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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紫依恋

[旧版书] [分享]旧版《射雕英雄传》(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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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一回  计戏东邪
  黃藥師命歐陽公子和郭靖兩人並肩坐在一塊岩石之上,將那本冊子自己拿著,放在兩人眼前。那冊面上用篆文書著「九陰真經下卷」六字。

  歐陽公子一見,心中大喜,心想:「我千方百計逼迫梅超風獻書,那知岳父大人有心眷顧,讓我得閱奇書。」郭靖見了六個篆字,一字不識,心想:「他故意難我,這種彎彎曲的蝌蚪字我那裏識得?反正我認輸就是了?」

  黃藥師揭開首頁,冊內文字卻是用楷書繕寫,只見字跡甚是娟秀,果是女子手筆,郭靖只望了一行,心中一跳,只見第一行寫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溢,不足勝有餘。」那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誦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極而流的。黃藥師隔了片刻,算來該讀完了,給他們揭過一頁。

  到得第二頁上,辭句已頗有脫漏,愈到後面,文句愈是散亂顛倒,筆致也愈是軟弱無力。郭靖心中斗然一凜,想起周伯通所說黃夫人硬默九陰真經,因而心智虛耗、小產逝世之事,那麼這一本冊子正是她臨終時所默寫的了。

  「難道周大哥教我背誦的,就是九陰真經麼?不對,不對,那真經下卷已被梅超風失落,怎會在他手中?」黃藥師見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頭昏腦脹,也不理他,仍是一頁頁的揭過。

  歐陽公子起初幾行尚記得住,到後來看到練功的實在法門之際,見那字句七顛八倒,無一句可解。再看到後來,滿頁都是跳行脫字,不禁廢然嘆了一口氣,心想:「原來他還是不肯以真經示人。」但轉念一想:「我雖不得目睹真經全文,但總比這傻小子記得多些。這一場考試,我是勝定了。這個美若天仙的小姑娘,終歸是我的人了。」

  郭靖再看冊頁,但見每句都是周伯通曾教自己背過的,只是冊頁上所書,脫漏跳文極多,遠遠不及自己心中所記的完全。

  他抬頭望著樹梢,始終想不通其中原由。過了一會,黃藥師把冊頁揭完,問道:「那一位先背?」歐陽公子心想:「冊中文字顛三倒四,難記之極。我乘著記憶猶新,必可多背一些。」當下搶著道:「我先背吧。」黃藥師點了點頭,向郭靖道:「你到竹林邊上去,別聽他背書。」郭靖依言走出數十步。

  黃蓉見此良機,心想咱倆正好溜之大吉,待要悄悄走到郭靖身邊,黃藥師叫道:「蓉兒,過來。妳也來聽他們背書,莫要說我偏心。」黃蓉道:「妳本就偏心,用不著人家說。」黃藥師笑罵道:「沒點規矩。過來!」黃蓉口中說:「我偏不過來。」但素知父親為人精明之極,他既已留心,那就難以脫身,必當另想別策,於是慢慢走了過來,向歐陽公子嫣然一笑,道:「歐陽大哥,我有什麼好,你幹麼這樣喜歡我?」歐陽公子只感一陣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妳……妳……」一時卻說不出話來。

  黃蓉又道:「你且別忙回域,在桃花島多住幾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歐陽公子道:「西域地方大得緊,冷的處所固然很多,但有些處所風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黃蓉笑道:「我不信!你就愛騙人。」

  歐陽公子待要辯說,歐陽鋒已看出了她的狡計,知道她要引得姪兒胡思亂想,把所記的書上文字,忘記個一乾二淨,當即冷冷的插嘴道:「孩子,不緊要的話慢慢再說不遲,快背書吧!」歐陽公子心中一驚,被黃蓉這樣一打岔,適才強記硬背的雜亂文字,果然忘記了好些,當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來:「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溢,不足勝有餘……」

  他果真聰穎過人,前面幾句開場的總綱,背得一字不錯,但後面實用的練功法門,黃夫人不懂武功,本來就只記得一鱗半爪,只因文字雜亂無序,歐陽公子十成中只背出一成。黃藥師笑道:「背出了這許多,那可真難為你了。」他提高嗓子叫道:「郭世兄,你過來背吧!」

  郭靖走了過來,見歐陽公子面有得色,心想:「這人真有本事,只讀一遍就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句子都記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

  洪七公笑道:「傻小子,他們存心要咱們好看,咱們認栽了吧。」郭靖道:「我本來及不上歐陽大哥。」黃蓉忽地一頓足,躍上塌了半邊的竹亭,腕底一翻,已把匕首抵在自己胸膛之上,叫道:「爹,你若是硬要叫我跟那個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兒今日就死給你看吧。」黃藥師知道這個寶貝女兒說得出做得出,叫道:「把匕首放下,有話慢慢好說。」

  歐陽鋒將枴杖在地下一頓,嗚的一聲怪響,杖頭中飛出一件奇形暗器,筆直往黃蓉射去。那暗器去得好快,黃蓉尚未看清來路,只聽噹的一聲,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黃藥師身子一晃,躍上竹亭,伸手摟住女兒纖腰,柔聲道:「妳當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島上一輩子陪著爹爹就是。」黃蓉雙足亂頓,哭道:「爹,你不疼蓉兒,你不疼蓉兒。」洪七公見黃藥師這個當年縱橫江湖,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竟被一個小女兒纏得沒做手腳處,不禁哈哈大笑。

  歐陽鋒心道:「待先定下名份,打發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後的事,就容易辦了。女孩兒家撒嬌撒癡,理她怎地?」於是說道:「郭世兄武藝高強,真乃年少英雄,記誦之學,也必是好的,藥兄就請他背誦一遍吧。」黃藥師道:「正是。蓉兒妳再瞎吵,郭世兄的心思都被妳攪亂啦。」黃蓉果然住口。

  歐陽鋒一心要郭靖出醜,道:「郭世兄請背吧,我們大夥兒在這兒恭聽。」郭靖羞得滿臉通紅,心道:「說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的胡亂背背。」於是背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他這部九陰真經,反來覆去無慮已念了數百遍,這時背將出來,那真是滾瓜爛熟,沒半點窒滯。

  他只背了一頁,眾人已都驚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來聰明至斯。」轉眼之間,郭靖一口氣已背到第四頁上。黃藥師聽他所背經文,比之冊頁上所寫,幾乎多了十倍,而且句句順理成章,確似原來經文,心中一凜,不覺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我那故世的娘子當真顯靈,在陰世間把經文想了出來,都傳了這少年?」

  只聽郭靖猶在如流水般背將下去,心想此事千真萬確,抬頭望天,喃喃說道:「阿衡,阿衡,妳對我如此情重,借這少年之口來把真經授我,怎麼不讓我再見妳一面?我晚晚吹簫給你聽,你可聽見麼!」

  那「阿衡」是黃夫人的小字,連黃蓉也不知道。眾人見他臉色有異,眼含淚光,口中不知說些什麼,都感奇怪。黃藥師出了一會神,忽地一揮手,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嚴霜,厲聲問郭靖道:「梅超風失落的九陰真經,可是到了你的手中?」

  郭靖見他眼露殺氣,心中甚是驚懼,說道:「弟子不知梅……梅前輩的經文落在何處,若是知曉,自當相助找來,歸還島主。」黃藥師看他臉色之中,沒絲毫狡詐作偽神態,又知他言而有信,更信這是黃夫人在冥冥中所授,朗聲說道:「好!七兄鋒兄,這是先室選中了的女婿,兄弟再無話說。孩子,我將蓉兒許配於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兒被我嬌縱壞了,你須得容讓三分。」

  黃蓉喜得心花怒放,笑道:「爹,我可不是好好地,誰說我被你嬌縱壞了?」

  郭靖就算再傻,這時也不待黃蓉指點,當即跪下地來拜了四拜,叫了一聲:「岳父大人!」他身子尚未站起。歐陽公子忽然喝道:「且慢!」洪七公萬料不到郭靖有如此高明的背書本事,只喜得咧開了一張大嘴,合不攏來,聽歐陽公子一聲喝,忙道:「怎麼?你不服氣麼?」

  歐陽公子道:「郭兄所背誦的,遠比這冊頁上所載為多,心是他得了九陰真經,晚輩斗膽,可要放肆在他身上搜一搜。」洪七公道:「黃島主都已許了婚,卻又另生枝節作甚?適才你叔叔說了什麼來著!」歐陽鋒怪眼一翻道:「我歐陽鋒豈能任人欺矇?」他聽了姪兒之話,料定郭靖身上必然懷有九陰真經,此時一心要想奪取經文,相較之下,黃藥師許婚與否,倒是次等之事了。

  郭靖將衣帶一解道:「歐陽前輩請搜便是。」一面將懷中之物一件件的拿了出來。放在青石之上。歐陽鋒見那些物件都是銀兩、汗巾、火石之類,伸手到他身上來摸。

  黃藥師素知歐陽鋒為人極是歹毒,莫要惱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後,可是解救不得,當下咳嗽一聲,伸出左手放在歐陽公子頸後脊骨之上。那是人身要穴,只要他手勁一發,立時震斷脊骨,歐陽公子休想活命。

  洪七公知道他的用意,暗自好笑:「黃老邪偏心得緊,這時愛女及婿,反過來一心維謢我這傻徒兒了。」歐陽鋒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之後,傷發而死,但見黃藥師預有提防,也就不敢下手,一摸郭靖身上果然無別物,沉吟了半晌。

  他可不信黃夫人死後選婿這等說話,忽地想起,此人傻裡傻氣,看來不會說謊,若是問他,許或能套出真情,當下蛇杖一抖,杖上金環噹啷啷一陣亂響,兩條怪蛇從杖底直盤上來。

  黃蓉和郭靖見了這等怪狀,都退後了一步。歐陽鋒尖著嗓子問道:「郭世兄,這九陰真經的經文你是從何處學來的?」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陰真經,可是從未見過,上卷是在周伯通大哥那裡……」

  洪七公奇道:「你怎麼叫周伯通作大哥?」郭靖道:「周大哥和弟子結義為把兄弟的。」洪七公笑罵:「一老一小,荒唐荒唐!」歐陽鋒道:「那下卷呢?」郭靖道:「那被梅超風梅師姊在太湖邊上失落了,現下她正奉了岳父之命,四下尋訪。弟子稟明岳父之後,想去助她一臂之力。」歐陽鋒和姪兒對望一眼,厲聲道:「你既未見過九陰真經,怎能背得如是純熟?」郭靖奇道:「我背的是九陰真經?不對,不對!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

  黃藥師暗暗嘆了口氣,好生失望,心道:「看來神鬼之說,終屬渺茫。想來我女與他確有姻緣之分,是以如此湊巧。」黃藥師暗自嘆息,歐陽鋒卻緊問一句:「那周伯通今在何處?」郭靖正待回答,黃藥師喝道:「靖兒,不必多言。」轉頭向歐陽鋒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鋒兄,七兄你我二十年不見,且在桃花島痛飲三日!」

  黃蓉道:「七公公,我去給你做幾樣菜,這兒島上的荷花真好,荷花瓣兒蒸雞、鮮菱荷葉羹,您一定喜歡。」洪七公笑道:「今兒遂了你的心意,瞧小娘們樂成這個樣子!」黃蓉嫣然一笑,說道:「七公公,歐陽伯伯,歐陽世兄,請吧。」歐陽鋒向黃藥師一揖道:「藥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領了,今日就此別過。」黃藥師道:「鋒兄遠道來此,兄弟一點地主之誼也沒盡,那如何過意得去?」

  歐陽鋒萬里迢迢的趕來,除了替姪兒聯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圖謀,要想與黃藥師結成姻親之後,兩人合力,把天下奇書九陰真經弄到手中,否則以他一派宗主之尊,豈肯輕易涉足東土?

  現下姻事不就,落得一場失意,心情甚是沮喪,一再堅持要走。歐陽公子忽道:「叔叔,做姪兒的沒用,丟了你老人家的臉。但黃伯父有言在先,他要傳授一樣功夫給姪兒。」歐陽鋒哼了一聲,他知姪兒對黃家這小妮子尚未死心,要想藉口學藝,與黃蓉多所親近,然後施展風流解數,將她弄到手中。

  黃藥師本以為歐陽公子必定選中,這功夫是傳給郭靖的,現下見歐陽公子落選,心中也甚歉然,說道:「歐陽世兄,令叔的武功妙絕天下,旁人望塵莫及,你是家傳的武學,不必求諸外人的了。只是左道旁門之學,老朽差幸尚有一日之長。世兄若是不嫌鄙陋,任那一門功夫,但教老朽會的,定必傾囊相授。」

  歐陽公子心道:「我要選一樣學起來有費時日的本事。久聞桃花島主五行奇門之術,天下無雙,這個必非朝夕可以學會。」於是躬身下拜,說道:「小姪素來心儀伯父的五行奇門之術,求伯父恩賜教導。」

  黃藥師沉吟不答,心中好生為難,這是也生平最得意的學問,連親生女兒也尚未傳授,豈能傳於外人?但言出於口,不能反悔,只得說道:「奇門之術,包羅甚廣,你要學那一門?」歐陽公子一心要留在桃花島上,道:「小姪見桃花島上道路盤旋,花樹繁複,心中欣慕之極。求伯父許小姪在島上居留數月,細細研習這中間的生剋變化之道。」

  黃藥師臉色突變,向歐陽鋒望了一眼,心想:「你們要查究桃花島上的機巧,到底有何用意?」歐陽鋒何等機伶,早知他心中起疑,向姪兒斥道:「你太也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島上化了黃伯父半生心血,島上佈置何等奧妙,外敵不敢入侵,全仗於此,怎能對你說知?」

  黃藥師一聲冷笑,說道:「桃花島就算是光禿禿一座石山,天下也未必就有人能來傷了我黃藥師去。」歐陽鋒陪笑道:「小弟魯莽失言,藥兄萬勿見怪。」洪七公笑道:「毒兄,毒兄!你這激將之計,使得可不高明呀!」黃藥師將玉簫在衣領中一插道:「各位請跟我來。」歐陽公子見黃藥師臉有怒色,向叔父望了一眼。歐陽鋒點點頭,跟在黃藥師後面,眾人隨後跟去。

  曲曲折折的轉出竹林,眼前現出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蓮盛放,清香陣陣,蓮葉田田,一條小堤從荷塘中央直穿過去,將荷塘分隔左右。黃藥師逕從小堤上行去,將眾人領到一座精舍之中。那屋子全是用不刨皮的松樹搭成,屋外攀滿了青藤,此時雖是炎夏,但眾人一見這所屋子,心中頓感一陣清涼。

  黃藥師將四人讓入書房,啞僕送上茶來。那茶顏色碧綠,入口如飲雪水,一直涼到心脾中去,洪七公笑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連官也不願做。藥兄,我若是在你這清涼世界住中住上三年,連叫化也不願做啦!」黃藥師道:「七兄若肯在這裡盤桓一時,咱哥兒倆飲飲酒,談談心,那小弟真是求之不得。」洪七公聽他說得誠懇,心中為之一動。

  歐陽鋒道:「你們倆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到兩個月,必定有幾套新奇拳法劍術創了出來。」

  洪七公笑道:「你眼熱麼?」歐陽鋒道:「這是光大武學之舉,那是再妙也沒有。」洪七公笑道:「哈哈,又來口是心非那一套了。」歐陽鋒與洪七公兩人之間雖無深仇大怨,卻素來心存嫌隙,只是歐陽鋒城府極深,未到一鼓而能將洪七公致於死地之時,始終不與他破臉,這時聽他如此說,笑笑不語。

  黃藥師在桌上一按,西邊壁上掛著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門,他走過去揭開了門,取出一卷卷軸,捧在手中輕輕撫摸了幾下,對歐陽公子道:「這是桃花島的總圖,島上所有的五行生剋、陰陽八卦的變化,全記在內,你拿去好好研習吧。」歐陽公子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島多住一時,那知他拿出一張圖來,心中所謀,眼見是難成的了,但只得躬身去接。

  黃藥師卻不將圖就遞給他,朗聲說道:「且慢!」歐陽公子一怔,將手縮了回去。黃藥師道:「你拿了這圖,到臨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觀住下,三月之後,我派人前來取回。圖中一切,只許心記,不得另行抄錄印摹。」歐陽公子想道:「你既不許我在桃花島居住,這種邪門兒的功夫我也懶得理會。這三月之中,還得給你守著這個圖兒,若是一個不小心有什麼損壞失落,尚須擔當干係。這種事不幹也罷!」

  正待婉言謝卻,忽然轉念一想:「他說派人前來取回,那必是派他女兒的了,這可是一個親近之機。」於是伸手接過,藏在忙內。歐陽鋒舉手告辭,黃藥師也不再留,相率送了出來,走到門口,洪七公道:「毒兄,明年歲盡,又是華山論劍之期,你好好養養氣力,咱們打一場大架。」歐陽鋒淡淡一笑道:「我瞧都不必爭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早已有了主兒。」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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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阴错阳差
  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兒?莫非你毒兄練成了舉世無雙的絕招?」歐陽鋒微微一笑,說道:「想我歐陽鋒何德何能,豈敢覬腧這『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我說的是傳授過這位郭世兄功夫的那人。」

  洪七公笑道:「你說老叫化?這個嘛,兄弟想是想的,但藥兄的功夫日益精進,你毒兄又是越活越命長,那位段皇爺的武功只怕也沒擱下,這就挨不到老叫化啦。」歐陽鋒道:「傳授過郭世兄功夫的人之中,未必就數七兄武功最精。」洪七公剛說了句:「什麼?」黃藥師已接口道:「嗯,你說老頑童周伯通?」

  歐陽鋒道:「是啊!老頑童既然熟習九陰真經,咱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遠遠不是他的敵手了。」黃藥師道:「那也未必盡然,經是死的,武功是活的。」

  歐陽鋒先前見黃藥師岔開他的問話,不讓郭靖說出周伯通的所在,心知其中必有蹊蹺,所以臨別之時重提這個話題,見黃藥師如此說,正合心意,臉上卻是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全真派的武功非同小可,這個咱們都是領教過的。老頑童再加上九陰真經,就算王重陽復生,也未見得是他師弟的對手,更不必說咱們這些鄉下佬了。」

  黃藥師道:「老頭童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決及不上鋒兄七兄,這一節我是深知的。」歐陽鋒道:「藥兄不必過謙,你我向來是半斤八兩。你既如此說,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武功準不及你,這個,只怕……」說著不住搖頭。

  黃藥師微笑道:「明歲華山論劍之時,鋒兄自然知道。」歐陽鋒正色道:「藥兄,你的功夫做兄弟的向來欽服得緊,但你說能勝過老頑童,兄弟確是疑信參半,你可別小覷了他。」

  黃藥師被他一激再激,忍耐不住,說道:「那老頑童就在桃花島上,已被兄弟囚禁了一十五年。」此言一出,歐陽鋒與洪七公都吃了一驚。歐陽鋒哈哈大笑道:「藥兄好會說笑話!」

  黃藥師不再打話,手一指,當先領路,他足下一加勁,登時如飛般穿入竹林。洪七公一手攜著郭靖,一手攜著黃蓉,歐陽鋒也拉著姪兒手臂,兩人各自展開上乘輕功,霎眼間到了周伯通的岩洞之外。

  黃藥師見洞口攔著的絲線已經根根寸斷,低呼一聲:「咦!」雙足一登,躍到了洞口,洞內靜悄悄的那有周伯通的人影?他左足剛一著地,突覺腳下一軟,踏到了空處。黃藥師的輕功已練到了登峰造極之境,猝遇變故,毫不驚慌,右足在空中虛踢一腳,身子已借勢躍起,反向裡竄,落下時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點,那知此處仍是一個空洞。好黃藥師,此時腳下已無可借力,反手從領巾中拔出玉簫,橫裡在洞壁上一撐,身子如電般倒射出來。

  洪七公與歐陽鋒見他身法佳美,齊聲喝采,只聽得「波」的一聲,黃藥師雙足已陷在洞外地下一個深孔之中。他剛感到腳下濕漉漉、軟膩膩,腳已著地,足尖微一用勁,身子躍在半空,見洪七公等都已走到跟前,地下卻無異狀,這才落在女兒身旁,只聞到一股臭氣衝鼻,低頭一看,雙腳都沾滿了大糞。眾人暗暗納罕,心想以黃藥師武功之高強,生性之機伶,怎會著了旁人的道兒?

  黃藥師氣惱之極,拆了一根樹枝,在地下試探虛實,東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過的三個洞孔之外,其餘均是實地。顯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時必會陷入第一孔中,又料到他輕身功夫異常了得,第一孔陷他不得,他定會向裡一躍,於是又在洞內挖了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然奈何他不得,再在退躍出來之處挖了第三孔,並在這孔裡撒了幾泡尿、痾了一堆糞。

  黃藥師走進洞內,四下一望,洞內除了幾隻瓦罐瓦碗之外,再無別物,洞壁之上,依稀寫著幾行字。歐陽鋒先前見黃藥師中了機關,心中暗笑,這時見他走近洞壁細看,心想這裡一針一線之微,都能跟取得九陰真經與否的大事有關,萬萬忽略不得,忙也上前,湊近去看,只見洞壁之上用尖利之物刻著字道:「黃老邪,我被你打斷雙腿,在這裡囚了一十五年,本當也打斷你的雙腿,出口烏氣,後來仔細想想,饒你算了。奉上大糞成堆,臭尿數罐,請啊請啊……」在這請啊請啊四字之下,黏著一張樹葉,把下面的字蓋沒了。

  黃藥師伸手將樹葉一揭,卻見葉上連著一根細線,頭頂忽喇一響,立時醒悟,忙向左躍開,歐陽鋒見機也快,一見黃藥師身形晃動,立時躍向右邊,那知乒乒乓乓一陣響喨,頭頂擲下幾隻瓦罐,兩人滿頭滿腦,都淋滿了臭尿。

  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黃藥師氣極,破口大罵,歐陽鋒喜怒不形於色,卻只笑了笑。黃蓉飛奔回去,取了衣履來給父親換過,又將父親的一件直綴給歐陽鋒換了。

  黃藥師重入岩洞,上下左右仔細檢視,再無機關,到那先前樹葉遮沒之處,見寫著兩行極細之字:「樹葉決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萬千萬,莫謂言之不預也。」

  黃藥師又好氣又好笑,猛然間想起,適才臭尿淋頭之時,那尿尚有微溫,當下返身出洞,說道:「老頑童離去不久,咱們追他去。」郭靖心想:「兩一碰面,必有一番惡鬥。」待要出言勸阻,黃藥師早已向東而去。眾人知道島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後,緊緊跟在他的身後,追不多時,果見周伯通在前緩緩而行。

  黃藥師足下一加勁,身子如箭離弦,倏忽追到他的身後,一把往他頸中抓下,周伯通向左一讓,轉過身來,叫道:「香噴噴的黃老邪啊!」黃藥師這一抓,是他數十年勤修苦練之功,端的快捷異常,威猛無倫,那知周伯通一側身就避了開去。

  黃藥師心中一凜,不再進擊,定神一瞧,只見他左手與右手用繩索縛在胸前,臉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極。郭靖搶上一步,道:「大哥,黃島主成了我的岳父啦,大家是一家人。」周伯通嘆了一口氣道:「你怎麼不聽我的勸?黃老邪刁鑽古怪,他女兒會是好相與的麼?你這一生一世之中,苦頭是有得吃的了。」

  黃蓉走上前來,笑道:「周大哥,你後面是誰來了?」周伯通回頭一看,並不見人,黃蓉手一揚,已將她父親身上換下來的一包臭衣向他後心擲去。周伯通聽到風聲,向旁一讓,拍的一聲,那包衣服落在地下,散了開來,臭氣直往上衝。

  周伯通笑得前仰後合,說道:「黃老邪,你關了我一十五年,折磨了我一十五年,我只叫你踩兩腳屎,淋一頭尿,兩下就此罷休,總算對得起你罷?」

  黃藥師道:「你繃斷了洞口的絲線,怎麼又把雙手縛在一起?」周伯通笑道:「這個我自有道理。」

  原來當日周伯通困在洞中,數次忍耐不住,要衝出山洞來與黃藥師拚鬥,但轉念一想,總歸不是他的敵手,於是自行用數十條絲線在洞門口攔住,就如蜘蛛結網一般,約束自己萬萬不可憑一時意氣,誤了大事。這日得郭靖提醒,自己無意之中已練就了分心合擊的絕頂武功,黃藥師武功再高,也打不過兩個周伯通,一直不住盤算,要如何報復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後,他盤膝坐在洞中,過去數十年的恩恩怨怨,情愛嫌憎,一幕一幕的在心中湧現,忽然遠遠聽到玉簫、鐵箏、長嘯三種聲音互鬥,一時間心猿意馬,又是按勒不住,正自煩燥,斗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遠不及我,何以黃老邪的簫聲引不動他?」

  當日他想不通其中原由,現下與郭靖相處日子長了,知道了他的性情,這時再想,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天性純樸,正所謂無慾則剛,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我這麼一大把年紀,怎麼還在苦思報仇?如此心地狹窄,想想也真好笑!」他雖然不是全真道士,但自來深受全真教清靜無為、淡泊玄默的教旨的陶冶,這時豁然貫通,一聲長笑,站起身來,只見洞外晴空萬里,白雲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黃藥師對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時成為雞蟲之爭般的小事。

  只是他天性頑皮,心道:「我這一番振衣而去,桃花島是永遠不來的了,若不留一點東西給黃老邪,何以供他來日之思?」於是興致勃勃的挖孔痾屎、吊罐撒尿,忙了一番之後,這才離洞而去。他走出數步,忽又想起:「這桃花島道路古怪,若是黃老邪發覺得早,我必被他追上,哈哈,黃老邪,若要打架,你可打我不過啦!」

  他想到得意之處,順手一揮,喀喇一聲,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樹,心中驀地驚覺:「怎麼我功力精進如此?這可與雙手互搏的功夫無關。」手扶住花樹,呆呆想了一陣,兩手連揮,喀喀喀喀,一連打斷了七八株樹,身子一震,吃了一驚:「這可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啊,我幾時練過了?」

  他牢牢記住師兄王重陽的遺訓,決不敢修習經中所載的武功,但為了教導郭靖,不知不覺已把經文深印於腦中,睡夢之間,竟然意與神會,這時把拳腳施展出來,卻是與經中所載的拳理法門一一暗合。

  周伯通大叫:「糟了,糟了,這叫做惹鬼上身,揮之不去了。」他剝下幾條樹皮,搓成繩索,靠著口中牙齒之助,將左右雙手縛在一起,口裡喃喃唸道:「從今而後,若是我不能把經中武功忘記得一乾二淨,只好終生不與人動武了。縱然黃老邪追到,我也決不出手,以免違了師兄遺訓。」

  黃藥師那裡知道他心中如此打算,只道又是一種頑皮怪想,說道:「老頑童,這位歐陽兄你是見過的,這位……」他說未說完,周伯通已繞著各人轉了一個圈,在每人身上嗅了一下,笑道:「這位必是老叫化洪七公,我猜也猜得出。正是天網恢恢,臭尿就只淋了東邪西毒兩人,歐陽鋒,當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還你一泡尿,大家扯直,兩不吃虧。」

  歐陽鋒微笑不答,在黃藥師耳邊低聲道:「藥兄,此人身法快極,功夫卻已在你我之上,還是不要惹他為是。」黃藥師心道:「你我二十年不見,你怎知我功夫就不如他?」當下向周伯通道:「伯通,我早說過,但教你把九陰真經留下,我燒了祭一祭先室,馬上放你走路現下你要到那裡去?」

  周伯通道:「這島上我住得膩了,要到外面逛逛去。」黃藥師伸手道:「那麼經呢?」周伯通道:「我早給了你啦!」黃藥師道:「別瞎說八道,幾時給過我?」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不是?他的就是你的不是?我把九陰真經從頭至尾傳給了他,不就是傳給了你?」

  郭靖大吃一驚,叫道:「大哥,這當真是九陰真經?」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難道還是假的麼?」黃藥師道:「上卷經文原在你處,下卷經文你卻從何處得來?」周伯通笑道:「還不是你那位賢婿親手交與我的。」黃藥師怒極,心道:「郭靖你這小子竟敢對我弄鬼,那瞎子梅超風這時還在拚命的找尋呢。」怒目向郭靖橫了一眼,轉頭對周伯通道:「我要真經的原書。」

  周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懷裡那本書摸出來。」郭靖走上前,探手到他懷中,拿出一本厚約半寸的冊子,周伯通伸手接過,對黃藥師道:「這是真經的上卷,下卷也夾在其中,你有本事就來拿去。」

  黃藥師道:「要怎樣的本事?」周伯通雙手挾住經書,側過了頭道:「待我想一想。」過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黃藥師道:「什麼?」周伯通雙手高舉過頂,往上一送,但見千千萬萬片碎紙,有如成群蝴蝶,隨著海風四下飛舞,霎時之間,東飄西散,不知去向。

  黃藥師又驚又怒,想不到他內功如此深湛,在這片刻之間,把一部經書用掌力壓成了碎片。喝道:「好頑童,你戲弄於我,今日休想出得島去!」飛步上前,撲面就是一掌。周伯通身子微晃,接著左右搖擺,只聽得風聲颼颼,黃藥師的掌影在他身旁飛舞,卻始終掃不到他半點。

  黃藥師見他並不還手,驀地驚覺:「我黃藥師豈能與雙手縛住之人過招。」斗然間躍後三步,叫道:「老頑童,你腿傷是好了,我可又要對你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繩子繃斷了,待我見識見識你九陰真經的功夫。」周伯通道:「不瞞你說,我是有苦難言,這手上的繩子,無論如何是不能繃斷的。」

  黃藥師道:「我給你弄斷了吧。」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喲,救命,救命!」一翻身,在地下連滾幾轉。郭靖吃了一驚,叫道:「岳父!」上前待要勸阻,洪七公一拉他的手臂,低聲道:「別傻!」郭靖停步仔細一看,只見周伯通在地下滾來滾去,身法靈便之極,黃藥師手拿足踢,那裡碰得到他的身子。

  洪七公低聲道:「留神瞧他的身法。」郭靖這時已悟到周伯通這一路功夫,正與真經上所說的蛇行狸翻之術相同,當下凝神觀看,心中默默暗記,看到精妙之處,又是情不自禁的叫了聲:好!

  黃藥師愈益惱怒,拳鋒到處,猶如斧劈刀削一般,只見周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塊塊的裂下,再鬥片刻,他的長鬚長髮,也一叢叢的被黃藥師掌力震斷。周伯通身上雖未受傷,也知再鬥下去,必然無倖,只要受了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傷,眼見他左掌橫掃過來,右掌同時斜劈,每一掌中都暗藏三招後繼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難躲閃,只得雙膀運勁,蓬的一聲,繩索繃斷,左手架開了他襲來的攻勢,右手卻伸到自己背上去捉一雙虱子,放在口中畢剝一咬,說道:「啊喲,癢得我受不了啦。」

  黃藥師見他在劇鬥之際,居然還能好整以暇的捉虱子咬虱子,心中暗驚,猛發三招,都是生平絕學。周伯通道:「我一隻手可招架不了,得雙手齊上。」右手運力抵擋,左手卻去搶黃藥師的帽子。

  他本身功夫,原本不及黃藥師精純,右手一架,被黃藥師使勁一送,一個踉蹌,向後跌出數步,但左手卻也已把他頭上的帽子搶了過來。黃藥師飛身下撲,雙掌起處,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下,叫道:「雙手齊上!一隻手你擋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還是一隻手。」黃藥師怒道:「好,那你就試試。」雙掌與他單掌一交,勁力一送,騰的一響,周伯通一交坐在地下,閉上了雙目。黃藥師不再進擊,只見周伯通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臉色登時慘白如紙。

  眾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與黃藥師對敵,就算不勝,也決不致落敗,何以堅決不肯雙手齊用?周伯通慢慢站起身來,說道:「我無意中學了九陰真經,已違背了師兄遺訓,若是雙手齊上,黃老邪,你是打我不過的。」

  黃藥師知他所言非虛,默然不語,心想自己無緣無故將他在島上囚了一十五年,現下又將他打傷,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從懷裡拿出一隻玉匣,取出三顆猩紅如血的丹藥,交給周伯通道:「伯通,天下傷藥,無出我桃花島小還丹之右。每隔七天服一顆,你的傷可以無礙。現下我送你出島。」周伯通點了點頭,接過丹藥,服下了一顆,自行調氣護傷。

  郭靖蹲下地來,揹起周伯通,跟著黃藥師走到海邊,只見一個港灣之中,大大小小,停泊著六七艘船隻。歐陽鋒道:「藥兄,你不必另派船隻送周大哥出島,請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黃藥師道:「那麼費鋒兄的心了。」向船旁啞僕打了幾個手勢,那啞僕從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盤金元寶來。

  黃藥師道:「伯通,這點兒金子,你拿去頑皮胡用吧。你武功確比黃老邪強,我佩服得很。」周伯通眼睛一霎,臉上做了個頑皮的鬼臉。他向歐陽鋒那艘大船一瞧,見船頭扯起一面白旗,旗上繡著一條兩頭蛇,心中甚是不喜。

  歐陽鋒雙手一擊,取出一管木笛嚧溜溜的吹了幾聲,過不多時,林中異聲大作,桃花島上的兩名啞僕,領了那些白衣男子,驅趕蛇群出來,順著幾條狹長的跳板,一排排的游入大船底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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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墓中密室
  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黃藥師微微一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吧。」向旁邊一艘小船一指。周伯通搖了搖頭道:「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邊那艘大船。」黃藥師臉色微變,道:「伯通,這艘船壞了沒修好,坐不得的。」

  眾人瞧那船船尾高高聳起,形狀甚是華美,船身漆得金碧輝煌,卻是新打造好的,那裡有絲毫破損之象?周伯通是小孩脾氣說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黃老邪,你幹嗎這樣小氣?」黃藥師道:「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災,所以停泊在那裡向來不用。我那裡是小氣了?你若不信,我馬上把船燒毀了給你看。」做了個手勢,四名啞僕點燃了柴片,奔過去就要燒船。

  周伯通忽地在地下一坐,亂扯鬍子,放聲大哭起來。眾人見他如此,都是不禁一怔,只有郭靖知道他的脾氣,肚裡暗暗好笑。周伯通扯了一陣鬍子,忽地在地亂翻亂滾,哭叫:「我要坐新船,我要坐新船。」黃蓉奔上去,阻住四名啞僕。

  洪七公笑道:「藥兄,老叫化一生不吉利,我就陪老頑童坐坐這艘凶船,咱們來個以毒攻毒,鬥它一鬥,瞧是老叫化的霉氣重些呢,還是這艘凶船厲害。」黃藥師道:「七兄,你再在島上盤桓幾日,何必這麼快就去?」洪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就要在湖南岳陽大聚會,聽老叫化分派丐幫頭腦的繼承人,若是老叫化有個三長兩短要歸天,不先派定誰繼承,天下的叫化豈非無人統領?所以老叫化非趕著走不可。」

  黃藥師嘆道:「七兄你真是熱心人,一生就是為了旁人勞勞碌碌,馬不停蹄的奔波。」洪七公笑道:「老叫化不騎馬,我這是腳不離蹄。啊喲,不對,你繞了彎子罵人,腳上生蹄,那可不成了牲口?」黃蓉笑道:「師父,這是您自己說的,我爹可沒罵您。」

  洪七公道:「究竟師父不如親父,趕明兒我娶個叫化婆,也生個叫化女兒給你瞧瞧。」黃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沒有。」歐陽公子斜眼相望,只見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臉頰之上,真是顏如春花,麗如朝霞,不由得看得呆了。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伯通,我陪你坐新船。黃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兒倆可不上他的當。」

  周伯通大喜,說道:「老叫化,你人很好,咱倆拜個把子。」洪七公尚未回答,郭靖搶著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麼能和我師父結拜?」周伯通笑道:「那有什麼關係?你岳父若是把新船給我坐,我心裡一樂,也跟他拜個把子。」黃蓉笑道:「那麼我呢?」周伯通眼睛一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當。」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

  黃藥師身子一晃,搶在兩人面前,雙手一攔,說道:「我黃藥師素不打誑,坐這艘船可是凶多吉少。」洪七公哈哈笑道:「老叫化若是暈船歸天,心裡佩服你藥兄夠朋友。」洪七公雖然行事說話十分滑稽,但內心卻頗為精明,見黃藥師三番兩次的阻止,知道船中必有蹊蹺,周伯通既然堅持要坐,若是真有奇變,他孤掌難鳴,兼之身上有傷,只怕應付不來,所以一意陪他同坐,這是洪七公為人的俠義之處。

  黃藥師「哼」了一聲道:「兩位功夫高強,想來必能逢凶化吉,我黃藥師倒是多慮了。郭世兄你也去吧。」郭靖聽他認了自己為婿之後,本已稱做「靖兒」,這時忽又改口,望了他一眼,說道:「岳父……」黃藥師厲聲道:「你這狡詐貪得的小子,誰是你的岳父?今後再踏桃花島一步,休怪我黃藥師無情。」

  反手一掌,擊在一名啞僕的背心,喝道:「這就是你的榜樣!」那啞僕啞舌頭早被割去,只是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叫,身子直飛出去,他五臟已被黃藥師一掌震碎,飛墮海心,沒入波濤之中,霎時間無影無蹤,眾啞僕嚇得心驚膽戰,一齊跪下。

  桃花島上這些啞僕個個都是忘恩負義的奸惡之徒,黃藥師事先訪查確實,才將他們擒拿至島上,割啞刺聾,命他們服侍自己。他曾言道:「我黃藥師並非正人君子,江湖上號稱『東邪』,自然也不能與正人君子為伍,手下僕役,越是邪惡,越是稱我心意。」那啞僕雖然死有餘辜,但突然間無緣無故被他一掌打入海心,眾人心中都是暗嘆:「黃老邪確是邪得可以。」郭靖更是驚懼莫名,雙膝一曲,跪在地下。

  洪七公道:「他什麼事又不稱你的心啦?」黃藥師不答,厲聲問黃藥師道:「那九陰真經的下卷,是不是你交給周伯通的?」郭靖道:「有一張東西是我交給周大哥的,不過我不知道這就是經文,若是知道……」

  周伯通不明事情的輕重緩急,越是見旁人疾言厲色,越愛開開玩笑,不等郭靖說完,搶著道:「你怎麼不知道?你說親手從梅超風那裡搶來,幸虧黃藥師那老頭子不知道。你還說學通了經書之後,從此天下無敵。」

  郭靖大驚,顫聲道:「大哥,我……我幾時說過?」周伯通霎霎眼睛,正色道:「你當然說過。」郭靖將經文背得爛熟而不知那就是九陰真經,本就不易使人入信,這時經周伯通那樣一說,黃藥師盛怒之下,那裡想得到這是老頑童在開玩笑,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天真爛漫,不會替郭靖圓謊,信口將真情說了出來。

  他拱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歐陽鋒一揖,說道:「請了!」牽著黃蓉的手,轉身便走。黃蓉待要和郭靖說幾句話,只叫得一聲:「靖哥哥……」已被父親牽著縱出數丈之外,剎時之間,沒入了林中。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覺胸口傷處一痛,忙忍住了笑,但終於還是笑出聲來,說道:「黃老邪又上了我的當,我說頑話騙他,這老兒卻當了真。」

  洪七公驚道:「那麼靖兒事先當真不知?」周伯通笑道:「他當然不知,他還說九陰真經邪氣呢,若是先知道了,怎肯跟著我學,兄弟,現下你牢牢記住,忘也忘不了,是麼?」說著又捧腹狂笑,一面忍痛,一面要笑,臉上神情甚是尷尬。

  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頑童,這玩笑也開得的?我跟藥兄說去。」拔足奔向林邊,只見林內道路縱橫,不知黃藥師到了何處。眾啞僕見主人一走,早已盡數隨去。洪七公無人領路,只得廢然而返,忽然想起歐陽公子有桃花島的詳圖,忙道:「歐陽世兄,桃花島的圖譜請借我一觀。」歐陽公子搖頭道:「未得黃伯父允許,小姪不敢借予旁人。洪伯父莫怪。」

  洪七公「哼」了一聲,心中暗罵:「我真老糊塗了,怎麼向這小子借圖?他是巴不得黃老邪惱恨我這傻徒兒。」只見林中白衣閃動,一名啞僕領了歐陽鋒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出來。當先一名女子走到歐陽鋒面前,曲膝行禮道:「黃老爺叫我們跟老爺回去。」

  歐陽鋒眼睛向她們望也不望,擺擺手,命他們上船,向洪七公與周伯通道:「藥兄的船中,只怕真有什麼機關,兩位寬心,兄弟的船緊緊跟在後面,若有緩急,自當稍效微勞。」

  周伯通怒道:「誰要你討好?我就要試試黃老邪的船有什麼古怪,若是你跟在後面,無驚無險,那還有什麼味兒?」歐陽鋒笑道:「好,那麼咱們後會有期。」一拱手,逕自上船。

  郭靖望著黃蓉的去路,心中呆呆出神。周伯通笑道:「兄弟,咱們上怪船去,瞧瞧他一條死船,能把咱們三個活人奈何得了?」一手牽著洪七公,一手牽著郭靖,奔上那艘船,只見船中已有七八名船夫侍僕在那裡侍候,都是默不作聲。

  周伯通笑道:「那一日黃老邪邪氣發作,把他寶貝女兒的舌頭也割掉了,那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郭靖聽了,不由得打個寒噤。周伯通哈哈大笑道:「你怕了麼?」向船夫做個手勢。眾船夫起錨揚帆,乘著南風駛出海去。

  洪七公道:「來,咱們瞧瞧這船上到底有什麼古怪。」三人從船頭巡到船尾,又從甲板一路看到艙底,仔仔細細的查了一遍,只見那艘船前前後後,油漆得晶光燦亮,艙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備得甚是充足,卻無一件惹眼的異物。周伯通恨恨的道:「黃老邪騙人,說有古怪,卻沒古怪,好沒興頭。」

  洪七公心中疑惑,飛身躍上桅桿,將桅桿與帆布用力搖了幾搖,亦無異狀,放眼遠望,但見鷗鳥翻飛,波濤接天,他披襟當風,胸懷為之一爽。船上三張帆吃飽了風,直向北行,他回頭一望,只見歐陽鋒的坐船跟在約莫二里之後,船上白帆正中,繪著一條張口吐舌的雙頭怪蛇。

  洪七公躍下桅桿,向舵夫打個手勢,命他駛船偏向西北,再向船尾遙遙望去,只見歐陽鋒的船也轉了方向,仍是跟在後面。洪七公心中嘀咕:「他緊緊跟來幹麼?難道他真安著好心?老毒物可不是這樣的人。」他怕周伯通知道了亂發脾氣,也不和他說知,命舵夫轉向正東直駛。

  船上各帆齊側,只吃到一半風,駛得慢了,果然不到半盞茶時分,歐陽鋒的船也向東跟來。

  洪七公心道:「咱們在海裡鬥鬥法也好。」走回艙內,只見郭靖鬱鬱不樂,呆坐在那裡。洪七公道:「徒兒,我傳你一個叫化子討飯的法門,主人家不給,你在門口纏他三日三夜,瞧他給不給?」周伯通笑道:「若是主人家養有惡狗,你不走,他叫狗咬你,那怎麼辦?」洪七公笑道:「這樣為富不仁的人家,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筆,那也不傷陰騭。」

  周伯通向郭靖道:「兄弟,懂得你師父的話麼?那是叫你跟岳父纏到底,他若是不把女兒給你,反要打人,那你就在晚上偷他出來。」郭靖聽了,也不禁笑了出來。他見周伯通在船艙中走來走去,沒一刻安定,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道:「大哥,現下你要到那裡去?」

  周伯通道:「那沒準兒,到處逛逛散散心。」郭靖道:「我求大哥一件事。」周伯通搖手道:「你要我回桃花島幫你偷婆娘,那可不幹。」郭靖臉上一紅,道:「不是這個,我想煩勞大哥到太湖邊上宜興的歸雲莊走一趟。」

  周伯通眼睛一翻道:「那幹什麼?」郭靖道:「歸雲莊的莊主陸乘風是一位豪傑,他原是我岳父的弟子,受了黑風雙煞之累,雙腿被我岳父打折了,不得復原。我見大哥的腿傷卻好得十足,是以想請大哥傳授他一點門道。」

  周伯通道:「這個容易。」郭靖甚喜,正要道謝,突然豁喇一聲,艙門開處,一名船夫闖了進來,只見他臉如土色,驚恐異常,指手劃腳,就是說不出話。三人知道必有變故,躍起身來,奔出船艙。


  且說黃蓉被父親拉進屋內,臨別時要和郭靖說一句話,也是不得其便,心中十分惱怒,回到自己房中,關上了門,輕輕啜泣。黃藥師盛怒之下,將郭靖趕走,這時知他已陷入死地,心中對女兒頗感歉意,想去對她安慰幾句,黃蓉不理不睬,儘不開門,到了晚飯時分,也不出來吃飯。黃藥師命僕人將飯送去,卻被她連菜帶碗,在地下摔得片片粉碎。

  黃蓉心想:「爹爹說得出做得出,靖哥哥若是再來桃花島,定會被他打死。我如偷出島去尋他,日後爹爹也必不肯饒我,留他孤零零一人在這島上,豈不寂寞難過?」她左思右想,柔腸百結。

  數月之前,黃藥師罵了她一場,她想也不想的就逃出島去,後來再與父親見面,見他鬢邊白髮驟增,數月之間,猶如老了十年,心中暗暗難過,發誓以後決不再令老父傷心,那知這時又遇上這等為難之事。

  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場,心想:「若是媽媽在世,必能指我作主,那裡會讓我如此受苦。」想到母親,傷痛愈甚,開了房門,走到廳上,黃藥師在桃花島上的居屋,門戶有如虛設,大門日夜洞開。黃蓉輕輕走出門去,繁星在天,花香沉沉,心想:「靖哥哥這時早已在數十里之外了,不知何日再得重見。」嘆了一口氣,舉袖抹抹眼淚,走入花樹深處。

