜进门来。月光下只见他头发散乱,脸上粗粗的两道血痕,右手的长剑只剩下了半截,不知被敌人用什幺兵刃折断了。
谭处端一进门,一言不发,立即盘膝坐下,马钰六等六人也均坐定。只听得门外黑暗中一个女人声音阴森森的叫道:“谭老道,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师兄马钰的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的性命。你把老娘引到这里来干幺?刚才出掌救人的是谁,说给黑风双煞的铁尸听听。”
静夜之中,听着梅超风这枭鸣般的声音,虽当盛暑,众人背上也不禁微微感到一阵寒意。
她说话一停,突然静寂无声,门外虫声唧唧,清晰可闻,过了片刻,只听得格格一阵响,郭靖知道发自梅超风的全身关节,看来她立时就要冲进来动手。又过片刻,却听一人缓吟道:“一住行窝几十年。”郭靖听得出是马钰的声音,语调甚是平和冲谦。谭处端接着吟道:“蓬头长日走如愿。”声音却甚粗豪。郭靖细看这位全真七子的二师兄,见他脸上筋肉虬结,浓眉大眼,身形十分魁梧。原来谭处端未出家时是山东的铁匠,性情直率,归全真教后道号长真子。
第三个道人身形瘦小,面目宛似一只猿猴,却是长生子刘处玄,只听他吟道:“海棠亭下重阳子。”他身材虽小,声音却极洪亮。长春子丘处机接口道:“莲叶舟中太乙仙。”玉阳子王处一吟道:“无物可离虚壳外。”广宁子郝大通吟道:“有人能悟未生前。”清静散人孙不二吟道:“出门一笑无拘碍。”马钰收句道:“云在西湖月在天!”
梅超风听这七人吟诗之声,个个中气充沛,内力深厚,暗暗心惊:“难道全真七子又聚会于此?不,除了马钰,余人声音截然不对。”她在蒙古大漠的悬崖绝顶,曾听马钰与江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她眼睛虽瞎,耳音却极灵敏,记心又好,声音一入耳中,久久不忘。她此时尚不知当日是马钰故布疑阵骗她,只觉今日这七人的话声,除马钰之外,余人与她在悬崖上所听到的都不相同,当下朗声说道:“马道长,别来无恙啊!”那日马钰对她颇留情面,梅超风虽然为人狠毒,却也知道好歹。谭处端追赶周伯通不及,归途中见到梅超风以活人练功,他侠义心肠,上前除害,那知一交手却不是她的敌手。幸好梅超风认出他是全真派的道人,顾念马钰之情,只将他打伤,却未下杀招,一路追赶至此。
马钰道:“托福托福!桃花岛与全真派无怨无仇,尊师就快到了吧?”梅超风一怔道:“你们找我师父作甚?”丘处机性烈如火,叫道:“好妖妇,快叫你师父来,见识见识全真七子的手段。”梅超风大怒,叫道:“你是谁?”丘处机道:“丘处机!听见过幺?”
梅超风一声怪叫,身形纵起,认准了丘处机发声之处,左掌护身,右抓迎头扑下。郭靖知道梅超风的本领,这一扑下来委实难当,丘处机本领虽高,却也不能硬接硬架,那知他仍是盘膝坐在地下,既不抵挡,又不闪避。郭靖暗叫:“不妙!丘道长怎能恁地托大?”
眼见梅超风这一抓要抓到丘处机顶心,突然间左右两股掌风并力扑到,原来刘处玄与王处一同时发掌。梅超风右抓继续发劲,左掌横挥,要挡住刘王二人掌力,岂知这二人掌力一合流,一阴一阳,相辅相成,力道竟是大得出奇,远非两人掌力相加之可比。梅超风在空中受这大力一激,登时向上弹起,右手急忙变抓为掌,一挥之下,身子向后翻出,落在门槛之上,不禁大惊失色,心想:“这两人功夫如此高深,决非全真七子之辈。”叫道:“是洪七公、段皇爷在此幺?”
丘处机笑道:“咱们只是全真七子,有什幺洪七公、段皇爷?”梅超风大惑不解:“谭老道非我之敌,怎幺他师兄弟中有这等高手?难道同门兄弟,高低强弱竟悬殊至斯?”
她被刘处玄、王处一二人掌力震荡弹出,固然是惊疑不已,郭靖在隔室旁观,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想刘王二人功力再高,最多也是与梅超风在伯仲之间。虽然二人合力,也决不能轻轻一挥,就将她弹了出去。这等功夫,只有出诸周伯通、洪七公、黄药师、欧阳锋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那有如此本领?