  她傍花拂葉,來到母親的墓前。佳木籠蔥,異卉爛漫,那墓前四時鮮花常開,每本都是黃藥師精選的天下妙品,溶溶月色之下,和自分香吐艷。

  黃蓉將墓碑向左推了三下,又向右推了三下,然後用力向前一扳,那墓碑緩緩移開,露出一條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轉了三個彎,又開了機扭,打開一道石門,進入墓中壙室,亮火摺把母親靈前的琉璃燈點著了。這時墓碑石門,都已自行閉上,她獨處地下斗室之中,望著父親手繪的亡母遺像,不禁思潮起伏,心想:「我從來沒見過媽,等我死了之後,是不是能見到她呢?她是不是還會像畫上那麼年青那麼美?她現在在那裡?是在天上,在地府,還是就在壙室之中?我永遠在這裡陪著媽媽算了。」

  壙室中的壁上案頭,擺滿了奇珍異寶,無一件不是美到極處,華貴之極的精品。黃藥師當年縱橫天下,不論是皇宮內院、巨宧富室,還是大盜山寨之中,只要有什麼出名的珍寶,他不是明搶硬索,就是暗偷潛盜,必當取到手中方罷。

  他武功既強,眼力又高,搜羅的珍物不計其數,這時都供在亡妻的壙室之中,陪伴著她。黃蓉見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瑪瑙之屬被燈光一照,發出淡淡光芒,心想:「這些珍寶雖無知覺,卻是歷千百年不朽不壞。今日我在這裡看著它們,將來我的身子化為塵土,珍珠白玉卻仍舊好好的留在人間。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靈性,愈不長久?只因我媽媽絕世聰明,所以活到二十歲就亡故了麼?」

  她望著母親的畫像怔怔的出了一會神,吹熄燈火,走到氈帷之後母親的玉棺旁,撫摸了一陣,坐在地下,靠著玉棺,心中自憐自傷,似乎是倚偎在母親身上,過了一會,竟自沉沉睡去。

  睡夢之中,只覺已到了北京趙王府中,正在獨鬥群雄,卻在塞北道上與郭靖邂逅相遇,剛說了幾句話,忽爾見到了母親,自己要極力看她的面容,卻總是瞧不明白。忽然間,母親向天空飛去,自己在地下急追,只見母親漸飛漸高,心中十分惶急,突然父親的聲意音響了起來,是在叫她母親的名字,這聲音愈來愈是明晰。

  黃蓉從睡夢中醒來,只聽見父親的聲音還在喃喃說話,雖然隔了一條氈帳,仍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她定了一定神,才知道並非作夢,父親也來到了這壙室之中。

  她自小之時,父親就常抱著她來到母親靈前,絮絮述說父女倆的生活瑣事,近年來雖較少來,但黃蓉聽到父親的聲音,卻也不以為怪。她正與父親賭氣,不肯出去叫她,要等父親走了方才出去。卻聽父親說道:「我向你許過願!要把九陰真經找來,焚燒給妳瞧瞧,當年妳苦思不得的經文,到底是寫著些什麼。十五年來始終未能如願,到今日,這才成就了這番心願。」

  黃蓉心中大奇:「爹爹從何處得了九陰真經?」只聽他又道:「我卻不是故意要殺妳女婿,這是他們自行要坐那艘船的。」黃蓉猛吃一驚:「媽媽的女婿,難道是說靖哥哥?坐了那船便怎樣?」當下豎耳細聽,黃藥師卻反來覆去述說妻子逝世之後,自己怎樣的孤寂難受。

  黃蓉聽父親如此吐露真情,不禁為之惻然,心想:「靖哥哥和我都還是十多歲的孩子,將來何患無重見之日?我總是不離開爹爹的了。」正想到此處,卻聽父親說道:「那老頑童把真經的上下卷都用掌力毀了,當時我只道許給你的心願再無法得償之日,那知鬼使神差,他堅要乘坐我造和妳相會的花船……」

  黃蓉心想:「每次我要到那花船上去玩,爹爹總是厲色不許,怎麼是他造來和媽媽相會的?」

  原來黃藥師為人雖然怪僻,但對妻子卻情深義重,兼之愛妻為他而死,當時一意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深湛,上吊服毒,一時都不能即死,於是到陸地上去捕拿造船巧匠,打造了這艘花船。

  這船的龍骨,和平常的船隻一般無異,但船底的木板,卻並非用鐵釘釘結,而是用生膠繩索膠纏在一起,泊在港中之時,固是一艘極為華麗的花船,但如駛入大海,巨浪一打,支持不到半日,必致沉沒。

  黃藥師本擬將妻子遺體放入船中,自己駕船出海,兩人一起葬身於萬仞碧波之中,但每次要出海時,總是既不忍將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攜之同行,又不忍將她拋下不顧,終於造了墓道,先將妻子的棺木厝下。

  這艘船卻是每年油漆,歷時常新。黃蓉不明其中原由,所以聽了父親的話,茫然不解,只聽他又道:「那老頑童把九陰真經背得滾瓜爛熟,姓郭的小子也背得一絲不錯,我將這兩人送了性命,正如焚燒兩部活的真經一般,你在天之靈,想來也可以心安了。只是老叫化無端端的陪死,未免太冤。我在一日之中,為了妳而殺死三個天下的一流高手,償了當日許妳之願,他日重逢,妳必會說妳丈夫言出必踐了,哈哈!」

  黃蓉只聽得毛骨悚然,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她雖不明端的,但確信那艘花船之中,必定安排著極奇妙極毒辣的機關,她素知父親之能,只怕郭靖等三人這時都已遭了毒手,當下又驚又痛,立即就要搶出去懇求父親,搭救三人性命,只是嚇得腳都軟了,一時不能舉步口中也叫不出聲來,只聽得父親哈哈長笑,走出了墓道。黃蓉定了定神,心中再無別念:「我要去救靖哥哥,若是救他不得,我就陪他死了。」她知父親對妻子愛到發癡,求他必然無用,當下奔出墓道,直至海邊,跳上小船,拍醒船中啞船夫,命他立時揚帆出海。忽聽得馬蹄聲響,一乘馬急馳而來,同時黃藥師的玉簫之聲,也已隱隱響起。

  黃蓉向岸上一望,只見郭靖那匹小紅馬正在月光下來回奔馳,想是牠局處島上,不得施展駿足,所以夜中出來馳驅。黃蓉斗然想起;「這茫茫大海之中,那裡找靖哥哥去?小紅馬縱然神駿,一離陸地,卻是全然無能為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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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毒雾重重
  且說洪七公、周伯通、郭靖搶出船艙,腳下一軟,水已沒脛,不由得大吃一驚。三人都是一等一的武功,立時足下用勁,一躍上了船桅,洪七公手中還提著兩名啞子船夫,俯身一望,甲板上波濤洶湧,海水滾滾灌入船來。

  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黃老邪真有幾下子,這船他是怎麼弄的?」洪七公道:「我也不知道啊!靖兒,抱住桅桿,別放手……」郭靖還沒有答應,只聽得喀喇喇幾聲響喨,船身從中裂為兩半。那兩名船夫一驚,抱住帆桁上的手一鬆,直跌入海中去了。洪七公叫道:「老頑童,你會水性不會?」

  周伯通笑道:「勉強對付著試試……」他後面幾句話被海風迎面一吹,已聽不清楚。此時桅桿漸漸傾側,不久就要橫墮入海。洪七公叫道:「靖兒,桅桿與船身相連,咱們合力震斷它。來!」兩人掌力忽發,同時擊在主桅的腰心。這桅桿雖然堅牢,也那裡禁得起洪七公與郭靖兩人合力齊施,轟的一聲,攔腰折斷,兩人抱住了桅桿,跌入海中。

  當地離桃花島已遠,四下裡波濤山立,沒半點陸地的影子,洪七公暗暗叫苦,心想在這大海之中飄流,若是無人救援,武功再高,無飲無食,也只支持得十天半月而已。遠遠聽見海上一人在哈哈大笑,聽聲音正是周伯通。洪七公道:「靖兒,咱們過去接他。」兩人一手扶著斷桅,一手划水,循聲而去,海中浪頭極高,划了數丈,又被波浪打了回來。

  洪七公氣存丹田,朗聲叫道:「老頑童,咱們在這裡。」他果然內功深湛,雖在大海之上,海風呼嘯,浪聲澎湃,但他的叫聲還是遠遠的傳了出去。過了片刻,只聽周伯通叫道:「老頑童變了落水狗啦,這是鹹湯泡老狗啊!」郭靖噗嗤一笑,心想在這危急當中,他還有心情說笑,「老頑童果」然是名不虛傳。

  三人同時從船桅跌下,但被波浪一送,片刻間已相隔數里之遙,這時撥水靠攏,過了半個時辰,才好容易湊在一起。洪七公與郭靖一見周伯通,都不禁失笑,只見他雙足底下都用帆索縛著一塊船板,正以上乘輕功,在海面踏波而行。

  只是海浪之力太強,雖然身子隨波起伏,甚是輕鬆自在,但要前進後退,卻也不易擯控制,他玩得正在起勁,絲毫沒想到眼前的危險。

  郭靖放眼四望,坐船早已被海波吞沒,眾船夫也已盡數葬身海底,忽聽周伯通大聲驚呼:「啊喲,乖乖不得了!」洪七公與郭靖聽得叫聲惶急,齊問:「怎麼?」周伯通手指遠處,說道:「鯊魚,大隊鯊魚。」郭靖生長沙漠,不知鯊魚的厲害,一回頭,見洪七公神色有異,心想不知那鯊魚是何等樣的怪物,連師父和周大哥平素那樣泰然自若的人,竟也不能鎮定。洪七公運起掌力,在桅桿盡頭處橫劈一掌,直削一掌,把桅桿劈下了半截,執在手中。

  剛要拋給郭靖,海面的白霧中忽喇一聲,一個巴斗大的魚頭鑽出水面,兩排尖利如刀的白牙在陽光中一閃,魚頭又沒入了水中。

  洪七公將木棍擲給郭靖,叫道:「照準魚頭打!」郭靖探手入懷,摸出匕首,叫道:「弟子有匕首。」將木棍遠遠擲去,周伯通伸手接住,這時已有四五條虎鯊圍住了他,只是還沒看清楚情勢,不敢攻擊。

  周伯通一彎腰,通的一聲,一棒將一條虎鯊打得腦漿迸裂,鯊群聞到血腥,一齊都湧上來。郭靖見海面上翻翻滾滾,不知有幾千條鯊魚,又見它們一口就把死鯊身上的肉扯下一大塊來,牙齒尖利之極,心中不禁凜然,突覺腳上一物微微一撞,他疾忙縮腳,身底水波晃動,一條大鯊魚猛竄上來。

  郭靖左手在桅桿上借力一推,身子向右,順手一匕首從那條鯊魚頭頂剌了下去。那匕首砍金斷玉,鋒銳無比,嗤的一聲輕響,已在鯊魚頭上刺了一個窟窿,鮮血從海水中翻滾而上。群鯊圍上,亂搶亂奪的咬嚙。

  三人武功卓絕,在群鯊圍攻之中,東閃西避,身上竟未有絲毫破損,每一出手,總有一條鯊魚或死或傷。那鯊魚只要身上出血,轉瞬間就被同伴扯食得賸下一堆白骨。饒是三人藝高人膽大,見了這情景也不禁心中悚然。

  四周鯊魚難計其數,殺之不盡,在這情勢下鬥到後來,總歸無倖,但在酣戰之中,也不暇想及其他,三人掌劈劍刺,拳打棒擊,一個時辰之中,已打死二百餘條鯊魚,但見海上煙霧四起,太陽慢慢沉入西方海面。

  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郭兄弟,天一黑,咱們三個人就一塊一塊的鑽到魚肚皮裡去啦。咱們來個賭賽,瞧誰先給鯊魚吃了。」洪七公道:「先給魚吃了算輸還是算嬴?」周伯通道:「那當然算嬴。」

  洪七公道:「啊喲,這個我寧可認輸。」反手一掌「神龍在尾」,打在一條大鯊魚側邊,那大鯊總有二百餘斤,被他掌力一帶,飛出海面,在空中翻了兩個筋斗,這才落下,只震得海面水花高濺,那魚肚子向天,早已斃命。周伯通讚道:「好掌法!你到底比是不比?」洪七公笑道:「恕不奉陪。」周伯通哈哈一笑,問郭靖道:「兄弟,你怕不怕?」

  郭靖心中實在極為害怕,但見兩人越打越是寧定,生死大事,卻也拿來說笑,精神為之一震,說道:「先前怕,現在好些啦。」忽見一條巨鯊張鰭鼓尾,猛然間衝了過來。

  郭靖見那巨鯊來勢兇惡,身子一側,左手向上一引,那是個誘敵的虛招,那巨鯊果然上當,半身躍出水面,疾似飛梭般向他左手咬來。郭靖右手一匕首刺去,插中巨鯊口下的咽喉之處。

  那巨鯊正向上躍,這一躍之勢,剛好使匕首在牠腹上劃了一條長縫,登時血如泉湧,臟腑都翻了出來。這時周伯通和洪七公也各殺了一條鯊魚。周伯通中了黃藥師的掌力,原本未痊,酣鬥良久,胸口又劇痛起來,他大笑叫道:「老叫化,郭兄弟,我失陪了,要先走一步到鯊魚肚裡去啦!」猛一轉頭,忽見遠處白帆高張,暮靄蒼茫中一艘大船破浪而來,洪七公側身避開一條鯊魚的進襲,也已見到來船,正是歐陽鋒所乘,一路跟來那艘。

  三人見有救援,鬥得更加起勁。郭靖靠近周伯通身邊,助他抵擋衝來襲擊的鯊魚。只一頓飯功夫,大船駛近,放下兩艘小舢舨,把三人救上船去。周伯通口中吐血,但還是不斷說笑,指著海中鯊群咒罵。

  歐陽鋒和歐陽公子站在大船頭上迎接,極目遠望,見海中鼓鰭來去的盡是鯊魚,心中也不禁駭然。

  歐陽公子命手下驅蛇的漢子用大塊牛肉作餌,掛在鐵鉤上垂釣,片刻之間,釣起了七八條大鯊。洪七公指著鯊魚笑道:「好,你吃不到咱們,這可得讓咱們吃了。」歐陽公子笑道:「小姪有個妙法,給洪伯父報仇。」命人削了幾根兩端尖利的粗木棍,用鐵槍撬開鯊魚嘴唇,將木棍撐在上下兩唇之間,然後將一條條活鯊重又拋在海裡。歐陽公子笑道:「這叫牠永遠吃不得東西,可是十天八天卻又死不了。」郭靖心道:「如此毒計,虧他想得出來。這饕餮異常的鯊魚在海中活活餓死,那滋味可真夠受的。」

  周伯通笑道:「兄弟,這惡毒的法子你瞧著不順眼,是不是?這叫做有毒叔自有毒姪啊!」西毒歐陽鋒聽別人說他手腕毒辣,向來不以為忤,心中反有沾沾自喜之感,聽周伯通如此說,微微一笑,說道:「老頑童,這一點小小玩意兒,和老毒物的真本事比起來,可還差得遠啦。你們三位被這些小小鯊魚困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區區看來,那也算不了什麼。」

  周伯通道:「啊,老毒物吹得好大的氣,你若是大顯神通,真能把海中這些鯊魚盡數殺了,我老頭童向你磕頭,叫你三百聲親爺爺。」歐陽鋒笑道:「那可不敢當,你若不信,咱哥兒倆就打個賭。」

  周伯通大叫:「好好,賭人頭也敢。」洪七公心中起疑:「憑他有天大本事,也不能把這成千成萬條鯊殺了,只怕他另有異謀。」

  只聽歐陽鋒笑道:「賭人頭卻也不必。倘若我勝了,我要請你做一件事,你可不能推辭。要是我輸,也聽憑你差遣做一件難事,你瞧好也不好?」周伯通大叫:任你愛賭什麼就賭什麼!歐陽鋒向洪七公道:「這就相煩七兄做個中證。」洪七公點了點頭道:「好!但若勝方說出來的事,輸了的人或是做不到,或是不願做,卻又怎生?」

  周伯通道:「那就跳在這大海裡餵鯊魚。」歐陽鋒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命手下人拿過一隻小酒杯。他右手伸出兩指,嵌住他杖頭那條怪蛇的頭頸,蛇口張開,牙齒尖端毒液登時如泉湧出。歐陽鋒將酒杯伸過去接住,片刻之間,濃如漆,黑如墨的毒液流了半杯。他放下怪蛇,又掀起另一條蛇如法泡製,盛滿了一杯毒液。那兩條蛇放出毒液後盤在杖頭,不再遊動,似已筋疲力盡。

  歐陽鋒歐命人鉤起一條鯊魚,放在甲板之上,左手揪住魚吻向上一提,右手踏在鯊下唇,兩下一分。那條鯊魚幾有兩丈來長,被他這樣一分,一張巨口不由得張了開來,露出兩排匕首般的牙齒。歐陽鋒將那杯毒液倒在鯊魚口裡,左手倏地變掌,在魚腹下一托一揮。一條數百斤的巨鯊忽地飛起,噗通一聲,落在海中。周伯通笑道:「嗯,我懂啦,這是老和尚治臭蟲的妙法。」郭靖道:「大哥,什麼老和尚治臭蟲。」

  周伯通道:「從前有個老和尚,在汴梁街上叫賣殺臭蟲的靈藥,他道若是不把臭蟲殺得乾乾淨淨,那就賠買主十倍的錢。這樣一叫,可就生意興隆啦。買了靈藥的主兒回去往床上一撒,啊哈!半夜裡臭蟲還是成群結隊的出來,咬了他個半死。那人可就急了,第二天一早找到了老和尚,要他賠錢。那老和尚道:『我的藥非靈不可,若是不靈,準是你的用法不對。』那人問道:「該怎麼用?」老和尚道:『你把臭蟲捉來,撬開嘴巴,把這藥餵牠這麼幾分幾錢,若是不死,你再來問老和尚。』那人惱了,說道:『要是我把臭蟲捉到,這一搯不就死了,幹麼再餵你的什麼毒藥?』老和尚道:『本來嘛,我又沒說不許搯。』

  郭靖、洪七公和歐陽鋒都哈哈大笑。歐陽鋒笑道:「我的臭蟲藥和老和尚的可略略有些兒不同。」周伯通道:「願聞其詳。」

  歐陽鋒向海中一指道:「你瞧著吧。」那條喝過蛇毒的巨鯊一跌入海中,肚腹向天,早已斃命,七八條鯊魚圍上來一陣咬囓,片刻之間,那巨鯊變成一堆白骨,沉入海底。說也奇怪,吃了那巨鯊之肉的七八條鯊魚,不到半盞茶時分,也都肚皮翻轉,從海心浮了上來。群鯊一陣搶食,又是盡都中毒而死。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只一個時辰功夫,海面上盡都浮著鯊魚的屍體,餘下未死的鯊魚為數已是不多,可是仍在爭食屍身,轉瞬之間,眼見要盡數中毒。

  洪七公嘆道:「老毒物,老毒物,你這毒計固然毒極,這兩條怪蛇的毒汁,可也忒厲害了些。」歐陽鋒望著周伯通嬉嬉而笑,心中得意已極。周伯通搓手頓足,亂拉鬍子,眾人放眼望去,隨著波浪起伏上下的,盡是死鯊翻轉了的肚皮。

  洪七公道:「鋒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倒要請教。」歐陽鋒道:「那可不敢當。」洪七公道:「你這小小一杯毒汁,憑它毒性厲害無比,怎能毒得死這成千成萬條巨鯊。」歐陽鋒笑道:「這毒汁的毒性甚是奇特,任何鮮血一碰上它,那血就化成毒藥,毒液雖是小小一杯,但一條鯊魚喝了之後,這魚身上成百斤的鮮血就都化成了毒汁,愈傳愈廣,永無止歇。」

  說話之間,大隊鯊群已盡數死滅,其餘的小魚,在鯊魚群來時不是葬身鯊腹,就是早已逃得乾乾淨淨,海中一時靜悄悄的無聲無息。洪七公道:「快走,快走!這裡毒氣太重。」

  歐陽鋒傳下令去,船上前帆、主帆、三角帆一齊昇起,乘著南風,向西北而行。周伯通道:「老毒物,果然下的好毒手,你要我做什麼事,說出來吧。」歐陽鋒笑道:「三位請到艙中換了乾衣,用食休息。賭賽之事,咱們慢慢再說不遲。」周伯通十分性急,叫道:「不成,不成!你得馬上說出來。」歐陽鋒笑道:「既是如此,伯通兄請隨我來。」洪七公與郭靖見歐陽鋒叔姪領了周伯通到後艙去,逕行到前艙換衣。四名白衣少女過來服侍。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可從來沒享過這個福。」

  把上下衣服脫個精光,一名少女替他用乾布揩拭。郭靖脹紅了臉,不敢脫衣。洪七公笑道:「怕什麼?還能吃了你麼?」兩名少女走上來要替他脫靴解帶,郭靖急忙除下靴襪外衫,鑽入被窩之中,方才換了小衣。洪七公哈哈大笑,那四名少女也是格格直笑。

  換衣方畢,又是兩名少女走進艙來,每人手中托了一個盤子,盛著酒菜白飯。說道:「我們老爺請兩位爺胡亂用些。」郭靖累了一日,腹中甚餓,拉開板凳,請師父坐下用飯。洪七公向幾名少女揮手道:「妳們出去吧,老叫化見了美貌的娘兒們吃不下飯。」那些少女笑著走出,輕輕帶上艙門。

  洪七公拿起菜肴和酒在鼻邊嗅了幾嗅,輕聲道:「別吃的好,那老毒物鬼計多端,只吃白飯無礙。」拔開背上葫蘆的塞子,骨都骨都喝了兩口酒,和郭靖各自扒了三大碗飯,把幾碗菜都倒在船板之下。郭靖低聲道:「不知他要周大哥做什麼事。」洪七公道:「決不會是好事。」忽地艙門緩緩推開,一名白衣少女走到門口,說道:「周老爺子請郭爺到後艙說話。」郭靖向師父望了一眼,隨著那少女走出艙門,從左舷走到後梢。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五回  鲨群蛇阵
  這時風浪漸大,那大船左右搖擺。郭靖見那少女在船舷上穩步而行,顯然武功頗有根底,只見她在後艙門上輕擊三下,待了片刻,然後把艙門推開,柔聲道:「郭爺到。」郭靖走到船艙,那艙門就在他身後關了,四下一看,艙內竟然無人。郭靖正感奇怪,左邊一扇小門忽地推開,歐陽鋒叔姪走了進來。

  郭靖道:「周大哥呢?」歐陽鋒反手將小門關上,斗然間搶上一步,一伸手,抓住了郭靖左手手腕的脈門。郭靖萬料不到他會在這時動武,未曾提防,歐陽鋒這一抓又是來如閃電,快捷無倫,一抓之下,郭靖腕上就如上了一道鐵箍,登時動彈不得。

  歐陽公子身手也是迅速之極,一見叔父得手,立時從壁上取下一柄長劍,劍尖抵住郭靖後心。郭靖一陣迷惘,呆在當地,不知他叔姪二人是何用意。歐陽鋒冷笑道:「老頑童和我打賭輸了,我叫他作事,他卻不肯。」郭靖道:「嗯?」歐陽鋒道:「我叫他把九陰真經默寫出來給我瞧瞧,那老頑童竟然說話不算數。」郭靖心想:「周大哥那裡肯把真經傳你?」郭靖問道:「周大哥呢?」歐陽鋒冷笑一聲道:「他曾言道,若是不願依我的話做事,那就跳在大海裡餵鯊魚,這句話他倒沒賴。」

  郭靖大吃一驚,叫道:「他……他……」拔足要待奔向艙門。歐陽鋒手上一緊,向裡一拉,歐陽公子手上微微用勁,劍尖已刺破衣服,觸到他背心的肌肉。歐陽鋒向桌上的紙墨筆硯一指,說道:「當今之世,已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經全文,快寫下來吧。」

  郭靖搖了搖頭。歐陽公子笑道:「你和老叫化剛才吃的酒菜之中,都已下了毒藥,若不服我們的獨門解藥,十二個時辰後毒性發作,就像海裏的那些鯊魚般死了。只要你好好寫將出來,自然饒了你師徒二人性命。」郭靖暗暗心驚,心道:「若非師父機警,已自著了他的道兒。」歐陽鋒見他仍是沉吟不語,冷笑道:「你已把經文牢牢記在心中,寫將出來,於你絲毫無損,尚有什麼遲疑?」

  郭靖凜然道:「你害了我義兄的性命,我和你仇深似海!你要殺便殺,想要我屈服於你,那叫做癡心妄想!」歐陽鋒「哼」了一聲道:「好小子,倒有骨氣,你不怕死,連你師父的性命也不救麼?」郭靖尚未答話,忽聽得身後艙門喀喇一聲巨響,木板碎片紛飛,一股水浪猛潑進來,直向歐陽鋒臉上射去。歐陽鋒聽到艙門破裂聲音,即知是被洪七公用掌力震碎,只見他雙手各提一隻木桶,把兩桶海水猛潑過來。

  他知洪七公武功高強,這兩桶海水勁力非同小可,若是被他潑中,縱然沒有大礙,卻也必遭損傷。眼見兩條碧綠透明水注筆直的飛來,雙足一登,提了郭靖向左躍開四步,一隻手仍是緊緊握住他手腕上的脈門。

  只聽得「劈劈」兩聲,艙中水花四濺,歐陽公子一聲驚呼,已被洪七公一把抓住後領,提了過去。洪七公哈哈一聲長笑,說道:「老毒物,你千方百計要佔我上風,老天爺總是不許!」歐陽鋒一見姪兒落入他的手中,立時放下笑臉,說道:「七兄,又要來伸量兄弟的功夫麼?咱們到了岸上再打不遲。」洪七公笑道:「你跟我徒兒這樣親熱幹什麼?拉著他的手不放。」歐陽鋒道:「我和老頑童賭賽,是我嬴了不是?你是中證不是?老頑童不守約言,我只好唯你是問,可不是?」

  洪七公連連點頭,道:「那不錯。老頑童呢?」郭靖心中甚是難受,搶著說道:「周大哥被他逼著跳海死了。」

  洪七公一驚,提著歐陽公子躍出船艙,四下裏一望,海中波濤起伏,不見有周伯通的縱影。歐陽鋒牽著郭靖的手,也一起走上甲板,將手一鬆,說道:「郭世兄,你功夫還沒練到家呢!人家隨便一伸手,你就聽人擺佈,去跟師父練十年,再來闖江湖吧。」

  郭靖心中記掛著周伯通的安危,也不理會他的譏嘲,爬上桅桿,四面瞭望。洪七公提著歐陽公子的後領,將他向歐陽鋒擲來,喝道:「老毒物,你逼死老頑童,自有全真教的人跟你算帳,你叔姪倆武功再強,也未必抵擋得了全真七子的圍攻。」

  歐陽公子不等身子落地,用手一撐,站了起來,心中暗罵:「臭叫化,不到十二個時辰,你就要在我跟前爬著叫啦。」歐陽鋒微微一笑,道:「那時你這中證可也脫不了關係。」

  洪七公笑道:「好啊,到時候我打落水狗,再跟你較量較量。」歐陽鋒把手一拱,進了船艙。郭靖看了大半個時辰,一無所見,只得落到甲板,把歐陽鋒逼他寫經的事對師父說了。洪七公點了點頭,並不言語,心中卻有一陣隱憂:「老毒物做事向來鍥而不捨,不把真經得到手中,那是決計不肯罷休的,我這徒兒可要給他纏上了。」

  眼見坐船向著正西疾駛,再過兩天,就可望得到陸地。他怕歐陽鋒又在飲食中下毒,親到房中搶奪了一大批飯菜,與郭靖倆飽餐一頓,倒頭呼呼大睡。歐陽鋒叔侄守到次日下午,眼見已過了十四五個時辰,但洪七公師徒仍是沒有動靜。歐陽鋒倒擔心起來,只怕他們毒發之後要強不肯聲張,毒死了郭靖,那可糟了,到門縫中偷偷一張,只見兩人好好地坐著閒談,心中甚是奇怪,暗道:「若非老叫化機警,沒有服到毒藥,那必是他另有解藥。」心念一轉,立時又生毒計。

  這時洪七公正在興高采烈的向郭靖談論選立丐幫幫主繼承人的規矩,說道:「可惜你不愛做叫化,否則像你這樣的人品,我幫中倒還沒人及得上。只要我這打狗棒一傳給你,除了老叫化,丐幫中就數你為大了。」正說得高興,忽聽得船壁上錚錚錚錚,傳來一陣斧鑿之聲。洪七公跳起來,叫道:「不好,賊廝鳥要把船鑿沉。」搶到艙口,向郭靖叫道:「快搶船後的小舢舨。」一言甫畢,通的一聲,板壁已被一柄鐵椎鎚破,只聽得嗤嗤嗤一陣響,湧進來不是海水,卻是數十條蝮蛇。洪七公笑罵:「老毒物用蛇攻!」手一揚,一把鋼針擲了出去,數十條蝮蛇都被釘在船板之上,痛得吱吱亂叫,身子左扭右曲,卻已遊動不得。

  郭靖心想:「蓉兒雖然也會這滿天花雨擲金針之技,可是比起師父他老人家來,卻是差得遠了。」他心念甫動,那缺口中湧了數十條蝮蛇進來。洪七公鋼針連擲,轉眼之間,進來的蝮蛇又悉數被針釘死在地。但聽得驅蛇的木笛聲嚧嚧不絕,蛇頭晃動,從缺口中進來的愈湧愈多。

  洪七公殺得性起,大叫;「老毒物給我這許多練功的靶子,那真是再好也沒有。」探手入囊,又抓了一把鋼針,觸手之處,賸下的鋼針已不過七八十枚。心中驀地一驚,眼見蛇群源源不絕,正自思索抵禦之法,忽聽喀喇聲響,兩扇門板直跌進海中,一股掌風,襲向自己後心。

  郭靖站在師父身側,一覺掌風凌厲,不及回身,先自雙掌併攏,回了一招,只覺來勢猛惡,竭盡平生之力,這才抵住。歐陽鋒見這一招居然推不倒他:「咦」了一聲,踏進一步,反掌橫劈。郭靖心知若是一味硬架,必然擋不開對方這一招,當下左掌一帶,右手欺進敵側,逕攻歐陽鋒的左脅。

  歐陽鋒的一掌不敢用老了,沉肩回掌,往他手腕上斬下。郭靖眼見處境危急,只要給歐陽鋒守住艙門,那麼毒蛇不斷湧進,自己與師父兩人必致無倖,於是左手奮力抵擋歐陽鋒的招術,右手反而著著搶攻。左擋右進,左虛右實,郭靖這路拳術奇妙已極,歐陽鋒全未見過這種左右分心搏擊的拳路,不禁呆了一呆,竟被郭靖連搶數招。

  若要講到真實功夫,郭靖就是雙手各使一路拳法,以二敵一,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只是他這套武功太奇,以致出敵不意,斗然間佔了上風。西毒歐陽鋒享大名數十年,究是武學的大師,微微一怔之下,立時想到應付郭靖分心合擊這路功夫的法門,口中「咕」的一聲叫,雙掌齊推出去。

  郭靖單憑左手,萬萬抵擋不住,眼見要被他逼得向後倒退,而身後蛇群已嘶嘶大至。洪七公大叫:「妙極,妙極!老毒物,你連我的小徒兒也打不過,還逞什麼英雄豪強!」呼的一招「飛龍在天」,從兩人頭頂飛躍而過,一腳把擋在前面的歐陽公子踢了一個筋斗,一個肘槌,撞向歐陽鋒的後心。

  歐陽鋒身體一側,還了一招,他逼迫郭靖的掌力卻因而消解。郭靖心想:「師父與他功力悉敵,他姪兒現下已非我的敵手,兼之他身上傷勢未癒,以二敵一,我方可操勝算。」精神一振,拳腳如狂風暴雨般往歐陽鋒身上攻去。洪七公一面出招,一面遊目四顧,見十餘條蝮蛇已遊至郭靖身後,轉瞬間就要躍上咬人,急叫:「靖兒,快出來!」

  手上加緊,把歐陽鋒的招術盡數接了過去。歐陽鋒腹背受敵,頗感吃力,身子一偏,放了郭靖出艙,與洪七公再拆數招,成百條蝮蛇已遊上甲板。洪七公罵道:「打架要畜生做幫手,不要臉。」可是見蝮蛇愈湧愈多,心中也是發毛,右手執了綠竹杖,飛舞來去,打死了十餘條蝮蛇,一拉郭靖,奔向主桅。

  歐陽鋒暗叫:「不好!只要被這兩人躍上了桅桿,一時就奈何他們不得。」飛奔過去,要攔在兩人面前。洪七公猛劈兩掌,風聲虎虎,歐陽鋒橫拳接過,郭靖又待上前相助。洪七公叫道:「快上桅桿。」郭靖道:「我打死他姪兒,給周大哥報仇。」洪七公急道:「蛇!蛇!」郭靖見前後左右都已有毒蛇遊動,不敢戀戰,反手接住歐陽公子擲來的一枚飛燕銀梭,一縱丈餘,左手已抱住了桅桿,只聽得身後暗器風響,順手將接來的銀梭擲出。噹的一聲,兩枚銀梭在空中一碰,飛出船舷,一左一右,都落入海中去了。郭靖雙手交互,頃刻間已爬到了桅桿中段。

  歐陽鋒知道洪七公也要上桅,掌法越打越緊。洪七公雖然仍是穩持平手,但要抽空上桅,卻也不能。郭靖見蛇群已逼至師父腳下,情勢已急,大叫一聲,雙足抱住桅桿,身子直溜下來。洪七公左足一點,人已躍飛,右足踢向歐陽鋒面門。郭靖抓住師父手中竹杖,向上用力一甩,洪七公的身子如一隻大鳥般直飛起來,長笑聲中,一手已抓住了帆桁,掛在半空,反而在郭靖之上。這一來,兩人居高臨下,極佔優勢。歐陽鋒知道如爬上去施展攻擊,必定吃虧,大聲叫道:「好呀,咱們耗上啦。轉舵向東!」只見風帆側過,那艘船又向東邊汪洋大海中直駛出去。

  主桅腳下,密密麻麻的都是毒蛇。洪七公坐在帆桁之上,口裏大聲唱著乞兒討錢的「蓮花落」,神態甚是得意心中卻大為發愁:「在這桅桿之上躲得幾時?縱使老毒物不把桅桿砍下,只要蛇陣不撒,咱們就不能下去。他爺兒倆在下面飲酒睡覺,咱爺兒倆卻在這裡喝風撒尿!不錯!」

  他一想到撒尿,立時拉開褲子,往下直撒下去,口中還叫;「靖兒,淋尿給直娘賊喝個飽。」郭靖是小孩性子,正合心意,跟著師父大叫;「請啊,請啊!」師徒二人同時向下射尿。歐陽鋒急叫:「快將蛇群撒開。」同時向後躍開數步。他身法快捷,洪郭兩人的尿當然淋不到他。歐陽公子聽叔父語聲甚急,怔了一怔,臉上頸中卻已濺著了數點。

  他最是愛潔,不覺大怒,猛地想到:「咱們的蛇兒怕人尿。」只聽得木笛聲響,群蛇緩緩後撒,但桅桿下已有數十條蝮蛇被尿淋到。歐陽鋒這些毒蛇都是在西域白駝山蛇谷中雜交培養而得,毒性猛烈,可就是害怕人獸的糞尿。那數十條毒蛇一淋到熱尿,痛得亂翻亂滾,張口互咬,驅蛇人一時間那裏約束得住。

  洪七公和郭靖見下面諸人一陣忙亂,樂得哈哈大笑。郭靖心想:「若是周大哥在此,他必定更加高興。唉!他躍入這汒茫大海之中,那是凶多吉少的了。」過了兩個時辰,天色漸黑。歐陽鋒命船上眾人都坐在甲板上歡呼暢飲,酒氣肉香,一陣陣衝了上來。洪七公是個極饞之人,如何抵受得了?片刻之間,就把背上葫蘆裏還盛的酒都喝乾了。

  當晚兩人輪流守夜,但見甲板上數十人手執燈籠火把,押著蛇群將桅桿團團圍住,實是無隙可乘。洪七公把歐陽鋒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還憑空捏造無數醜事,加油添醬,罵得惡毒異常。歐陽鋒卻在艙中始終不出。

  洪七公罵到後來,唇疲舌倦,也就合眼睡了。次日清晨,歐陽鋒派人在桅桿下大叫:「洪幫主、郭小爺,歐陽老爺整治了上等酒席,請你們下來用飯。」郭靖叫道:「你叫歐陽鋒來,咱們請他吃尿。」過不多時,桅桿下開了一桌酒席,飯菜熱騰騰的直冒熱氣。席邊放了兩張坐椅,似是專等洪郭二人下來食用。洪七公又是「直娘賊,狗廝鳥」的胡罵一通。到得第三日上,兩人已餓得頭中微微發暈。洪七公道:「但教我那個女徒兒在此,她聰明伶俐,必定有對付老毒物的法子。咱爺兒倆可只有乾瞪眼、流纔涎的份兒。」

  郭靖嘆了口氣,向著西邊望去,突見遠處有兩點白影。他初時當是白雪,也不以為意,那知白影移近甚速,越來越大,啾啾啼鳴,卻是兩頭白鵰。郭靖大喜,曲了左手食指放在口中,吹了一聲長哨。

  兩頭白鵰飛到船頂,打了兩個盤旋,俯衝下來,停在郭靖肩上,正是他在大漠中養伏了那兩頭猛禽。

  郭靖喜道:「師父,莫非蓉兒也乘了船出來?」洪七公道:「那妙極了。咱們困在這裏無計可施,你快叫她來作個計較。」郭靖拔出匕首,割了兩塊五寸見方的船帆,用匕首在布上劃了「有難」兩字,下角劃了一個葫蘆的圖形,每隻白鵰腳上縛了一塊,對白鵰說道:「快快飛回,領蓉姑娘來此。」兩隻白鵰似有靈性,在郭靖手上挨擠了一陣,齊聲長鳴,振翼高飛,在空中盤旋一轉,向西沒入雲中。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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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海上拼斗
  一對白鵰飛走之後不到一個時辰,歐陽鋒又在桅桿之下佈列酒菜,勸誘洪七公與郭靖下來享用。洪七公笑道:「酒色財氣四個字中,老叫化只好了一個『酒』字,他偏生瞧準了來試我。我叫化一生只練外功,定力可就差了一點,靖兒,咱們下去打他個落花流水再上來,好不好?」

  郭靖道:「白鵰既已帶了信去,情勢必致有變。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洪七公一笑,過了一會道:「靖兒,天下味道最不好吃的東西,你道是什麼?」郭靖道:「我不知道,是什麼?」洪七公道:「有一次我到北方,大雪之中餓了八天,松鼠固然找不到,到後來連樹皮也尋不著了。我在雪地泥中亂挖亂掘,忽然掘到了五隻活的東西,老叫化幸虧這五隻東西救了我一命,多挨了一天。第二日就打到了一隻黃狼,飽啖了一頓。」郭靖道:「那五隻東西是什麼?」洪七公道:「是蟑螂,肥得很。」郭靖一陣噁心,不禁想起了障螂的臭味。洪七公哈哈大笑,儘揀天下最髒最臭的東西來說,要抵禦桅桿腳底噴上來的酒肉香氣,他說一陣,笑一陣,最後道:「靖兒,現下若有蟑螂,我也吃了,但有一件最髒最臭之物,老叫化寧可吃自己的腳趾頭,卻也不肯吃它,你道是什麼?」郭靖搖了搖頭,忽然想起,笑道:「我知道啦,是臭屎!」

  洪七公搖頭道:「還要髒。」他聽郭靖猜了幾樣,都未猜中,於是大聲說道:「我對你說,天下最髒的東西,是西毒歐陽鋒。」郭靖大笑,連說:「對,對!」

  這時天氣甚是鬱悶,四下裏微風不動,那艘大船本就行駛極慢,到後來風帆平平軟垂,吃不到一絲風息,那船竟在海中停了,船上諸人個個汗出如漿,海面上時時有魚躍起,想是海水之中也甚鬱熱。洪七公極目四望,但見萬里無雲,晴空一碧,搖頭道:「這模樣有點兒古怪。」

  過了一頓飯時分,洪七公忽見東南角天上有一抹黑雲,迅捷異常的飛來,不禁「啊喲」一聲。郭靖忙問:「怎麼?」洪七公道:「有怪風!這桅桿上是安身不得了,底下又有這許多臭蛇,那如何是好?」一時沉吟無計,喃喃自語:「就算同舟共濟,也就未必能逃過這個劫難,若再互相爭鬥,那只有同歸於盡了。」

  一言甫畢,忽地一縷涼風,掠過面頰,身上頓感清快,帆上繩索,也微微晃了幾晃,洪七公道:「靖兒,若是桅桿折斷,就往下溜。小心別墮入海中。」郭靖心想天色如是佳美,難道轉瞬間就有不測風雲?但他對師父甚是崇信,當下點頭答應,一抬頭,猛見黑雲已如一堵極厚的高牆,自東南角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

  只聽得一聲忽喇巨響,前桅已從中斷為兩截,那船忽地拋起,郭靖登覺猶似騰雲駕霧一般,一股極大風力,壓向身子,口鼻俱閉,喘不過氣來。他雙手雙腳牢牢抱住桅桿,一睜開,只見四周俱是碧綠透明的水牆,原來浪頭已高了桅桿。洪七公運足中氣,高聲叫道:「靖兒,往下溜些!」

  郭靖手腳一鬆,往下滑了約摸二丈,只見一堵水牆從頭頂掠過,狂風挾水,一下子把三角帆捲得不知去向。這時甲板上的蛇群早已被風浪掃入海中,掌舵的舵夫被倒下來的桅桿打得腦漿迸裂。那船在海中團團亂轉,各帆吃飽了風,船身東一倒,西一側,眼見就要傾覆。洪七公叫道:「靖兒,去把舵掌穩了。」

  烏雲壓頂,狂風怒吼,滿船都是木頭、鐵器、船帆折裂之聲,橫檔木與帆索在空中亂舞。郭靖躍到船尾,低頭避過被疾風捲來的一根斷木,一伸手又抓住橫裏掃過中的半條鐵鍊,彎腰扶著舵柄,勁力一發,將船舵把得穩穩。他生長北地,從未駕過船隻,只是使出武功,拿定舵柄,縱然波濤怒搖,卻不讓那舵左右晃動,耳旁風聲虎虎,那船如箭般向前飛馳。

  洪七公躍上主帆的橫桁,要把主帆收將下來,他早已用手扯斷帆索,但那帆吃飽了巨風,宛有數千斤之重,洪七公勁力雖強,卻始終拉不下來,只聽得嗤的一響,帆布被他手力扯脫一塊,主帆微微一沉,迅即被風力推了上去。忽聽身旁一個聲音笑道:「七兄,咱們北丐西毒一齊來顯一下神通。」歐陽鋒雙手抓住主帆右角,洪七公抓住左角,齊聲喝道:「下來!」這兩人的功夫果然非同小可,一張巨帆登時被他們四隻手硬生生的扯了下來。主帆一落,船上所受風力大減,雖然波濤洶湧,但危難已過。洪七公與歐陽鋒分頭將各帆落下。暴雨雨點大如黃豆,打得人臉上微微生疼,各人身上裏外全濕,直到天黑,風勢方才漸漸減弱。

  歐陽鋒笑道:「七兄,若非你賢師徒出手,咱們已是身葬魚鱉,來來來,大家共飲一杯,解解寒氣。若是我在飲食之中下毒害你,歐陽鋒是你十八代灰孫子。」洪七公哈哈大笑,他知歐陽鋒雖然心地歹毒,無惡不作,可是自許為一代宗主,說了話卻從不食言,他說不下毒就是不下毒,於是命水手替下郭靖,回到艙中換衣飲酒。

  洪七公酒醉飯飽,心中大快,回到艙中倒頭便睡,睡到中夜,忽聽得蛇群悉悉爬動之聲,叫聲:「不好!」郭靖也已驚醒,兩人一各碌躍起,打開艙門一望,只見艙前艙後蛇陣已然佈好,歐陽公子手持摺扇,站在蛇群之中,微微笑道:「洪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相借九陰真經一觀,別無他意。」

  洪七公低聲怒罵:「直娘賊,就是不安好心。」忽然心念一動,生了一計,臉上不動聲色,朗聲罵道:「小賊種,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詭計,認輸便了,快拿酒肉來吃了明天再說。」歐陽公子大喜,忙命人整治精美菜肴,送進船艙。

  洪七公關上艙門,骨都骨都喝了半壼酒,撕了半隻雞便咬。郭靖低聲笑道:「這次酒菜裏仍是沒毒麼?」洪七公道:「傻小子,那廝鳥要你寫經與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飽飽地,咱們另有計較。」郭靖心想不錯,一口氣扒了四大碗飯。洪七公將嘴上油膩在袖口上一抹,湊到郭靖耳邊,輕聲說道:「老毒物要九陰真經,你寫一部九陰假經與他。」

  郭靖不解,低聲問道:「九陰假經?」洪七公笑道:「是啊。當今之世,只有你一人熟知真經,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誰也不知真假。你把經中文句故意顛倒竄改,教他照著練功,那就練一百年也練不成個屁!」郭靖心中一樂,暗道:「這一著真損,老毒物要上大當。」但轉念一想,又道:「那歐陽鋒武學深湛,弟子胡書亂寫,必致被他識破,這便如何?」

  洪七公道:「你可要寫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話,夾一句假話,逢到練功的祕訣,卻給他增增減減,經上說擊十八下,你改成擊十二下或是二十四下,老毒物再機靈,也決不能瞧出來,我寧可七日七夜不飲酒不吃飯,也要瞧瞧老毒物練九陰假經的模樣。」說到這裡,不覺吃吃的笑了出來。郭靖笑道:「他若是照著假經練功,不但虛耗時日,勞而無功,只怕反而身子受害。」洪七公笑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竄改,若是他有了一絲一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

  郭靖默想真經的經文,思忖何處可以顛倒黑白、亂朱成碧,何處又可以改靜成動、求增反減,想到得意之處,不禁嘆了一口長氣,心道:「這種捉弄旁人之事,蓉兒和周大哥都最所喜愛,只可惜一則生離,一則死別,不知何日才能重聚,好讓我源源本本的把這捉狹之事說給他們聽。」

  洪七公清晨醒來,大聲對歐陽公子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九陰真經就是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只有不成材的廝鳥,自己功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什麼真經真銀。對你狗叔父說,真經就寫與他,叫他去閉門苦練,十年之後,再和老叫化打一架。真經自然是好東西,可是老叫化就偏偏不放在眼裏。瞧他得了真經,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歐陽鋒站在艙門之側,這幾句話聽得清清楚楚,不禁大喜,心道:「原來老叫化如此自負,才這樣乖乖的答允把經給我,否則以他寧死不屈的性兒,蛇陣雖毒,卻也難以逼他就範。」

  歐陽公子道:「洪伯父此言錯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父如此本領,卻也嬴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何必再學九陰真經?家叔常對小姪言道,他深信九陰真經浪得虛名,譁眾欺人,是以發願要指出經中虛妄浮誇之處,好教天下武學之士盡皆知曉,這真經有名無實,謬誤極多。這豈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舉麼?」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什麼牛皮!靖兒,你把經文默寫給他瞧。若是老毒物真能指得出九陰真經中漏洞,我老叫化給他磕頭。」郭靖應聲而出,歐陽公子將他帶到大艙之中,取出紙筆,自己在旁研墨,供他默寫。

  郭靖沒讀過幾年書,書法甚是拙劣,又須思索如何竄改經中文字,所以寫得極為緩慢,有時不知一個字如何寫法,要請歐陽公子指點,寫到中午時分,上卷經書只寫了一半。歐陽鋒始終沒有出來,郭靖寫一張,歐陽公子就拿一張去交給叔父。

  歐陽鋒看了,每一段文義都難以索解,但見經文言辭古樸,料知含意深遠,日後回到西域去慢慢參研,以自己之聰明才智,必能推詳透徹,數十年心願,一旦得償,不由得心花怒放。他但見郭靖傻頭傻腦,寫出來的字又是彎來扭去,那裏想得到他受了師父之囑,把每一句經文默得不是顛倒脫漏,就是胡亂增刪?

  郭靖筆不停揮的寫到天黑,下卷經文已寫了大半。歐陽鋒不敢放他回艙,生怕洪七公忽爾改了主意,突起留難,縱然大半經文已然到手,但總是殘缺不全,於是安排了豐盛酒飯,留郭靖繼續書寫。

  洪七公等到戍末亥初,未見郭靖回來,頗不放心,心想若是偽造經文被歐陽鋒發覺,傻徒弟可要吃虧,這時甲板上的蛇陣早已撒去,他悄悄溜出艙門,見兩名白衣漢子站在門旁守望。洪七公向左一掌,呼的一響,掌風帶動帆索。兩名漢子齊向有聲處張望,洪七公早已在右邊竄出。他身法何等快捷,真是人不知,鬼不覺,早已撲向右舷。

  但見大艙窗中,隱隱透出燈光,洪七公到窗縫中一張,見郭靖正伏案書寫,兩名白衣少女在旁煮茶添香,研墨拂紙,服侍得甚是周至。洪七公放下了心,突覺酒香撲鼻,定晴一看,見郭靖面前放著一杯琥珀色的陳酒,艷若姻脂,芳香襲人。洪七公暗罵:「老毒物好不勢利,我徒兒寫經與他,他便拿出極佳美酒來款待,給老叫化喝的卻是平常水酒。」他是天下第一饞人,世間無雙酒徒,既見有此美酒,不飲豈肯罷休?心道:「老毒物的美酒必是藏在艙底,我且去喝他個痛快,再在酒桶裏撒一泡尿,叫他嘗嘗老叫化的臊味。」

  想到此處,不禁臉露得意微笑,偷酒竊食,原是他最拿手的本領,當年在臨安皇宮御廚樑上一住三月,皇帝吃的酒饌每一件都被他先行嘗過。皇宮中警衛何等森嚴,他都來去自如,旁若無人,到船底偷些酒吃,那真是毫不足道的小事。他躡步走到後甲板,一望身旁無人,輕輕揭開下艙的蓋板,溜了下去,又把艙蓋板蓋上,鼻子嗅了幾嗅,已知貯藏食物的所在。

  船艙之中,漆黑無光,他憑著菜香肉氣,摸進糧艙,一晃火摺,果見壁角裏立著六七隻大木桶。洪七公大喜,找到一隻缺口破碗,吹滅火摺,放回懷裏,這才走到桶前,伸手搖了搖,那桶竟是空的,第二桶卻甚沉重,裝得滿滿地。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右手伸碗去接,待要拔去塞子,忽聽得腳步聲響,有兩人來到了糧艙之外。

  那兩人腳步輕捷,洪七公知道若非歐陽鋒叔姪,別人無此功夫,心想他倆深夜到糧艙中來,必有鬼計,定是設法在食物之中下毒害人,當下在木桶後面一縮,蜷成一團。只聽得艙門輕輕開了,火光一閃,那兩人走了進來。

  洪七公聽兩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心道:「難道他們要喝酒?那幹麼不命下人來取?」只聽歐陽鋒道:「各處艙裏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齊備了?」歐陽公子笑道:「都齊備了,只要火摺一引,這艘大船轉眼就化灰塵,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洪七公大吃一驚:「他們想要燒船?」只聽歐陽鋒又道:「你去把最心愛的姬妾聚齊在艙裏,再等片刻,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你就率領大夥兒下小船去,我到這裏來點火。」歐陽公子道:「咱們的蛇和養蛇人怎麼安排?」歐陽鋒冷冷的道:「臭叫化算是一代的武學大師,也得有些人殉葬。」

  兩人說著即行動手,拔去桶上木塞,洪七公只覺油氣衝鼻,原來桶裏放的都是洞油菜油。歐陽叔姪又從木箱裏取出一包包硫磺,將木柴架在上面,大袋的木屑刨花,也都倒了出來。過不多時,艙中油已沒脛,兩人轉身走出,只聽歐陽公子笑道:「叔叔,再過一個時辰,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世上知曉九陰真經的,就只你老人家一個啦。」歐陽鋒道:「不,有兩個。難道我不傳你麼?」歐陽公子大喜,反手帶上了艙門。

  洪七公又驚又怒,心想若不是鬼使神差的來偷酒,怎能知曉這二人的毒計?烈火一發,那裏能逃劫難?聽得二人走遠,於是悄悄摸出,回到自己艙中,見郭靖已經睡著,正想叫醒他共想應付之策,忽聽門外微微一響,知道歐陽鋒來察看自己有否睡熟,於是大聲叫道:「好酒啊好酒!再來十壼!」

  歐陽鋒微微一怔,心想這老叫化還在飲酒,只聽洪七公又叫道:「老毒物,你我再拆一千招,分個高下。唔,唔,好小子,行行!」歐陽鋒站了一陣,聽他胡言亂語,前後不貫,才知是說夢話,心道:「臭叫化死到臨頭,不知在做什麼夢。」

  洪七公一面瞎說八道,一面細聽艙外的動靜,歐陽鋒輕功雖高,但離去時的腳步聲仍被他聽了出來。他一聽歐陽鋒走向左舷,立時湊到郭靖耳邊,輕輕推了他的肩膀,叫道:「靖兒!」郭靖驚醒,「嗯」了一聲。洪七公道:「你跟著我行事,別問原因。現下悄悄出去,別讓人瞧見。」

  郭靖一骨碌爬起,洪七公緩緩推開艙門,一拉他的衣袖,走到了右舷。他知歐陽鋒甚是了得,稍有動靜,定致被他發覺,不敢逕行走向後稍,左手攀住船邊,身子掛到了船外。郭靖心中奇怪,不敢出聲相詢,也如他一般掛了出去。洪七公展開「壁虎遊牆功」貼住船邊,慢慢往下遊動,眼睛注視郭靖,只怕船邊被水浸濕之後,滑溜異常,一個失手跌入海中,可就會發出聲響。

  那「壁虎遊牆功」愈是在粗糙的牆面上,愈易施展,但那船邊本就油漆得甚是光滑,兼之一來濡濕,二來向內傾側,三來正在波濤之中起伏晃動,欲在這上面遊動,實是大非易事。幸好郭靖在大漠之中曾跟馬鈺日夜上落懸崖,近來功力又已大進,竟然溜了下來。洪七公半身入水,一路摸向後梢,郭靖緊跟在他的後面,手指不是抓住船邊的鐵釘木材,就是硬生嵌入船身上填塞裂縫的油灰絲筋之中,以防波濤將人衝開。

  洪七公到了船稍,向後一望,果見船後用繩索縛著一隻小艇,心下大喜,對郭靖道:「咱們上小艇去!」手一鬆,身子已與大船分離。那船行得甚快,向前一衝,洪七公已抓住小艇的船邊,翻身入艇,悄無聲息,等到郭靖也入艇來,說道:「割斷繩索。」

  郭靖拔出匕首,一劃將艇頭的繫索割斷了,那小艇登時在海中亂兜圈子。洪七公扳槳穩住,只見那大船漸漸沒入前面黑暗之中。突然間大船船尾一亮,歐陽鋒手中提燈,大叫了一聲,發現小船已自不見,喊聲中又是憤怒,又是驚懼。洪七公氣存丹田,一聲長笑,只笑得斗搖星沉,海驚波駭。

  忽然間右舷處一艘輕舟衝浪而至,迅速異常的靠向大船,洪七公奇道:「咦,那是什麼船?」語聲未畢,只見半空中兩頭白鵰撲將下來,在大船的主帆邊盤旋來去。輕舟中一個白衣人影一晃,已躍上大船,星光熹微中只見那人頭頂心的束髮金環閃了兩閃,郭靖低聲驚呼:「蓉兒!」

  這輕舟中來的正是黃蓉。她將離桃花島時見到小紅馬在林中奔馳來去,忽地想起:「海中馬匹無用,那對白鵰卻可助我找尋靖哥哥。」於是吹唇作聲,召來了白鵰。鵰眼最是銳敏,飛行又極迅捷,在這茫茫大海之中,居然發現了郭靖的坐船。黃蓉在鵰足上見到郭靖寫的「有難」二字,心中有驚又喜,鼓足了風帆趕來,那知遲了一步,洪七公與郭靖已經離船。

  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有難」二字,只怕遲了相救不及,一見白鵰在大船頂上盤旋,等不及兩船靠攏,但見相距不遠,手扣一把金針,提了蛾眉鋼刺,躍上了大船,正見歐陽公子如熱鍋上螞蟻般團團亂轉。黃蓉喝道:「郭世兄呢?你把他怎麼了?」

  歐陽鋒將艙底的火引著,待得發見船尾小艇失卻,不禁連珠價的叫起苦來,只聽得洪七公的笑聲從海面上傳來,心想這回害人不成反而害己,正自惶急無計,忽然見到黃蓉的輕舟,急忙搶出,叫道:「快上那船!」豈知那輕舟上的啞巴船夫個個是奸惡之徒,當黃蓉乘在船上之時,受她威懾,不敢不聽她差遣,一見她離船,正是天賜良機,轉舵揚帆,遠遠逃了開去。

  洪七公與郭靖見黃蓉躍上大船,就在此時,大船後稍的火頭已然冒起。郭靖尚未明白,驚叫:「火,火!」洪七公道:「不錯,老毒物放火燒船,要燒死咱爺兒倆!」郭靖一呆,忙道:「快去相救蓉兒。」洪七公道:「划近去!」郭靖猛力扳槳。那大船轉過舵來追趕輕舟,與小艇也是近了,甲板上男女亂竄亂闖,一片喧擾之聲。

  洪七公大聲叫道:「蓉兒,我和靖兒都在這兒,游水過來!游過來!」這大海之中,波濤洶湧,又在黑夜,游水本極危險,但洪七公知道黃蓉水性甚好,兼之事在緊急,不得不冒此險。黃蓉聽到師父聲音,心中大喜,不再理會歐陽鋒叔姪,一轉身走到船舷,縱身往海中躍去。

  突覺手腕上一緊,身子本已躍出,卻又被生生的拉了回來,黃蓉一驚回頭,只見自己右腕被歐陽鋒抓住。她叫道:「放開我!」左手跟著一拳。歐陽鋒出手如電,又是一把抓住。

  他眼見那輕舟駛得遠了,再也追趕不上,坐船大火衝天,桅桿都已燒斷,船面上帆飛檣舞,亂成一團,轉眼就要沉沒,眼下唯一救星是那艘在洪七公掌握之中的小艇,於是高聲叫道:「臭叫化,黃姑娘在我這裏,你瞧見了麼?」雙手一挺,將黃蓉的身子舉在半空。這時船上大火照得海面通紅,洪七公與郭靖看得清清楚楚,洪七公怒道:「他以此要挾,想上咱們的艇,哼!我去奪蓉兒回來。」

  郭靖見大船上火盛,道:「我和你老人家同去。」洪七公道:「不,你守著小艇,莫被老毒物奪去了。」郭靖應道:「是!」用力扳槳,此時大船已自不動,不多時小艇划近。洪七公雙足在艇首一登,身子飛起,左手一探,在船邊上插了五個指孔,手指受力,翻身一躍,已上了船面。

  歐陽鋒抓著黃蓉雙腕,獰笑道:「臭叫化,你待怎地?」洪七公罵道:「來來,再拆一千招。」颼颼颼三掌,往歐陽鋒劈來。歐陽鋒將黃蓉的身子一擋,洪七公只得收招。歐陽鋒順手在黃蓉脅下的穴道中一點,她登時身子軟垂,動彈不得。

  洪七公道:「把她放下艇去,我和你在這裏決個勝負。」歐陽鋒怎肯輕易放她,一轉眼見姪兒被火逼得不住退避,心念一動,將黃蓉向他拋去,叫道:「你們先下小艇!」歐陽公子接住了,見郭靖駕著小艇已守在下面,心想自己雖然輕功了得,但這小艇實在太小,手裏又抱著一個人,這一躍下去,小艇非翻不可,於是扯了一根粗索,在桅桿腳上縛住了,左手抱著黃蓉,右手拉著繩索,溜入小艇。

  郭靖見黃蓉落艇,心中大慰,卻不知她已被點了穴道,但見火光中師父與歐陽鋒打得激烈異常,掛念著師父安危,也不及與黃蓉說話,只是抬起了頭,凝神觀鬥。

  猛聽得喀喇一聲巨響,大船龍骨燒斷,折為二截,船尾被浪濤一捲,慢慢沒入海底,激起了老大一個旋渦。火舌向洪七公與歐陽鋒兩人狂舞,二人各自施展上乘武功,一面閃避頭頂落下來著了火的木桿繩索,一面又要拆解對方的招術。這中間洪七公卻佔了便宜,他曾入海游往小艇,全身濕透,遇上烈火時不如歐陽鋒那麼衣髮易於燃著。二人武功本是難分軒輊,一方既佔便宜,立處上風,歐陽鋒被他逼他得一步步退向洪燄猛衝的船艙。

  歐陽鋒要待躍入海中,但被洪七公著著進迫,緩不出一步手腳,若是硬要入海,身上必至受招,洪七公的拳勢掌風何等厲害,若是中了他的一招,受傷必然不輕,歐陽鋒一面奮力拆解,一面籌思脫身之策。

  洪七公愈打愈是得意,忽然想起:「我若將他打入火窟,送了他的性命,卻也無甚意味。他得了靖兒的九陰假經,若不修練一番,縱死也不甘心,這個大當豈可不讓他上?」於是哈哈一笑,說道:「老毒物,今日我就饒了你,上艇吧。」

  歐陽鋒怪眼一翻,飛身躍入海中。洪七公跟著正要躍下,忽聽歐陽鋒叫道:「慢著,現下我身上也濕了,咱倆公公平平的決個勝敗。」一條人影飛起,只見他又到了船面之上。洪七公道:「妙極,妙極,老叫化生平以今日這一戰打得最是痛快。」

  拳來掌往,兩人越打越是猛烈。郭靖道:「蓉兒,你瞧那西毒好狠。」黃蓉被點中了穴道,做聲不得。郭靖又道:「我去請師父下來好不好?那船整個兒要沉啦。」黃蓉仍是不答。郭靖一轉頭,見歐陽公子抓住她的雙臂,心中大怒,喝道:「放手!」

  歐陽公子好容易得以握一握黃蓉的手腕,豈肯放下,笑道:「你動一動,我就一掌劈碎她的腦袋。」郭靖不假思索,橫槳直揮過去。歐陽公子頭一低,避開了這槳,郭靖雙掌齊發,呼呼兩響,齊往他面門劈來。歐陽公子只得放下黃蓉,長身抵禦。郭靖雙拳直上直下,沒頭沒腦的打了過去。歐陽公子見在小艇之上施展不開手腳,敵人又是一味猛攻,第一拳就是一招「金蛇拳」,橫臂掃來。郭靖一擋,歐陽公子手臂一彎,騰的一拳,正打在郭靖面頰之上。這一拳打得甚是沉重,郭靖眼前金星亂冒,心想這當口刻刻都是危機,必當疾下殺手,眼見他第二拳又打將過來,仍是舉左臂一擋。

  歐陽公子依樣葫蘆,手臂又彎擊過來,郭靖將頭向後一仰,右臂猛向前一推。依照拳理,他既向後避讓,就不能同時施展攻手,但他曾得周伯通之授,雙手能分別搏擊,左架右推,同時施為。歐陽公子的右臂恰好夾在他雙臂之中,被他一收一推,喀的一聲,臂骨登時折斷。

  要知歐陽公子的武藝,原本不在馬鈺、王處一、沙通天等人之下,不論功力招數,都高出郭靖甚多,只是郭靖的雙手分擊功夫,是武學中從所未見的異術,所以兩次出手,歐陽公子都傷在這奇異的招術之下。

  他一交跌在艇首,郭靖也顧不得他的死活,忙去扶起了黃蓉,見她身體軟軟的動彈不得,急忙解開她的穴道,幸好歐陽鋒用的只是普通點穴法,所以郭靖能夠解得。黃蓉叫道:「快去幫師父!」郭靖一抬頭,只見師父與歐陽鋒正在火燄中飛舞來去,肉搏而鬥,木材焚燒的劈拍之聲,挾著二人的拳風掌聲,更是顯得聲勢驚人,眼見那半截船就要沉沒,郭靖拿起木槳,使力將小艇搖近,要待上去相助。

  洪七公落水在先,衣服已大半被火烤乾,歐陽鋒身上卻尚是濕淋淋地,這一來,西毒卻又佔了北丐的上風。洪七公奮力拒戰,絲毫不肯退讓,斗然間一根著了火的桅桿蓬的一響從半空中墮將下來,二人急忙向後一躍。那桅桿隔在二人中間,熊熊燃燒。歐陽鋒蛇杖一擺,在桅桿上遞了過來,洪七公也從腰間拔出竹杖,還了一杖。二人初時空手相鬥,這時各用器械,攻拒之間,更是猛惡。郭靖用力扳槳,心中掛懷師父的安危,但見到二人器械上神妙的家數,又不禁為之神往,讚嘆不已。

  武學中有言道:「百日練刀、千日練槍、萬日練劍」,可見劍法最是難精。凡是武學之士,功夫一至登峰造極,必然精研劍術,那是各有各的絕招,甚是難分軒輊。二十年前華山論劍之後,洪七公與歐陽鋒對餘人的武功都甚欽佩,知道若憑劍術,決離炫能制勝,此後即捨劍不用。洪七公改用隨身攜帶的竹杖,這是丐幫中的歷代幫主相傳之物,一來比單劍長了一尺,二來質地柔韌,洪七公是外家高手,武功純走剛猛的路子,一用這兵器,剛中有柔,實是威力大增。

  那蛇杖更是奇異,歐陽鋒使開來時含有棒法、棍法、杖法的路子,自是當然之理,杖頭卻還彫著個裂嘴而笑的人頭,口中兩排利齒,上沾劇毒,舞動時宛如個見人即噬的厲鬼,只要在杖上機括一按,人頭的口中立時有歹毒暗器激射而出。更厲害的是纏杖盤旋的兩條毒蛇,一伸一縮,令人防不勝防。

  二人雙杖一交,即時各各展開怪異招術。歐陽鋒在兵刃上雖佔了便宜,但洪七公是天下乞丐之首,自然是打蛇的好手,他竹杖使將開來,不但攻敵,還乘隙擊打杖上毒蛇的七寸要害。歐陽鋒心中暗罵老叫化果然厲害,蛇杖或伸或縮,舞得更急,叫他無法取得準頭。郭靖站在小艇艇首,要想躍上相助師父,但見二人越打越緊,自己功力不及,那裏插得下手去?心中空自焦急,卻是無法可施。

  歐陽鋒只感身上炙熱,腳下船板大動,知道這半截船轉眼就要沉沒,但洪七公兀自苦戰,心想若不再施展看家本事,只怕今日要把性命送在老叫化的手上,右手蛇杖一縮,左手橫臂掃了出去。洪七公以竹杖追擊蛇杖,左手揮出去格開他掃打過來的手臂。歐陽鋒手臂隨勢而彎,一拳打向他的右太陽穴。

  這「金蛇拳」是歐陽鋒生平得意之作,原擬在二次華山比武時壓倒餘子。這路拳法最首要的是手臂能在無法彎曲處彎曲,敵人以為已將來拳架開,那知突然在離敵最近之處,忽有一拳從萬難料想的方位打將過來。歐陽鋒在這緊急關頭,猝然使用絕招,洪七公原難抵擋,縱然不致受傷,也必大感窘迫,那知歐陽公子在寶應與郭靖動手時使用了這路怪拳,雖然獲勝,卻給洪七公覷到了關鍵祕要。那日他不赴黎生等群丐之宴,就是去苦思破解之法,這時見歐陽鋒突然使出,精神一凜,勾腕伸爪,疾以擒拿手拿他拳頭,這一拿部位恰到好處,真是又快又準,歐陽鋒大吃一驚,不由得倒退數步,突然間空中一片火雲落將下來,將他全身罩住。

  洪七公也是一驚,向後倒躍,看清楚落下的原來是一張著了火的大帆。以歐陽鋒的武功,那帆落下時縱然再迅捷數倍,也必定罩不住他,只是他斗然見到自己十年苦思十年練的「金蛇拳」,竟然被洪七公不加思索的隨手破解了,一時間茫然若失,以致被帆罩住。那張帆又大又堅,連著桅桿橫桁,無異數百斤之重,歐陽鋒躍了兩次,都未能將帆掀開。

  那西毒究是武學的大師,危急之中,心神不亂,豎起蛇杖,要將帆布撐開,豈知那杖卻被桅桿壓住了豎不起來。他心中嘆道:「罷了罷了,老兒今日歸天!」突然眼前一亮,船帆從頭頂揭起,只見洪七公舉起竹杖,正在將帆挑開。原來洪七公心地仁善,俠義為懷,雖恨歐陽鋒心地歹毒,卻不忍見他就此活活燒死,於是出手相救。

  這時歐陽鋒全身衣服以及鬚眉毛髮,都已著火,他一躍而起,在船板上一滾,要想滾滅身上火燄,正是禍不單行,那半截船忽地一側,一隻巨錨帶著鐵鍊,一齊打向他的身上。洪七公叫聲:「啊喲!」縱身過去搶住巨錨。那鐵錨已被火燒得通紅,只燙得他雙手嗤嗤生響,肉為之焦。他雙手一振,將錨投入海中,正要跟著躍下,突然間背上頸上,同時一麻。

  他呆了一呆,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腦海中一閃:「我救了西毒性命,難道他竟用蛇杖傷我?」一回頭,果見蛇杖剛從眼前掠過,那兩條毒蛇滿口鮮血,舉頭而舞。洪七公怒極,呼呼兩掌,猛向歐陽鋒劈來。歐陽鋒陰沉著臉向旁一退,喀喇一聲巨響,洪七公這兩掌把船上唯一賸下的桅桿震為兩截。

  但見他狂掃亂打,聲勢駭人,歐陽鋒看得暗暗心驚,卻不接他招術,一味閃躲退讓。郭靖大叫:「師父,師父!」爬上船來,就在此時,洪七公忽感一陣昏迷,身子搖搖欲墮,歐陽鋒搶上一步,拍的一聲,在他背上猛力一掌,這一掌的力道碎碑裂石,正好打在洪七公背心正中,他中了蛇毒,神智昏胡,並未運功抵禦,口中鮮血噴出,一交俯跌在船面之上。

  九指神丐洪七公威名遠震,武功非同小可,歐陽鋒知道這一掌還未能送他性命,若是日後被他養好傷勢,那可是遺患無窮,正是:「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飛身過去,一腳往他後心踏下。郭靖剛從小艇艇首爬上船面,一見師父跌倒,歐陽鋒又下毒手,過去相救已自不及,雙掌一並,一招「雙龍取水」,猛擊他的後腰。

  歐陽鋒雖知郭靖武功不弱,卻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手一帶,既架來掌,又攻敵肩,右腳仍是踏下。郭靖大驚,救師心切,顧不得自身安危,忽地縱身而起,去抱歐陽鋒的頭頸,這一來自己門戶洞開,波的一聲,脅下被西毒反手掃中。

  這一掃力道雖不甚大,但歐陽鋒勁隨意到,每一出手都足致敵死命,若非郭靖內功已頗具根底,這一下受傷已自不輕,饒是如此,也感脅下劇痛,半身幾乎麻痺。他奮力向前一撲,抱住了歐陽鋒的頭頸。歐陽鋒萬料不到他竟會用這種不顧性命的打法,只道自己這樣一掃,他必然退避,豈知他對來招毫不理會,拚著自身受傷,牢牢扼住了對方咽喉。

  這一來踏向洪七公背心的一腳落到一半,只得收回,他未及傷敵,先救自身,彎腰反手,來打郭靖。到了這近身肉搏的境地,他蛤蟆功、金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出,須知武功高強之人臨敵出手,決不容他人近身,不待對方發拳出腿,早已克敵制勝,至於高手比武,更是點到即止,那有蠻扭糾纏之理?所以任何上乘拳法之中,都無扭打互毆的招數,這時被郭靖扼住咽喉要害,反手打去,被他向左一閃,沒被打中。歐陽鋒感到吸呼急促,喉中雙手越收越緊,疾忙又以左肘向後撞去。

  郭靖身子向右一避,這一來左手卻不得不放開了,忽地用出蒙古的摔交之技,那手搶著從敵左腋下穿出,往他後頸一扳。歐陽鋒武功雖強,被他這樣一扳,卻也突感頸骨一痛。這一扳在摔跤之術中稱為「攀雲扳」,若非摔跤高手,極難解救。歐陽鋒識得這是摔交手法中的高招,但苦於自己不懂此術,只得右手又是向後一拳。郭靖大喜,右手也從他前咽放下,一退一穿,又從他右脅之下穿了出去,扳在後頸,猛喝一聲,雙手互叉,同時用勁。這在摔跤術中稱為「斷山絞」,被絞著已是陷於死地,不論膂力多強,摔術多巧,只要後頸被對方如此絞住,只好叫饒投降,否則對方勁一使出,頸骨立被折斷。

  但西毒歐陽鋒是何等樣人,處境雖已不利之極,仍能設法敗中求勝,郭靖雙手扳下,他卻以上乘輕功順勢將頭向下一鑽,一個筋斗,從郭靖跨下鑽了出去,左手一拳,反守為攻,擊向郭靖的後背,拳未打到,左手下臂卻又被郭靖扭住。郭靖知道武功遠非他的對手,幸好貼身肉搏,一來自己擅於摔跤,二來勇猛捨身,只要不讓他走出三步之外,一時不致落敗,他就傷不得師父。

  這時候可急壞了黃蓉,她見洪七公半身掛在船外,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郭靖卻與歐陽鋒滾來滾去的扭打不休,兩人身上都已著火,情勢緊迫之極,當下舉槳猛往歐陽公子頭上砸去。歐陽公子右臂雖斷,武功仍強,身子一側,左手倏地欺近,來拿她手腕。黃蓉雙足猛力一頓,小艇傾側。歐陽公子不識水性,身子晃了幾晃,攻出去的手也收了回來。黃蓉乘那小艇側回,借著船舷上昇之勢一躍入海。

  他精通水性,雙臂划了數下,身子就如一條劍魚般衝向大船。那船早只賸下半截,泰半沉入水中,船面離水不高,黃蓉爬到船上,取出蛾眉鋼刺,上前相助郭靖,只見他與歐陽鋒扭成一團,翻來滾去,究竟歐陽鋒武功強出甚多,把郭靖按在底下,但郭靖牢牢揪住他的雙臂,叫他無法伸手相擊,黃蓉穿火突煙,縱上去一刺向歐陽鋒背心插下。

  歐陽鋒雖與郭靖扭打甚急,但他數十年的功夫,黃蓉的鋼刺剛要碰到他的背心,已然驚覺,用力一轉,反把郭靖舉在上面。黃蓉跟著上前,仍用鋼剌去刺他腦袋,但歐陽鋒左閃右避,靈動之極,她連刺三刺,都沒刺中,最後一刺托的一下,插在船板之上。一陣黑煙被風吹送過來,煙得她雙眼淚如雨下,剛伸出手去揉眼,忽地腿上一痛,一交摔倒,原來被歐陽鋒反腳用腳跟踢了一下。

  黃蓉打了一個滾,躍起身來,頭髮也已著火,正要上前再鬥,郭靖大叫:「先救師父,先救師父!」黃蓉一想不錯,奔到洪七公身旁,抱著他的身子,躍入海中。

  海水浸身,只感清涼之極,身上火焰立時熄滅,黃蓉將洪七公負在背上,雙足踏水,游向小艇,歐陽公子站在艇邊,高舉木槳,叫道:「把老叫化放下,只許你一個人上來!」黃蓉將鋼刺一揚,叫道:「好,咱們在水中見個輸嬴!」攀住艇邊,猛力搖晃。那小舢舨左右擺動,眼見就要艇底向天。歐陽鋒大驚,牢牢抓住船舷,叫道:「別……別搖,小船要給你搞翻啦!」黃蓉一笑,說道:「快拉我師父上去,小心了,你弄一點兒鬼,我將你在水裏浸三個時辰。」

  歐陽公子無奈,只得抓住洪七公的後心,提上艇去,黃蓉嫣然微笑,讚道:「是啊,這才是乘孩子呢!」歐陽公子心中一蕩,要待說話,卻說不出來。黃蓉正要轉過身子,再游往大船助戰,猛聽得山崩般一聲巨響,一大片海水從空中飛過來罩向頭頂。黃蓉大吃一驚,轉過身來,伸手將濕淋淋的頭髮往後一掠,這一下登時呆了。

  只見海面上一個大旋渦團團急轉,那冒煙著火的半截大船卻已不見,船上扭打鬥毆的郭靖與歐陽鋒也已無影無蹤。

  在這一瞬之間,黃蓉腦中空空洞洞的宛如一張白紙,既不想什麼,也不感到什麼,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突然消失,變得不知去向。突然之間,只感一股鹹水灌向口中,自己正在不斷往下沉去,她這才驚覺,雙手向下掀了數下,身子竄上來冒出海面,四顧茫茫,除了一艘小艇之外,其餘的一切都已被大海吞沒。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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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打狗棒法
  黃蓉頭一低,又鑽入了海中,急往旋渦中游去。她水性極高,旋渦力道雖強,卻捲不動她。她來往迴游,找尋郭靖的所在,但四週打了十多個圈,不但郭靖不見蹤影,連歐陽鋒也不知到了何處,看來兩人是被沉船帶到了海底深處了。

  再游一陣,黃蓉已是筋疲力盡,但仍不死心,在大海中亂游亂闖,只盼天可憐見,竟能撞到郭靖,又游了大半個時辰,實在支持不住了,心想只好上船休息片刻,再下海找尋,當下游近舢舨,歐陽公子伸手拉她上去。他見叔父失蹤,心中也是十分惶急,連問:見到我叔叔麼?見到我叔叔麼?黃蓉心力交瘁,突感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緩緩回復了知覺,但覺身子虛浮,似在雲端上下飄盪,耳畔風捲浪濤,澎湃作響。她定一定神,坐起身來,只見小舢舨順著海流,正向前疾走。歐陽公子不會掌舵駕船,在這茫茫大海之中,也已不辨方向,只好任它飄流。這地方離沉船之處已不知多遠,看來與郭靖是終生再無相見之日。她心中一陣傷痛,又是暈了過去。歐陽公子雙手牢牢抓住船舷,只怕舢舨起伏之際將自己拋了出去,在船中那敢移動一步。

  又過了一頓飯時分,黃蓉重又醒轉,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底,自己活著有何意味,眼前見到歐陽公子那一副害怕神態,大感厭憎,心想:「我豈能與這畜生死在一起?」站起身來,喝道:「快給我跳下海去!」歐陽公子驚道:「什麼?」黃蓉道:「你不跳麼?好,我把舢舨弄翻了再說。」縱身往右舷一跳,那舢舨登時側了過去,她接住又往右舷一跳,船隻向左側得更是厲害。

  只聽歐陽公子嚇得高聲大叫,黃蓉甚是得意,又往右舷躍去。歐陽公子雖因不識水性,在大海之上沒做手腳處,但究是武功高強之人,知道只要再被她東跳西躍的來回幾次,小舢舨非翻不可,一見她躍向右舷,急忙縱身躍向左舷,身子落下的時刻拿得恰到好處,兩人同時落下,舢舨只向下一沉,卻不傾側。黃蓉連試幾次,都被他用這法子擋住。

  黃蓉叫道:「好,我在船底鑿幾個洞,瞧你有什麼法子。」拔出鋼刺,躍向船心,一瞥眼,只見洪七公俯伏在船底,因他一動不動,初時沒加留心。

  黃蓉一驚,忙俯身一探他的鼻息,緩緩尚有呼吸。她心中略慰,扶起他的身子,見他雙眼緊閉,臉如白紙,再撫摸他的心口,雖在跳動,卻是極為微弱。黃蓉救師心切,不再去理會歐陽公子,解開洪七公的上衣,察看他的傷勢。

  突然舢舨猛烈一震,歐陽公子歡聲大叫:「靠岸啦,靠岸啦!」黃蓉一抬頭,只見遠處鬱鬱蔥蔥,盡是樹木,舢舨卻已不動,原來是在一堆沙上擱了淺。

  這處所離岸尚遠,但水清見底,其深不過到胸腹之間。歐陽公子一躍下水,跨出幾步,回頭一望黃蓉,重又回來。

  黃蓉見洪七公背上右胛骨處有一黑色的掌印,深深陷入肌膚之中,似乎是用烙鐵烙出來一般,掌印周圍猶有焦痕,不禁駭然,心想:「那西毒一掌之力,怎會如此厲害?」又見他右邊背上與頸各有兩個極細的小孔,若非用心檢視,幾乎瞧不來,伸手到小孔邊上輕輕一按,卻是觸手生疼,灸熱異常,急忙縮手,問道:「師父,您怎麼?」

  洪七公「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黃蓉向歐陽公子道:「喂,拿解藥出來。」歐陽公子雙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說道:「解藥都在我叔叔那裏。」黃蓉道:「我不信。」歐陽公子道:「你搜便是。」解開衣帶,將身上各物盡數抖了出來。黃蓉望了一眼,道:「幫我扶師父上岸!」

  兩人各自將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黃蓉伸出右手,握住歐陽公子的左手,讓洪七公坐在兩人的手臂之上,走向岸去。黃蓉感到師父身子微微顫抖,心中甚是焦急。歐陽公子卻大為快慰,只覺一隻柔膩溫軟的小手拉著自已的手,正是近日來夢寐以求的奇遇,只可惜走了一陣,就到了岸上。

  黃蓉蹲下身來,將洪七公放在地下,道:「快去將舢舨拉上岸來,莫被潮水沖走。」歐陽公子將左手放在唇邊,兀自出神,聽黃蓉一叫,怔了一怔,卻沒聽清她說些什麼,幸好黃蓉不知他心中正在想這種種壞事,只橫了他一眼,將方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歐陽公子將舢舨拖上岸來,見黃蓉將洪七公的身子翻轉了放在地下一些軟草之上,正在替他治傷,心想:「這裏不知是何處所。」當下奔向一個小山峰的頂上,四下一望,不禁驚喜交集,只見東南西北,盡是茫茫海水,自身所處的原來是一個小島。島上樹木茂密,卻不知有無人煙。他驚的是:這若是個荒島,一無衣食,二無住所,如何活命?喜的是:天綠巧合,竟與這位天仙化身的美女同到了此處,那老叫化眼見難以痊可,自己心願豈有不償之理?他想:「得與佳人同住於斯,荒島即是天堂樂土,縱然旦夕之間就要喪命,也是心所甘願的了。」想到得意之處,不禁手為之舞,足為之蹈,突然右臂一陣劇痛,這才想起臂骨已被郭靖折斷,於是左手折下兩樹枝,撕下衣襟,將右臂牢牢的與樹枝綁在一起,掛在頸中。

  黃蓉替師父背上毒蛇所咬之處擠出許多毒液,不知如何再行施救,只好將他移到兩塊大石之下,讓他躺著休息,高聲對歐陽公子道:「你去瞧瞧這是什麼所在,鄰近可有人家客店。」歐陽公子笑道:「這是個海島,客店是準定沒有的,有人沒有,那得瞧咱們運氣。」

  黃蓉微微一驚,道:「你瞧瞧去。」歐陽公子受他差遣,極是樂意,展開輕功,向東奔去,只見遍地都是野樹荊棘,絕無人跡曾到的景象。他折而向北,兜了一個大圈子回來,路上用石子打死了兩頭野兔,對黃蓉道:「這是一個荒島。」黃蓉見他嘴角間含著笑意,心中有氣,喝道:「荒島?那有什麼好笑?」歐陽公子伸伸舌頭,不敢多話,將野兔剝了皮遞給她。黃蓉探手入懷,取出火摺,幸好那火摺用油紙包住,未曾浸濕,當下生起火來,將兩隻野兔烤了,擲了一隻給歐陽公子,撕了一塊後腿肉餵給師父吃。

  洪七公受傷極重,但他是天生的饞人。雖已神智迷胡,一聞到肉香,精神斗然一振,兔肉放到嘴邊,立時張口大嚼,吃了一隻兔腿,示意還要,黃蓉大喜,又撕了一隻腿餵他,洪七公吃到一半,漸感不支,咬著一塊肉沉沉睡去。

  黃蓉見天色漸黑,找了一個岩洞,將師父扶進洞去,歐陽公子過來相助,幫著除穢鋪草,抱著洪七公輕輕臥下,又用乾草排鋪了兩人的睡臥之處。黃蓉冷眼旁觀,只是不理,見他整理就緒,伸了個懶腰,賊忒嘻嘻的要待睡倒,霍地拔出鋼刺,喝道:「滾出去!」歐陽公子笑道:「我睡在這又不礙你事,幹麼這樣兇?」黃蓉秀眉一豎,叫道:「你滾不滾?」歐陽公子笑道:「我安安靜靜的睡著就是,你放心。」黃蓉拿起一根燃著的樹枝,過去將他鋪著的乾草點燃了,火頭冒起,將他的床燒成一片灰燼。

  歐陽公子苦笑一聲,只得走出洞去,他怕島上有毒蟲猛獸,躍上一株高樹安身。這一晚,他上樹下樹,不知有數十次,但見岩洞口燒著一堆柴火,隱約見到黃蓉睡得甚是安穩,數十次想闖進洞去,總是下不了這個心。他不住咒罵自己膽小無用,自忖一生之中,偷香竊玉之事不知做了多少,何以對這小小女子卻如此忌憚。他雖傷臂折骨,然單憑一手之力,對付她尚可裕如,洪七公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會,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總是悚然回頭。

  這一晚上黃蓉卻也不敢睡熟,既怕歐陽公子來犯,又耽心洪七公的傷勢有何變化,直到次日清晨,才安心睡了一個時辰,睡夢中聽洪七公呻吟了數聲,一各碌翻身坐起,問道:「師父,怎樣?」洪七公指指口,牙齒動了幾動,黃蓉一笑,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幾塊餵他。洪七公肉一下肚,元氣大增,坐起身來調勻呼吸。黃蓉不敢多言,注視他的臉色,只見他臉上一陣紅潮湧上,但隨即退去,又成灰白,這樣紅變白,白變紅的轉了數次,突然間頭頂冒出熱氣,額上汗如雨水,全身顫抖不已。

  忽然洞口人影一閃,歐陽公子探頭探腦的要想進來。黃蓉知道師父這時正以上乘內功療傷,那是生死懸於一線之際,若被他闖進洞來一陣囉皂,必然無可挽救,於是低聲喝道:「滾出去!」歐陽公子笑道:「咱們商量商量,在這荒島之上如何渡日。」一面說一面踱進洞來。洪七公眼睛睜開一線,問道:「這是個荒島?」黃蓉道:「師父您用功吧,別理他。」轉頭向歐陽公子道:「跟我來,咱們外面說去。」

  歐陽公子大喜。隨她走出岩洞。這一日天色晴朗,黃蓉極目望去,但見藍天與海水相接,遠處閒閒的掛著幾朵白雲,四下裏確無陸地的影子。她走到昨日上陸的地方,忽然一驚,問道:「那舢舨呢?」歐陽公子道:「咦,那裏去了?一定是被潮水沖走啦!」黃蓉瞧他臉色,知道定是他在半夜之中將舢舨推下海去,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齷齪,不問可知。自己本已不存生還之想,大海中風浪險惡,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載人遠涉波濤,但這樣一來,師父只怕永遠不能回歸中土了。

  黃蓉向歐陽公子凝視了一眼,自己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心中卻在打量如何殺他而相救師父。歐陽公子被她瞧得低下頭去,不敢正視,黃蓉縱身躍上海邊一塊大岩,抱膝遠望。歐陽公子心想:「此時不乘機親近,更待何時?」雙足一登,也躍上岩來,挨著黃蓉坐下,過了片刻,見黃蓉既不惱怒,也不移開身子,於是又挨近一些,低聲說道:「妹子,你我兩人終老於此,過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黃蓉格格一笑,說道:「這島上連師父也只三人,那豈不寂寞?」歐陽公子見她語意和順,心中大喜,道:「有我陪著你,有什麼寂寞?再說,將來生下孩兒,那更不寂寞了。」黃蓉笑道:「誰生孩兒啊?我可不會。」歐陽公子笑道:「我會教你。」說著伸出左臂去摟她。

  只覺左掌上一暖,原來黃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歐陽公子一顆心突突亂跳,神不守舍。黃蓉將身子倚在他的懷裏,左手緩緩上移,按在他手腕上的脈門之處,低聲問道:「有人說,穆念慈穆姊姊的貞節被你毀了,可有這回事?」歐陽公子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子不識好歹,不肯從我。我歐陽公子是何等樣人,豈能強人所難?」黃蓉嘆道:「這樣說,旁人是冤屈她啦。」歐陽公子笑道:「這孩子空自擔了虛名兒,可惜可惜!」黃蓉忽向海中一指道:「咦,那是什麼?」

  歐陽公子順她手指往海心望去,並未見到有何異狀,正要相詢,突覺左腕一緊,脈門被她緊緊扣住,半身酸軟,登時動彈不得。黃蓉右手握住鋼刺,反手向後,金刃帶風,疾往他小腹刺去。兩人相距極近,歐陽公子又正是神魂顛倒之際,兼之右臂折骨未愈,如何招架得了?