梅超风性子强悍之极,除了师父之外,不知世上有何可畏之人,越是受挫,越要蛮干,当下微一沉吟,探手腰间,解下毒龙银鞭,叫道:“马道长,今日要得罪了。”马钰道:“好说!”梅超风道:“我要用兵刃啦,你们也亮刀剑吧!”王处一道:“咱们是七个,你只一个人,又加眼睛不能见物,全真七子再不肖,也不能跟你动兵器。咱们坐着不动,你进招吧!”梅超风冷冷的道:“你们坐着不动,想抵挡我的银鞭?”丘处机骂道:“好妖妇,今夜是你的毕命之期。还多说什幺?”梅超风哼了一声,手一挥,那生满倒钩的长鞭如一条大蟒般缓缓游了过来,鞭头直指孙不二。
黄蓉听隔室双方斗口,心想梅超风的毒龙鞭何等厉害,全真七子竟敢坐着不动空手抵挡,这倒要瞧瞧他们用的是怎等样手段,拉了郭靖一把,叫他将小孔让她瞧。她一见全真七子在店堂中所坐的方位,心中一楞;“这是北斗星座之形啊!嗯,不错,丘道长适才正是说要布天罡北斗。”黄药师精通天文历算之学,黄蓉幼时,夏夜乘凉,就常由父亲抱在膝上,指讲天上星宿,此时一看,只见七位道人正布成北斗七星之形。
那七人马钰位当天枢,谭处端位当天璇,刘处玄位当王玑,丘处机位当天权,四人组成斗魁;王处一位当玉衡,郝大通位当开阳,孙不二位当摇光,三人组成斗柄。天上七星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魁柄相接之处,最为冲要,因此由七子中武功最强的丘处机承当,斗柄中以玉衡为主,由武功次强的王处一承当。
黄蓉目光锐敏,心思机伶,郭靖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她一瞥之下,即已发觉七子都是左掌接右掌的连成一起,就如她相助郭靖疗伤一般。只见梅超风的毒龙鞭打向孙不二胸口,去势虽慢,可是极为狠辣,那道姑却仍是巍然不动。黄蓉顺着鞭梢望去,只见她道袍上绘着一个骷髅,心中暗暗称奇:“全真教号称是玄门正宗,怎幺她的服饰倒与梅师姊是一路?”原来当年王重阳点化孙不二之时,曾绘了一幅骷髅之图赐她。孙不二纪念先师,将这图形绣在道袍之上。
银鞭去得虽慢,却带着一般风声,眼见鞭梢再进数寸就要触到她道袍上骷髅的牙齿,忽然那银鞭就如一条蟒蛇头上被人砍了一刀,猛地回窜,箭也似的笔直向梅超风反射过去。
毒龙鞭这一回窜,去势奇快,梅超风只感手上微微一震,立觉风声扑面,忙一低头,那银鞭已擦发而过,心中叫声:“好险!”回鞭横扫。这一招,鞭身盘打马钰和丘处机,那二人仍是端坐不动,谭处端和王处一却出掌将银鞭挡了开去。数招一过,黄蓉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敌时只出一掌,另一掌却搭在身旁之人肩上。她微一思索,已知其中奥妙:“原来这与我帮靖哥哥疗伤的道理一样。他们七人之力合而为一,梅师姊那能抵挡?”
天罡北斗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门功夫,乃王重阳当年毕生心血之所聚。迎面正对敌人劲力之人不避不架,却由身旁道侣侧击反攻,犹如一人身兼数人武功,确是威不可当。再拆数招,梅超风心中愈来愈是惊慌,觉到敌人不再将鞭激回或是荡开,反而因势带引,将毒龙鞭牵入敌阵之中,这鞭虽仍可舞动,但挥出去的圈子渐缩渐小。又过片刻,这条数丈长的银鞭已有半条被敌阵裹住,再也缩不回来。若于此时弃鞭反跃,尚可脱身,但她在这条鞭子上用了无数苦功,被人端坐地下用空手夺去,岂肯甘心?