  總算他得過高人傳授,白駝山二十餘載寒暑的苦練沒有白費,在這千鈞一髮之間,突然長身往前一撲,胸口在黃蓉背心上猛力一撞。黃蓉身子一晃,跌下岩去,那一刺卻刺中了他的右腿,劃了一條半寸多深、尺來長的口子。歐陽公子一躍下岩,只見黃蓉倒握蛾眉鋼刺,笑吟吟的站著,但覺滿胸疼痛,知道適才這一撞雖然逃得性命,但她軟蝟甲上千百條尖刺已刺入了自己胸口。

  黃蓉嗔道:「咱們正好好的說話兒,你怎麼平白地撞我一下?我不理你啦。」說著轉身便走。歐陽公子心中又愛又恨,又驚又喜,真是說不出的滋味,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黃蓉回向岩洞,一路暗恨自己學藝不精,得遇如此良機仍是被他逃脫。走進洞內,見洪七公已經睡倒,地下吐了一灘黑血。不禁吃了一驚,忙俯身問道:「師父,怎樣?覺得好些麼?」洪七公微微喘息,道:「我要喝酒。」黃蓉大感為難,心想在這荒島之上那裏找酒去,口中只得答應,安慰他道:「我這就想法子去。師父,你的傷不礙事麼?」說著流下眼淚來。

  她身遭大變,一直沒有哭泣,這時淚水一流下,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洪七公的懷裏,放聲大哭。洪七公一手撫摸著她的秀髮,一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心,柔聲安慰。老叫化縱橫江湖,數十年來做的只是風高放火、月黑殺人的勾當,從來沒和婦人孩子打過交道,這時被她一哭,登時慌了手腳,只是翻來覆去的道:「好孩子別哭,師父疼你。乖孩子不哭。師父不要喝酒啦。」

  黃蓉哭了一陣,心情大感舒暢,抬起頭來,見洪七公胸口衣襟上被自己淚水濕了一大塊,嫣然一笑,掠了掠頭髮,說道:「剛才一刺沒刺死那惡賊,真是可惜!」於是把岩上反手出刺之事說了一遍。

  洪七公低頭不語,過了半晌才道:「師父是不中用的了。這惡賊武功遠勝於你,只好跟他鬥智不鬥力。」黃蓉急道:「師父,等您休息幾天,養好了傷,一掌送他的終,不就完了?」洪七公慘然道:「我被毒蛇咬中兩口,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我拚著全身功力,將毒氣逼出,縱然可以茍延數年之命,但數十年的武功已廢於一旦,你師父只是個衰敗老人,再也沒半點功夫了。」

  黃蓉急道:「不,不,師父,您不會的,不會的。」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心腸雖熱,事到臨頭,不達觀也不成了。」他頓了一頓,臉色忽然轉鄭重,說道:「孩子,師父不得已要懇求你做一件極艱難、大違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擔當?」黃蓉忙道:「能,能!師父您說吧。」

  洪七公嘆了口氣道:「你我師徒一場,只可惜日子太淺,沒能傳你什麼功夫,現下又是強人所難,要將一副千斤重擔給你挑上,做師父的心中實不自安。」黃蓉見洪七公平素豪邁自若,這時說話卻如此遲疑,心知託付給自己的事必然極其重大艱巨,忙接口道:「師父,您快請說,您今日身受重傷,都是為了弟子的事赴桃花島而起,弟子粉身碎骨,也難報師父大恩。就只怕弟子年幼,有負師父的囑咐。」洪七公臉現喜色,問道:「那麼你是答允了?」黃蓉道:「請師父吩咐便是。」

  洪七公顫巍巍的站起身來,隻手交胸,北向躬身,說道:「祖師爺,您手創丐幫,傳到弟子手裏,弟子無德無能,不能光大我幫。今日事急,弟子不得不卸重擔。祖師爺在天之靈,要庇佑這孩子逢凶化吉,履險如夷,為普天下我幫受苦受難的眾兄弟造福。」說罷又躬身行禮。

  黃蓉初時怔怔的聽著,聽到後來,不由得獃了。洪七公道:「孩子,你跪下。」黃蓉依言跪下,洪七公拿過身邊的綠竹杖,高舉過頂,拱了一拱,交在她的手中。黃蓉驚疑不已,問道:「師父,您叫我做丐幫的……丐幫的……」洪七公道:「正是,我是丐幫的第十八代幫主,傳到你手裏,你是第十九代幫主。現下咱們謝過祖師爺。」黃蓉心神不定,只得學著洪七公的模樣,交手於胸,向北躬身。

  洪七公舒了一口長氣,臉現疲色,但神情甚是喜歡。黃蓉扶著他躺下,洪七公道:「現下你是幫主,我成了幫中的長老。長老雖受幫主崇敬,但若是遇到大事,須得聽幫主號令,這是祖師爺傳下的規矩,萬萬違拗不得。只要綠竹杖在手,傳下令來,普天下的乞丐須得凜遵。」黃蓉又愁又急,心想:「在這荒島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歸中土。況且靖哥哥既死,我也不想活了,師父忽然叫我做什麼幫主,統率天下的乞丐,這真是從何說起?」

  但眼見師父傷重,不能更增他的煩憂,他囑咐什麼,只好答應什麼。洪七公又道:「今年七月十五,天下各路群丐首領,大會洞庭湖畔的岳陽樓城,原本是來聽我指定幫主的繼承人,現下你持綠竹杖去,諸兄弟自知道了我的意思。幫內一切事務,自有四大長老襄助於你,我也不必多囑。只是無端端把你好好一個女娃娃送入叫化群裏,卻是委屈了你。」說著哈哈大笑。

  那知這一笑帶動了身上創傷,不住大咳起來。黃蓉在他背上輕輕按摩,過了好一陣子方才止咳。洪七公嘆道:「老叫化真的是不中用了,也不知何時何刻歸位,得趕緊把打狗棒法傳你。」黃蓉曾跟洪七公學過數十種功夫,卻從未聽見過打狗棒法的名稱,心想這名字怎地這般難聽?

  又想恁他多兇猛的狗子,也必是一掌擊斃,何必學什麼打狗棒法,但見師父說得鄭重,只得唯唯答應。洪七公微笑道:「你雖做了幫主,也不必變換本性,你愛頑皮胡鬧,仍是只管頑皮胡鬧便是。咱們做叫化,就貪圖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若是這個也不成,那個也不行,幹麼不去做官做財主?你心中瞧不起打狗棒法,爽爽快快說出來啊!」

  黃蓉微微一笑,道:「弟子心想那狗子有多大能耐,何必另創一套棒法?」洪七公道:「現下你做了叫化兒的頭子,就得像叫化一般想事。你衣服光鮮,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樣,那狗子朝著你搖頭擺尾還來不及,那裏用得著你去打牠?那窮叫化撞著狗子可就慘啦,自古道:窮人無棒被犬欺。你沒做過窮人,不知道窮人的苦處。」黃蓉拍手笑道:「這一次師父您可說錯啦!」

  洪七公愕然道:「怎麼不對?」黃蓉道:「今年三月間我逃出桃花島到北方去玩,就扮個小叫化兒。一路上那惡狗要來咬我,被我兜屁股一腳,就夾著尾巴逃啦。」洪七公道:「是啊,要是狗子太兇,踢牠不得,那就須得用棒來打。」黃蓉尋思:「有什麼狗子這樣兇?」突然領悟,叫道:「啊,是了,壞人也是惡狗。」洪七公微笑道:「你真是聰明。若是……」他本想說郭靖必然不懂,但心中一酸,住口不語了。

  黃蓉何等乖覺,只作不知,心中卻甚是傷痛。洪七公道:「這三十六路打狗棒法是我幫祖師爺所創,歷來是幫主傳授幫主,決不傳給第二個人。相傳丐幫第十一代幫主在北固山力戰群雄,以一棒雙掌擊斃洛陽五霸,就是用的這打狗棒法。」黃蓉不禁神往,輕輕嘆了口氣,問道:「師父,您在船上與那西毒比武,幹麼不用出來?」洪七公道:「用這棒法是我幫的大事,況且即使不用,西毒也未必能勝得了我。誰料得他如此卑鄙無恥,我救他性命,他卻反在背後傷我。」

  黃蓉見師父神色黯然,要分他之心,忙道:「師父,你將棒法教會蓉兒,蓉兒去殺了西毒,給您報仇。」洪七公淡淡一笑,檢起地下一根枯柴,口中傳訣,手上比劃,他身子躺在地下,卻將三十六路棒法一路路的都授了她。他知黃蓉聰敏異常,又怕自己命不久長,所以一口氣的傳授完畢。

  那打狗棒法名字雖是陋俗,但變化精微、招術玄奧,若非如此,焉能作為丐幫幫主歷代相傳的鎮幫之寶?黃蓉縱然絕頂聰明,也只能記個大要,其中神妙之處,一時之間,那能領會得完。等到傳畢,洪七公嘆了一口氣,汗水涔涔而下,說道:「我教得太過簡略,到底不好,可是我再也不能了。」「啊喲」了一聲,往後便倒。黃蓉大驚,連叫「師父」,搶上去扶時,只覺他手足冰冷,氣若遊絲,眼看是不中用的了。

  黃蓉在數日之間迭遭變故,伏在師父胸口一時卻哭不出來,耳聽得他一顆心還在微微跳動,忙在他兩脅用力一掀一放,助他呼吸,忽聽得背後輕輕一響,一隻手伸過來拿她手腕。

  她全神灌注於相救師父,歐陽公子何時進來,竟是全不知曉,這時她忘了身後站著的是一頭豺狼,卻回頭道:「師父不成啦,快想法子救他。」歐陽公子見她回眸求懇,一雙大眼中含著眼淚,神情楚楚可憐,心腸為之一軟,俯身看洪七公時,見他臉如白紙,兩眼上翻,心中大喜。他與黃蓉相距不到半尺,只感到她吹氣如蘭,聞到的儘是她肌膚的香氣,幾縷柔髮在她臉上掠過,心中癢癢的不由得又驚又喜,伸左臂就去摟她纖腰。

  黃蓉一驚,沉肘反手,呼的一掌,乘他轉頭閃避,已自躍起身來。歐陽公子原本忌憚洪七公了得,不敢對黃蓉用強,這時見他神危力盡,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再無顧忌,身子一晃,攔在洞口,笑道:「好妹子,我對旁人決不動蠻,但妳如此美貌,我實在熬不得了,你讓我親一親。」說著張開左臂,一步步的逼了過來。

  黃蓉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心想:「今日之險,遠過趙王府十倍,只是我不手刃此獠,自求了斷,卻是總不甘心。」一翻手,將鋼刺與鋼針都拿在手中。歐陽公子微微一笑,脫下長衣當作兵器,又逼近了兩步。黃蓉站著不動,待他又跨出一步,足底尚未著地之際,身子倏地向左一橫。歐陽公子跟著過來,黃蓉左手一揚,見他揮起長衣,抵擋自己的鋼針,身子已是如箭離弦,急向洞外奔去。

  那知她身法快,歐陽公子更快。黃蓉只感身後風聲勁急,敵人掌力已遞到自己背心。她心下一喜,一來身穿蝟甲,不怕敵人傷害,二來早存必死之心,但求傷敵,不救自身,當下不擋不架,反手一刺,直插他的胸膛。歐陽公子本就不欲傷她,這一掌原是虛招,存心要戲弄她一番,累她個筋疲力盡,見她鋼刺戮來,手臂在她腕上一格,已將她這一刺化解了,同時身隨步轉,搶在外門,又將黃蓉逼在洞內。這岩洞甚是狹隘,退身不開,黃蓉的出手又是招招狠辣的捨命之著,她只攻不守,武功猶如強了一倍,歐陽公子功夫雖然高出她甚多,只因存了個捨不得傷害之心,動上手就感處處掣肘。

  轉眼間兩人拆了五六十招,酣鬥中黃蓉向前一撲,一把鋼針擲出,歐陽公子揮衣一擋,黃蓉猛然竄上,疾刺他的右肩。歐陽公子右臂折斷,用不出力,左臂穿上待要招架,黃蓉的鋼刺在手中亮光閃閃的轉了一個圈,方向忽變,噗的一聲,已插進他的傷臂。

  就在這一瞬之間,黃蓉忽感手腕一麻,噹啷一聲,一柄鋼刺掉在地下,原來腕上穴道已被點中。歐陽公子出手迅捷之極,見她轉身要走,俯身向前一探,左臂伸了兩伸,已將她左足踝上三寸的「懸鍾穴」,右足內踝上七寸的「中都穴」先後點中。黃蓉又跨出兩步,俯面摔下。歐陽公子縱身而上,搶先將長衣墊在地下,笑道:「啊喲,別摔痛了。」

  要知黃蓉的功夫得自父親的親傳,歐陽公子得自叔父親傳,黃藥師與歐陽鋒的武功不相伯仲,何以兩個傳人卻大分高下?原來黃蓉還只盈盈十五,歐陽公子卻已年過三旬,兩人學藝的時日相差幾達二十年,功力自然不同。黃蓉後來雖得洪七公指授了數十套功夫,但究竟為日無多,是以歐陽公子雖然身上負傷,卻仍然不是他的對手。

  黃蓉這一跌下去,心神不亂,左手一把鋼針擲出,以防敵人撲來,隨即躍起,那知雙腿麻木,竟自不聽使喚,身只離地尺許,復又跌下。歐陽公子伸手過來相扶,黃蓉只剩了左手還能動彈,隨手一拳,她在慌亂之中,這一拳打得軟弱無力,歐陽公子一笑,又點中了她左腕的穴道。這一來黃蓉四肢酸麻,就如被繩索綁住了一般,心中自悔:「剛才我不舉刺自戕,現下可是求死不得了」。一急之下,只覺眼前一黑,暈了過去。歐陽公子柔聲安慰道:「別怕,別怕!」伸手要去抱她。

  忽聽得頭頂有人冷冷的道:「你要死還是要活?」歐陽公子一驚,猛然抬頭,只見洪七公拄杖站在洞口,冷眼斜睨,這一下只嚇得他魂飛魄散,叔父從前所說王重陽假死傷人的事,如電光般在腦中一閃,暗叫;「老叫化原來假死,今日我命休矣!」洪七公的本事自己曾領教過,可萬萬不是他的對手,驚慌之下,雙膝跪地,說道:「侄兒跟黃家妹子鬧著玩,決無歹意。」

  洪七公「哼」了一聲,罵道:「臭賊,還不把她穴道解開,難道要老叫化動手麼?」歐陽公子連聲答應,忙將黃蓉四肢的穴道解開。洪七公沉著嗓子道:「你再踏進洞門一步,休怪我老叫化無情。快給我滾出去?」說著身子一側,歐陽公子如遇大赦,一溜煙的奔了出去。

  黃蓉悠悠醒來,如在夢寐。洪七公再也支持不住,一交直摔下去。黃蓉又驚又喜,也顧不得腿上仍是酸麻,搶上去扶起,只見他滿口鮮血,吐出三顆門牙。黃蓉暗自傷神:「師父本來是絕世的武功,這時卻摔一交把牙齒也撞落了。」洪七公將三顆牙齒放在掌中,笑著說道:「牙齒啊牙齒,你不負我,給老叫化咬過天下的珍饈美味。看來老叫化天年已盡,你先要離我而去了!」

  洪七公這次受傷,實在是沉重之極,背上筋脈被歐陽鋒一掌震得支離破碎,幸而他武功深湛,這才不致當場斃命,但全身勁力全失,比之不會武的常人尚且不如。黃蓉的穴道被歐陽公子點中,洪七公其實已是無力給她解開,仗著昔時的威風,才逼著歐陽公子相救。他見黃蓉臉上有哀戚之色,勸慰道:「老叫化餘威尚在,那臭賊再也不敢來惹你了。」

  黃蓉暗自尋思;「我在洞內,那賊子確是不敢過來,但飲水食物從那兒來?」洪七公勞頓了半日,肚子早已餓極,見黃蓉低頭沉吟,問道:「你在想尋食的法門,是不是?」黃蓉點了點頭。洪七公道:「你扶我到海灘上去晒晒太陽。」黃蓉千伶百俐,立時頓悟,拍手笑道:「好啊,咱們捉魚吃。」當下讓洪七公伏在的她的肩上,慢慢走到海邊。

  這日天氣晴朗,海面有如一塊極大極大的緞子,在清風下微微顫動,陽光在身上照著,洪七公精神為之一爽。歐陽公子站在遠處一塊岩邊,看到兩人出來,忙又逃遠十餘丈,見他們不追,這才站定,目不轉瞬的望著兩人,洪七公和黃蓉心中都暗自發愁:「這賊子十分乖巧,時刻一欠,必致被他瞧出跛綻。」

  但這時也顧不得許多,洪七公倚在一塊岩石上坐下,黃蓉折了一根樹枝作為釣桿,剝了一長條樹皮當釣絲,囊中鋼針有的是,彎了一枚作鉤,在海灘邊檢些小蝦小蟹作餌,釣了一個多時辰,釣到三尾斤來重的花魚。黃蓉用燒叫化雞之法,煮熟了與師父飽餐了一頓。

  休息了一陣,洪七公叫黃蓉把打狗棒法一路路的使將出來,自己斜倚在岩旁指點。這棒法的精微變化,攻合之道,黃蓉又領悟了不少。傍晚時分,黃蓉練得熟了,除去外衣,躍到海中去洗了個澡,在碧波中上下來去,忽發癡想;「唐人小說中說道海底有個龍宮,海龍王的女兒甚是漂亮,靖哥哥可是到了這龍宮去麼?」

  她不住向下潛水,忽然腳上一痛,急忙縮腳,但人在水中,行動大為遲緩,半隻腳已被什麼東西挾住。黃蓉自幼在海中嬉戲,知道必是大蚌,也不驚慌,彎腰一摸,卻嚇了一跳,那蚌竟有小圓桌面大小,當下雙手伸入蚌殼,運勁兩下一分。那大蚌的力道奇強,這一分竟然奈何牠不得,蚌殼一緊,腳上反而更加痛了。黃蓉雙手壓水,想把那蚌帶出海面,再作計較,豈知那蚌重達二三百斤,在海底年深月久,蚌殼已與礁石膠結在一起,那裏拖牠得動?

  黃蓉幾下掙扎,腳上愈痛,心中一慌,不禁喝了兩口鹹水,心想:「我本就不想活了,只是讓師父孤零零的在這荒島之上,受那賊子相欺,縱死也不瞑目。」危急中雙手捧起一塊大石,往那蚌殼上撞去,但一來蚌殼堅厚,二來在水中使力不出,擊了數下,那蚌殼竟然紋絲不動。

  那蚌受擊,肌帶更是收得緊了,黃蓉又吃了一口水,雙手一放,拋下大石,左手抓起一把海沙,隨手投入蚌殼的縫中。這原是她病急亂投醫之策,那知海蚌最怕細沙小石,覺有海沙進來,急忙張開甲殼,要把海沙吐出殼去。黃蓉感到腳上一鬆。立即伸出,手足齊施,升上海面,深深吸了一口氣。

  洪七公見她潛水後久不上來,焦急異常,知道必已在海底遇險,要待入海援救,苦在自己步履艱難,只慌得連連搓手,突見黃蓉的頭從海面鑽起,不由得喜極而呼。

  黃蓉向師父揮了揮手,又復潛至海底。這次她有了提防,落足在大蚌旁兩尺之處,左右搖晃,震鬆蚌殼與礁石間的膠結,將巨蚌托了上來。她足下踏水,將巨蚌推到海灘淺水之處。蚌身半出海面,失了浮力,重量大增,黃蓉舉之不動,上岸來搬了一塊大石,將蚌殼打得稀爛,這才出了一口惡氣,只見小腿上被蚌挾起了一條深深血痕,想到適才之險,不覺打了一個寒噤。

  這晚上師徒二人就以蚌肉為食,滋味卻甚鮮美。

  次日清晨,洪七公一覺醒來,只覺身上疼痛大為減輕,微微運幾口氣,胸腹之間甚感受用,不禁「咦」了一聲。黃蓉翻身坐起,問道:「師父,怎地?」洪七公奇道:「睡了一晚,我傷勢竟是大有起色。」黃蓉大喜,叫道:「必是那大蚌肉吃了能治傷。」一衝出洞,奔到海灘去割昨日剩下的蚌肉。

  驚喜交集之中,卻忘了提防歐陽公子,她剛割下兩大塊蚌肉,忽見一個人影投在地下,正自緩緩行近。黃蓉一彎腰,抓起一把蚌殼碎片向後擲出,雙足一登,躍出丈餘,站在海邊。

  歐陽公子冷眼旁觀了一日,瞧著洪七公的動靜,越來越是起疑,料定他必是受傷極重,行走不得,但要闖進洞去,卻也無此膽量,這時見黃蓉獨自出洞,真是天賜良機,當下逼上前去。黃蓉一擲蚌殼,歐陽公子斜身避過,笑道:「好妹子,別走,我有話跟你說。」黃蓉道:「人家不理你,偏要來纏著人家,也不怕醜。」說著伸手刮臉羞他。

  歐陽公子見她一副女兒情態,毫無懼意,心中愛極,走近兩步,笑道:「都是你自己不好,誰教你生得這麼俊,引得人家非纏著你不可。」黃蓉笑道:「我說不理你就不理,你讚我討好我也沒用。」歐陽公子又走近一步,笑道:「我不信,偏要試試。」

  黃蓉臉一沉,說道:「你再走過來一步,我要叫師父來揍你啦。」歐陽公子笑道:「算了吧,老叫化還能走路?我去揹他出來,好不好?」黃蓉暗吃一驚,退了兩步。歐陽公子笑道:「你愛跳到海裏就跳,我只在岸上等著。瞧你在海裏浸得多久呢,還是我在岸上待得久。」

  黃蓉叫道:「好,你欺侮我,我永遠不跟你好。」轉身就跑,只奔出三步,忽然左足在一塊石子上一拌,「啊喲」叫了一聲,摔倒在地。歐陽公子怕她使奸,除下長衣拿在手中,以擋她突放鋼針,然後一步步的走近。

  黃蓉叫道:「別過來。」掙扎著站起,只走了半步,又摔倒了下去,這一次摔得極重,上半身倒在海中,似乎暈了過去,半晌不動。歐陽公子心道:「你這小ㄚ頭詭計多端,我偏不上你當。」站定了觀看動靜。過了一盞茶功夫,但見她仍是動也不動,自頭至胸,全都浸在水中。歐陽公子耽起心來:「她可真是暈倒了,我再不救,這嬌滴滴的美人兒要生生溺死啦。」搶上前去伸手拉她的腳。

  這一拉,心中嚇了一大跳,只感到她全身僵硬,急忙俯身水面,去抱她起來,剛將她身子抱起,黃蓉雙手一攏,摟住他的雙腿,喝道:「下去!」歐陽公子站立不穩,被她一拖一摔,兩人同時跌在海裏。

  一到水中,歐陽公子武功再高,卻也施展不出,心道:「我雖步步提防,還是著了小ㄚ頭的道兒,這番我命休矣!」黃蓉計謀得售,心花怒放,只是把歐陽公子往深水處推去,將他的頭掀在水中。歐陽公子但覺鹹水從口中骨都骨都的直灌進來,天旋地轉,不知身在何處,伸手亂拉亂抓,要想拉住黃蓉。但她早已留神,儘在他身周游動,那能被他抓住。

  慌亂之中,歐陽公子又吃了幾口水,身往下沉,雙足踏到了海底。他是武功卓絕之人,數逢大變,臨危不亂,只因不識水性,身子飄在水中時一籌莫展,一踏到土地,神智頓清,只感飄飄蕩蕩的又要浮上去,忙彎腰抓住海底岩石,運起內功,閉住呼吸,睜眼找尋回歸島上的方向,但四周碧綠沉沉,不辨東西南北。他前後左右各走數步,心想往高處走總是不錯,於於手中捧了一塊大石,遇開大步,往高處走去。海底礁石嶙峋,極是難行,但他仗著輕功深湛,一口氣向前直奔。

  黃蓉見他沉下之後不再上來,忙潛下察看,見他正在海底行走,不覺一驚,悄悄游到他的身後,餓眉鋼刺順著水勢刺了過去。歐陽公子身子一偏,回肘一撞,足下卻是不停,全速而行。這時他已感氣悶異常,再也支持不住,一放手拋去大石,要浮上水面吸一口氣再到海底行走,一探頭,只見海岸已近在身旁。

  黃蓉知道已奈何他不得,嘆了一口長氣,重又潛入水中。

  歐陽公子大難不死,濕淋淋的爬上岸來,耳暈目眩,伏在沙灘之上,把腹中海水吐了個清光,連酸水也嘔了出來,只感全身疲軟,恍如生了一場大病,喘息良久,正是怒從心起,惡向膽邊生,心一橫,說道:「我先殺了老叫化,瞧那小ㄚ頭從不從我!」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八回  万钧巨岩
  歐陽公子雖如是想,但對洪七公究是十分忌憚,當下調勻呼吸,養了半日神,這才疲累盡去,於是折了一根堅實樹枝,代替平時用慣的點穴鐵扇,放輕腳步,向岩洞走去。他避開洞口正面,從旁悄悄走近,側耳聽了一會,洞中並無聲息,又過半晌,這才探頭向洞內望去,只見洪七公盤膝坐在地下,迎著日光,正自用功,臉上氣色甚好,不似身受重傷模樣。

  歐陽公子心道:「我且試他一試,瞧他能否走動。」當下高聲叫道:「洪伯父,不好啦,不好啦。」洪七公睜眼問道:「怎麼?」歐陽公子裝出驚惶神色,說道:「黃家妹子追捕野兔,摔在一個深谷之中,身受重傷,爬不上來啦!」洪七公吃了一驚,忙道:「快救她上來。」歐陽公子聞言大喜,心道:若非他行走不得,早已飛奔出去相救了,長身走到洞口,笑道:「她千方百計的要傷我性命,我豈能救她?你去救吧。」

  洪七公一見他的神色,已知他是偽言相欺,心道:「賊子看破我武功已失,老叫化大限到了!」眼下之計,只有與他拚個同歸於盡,暗暗將全身勁力運於一臂,待他走近時出其不意的捨命一擊,那知微一運勁,背心創口忽爾劇痛,全身骨節猶如要紛紛散開一般,但見他臉現獰笑,一步步的逼近,不禁長嘆一聲,閉目待死。

 

  且說黃蓉見歐陽公子逃上沙灘,心中暗自發愁,尋思:「經此一役,那賊必是防得更加嚴謹,再要算計於他,卻是難上加難了。」她向外潛出數十丈,出水吸了口氣,折而向左,潛了一陣水,探頭看時,那島旁樹木茂盛,與先前下水處又自不同。黃蓉想起桃花島的景象,不覺暗自神傷,忽然想起:「如能找個隱蔽險要的所在,與師父倆躲將起來,那賊子一時也必能夠找到。」

  她不敢深入內陸,深怕遇上歐陽公子時逃避不及,只在沿海處信步而行,心想:「我若是從前不貪玩,學會了爹爹的奇門五行之術,也必有法子對付這賊子。唉,不成,爹爹將桃花島的總圖傳給了他,這賊子心思靈敏,必能參悟領會。」正想得出神,一腳踏在一根藤枝之上,腳下一絆,頭頂簌簌一陣響,落下無數泥石。

  她急忙向旁一躍,四周都是大樹,背心在一株樹上一撞,肩頭已被幾塊石子打中,幸好穿著軟蝟甲,也未受損,抬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

  原來頭頂是一座極其險峻的懸崖,崖邊之頂另有一座小山般的巨岩。那岩石恰好一半擱在崖上,一半伸山崖外,左右微晃動,眼見時時都能掉下。岸上有無數粗藤蜿蜒盤纏,她剛才腳上所絆的藤枝,就與巨岩旁的沙石相連,倘若踏中的是與巨岩相連的藤枝,這塊不知有幾萬斤重的巨岩掉將下來,那真是粉身碎骨,當場就被壓成一團肉漿了。

  那巨岩左右擺動,可是總不跌落。黃蓉揀著無藤枝之處落足,退後數丈,驚魂稍定,再抬頭瞧那懸崖與巨岩,大大驚嘆造物之奇,心想只要以一指之力,就能將巨岩拉下,可是此處人跡不到,獸蹤罕至,那巨岩在懸崖上晃動了不知幾千百年,今日仍在搖擺起伏。懸崖旁群峰壁立,將四下裏海風都擋住了,看來今後千百年中,這巨岩仍將在微風中搖晃不休。

  黃蓉出了一會神,不敢再向前行,轉身退回,要去服侍師父,走出半里多路,忽然心念一動:「上天要殺此賊子,故爾生就了這巧機關,我怎麼如此胡塗?」想到此處,喜得在路上翻了兩個筋斗。

  她忙回到懸崖之下,細細察看地勢,見崖旁都是參天古木,若要退避,一縱之下最多只能躍出四五尺地,那巨岩壓將下來,縱然是飛鳥松鼠,只怕也難以躲閃得開。她從懷中摸出金柄小摺刀,那刀只四寸來長,可是極為鋒利,是她在路上殺雞切肉之用,當下在右手拿了,小心翼翼地走到崖下。

  他看準了與巨岩相連的七八條藤枝,不去觸動,伸刀去割餘下的數十條藤枝。她下刀時屏住呼吸,又快又穩,一刀之後,這才呼吸數口,再去割第二根藤枝,只怕用力稍大,牽動與巨岩相連的藤枝,自己立即變成一團肉餅了。等到數十根藤枝盡數割斷,已累得滿身是汗,似覺比一場劇戰尤為辛苦。她將斷枝仍舊連在一起,不露絲毫痕跡,又把來去的通道牢牢記在心裏,這才回去,一路上哼著小歌,甚是得意。

  將近岩洞時仍是不見歐陽公子的人影,忽聽洞中傳出一聲長笑,歐陽公子大聲笑道:「你自負武技蓋世,今日栽在公子爺手裏,心裏服氣麼?好吧,我憐你老邁,讓你三招不還手如何?」黃蓉叫聲:「不好!」看來局面緊迫之極,情急智生,高叫道:「爹爹,爹爹,你怎麼來啦!啊,歐陽伯父,你也來啦!」

  歐陽公子在洞中將洪七公盡情嘲弄了一番,正要下手,忽聽黃蓉叫了起來,大吃一驚,心想:「怎麼叔叔和黃老邪都來啦。」轉念一想:「必是那ㄚ頭要救老叫化,胡說八道的想騙我出去。好,反正老叫化逃不出我的手掌,先出去瞧瞧何妨?」袍袖一揮,轉身出洞。

  只見黃蓉向著海灘揚手而呼,大叫:「爹爹,爹爹!」歐陽公子注目而望,那裏有黃藥師的人影?笑道:「妹子,你要騙我出來陪你,我可不是出來了麼?」黃蓉回眸一笑,說道:「誰愛騙你?」說著沿海灘而奔。歐陽公子笑道:「這次我有了提防,你想再拉我入海,咱們就來試試。」一面說,一面發足追去。他輕身功夫甚是了得,轉眼之間已距黃蓉不遠。黃蓉暗叫:「不妙,到不了懸崖之下,就得被他捉住。」

  又奔數十丈,歐陽公子離她更加近了。黃蓉折而向左,離開海邊已只數尺。歐陽公子這次學了乖,不敢逼近,笑道:「好,咱們來玩捉迷藏。」一面追趕,一面提防她再使什麼詭計。

  黃蓉住足笑道:「前面有一隻大老虎,你再追我,牠一口吃了你。」歐陽公子笑道:「我也是大老虎,我也要一口吃了你。」說著縱身一撲。黃蓉格格一聲笑,又向前奔。

  兩人一前一後,不多時離崖已近,黃蓉越跑越快,一轉彎,高聲叫道:「來吧!」人已竄到了懸崖之前,倏然眼前一閃,海灘上似有兩個人影。在這處所,在這當口,她雖心中大疑,但那敢有絲毫停留,看準了斷籐之處落足,三起三落,已縱到了崖底。歐陽公子笑道:「大老虎呢?」足下加快,如箭離弦般奔到崖前。

  輕輕的喀喀兩聲過去,歐陽公子只覺頭頂一股疾風壓壓將下來,抬頭一望,只嚇得魂飛天外,但見半空中一座小山般的巨岩正對準了自己落下。那巨岩離頭頂尚遠,但一股風已逼得他喘不過氣來,危急之中,疾忙向後一躍,豈知身後都是樹木,後背在一株樹上一撞,喀喇一聲,那樹立斷,碎裂的木片紛紛刺入背心。他這時只求逃命,那裏還知疼痛,奮力躍起,巨岩離頂心已只三尺。

  在這一瞬之間,已自嚇得木然昏迷,忽覺領口被人抓住,向外一拖,這一拉力道奇大,發勁又快,竟將他身子向後拉開數尺,但終究為時已晚,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夾著他長聲慘呼,眼前煙霧瀰漫,砂石橫飛。

  黃蓉見妙計已售,又驚又喜,不提防那巨岩落下時帶一股急風,力道強勁之極,將她向外一推,一交跌坐在地下,頭頭砂子小石,紛紛落下。她雙手抱住了頭,過了一陣,聽砂石落下之聲已歇,睜開眼來,煙霧中只見巨岩之側站著兩人。

  這一下宛在夢境,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望,一點也不錯,站在身前的一個正是西毒歐陽鋒,另一個卻是自己念茲在茲,無時忘之的郭靖。

  黃蓉大叫一聲,躍起身來。郭靖也萬料不到竟在此處與她相遇,縱身向前,抱在一起,兩人驚喜之下,竟忘了大敵在旁。

  原來那日歐陽鋒與郭靖在半截著了火的船上打得難解難分,那船忽地沉沒,將二人帶入了海底。深海中水力奇大,與淺海處迥不相同,兩人只覺海水從鼻中、耳中、口中急灌進來,疼痛難當,原本互相緊纏扭打的兩雙手不由得都鬆開來去按住鼻孔耳竅。那海底卻有一股急速異常的潛流,二人身不由主,轉瞬間被那潛流帶出數里之外,待得郭靖手腳齊施,竭力掙上海面來喘氣時,黑夜之中,那小舢舨已成了隱隱約約的一個黑點。

  郭靖高聲呼叫,其時黃蓉正潛在海中尋他,海上風濤極大,相距一遠,那裏還能相遇?郭靖又叫了幾聲,忽覺左腳一緊,接著一個人頭從水中鑽出,正是歐陽鋒。他雖稍通水性,但到了大海之中,卻也全然慌張失措,亂划亂抓,居然抓到了郭靖的腳,這一來自然是牢牢抓住,死命不肯放手。郭靖用力掙扎,接著右腳也被他抓住了。

  兩人在水中一掙一奪,都沉入水底。二次冒上來時郭靖叫道:「放開我腳,我不離你就是。」歐陽鋒那肯放手,但也知兩人如這樣扭成一團,勢必同歸於盡,一手放開了他的一隻腳。郭靖伸手托在他的脅下,這才浮在海面。就在這時,一根巨木被浪濤打了過來,在郭靖肩上一撞,郭靖反手扶住,心中大喜,叫道:「快抱住了,別放手。」

  待到天明,看清楚那巨木原是一根斷桅。四顧茫茫,並無片帆的影子。歐陽鋒甚是發悶,蛇杖早已不知去向,心想:若是遇上大群鯊魚,那只有如周伯通那樣亂打亂殺一番,當時有我救他,此時更有何人前來救我?

  兩人在海中飄流,遇有海魚游過身旁,郭靖舉匕首刺殺,歐陽鋒則用掌力將之擊暈,兩人分食生魚渡日,古人言道:「同舟共濟」,這兩個本要拚個你死我活的人,在大海之上竟然扶住半截斷桅,同桅共濟起來。飄流了數日,幸喜並未遇上若何兇險。海中這股水流原是流向洪七公與黃蓉所到的那座小島,所以將舢舨送到島上之後,過了兩日,又將郭靖和歐陽鋒飄送過來。

  兩人上岸後躺在地下喘息良久,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笑語之聲,歐陽鋒一躍而起,隨聲尋去,正遇上歐陽公子踏中機關,懸崖上那巨岩壓將下來。歐陽鋒橫裏飛身過去相救,雖將他拉後數尺,但他兩腿還是被巨岩壓住了。

  一個是痛得暈死過去,另一個上下四周環視一遍,見再無危險,這才察看姪兒,摸了摸他的鼻息,並未斃命,運勁在巨岩上推了兩下,卻是紋絲不動。他雙足蹲下,運起蛤蟆功的上乘功夫,雙手平推,吐氣揚聲,閣閣閣三聲叫喊。論這三推之力,實是非同小可,但那巨岩重達數萬斤,豈是一人之力所能移動?

  他俯身下去,歐陽公子睜開眼來,叫了聲:「叔叔!」聲音極為細弱。歐陽鋒道:「你忍著點兒。」抱起他的上身,微微用力後拉,歐陽公子大叫一聲,又暈了過去。那巨岩壓住他的雙腿,這一拉只有使他疼痛更加難當,身子卻拉不出半分。地下又是堅逾金鐵的厚岩,無法將之挖掘。歐陽鋒只是發怔。

  郭靖拉著黃蓉的手,問道:「師父呢?」黃蓉伸手一指道:「在那邊。」郭靖聞道師父無恙,心中大喜,正要她領去拜見,聽見歐陽公子這一聲慘叫,甚是不忍,對歐陽鋒道:「我來助你。」黃蓉拉住他的衣袖,說道:「咱們見師父去,別理惡人!」

  歐陽鋒不知巨岩壓下是她巧佈的機關,因那岩石如是之重,她一個小小女子,豈能將之推上懸崖?但見她阻止郭靖相助,不覺怒從心起,又聽洪七公在此,心念一動,已有計謀,見她拉著郭靖而去,於是蹲下身來,裝作出力推那巨岩,待兩人轉過彎角,低聲對姪兒道:「你忍一忽兒,我想法救你。」一縱身,人已躍上樹梢。遙遙跟在二人後面。

  只見二人攜手而行,耳鬢廝磨,神態甚是親熱,心中愈怒。暗道:「我若不將你這兩個小賊折磨得死不成活不了,那是我枉稱為西毒的了。」三人兩前一後的走了一陣,來到岩洞之前,郭靖撲進洞去,大叫:「師父。」只見洪七公閉目倚著石壁,臉色慘白,原來他被歐陽公子一逼,傷勢復又轉惡。

  郭黃二人俯身看視,一個替他解開胸口衣服,另一個給他按摩手足。洪七公睜眼瞧見郭靖,心中一喜,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低聲道:「靖兒,你也來啦!」郭靖正要答言,忽聽背後一聲喝道:「老叫化,我也來啦。」聲音猶似金鐵相擊,甚是刺耳。

  郭靖疾忙轉身,回掌一招「神龍擺尾」護住洞門,黃蓉搶起倚在師父身畔的竹杖,站在郭靖身旁。歐陽鋒笑道:「老叫化,出來吧,你不出來我要進來啦。」郭靖與黃蓉對望了一眼,心想:就是豁出性命,也得阻他進洞傷害師父。

  歐陽鋒一聲長笑,猱身而上。郭靖一招發出,歐陽鋒早已料到他使的是降龍十八掌中的家數,側身避過他鋒銳凌厲的掌風,搶到了他的右側,斗然間迎面一杖刺來,杖身晃動,似是刺向上盤,卻又似向下三路纏打,一時竟爾難以斷定。歐陽鋒微微一凜,左手向上一格,右足橫掃,不論對方如何變招,都可格開。豈知黃蓉手中竹杖一抖,疾打中盤腰眼,歐陽鋒大驚,托地向後跳出,側目斜睨。

  黃蓉首用打狗棒法,一出手就將強敵逼開,甚是得意。歐陽鋒從未見過這種棒法,「哼」了一聲,縱身又上,伸手來奪她手中竹杖,黃蓉將新學到的棒法使開了。刺打盤挑,杖影飛舞,雖然不能傷他,但歐陽鋒連變七八種掌法,卻也始終抓不到杖頭。郭靖又驚又喜,左掌右拳,從旁夾擊。歐陽鋒閣閣兩聲怒吼,蹲下身來,呼的雙掌齊出。

  掌力未到,掌風已將地下塵土激起,郭靖見來勢猛惡,黃蓉若是硬接,必受內傷,忙在她肩上一推,讓開了這一招蛤蟆功之力。歐陽鋒踏上兩步,又是雙掌推出。他這蛤蟆功厲害無比,以洪七公如此功夫,當日在桃花島上也只與他打個平手,郭黃二人招術雖精,究竟功力遠為不及,當下被他逼得步步後退。歐陽鋒一衝進洞,左手反手一掌,把石壁打得碎石簌簌而落,右手舉起,口中閣的一聲叫喊,猛往洪七公頭頂擊下。

  洪七公本在閉目養神,聽到頭頂掌風,睜開眼微微一笑,讚道:「好功夫,好掌法!」

  歐陽鋒臉上一紅,手掌舉起了不即落下。黃蓉叫道:「我師父救你性命,你反傷他,你要不要臉?」歐陽鋒伸手在洪七公胸口輕輕一推,只覺他胸口肌肉陷了進去,洪七公身負絕世武功,本來週身筋肉,一遇外力,立有反彈之力,這時應手而陷,知他武功已失,彎腰將他身子舉起,喝道:「你們助我去救出我的姪兒,那就饒了老叫化的性命。」

  黃蓉道:「老天爺放下大石來將他壓住,你是親眼瞧見的,誰又能救得了他?你再作孽,留神老天爺也丟塊大石來壓死你。」歐陽鋒將洪七公高高舉起,作勢要往地下猛擲。郭靖心地忠厚,不知他正以此要脅,決不致就此加害,忙道:「快放下師父,我們助你救人便是。」

  歐陽鋒耽心著姪兒,恨不得立時就去,但臉上卻是神色如恒,慢慢將洪七公放下。黃蓉道:「助你救他不難,咱們可得約法三章。」歐陽鋒道:「你這小ㄚ頭又有什麼刁難?」黃蓉道:「救了你姪兒之後,咱們同住在這荒島之上,你可不再得生壞心,加害我們師徒三人。」歐陽鋒心想:「我們叔姪不通水性,若要回歸陸地,非得藉這兩個小賊相助不可。」於是點頭道:「好,在這島上我決不向你們三人動手,離了此島,那可難說。」黃蓉道:「那時候你不動手,我們可要向你動手了。第二件,我爹爹已將我許給了他,你是親耳所聞,親眼所見,日後你那姪兒若是再向我囉皂,你就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

  歐陽鋒「呸」了一聲道:「好,那也只限於在島上,一離此島,咱們走著瞧。」黃蓉微微一笑道:「那第三件呢,我們出力助你,倘若老天爺送你姪子性命,非人力能救,你不得再生枝節。」歐陽鋒怪目亂轉,叫道:「若是我姪兒死了,老叫也休想活命,小ㄚ頭別再胡言亂語,快救我姪兒去。」竄出岩洞,往懸崖急奔而去。

  郭靖正要發足跟隨,黃蓉道:「靖哥哥,待會西毒用力推那巨岩,你冷不防在他背後一掌,結果了他。」郭靖道:「背後傷人,太不光明。」黃蓉嗔道:「他傷害師父,難道光明正大麼?」郭靖道:「咱們言而有信,先救出他的姪兒,再想法給師父報仇。」黃蓉一笑,說道:「好,你是聖人,我聽你話。」

  兩人奔到懸崖之下,只聽得歐陽公子在大聲呻吟,聲音之中極為痛楚。歐陽鋒喝道:「還不快來。」兩人縱身過去與他並肩而立,六隻手一齊按在岩上。歐陽鋒喝聲:「起!」三人掌力一齊發出,那巨岩微微一晃,立即重又壓回,歐陽公子大叫一聲,兩眼上翻,不知人事。

  歐陽鋒大驚,急忙俯身,但見侄兒呼吸微弱,為了忍痛,牙齒把上下唇咬得全是鮮血。饒是歐陽鋒絕世的武功,到了這地步卻也是束手無策,那巨岩再也推不得的了,若不是一舉而將岩石掀開,那麼巨岩一起一落,只有把姪兒壓得更慘,正自徬徨,一腳忽然踏在濕沙之中,向上一提,卻把鞋子陷在沙中了。

  歐陽鋒低頭去拾鞋子,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潮水漸漲,海水已淹至巨岩外五六丈之處。歐陽鋒急道:「小ㄚ頭,要救你師父,快想法子救我姪兒。」黃蓉早在尋思,但那巨岩如此沉重,荒島之上又無別人可資援手,如何能將岩石搬開?她片刻之間想了十餘種法子,沒一條頂事,聽歐陽鋒如此說,瞪瞪眼道:「若是師父身上沒傷,他外家功夫登峰造極,加上他的掌力,咱們四人必能把這巨岩推開。現下……」雙手一攤,意思說實是沒法。

  他這幾句話雖是激惱之言,但歐陽鋒聽了卻也真是做聲不得,心想:「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倘若老叫化並未受傷,他俠義心腸,必肯出手相救。」一回頭,海水又淹近了數尺。

  歐陽公子叫道:「叔叔,你一掌打死我吧。我……我實是受不住啦。」歐陽鋒從懷裏拔出一柄切肉的匕首,咬牙道:「你忍著點兒,沒了雙腿也能活。」上前要將他被巨岩壓住的一雙腿割斷。歐陽公子罵道:「不,不,叔叔,你一刀殺了我的好。」歐陽鋒怒道:「枉為我教誨了這許多年,怎地如此沒骨氣?」歐陽公子伸手抓胸,竭力忍痛,不敢再說。

  黃蓉見他眼光之中神色慘楚,不禁心腸一軟,想起父親在桃花島上運石搬木之法,叫道:「且慢!你割他雙腿,豈不送了他的性命?我有一個法子在此,管不管事,卻是難說。」歐陽鋒道:「快說,快說,好姑娘,你的法子一定管事。」

  黃蓉心想:「你救姪兒心切,不再罵我小ㄚ頭啦,居然叫起『好姑娘』來!」微微一笑,說道:「好,那就依我吩咐,咱們快割樹皮,打一條拉得起這岩石的繩索。」歐陽鋒道:「誰來拉啊?」黃蓉道:「像船上收錨那樣……」歐陽鋒立時頓悟,叫道:「對,對,用絞盤絞!」

  郭靖一聽黃蓉說及削樹皮打索,不問如何使用,已拔出匕首,縱身上樹切割樹皮。歐陽鋒與黃蓉也一齊動手,片刻之間,三人已割了數十條長條樹皮下來。

  歐陽鋒一面割樹,一面望著姪兒,忽然長嘆一聲,叫說:「不用割啦!」黃蓉奇道:「怎麼?不成麼?」歐陽鋒向姪兒一指,黃蓉與郭靖低頭望時,只見潮水漲得甚是迅捷,已自淹沒了他大半個身子,且別說打繩索、做絞盤,樹皮尚未割夠,海水早已將他浸沒了。

  但見歐陽公子沉在水裏,動也不動,黃蓉叫道:「別喪氣,快割!」歐陽鋒這一個橫行一世的大魔頭,給她如此一喝,竟然又動刀切割樹皮。黃蓉躍下樹去,奔到歐陽公子身旁,捧起幾塊大石,將他上半身扶起,把大石放在背後。這樣一來,他口鼻高了數尺,一時海水就不致淹到。

  歐陽公子低聲道:「好妹子,多謝你相救。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見到你出力救我,我是死也歡喜。」黃蓉心中忽感歉疚,說道:「你不用謝我。這是我佈的機關,你知道麼?」歐陽公子急道:「別這麼高聲,若是給叔叔聽到,他要放你不過。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裏,我一點也不怨。」黃蓉嘆了一口氣,心道:「這個人雖然討厭,對我可真不壞。」回到樹下,檢起樹皮條子,編結起來。

  她先結成三股一條的繩索,將三根繩索結作一條粗索,然後又將四根粗索絞成一根碗口粗細的巨纜。歐陽鋒與郭靖不停手的割切樹皮,黃蓉不停手的搓索絞纜。三人手腳雖快,潮水卻漲得更快,那巨纜還結不到一丈,潮水已漲到歐陽公子口邊,再結了尺許,海水已浸沒他的嘴唇,只露出兩個鼻孔透氣了。

  歐陽鋒躍下地來,叫道:「你們走吧,我有話對我姪兒說。你們已經盡力而為,我心領了。」郭靖見情勢無望,只得下樹與黃蓉並肩行開。走出十餘丈,黃蓉悄聲道:「到那巨岩後面去,且聽他說些什麼。」郭靖道:「這不關咱們事。再說,歐陽老兒必然察覺。」黃蓉道:「他姪兒一死,只怕要來加害師父,倘能得知他的心意,先可有個防備。咱們若給老毒物知覺,就說是回來和他姪兒訣別。」

  郭靖一想有理,點了點頭,兩人轉過彎角,繞到樹後,悄悄又走回來,隱在巨岩之後,只聽歐陽鋒哽咽著聲音道:「你好好去吧,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一心要娶黃老邪的閨女為妻,必能如你所願。」黃蓉和郭靖不禁大奇,心道:「他片刻之間就死,『必能如你所願』此話怎生說?」

  再聽歐陽鋒說了幾句,兩人又驚又怒,一陣寒意流過背脊。原來歐陽鋒說道:「我就去殺了黃老邪的閨女,將她身子和你同穴而葬。人都有死,你和她生不得同室,死能同穴,也可瞑目了。」歐陽公子口在水下,已自不能說話。

  黃蓉捏了郭靖的手,兩人悄悄轉身,歐陽鋒傷痛之際,竟未覺得,走過轉角,郭靖怒道:「蓉兒,咱們去和老毒物拚個你死我活。」黃蓉道:「和他鬥智不鬥力。」郭靖道:「怎生鬥智?」黃蓉道:「我正在想呢?」一轉彎,忽見山腳下生著一叢蘆葦。

  黃蓉心念一動,說道:「他若不是恁地歹毒,我倒有個救他姪兒之法在此。」郭靖忙問:「怎生?」黃蓉拔出小刀,割了一根蘆管,高高豎起,一端放在口中,吸了幾下。郭靖拍手笑道:「啊,真是妙法,好蓉兒,你怎麼想得出來?你說救他呢不救?」黃蓉小嘴一扁道:「自然不救。老毒物要殺我,就讓他來殺,哼,我才不怕他呢。」郭靖不語,呆呆出神。

  黃蓉伸手拉住他的手掌。柔聲道:「靖哥哥,難道你要去救那歹人?你是為我耽心是不是?咱們救了他,這兩個歹人未必就能對咱們好呢。」郭靖道:「話是不錯,可是我念著你,也念著師父。我想老毒物是一派宗師,說話總得有三分準兒。」黃蓉叫道:「好,咱們先救了他再說,行一步算一步。」

  兩人回過身來,繞過巨岩,只見歐陽鋒站在水中,扶著姪兒。他見郭黃二人走近,眼中露出兇光,顯見就要動手殺人,喝道:「我叫你們走開,又回來幹麼?」黃蓉扶著一塊岩石坐下,笑吟吟的道:「我來瞧瞧他死了沒有?」歐陽鋒厲聲道:「死便怎地,活又怎地?」黃蓉嘆道:「要是死了,那可就沒法子啦!」

  歐陽鋒從水中躍起,急道:「好……好姑娘,他沒死,你有法子救他,快說啊。」黃蓉將手中蘆管遞了過去,道:「你把這管子插在他口中,那就死不了。」歐陽鋒大喜,搶過蘆管,躍到水中,急忙插在姪兒嘴裏。這時海水已淹沒歐陽公子的鼻孔,他正在呼出胸中最後的幾口氣,耳朵卻尚在水面,聽得叔叔與黃蓉的對答,蘆管伸到口邊,急忙啣住,猛力吸了幾口,真是說不出的舒暢,這一來死裏逃生,連腿上的痛楚也忘懷了。

  歐陽鋒叫道:「快,快,咱們再來結繩。」黃蓉道:「歐陽伯伯,你要將我殺了殉葬,是不是?」歐陽鋒一驚,心道:「怎麼我適才的話給她聽去啦?」黃蓉笑道:「你將我殺了,若是老天爺恨你歹毒,降點什麼災禍在你身上,誰來想法子救你?」歐陽鋒這時有求於她,只好任她奚落,只當沒有聽見,又縱上樹去切割樹皮。

  三人忙了一個多時辰,已結成一根三十餘丈長的巨纜,潮水也已漲到懸崖腳下,將巨岩浸沒了大半,歐陽公子的頭頂淹在水面之下數尺,只露出一根蘆管透氣。歐陽鋒不放心,不時伸手到水底下去探他脈搏。又過一頓飯時分,海水漸退,歐陽公子頂上頭髮慢慢從水面現出。黃蓉比了比巨纜的長度,叫道:「夠啦,現下我要三根大木做絞盤。」

  歐陽鋒甚是躊躇,心想在這荒島之上,別說斧鑿錘刨,連一把大刀也沒有,如何能做絞盤?只得問道:「怎生做法?」黃蓉道:「你別管,把木材找來就是。」

  歐陽鋒生怕她使起性來,撒手不管,當下不敢再問,奔到三棵海碗口粗細的樹旁,蹲下身子,使出蛤蟆功來,每棵樹被他推了幾推,登時齊腰折斷。郭靖與黃蓉見他如此功夫,不覺相顧伸了伸舌頭。歐陽鋒找了一塊長長扁扁的岩石,運勁將樹幹上枝葉削去,拖來交給黃蓉。

  這時黃蓉與郭靖已將大纜的一端牢牢縛在巨岩左首的三株參天大樹根上,將大纜繞過巨岩拉到右首的一株大松樹邊上。那是株數百歲的古松,五六個人合抱也抱不過來。黃蓉道:「這棵老松樹對付得了那塊大岩石吧?」歐陽鋒點了點頭。

  黃蓉命他再結一條九股樹皮索,將兩根樹幹縛成十字,再將大纜繞在上面。歐陽鋒讚道:「好姑娘,你真聰明,那才叫做家學淵源,有其父必有其女。」黃蓉笑道:「那怎麼及得上你家姪少爺?動手絞吧!」

  三人一齊出手,把古松當作支柱,推動那交叉樹幹,大纜盤在上面,慢慢縮短,那巨岩就一分一分的抬了起來。

  此時太陽已沉到西邊海面,半天紅霞,海上道道金光,極為壯觀。潮水早已退落,歐陽公子陷身在泥漿之中,眼睜睜望著身上的巨岩,只見它微微晃動,壓得大纜格格作響,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歡喜。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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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真功假功
  那三根樹幹所作的絞盤轉一個圈,巨岩只抬起半寸。那古松簌簌而抖,受力極重,大纜直嵌入樹身之中。歐陽鋒素來不信天道,不信鬼神,此時心中卻暗暗禱祝,豈知一個心願尚未許完,突然間彭的一聲巨響,那大纜從中斷為兩截,巨岩重又壓回。三人若不是均有上乘武功,早已個個摔跌在地。

  到了這個地步,歐陽鋒固然沮喪已極,黃蓉也是臉上難有歡容了。郭靖道:「咱們把這條纜續起,再結一條大纜,兩條纜一起來絞。」歐陽鋒搖頭道:「那更難絞動,咱們三個人幹不了。」郭靖自言自語:「有人相幫就好啦!」黃蓉出了一會神,忽地跳起來拍手笑道:「對,對,有人相幫。」郭靖喜道:「蓉兒,有人來幫咱們?」黃蓉道:「嗯,只可惜歐陽大哥要多吃一天苦,須得明兒潮水漲時才能脫身?」歐陽鋒與郭靖望著她,茫然不解,各自尋思:「豈道明兒潮水漲時,有人前來相助?」

  黃蓉笑道:「累了一天,我早餓啦,咱們找些吃的再說。」歐陽鋒道:「姑娘,你道明兒有人前來相助,此話怎生說?」黃蓉道:「明日此時,歐陽大哥身上的大石必已除去。此刻天機不可洩露。」歐陽鋒見她說得著實,心下將信將疑,但若不信,此時也無別法,只得守在姪兒身旁。郭靖和黃蓉打了幾隻野兔,烤熟了分一隻給歐陽叔姪,與洪七公在岩洞中吃著兔肉,互道別來之情。

  郭靖聽黃蓉說那巨岩機關原來是她所佈,不禁又驚又喜。三人知道歐陽鋒為了相救姪兒,這時必定不敢過來侵犯,只在洞口燒一堆枯柴阻擋野獸,當晚睡得甚是酣暢。

  次日天剛黎明,郭靖一睜眼即見一個人影在洞口一閃,急忙躍起,只見歐陽鋒站在洞外,低聲道:「黃姑娘醒了麼?」黃蓉在郭靖躍起時已經醒來,聽見歐陽鋒詢問,卻又閉上雙眼,呼吸沉重,裝作睡得正香。郭靖低聲道:「還沒呢。有什麼事?」歐陽鋒道:「等她醒了,就請她過來救人。」郭靖道:「是了。」洪七公接口道:「我給她喝了『百日醉』的美酒,三月之內,只怕不醒。」歐陽鋒一怔,洪七公哈哈大笑起來。歐陽鋒知是說笑,含怒走開。

  黃蓉坐起身來,笑道:「此時不氣氣老毒物,更待何時?」慢條斯理的梳頭洗臉,整理衣衫,又去釣魚打兔,燒烤早餐。歐陽鋒來回走了七八趟,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郭靖道:「蓉兒,潮水漲時,當真有人前來相助麼?」黃蓉笑道:「你相信會有人來麼?」郭靖搖頭道:「我不大信。」黃蓉笑道:「我也不信。」

  郭靖驚道:「那你是欺騙老毒物的了?」黃蓉道:「那倒也不是騙他,潮水漲時,我自有法子救人。」郭靖知她智計極多,也不再問。兩人在海灘旁檢拾花紋斑爛的貝殼玩兒。

  黃蓉自幼無伴,只好獨自一人玩各種孩子的玩意,現下有郭靖相陪,自然是興高采烈。兩人比賽揀貝殼,瞧誰揀得又多又美。約摸一頓飯功夫,每人衣兜裏都揀了一大堆,海灘上笑聲不絕。若是有船隻經過,必道這是個世外桃源,那裏知道他們卻是流落荒島之人。

  玩了一陣,黃蓉道:「靖哥哥,你頭髮亂成這個樣子啦,來,我給你梳梳。」兩人並肩坐在一塊岩石之上,黃蓉從懷裏取出一柄小小的鑲金玉梳,將郭靖的頭髮打散,細細梳順,悠悠的嘆了一口氣道:「怎生想個法兒,將西毒叔姪趕走,咱倆和師父三人就此住在這島上不走了,豈不是好?」郭靖道:「我就是想媽,還有六位恩師。」黃蓉道:「嗯,還有我爹爹。」過了一陣,又道:「不知穆姊姊現下怎麼了?師父叫我做丐幫的幫主,我倒有點兒想念那些小叫化了。」郭靖笑道:「看來還是想法兒回去的好。」

  黃蓉將他頭髮梳好,慢慢的挽了個髻子。郭靖道:「蓉兒,你這樣給我梳頭,真像我媽。」黃蓉笑道:「那你叫我媽。」郭靖笑著不語,黃蓉忽地伸手到他腋窩裏呵癢,笑問:「你叫不叫?」郭靖笑著跳起,頭髮又弄亂了。黃蓉笑道:「不叫就不叫,誰希罕?你道將來沒人叫我媽。快坐下。」郭靖依言坐下,黃蓉又給他挽髻,忽道:「靖哥哥,怎樣才會生孩子,你知道麼?」

  郭靖道:「我知道。」黃蓉道:「你倒說說看。」郭靖道:「人家結成夫妻,那就生孩子。」黃蓉道:「這個我也知道。為什麼結了夫妻就生孩子?」郭靖道:「那我可不知道啦,蓉兒,你說給我聽。」黃蓉道:「我也說不上。我問過爹爹,他說孩子是臂窩裏鑽出來的。」

  郭靖正待再問端詳,忽聽身後破鈸似的聲音喝道:「生孩子的事,你們將來大了自然知道。潮水就快漲啦!」黃蓉料不到歐陽鋒一直緊緊跟在身後,她雖不明男女之事,但也知說這種話兒被人聽去甚是羞恥,不禁臉蛋兒脹得飛紅,向懸崖飛奔,兩人隨後跟去。

  歐陽公子被巨岩壓了一日一夜,已是氣若遊絲。歐陽鋒扳著臉道:「黃姑娘,你說潮水漲時有人前來相助。這事關連人命,可不是鬧著玩的。」黃蓉道:「我爹爹精通陰陽五行之術,他女兒自然也會三分,這一點兒未卜先知的本事,又算得了什麼。」歐陽鋒素知黃藥師之能,脫口叫道:「是你爹爹,要來麼?那好極了。」黃蓉「哼」了一聲道:「這點點小事,何必驚動爹爹?再說,爹爹見到你害我師父,豈肯饒你?你又歡喜什麼?」歐陽鋒被她搶白得無言可對,沉吟不語。

  黃蓉對郭靖道:「靖哥哥,你去弄些樹幹來,越多越好,要揀大的。」郭靖應聲而去。黃蓉將昨日斷了的大纜結起,又割樹皮結索。歐陽鋒問她到底是否黃藥師會來,連問數次,她只是昂起了頭哼著曲兒,毫不理會。

  歐陽鋒老大沒趣,只得也去折樹。他見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的掌法,只兩下就把一株碗口粗細的柏樹震斷,心道:「這小子功夫實是了得,兼之又熟讀九陰真經,留著終是禍胎。」心中暗暗盤算,不論姪兒能否得救,終須將他除去;當下在兩株相距約摸三尺的柏樹之間一蹲,雙手彎曲,一手撐住一株樹幹,閣的一聲大叫,雙手一挺,兩株柏樹一齊斷了。

  郭靖甚是驚佩,說道:「歐陽世伯,不知幾時我才得練到您這樣的功夫。」歐陽鋒臉色陰鷙,顴骨上兩塊肉微微牽動,心道:「等你來世再練吧。」

  兩人在半個時辰之中,拖了十多條木料到懸崖之下。眼見潮水已起始緩緩上漲,歐陽鋒不住往海心張望,那裏有片帆孤檣的影子。黃蓉忽道:「張望什麼?沒人來的。」歐陽鋒又驚又怒,叫道:「你說沒人來?」黃蓉道:「這是個荒島,自然沒人來。」歐陽鋒氣塞胸膛,一時說不出話。

  黃蓉道:「靖哥哥,你最多舉得起幾斤?」郭靖道:「沒試過,總是四百斤上下吧。」黃蓉道:「嗯,六百斤的石頭,你準是舉不起的了?」郭靖道:「那一定不成。」黃蓉道:「若是水中一塊六百斤的石頭呢?」歐陽鋒立時醒悟,大喜叫道:「對,對,一點兒也不錯!」

  郭靖尚未領會,歐陽鋒道:「潮水漲時,把這直娘賊的大岩浸沒大半,那時岩石就輕了。咱們再來絞盤,準能成功。」黃蓉冷冷的道:「那時潮水將松樹也浸沒大半,你站在水底下幹得了活麼?」歐陽鋒咬牙道:「那就拚命吧。」黃蓉道:「哼,也不用這麼蠻幹。你將這些樹幹都去縛在岩石旁邊。」

  此言一出,郭靖也即領會,高聲歡呼,與歐陽鋒一齊動手,將十多條大木用繩索牢牢縛在岩石周圍。歐陽鋒只怕浮力不足,又去折了七八條大木來縛住上。

  黃蓉在一旁微笑不語,瞧著兩人忙碌,不到半個時辰,一切全已就緒,只待潮水上漲,黃蓉與郭靖自去陪伴師父。

  又過半個時辰,眼見太陽略略偏西,潮水尚未漲到頂點,但歐陽鋒等不耐煩,奔來邀了郭黃二人,同去盤絞救人。這一次一來巨岩上縛了大木,浮力大增,二來岩在水中,三份兒中倒輕了一份,三人將那大纜在松樹上慢慢盤絞,也沒費好大的勁,就將巨岩絞鬆動了。再絞了數轉,歐陽鋒凝住呼吸,鑽到水底下去抱住姪兒,輕輕一拉,就將他抱上了水面。

  郭靖見救人成功,情不自禁的喝起采來,黃蓉一拉他的衣袖,一同回到岩洞,郭靖問道:「蓉兒,我不該喝采麼?你心裏什麼不舒齊?」黃蓉道:「我是在想三件事,好生為難。」郭靖道:「你這樣聰明,總有法子。」黃蓉輕輕一笑,過了一陣,又微微的凝起了眉頭。洪七公道:「第一件事,也就罷了,那二、第三件事,卻當真教人束手無策。」郭靖奇道:「咦,您老人家怎麼也知道了?」

  洪七公道:「我是猜著蓉兒的心思。那第一件,必是怎生治好我的傷了,這裏無醫無藥,老叫化聽天由命,死活走著瞧吧。第二件,是怎樣抵擋歐陽鋒的毒手?此人反覆無常、言而無信,兇險之極,兼之武功又高,你們二人萬萬不是他的敵手。第三件,那是怎生回歸中土了。蓉兒,你說是也不是?」黃蓉點頭道:「是啊,眼下當務急,是要籌個制服老毒物的萬全之策,至不濟,也得讓他不敢為惡。」洪七公道:「照說,自當是鬥智不鬥力,但老毒物狡詐狠毒,要他上當卻是千難萬難。」

  兩人凝神思索。黃蓉雖然多智,但想到對手與爹爹尚且並駕齊驅、難分軒輊,縱令爹爹在此,也未必能夠勝他,自己如何是他對手?洪七公心神一耗,忽然胸口作痛,大咳起來。

  黃蓉急忙扶他睡倒,忽然洞口一個陰影遮住了射進來的日光,一抬頭,只見歐陽鋒手中橫抱著姪兒,嘶聲喝道:「你們都出去,把洞讓給我姪兒養傷。」郭靖大怒,跳了起來,道:「這裏是我師父住的!」

  歐陽鋒冷冷的道:「就是玉皇大帝住著,也得挪一挪。」郭靖氣憤憤的欲待分說,黃蓉一拉他的衣角,俯身扶起洪七公,走出洞去。

  待走到歐陽鋒身旁,洪七公睜眼笑道:「好威風,好殺氣啊!」歐陽鋒一楞,眼見一個迴身就可將他立斃於掌下,但不知怎地,只感到他一股正義,凜然殊不可悔,不由自主的轉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說道:「回頭就給咱們送吃的來!你們兩個小東西若是在飲食裏弄鬼,小心三條性命。」

  三人走向山後,郭靖不住咒罵,黃蓉卻沉吟不語。郭靖道:「你們在這裏歇一下,我去找安身之所。」黃蓉扶著洪七公在一株遮陽蔽日的大松樹下坐定,只見兩隻小松鼠忽溜溜的上了樹幹,隨即又奔了下來,在離她三尺之外,睜著圓圓的小眼,望著三人。黃蓉感到有趣,在地下檢起一個松果,伸出手去。一隻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用前足捧住了慢慢走開,另一隻索興爬到洪七公的衣袖之上。黃蓉嘆道:「這裏準是從沒人來,你膲小松鼠一點兒也不怕人。」

  小松鼠一聽她說話,又溜上了樹枝,黃蓉順著眼向上望去,見那樹枝葉茂密,亭亭如蓋,樹上纏滿了綠籐,心念一動,叫道:「靖哥哥,別找啦,咱們上樹。」郭靖應聲停步,朝那松樹一望,果然好個安身所在。兩人在另外的樹上折下樹枝,在那大松樹的枝椏之間紮了一個平台,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脅下,喝一聲:「起!」同時縱起,將洪七公安安穩穩的放上了平台。黃蓉笑道:「咱們在樹上做鳥兒,讓他們在山洞裏做野獸。」

  郭靖道:「蓉兒,你說給不給他們送吃的?」黃蓉道:「眼下想不出妙策,又打不過老毒物,只好聽話啦。」郭靖悶悶不已。兩人在山後打了一頭野羊,生火烤熟了,撕成兩半。黃蓉將半片熟羊丟在地下道:「你撒泡尿在上面。」郭靖笑道:「他們會知道的。」黃蓉道:「你別管,撒吧!」郭靖紅了臉道:「不成!」黃蓉道:「幹麼?」郭靖囁嚅著道:「現下我沒尿,撒不出。」黃蓉只笑得直打跌。

  忽聽洪七公在樹頂上叫道:「拋上來,我來撒!」郭靖笑著躍上平台,讓洪七公在半片熟羊上撒了一泡尿,哈哈大笑,捧著朝山洞走去。

  黃蓉叫道:「不,你拿這半片去。」郭靖搔搔頭,說道:「這是乾淨的啊。」黃蓉道:「不錯,是要給他們乾淨的。」郭靖鬧得胡塗了,但素來聽黃蓉的話,轉身換了乾淨的熟羊,黃蓉將那半片髒的野羊又放在火旁熏烤,自到灌木叢中去摘野果兒。洪七公對她這番舉動也是不解,心中老大納悶。

  那野羊肉味鮮嫩,被黃蓉施展手段,烤得好香,歐陽鋒不等郭靖走近,已在洞中聞到香氣,迎了出來,夾手奪過,臉露得色,突然一轉念。問道:「還有半片呢?」郭靖向後指了指。歐陽鋒大踏步奔到松樹之下,搶過髒羊,將半片乾淨的熟羊投在地下,冷笑數聲,轉身去了。

  郭靖知道此時臉上決不可現出異狀,但他天性淳樸,不會作偽,只得轉過了頭,一眼也不向歐陽鋒瞧,待他走遠,又驚又喜的奔到黃蓉身旁,笑問:「蓉兒,你怎知他一定來換?」黃蓉笑道:「兵法有云: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老毒物知道咱們必在食物中弄鬼,不肯上當,我可偏偏讓他上個當。」郭靖連聲稱是,將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三人吃了起來。

  正吃得高興,郭靖忽道:「蓉兒,你剛才這一著確是妙計,但也好險。」黃蓉道:「怎麼?」郭靖道:「若是老毒物不來掉換,咱們豈不是得吃師父的尿?」黃蓉坐在一根枝椏之上,聽了此言,笑得一彎腰,跌下樹來,隨即躍上,正色道:「很是很是,真的好險。」洪七公嘆道:「傻孩子,他若不來掉換,那髒羊肉你不吃不成麼?」郭靖一怔,哈的一聲大笑,一個倒栽蔥,也跌到了樹下。

  歐陽叔姪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腥味,竟然毫不知覺。不多時,天色漸黑,歐陽公子傷處痛楚,大聲呻吟。歐陽鋒走到松樹之下,叫道:「小ㄚ頭,下來!」

  黃蓉吃了一驚,料不到他轉眼之間就來下手,只得問道:「幹什麼?」歐陽鋒道:「我姪兒要茶要水,快服侍他去!」樹上三人聽了此言,無不憤怒。歐陽鋒喝道:「快來啊,還等什麼?」

  郭靖悄聲道:「咱們這就跟他拚。」洪七公道:「你們快逃到後山去,別管我。」這兩條路黃蓉早就仔細算過,不論拚鬥逃跑,師父必然喪命,為今之計,唯有委曲求全,當下躍下樹來,說道:「好吧,我瞧瞧他的傷去。」歐陽鋒「哼」了一聲,又喝道:「姓郭的小子,你也給我下來,睡安穩大覺麼?好適意。」

  郭靖忍氣吞聲,落下地來。歐陽鋒道:「今兒晚上,去給我弄一百根大木料,少一根打折你一條腿,少兩根打折你兩條腿!」黃蓉道:「要木料幹麼?再說,這黑地裏那裏弄去?」歐陽鋒罵道:「小ㄚ頭多嘴多舌!你快服侍我姪兒去,關你什麼事?只要你有絲毫不到之處,零碎苦頭少不了你的份兒!」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叫他勉力照辦,不可鹵莽壞事。

  眼見歐陽鋒與黃蓉的身影在黑夜之中隱沒,郭靖抱頭坐地,氣得眼淚幾欲奪目而出。洪七公忽道:「我爺爺,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時,都在金人手下為奴,這等苦處也算不了什麼。」

  郭靖惕然驚覺:「原來恩師昔時為奴,後來竟也練成了蓋世武功,我今日一時委屈,又豈足道哉?」他天性本就沉毅,當下取火點燃一紮松枝,走到後山,展開降龍十八掌手法,將碗口粗細的樹幹一根根的震倒。他深知黃蓉機變無雙,當日在趙王府中遭群魔圍困,尚且脫險,此日縱遇上災厄,想來也必能自解,當下專心致志的伐起樹來。

  豈知那降龍十八掌的功夫,最耗勁力,威勢雖然極大,但使用一久,任是鐵打的身體,也感不支。郭靖不到一個時辰,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樹,到第二十二顆上,一運氣時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見龍在田」,雙掌齊出,那樹晃得枝葉直響,樹幹卻只擺了一擺,並未震斷,只感胸口一麻,原來勁力未透掌心,反回上來。郭靖一驚,急忙盤膝而坐,凝神調氣,用了半個時辰的功,這才重使招術,將那松樹震倒,要待再行動手時,只覺全身疲軟,腿虛氣喘。

  他知若是勉強而行,非但難竟事功,甚且必受內傷,這荒島之上又無刀斧,此等樹木如何砍伐?眼見一百根之數尚差七十八根,自己這雙腿是保不住了,轉念一想:「他姪兒被壓斷了雙腿,他必恨我手足完好。縱然我今夜湊足百根,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那又如何完工?鬥既鬥不過,荒島上又必然無人援手。」

  言念及此,不覺嘆了一口長氣,尋思:「即令此間並非荒島,世上又有誰救得了我?洪恩師武功已失,存亡難卜,蓉兒的爹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和六位恩師均非西毒敵手,除非……除非我義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裏自盡了。」

  他一想到周伯通,對歐陽鋒更增加憤慨,心想這位老義兄精通九陰真經,創了左右互搏的奇技,卻被他生生逼死,「啊!九陰真經!左右互搏?」這幾個字在他腦海中一閃,宛如在沉沉長夜之中,斗然間在天邊現出了一顆明星。

  「我武功是遠遠不及西毒,可是九陰真經乃天下武學的祕要,左右互搏之術又能使人功夫斗增一倍,待我與蓉兒日夜苦練,與西毒一拚便了,只是任那一門武功,均非一朝一夕可成,這便如何是好?」

  他站在樹林之中苦苦思索,忽想:「何不問師父去?他武功雖失,心中所知的武學卻失不了,必能指點我一條明路。」當即回到樹上,將心中所思各節,一一對洪七公說了。

  洪七公道:「你將九陰真經慢慢念給我聽,瞧有什麼可以速成的厲害功夫。」郭靖當下將真經一句句的背誦出來。洪七公聽到「人徒知枯枝坐息思為進德之功,殊不知上達之士,圓通定慧,體用雙修,即動而靜,雖攖而寧」這幾句,身子忽然一跳,「啊」了一聲。郭靖忙問;「怎麼?」

  洪七公不答,把那幾句話捉摸了半,道:「你再唸一遍。」郭靖甚是喜歡,心想:「師父必是在這幾話中,揣摸到了制服西毒的法門。」當下將這幾句話又一字一字的唸了一遍。洪七公點點頭道:「是了,一路背下去吧。」

  郭靖接著背誦,經文將完時,他背道:「摩罕斯各兒,品特,金切胡雙斯,哥山泥……」洪七公奇道:「你說什麼?」郭靖道:「那是周大哥教我讀經的經文啊。」洪七公皺眉道:「卻是些什麼話?」郭靖道:「我不知道,周大哥也不懂。」洪七公道:「你背吧。」郭靖又唸道:「別兒法斯,葛羅……」一路背完,都是這般拗舌贅牙的話。

  洪七公哼道:「原來真經中還有唸咒捉鬼的本事。」他本來想再加一句:「臭道士就愛玩這套裝神弄鬼的騙人把戲。」但想到全部經文博大精奧,一時不能盡解,最後這句話說到口邊,重又縮回去了。

  過了半晌,洪七公道:「靖兒,經中所載精妙厲害的功夫很多,但是均非旦夕之間所能練成。」郭靖好生失望。洪七公道:「你快去將那二十幾根木料紮一個木筏,走為上策。我和蓉兒在這裏隨機應變跟老毒物周旋。」郭靖急道:「不,我怎能離您老人家而去。」洪七公嘆道:「西毒忌憚黃老邪,不致傷害蓉兒,老叫化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吧!」郭靖悲憤交迸,舉手用力在樹幹上「辟」的一聲,拍了一掌。

  這一掌拍得極重,聲音傳到山谷之中,隱隱的又傳了回來。洪七公一驚,忙問:「靖兒,你剛才打這一掌,用的是什麼手法?」郭靖道:「怎樣?」洪七公道:「怎麼你打得如此重實,樹幹卻沒絲毫震動?」郭靖甚感慚愧,道:「我適才用力震樹,手膀酸了,是以沒使勁力。」洪七公搖頭道:「不是,不是,你拍這一掌的功夫有點兒古怪,再拍一下。」

  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樹,聲震林木,那松樹仍是略不顫動,這次他自己也明白了,道:「那是周大哥傳給弟子的七十二路空明拳手法。」洪七公道:「空明拳?沒聽說過。」郭靖道:「是啊,周大哥被囚在桃花島上,他閒日無事,自行創出來的。他教了我十六字訣,那就是: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弟子演給您老瞧好不好?」洪七公道:「黑夜之中瞧不見,再說這種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說給我聽就是。」

  當下郭靖從第一路「空碗盛飯」、第二路「空屋住人」起,將拳路之變,勁力之用都說給洪七公聽了。周伯通生性頑皮,將每一路拳法都起了個滑稽淺白的名稱。洪七公的武學何等精深,只聽到第十八路,說道:「不用再說了,咱們就跟西毒鬥鬥。」郭靖道:「用這空明拳麼?只怕弟子火候還不夠。」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死裏求生,只好冒險,你身上帶著丘處機送你的匕首是麼?」

  黑夜中寒光一閃,郭靖將匕首拔了出來。洪七公道:「你有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這匕首去伐樹了。」郭靖拿著這柄尺來長刃薄鋒短的匕首,猶豫不語。洪七公道:「我傳你的降龍十八掌,是外家的頂峰功夫,那空明拳,卻是內家武功的精要所聚。你這柄匕首本可斷金削玉,割切樹幹,那又算得了什麼?要緊的是,手勁上須得守著『空』字訣。」

  郭靖大悟,縱身下樹,摸著一棵中等大小的杉樹,運起空明拳的手勁,輕輕巧巧,若有若無的舉刃一劃,匕首刃鋒果然深入樹幹。他隨力所之,轉了一圈,那杉樹應手而倒。郭靖喜極,用這法子接連切斷了十多顆樹,看來不到天明,那一百顆之數就可湊滿了。

  正切割間,忽聽洪七公在樹上叫道:「靖兒上來。」郭靖縱上平台,喜道:「果真使得,好在一點兒也不費勁。」洪七公道:「費了勁反而不成,是不是?」郭靖叫道:「是啊,是啊!」

  洪七公道:「你這功夫用來斷樹是綽綽有餘了,若說與西毒拚鬥,卻尚遠為不足,必得再練九陰真經,方有取勝之機。咱們怎樣想個法子,跟他慢慢的拖。」講到想心思,設計謀,郭靖是幫不了忙兒的,只好呆在一旁,讓師父籌策。

  良久,洪七公搖頭道:「我也想不出來,明兒叫蓉兒想。靖兒,我適才聽你背誦九陰真經,卻叫我想起了一件事,這時候我捉摸了半天,多半沒錯。你扶我下樹,我要練功夫。」

  郭靖嚇了一跳,道:「不,您傷勢沒好,怎麼能練?」洪七公道:「真經上道:圓通定慧,體用雙修,即動而靜,雖攖而寧。這四句話使我茅塞頓開,咱們下去吧。」郭靖不懂這幾句話的意思,不敢違拗,抱著他輕輕躍下樹來。

  洪七公定了定神,拉開架子,發出一掌。黑暗之中,郭靖見他人影向前一撞,似要摔倒,搶上去要扶,洪七公卻已站定,呼呼喘氣,說道:「不礙事。」過了片刻,左手又發一掌。郭靖見他跌跌撞撞,腳步踉蹌,顯得辛苦異常,數次張口欲勸,豈知洪七公越練精神越是旺盛,初時發一掌喘息半晌,到後來身隨掌轉,足步沉穩,竟是大有進境。

  一套降龍十八掌打完,又練了一套伏虎拳。郭靖待他抱拳收式,大喜叫道:「您傷好啦!」洪七公道:「抱我上去。」郭靖一手攬住他腰,躍上平台,心中喜不自勝,連說:「真好,真好!」洪七公嘆了口氣道:「沒什麼好,這些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郭靖不解。洪七公道:「我受傷之後,只知運氣調養,卻不知我這門外家功夫,愈是動得厲害,愈是有益。只可惜活動得遲了一些,現下性命雖已無礙,功夫終是難得復原了。」

  郭靖欲待出言寬慰,卻不知說些什麼話好。過了半晌,道:「我再砍樹去。」洪七公忽道:「靖兒,我想到了個嚇嚇老毒物的計策,你瞧能不能行?」說著將那計謀說了出來,郭靖喜道:「準成!準成!」當即躍下樹去安排。

  次日一早,歐陽鋒來到樹下,一點郭靖堆著的木料,只有九十根,冷笑一聲,高聲喝道:「小雜種,快滾出來,還有十根呢?」

  黃蓉上晚整夜坐在歐陽公子身邊,照料他的傷勢,聽他呻吟得甚是痛苦,心腸一軟,不禁微感歉疚,天明後見歐陽鋒出洞,也就跟著出來,聽他如呼喝,頗為郭靖耽心,歐陽鋒見松樹上並無動靜,一凝神,只聽得山後呼呼風響,似有人在打拳練武,忙循聲過去,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驚。

  只見洪七公使開招術,正與郭靖打在一起,兩人拳來足往,鬥得甚是緊湊。黃蓉見師父不但已能自行走動,甚且功力也似已經恢復,更是又驚又喜,只聽他叫道:「靖兒,這一招小心了!」推出一掌。郭靖舉掌一抵,尚未與他手掌相接,身已已斗然間往後飛出,砰的一聲,撞在一株松樹之上。那樹雖不甚大,卻也有碗口粗細,喀喇一響,竟被洪七公這一推之力撞得倒在地下。

  這一撞不打緊,卻把西毒歐陽鋒驚得目瞪口呆。黃蓉讚道:「師父,好劈空掌啊!」洪七公叫道:「靖兒,運氣護住身子,莫要被我掌力傷了。」郭靖道:「弟子知道!」一言甫畢,洪七公掌力又發,喀喇一聲,郭靖又撞倒了一株松樹。

  話休絮煩,一個發招,一個接勁,片刻之間,洪七公以劈空掌法接連將郭靖推得撞斷了十株大樹。黃蓉一路計數,此時叫道:「已有十株啦。」郭靖氣喘吁吁,叫道:「弟子轉不過氣了。」洪七公一笑收掌,笑道:「這九陰真經的功夫果然神妙,我身受如此重傷,今晨一練,也居然成功。」

  歐陽鋒疑心大起,俯身察看樹幹折斷之處,更是心驚,但見除了中心圓徑寸許的樹身之外,邊上一圈都是斷得光滑異常,比利鋸所鋸還要整齊,心道:「那真經所載,難道真是如斯神異?看來老叫化的功夫猶勝昔時,他們三人聯手,我豈能抵敵?事不宜遲,我也快去練那經上的功夫。」他向三人橫了一眼,飛奔回洞,從懷中取出那郭靖所書,用油紙油布層層包裹的經文來,埋頭研讀。

  洪七公與郭靖一見歐陽鋒走得沒了蹤影,相對哈哈大笑。黃蓉喜道:「師父,這真經真是妙極。」洪七公未答,郭靖搶著道:「蓉兒,咱們是假裝的。」於是將情由一五一十的對她說了。原來郭靖事先用匕首在樹幹上劃了深痕,只留出中間部分相連,洪七公的掌上其實沒半分勁道,都是郭靖背上使力,將樹撞斷,歐陽鋒萬料不到空明拳的勁力能用匕首斷樹,自然瞧不破其中的機關。

  黃蓉本來笑逐顏開,聽了郭靖這番話後,半晌不語,眉尖微蹙。洪七公笑道:「老叫化能再走動,已是徼天之幸,還管它什麼真功夫假功夫呢。蓉兒,你怕西毒終究能瞧出破綻,是不是?」黃蓉點了點頭。洪七公道:「那西毒何等眼力,豈能被咱們長此欺瞞?不過世事難料,眼下空耽心也是白饒。我說,靖兒所唸的經文之中,有一章叫什麼『易筋鍛骨篇』,聽來倒很有點兒意思,左右無事,咱們這就練練。」

  這話是說得輕描淡寫,黃蓉卻知事態緊急,師父既指出這一篇,那必是大有道理,當下說道:「好,師父快教。」洪七公命郭靖將那「易筋鍛骨篇」唸了兩遍,依著文中所述,教兩人如法習練。他卻去獵獸釣魚,生火煮食,郭靖與黃蓉要來插手相助,每次均被他阻止。

  忽忽七日,郭黃二人練功固是勇猛精進,歐陽鋒在洞中也是依著經文苦練。倒第八日上,洪七公笑道:「蓉兒,師父烤的野羊味兒怎麼樣?」黃蓉笑著扁扁嘴、搖搖頭。洪七公笑道:「我也是食不下咽。你倆第一段功已練成啦,今兒該當散功,否則要閉氣傷身。這樣吧,蓉兒弄吃的,我與靖兒紮木筏。」

  郭靖與黃蓉齊聲道:「紮木筏?」洪七公道:「是啊,難道咱們在這荒島上一輩子陪著老毒物?」郭黃二人大喜,連聲稱好,當即動手。郭靖那日伐下的一百根木料好好堆在一旁,只要用樹皮結索,將木料牢牢縛在一起,那就成了。綑縛之際,郭靖用力一抽,一根粗索拍的一聲繃斷了。他還道繩索結得不牢,換了一條索子,微一使勁,一條又粗又韌的樹皮索又是斷成兩截。郭靖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那邊廂黃蓉也是大叫著奔來,雙手捧著一頭野羊。原來她出去獵羊,手中拿了幾塊石頭要打羊的腦袋,那知奔了幾步,不知不覺間竟早已追在野羊前面,一回身,順手就把羊抓住,身法之快,出手之狠,全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洪七公笑道:「這麼說,那九陰真經當真不是騙人的玩意,這麼多英雄好漢為它送了性命,也還不冤。」黃蓉喜道:「師父,咱們能去把老毒物打一頓了麼?」洪七公搖頭道:「那還差得遠,總得再練三年五載的,須知他的蛤蟆功非同小可,除了王重陽當年的一陽指外,沒別種功夫能夠破他。」黃蓉嘟起了嘴道:「那麼就算咱們再練三年五載,也未能勝他啦。」洪七公道:「這也難說,說不定真經上的功夫,比我所料的更要厲害呢。」郭靖道:「蓉兒,別性急,咱們練功夫總是不錯。」

  又過七日,郭靖與黃蓉練完了易筋鍛骨篇上的第二段功夫,那木筏也已紮成。三人用樹皮編了一張便帆,清水食物都已搬到筏上。歐陽鋒自始至終不動聲色,冷眼瞧著他們三人忙忙碌碌。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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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骑鲨遨游
  這一晚一切整理就緒,只待次日啟航。臨寢之時,黃蓉道:「明兒要不要跟他們道別?」郭靖道:「得跟他們訂個十年之約,咱們受了這樣的欺侮,豈能就此罷手?」黃蓉拍手道:「正是!求求老天爺,第一保佑這兩個惡賊回歸中土,第二保佑老毒物命長,活得到十年之後。」

  次日天尚未明,洪七公年老醒得早,隱隱約約間聽到海灘上似有響動,坐起一聽,海中並有水聲,忙道:「靖兒,海灘上什麼聲音?」郭靖翻身下樹,奔上一塊岩石,向海邊一望,不禁高聲咒罵,追了下去。此時黃蓉也已醒了,一面跟著追去,一面問道:「靖哥哥,什麼事?」郭靖遙遙答道:「這兩個惡賊上了咱們的筏子。」

  黃蓉聞言吃了一驚。待得兩人奔到海旁,歐陽鋒已將姪兒抱上木筏,張起輕帆,離岸已有數丈。郭靖大怒,要待躍入海中追去,黃蓉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道:「趕不上啦。」只聽得歐陽鋒哈哈大笑,叫道:「多謝你們的木筏啊!」

  郭靖暴跳如雷,發足向身旁一株紫檀樹猛踢。黃蓉靈機一動,叫道:「有了!」捧起一塊大石,靠在那紫檀樹向海的一根椏枝上,說道:「你用力扳,咱們發砲。」郭靖大喜,雙足頂住樹根,兩手握住樹枝,向後急扳。那紫檀木又堅又韌,被他這一扳,登時向後彎轉,當即雙手一鬆,呼的一響,那大石向海中飛去,落在木筏旁邊,激起了丈許水花。

  黃蓉叫了聲:「可惜!」又裝「砲彈」,這一次瞄得準,正好打在筏上。只是那木筏紮得極為堅牢,受石彈這麼一擊,並無大礙。兩人接著連發三「砲」,倒有兩「砲」落空,跌在水中。黃蓉見砲轟無效,忽然異想天開,叫道:「快,我來做砲彈!」郭靖一怔,隨即領悟,知她水性既高,輕身功夫又極了得,並無危險,拔出身邊匕首,塞在她的手中,道:「要小心了。」使力將樹枝扳後。黃蓉躍上樹枝坐穩,叫道:「發砲啊!」郭靖手一放,她身子向前一彈,在空中筆直飛去,一個筋斗,在離木筏三丈之處輕輕入水,端的是水花不起,美妙異常。歐陽叔姪不禁瞧得呆了。

  她入水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入水即向筏底潛去,只見頭頂一黑,知已到了木筏之下。歐陽鋒把木槳在水中四下亂打,那裏打得著她,黃蓉舉起匕首,正要往結紮木筏的繩索上割去,忽然心念一動,減小勁力,只在幾條主索上輕輕劃了幾刀,將繩索三股中割斷二股,叫那筏子到了汪洋大海之中,受巨浪一衝一撞,那時方才散開。

  她割索已畢,又復潛水,片刻間已游出十餘丈外,這才鑽出海面,大呼大叫,假裝追趕不及。歐陽鋒狂笑揚帆,過不多時,木筏已遠遠駛了出去。

  待得她走上海灘時,洪七公也已趕到,正與郭靖同聲痛罵,卻見黃蓉臉有得色,問知端的,不禁大聲喝采。黃蓉道:「雖然叫這兩個惡賊葬身大海之中,咱們可又得從頭幹起。」

  三人飽餐一頓,精神勃勃的即去伐木紮筏,不數日,又已紮成,眼見東南風急,張起用樹皮編織的便帆,離島西去。黃蓉望著那景色秀美的荒島越來越小,喟然嘆道:「咱們三個險些兒都喪生在這荒島之上,可是今日離去,倒又有點教人捨它不得。」郭靖道:「他日無事,咱們再來重遊可好?」黃蓉拍手道:「好,那時候你可不許賴。咱們先給這小島起個名字。師父,你說什麼好?」

  洪七公道:「你在島上用巨岩壓那小賊,就叫壓鬼島好啦。」黃蓉搖頭道:「那多不雅。」洪七公笑道:「你要雅,那趁早別問老叫化。依我說,老毒物在島上吃我的尿,不如叫作吃尿島。」黃蓉笑著連連搖手,側頭而思,只見天邊一片彩霞,璀燦華艷,正罩在小島之上,當下叫道:「就叫作明霞島吧。」洪七公搖頭道:「不好,不好,那太雅了。」郭靖聽著師徒二人爭辯,只是含笑不語。

  順風航了兩日,風向仍是不變。第三日晚間,洪七公與黃蓉都已睡著,郭靖掌舵守夜,海上風聲濤聲之中,忽然傳來「救人哪,救人哪!」兩聲叫喊。那聲音有如破鈸相擊,雖混雜在風濤呼嘯之中,仍是神完氣足,聽得清清楚楚。洪七公翻身坐起,低聲道:「是老毒物。」只聽得叫聲又是一響。黃蓉一把抓住洪七公的手臂,顫聲道:「是鬼,是鬼!」

  這時正當六月將盡,天上無月,但有疏星數點,照著黑漆漆的一片大海,深夜之中傳來這幾聲呼叫,確是令人毛骨悚然。洪七公叫道:「是老毒物麼?」他武功一失,聲音傳送不遠,郭靖氣運丹田,叫道:「是歐陽世伯麼?」只聽得歐陽鋒在遠處叫道:「是我歐陽鋒,救人哪。」黃蓉驚懼未息,道:「不管他是人是鬼,咱們轉舵快走。」

  洪七公忽道:「救他!」黃蓉急道:「不,不,我怕。」洪七公道:「不是鬼。」黃蓉道:「是人也不該救啊。」洪七公道:「濟人之急,這是咱們丐幫的幫規,你我是兩代幫主,不能壞了歷代相傳的規矩。」黃蓉無奈,只得眼巴巴的看著郭靖把著筏舵,循聲過去。沉沉黑夜之中,依稀見到兩個人頭在水面隨著波浪起伏,人頭旁浮著一根大木,想是木筏散後,歐陽叔姪搶住一根筏木,這才支持至今。

  郭靖俯身出去,抓住在歐陽公子後領,提到筏上。洪七公俠義為懷,竟爾忘了自己武功已失,伸手相援。歐陽鋒抓住他的手,一借力,人已躍到筏上,但這一甩之下,洪七公撲通一聲,掉入了海中。

  郭靖與黃蓉大驚,同時躍入海中,將洪七公救了起來。黃蓉怒責歐陽鋒道:「我師父好意救你,你怎地反而將他拉入海中?」歐陽鋒已知洪七公身上並無功夫,否則適才這麼一拉,豈能將一個武功高明之士拉下筏來?但他在海中浸了數日,已是筋疲力盡,此時不敢強項,低頭說道:「我……我確然不是故意的,七兄,做兄弟的跟你陪不是了。」洪七公哈哈一笑,道:「好說,好說,只是老叫化的本事,可就洩了底啦。」

  各人身上全濕,均無衣服替換,只好硬挺。歐陽鋒道:「好姑娘,你給些吃的,咱們餓了好幾天啦。」黃蓉道:「這筏上只備三人的糧食清水,分給你們不打緊,咱們吃什麼啊?」歐陽鋒道:「好吧,那只請您分一點兒給我姪兒,他腿上傷得厲害,實是頂不住。」黃蓉道:「果真如此,咱們做個買賣,你的毒蛇傷了我師父,他至今未愈,你拿解藥出來。」歐陽鋒從懷中摸出兩個小瓶,遞在她的手裏,說道:「姑娘您瞧,瓶中進了水,解藥都給水沖光啦!」