她犹豫不决虽只一瞬之间,但机遇稍纵即逝,那天罡北斗之阵一发动,非由当“天权”之位的人收阵,则七人出手一招快似一招,待得梅超风知道再拚下去必无幸理,一咬牙放脱鞭柄,岂知已经不及。刘处玄掌力一带,拍的一声巨响,一条长鞭飞出打在墙上,只震得屋顶摇动,瓦片相击作声,屋顶上灰尘簌簌而下。梅超风足下一晃,竟被这一带之力引得站立不定,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虽只跨了两尺,却是双方成败的关键。她若早了片刻弃鞭,就可不向前跨这一步而向后踏出,立即转身出门,七子未必会追,就算要追也未必追她得上,现下向前一步,心中早知不妙,左右双抓齐挥,刚好与孙不二、王处一二人的掌力相遇,略一支撑,马钰与郝大通的掌力又从后拍到。她明知再向前行危险更大,但形格势禁,只得左足踏上半步,大喝一声,右足飞起,一时之间先后分踢马钰与郝大通腕上的“大关穴”和“会宗穴”。丘处机、刘处玄喝一声采:“好功夫!”,也是一先一后的出掌解救。梅超风右足未落,左足又起,虽闪开了丘刘二人掌力,但右足落下时又踏上了一步。这一来已深陷天罡北斗阵中,除非将七子之中打倒一人,否则决然无法脱出。
黄蓉看得暗暗心惊,月光下只见梅超风长发飞舞,纵跃来去,掌打足踢,一举手一投足均夹隐隐风声,犹如生龙活虎相似,全真七子却是以静制动,盘膝而坐,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腰则首尾皆应,牢牢的将梅超风困住。
梅超风连使“九阴白骨抓”和“摧心掌”的功夫,要想冲出重围,但数次都被七子掌力逼了回去,只急得她哇哇怪叫。此时七子要伤她性命,原只一举手之劳,但却始终不下杀手。黄蓉看了一阵,立即醒悟:“啊,是了,他们要借梅师姊练功摆阵。像她这样武功高强的对手,那能轻易遇上,定是要累得她筋疲力尽而死,方肯罢休。”
黄蓉这番猜测,却只对了一半,借她练功确是不错,但道家不轻易杀生,倒无伤她性命之意。黄蓉对梅超风虽无好感,然见七子对她如此困辱,心中却甚不忿,看了一会不愿再看,把小孔让给郭靖。只听得隔室掌风一时紧一时缓,兀自酣战。
郭靖初看时甚感迷惘,见七子参差不齐的坐在地下与梅超风相斗,大是不解。黄蓉在他耳边道:“他们是按着北斗星座的方位坐的,瞧出来了幺?”这一言提醒了郭靖,下半部“九阴真经”中许多言语,一句句在心中流过,原本不知其意的辞句,这时看了七子出掌布阵之法,竟不喻自明的豁然而悟。郭靖越看越喜,情不自禁的一跃而起。
黄蓉大惊,急忙一把拖住。郭靖一凛,随即轻轻坐下,又凑眼在小孔之上,此时他对天罡北斗运用之法已了然于胸,七子每一招每一式,都已能先行料到。要知“九阴真经”乃天下武术之总纲,王重阳创这阵法时未曾见到真经,但阵中的生克变化,却脱不了真经的包罗。当日郭靖在桃花岛上旁观洪七公与欧阳锋相斗是一大进益,此时见七子行功布阵,又是一大进益。
眼见梅超风支撑为难,七子渐渐减弱掌力,忽然门口一人说道:“药兄,你先出手呢,还是让兄弟先试试。”郭靖一惊,这正是欧阳锋的声音,却不知他何时进来。七子闻声也齐感惊讶,对门一望,只见门边一青一白,两人并肩而立,全真七子知道来了强敌,一声呼啸,停手罢斗,站了起来。
黄药师道:“好哇,七个杂毛合力对付我的徒儿啦。锋兄,我教训教训他们,你说是不是欺侮小辈?”欧阳锋笑道:“他们不敬你在先,你不显点功夫,谅这些小辈也不知道桃花岛主的手段。”
王处一当年曾在华山绝顶见过东邪西毒二人,见他们同时现身,正要向前见礼,黄药师身形一晃,反手就是一掌。王处一欲待格挡,那里来得及,只听拍的一声,脸颊上已吃了一记,一个踉跄,险险跌倒。丘处机大惊,叫道:“快回原位!”但听得拍拍拍拍四声响喨,谭、刘、郝、孙四人脸上都吃了一掌。丘处机见眼前青光一闪,迎面已一掌劈来,那掌影好不飘忽,不知向何处挡架才是,情急中袍袖一振,向黄药师胸口横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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