  黃蓉接過瓶子,搖了幾搖,放在鼻端一嗅,果然瓶中全是海水,說道:「既是如此,你將解藥的方子說出來,咱們一上岸就去配藥。」歐陽鋒道:「若是要騙你糧食清水濟急,我胡亂說個單方,你也不知真假,但我歐陽鋒豈是這等人?實對你說,我這怪蛇是天下一奇,厲害無比,一給咬中,縱然武功高強之人一時不死,八八六十四日之後,也必落個半身不遂,終身殘廢。解藥的單方說給你聽本亦無妨,只是各種藥料不但採集極難,更且得三載寒暑之功,方能泡製得成,這話說到此處為止,你要我給七兄抵命,那也由你吧。」

  黃蓉與郭靖聽了這番話,倒也佩服,心想:「此人雖然歹毒,但在死生之際,始終不失了武學大宗師的身份。」洪七公道:「蓉兒,他這話不假,一個人命數有定,老叫化也不放在心上。你給他吃的吧。」黃蓉暗自神傷,知道師父是終於好不了的了,拿出一隻烤熟的野羊腿,擲給歐陽鋒。

  歐陽鋒先撕幾塊餵給姪兒吃了,自己才張口大嚼。黃蓉冷冷的道:「歐陽伯伯,你傷了我師父,二次華山論劍之時,恭喜你獨冠群英啊。」歐陽鋒道:「那未必盡然,天下還有一件物事治得了七兄的傷。」

  郭靖與黃蓉同時跳起,那木筏側了一側,兩人齊聲問道:「當真?」歐陽鋒咬著羊腿,道:「只是此物難得而已,你們師父自然知曉。」兩人眼望師父,洪七公笑道:「我自然知曉,可是說它作甚?」黃蓉拉住他的衣袖,求道:「師父,您說,咱們總要去想法子弄到。我求爹爹去,他一定肯幫助咱們去找。」

  歐陽鋒輕輕「哼」了一聲。黃蓉道:「你哼什麼?」歐陽鋒不答。,洪七公道:「他是笑你以為自己爹爹無所不能,須知那人身上之物,就算是你爹爹,也萬萬拿他不到。」黃蓉奇道:「那人!是誰啊?」洪七公道:「且莫說那人武功蓋世,即令他手無縛雞之力,老叫化也決不做這種損人利己之事。」黃蓉沉吟道:「武功蓋世?啊,我知道啦,是南帝段皇爺。師父,您說,那是什麼物事?怎麼又損人利己了。」洪七公道:「睡吧,別問啦,我不許你再提這回事,知不知道?」黃蓉不敢再問,她怕歐陽鋒偷取食物,靠在水桶與食物堆上而睡。

  次晨醒來,黃蓉見到歐陽叔姪,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兩人面目黃腫,全身水脹,想是在海中連浸數日之故。木筏航到申牌時分,遠處望見一條一條黑線,隱隱似是陸地,郭靖首先叫了起來。再航了一頓飯時分,看得清清楚楚,果是陸地,此時風平浪靜,只是日光灼人,熱得難受。歐陽鋒忽地站起,身形一晃,雙手齊出,一手一個,將郭靖黃蓉抓住,腳尖起處,又將洪七公身上穴道踢中。

  郭黃二人出其不意,被他抓住脈門,登時半身穌麻,齊聲驚問:「幹什麼?」歐陽鋒一聲獰笑,卻不答話。洪七公穴道被點中後身子動彈不得,口中卻尚能說話,嘆道:「老毒物一生不肯受人恩惠,咱們救了他的性命,他豈能再容咱們在世上與他並存。唉,只怪我黑夜之中救人心切,忘了這一節,倒累了兩個孩子的性命。」歐陽鋒道:「你知道就好啦。再說,九陰真經既到了我的手中,豈能再在這姓郭的小子心中另行留下一部,遺患無窮。」洪七公聽他說到九陰真經,心念一動,忽道:「努爾七六,哈瓜兒,寧血契卡,平道兒……」

  歐陽鋒一怔,聽來正是郭靖所寫的經書中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文,聽洪七公如此說,只道他懂得其中含義,心想:「經書中這一大篇怪文,許或是全經的關鍵,我若將這三人殺了,只怕世上再無人懂,那我縱得經書,也是枉然。」問道:「那是什麼意思?」洪七公道:「混花察察,雪根許八吐,米爾米爾……」歐陽鋒以為話中含有深意,正自思索,洪七公大喝一聲;「靖兒動手。」郭靖左手一拉,右手呼的一掌拍出,同時左足也已飛起。

  他兩人被歐陽鋒倏施襲擊,抓住了脈門,原本已無法抵擋,洪七公一番胡言亂語,瞎說八道,歐陽鋒果然中計,分神之際手上微鬆,郭靖立施反擊。他將真經中「易筋鍛骨篇」練到了第二段,雖無新的招數拳法學到,但原來的功力斗然間增強了二成。他這一拉、一拍、一踢,招數是平平無奇,但勁力竟大得異常。歐陽鋒一驚,筏上地位甚小,無可退避,只得舉手格擋,抓住黃蓉的手卻仍是不放。

  郭靖拳掌齊施,攻勢猶似暴風驟雨,心知在這木筏之上,如讓歐陽鋒緩手運起蛤蟆功來,那三人真是死無葬生之地了。這一輪急攻,倒也把歐陽鋒逼得倒退了幾步。黃蓉身子一側,橫肩向他撞去,歐陽鋒暗暗好笑,心想:「你這小ㄚ頭向我身上撞來,不反彈你到海中才怪。」

  心念甫動,黃蓉肩頭已然撞到,歐陽鋒不避不擋,並不理會,豈知胸口突覺刺痛,這才驚覺她原來穿著桃花島鎮島之寶的軟蝟甲,這時怹他站在筏邊,已是半步都不能再退,她甲上又佈滿尖刺,無可著手之處,急忙左手放脫她的脈門,借勢往外一甩,將她猛推出去。黃蓉站立不定,眼見要跌入海中,郭靖回手一把拉住,左手卻仍向敵人進攻。黃蓉拔出匕首,猱身而上。

  歐陽鋒站在筏邊,浪花不住濺上他的足跟,不論郭靖黃蓉如何進攻,始終不能將他逼入海中。洪七公與歐陽公子都是動彈不得,眼睜睜瞧著這場惡鬥,心中只是怦怦亂跳,見到雙方勢均力敵,生死間不容髮,皆苦恨不能插手相助。

  按說,歐陽鋒的武藝原本遠勝郭靖,卻是一來他在海中浸了數日,性命倒已去了半條;二來黃蓉武功雖不甚高,但身披蝟甲,手有匕首鋒銳之極,這兩件攻防利器卻也教他大為顧忌,三來郭靖的降龍十八掌、七十二路空明拳、左右互搏、全真派內功、以及最近練的九陰真經「易筋鍛骨篇」等合成一起之後,卻也是非同小可,是以三人在筏上打了難分難解。

  時候一長,歐陽鋒掌法愈打愈是厲害,郭黃二人漸感不敵,洪七公暗暗著急。只見掌影飛舞中歐陽鋒一腳踢起,聲勢驚人,黃蓉不敢拆解,一個筋斗翻入了海中。郭靖奮力抵擋,更感吃力,但黃蓉從左邊跌入,立時從筏底鑽過,卻從右邊躍起,一匕首向歐陽鋒背心刺去。歐陽鋒本已得勢,這一來前後受敵,又打成了平手。

  黃蓉一面奮戰,一面暗籌對策,心想:「如此鬥下去,咱們功力遠不及他,終須落敗,不到海中,總是勝他不了。」心念一動,一匕首割斷帆索,那便帆登時落下,木筏在波浪上一起一伏不再前行。她退開兩步,扯著帆索在洪七公身上繞了幾轉,再在木筏的一根主材上繞了幾轉,牢牢打了兩個結。

  她這一退開,郭靖立感不支,勉力接了三招,第四招已是招架不住,只得向後退了一步。歐陽鋒得理不饒人,第五,第六招連綿而上。郭靖一退再退,以「魚躍於淵」一招接過了第七招,第八招卻又招架不住,再退一步,左足踏空,好郭靖,臨危不亂,右足飛起一腳,守住退路,叫敵人不能乘勢相逼,然後撲通一聲,躍入海中。

  那木筏猛晃兩晃,黃蓉借勢一躍,也跳入了海中,兩人扳住木筏,一掀一抬,眼見就要將筏子翻過身來。這一翻不打緊,歐陽公子非立時斃命不可,歐陽鋒到了水中,自然也已非郭黃二人之敵,洪七公卻是身子縛在筏上,二人儘可結果了西毒,再救師父。歐陽鋒識得此計,提足對準洪七公的腦袋,高聲喝道:「兩個小傢伙聽了,再晃一晃,我就是這麼一腳!」

  黃蓉一計不成,二計早生,一吸氣潛入海底,伸匕首就割繫筏的繩索,此時離陸地不遠,算計了歐陽叔姪之後,再抱住大木筏浮上岸去也自無妨。只聽得喀喀數聲,那木筏已分成兩半。歐陽公子在左邊一半,歐陽鋒與洪七公卻在右邊一半。歐陽鋒暗暗心驚,一伸手先將侄兒提了過來。彎腰俯身,望著水中,只等黃蓉再割,一把扭住她身子揪上筏來。

  他這副模樣,黃蓉在水底瞧得清楚,知道他這一抓下來,既準且狠,也真不敢上來再割。僵持良久,黃蓉上來吸了一口氣,又下去候機發難。雙方凝神俟隙,頃刻間由極動轉到了極靜,海上陽光普照,一片寧定,但在這半塊木筏的一上一下之間,卻蘊藏著極大殺機。黃蓉心想;「這半塊木筏只要再分成兩截,在這波浪中非滾轉傾覆不可。」歐陽鋒心想:「只要她一探頭,我隔浪一掌擊去,那水力就能將她震死。小ㄚ頭一除,留下姓郭的小賊一人就不足為患。」

  就在這兩人目不轉瞬的躍躍試試之際,歐陽公子忽然指著左側,叫道:「船,船!」洪七公與郭靖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見一艘龍頭大船扯足了帆,乘風破浪而至。過不多時,歐陽公子看到了船首站著一人,身材高大,披著大紅袈裟,似是靈智上人,過了片刻,大船駛近,定晴一看,果然不錯,忙對叔父說了。歐陽鋒氣運丹田,高聲叫道:「這裏是好朋友哪,快過來。」

  黃蓉在水底尚未知覺,郭靖卻已知不妙,急忙也潛入水中,一拉黃蓉的手臂,示意又來了敵人。黃蓉打個手勢,叫他接住歐陽鋒的掌力,自己乘虛斷繩。郭靖知道自己功力本就不及敵人,現在已在水中而敵在筏上,相差更遠,這一掌接下來大有性命之憂,但事已急迫,捨此更無別法,力運雙臂,忽地鑽上。歐陽鋒「閣」的一聲大叫,雙掌從水面上拍了下來,郭靖的雙掌也從水底擊了上去。海面上水花不起,但水中卻兩股大力一交,突然間那半截木筏向上一掀,翻起數尺,喀喀兩聲,黃蓉已將繫筏的繩索割斷。就在此時,那大船已駛到離木筏十餘丈之處。

  黃蓉一割之後立即潛入水底,待要去刺歐陽鋒,卻見郭靖手足不動,身子慢慢下沉,不禁又驚又悔,急忙游過去拉住他的手臂,游遠數丈,鑽出海面,但見郭靖兩目緊閉,臉青唇白,人已暈了過去。

  這時那大船已放下舢舨,划到木筏之旁,將歐陽鋒叔侄與洪七公都接了上去。黃蓉連叫三聲:「靖哥哥!」郭靖只是不醒。她想:來的雖是敵船,卻也只得上去,當下托住郭靖後腦,游向正在划來的舢舨。艇上水手拉了郭靖上去,伸手欲再拉她,黃蓉如飛魚般忽地從水中躍入船心,幾個水手不由得都猛地一驚。

  適才水中對掌,郭靖受水力一激,身子受到極大震盪,登時暈去,待得醒轉,只見自己倚在黃蓉懷裏,卻已在一艘小艇之中。他呼吸了幾口,察知未受內傷,展眉向黃蓉一笑。黃蓉回報一笑,消了驚懼之念,這才凝神瞧那大船中是何等人物。

  一望之下,心中不禁連珠價叫苦,只見船首高高矮矮的站了七八個人,正是幾月前在大金中都燕京趙王府裏會見過的武林高手:身矮足短,目光如電的是千手人屠彭連虎,頭頂油光晶亮的是鬼門龍王沙通天,額角上生了三個瘤子的是三頭蛟侯通海,童顏白髮的是參仙老怪梁子翁,身披大紅袈裟的是藏僧大手印靈智上人,另有幾個卻並不相識,心想:「靖哥哥與我的武功因數得奇遇,和今年春間已大不相同,若與彭連虎等一對一的動手,自己縱或不敵,靖哥哥卻是必操勝算,只是一來老毒物在旁,二來這許多人聚在一,今日要想脫險,那可是難上加難了。」

  船上諸人聽到歐陽鋒在筏上那一聲高呼,本已甚為驚奇,及至見到是郭靖等人,更是大感奇怪。歐陽鋒抱著侄兒,郭靖與黃蓉抱了洪七公,五人分作兩批,先後躍上大船。只見一人身穿繡花錦袍,從中艙搶著迎了出來,與郭靖一照面,兩人都是一驚。只見那人額下微鬚,面目清秀,正是大金國的六王爺趙王完顏烈。他在寶應劉氏宗祠中逃脫之後,只怕郭靖追他尋仇,不敢回到北方,逕行會合了彭連虎、沙通天等人,南下盜取岳武穆的遺書。

  此時蒙古大舉伐金,中都燕京已被圍近月,燕雲十六州盡皆歸屬蒙古。大金國國勢日蹙。完顏烈心甚憂懼,眼見蒙古兵剽悍殊甚,金兵雖以十倍之眾,接戰時無不潰敗,他苦思無策,當下將中興復國的大志,全都寄託在那部武穆遺書之上,心想得了這部兵書,自然是用兵如神,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就如當年的「岳爺爺」一般,那時蒙古兵縱然精銳,也得要望風披靡了。這次他率眾南來,行蹤甚是詭祕,只怕被南朝知覺有了提防,所以乘船改走海道,一心要神不知鬼不覺的在浙江沿海登陸,悄悄進入臨安府將書盜來。當日他遍尋歐陽公子不得,明知他是一把極得力的高手,但久無消息,只好撇了他而行,這時卻見他與郭靖為伴,心下又驚又喜,不知他是何用意。

  郭靖見了殺父仇人,更是心頭火起,怒目而視。黃蓉眼尖,卻見一人從船艙中匆匆上來,只露了半面,立時又縮身回入,瞧他面容,依稀似是楊康模樣。

  只聽歐陽公子道:「叔叔,這位就是愛賢若渴的大金國六王爺。」完顏烈不知歐陽鋒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瞧在歐陽公子面上,把手拱了拱。但彭連虎、沙通天等人,一聽此言,一齊躬身唱喏:「久仰歐陽先生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日有幸拜見。」歐陽鋒微微躬身,還了半禮。大手印靈智上人素在藏邊,卻不知西毒的名頭,只是雙手合什,不再言語。

  完顏烈是何等伶俐之人,心知沙通天等個個極為自負,向不服人,但一見歐陽鋒卻如此恭敬,立知這個面目黃腫,滿身病態的老兒來頭不小,當下著實接納,說了一番敬仰的話。

  大船上這些人中,參仙老怪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異,郭靖吃了他以畢生心血練成的蝮蛇寶血,這時相見,如何不惱?自己本生最怕的洪七公卻又在旁邊,只好心中惱怒,臉上陪笑,上前躬身拜倒,說道:「小的梁子翁參見洪幫主,您老人家好。」

  此言一出,眾人更是一驚,西毒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聞的,但均未見過,想不到這兩人竟然同時現身,正要上前拜見,洪七公哈哈一笑,說道:「老叫化倒了霉啦,給惡狗咬得半死不活的,還拜見什麼?趁早拿些東西來吃是正經。」眾人一怔,望著歐陽鋒,要瞧他眼色行事。

  歐陽鋒心中早已想好對付三人的毒計:洪七公必須先行除去,以免自己以怨報德的劣行被他張揚開來;郭靖則要先問出他經書上怪文的含義,再行處死;至於黃蓉,侄兒雖然愛她,留下了終是禍根,但若自己將她弄死,黃藥師知道了豈肯甘休,必得想個借刀殺人之計,假手於旁人害她,眼下三人到了大船之上,不怕他們再飛上天去,當下向完顏烈道:「這三人狡猾得緊,武功也還過得去,請王爺派人好好看守。」

  梁子翁聞言大喜,踏上一步,就來拉郭靖的手腕。郭靖順腕一翻,拍的一聲,梁子翁肩頭已吃了一掌,這一招「見龍在田」又快又重,梁子翁武功雖高,竟也被他一掌打得身子一矮,倒退了兩步。彭連虎和梁子翁都是面和心不和,見他受挫,均各暗自得意,立時散開,將洪七公等三人圍在垓心,要待梁子翁被打倒之後,再上前逞兇。

  梁子翁適才上來時已防到郭靖那一招「亢龍有悔」,豈知一別經月,他已將降龍十八掌盡數學全,隨手一招,自己竟自躲不開,這一下他臉上如何下得來?見郭靖並不追擊,左足一點,忽地躍起,雙拳連發,使出他生平絕學的「遼東野狐拳法」來,立心要取郭靖性命,一來掙回適才所失的顏面,二來以報昔日殺蛇之恨。

  那「遼東野狐拳」是遼東派武功的一絕。當年梁子翁在長白山採參,見到獵犬與野狐在雪中相搏。那野狐狡詐多端,竄東蹦西,靈動異常,獵犬爪牙雖利,搏鬥多時,仍是奈何牠不得。梁子翁見了野狐的縱躍,心中有悟,當下參也不採,就在深山雪地的茅廬之中,苦思一月,創了這套「野狐拳」。這拳法以「靈、閃、撲、跌」四字訣為主旨,以對付較已為強之勁敵時最為合用,首先是教敵人捉摸不著自己前進後退、左趨右避的方位,然後俟機進擊,可說是一種有勝無敗的武功。他一生除了吃過洪七公一個大虧之外,極少挫敗,所以這套掌法也甚少使用,這時受了郭靖一掌,不敢輕敵,當下未攻先閃,跌中藏撲的向郭靖打去。

  這套拳法來得怪異,郭靖從未見過,心想:「蓉兒的落英掌虛招雖多,終究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這老兒的拳招,卻似全是虛招,不知他鬧什麼玄虛?」當下依著洪七公前時所指點的方略,不論敵人拳招如何變化多端,自己只是依降龍十八掌的掌法發將出去。

  兩人三招一過,眾高手都瞧得暗暗搖頭,心道:「梁老怪總算是一派的掌門,與這後生小子動手,怎麼儘是閃避,不敢發一招實招?」再拆數招,郭靖的掌力將他越迫越後,眼見就要退入海中。梁子翁見這套「野狐拳」不能取勝,要想另換拳法,但被郭靖掌力籠罩住了,那裏緩得出手來?掌聲呼呼之中,只聽洪七公叫了一聲:「下去吧!」郭靖一招「時乘六龍」,左臂橫掃過來,梁子翁驚呼一聲,身不由主的往船舷外跌了出去。

  旁觀眾人中除了歐陽鋒外,都沒看清郭靖這一招是如何使法,一驚之下,齊向梁子翁跌下之處奔了過去,只聽得海中一聲長笑,梁子翁的身子忽爾飛起,噠的一聲,直挺挺的跌在甲板之上,再也爬不起來。

  這一來眾人驚訝更甚,難道海水能將他身子反彈上來?爭著俯在船邊向海中觀看,只見一個白鬚白髮的老兒,在海面上東奔西突,迅捷異常,再凝神一看,原來他騎在一頭大鯊魚身上,就如陸地馳馬一般縱橫如自如。郭靖又驚又喜,大聲叫道:「周大哥,我在這裏啊!」

  那騎鯊的老兒正是老頑童周伯通。

  他聽見郭靖呼叫,也極歡喜,在鯊魚右眼旁打了一拳,那鯊魚即向左轉,游近船邊。周伯通叫道:「是郭賢弟麼?你好啊。前面有一條大鯨魚,我已追了一日一夜,現下就得再追,再見吧!」郭靖急叫:「大哥快上來,這裏有好多壞人要欺侮你把弟啊。」周伯通怒道:「有這等事?」伸手拉住鯊魚口中一根不知什麼東西,連人帶鯊,忽地從眾人頭頂飛過,落上甲板,喝道:「什麼人這麼大膽,敢欺侮我的把弟?」

  甲板上諸人那一個不是見多識廣,但周伯通這麼奇詭萬狀的出現,卻令人人都驚得目瞪口呆。周伯通見到黃蓉,也感奇怪,道:「小妹子,怎麼你也在這裏?」黃蓉笑道:「是啊,你快教我這騎鯊魚的法兒。」周伯通道:「那不忙。」遊目四顧,向甲板上眾人一掃,對歐陽鋒道:「我道別人也不敢這麼猖狂,果然又是你這老兒。」

  歐陽鋒冷冷的道:「一個人言而無信,縱在世上偷生,也教天下好漢笑話。」周伯通道:「是啊,我正要找你算帳,你在這兒,那真是再好也沒有。老叫化,你是公證,站起來說句公道話吧。」洪七公臥在甲板上,笑了一笑。黃蓉道:「老毒物遇難,我師父去救他,那知他狼心狗肺,反過來傷他,點了他的穴道。」周伯通俯身在洪七公的「曲池穴」與「湧泉穴」上揉了兩揉。洪七公道:「老頑童,那沒用。」原來歐陽鋒這門點穴的手段甚是邪毒,除了他與黃藥師兩人之外,天下無人解得。

  歐陽鋒甚是得意,說道:「老頑童,你有本事就將他穴道解了。」黃蓉雖不會解,卻識得這門點穴功夫,小嘴一扁道:「那有什麼希奇!我爹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這『透骨打穴法』解開。」歐陽鋒聽他說出這打穴法的名稱,心想這小ㄚ頭果然是家學淵源,當下也不理她,對周伯通道:「你輸了東道,怎麼說話如同放屁?」

  周伯通掩鼻叫道:「放屁麼?好臭好臭!我倒要問你,咱們賭了什麼東道?」歐陽鋒道:「這裏除了姓郭的小子與這小ㄚ頭,都是成名的英雄豪傑,我說出來請大家評評理。」彭連虎道:「好極,好極。歐陽先生請說。」歐陽鋒道:「這位是全真派的周伯通,江湖上人稱老頑童,輩份不小,是丘處機、王處一他們全真七子的師叔。」

  周伯通十餘年來一直耽在桃花島,此前武藝未成,江湖上名頭並不響亮,所以眾人都不知曉,只是一聽他是全真七子的師叔,才知此人果然非同小可,互相低聲交談了幾句。彭連虎念到八月中秋嘉興煙雨樓之約,心想全真七子若有這怪人相助,那是更加如虎添翼了。

  只聽歐陽鋒又道:「這位周兄在海中為鯊群所困,兄弟將他救了起來。我說鯊群何足道哉,只要一舉手之勞,就能將群鯊盡數殺滅,周兄不信,我們兩人就打了一賭。周兄,你說這話錯了麼?」周伯通連連點頭,道:「半絲兒也沒錯,賭點什麼,也得給大夥兒說說。」歐陽鋒道:「對!我說若是我輸了,你叫我幹什麼,我就得幹什麼,若是不肯幹,那就跳到海中餵魚。你輸了也是一樣。這話錯了麼?」周伯通又是連連點頭,道:「半絲兒也沒錯。後來怎樣啊?」歐陽鋒道:「怎樣?後來是你輸了。」

  這一次卻見周伯通連連搖頭道:「錯了,錯了,輸的是你,不是我。」歐陽鋒怒道:「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豈能顛倒是非,胡混奸賴?若是我輸,你怎肯自行跳到海中自盡?」周伯通嘆道:「是啊,原本我也道老頑童運氣不好,輸在你手,那知到了海中,老天爺教我遇上一件巧事,才知是你老毒物輸了,我老頑童嬴了。」

  歐陽鋒、洪七公、黃蓉三人齊聲問道:「什麼巧事?」周伯通一彎腰,左手抓住直撐在鯊魚口中的一根木棍,將鯊魚提了起來,道:「就是遇見我這坐騎啊,你瞧瞧,這是你寶貝侄兒將木棍撐在牠口中的,是不是?」當日歐陽公子行使毒計,用木棍撐在鯊魚口中,要叫這饕餐的傢伙在海中生生餓死,那是歐陽鋒親眼所見的。這時見了那頭巨鯊的形狀,以及牠口邊被釣鉤鉤破的傷痕,依稀記得果然是那天放還海中的鯊魚,便道:「是又怎地?」

  周伯通拍手笑道:「那便是你輸了啊,咱們賭的是將鯊群盡數殺滅,可是這頭好傢伙託了你侄兒的福,吃不得死鯊,中不了毒,既留下了一條,豈不是我老頑童嬴了?」說罷哈哈大笑。歐陽鋒臉上變色,做聲不得。

  郭靖喜道:「大哥,這些日子你在那裏?我想得你好苦。」周伯通笑道:「我才玩得歡喜呢。我跳到海裏,不久就見到這傢伙在海面上喘氣,好似大為煩惱。我道:『鯊魚啊鯊魚,你我今日可是同病相憐了!』我一跳就跳到了牠背上。牠猛地就鑽進了海底,我只好閉住氣,雙手牢牢抱住牠的頭頸,舉足亂踢牠的肚皮,好容易牠才鑽到水面上來,沒等我透得兩口氣,這傢伙又鑽了到水下。咱哥兒倆鬥了這麼半天,牠才算乖乖的聽了話,我要牠往東,牠就往東,要牠朝北,牠可不敢向南。」說著輕輕拍著鯊魚的腦袋,甚是得意。

  這些人中最感艷羨的自是黃蓉,她聽得兩眼發光,說道:「我在海中玩了這麼些年,怎麼沒想到這玩意兒,真傻!」周伯通道:「你瞧牠的牙齒,若不是口中撐了這根木棍,你敢騎牠麼?」黃蓉道:「這些日子你一直騎在牠背上麼?」周伯通道:「可不是麼?咱哥兒倆捉魚的本事可大啦。咱們一見到魚,牠就追,我就來這麼一拳一掌,將魚打死,一條魚十份中我只吃一份,這傢伙可得吃九份。」

  黃蓉摸了摸鯊魚的肚皮,又問;「你把死魚塞到牠肚子裏麼?牠不用牙齒會吞麼?」周伯通道:「會吞得緊呢。有一天……」

  這一老一小,談得興高采烈,旁若無人,歐陽鋒心中卻在盤算應付之策。周伯通忽道:「喂,老毒物,你認不認輸?」歐陽鋒先前把話說滿了,在眾人之前,怎能食言?只得道:「輸了又怎地?難道我還賴不成?」周伯通道:「嗯,我得想想叫你做一件什麼事。好!你適才罵我放屁!我就叫你馬上放一個屁!」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一回  荒村野店
  黃蓉聽周伯通叫歐陽鋒放屁,平白無端的放一個屁,常人固然是極其為難,可是內功精湛之輩,一生習練的就是將氣息在週身運轉,這件事卻是殊不足道,只怕歐陽鋒老奸巨猾,打蛇隨棍上,抓住這個機會,輕輕易易的放一個屁,就將這件事混朦過去,忙搶著道:「不好,不好,你要他先把我師父的穴道解開再說。」

  周伯通笑道:「你瞧,人家小姑娘怕你的臭屁,那你就免了吧。我也不要你做什麼為難之事,快把老叫化的傷治了。老叫化的本事決不在你之下,你若不是使什麼奸計,也決傷他不了。待他傷好之後,你倆公公平平的再打一架,那時候老頑童來做個公證。」

  歐陽鋒知道洪七公的傷已無法治愈,也不怕他將來報復,倒怕周伯通再說出些什麼自己難以辦到之事來,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可是答應既不成,不答應又大傷顏面,當下也不打話,俯身運勁於掌,將洪七公的穴道解了。黃蓉與郭靖上前搶著扶起。

  周伯通向甲板上眾人橫掃了一眼,說道:「老頑童一生最怕聞金人吃羊肉的臊味。你把小艇放下,送咱們四人上岸。」歐陽鋒見周伯通與黃藥師動過手,知道這人武功極為怪異,若是當真與他說翻了臉,動起武來,自己縱不落敗,取勝之機卻也極為渺茫,目下只好暫且忍耐,待將「九陰真經」上的武功練成之後,再來跟他算帳,好在今日儘可藉口輸了打賭,一切依他,早早將這瘟神送走為是,算計已定,說道:「好吧,誰教你運道好呢!這場打賭既是你嬴了;你說怎麼就怎麼著。」轉頭向完顏烈道:「王爺,就放下舢舨,送這四人上岸吧。」

  完顏烈不即答允,心道:「送他們上岸不難,只是咱們這番南來的機密,可莫被他們洩漏了。」靈智上人一直冷旁觀,見歐陽鋒這番大刺刺的模樣本就心中不忿。他自恃生平罕逢對手,心想你武功再好,未必就敵得過我們這裏的許多高手,眼見完顏烈臉有躊躇之色,當即走上一步,道:「若是在木筏之上,歐陽先生愛怎生就怎生,咱們豈敢多口?既今上了大船,就得聽王爺吩咐。」

  此言一出,眾人俱是聳然動容,望著歐陽鋒的臉色。歐陽鋒雙眼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靈智上人一番,隨即抬頭望天,輕描淡寫的道:「這位大和尚敢是存心與老朽為難麼?」靈智上人道:「不敢。小僧向在藏邊,孤陋寡聞,今日倒是第一次聽見歐陽先生的威名,與先生那有什麼樑子過節?……」

  話猶未了,歐陽鋒踏上一步,左手一晃,右手已抓起靈智上人魁梧雄偉的身軀,順勢一轉,將他頭下腳上的舉了起來。

  這一下快得出奇,眾眼前只見靈智上人大紅的袈裟一晃,一個肥肥的身體已被舉在半空,卻未看清歐陽鋒使的是什麼手法。靈智上人本比常人要高出一個頭,歐陽鋒這一把是抓住他後頸隆起的一塊肉上,若是向上提起,他雙腳未必就能離地,但歐陽鋒右手轉了半個圈,將他身子倒了轉來,頭頂離地四尺,只見他雙腳在空中亂踢,口中連連怒吼。

  那日靈智上人在趙王府與王處一過招,眾人都見到他手上功夫極為了得,但說也奇怪,他被歐陽鋒這麼一提起,雙臂軟軟的垂在兩耳之旁,宛似斷折了一般,半點也使不出勁來。歐陽鋒仍是兩眼向天,輕描淡寫的道:「你今日第一次聽見我的名字,就瞧不起老朽,是不是?」靈智上人又驚又怒,連運了幾次氣,用力掙札,卻總是掙不脫他的手掌。彭連虎等知道歐陽鋒是借此懾服旁人,見了他如此功夫,那敢上前。

  歐陽鋒又道:「你瞧不起老朽,那也罷了,瞧在王爺的面上,我也不和你一般見識。你想留下老頑童周老爺子、九指神丐洪老爺子,憑你這點微末道行也配?老頭童,接著了!」

  也不見他手臂後縮前揮,只是掌心勁力外吐,靈智上人就如一團紅雲般從甲板的左端飛向右端。他一離歐陽鋒的掌力,立時自由,身子一挺,一個鯉魚翻身,要待直立,突覺頸後肉一痛,暗叫不妙,左掌捏了個大手印忙要拍出,忽感手臂一麻,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身子又被倒提在空中,原來已被周伯通如法泡製的擒住了。

  完顏烈見他狠狽不堪,心知莫說歐陽鋒有言在先,就是單憑周伯通一人的功夫,自己手下這些人就留他不住,忙道:「周老先生莫作耍了,小王派船送四位上岸就是。」周伯通道:「好呀,你也來試試。接著了。」也學著歐陽鋒的樣,掌心吐勁,將靈智上人一個肥大的身軀向他飛擲過去。

  完顏烈雖識武藝,但只會些刀槍弓馬的功夫,周伯通這一下擲過來,他那裏能接,撞上了非死必傷。沙通天見情勢不妙,使出移步換形功夫,身子一晃,已攔在完顏烈的面前,眼見靈智上人這一衝之勢極為沉猛,若是出掌相推,只怕傷他,看來只有學歐陽鋒、周伯通的樣,先抓住他的後頸,再將他好好放下。

  豈知武功之道,差不得一絲一毫,他眼看歐陽鋒與周伯通一抓一擲,全然不費力氣,只道靈智上人只是掌力厲害,蹤躍變招的本事卻甚平常,滿擬將他抓住,先消來勢,再放正他的身子,那知道一抓下去,剛與靈智上人的後頸一碰,突感火辣辣的一股力道從腕底打了上來,這一招若不抵擋,右腕立時折斷,危急之中,忙撤右掌,左拳一招「破甲錐」,擊了下去。

  原來靈智上人接連被歐陽鋒與周伯通提起,熱血倒流,只感頭昏腦脹,心中怒火如焚,聽得周伯通叫人接住自己,以為出手的又是敵人,人在空中時已運好了氣,一覺沙通天的手碰到他的頸後,立時一個大手印拍出。

  兩人本來功力悉敵,沙通天身子直立,佔了便宜,但靈智上人卻是有備而發,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只聽得拍的一響,沙通天退後三步,一交坐倒,靈智上人也被他掌力一震,橫臥在地。靈智上人翻身躍起,才看清適才打他的原來是沙通天,心想:「連你這臭賊也來揀便宜!」虎吼一聲,又要撲上。彭連虎知他誤會,忙攔在中間,叫道:「大師莫動怒,沙大哥是好意!」

  這面三人走近解釋,大船上已放下舢舨。周伯通提起鯊魚口中的木棒,向外一揮,一條巨鯊飛在半空。他揮出時手掌使力,將木棍震為兩截,那鯊魚忽覺口中棍斷,欣喜異常,潛入深海吃魚去了。黃蓉笑道:「靖哥哥,下次咱們和你周大哥各騎一條鯊魚,比賽誰游得快。」郭靖尚未回答,周伯通已自拍手叫好。

  完顏烈見周伯通等四人坐了舢舨划開,心想歐陽鋒如此功夫,如肯出手相助,那麼盜書之事是更加易辦了,當下牽了靈智上人的手,走到歐陽鋒面前,說道:「大家都是好朋友,先生莫要見怪,上人也莫當真,都瞧在小王臉上,只算是戲耍一場。」歐陽鋒一笑,伸出手去。靈智上人心猶未服,心想:「你不過擒拿法了得,乘我不備,忽施襲擊,我數十年苦練的大手印掌力,難道當真不及你?」當下也伸出手去,勁從臂發,用力一捏歐陽鋒的手掌,力未施上,忽然身不由主的向上一跳,猶似捏上一塊燒得通紅的鋼塊,只感手上燒得火辣辣地痛,放手不迭。歐陽鋒不為己甚,只是微微一笑。靈智上人看自己手心時,卻是了無異狀,心想:「這人定是會邪術。」

  歐陽鋒見梁子翁躺在甲板之上,兀自動彈不得,上前一看,知他被郭靖打下海中時,恰好被周伯通接住,點了他的穴道又擲上船來,於是解開了他的穴道。這樣一來,歐陽鋒自然的做了這一群武人的首領。完顏烈忙叫船上廚子整治酒席,與歐陽叔侄接風。

  飲酒中間,完顏烈把到臨安去盜武穆遺書的事對歐陽鋒說了,請他鼎力相助。歐陽鋒早聽侄兒說過,這時心中一動,忽然另有一番主意,心道:「我歐陽鋒是何等樣人,豈能供你驅策?但向聞岳武穆不僅用兵如神,武功也極了得,岳家散手是武學中的一絕,這遺書中除了韜略兵學之外,說不定另行錄下武功,我且答應助他取書,要是瞧得好了,難道老毒物不會據為己有?」

  正是:爾虞我詐,各懷機心。完顏烈一心要去竊取大宋名將的遺書,卻不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歐陽鋒另在打他的主意。當下一個著意奉承,一個滿口應允,再加上梁子翁在旁極力助興,只見席上酒到杯乾,賓主盡歡。只有歐陽公子身受重傷,吃不得酒,用了一點菜,就由人扶到後艙休息去了。

  正吃得熱鬧間,歐陽鋒忽爾臉上變色,停杯不飲,眾人俱各一怔,不知有什麼事得罪他了。完顏烈要待出言相詢,歐陽鋒道:「聽!」眾人側耳傾聽,除了海上風濤之外,卻聽不見什麼,不由得臉上均現懷疑之色,一齊望著歐陽鋒。過了一陣,歐陽鋒道:「現在聽見了麼?簫聲。」眾人留神而聽,果然聽見浪聲之中,隱隱夾著一些忽斷忽續的洞簫之聲,若不是他點破,誰也聽不出來。

  歐陽鋒走到船頭,蹲下身子,忽然閣、閣、閣的叫了起來,正與一隻大蛤蟆相似。眾人又是驚奇,又是好笑,可是誰都不敢笑出聲來。他叫了片刻,眾人漸漸聽清楚他的叫聲正與簫聲相互呼應,此起彼伏,各成曲調。再聽一陣,眾人均感心不由主,漸漸的神魂飄盪。靈智上人一面鎮定心神,一面暗罵:「果然是邪魔外道的妖術,不知他要搗什麼鬼,這可要留點兒神。」

  船上眾水手與完顏烈首先抵擋不住,已在呼嘯跳躍,忽聽歐陽鋒數聲大叫,平空停住,那簫聲卻也止了。但見他凝神望著遠處,眾人也都過來觀看,只是生怕有什麼怪異,不自禁的都站在他身後數尺,一面留神提防。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忽見海面遠處扯起三道青帆,一艘快船破浪而來。眾人暗暗詫異:「難道那簫聲是從這船中發出?相距如是之遠,怎能送到此處?」歐陽鋒命水手轉舵,向那快船迎去。好一陣,兩船駛近。

  只見來船船首站著一人,身穿青布長袍,手中果然執著一枝洞簫,高聲叫道:「鋒兄,不見小女的蹤跡麼?」歐陽鋒道:「令愛好大的架子,我敢招惹麼?」兩船相距尚有數丈,也不見那人縱身奔躍,眾人只感眼前一花,那人已上了大船的甲板。

  完顏烈見他本領了得,又起了招覽之心,迎了上來,說道:「這位先生貴姓?有幸拜見,幸如何之。」以他的一位王爺身份,如此謙下,可說是十分難得的了,但那人見他穿著金國的服色,只白了他一眼,並不理睬。歐陽鋒見王爺討了個老大沒趣,說道:「藥兄,我給您引見引見。這位是大金國的趙王六王爺。」向完顏烈道:「這位是桃花島黃藥師黃島主,武功天下第一,藝業蓋世無雙。」彭連虎等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退了數步。他們早知黃蓉的父親是個極厲害的大魔頭,這一上來果然聲威奪人,個個心存疑懼不敢作聲。

  黃藥師自女兒走後,知她必是出海找尋郭靖,初時心中有氣,不去理她,但過了數日,越想越是放心不下,只怕她在郭靖沉船之前與他相會,上了自己特製的怪船,這可有性命之憂,當即出海找尋。這茫茫大海中,要尋找一艘船隻,那真是談何容易?縱令黃藥師身懷異術,找了數日,也是一無眉目。這日正在船頭吹簫,盼望女兒聽見,出聲呼應,豈知卻遇上了歐陽鋒。

  黃藥師與彭連虎等均不相識,一聽歐陽鋒說這身穿金國服色的竟是一位王爺,更是向他瞧也不瞧,只向歐陽鋒拱拱手道:「兄弟趕著去找尋小女,失陪了。」轉身就走。

  靈智上人適才被歐陽鋒、周伯通擺佈得滿腹怒火,這時見上船的又是一個十分傲慢無禮之人,聽歐陽鋒如此向王爺引見,心想:「難道天下高手竟如此之多?這些人多半會一點邪法,裝神弄鬼,嚇唬別人,我且騙他一騙。」一見黃藥師要走,接口說道:「你找的可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麼?」

  黃藥師停步轉身,臉現喜色,道:「是啊,大師可曾見到?」靈智上人冷冷的道:「見倒是見到過,只不過是死的,不是活的。」黃藥師聽了,心中一寒,忙道:「什麼?」這兩個字說得聲音也顫了。靈智上人道:「三天之前,我曾在海上見到一個小姑娘的浮屍,身穿白衫,頭髮上束了一個金環,相貌倒也挺標緻。」他說的正是黃蓉的衣飾打扮,一絲不差。

  黃藥師心神大亂,身子晃了一晃,臉色登時蒼白,過了一陣,方問:「這話當真?」眾人明明見到黃蓉離船不久,卻聽靈智上人如此騙他,各自起了幸災樂禍之心,要瞧黃藥師的傷心模樣,都不作聲。靈智上人冷冷的道:「那女孩子身旁還有三個死人,一個是年輕後生,一個是老叫化子,另一個是白鬚白髮的老頭兒。」他說的正是郭靖、洪七公、周伯通三人。到此地步,黃藥師那裏還有絲毫疑心,斜眼瞧著歐陽鋒,心道:「你識得我女兒,何不早說?」

  歐陽鋒素知黃藥師的本領,見他如此眼色望著自己,眼見得是傷心到了極處,一出手就要殺人,自己雖然不見得會傷在他手裏,可是這股來勢卻也不易抵擋,他是個狡猾極頂的人,說道:「兄弟今日方上這船,與這幾位都是初會。這位大師所見到的浮屍,也未必就是令愛吧。」接著嘆了口氣道:「令愛這樣一個好姑娘,若真個少年夭折,那卻是可惜之極了。」

  這幾句話把自己擔子推卸掉了,雙方均不得罪,在黃藥師聽來,卻似更敲實了一層,一剎時萬念俱灰。

  他性子最愛遷怒於人,否則當年黑風雙煞竊他經書,何以連陸乘風等人毫無過失,都被打斷雙腿逐出師門?這時候他胸中一陣冰涼,一陣沸熱,就如當日愛妻逝世時一般。但見他雙手發抖,臉上忽而雪白,忽而緋紅。人人默然無語的望著他,甲板之上,一時寂靜異常。突然間,只聽得他哈哈長笑,聲若龍吟,悠然不絕。

  這一來出其不意,眾人都是一驚,只見黃藥師仰天狂笑,越笑越響。那笑聲之中,卻隱隱然有一陣寒意,眾人越聽越感淒涼,不知不覺之間,笑聲竟已變成了哭聲,但聽他放聲大哭,悲切異常。

  這些人中只有歐陽鋒知他素來放誕,歌哭無常,倒並不覺得怎麼奇怪,但聽他哭得天愁地慘,忽然心念一動:「黃老邪如此哭法,必然傷身,昔時阮籍喪母,一哭嘔血斗餘,這黃老邪正有晉人遺風,只可惜我那鐵箏在覆舟時失去,不然彈將起來,助他哀哭之興,此人縱情率性,若是一發不可收拾,他日華山二次論劍,倒少了一個大敵。唉!可惜啊可惜!」

  黃藥師哭了一陣,忽然舉起玉簫擊打船舷,唱了起來,只聽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難裁?或華髮以終年,或懷妊而逢災。感前哀之未闋,復新殃之重來。方朝華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只聽拍的一聲,那玉簫折為兩截。黃藥師頭也不回,走向船頭。

  靈智上人搶上前去,雙手一攔,冷笑道:「你又哭又笑、瘋瘋癲癲的鬧些什麼?」完顏烈叫道:「上人,且莫……」一言未畢,只見黃藥師手一伸,又已抓住了靈智上人頸後的一塊肉,手一轉,將他頭下腳上的倒了轉來,用力向下一擲,撲的一聲,他一個肥肥的光腦袋已插入船板之中,直沒至肩,只聽黃藥師口中唱道:「天長地久,人生幾時?先後無覺,從爾有期。」青影一晃,已自躍入來船,轉舵揚帆去了。

  眾人正要相救靈智上人,看他生死如何,忽聽格的一聲,船板掀開,艙底出來一個少年。只見他唇紅齒白,面如冠玉,正是完顏烈的世子楊康。

  他與穆念慈翻臉之後,一心念著完顏烈「富貴不可限量」那句話,在淮北和金國官府一通消息,不久就找到了父王,隨著一同南下。郭靖、黃蓉上船時,他一眼瞥見,立即躲在艙底,不敢出來,卻在船板縫中偷看,把甲板上的動靜,瞧了個一清二楚。眾人飲酒談笑之時,他怕歐陽鋒既與郭黃一路同來,難保沒有異心,是以並不到筵席之上,只是在旁竊聽眾人說話,直至黃藥師走了,才知無礙,於是掀開船板出來。

  靈智上人這一下摔得著實不輕,仗著功夫了得,船板被他的光頭鑽了個窟窿,頭上卻無損傷,只感到一陣暈眩,定了定神,雙手使勁,在船板上一按,身子已自躍起。眾人見甲板上平白地多了一個圓圓的窟窿,不禁相顧駭然,隨即又感好笑,卻又不便發笑,人人強行忍住,神色甚是尷尬。

  完顏烈剛道:「孩子,來見過歐陽先生。」楊康已向歐陽鋒拜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他忽然行此大禮,眾人無不詫異。

  原來楊康在趙王府時,即已十分欽佩靈智上人之能,這時卻見到歐陽鋒、周伯通、黃藥師三人接連將他抓拿投擲,宛若戲弄嬰兒,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想起在太湖歸雲莊被擒之辱,在寶應劉氏宗祠中對郭黃二人的害怕,都是因為自己學藝不精之故,眼前有這樣一位高人,若不拜他為師,那真是坐失良機,當下向歐陽鋒行了大禮,對完顏烈道:「爹爹,孩兒想拜這位先生為師。」

  完顏烈大喜,對歐陽鋒作了一揖道:「小兒生性愛武,只是未遇明師!歐陽鋒!若蒙先生不棄,肯賜教誨,小王父子同感大德。」別人心想,能做小王爺的師父,實是求之不得的事,豈知歐陽鋒還了一揖,說道:「老朽門中尚來有個定規,本門武功只是一脈單傳,決無旁枝。老朽已傳了舍侄,不能破例再收弟子,請王爺見諒。」完顏烈只索罷了,命人重整酒席,楊康好生失望。

  歐陽鋒笑道:「小王爺拜師是不敢當,但要老朽指點幾樣功夫,卻是不難。咱們慢慢兒的切磋罷。」楊康見過歐陽公子的許多姬妾,知道他們都曾得歐陽公子指點功夫,但因並非傳授衣缽的真弟子,本事均極平常,是以聽歐陽鋒如此說,心中毫不起勁,口頭卻連聲稱謝。殊不知歐陽鋒的武功,豈是他侄兒能比,能得他指點一二,亦大足以在武林中稱雄逞威了。

  酒席之間,說起黃藥師的傲慢無禮,眾人都讚靈智上人騙他得好。候通海問道:「師哥,他又哭又的唱些什麼?」沙通天瞪目不知所對,說道:「誰理得他瘋瘋癲癲的胡叫。」楊康道:「他唱的是三國時候曹子建所做的詩,那曹子建死了女兒,做了兩首哀辭。詩中說,有的人活到頭髮白,有的孩子卻幼小就夭折了,上帝為什麼這樣不公平?只恨天高沒有梯階,滿心悲恨卻不能上去向上帝哭訴。他最後說,我十分傷心,跟著你來的日子也不遠了。」

  眾人讚道:「小王爺果然是讀書人,咱們粗人那裏知曉?」完顏烈甚喜,又道:「他的簫聲讓小王感到驚心動魄,是何道理?」梁子翁道:「這是一種高深的內功,歐陽先生在船頭叫喊,那是一面與他招呼,一面與他相抗了。歐陽先生,不知小人所說可對?」歐陽鋒微笑點頭,眾人又紛紛稱讚。

  楊康心想:「那黃藥師算來該是我師祖,只是一則我的梅師父獲罪於他,二則他女兒又大有疑我之意,日後撞上了,我決討不了好去。當時在歸雲莊上相見,只道天下決計再沒人賽得了他,豈知這位歐陽先生竟能與他分庭抗禮。唉,偏是他又不肯收我!」

  不說楊康在舟中自思自歎,且說黃藥師滿腔悲憤,一忽兒指天罵地,一忽兒咒鬼斥神,痛責命數對他不公,命舟子將船駛往大陸,一到岸邊,立時舉手將船中七八名舟子盡行殺了,殺人後怒火愈熾,仰天大叫:「誰害死了我蓉兒?誰害死了我蓉兒?」

  「是姓郭的那小子,不錯,正是這小子!若不是他,蓉兒怎會到那船上?只是這小子已陪著蓉兒死了,我這口惡氣卻出在誰的身上?」黃藥師罵到此處,心念一動,立時想到了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叫道:「這六怪正是害我蓉兒的罪魁禍首!他們若不教那姓郭的小子武藝,他又怎能識得蓉兒?不把六怪一一的斬手斷足,難消我心頭之恨。」

  惱怒之心一長,悲痛之情稍減,他到了市鎮,用過飯食,尋思找那江南六怪之法,心想:「六怪武藝不高,名頭卻倒不小,想來必有過人之處,多半是詭計多端。我若登門造訪,必定見他們不著,須得黑夜之中,闖上門去,將他六家滿門老幼良賤,殺個一乾二淨。」當下邁開大步,向北往嘉興而去。


  且說洪七公、周伯通、郭靖、黃蓉四人乘了小船,向西駛往陸地。郭靖坐在船尾扳槳,黃蓉卻不住要周伯通細說騎鯊游海之事,話中極是艷羨。周伯通興起,當場就要設法捕捉鯊魚,與黃蓉大玩一場。郭靖卻見師父臉色不對,問道:「你老人家覺得怎樣?」洪七公不答,氣喘連連,聲息粗重。原來他被歐陽鋒以「透骨打穴法」點中之後,穴道雖已解開,內傷卻又加深了一層。

  老頭童不顧別人死活,仍是嚷著要下海捉魚,黃蓉卻已知不妥,向他連使眼色,要他安安靜靜莫要吵得洪七公心煩意亂。周伯通並不理會,只鬧個不休。黃蓉皺眉道:「你要捉鯊魚,又沒餌兒引得魚來,吵些什麼?」

  老頑童為老不尊,小輩對他喝罵,他是毫不在意,想了片刻,忽道:「有了。郭兄弟,來,我拉著你手,們把下半身浸在水中。」郭靖尊敬義兄,雖不知他的用意,卻就要依言而行。黃蓉叫道:「靖哥哥,別理他,他是要你當魚餌來引鯊魚。」周伯通拍掌叫道:「是啊,鯊魚一到,我就抓住了提著上來,決計傷你不了。」黃蓉道:「這樣一艘小船,不掀翻了才怪。」周伯通道:「翻了正好,咱們就下海玩。」黃蓉道:「那我們師父呢?你要他活不成麼?」周伯通扒耳抓腮,無話可答,過了一會,卻怪洪七公不該被歐陽鋒打傷。黃蓉喝道:「你再胡說八道,咱們三個就不跟你說話啦。」周伯通伸伸舌頭,不敢再開口,接過郭靖手中雙槳用力划了起來。

  那陸地望著不遠,但直到天色昏黑,才得上岸。四人在沙灘上睡了一晚,次日清晨,洪七公病況愈重,郭靖急得流下淚來,洪七公笑道:「再活一百年,到頭來還是得死。好孩子,我只賸下一個心願,趁著老叫化還有一口氣在,你們去給我辦了吧。」黃蓉含淚道:「師父請說。」

  周伯通插口道:「那老毒物我向來就瞧著不順眼,你死只管死,放心好啦,我給你報仇,去殺了他。」洪七公笑道:「報仇雪恨,也算不得是什麼心願。我是想吃一碗大內御廚做的鴛鴦五珍膾。」三人只道他有什麼大事,那知只是吃一碗菜肴。黃蓉道:「師父,那容易,這兒離臨安不遠,我到皇宮去給你大大的偷他幾碗出來,讓你好好吃個痛快。」周伯通又插口道:「我也要吃。」

  黃蓉白了他一眼道:「你懂什麼好吃不好吃?」洪七公道:「這鴛鴦五珍膾,御廚是不輕易做的。當年我在皇宮中躲了三個月,也只吃到一回,這味兒可真教人想起來饞涎欲滴。」周伯通道:「我有一個主意,咱們去把皇帝老兒的廚子揪出來,要他好好的做就是。」黃蓉道:「不成,做這味膾,廚房裏的家生、炭火、碗盞都是一套特製的,只要一件不合,味道就不免差了一點兒。咱們親自到皇宮裏去吃的好。」

  那三人對皇宮還有什麼忌憚,齊道:「那當真妙,咱們這就去,大家見識見識。」當下郭靖揹了洪七公,四人來到一個村落,向鄉人討些酒飯吃了,待要酬謝,各人身邊均無銀兩。那鄉人卻甚是和氣好客,非但不要酒錢,還親自引著他們到了市鎮之上。

  四人謝了鄉人,與他作別,行經一家當舖,周伯通大聲叫嚷,說這是殺人不見血的行業,當下就要衝進去動手搶劫。黃蓉道:「你忙什麼?」除下頭上金環,進去當了十四兩銀子,找了一家客店,飽餐休息。飯罷,轉眼間不見了黃蓉,周伯通問道:「你那個厲害婆娘呢?我老頑童可怕了她啦!」

  只見黃蓉笑嘻嘻的從外面進來,接口道:「你怕我什麼?」周伯通見她頭髮上亮晃晃的又把那金環戴著,奇道:「咦,怎麼又贖回來啦?咱們的房飯錢可得另想法子了。」黃蓉從懷中接連取出四封銀子,笑道:「贖什麼,這家當舖是我開的,我愛拿多少銀子就拿多少。」周伯通見她在這一刻之間取回金環,又拿了銀子,心中佩服,不由得讚道:「你這小娘們家學淵源,可真有一手。」

  黃蓉道:「比起靖哥哥的二師父妙手書生來,我這點微末道行真是不值半文了。」周伯通道:「有這等人物,那倒要見見。」

  三人眼見洪七公傷勢沉重,這鎮上也未必能有什麼名醫,當下僱了一輛騾車,向北往臨安府進發。不一日過了錢塘江,來到臨安郊外,但見暮靄蒼茫,歸鴉陣陣,天黑之前是趕不進城的了,要待尋個小鎮宿歇,放眼但見遠處一彎流水,繞著七八家人家。

  黃蓉叫道:「這村子好,咱們就在這裏歇了。」周伯通瞪眼道:「好什麼?」黃蓉道:「你瞧,這景緻不似圖畫一般?」周伯通道:「似圖畫一般便怎地?」黃蓉一怔,說道:「你若說不好,便別在這裏歇,咱們可不走啦。」周伯通道:「你們不走,我又幹麼要走?」

  說話之間,三人一車到了村裏。那村中盡是斷垣殘壁,只見村頭東邊挑出一個酒帘,似是酒店模樣。三人趕著騾車來到店前,見簷下擺著兩張板桌,桌上罩著厚厚一層灰塵。周伯通大聲「喂」了數聲,內堂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來,蓬頭亂服,髮上插著一枝荊釵,睜著一對大眼,呆呆望著三人。

  黃蓉要酒要飯,那姑娘不住搖頭。周伯通氣道:「你這裏酒也沒,飯也沒,開什麼店子?」那姑娘搖頭道:「我不知道。」周伯通道:「唉,你真是個傻姑娘。」那姑娘咧嘴一笑道:「是啊,我叫傻姑。」三人一聽,心中都樂了。黃蓉走到內堂與廚房中一瞧,但見到處是塵土蛛網,鑊中有些冷飯,床上有一條破蓆,心中登生淒涼之感,問道:「你家裏就只你一人?」傻姑微笑點頭。黃蓉又問:「你媽呢?」傻姑道:「死啦!」伸手抹抹眼睛,裝做哭泣模樣。黃蓉再問:「你爹呢?」傻姑搖頭不知。

  只見她臉上手上都是污垢,也不知有幾個月沒洗臉洗手了,黃蓉心道:「就算她做了飯,那也不能吃。」問道:「有米沒有?」傻姑微笑點頭,捧出一隻米缸來,倒有半缸糙米。

  當下黃蓉淘米做飯,郭靖到村西人家去買了兩尾魚,一隻雞。待得整治停當,天已全黑,黃蓉將飯菜搬在桌上,要討個油燈點火,傻姑又是搖頭。黃蓉拿了一枝松柴,在灶膛點燃了,到櫥裏找尋碗筷。一開櫥門,只覺塵氣衝鼻,舉松柴一照,見櫥板上放著七八隻破爛了的青花碗,碗中碗旁,死著十多隻蟑螂。

  郭靖幫著取碗,黃蓉道:「你去洗洗,再折幾根樹枝作筷。」郭靖應了,拿了幾隻碗走開。黃蓉伸手去拿最後一隻碗,手上忽覺異樣,那碗涼冰冰的似是與平常瓷碗不同,朝上一提,這隻碗竟似釘在架板上一般,拿之不動。黃蓉微感詫異,只怕把碗捏破,不敢用勁,又拿了一次,仍是提不起來,心道:「難道年深月久,污垢將碗底結住了?」凝目一瞧,碗壁上生了厚厚一層焦銹,這碗竟是鐵鑄的。

  黃蓉噗嚇一笑,心道:「金飯碗、銀飯碗、玉飯碗我都見過,卻從來沒聽說過飯碗竟用鐵鑄。」用力一提,那鐵碗竟然紋絲不動。黃蓉大奇,心想這碗就算釘在架板之上,我這一提之力,架板也得裂了,轉念一想:「莫非架板也是鐵鑄的?」

  伸中指在板上一彈,只聽得錚的一聲,果然是塊鐵板,黃蓉好奇心起,再使勁力,往上一提,那鐵碗仍然不動。她向左旋轉,鐵碗毫不理會,向右一旋,卻似微微有些鬆動,當下手上加勁,碗隨手轉,忽聽得喀喇喇一聲響喨,櫥壁向兩旁分開,露出黑黝黝的一個洞來,洞中一股臭氣向外竄出,中人欲嘔,黃蓉「啊」了一聲,忙不迭的向旁躍開。

  郭靖與周伯通聞聲走近,齊向櫥內觀看。黃蓉心念一動:「這莫非是家黑店?那傻姑只怕是裝癡喬癲。」左足一點,縱向傻姑身旁,兩手伸出,去拿她手腕。黑暗中只聽風聲勁急,那傻姑一招「脫袍讓位」,格開黃蓉的擒拿手,回了一掌,拍向她的肩膀。黃蓉雖猜測她許是不懷善意,卻想不到她竟有如此爽辣的身手,心中微微一驚,左手勾打,右手盤拿,連發兩招。她練了「易筋鍛骨篇」後,功力大進,出手又勁又急,只聽拍的一響,傻姑大聲叫痛,右臂已被打中,可是手上絲毫不緩,仍是有攻有守。

  在這荒村野店之中,竟然有黑店的機關,而這滿身污垢的貧女,與黃蓉連拆了七八招竟還勉力支持,各人都大感詫異。周伯通喜愛新奇好玩之事,聽黃蓉掌風凌厲,那傻姑轉眼要抵擋不住,叫道:「喂,黃姑娘,別傷她性命。」郭靖卻怕傻姑另有黨羽伏在暗中暴起傷人,緊緊站在洪七公身旁,不敢離開。

  再拆數招,傻姑左肩又中一掌,左臂登時軟垂,不能再動,此時黃蓉要傷對方性命,只要踏中宮,走洪門,平掌推去就是,但她手下留情,叫道:「快快跪下,饒你性命。」傻姑叫道:「我才不跪呢!」招法一變,右掌忽虛忽實,連發數招,宛是黃藥師所創的「落英掌法。」

  黃蓉吃了一驚,伸手格開來掌,叫道:「你這落英掌自何處學來?你師父是誰?」傻姑笑道:「我偏不說,你待怎樣?」黃蓉聽她語氣,似乎又不是裝傻,當下左手一揚,右手一劃,左肘一飄,右肩一引,連使四招虛招,第五招雙手彎拿,這一招仍是虛招,腳下一鉤卻是實招。傻姑站立不穩,撲地倒了,大叫:「你使奸,這不算,咱們再打過。」叫著就要爬起。

  黃蓉那容她起身,撲上去住按住,撕下她身上衣襟,將她反手綁住,問道:「我的落英掌法豈不是好過妳的?」傻姑卻只是反來覆去的叫道:「你使奸,我不來。你使奸,我不來。」

  郭靖見黃蓉已將傻姑制服,出門竄上屋頂,四下一望,並無人影,又下來繞著屋子走了一圈,見這野店是座單門獨戶的房屋,四週並無藏人之處,這才放心,回進店來,只見黃蓉將匕首指在傻姑兩眼之中,威嚇她道:「誰教你武功的?快說,你不說,我一刀刺殺你。」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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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大闹禁宫
  火光下只見傻姑咧嘴嘻笑,瞧她神情,卻非勇怒狂悍而笑,只是不知危險,還道黃蓉與她鬧著玩。黃蓉又問一遍,傻姑笑道:「我沒師父,誰說有人教過我來著。」

  黃蓉道:「這ㄚ頭既不肯說,咱們進這洞去一瞧便知端的。周大哥,你守著師父與這ㄚ頭,靖哥哥和我……」周伯通雙手亂搖,叫道:「不不,我和你去。」黃蓉皺眉道:「不,我不要你和我去。」按說周伯通年長輩尊,武功又高,但不知怎的,對黃蓉的話竟是不敢違拗,只得央求道:「好姑娘,下次我不和你抬槓就是。」黃蓉嫣然一笑,點了點頭。周伯通大喜,去找了兩大根松柴,點燃了在洞口燻了片刻。黃蓉將一根松柴從洞口拋了進去,只聽嗒的一聲,在對面壁上一撞,掉在地下,瞧來那洞並不甚深。

  借著松柴的火光往內瞧去,洞內既無人影,又無聲息,周伯通迫不及待,搶先鑽了進去。黃蓉隨後入內,四下一望,原來只是一間小室。周伯通早就叫了出來:「上當,上當,不好玩。」

  黃蓉再往地下一瞧,「啊」了一聲,原來地下整整齊齊的擺著一個人的骸骨,仰天躺著,衣褲都已腐朽,瞧不出他死前是何身份。東邊室角裏又有一堆骸骨,卻是伏在一隻大鐵箱上,一柄一尺來長的尖刀從骸骨胸骨之間插在鐵箱蓋上。

  周伯通見這室既小又髒,兩堆死人骸骨又無新奇之處,但見黃蓉仔仔細細的察看骸骨的情狀,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只怕黃蓉生氣,不敢說要走。再過一陣,實在不耐煩了,試探著道:「好姑娘,我出去了,成不成?」黃蓉道:「好吧,你去替靖哥哥進來。」周伯通大喜,如飛鳥般一縱而出,郭靖跟著鑽進室來。

  黃蓉舉起松柴,讓郭靖細瞧兩具骨骼,問道:「你瞧這兩人是怎生死的?」郭靖指著伏在鐵箱的人道:「這人定然是要去開啟鐵箱,卻被人從背後偷襲,一刀刺死。地下這人胸口兩排肋骨齊齊折斷,看來是被人用掌力震死的。」黃蓉道:「我也這末想。有幾件事教人好生費解。」郭靖道:「什麼?」黃蓉道:「這傻姑使的明明是落英掌法,雖然學得還沒到家,但招術路子一點兒沒錯。這兩個人為什麼死在這裏?跟傻姑又有什麼關連?若不弄個水落石出,心下總是難安。」郭靖道:「咱們再去問那位姑娘去。」他自己常被人叫「傻孩子」,所以不肯叫那姑娘作「傻姑」。

  黃蓉道:「我瞧那ㄚ頭當真是傻的,她不肯說,問也枉然。在這裏細細的查察一番,或許有什麼眉目。」當下舉起松柴,又去看那兩堆骸骨,只見鐵箱腳邊有一物閃閃發光,拾起一看,卻是一塊黃金牌子,牌子正中鑲著一塊拇指大的瑪瑙。

  將金牌翻轉,見牌上刻著一行字道:「欽賜武功大夫忠州防禦使帶御器械石彥明。」黃蓉道:「這牌子若是這死鬼的,他官職倒不小啊。」郭靖道:「一個大官死在這裏,可真奇了。」黃蓉再去察看那躺在地下的骸骨,卻找不到什麼朽爛不了的物事,只是背心的肋骨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微微隆起。她將松柴的一端去一撥,塵土散開,露出一塊鐵片。黃蓉一聲驚呼,搶在手中。

  郭靖瞧見了她手中之物,也是「啊」了一聲。黃蓉道:「你識得麼?」郭靖道:「是啊,這是歸雲莊上陸莊主的鐵八卦。」黃蓉道:「這是鐵八卦,可未必是陸師兄的。」郭靖道:「不錯,這裏的衣服肌肉爛得乾乾淨淨,至少也有十年啦。」黃蓉呆了一陣,心念一動,搶過去拔起鐵箱上的尖刀,湊近眼前一看,果見刀刃上刻著一個「曲」字,不由得衝口而出:「躺在地下的是我師兄。」

  郭靖「啊」了一聲,不知如何接上。黃蓉道:「陸師兄說,曲師兄還在人世,豈知卻死在這兒……靖哥哥,你瞧瞧他的腳骨。」郭靖俯身一看,道:「他兩根腿骨都是斷的。啊,是給你爹爹打折的。」黃蓉點了點頭道:「他叫曲靈風。我爹爹曾說,他六個弟子之中,曲師兄武功最強,也最得爹爹歡心……」

  說到這裏,忽地搶出洞口,郭靖也跟了出來。黃蓉奔到傻姑身前,問道:「你姓曲,是不是?」傻姑嘻嘻一笑,卻不回答。郭靖柔聲道:「姑娘,您尊姓?」傻姑搖頭道:「我不知道。」

  兩人待要再問,周伯通叫了起來:「餓死啦,餓死啦。」黃蓉答道:「是,咱們先吃飯。」解開傻姑的絪縛,邀她一起吃飯。傻姑也不謙讓,笑了笑,捧起碗就吃。黃蓉將密室中的事對洪七公說了,洪七公也覺奇怪,只道:「看來是那姓石的打死了你曲師兄,要去開箱,豈知你曲師兄尚未氣絕,用刀扔死了他。」黃蓉道:「瞧這情景,多半是如此。」拿了尖刀與鐵八卦給傻姑瞧。問道:「你認得這是誰的麼?」傻姑一見,臉色一變,側過了頭細細思索,似乎記起了什麼,但過了好一陣,終於現出茫然之色,搖了搖頭,拿著尖刀卻不肯放手。

  黃蓉道:「這把尖刀她似乎是見過的,只是時日一久,卻記不起了。」待眾人飯畢,服侍了洪七公睡下,又與郭靖到室中察看。

  這一次,兩人都想到這事的關鍵必在鐵箱之中,於是搬開伏在箱上的骸骨,一揭箱蓋,那蓋應手而起,竟是未鎖,火光之下,只見箱中耀眼生花,全是珠玉珍寶。郭靖倒還罷了,黃蓉卻識得件件是價值連城的珍寶,她爹爹收藏雖富,卻也有所不及。

  黃蓉抓了一把珍寶,又輕輕的一件件溜在箱中,只聽得珠玉相撞之聲,丁丁然極是清脆悅耳,嘆道:「這些珠寶大有來歷,若是爹爹在此,就能知道它們的本源出處。」她一一的說給郭靖聽,這是玉環帶,這是犀皮盒,那是汝窯洗,那又是翡翠盤。郭靖素在荒野之地,這種寶物,不但是從所未見,亦是從所未聞。

  說了一陣,黃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觸手之處,卻是一塊硬板,知道這鐵箱中間尚有夾層,細細在箱邊上一看,果見內壁左右各有一個圓環,於是用雙手手指勾在環內,向上一提,將上面一層提了起來,只見下面放的盡是些銅綠斑爛的古物。她識得一些金石文字,粗粗一看,認出有龍文鼎、商彝、周盤、周敦、周舉罍等物,若說珠玉珍寶價值連城,這些古物更是無價之寶了。黃蓉愈看愈奇,又揭起一層,卻見下面放的是一軸軸的書畫卷軸。

  她叫郭靖相幫,打開一軸看時,吃了一驚,原來是吳道子畫的一幅天王圖,另一軸是曹霸畫的五花驄,一軸是巨然的嵐鎖翠峰,又一軸是南唐李後主繪的林泉渡水人物。只見箱內長長短短,共有二十餘軸,無一軸不是大名家的大手筆。黃蓉不敢再看,將古物珍寶依著原樣放回箱內,蓋上箱蓋,坐在箱上,抱膝沉思,心想:「我爹爹積儲一生,所得古物書畫雖多,珍品卻不及此箱中之十一,曲靈風曲師兄怎能有如此本領,得到這一箱寶物?」正自大惑不解,忽聽周伯通在外面叫道:「喂,你們出來,到皇帝老兒家吃鴛鴦五珍膾去也!」

  郭靖道:「今晚就去?」只聽洪七公道:「早去一日好一日,去得晚了,只怕我熬不住啦。」黃蓉道:「師父,最早也得明兒一早進城,您別聽老頑童胡說八道的攛掇。」周伯通道:「好,好,又是我不好。」賭氣不言語了。

  次日清晨,黃蓉與郭靖做了早飯,四人與傻姑一齊吃了。黃蓉尋思找個穩妥之處安置那隻鐵箱,周伯通道:「快走吧,那又不是你家的東西,你多費神幹什麼?」黃蓉心想:「這鐵箱在這裏已放了十多年,瞧來還是原地最為穩妥。」於是旋轉鐵碗,將櫥壁合上,仍將破碗等物放在櫥內,傻姑視若無睹,對此事漠不在意,只是拿著那柄尖刀把玩。

  黃蓉取出二錠銀子給她,傻姑接了,隨手在桌上一丟。黃蓉道:「你若是餓了,就拿銀子去買米買肉吃。」傻姑似懂非懂的嘻嘻一笑。黃蓉心中感到一陣淒涼,心知這姑娘必與曲靈風有什麼淵源,若非親人,必是他的弟子,只不知她是從小癡呆,還是後來受了什麼驚嚇損傷,壞了腦子,有心要在村中打聽一番,周伯通不住聲的催促要走,只索罷了。當下三人一車,往臨安城而去。

  那杭城原是天下形勝繁華之地,這時宋室南渡,建都於此,更是民物康阜,山川風流。周伯通、洪七公、郭靖、黃蓉四人自東邊候朝門進城,洪七公催促著逕往皇宮,當下來到大內的正門麗正門前。

  這時洪七公仍坐在騾車之中,周伯通等三人仰首一望,只見金釘朱戶,畫楝雕甍,屋頂盡覆銅瓦,鐫鏤了龍鳳飛驤之狀,巍峨壯麗,光耀溢目。周伯通大叫:「好玩!」嚷著就要入內。宮門前禁衛軍見一老二少擁著一輛騾車,在宮門外大聲喧嚷,早有四人手執斧鉞,氣勢凶凶的上來拿捕。周伯通最愛熱鬧起哄,見眾禁軍衣甲鮮明,身材魁梧,更覺有趣,身子一晃就要上前放對。

  黃蓉叫道:「快走!」周伯通瞪眼道:「怕什麼?憑這些娃娃,就能把老頑童吃了?」黃蓉急道:「你不聽話,以後別想我再理你。」鞭子一揚,趕著大車向西急馳,郭靖隨後跟去。周伯通怕他們真的到什麼地方去玩,不再理他,當下撇開禁軍,叫嚷著趕去。眾禁軍只道是些不識事的鄉人,住足不追,哈哈大笑。

  黃蓉將車子趕到冷僻之處,見無人追來,這才停住。周伯通問道:「幹什麼不闖進宮去?這種酒囊飯袋,能擋得住咱們麼?」黃蓉道:「闖進去自然不難,可是我問你,咱們是去打架呢,還是去御廚房吃東西?你這麼一闖,宮裏大亂,還有人好好做鴛鴦五珍膾給師父吃麼?」

  周伯通瞠目不知所對,隔了半晌,才道:「好吧,又算是我錯啦。」黃蓉道:「什麼算不算的,壓根兒就是你錯。」周伯通道:「好,好,不算,不算。」轉頭向郭靖道:「兄弟,天下的婆娘都兇得緊,所以老頑童一生不娶妻。」黃蓉笑道:「靖哥哥人好,人家就不會對他兇。」周伯通道:「難道說我就不好?」黃蓉笑道:「你還好得了麼?你說,是你不要娶妻呢,還是人家大姑娘家不肯嫁你?」周伯通側頭尋思,一時答不上來。

  郭靖道:「咱們先找一家客店住下,晚上再進宮去。」黃蓉道:「是啊,師父,一住下店,我做兩味拿手的菜給您嚐嚐。」洪七公大喜,連聲叫好。

  當下四人在御街西首一家大店錦華客店中住了,黃蓉打疊精神,做了三菜一湯請洪七公吃,果然是香溢四鄰,錦華店中的住客紛紛詢問店伴,何處名廚燒得如此好菜。周伯通惱了黃蓉說沒人肯嫁他,賭氣不來吃飯。三人知他小孩脾氣,付之一笑,也不以為意。

  飯罷,洪七公安睡休息。郭靖邀周伯通出外遊玩,他仍是賭氣不理。黃蓉笑道:「那麼你乖乖的陪著師父,回頭我買件好玩的物事給你。」周伯通喜道:「你不騙人?」黃蓉笑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是年春間黃蓉離家北上,曾在杭城玩了一日,只是該處距桃花島甚近,生怕父親尋來,不敢多留,未曾玩得暢快,這時日長無事,當下與郭靖攜手同到西湖邊來。

  她見郭靖鬱鬱無歡,知他掛懷著師父之傷,說道:「師父說世上有一物能夠治他,只是十分難得,又不許我問。可是我總要想法子弄來救他。」郭靖喜道:「蓉兒,那真是好,你準能弄到麼?」黃蓉道:「我正在想法子呢。今日吃飯時我繞圈子探師父口風,他正要說,可惜當即知覺了,立時住口。我終究要探他出來。」郭靖知她之能,心中大為寬懷。

  說話之間,來到湖邊的斷橋。那「斷橋殘雪」原是西湖十景之一,這時卻當盛暑,但見橋下盡是荷花。黃蓉見橋邊一家小酒家甚是雅潔,道:「咱們去喝一杯酒瞧荷花。」郭靖道:「甚好。」兩人入內坐定,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釀佳,極之暢美。黃蓉四下一望,見東首窗邊放著一架屏風,上用碧紗籠住,顯見酒店主人甚為珍視,好奇心起,過去一看,只見碧紗下的素屏上題著一首「風入松」,詞云:「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歌舞,綠楊影裏秋千。  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取春歸去,餘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黃蓉道:「詞倒是好詞。」郭靖求她將詞中之意解釋了一遍,越聽越覺不是味兒,說道:「這是大宋京師之地,士大夫卻整日價只是喝酒買花,難道匡復中原之事,就置之於腦後了麼?」黃蓉道:「正是。我爹爹最恨這種有才無行之輩,若是他見了這詞,定當訪到題詞之人,一劍兩段。」

  忽聽見身後冷笑一聲,一人說道:「兩位知道什麼,卻在這裏亂說。」兩人一齊轉身,只見一人文士打扮,約摸四十上下年紀,不住冷笑。郭靖作了一揖道:「小可不解,要請先生指教。」那人道:「這是淳熙年間太學生俞國寶的得意之作,當年孝宗皇帝到這兒來吃酒,見了這詞,大大稱許,即日就賞了俞國寶一個功名。這是讀書人不世的奇遇,兩位焉得妄加譏彈?」

  黃蓉道:「這屏風皇帝瞧過,所以酒店主人用碧紗籠了起啦?」那人冷笑道:「豈但如此,你們瞧,屏風上『明日重扶殘醉』這一句,曾有兩個字改過的不是?」郭黃二人細看,果見「扶」字原來是個「攜」字,「醉」字是個「酒」字。那人道:「俞國寶原本寫的是『明日重攜殘酒』,皇上笑道:『詞雖好,這一句卻是小家氣』,於是提筆改了兩字,那真是天縱睿智,方能夠這樣點鐵成金呀。」說著搖頭晃腦,嘆賞不已。

  郭靖聽了大怒,喝道:「連皇帝也是如此醉生夢死!」飛起一腳,將屏風踢得粉碎。

  原來郭靖自幼聽母親講述金人之殘忍暴虐,只道宋人積弱,以致不敵,南渡以後,必常勵精雪恥,豈知君臣上下,竟一味以吟風弄月為務,心中忍耐不住,一腳將屏風踢碎,反手抓起那個酸儒,向前一送,撲通一聲,酒香四溢,那人頭下腳上的栽入了酒缸之中。

  黃蓉大聲叫好,握住兩條桌腿,用力扳斷,舉起來一陣亂打。眾酒客與店主人不知何故,紛紛往店外逃去。兩人打得興起,將酒缸鍋鑊,盡皆搗爛,最後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手段,一推一震,打斷了店中大柱,屋頂塌將下來,一座酒家剎時間變成一堆瓦礫。

  兩人哈哈大笑,攜手向北,眾人不知這二人是何方來的瘋子,那敢追趕?

  郭靖笑道:「適才這一陣好打,方消了胸中惡氣。」黃蓉笑道:「咱們看到什麼不順眼的處所,再去大打一陣。」郭靖道:「好!」兩人沿湖信步而行,但見石上樹上,亭間壁間到處題滿了詩詞,不是遊春之辭,就是贈妓之作。郭靖嘆道:「咱倆就是有一千雙拳頭,也是打不完呢。蓉兒,你化工夫學這些勞什子幹麼?」

  黃蓉笑道:「詩詞中也有好的。」郭靖搖頭道:「我瞧還是拳腳有用些。」談談說說,來到飛來峰前,峰半建有一亭,亭額書著「翠微亭」三字,題額的卻是韓世忠。郭靖見了這位抗金名將的手跡,心中喜歡,快步入亭。

  只見亭中有一塊石碑,上面刻了一首詩云:「經年塵土滿征衣,特地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未足,馬蹄催趁月明歸。」看筆跡也是韓世忠所書。郭靖讚道:「這首詩好。」黃蓉道:「那是岳武穆王岳飛做的。」郭靖一怔,道:「你怎知道?」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這故事。紹興十一年冬天,岳爺爺給秦檜害死,第二年春,韓世忠思念他,特地建了此亭,並將岳爺爺這首詩刻在裏面。」郭靖追思前朝名賢,在亭中站立良久,不住撫摩石上的字跡。

  正想得出神,黃蓉忽地身子一矮,一牽他的衣袖,躍到亭後的花木叢中,在他肩頭按了按,兩人蹲下身來,只聽腳步聲響,有人走入亭中,一人說道:「韓世忠自然是英雄了。他夫人雖是出身娼妓,後來擂鼓督戰,助夫制勝,也算是女中人傑。」郭靖聽這聲音有點耳熟,一時卻想不起誰來。

  只聽又一人道:「岳飛與韓世忠雖說是英雄,但皇帝要他死,要解除他的兵權,韓岳二人縱然英雄蓋世,也只好聽命,可見帝皇之威,是任何英雄違抗不來的。」郭靖聽著這人聲音正是楊康,不覺一驚,心想怎麼他在此處?

  正自感到詫異,另一個破鈸似的聲音更加令他大為驚訝,說話的卻是西毒歐陽鋒,只聽他道:「不錯,只教昏君在位,權相當朝,任令多大英雄都是無用的。」又聽先前一人道:「但若明君當國,如歐陽先生這等大英雄豪傑,就可大展抱負了。」郭靖聽了這兩句話,猛地想起,那正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大金國的六王爺完顏烈。郭靖雖與他見過幾面,但只聽他寥寥說了數語,是以一時想不起來。

  那三人說笑了幾句,出亭去了。郭靖待他們走遠,問道:「你想他們到臨安來有何圖謀?康弟怎麼又跟他們在一起?」黃蓉道:「我早就瞧你這把弟不是好人,你卻說他是英雄後裔,初時胡塗,現下早已明白大義。若真見事清楚,怎麼會與這人在一起?」郭靖甚感迷惘,道:「我也是不解了。」黃蓉又提起當日在趙王府華翠閣中所聽到之事,道:「完顏烈邀集彭連虎這批奸人,為的是要盜岳武穆的遺書,看來這遺書是在臨安城中。若是當真被他得了去,我大宋百姓必然苦受他的殘害。」郭靖凜然道:「蓉兒,咱們決不能讓他的奸計得成。」黃蓉道:「難就難在西毒和他做一路。」郭靖道:「你怕麼?」黃蓉反問:「難道你就不怕。」郭靖道:「西毒我自然是怕的。,可是眼前有這樣一件大事,卻又叫人不能怕他。」黃蓉笑道:「你不怕,我也就不怕。」郭靖道:「好,咱們追。」

  出得亭來,已不見了完顏烈的影蹤,只得在城中到處亂找,那杭州城是個好大的去處,一時之間那裏尋找得著。走了半天,眼見天色已黑,兩人來到中瓦子武林園前。黃蓉見一家店鋪中掛著許多面具,繪得眉目生動,甚是好玩,想起曾答應買東西給周伯通,於是化了五錢銀子,買了鍾馗、判官、灶君、土地、神兵、鬼使等十多個面具。

  那店伴用紙包裹面具時,旁邊酒樓中酒香陣陣送來。兩人走了半日,早已餓了,黃蓉問道:「那是什麼酒樓?」那店伴笑道:「兩位原來初到京師,有所不知。這三元樓的酒菜器皿,天下第一,兩位不可不去試試。」黃蓉被他說得心動,接過面具,拉了郭靖來到三元樓前。

  只見樓前綵畫歡門,一排的紅綠叉子,樓頭高高掛著梔子花燈,內面花木森茂,酒座瀟洒,果然好一座酒樓。兩人進得樓去,早有酒家過來含笑相迎,領著經過一道走廊,揀了個齊楚的閣兒佈上杯筷。黃蓉點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

  燈燭之下,郭靖望見廊邊數十個靚妝妓女坐成一排,心中暗暗納罕,正要詢問,忽聽見隔壁閣子中完顏烈的聲音道:「也好!就叫人來唱曲下酒。」郭靖與黃蓉對望了一眼,心想: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店小二叫了一聲,姑女中有一人娉婷的站起身來,手執牙板走進隔壁閣子。

  過不多時,只聽那歌妓唱了起來。黃蓉與郭靖側耳靜聽,但聽她唱道:

  「東南形勝,江湖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廉翠幙,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捲雙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牙板輕擊,簫聲悠揚,倒也唱得甚是動聽,一曲已畢,完顏烈和楊康齊聲讚道:「唱得好。」接著那歌妓連聲道謝,喜氣洋洋的與樂師出來,想是完顏烈賞得不少。

  完顏烈道:「孩子,柳永這一首『望海詞』,與咱們大金國卻有一段姻緣,你可知道麼?」楊康道:「孩兒不知,爹爹你說。」郭靖與黃蓉聽他叫完顏烈作爹爹,相互對望了一眼,郭靖又是氣惱,又是難受,恨不得立時過去揪住他問個明白。

  只聽完顏烈道:「我大金正隆年間,金主亮見到柳永這首詞,對西湖風景欣然有慕,於是在派使者南下之時,同時派了一個畫工,寫了一幅臨安城的山水,並圖畫金主的狀貌,策馬立在臨安城內的吳山之頂。金主在畫上題詩道:『萬里車書盡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楊康讚道:「好豪壯的氣概!」郭靖聽得惱怒,只捏得手指格格直響。

  完顏烈嘆道:「金主亮提兵南征,立馬吳山之志雖然不酬,但他這番投鞭渡江的豪氣,卻是咱們做子孫的人所當效法的。他曾在別人的扇子上題詩道:『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這是何等的志向。」楊康連聲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言下甚是神往。歐陽鋒乾笑道:「他日王爺大柄在手,立馬吳山之志定然可酬了。」

  完顏烈悄聲道:「但願如先生所說,這裏耳目眾多,咱們且只飲酒。」當下三人轉過話題,盡說些景物見聞,風土人情。黃蓉在郭靖耳邊道:「他們喝得好自在的酒兒,我偏不叫他們自在。」兩人一溜出閣,來到後園,黃蓉火摺一晃,點燃了柴房中的柴草,四下放起火來。

  不一刻,火頭竄起,剎時間人聲鼎沸,大叫:「救火!」只聽得銅鑼噹噹亂敲。黃蓉道:「快到前面去,莫再被他們走得不知去向。」郭靖恨恨的道:「今晚必當刺殺完顏烈這奸賊!」黃蓉道:「得先陪師父進宮去,然後約老頑童來敵住西毒,咱們再對付這兩個奸賊。」郭靖道:「不錯。」兩人從人叢中擠到樓前,恰好見完顏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從三元樓中出來。兩人遠遠隨在他們身後,見他們穿街過巷,進了西市場的雙鳳客店。

  兩人在客店外等了半個時辰,見完顏烈等不再出來,知道必是居在這家店中。黃蓉道:「咱們回去吧,待會約了老頑童來找他們晦氣。」當下回到錦華客店,未到店前,已聽得周伯通的聲音在大聲喧嚷。郭靖嚇了一跳,只怕師父的傷勢有何變故,急步上前,卻見周伯通蹲在地下,正與六七個孩童拌嘴。原來他與店門前的孩童賭錢,輸了個一敗塗地,輸急了卻想混賴,眾孩兒不依,是以吵鬧。

  他見黃蓉回來,怕她責罵,掉頭進店。黃蓉一笑取出面具,周伯通甚是喜歡,叫喊連連,戴上了做一陣判官,又做一陣小鬼。黃蓉要他待會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一口答應,說道:「你放心,我兩隻手使兩種拳法鬥他。」黃蓉想起當日在桃花島上,他怕無意中使出九陰真經的功夫,以致自行縛住了雙手,不敢與她爹爹動手,問道:「這西毒壞得緊,你就是用真經的功夫傷他,也不算違了你師哥的遺訓。」周伯通瞪眼道:「那不成。不過我已練好了不用真經功夫的法子。」

  這一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御廚之內。好容易等到二更時分,郭靖負起洪七公,四人上屋逕往大內而來。那皇宮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燦爛,極易辨認,不到一頓飯工夫,四人已躍進宮牆。宮內帶刀衛護巡邏得極是嚴緊,但周、郭、黃輕身功夫何等了得,豈能讓衛護發見?洪七公識得御廚房的所在,低聲指路,片刻間來到了六部山後的御廚。那御廚屬展中省該管,在嘉明殿之東。這嘉明殿乃供進御膳的所在,與寢宮所在的勤政殿相鄰,四周禁衛親從、近侍中貴,提警得更是森嚴,但這時皇帝已經安寢,御廚中祇應人員也各散班。四人來到廚中,只見燭火點得輝煌,幾名守候的小太監卻各在瞌睡。

  郭靖扶著洪七公坐在樑上,黃蓉與周伯通到食櫥中找了些現成食物,四人大嚼一頓。周伯通搖頭道:「老叫化,這裏的食物,那裏及得上黃姑娘烹調的,你巴巴趕來,甚是無謂。」洪七公道:「我也只想吃鴛鴦五珍膾一味。那廚子這時不知到了何處,明兒抓到他,叫他做來你嚐嚐就知道啦。」周伯通道:「我不信就能及得上黃姑娘的手段。」黃蓉一笑,知他感謝相贈面具之情,所以連聲誇她。

  洪七公道:「我要在這兒等那廚子,你既沒有興頭,與靖兒先出宮去吧,只蓉兒在這裏陪我,明晚你們再來接我就是。」周伯通戴上城隍菩薩的面具,笑道:「不,我在這兒陪你。明日我還要戴了這傢伙去嚇皇帝老兒。郭兄弟,黃姑娘,你們去瞧瞧那西毒,別讓他偷偷的去盜了岳飛的遺書。」洪七公道:「老頑童這話有理,你們快去,可要小心了。」兩人同聲答應。周伯通道:「今晚別和老毒物打架,明日瞧我的。」

  黃蓉道:「咱們打他不嬴,自然不打。」與郭靖倆溜出御廚,要出宮往雙鳳客店去探聽完顏烈等人的動靜,繞過兩處宮殿,身上忽覺一涼,隱隱又聽見水聲,微風中送來陣陣幽香。

  黃蓉最愛花朵,聞到這股香氣,知道近處必有大片花叢,心想皇帝的禁宮內苑,必多奇花嘉卉,那倒不可不開開眼界,拉著郭靖的手,循著花香找去。說也奇怪,竟是越走越涼,漸漸的水聲愈喧,兩人繞過一條花徑,只見長松修竹,蒼翠蔽天,層巒奇岫,靜窈縈深。黃蓉暗暗讚賞,心想這裏道路之奇雖大不如桃花島,花木之美卻似猶有過之。再走數丈,只見一道片練也似的銀瀑,從山邊潟將下來,注在一隻大池之中。

  那池中紅荷白荷不計其數,池前是一座蔭森森的華堂,額上寫著「翠寒堂」三字。黃蓉搶步入堂,只見堂前擺滿了茉莉、素馨、麝香籐、朱槿、玉桂、紅蕉、闍婆,都是夏日盛開的香花,堂後又掛了伽蘭木、真臘龍涎等香珠,但覺馨意襲人,清芬滿殿。桌上放著幾盆新藕、甜瓜、枇杷、林擒等鮮果,椅上丟著幾柄團扇,看來皇帝臨睡之前曾在這裏乘涼。

  郭靖嘆道:「這皇帝好會享福。」黃蓉笑道:「你也來做一下皇帝吧。」拉著郭靖坐在正中涼床上,捧上水果,屈膝說道:「萬歲爺請用鮮果。」郭靖笑著拈起一枚枇杷,道:「卿家請起。」黃蓉笑道:「皇帝不會說請起的,太客氣啦。」

  兩人正在低聲說笑,忽聽得遠處一人大聲喝道:「什麼人?」兩人一驚,躍起身來,在假山後一躲,只聽得腳步沉重,兩個人大聲吆喝,趕了過來。兩人一聽,知道來人武藝低微,不以為意,黃蓉低聲道:「別理會,這兩隻飯桶找不到咱們。」只見兩名衛護各舉單刀,奔到堂前。

  那兩人四下一望,不見有異。一人笑道:「老史,你見了鬼啦。」另一人笑道:「這幾日老是眼花。」一邊說一邊退了出去。黃蓉暗自好笑,一拉郭靖,正要出來,忽聽那兩名衛護「嘿、嘿」兩聲,聲音雖極低沉,但兩人都是行家,知道這是被點中穴道後的吐氣之聲,心想:「難道周大哥膩煩了,也出來玩玩?」

  只聽得一人低聲道:「那瀑布邊上的屋子就是翠寒堂,咱們都過去。」聽聲音正是完顏烈。郭靖與黃蓉這一驚非小,互相握著的手各自捏了一捏,藏在假山之後,一動也不敢動,在天星的微光下向堂前望去,依稀瞧出來人的身影,原來除了完顏烈之外,歐陽鋒、彭連虎、沙通天、靈智上人、梁子翁各人一齊到了。兩人均感大惑不解:「這批人到皇宮來幹什麼?總不成也是來偷御廚的菜肴?」

  只聽完顏烈道:「小王仔細參詳了岳飛遺下來的那通書信,又查考了高宗、孝宗兩朝的文獻,斷得定那部武穆遺書,是藏在大內翠寒堂之東十五步的處所。」

  眾人的眼光一齊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是堂東十五步之處,明明是一片瀑布,再無別物。完顏烈道:「這瀑布之下如何藏書,小王也難以猜測,但照文書推究,卻又必是在這個所在。」沙通天號稱「鬼門龍王」,水性奇佳,說道:「待我鑽進瀑布去瞧個明白。」

  語聲甫畢,兩伏三縱,人已鑽入了瀑布之中,片刻之間,又復竄出。眾人下堂迎上前去,只聽他道:「王爺果真明見,這瀑布後面有個山洞,洞口卻有鐵門關著。」完顏烈大喜,道:「武穆遺書必在洞內,就煩各位打開鐵門進去。」隨來眾人個個是武林高手,身邊自有寶刀寶劍,一聽王爺此言,都想爭立取書之功,一齊湧到瀑布之前。只歐陽鋒微微冷笑,站在完顏烈身旁,他身份不同,自不肯隨眾取書。

  沙通天搶在最前,一低頭穿過激流,突覺勁風撲面,他武功雖高,卻那裏料得到此處忽有敵人?上身一斜,要待避開,左腕已被人刁住,只覺一股大力一推一送,身不由主的倒飛出來,蓬的一聲,剛好撞在梁子翁身上,總算兩人都是極高的功夫,遇力一退一避,均未受傷。

  眾人一愕之間,沙通天又已穿入瀑布,這次他有了提防,雙掌先護面門,果然瀑布之後又是一拳飛出,他舉手一格,右手還了一拳,還未看清敵人是何身形,梁子翁也已躍入了水簾之後。驀地裏一杖橫掃,方位又刁又奇,梁子翁退避不及,向後一仰,跌入瀑布,他身子本向後仰,被水猛力在胸口一壓一沖,腳下再被杖一勾,再也站立不住,一個筋斗摔出瀑布之外。就在此時,沙通天也被一股凌厲之極的掌力逼出了水簾。

  三頭蛟侯通海人最莽撞,也不想師兄是何等功夫,自己是何等功夫,師兄既然失利,自己豈能成功?仗著水性精熟,圓睜雙眼,從瀑布中強衝進去。彭連虎知道不妙,待要上前接應,突見黑越越一個身形從頭頂飛過,砰的一聲,跌在地下,但聽得候通海在地下大聲呼痛,彭連虎奔上前去,低聲道:「侯兄,噤聲,怎麼啦?」侯通海道:「操他奶奶,我屁股給打成四塊啦。」

  彭連虎又是驚訝,又是好笑,輕聲道:「豈有此理?」一摸他的屁股,也無異樣,他為人精細,不肯貿然入內冒險,問道:「裏面是什麼人?」侯通海痛得沒好氣,怒道:「我怎知道?一進去就給人打了出來。」星光下只見靈智上人紅袍飄動,大踏步走進瀑布,但聽得他用西藏語又叫又喝,與人打得極其激烈。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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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密室疗伤
  眾人面面相覷,盡皆愕然。沙通天與梁子翁雖被人逼了出來,但黑暗之中,也只依稀辨出水簾之後是一男一女,男的使掌,女的則使一根竹杖。這時只聽得靈智上人大聲吼叫,似乎吃到了苦頭。完顏烈皺眉道:「這位上人好沒分曉,叫得驚天動地,皇宮中警衛俱至,咱們還盜什麼書?」

  說話甫畢,眾人眼前紅光一閃,只見靈智上人身上那件大紅袈裟,順著瀑布流到了荷花池中,又聽得「噹」的一聲響,他用作兵器的兩塊飛鈸也從水簾中被人擲了出來。彭連虎怕飛鈸落地作聲,驚動宮衛,急忙抻手抄住。但聽瀑布聲中,夾著一片無人能懂的藏語咒罵聲,一個肥大身軀衝水飛出。但靈智上人與侯通海功夫究竟不同,一落地穩穩站住,罵道:「是咱們在船上遇到的小子和ㄚ頭。」

  原來郭靖與黃蓉在假山之後聽到完顏烈命人到洞內盜書,心想這部武穆遺書若是被他盜去,金兵當即能用岳武穆的遺法來攻打宋人,這件事非同小可,明知歐陽鋒在此,決然敵他不過,但若不挺身而出,豈忍令天下蒼生遭劫?黃蓉本想籌個妙策將眾人驚走,但郭靖見事態已急,不容稍有躊躇,當下牽了黃蓉的手,從假山背面溜入瀑布之後。那瀑布與山石相擊,水聲隆隆,是以眾人均未發覺。

  兩人奮力將沙通天等打退,心中都是又驚又喜,真想不到真經中的「易筋鍛骨篇」有這等神效。黃蓉的打狗棒法更是妙用無窮,變化奇幻,只纏得沙通天、靈智上人手忙腳亂,不知所措,郭靖乘虛而入,手上勁力一發,都將他們逼了出去。

  兩人知道沙通天等一敗,歐陽鋒立時就會出手,他若使出殺招,兩人今日性命難保。黃蓉道:「靖哥哥,咱們快出去大叫大嚷,大隊宮衛趕來,他們就動不了手。」郭靖道:「不錯,你出去叫喊,我在這裏守著。」黃蓉道:「千萬不可與老毒物硬拚。」郭靖道:「是了,快去,快去。」

  黃蓉正要從瀑布後面鑽出,忽聽得「閣」的一聲叫喊,一股力道從瀑布外橫衝直撞的打了進來。兩人那敢抵擋,分身向左右各自一躍,只聽得「騰」的一下巨響,瀑布被歐陽鋒的蛤蟆功激得向內橫飛,打在鐵門之上,水花四濺,聲勢驚人。

  黃蓉急急斜身躍開,後心卻已受到他蛤蟆功力道的撞擊,雖然並未對正受著,但也已感呼吸急促,眼花頭暈,她微一凝神,猛地竄出,大聲叫道:「拿刺客啊!拿刺客啊!」一面高聲叫喊,一面向前飛奔。

  彭連虎罵道:「先打死這ㄚ頭再說。」展開輕身功夫,隨後趕來。

  她這麼一叫,翠寒堂四周的衛護立時驚覺,只聽得四下裏都是傳令吆喝之聲。黃蓉躍上屋頂,揀起屋瓦,乓乒乓乓的擾亂。彭連虎與梁子翁兩面包抄,向她逼了過來。

  完顏烈甚是鎮定,向一個身黑衣,面蒙黑帕的人道:「康兒,你隨歐陽先生進去取書。」原來這人正是楊康,這時歐陽鋒已進了水簾,蹲在地下,又是「閣」的一聲大叫,運勁一推,洞口的兩扇鐵門向內飛了進去。

  他正要舉步入內,眼角一閃,忽見一條人影從旁撲來,人未到,掌先至,竟然用的是一招「飛龍在天」。歐陽鋒心念一動:「那經上的怪文尚要這小子解說,今日正好擒他回去。」眼見郭靖凌空撲下,身子一側,避開他這一擊,倏地長手,抓向他的後心。

  郭靖這時已把性命置之度外,心想無論如何要守住洞門,不讓敵人入內,只要挨得片刻,宮衛大至,這群奸人非逃走不可,見歐陽鋒不使殺手,卻來擒拿,心中微覺詫異,左手一格,右手以一招空明拳法拍向敵人肩頭。

  這一格一拍,既使了雙手互搏之術,又用了空明拳法,勁力雖然遠不如降龍十八掌之大,但掌影飄忽,來勢令敵人大感意外。歐陽鋒叫聲;「好!」沉肩回手,來拿他的右臂。

  原來歐陽鋒在那荒島之上,起始修練郭靖所書的經文,越練越不對勁。他那裏得知這經文已被改得顛三倒四,不知所云,只道經義精深,一時不能索解。後來聽洪七公在木筏上嘰哩咕嚕的大唸怪文,更以為這是修習真經的關鍵。他每與郭靖交一次手,就見他功夫進一層,心中總是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小子如此進境,實是令人可畏,喜的是真經已到了自己手中,以自己根底之厚,他日更是不可限量。上次在木筏上比武是以一敵二,性命相撲,這次穩佔上風,卻可從容推究,以為自己修習經文之助,當下與他一招一式的拆解起來。

  這時翠寒堂四周,燈籠火把已照得白晝相似,宮監衛護,一批批的湧來。完顏烈見歐陽鋒與楊康進了水簾之後,久久不出,而宮中衛士雲集,眼見大事要敗,幸好眾衛護都仰頭瞧著屋頂上黃蓉與彭連虎、梁子翁追奔相鬥,未曾知悉水簾之後更有驚人大事,但片刻之間,必然有人趕到此處,只急得連連搓手頓足,不住口的叫道:「快,快。」

  靈智上人道:「王爺莫慌,小僧再進去。」搖動左掌擋在身前,又鑽進了水簾。這時火光照過瀑布,只見歐陽鋒正與郭靖在洞口拆招換式,楊康數次要想搶進洞去,卻總是不得其便。靈智上人只看了數招,心中大不耐煩,暗想眼下情勢何等緊急,這歐陽鋒卻在這裏慢條斯理的與人練武,大叫一聲:「歐陽先生,我來助你!」

  歐陽鋒喝道:「給我走得遠遠的。」靈智上人心想:「這個當口,你還逞什麼英雄好漢,擺什麼大宗師的架子?」一矮身搶向郭靖左側,一個大手印,就往郭靖太陽穴拍去。歐陽鋒大怒,身子往前一探,一把又已抓住他的後頸肥肉,向外直甩出去。原來靈智上人大手印的功夫確實厲害,兼之掌上有毒,歐陽鋒見多識廣,當日在船上與他一照面立即知道。練大手印功夫的人,全副精神都凝聚在一雙手掌之上,後路必然空虛,是以歐陽鋒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是抓住他後頸。英雄所見略同,那日周伯通與黃藥師用的也都是這個手法。

  這時靈智上人又被他一把抓住,心中怒極,最惡毒的話都罵了出來,只可惜一來他罵的是藏語,歐陽鋒本就不懂;二來他開口剛罵得半句,一股激流從他嘴裏直灌進去,登時叫他將罵聲和水吞服。原來這次他被擲出時臉孔朝天,瀑布沖下,灌滿了他一嘴水。

  完顏烈見靈智上人騰雲駕霧般直摔出來,噹啷啷,忽喇喇幾聲響喨,將翠寒堂前的花盆壓碎了一大片,暗叫不妙,又見宮中衛士紛紛趕來,一撩袍角,也衝進了瀑布之內。他身上雖有武功,究不甚高,被瀑布一衝,腳下一滑,向前直跌進去。楊康見到,急忙搶上扶住。完顏烈微一凝神,看清楚了周圍形勢,叫道:「歐陽先生,你能把這小子趕開麼?」

  單只這句話,就顯出完顏烈確是一代梟雄。他知不論向歐陽鋒懇求或是呼喝,對方都未必理會,這樣輕描淡寫的問一句,他卻非出全力將郭靖趕開不可,正所謂「遣將不如激將」,果然歐陽鋒一聽,答道:「那有什麼不能?」蹲下身來,「閣」的一聲大叫,以蛤蟆功之勁,雙掌齊出,猛力向前推了出去。

  這一推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縱令洪七公、黃藥師在此,也不能正面與他這一推硬打硬拼,郭靖卻如何抵擋得了?

  歐陽鋒適才與他拆招,逼他將空明拳一招招的使將出來,只見招數精微,變化奇妙,不得由心中暗暗稱賞,滿心要引他將這套拳使完,完顏烈卻闖了進來,一語叫歐陽鋒不得不立逞全力。但他尚有用郭靖之處,倒也不想在此時傷他,只求叫他知道厲害,自行退開便是。豈知郭靖滿腔忠義之心,決意保住這部武穆遺書,知道只要自己閃身一避,此際洞門大開,這書必定落入敵人手中。外面衛士雖多,那裏攔得住歐陽鋒這等人?

  眼見這一推來勢兇狠,擋既不能,避又不可,當下雙足一點,躍高四尺,躲開了這一推,落下時卻仍擋在洞口。歐陽鋒叫聲;「好!」雙掌向裏一收。他推出之力既有數百斤,收回來時同樣有數百斤。郭靖突覺背後勁風襲來,心知不妙,回手一招「神龍擺尾」向後揮去。

  這一下是以硬接硬,剎時之間,兩下裏竟然併住不動。高手比武,此種情勢最為兇險,這是判強弱、決生死的比拚,有一方只要功力稍遜,非死即傷。郭靖明知危險,但被歐陽鋒逼到了這個地步,不出這一招也是無法解救。完顏烈見兩人本是忽縱忽竄,大起大落的搏擊,突然間變作兩具僵屍相似,連手指也不動一動,氣也不喘一口,不禁大感詫異。

  稍過半刻,郭靖已是全身大汗淋漓。歐陽鋒知道再拼下去,對方必受重傷,有心要讓他半招,當下勁力微收,那知胸口突然一緊,對方的掌力直逼過來,若不是他功力深厚,這一下已被擊倒。歐陽鋒吃了一驚,想不到他小小年紀,掌力已如此厲害,立時吸一口氣,運勁反擊,當即將來力擋了回去。若是他勁力再發,已可將郭靖推倒,只是此時雙方掌力均極強勁,猶如兩隻鐵胎強弓,均已引滿待發,欲分勝負,非使郭靖身負重創不可,心想只有再耗一陣,待他勁力衰退,那時就可手到擒來。

  片刻之間,兩人勁力已現一消一長,但完顏烈與楊康站著旁觀,卻不知這局面要到何時方有變化,不禁焦急異常。其實兩人相持,也只一瞬間之事,只因水簾外火光愈盛,喧聲越響,在完顏烈、楊康心中,卻似不知已過了多少時刻,只聽得忽喇一響,瀑布中衝進來兩名衛士。

  楊康向前一撲,嗒嗒兩聲,一手一個,雙手插入了每名衛士的頂心之中,他竟施出「九陰白骨爪」手法,將兩名衛士抓斃,只覺一股血腥氣衝向鼻端,殺心大盛,從靴筒中拔出匕首,猱身而上,一刀向郭靖腰間刺去。

  郭靖正在全力施為,抵禦歐陽鋒的掌力,那有餘暇閃避這刺來的一刀?他知只要身子稍一動彈,勁力微鬆,立時就斃於西毒的蛤蟆功之下,因此上明明覺得尖利的刃鋒刺到身上,仍是置之不理,突覺腰間劇痛,呼吸登時閉住,不由自主的一拳擊下,打在楊康手腕之上。

  此時兩人武功相差已遠,郭靖這一拳下來,只擊得楊康骨痛欲裂,急忙縮手,那匕首已有一半刃鋒插在郭靖腰裏。就在此時,郭靖後心也已受到蛤蟆功之力,哼也哼不出一聲,俯身跌倒。

  歐陽鋒見畢竟傷了他,叫聲:「可惜!」心想這小子已然活不了,不必理他,還是搶武穆遺書要緊,一轉身跨進洞內,完顏烈與楊康跟了進去。

  此時宮中衛士紛紛湧進,歐陽鋒卻不回身,反手抓住一個,隨手擲了出去,他眼睛瞧也不瞧,背著身子邊抓邊擲,竟沒有一個衛士能進得了洞。

  楊康晃亮火摺,察看洞中情狀,只見地下塵土堆積,顯是長時無人來到,正中孤零零的擺著一張石几,几上是一隻兩尺見方的石盒,盒口貼了封條,此外再無別物。

  楊康將火摺湊近一看,封條上的字跡因年深日久,已不可辨。完顏烈叫道:「那就在此盒之中。」楊康大喜,伸手要去捧起,歐陽鋒左臂在他肩頭微微一掠,楊康站立不穩,踉踉蹌蹌的跌開幾步,一愕之下,只見歐陽鋒已將那石盒挾在脅下。完顏烈叫道:「大功告成,咱們退吧!」

  當下歐陽鋒在前開路,一聲胡哨,三人一齊退了出去。楊康見郭靖滿身鮮血,一動不動的與幾名衛士倒在洞口,心中微感歉疚,低聲道:「你就不識好歹,愛管閒事,這可怪我不得。」想起自己的匕首還留在他身上,俯身正要去拔,水簾外一個人影竄了進來,叫道:「靖哥哥,你在那裏?」

  楊康識得是黃蓉聲音,心中一驚,顧不得去拔匕首,躍過郭靖身子,急急鑽出水簾,隨著歐陽鋒等去了。

  原來黃蓉東奔西竄,與彭連虎、梁子翁兩人在屋頂大捉迷藏。不久宮衛雲集,彭、梁二人身在禁宮,究竟心驚,不敢再行追她,與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旁,只等完顏烈出來。眾人在洞口殺了幾名衛護,歐陽鋒已得手出洞。

  黃蓉掛念郭靖,鑽進水簾,叫了幾聲卻不聽見答應,心中慌了起來,亮火摺一照,只見他渾身是血,正伏在自己腳邊。這一下嚇得她六神無主,手一顫,那火摺落在地下熄了。只聽得洞外眾衛護高聲吶喊,直嚷捉拿刺客,原來十多名衛護被歐陽鋒擲得頸斷骨折,無人再敢進來動手。

  黃蓉俯身抱起郭靖,摸摸他手上溫暖,略略放心,叫了他幾聲,卻仍是不應,當下將他負在背上,從瀑布邊上悄悄溜出,躲到了假山之後。此時翠寒堂一帶,燈籠火把照耀已如白晝,別處殿中的衛護得到訊息,也都紛紛趕到。黃蓉身法雖快,卻逃不過人多眼雜,早有數人發見,高聲叫喊,追了過來。

  她心中暗罵:「你們這批膿包,不追奸徒,卻追好人。」咬咬牙拔足飛奔。幾名武功較高的衛護追得近了,她發出一把金針,只聽得後面「啊喲」連聲,倒了數人。餘人不敢逼近,眼睜睜的瞧她躍出宮牆,逃得不知去向。

  眾人這麼一鬧,宮中上下驚惶,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圖謀篡位,還是臣民反叛作亂。宮衛、御林軍、禁軍無不驚起,只是統軍將領沒一人知道亂從何來,空自擾了一夜,直到天明,這才鐵騎齊出,九城大搜。這時不但完顏烈等早已出城,而黃蓉也已背負郭靖,到了上一日住宿過的小村之中。

  原來黃蓉出宮之後,慌不擇路,亂奔了一陣,見無人追來,才放慢腳步,躲入一條小巷,一探郭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火摺已在宮中失落,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何處受傷。她知一到天明,這樣血淋淋的一個人在城中必然難以安身,當下連夜翻出城牆,趕到傻姑店中。

  饒是黃蓉一身武功,但背負郭靖奔馳了大半夜,心中又是擔驚吃慌,待得推開傻姑那客店的門坐定,只覺氣喘難當,全身似欲虛脫。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不待喘過氣來,即自掙扎著過去點燃一根松柴,往郭靖臉上一照,這一下嚇得她比在宮中之時更是厲害。

  但見他雙眼緊閉,臉如白紙,端的是生死難料。黃蓉曾見他受過數次傷。但從未有如這次險惡,只覺得自己一顆心似乎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執著松柴呆呆站著,忽然一隻手從旁伸過將松柴接去。黃蓉緩緩轉過頭去,原來是傻姑聽到聲息,起身出來。

  傻姑見郭靖如此,也感驚惶,自到廚下去端了一缽清水。黃蓉取出手帕,浸濕了水,給他擦去了臉上血漬,只覺他氣息更加微弱,正想檢視他身上何處受傷,火光下忽見他腰間金光閃閃,卻是個匕首的刀柄,一低頭,只見一把匕首端端正正的插在他左腰之中。

  黃蓉的驚慌到此已至極處,心中反而較先寧定,輕輕撕開他腰間中衣,露出肌膚,只見血漬凝在匕首兩旁,刃鋒深入肉裏約有三寸。她心想,如將匕首拔出,只怕當場就送了他的性命,但若遷延不拔,時間一長,更是難以挽救,咬一咬牙,伸手握住匕首之柄,欲待要拔,忽然心中一慌,不由自主的又將手縮回。

  接連數次,總是下不了決心,傻姑看得老大不耐煩,見黃蓉第四次重又縮回,突然伸手出去,一把抓住刀柄,猛力拔了出來。郭靖與黃蓉齊聲大叫,傻姑卻似做了一件好玩之事,哈哈大笑。黃蓉只見他傷口中鮮血如泉水般往外噴湧,傻姑卻尚在獃笑,心中又驚又怒,反手用力一掌,將傻姑打了個筋斗,隨即俯身用力將手帕按住傷口。

  傻姑一交摔倒,松柴熄滅,堂中登時一片黑暗。傻姑大怒,搶上去猛踢一腳,黃蓉也不閃避,這一腳正好踢在她的腿上。傻姑怕黃蓉起身打她,踢了一腳後立即逃開,過了一會,卻聽黃蓉在輕輕哭泣,心中大感奇怪,忙又去點燃了一根松柴,問道:「我踢痛了你麼?」

  匕首拔出時一陣劇痛將郭靖從昏迷中痛醒過來,火光下見黃蓉跪在自己身旁,忙問:「岳爺爺的書給奸賊們盜去了嗎?」黃蓉聽他說話,心中大喜,又見他念念不忘於這件事,心想這時不可再增他的煩憂,說道:「你放心,奸賊們得不了手的……」欲待問他傷勢,只感手上熱熱的全是鮮血。郭靖低聲道:「蓉兒,你幹麼哭了?」黃蓉悽然一笑,道:「我沒哭。」

  傻姑忽然插口道:「她剛才哭了的,還賴呢,不羞?你瞧,她臉上還有眼淚。」郭靖道:「蓉兒,你放心,九陰真經中載得有療傷之法,我不會死的。」

  一聞此言,黃蓉登時如在黑夜中見到一盞明燈,點漆般的雙眼為之一亮,喜悅之情,莫可名狀,要想細問詳情,卻又怕耗了他的精神,一轉身拉住傻姑的手,笑問:「姊姊,剛才我打痛你了嗎?」傻姑心中,卻還在記得她哭了沒有之事,說道:「我見到你哭過的,你賴不掉。」黃蓉微笑道:「好吧,算我哭過就是。你沒哭,你很好。」傻姑聽她稱讚自己,大為高興。

  郭靖緩緩運氣,劇痛稍減,低聲道:「你在我精促穴與笑腰穴上用金針刺幾下。」黃蓉道:「是啊,我真胡塗。」取出一枚金針,在他左腰傷口上下這兩個穴道上各刺三下,這是既緩血流、又減痛楚之法。郭靖道:「蓉兒,我腰中這一刀雖然刺得不淺,卻不要緊。難當的是中了老毒物的蛤蟆功,幸好他未用全力,看來還可有救,只是須得你辛苦七日七晚。」黃蓉嘆道:「就是為你辛苦七十年,你知道我也是樂意的。」郭靖心中一甜,登感一陣暈眩,過了一會,心神才又寧定,道:「只可惜師父受傷之後,我相隔數日才見到他,錯過了療治之機,否則縱然蛇毒厲害,難以全愈,但也不致如今這般一籌莫展。」

  黃蓉道:「你莫想這想那了,快說治你自己的法兒,好教人家放心。」郭靖道:「先得找一處清靜的地方,咱倆依著真經上的法門,同時運氣用功。兩人各出一掌相抵,以你的功力,助我治傷。難就難在七日七夜之間,兩人手掌不可須臾離開,你我氣息相通,雖可說話,但決不可與第三人說一句話,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若是有人前來打擾,那可……」

  黃蓉知道這種療傷之法,與許多打坐修練的功夫相同,在功行圓滿之前,只要有一時片刻因受到外來侵襲或內心魔障的干撓,一個把持不定,走火入魔,不但全功盡棄,而且小則重傷,大則喪身。一般武學之士練功時,必有武功高強的師父在旁護持,以免出岔。她想:「現下治傷既要我來助他,要靠這傻姑抵禦外來侵擾自然是萬萬不能,只怕她自己反來滋擾不休。清掙之處固然一時難找,就算周大哥回來,他這人也決然難以定心給咱們守七日七夜,這便如何是好?」

  她暗自沉吟,籌思方策,忽然見到那個碗櫥,心念一動:「有了,咱們就躲在這祕室裏治傷。當日梅超風練功時無人護持,她不是鑽在地洞之中麼?」

  這時天已微明,傻姑到廚下去煮粥給兩人吃。黃蓉道:「靖哥哥,你養一會兒神,我去買些吃的,咱們馬上就練。」心想眼下天時炎熱,飯菜之類若放七日七夜,必然腐臭,當下到村中去買了兩擔西瓜。那賣瓜的村民將瓜挑到店內,收了錢出去時,說道:「我們牛家村的西瓜又甜又脆,姑娘你一嚐就知道。」

  黃蓉聽了「牛家村」三字,心中一凜,暗道:「原來此處就是牛家村,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她怕郭靖聽見,觸動心事,當下敷衍幾句,將那村民送走,到內堂去看時,見郭靖已沉沉睡去,腰間傷口也已不再流血。

  她打開碗櫥,旋轉鐵碗,開了密門,將兩擔西瓜一個個的搬了進去,叮囑傻姑萬萬不可對人說他們住在裏面,不論有天大的事,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喚,傻姑雖然不懂她的用意,但見她神色鄭重,話又說得明白,當下點頭答應,道:「你們既要躲在裏面吃西瓜,吃完了西瓜才出來。傻姑不說。」黃蓉喜道:「是啊,傻姑不說,傻姑是好姑娘。傻姑說了,傻姑就是壞姑娘。」傻姑連聲道:「傻姑不說,傻姑是好姑娘。」

  黃蓉餵郭靖喝了一大碗粥,自己也吃了一碗,於是扶他進了祕室,當從內關上櫥門時,只見傻姑純樸的臉向她一笑,說道:「傻姑不說。」黃蓉心念忽動:「」這姑娘如此獃呆,只怕逢人便道:『他們躲在櫥裏吃西瓜,傻姑不說。』只有殺了她,方無後患。」

  她自小受父親薰陶,什麼仁義道德,全不當作一回事,正邪是非,毫不放在心上,雖想傻姑必與曲靈風有什麼淵源,但想到與郭靖性命有關,再有十個傻姑也得殺了,拿起從郭靖腰間拔出的匕首,要想跨出櫥去動手,忽然見到郭靖的眼光中露出懷疑的神色,想是自己臉上的殺氣被他瞧了出來,心想:「我殺傻姑不要緊,靖哥哥好了之後,只怕要跟我吵鬧一場。」又想:「跟我吵鬧倒也罷了,說不定他終身不提這回事,心中卻老是記恨。罷罷罷,咱們冒這個大險就是。」

  當下關上櫥門,在室中四下細細察看一遍。那小室西角開了個一尺見方的天窗,光亮透入,日間勉強可見到室中情狀,天窗旁通風的氣孔卻已被塵土閉塞,她提起匕首,將氣孔穿通。郭靖倚在壁上,微笑道:「在這裏養傷真是再好也沒有。陪著這兩個死人,你不害怕嗎?」

  黃蓉心中其實確有些怕,但強作毫不在乎,笑道:「一個是我師哥,他決不能害我,另一個是飯桶將官,活的我尚不怕,死鬼更加嚇唬不了人。」她一面說笑,一面將兩具骸骨踢到小室北邊角落裏,在地下鋪上原來墊西瓜用的稻草,再將幾十個西瓜團團佈在周圍,以便一伸手就可拿到,問道:「這樣好不好?」

  郭靖道:「好,咱們就來練吧。」黃蓉扶著他慢慢坐在稻草之上,自己盤膝坐在他的左側,一抬頭,只見面前壁上有個錢眼般的小孔,俯眼上去一張,不禁大喜,原來牆壁裏嵌著一面小鏡,外面堂上的事物,一件都映在這小鏡之中,看來當年建造這祕室的人心思甚是周密,自己在此躲避敵人,卻可在鏡中監視外面之人。

  這時只見傻姑坐在地下剝蠶豆,嘴巴一張一合,不知在說些什麼。黃蓉湊耳到小孔之上,聽得清清楚楚,原來她是在唱哄小孩兒睡覺的兒歌,什麼「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黃蓉先是覺得好笑,但聽了一陣,只覺她歌聲之中,情致纏綿,愛憐橫溢,不覺癡了,尋思:「難道這是她媽媽當日唱給她聽的麼?……我媽媽若不死,也會這樣唱著哄我。」

  郭靖道:「蓉兒,你在想什麼…我的傷不打緊,你別難過。」黃蓉伸手擦了擦眼睛,笑道:「你快教我練功治傷的法兒。」於是郭靖將九陰真經中的「療傷篇」緩緩背了一遍。武術中有言道:「未學打人,先學挨打。」初練粗淺功夫,即須由師傅傳授怎生挨打而不受重傷,到了武功精深之時,就得研習護身保命、解穴救傷、接骨療毒種種法門。須知強中更有強中手,任你武功蓋世,也難保沒失手的日子。這九陰真經中的「療傷篇」,講的就是受高手以氣功擊傷之後,自己如何以氣功返本歸元。

  黃蓉聽了一遍,早已全部記住,經文中有三四處不甚了了,兩人共同推究參詳,一個對全真派內功素有根底,一個生來聰敏過人,稍加談論,也即通曉。當下黃蓉伸出右掌,與郭靖左掌掌心相低,各自用功,練了起來。

  每練兩個時辰,休息片刻,黃蓉左手持刀,部一個西瓜與郭靖分食,兩人手掌卻不能分開。練到未牌時分,郭靖漸覺壓在胸口的悶塞微有鬆動,從黃蓉掌心中傳過來的熱氣緩緩散入自己周身百骸,腰間疼痛竟也稍減,心想這真經確是靈異無比,這時不敢絲毫怠懈,繼續用功。

  到第三次休息時,天窗中射進來的日光已漸黯淡,時近黃昏,不但郭靖胸口舒暢得多,連黃蓉也大感神清氣爽。兩人閒談了幾句,正待起始練功,忽聽得一陣急促奔跑之聲,來到店前,嘎然而止,接著幾個人走入店堂,一個粗野的聲音喝道:「快拿飯菜來,爺們餓死啦!」郭靖與黃蓉面面相覷,聽這聲卻是三頭蛟侯通海。

  黃蓉忙湊眼到小孔中一張,真乃不是冤家不聚頭,小鏡中赫然是完顏烈、歐陽鋒、楊康、彭連虎等人。這時傻姑不知到那裏玩去了,侯通海雖把桌子打得震天價響,卻是半天沒人出來理會,梁子翁與彭連虎在店中到處瞧了一遍,出來皺眉說道:「這裏沒人住的。」候通海自告奮勇,到村中去購買酒飯。

  彭連虎笑道:「這些御林軍、禁軍固然膿包沒用,可是到處鑽來鑽去,陰魂不散,累得咱們一天沒好好吃飯,王爺您是北人,卻知道這裏有個荒僻的村子,真是能者無所不能。」完顏烈聽他奉承,臉上卻無得意之色,輕輕嘆息一聲道:「十九年之前,我曾來過這裏的。」

  眾人見他臉上有傷感之色,都微微有些奇怪,卻不知他心中正在想著十九年前在此村中包惜弱救他性命之事,說話之間,侯通海已向村民買些了酒飯回來。彭連虎給眾人斟了酒,向完顏烈道:「王爺今日得獲兵法奇書,行見大金國武威振於天下,咱們大夥向王爺恭賀。」說著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他話聲甚是響喨,郭靖雖隔了一道牆,仍是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吃一驚:「如此說來,岳爺爺的書還是給他得去了。」心中一急,胸口之氣忽爾逆轉。黃蓉掌心中只感一震,知他聽到噩耗,牽動了丹田之氣,一個把持不好,立時有性命之憂,急忙將嘴湊在他的耳邊,悄聲道:「你身子要緊。他能將書盜去,難道咱們就不能盜回來麼?只要你二師父妙手書生出馬,十部書也盜回來啦。」

  郭靖一想不錯,忙閉目鎮懾心神,不再聽隔牆之言。黃蓉又湊眼到小孔上去,見完顏烈正舉碗飲酒,飲乾後歡然說道:「這全仗各位出力襄助。歐陽先生更居首功,苦不是他將那姓郭的小子趕開,咱們還得多費手腳。」歐陽鋒乾笑了幾聲,響若破鈸。郭靖聽了,心頭又是一震。黃蓉暗道:「謝天謝地,這老毒物不要在這裏彈箏,否則靖哥哥性命難保。」

  只聽歐陽鋒道:「此處甚是荒僻,宋兵定然搜尋不到。那岳飛的遺書到底是個什麼樣兒,大夥兒都來見識見識。」說著從懷中取出那隻石盒,放在桌上。他是要瞧一瞧這部武穆遺書的內文,若是載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門,那他不客氣就要據為己有,倘若書中只是行軍打仗的兵法韜略,自己無用,樂得做個人情,讓完顏烈取去。

  一時之間,眾人目光都集於那石盒之上。黃蓉心道:「怎生想個法兒將那書毀了,也勝似落入這批奸賊之手。」只聽完顏烈道:「小王參詳岳飛留下那封啞謎般的文書,又推究趙官兒皇宮內歷代營造修建的史錄,知道這部遺書必是藏在翠寒堂東十五步的一隻石盒之內,今日瞧來,這推斷僥倖沒錯。宋朝也真無人,沒一人知曉深宮之中藏著這樣的寶物。咱們昨晚這一番大鬧,只怕無人得知所為何來呢。」言下甚是得意,眾人又乘勢稱頌一番。

  完顏烈撚鬚笑道:「康兒,你將石盒打開吧。」楊康應聲上前,揭去封條,掀開盒蓋,眾人目光一齊射入盒內,無不驚訝異常,做聲不得,原來盒內空空如也,那裏有什麼兵書,連白紙也沒一張。黃蓉雖瞧不見盒中情狀,但見了眾人臉上模樣,已知盒中無物,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完顏烈甚是沮喪,扶桌坐下,伸手支頤,苦苦思索,心思:「我千推算,萬推算,那岳飛的遺書非在這盒中不可,怎麼會忽然沒了影兒?」突然心念一動,臉露喜色,搶起石盒,走到天井中,猛力往石板上一摔。

  只聽得砰的一聲響,那石盒已碎成數塊,黃蓉是何等聰明之人,一聽碎石之聲,立時想到:「啊,那石盒有夾層。」急著要想瞧瞧那遺書是否在夾層之中,苦於不能出去,但過不片刻,完顏烈已從天井中廢然回來,道:「我只道石盒另有夾層,豈知卻又沒有。」

  眾人紛紛議論,胡思亂想,黃蓉聽各人怪論連篇,也不禁暗暗好笑,當即告知郭靖。他聽說武穆遺書未被盜到,心中大慰。黃蓉道:「看來這些奸賊不會死心,必定再度入宮。」心想師父尚在宮中,只怕受到牽累,雖有周伯通保護,但老頑童瘋瘋癲癲,擔當不了正事,不禁頗為擔心,果然聽得歐陽鋒道:「那也沒什麼大不了,咱們今晚再到宮中搜尋便是。」

  完顏烈道:「今晚是去不得了,昨晚咱們這樣一鬧,宮中必然嚴加防範。」歐陽鋒道:「防範定然是防範的,可是那有什麼緊?王爺與世子今晚卻不要去,與舍姪在此處休息便是。」完顏烈拱手道:「那又要先生辛苦,小王靜候好音。」眾人當即在堂上鋪下稻草躺下養神。睡了半個時辰,歐陽鋒領了眾人又進城去。

  完顏烈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聽著村子盡頭一隻狗嗚嗚哭泣,聲音甚是淒涼,更增煩憂,忽聽得門外一響,有人進來,急忙翻身坐起,拔劍在手。楊康早已躍到門後埋伏,月光下只見一個蓬頭女子哼著小曲,推門進入。這女子正是傻姑,她在林中玩得興盡回家,見店中睡得有人,也不以為意,摸到自己睡慣了的亂柴堆裏,一倒頭便是鼾聲大作。

  楊康見她只是個鄉下蠢女,一笑而睡。完顏烈卻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安眠,起來從囊中取出一根蠟燭,點燃了放在桌上,拿出一本書來翻閱。黃蓉見光亮從小孔中透進來,湊眼去看,只見一隻飛蛾,繞著蠟燭飛了幾轉,猛地向火一撲,翅兒當即燒焦,跌在桌上。完顏烈拿起飛蛾,嘆道:「若是我那包氏夫人在此,定會好好的給你醫治。」從懷裏取出一把小銀刀,一個小藥瓶,拿在手裏撫摸把玩,臉上神色淒然。

  黃蓉在郭靖肩上輕輕一拍,叫他來看。郭靖一看之下,勃然大怒,依稀認得這銀刀與藥瓶是楊康之母包惜弱之物,當日在趙王府中,她曾以此為小兔治傷。只聽完顏烈輕輕的道:「十九年前,就在這村子之中,我初次各你相見……唉,不知現下你的故居是怎樣了?……」說著站起身來,拿了蠟燭,走出門去。

  郭靖呆了一呆:「難道此處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湊到黃蓉耳邊悄聲問她,黃蓉點了點頭。郭靖只感胸間熱血上湧,身子搖盪。黃蓉右掌本與他左掌相抵,見他見心情激動,怕有危險,又伸左掌與他右掌相抵,兩人同時用功,郭靖這才慢慢寧定。過了良久,火光微微一閃,一聲長嘆,完顏烈走進店來。

  郭靖此時已制住了心猿意馬,在這時辰之中,再強的喜怒哀樂,也不致傷他身體。黃蓉知道無礙,讓他湊眼到小孔去察看完顏烈的動靜。郭靖一掌仍與黃蓉相抵,左眼凝視著小鏡中所映出的景象。

  只見完顏烈手中拿著一柄黑黝黝的兵器,刀不像刀,斧不像斧,呆呆的在燭火旁沉思,過了一會,輕聲嘆道:「楊家是破敗得連屋瓦也不賸下一片了,郭家卻還留著郭嘯天當年所使的這柄短戟。」郭靖聽到父親的名字從這殺父之仇的口中說出來,心中不禁一涼,暗想:「這奸賊與我相距不到十步,我一匕首擲去,立時可取他性命。」伸右手拿起匕首,低聲向黃蓉道:「蓉兒,你一隻手能將門旋開麼?」

  黃蓉忙道:「不成!刺殺他自是輕而易舉,但咱們的藏身所在會被人發見。」郭靖顫聲道:「他……他拿著我爹爹的兵器呢。」他一生未見過父親之面,但一半由於母親的述說,一半由於自己心中存想,對故世的父親滿腔是敬愛慕孺之情,這時見到短戟,更是最深切之愛與最深切之恨交織於胸中,不可抑制。

  黃蓉知道此刻不易勸說,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媽媽和蓉兒要你好好活著。」郭靖心中一凜,慢慢將匕首放回腰間,再湊眼到小孔上,卻見完顏烈已伏在桌上睡著了。眼見報仇不成,暗嘆可惜,正要坐直身子繼續用功,忽見稻草堆中一人慢慢坐起。那人的臉在燭火光圈之外,在鏡中卻瞧不清是何人。只見他悄悄站起,走到完顏烈身後,將桌上的小銀刀與藥瓶拿在手中,一回頭,卻是楊康。

  但見他望著銀刀與藥瓶出了一會神,又從懷中取出一個鐵槍的槍頭,瞧了一陣,忽地臉色一變,拿起橫在地下的短戟,對準完顏烈的後心舉了起來。郭靖大喜,知他思念親生父母,此時要手刃仇人,眼見這短戟一落,完顏烈立時喪命,那知他將短戟高高舉著,良久良久,卻不落下。郭靖暗叫:「殺啊,殺啊!此時不殺,更待何時?」心中又道:「只要這一戟下去,那就仍是我的好兄弟,你在皇宮中刺我之事,咱們永遠不提。」

  卻見他的手微微發顫,短戟是落下了,卻是勢道極緩極緩,重又橫放在地下,郭靖氣極,罵了聲:「小雜種。」只見他脫下身上長袍,輕輕放在完顏烈身上,防他夜裏受涼。郭靖不願再看,全然不解楊康對這害死他自己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情深誼重。

  黃蓉安慰他道:「別心急,養好傷後,這奸賊就是逃到天邊,咱們也能追得到。」郭靖點點頭,又用起功來,到天明破曉,村中幾隻公雞遠遠近近的此啼彼和,兩人體內之氣已在小周天轉了七轉,但感神清氣爽,舒暢寧定。黃蓉豎起食指,笑道:「過了一天啦。」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四回  仗义传讯
  郭靖低聲道:「好險!若不是你阻攔,我沉不住氣,差點兒就壞了事。」黃蓉道:「還有六日六夜,你答應要聽我話。」郭靖笑道:「我那一次不聽你的話過?」黃蓉微微一笑,側過了頭道:「待我想想。」此時一縷日光從天窗中射進來,照得黃蓉白中泛紅的臉美若朝霞,郭靖突覺她的手掌溫軟異常,胸中微微一盪,急忙鎮懾心神,但已是滿臉通紅,無地自容。

  自兩人相處以來,郭靖對她從未有過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驚自責。黃蓉見他忽然面紅耳赤,很是奇怪,問道:「靖哥哥,你怎麼啦?」郭靖性格誠樸,不會騙人,低頭道:「我真不好,我忽然想……想…」黃蓉奇道:「想什麼啊?」郭靖道:「現下我不想啦。」黃蓉道:「那末先前你想什麼呢?」郭靖無法躲閃,只得道:「我想抱著你,親親你。」黃蓉臉上也是微微一紅,嬌美之中,略帶靦腆,更增風致。郭靖見她垂首不語,問道:「蓉兒,你生氣了麼?我這麼想,真像歐陽公子一樣壞啦。」黃蓉嫣然一笑道:「我不生氣。我在想,將來你總會抱我親我的,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郭靖見她沒有見怪,這才放心。

  黃蓉又道:「靖哥哥,你想親親我,想得厲害麼?」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門外腳步聲急,兩個人衝進店來,只聽侯通海的聲音說道:「操他的奶奶雄,我早說世上真的有鬼,師哥你就不信。」又聽沙通天的聲音道:「什麼鬼不鬼的,我對你說,咱們是撞到了高手。」黃蓉在小孔中一瞧,只見侯通海滿臉是血,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一片片的,師兄弟倆狼狽不堪。完顏烈與楊康見了,大為驚訝,忙問端的。

  侯通海道:「咱們運氣不好,昨晚在皇宮中撞到了鬼,老侯一雙耳朵給鬼割去啦。」完顏烈見他雙耳果真失卻,更是駭然。沙通天斥道:「兀自說鬼道怪,你還嫌丟的人不夠麼?」侯通海雖然懼怕師兄,卻仍辯道:「我瞧得清清楚楚,一個藍靛臉、硃砂鬍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撲來,我一回頭,一對耳朵就不見啦。這判官跟廟裏的神像一模一樣,怎會不是?」沙通天和那判官拆了三招,被他將自己衣服撕成粉碎,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人,決非神道鬼怪,只是怎麼竟會生成判官模樣,卻是大惑不解。

  四人紛紛議論猜測,又去詢問躺著養傷的歐陽公子,都是不得要領,說話之間,靈智上人、彭連虎、梁子翁三人也先後逃回。靈智上人雙手被鐵鍊反縛在背後,彭連虎卻是在面頰被打得紅腫高脹,梁子翁更是好笑,滿頭白髮被剃得精光,變成一個和尚。原來三人進宮後分道搜尋武穆遺書,卻都遇上了鬼怪。只是三人所遇到的對手各各不同,一個是無常鬼,一個是黃靈官,另一個卻是土地菩薩。

  只見梁子翁摸著著自己的光頭,破口大罵,彭連虎隱忍不語,替靈智上人解手上的鐵鏈。那鐵鏈深陷肉裏,相互又勾得極緊,彭連虎費了好大的勁,將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鮮血,方才解開。眾人面面相覷,默不作聲,心中都知昨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辱,說出來大是臉上無光。

  隔了良久,完顏烈道:「歐陽先生怎麼還不回來?不知他是否也遇到了鬼怪。」楊康道:「歐陽先生武功蓋世,就算遇上了鬼怪,想來也不致吃虧。」彭連虎聽了更是沒趣。

  黃蓉見眾人狼狽不堪,說鬼道怪,心中甚是得意,暗想:「我買給周大哥的面具竟然大逞威風,倒是始料所不及,但不知老毒物是否與他遇上交過手。」回頭見郭靖已在運氣練功,當下也練了起來。

  彭連虎等折騰了一夜,腹中早已餓了,各人劈柴的劈柴,買米的買米,動手做飯,侯通海到處找碗,尋到了櫥裏,見到那隻鐵碗,用力一提,卻是提之不動,不禁失聲怪叫,使出蠻力,運勁硬拔,那裏拔得起來?黃蓉聽到叫聲,心中大驚,知道這機關免不得被他們識破,別說動起手來無法取勝,只要兩人一移身子,郭靖立時有性命之憂,這便如何是好?

  她在密室中惶急無計,外面沙通天聽到師弟高聲呼叫,卻在斥他大驚小怪。侯通海心中不平,道:「那麼你把這碗拿起來吧。」沙通天伸手一提,竟然也沒拔起,口中「咦」的一聲。彭連虎本在切菜,聞聲過來,細細察看了一陣,道:「這中間有機關。沙大哥,你把碗左右旋轉著瞧瞧。」

  黃蓉見情勢緊迫,只好一拼,將匕首遞在郭靖手裏,再伸手去拿洪七公所授的竹杖,見到屋角裏的兩具骸骨,突然靈機一動,忙把兩個骷髏頭拿起,在一個大西瓜上一掀,都嵌了進去。只聽得軋軋幾聲響,密室之門已旋開了一道縫。黃蓉將西瓜頂在頭頂,拉開一頭長髮披在臉上。剛好沙通將天門旋開,只見櫥裏突然鑽出一個雙頭怪物,哇哇鬼叫。

  那怪物兩個頭都是骷髏,下面是個一條青一條綠的圓球,再下面卻是一叢烏黑的長鬚。一來眾人昨晚吃足苦頭,驚魂未定;二來櫥中突然鑽出這個鬼怪,實在嚇人,侯通海大叫一聲,撒腿就跑,眾人身不由主的都跟著逃了出去,只賸下歐陽公子一人躺在稻草堆裏,雙腿走動不得。

  黃蓉哈哈大笑,吁了一口長氣,忙將櫥門關好,暗想雖脫一時之難,但群奸均是江湖上成名人物,必定再來,那時可就嚇不走了,臉上笑靨未歛,心下計議未定,當真說來就來,店門一響,進來了一人。

  黃蓉握緊蛾眉鋼刺,將竹杖放在身旁,只待再有人旋開櫥門,先飛擲他一刺再說,待了片刻,只聽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叫道:「店家,店家!」

  這一聲呼叫,大出黃蓉意料之外,忙俯眼到小孔上一瞧,原來坐在堂上的是個錦衣女子,但見她服飾華麗,似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姐,只是她背向鏡子,瞧不見面容。那女子待了半晌,又輕輕叫道:「店家,店家。」黃蓉心道:「這聲音好耳熟啊,嬌聲嬌氣的,倒像是寶應縣的程大小姐。」只見那女子一轉身,卻不是程大小姐程瑤迦是誰?黃蓉又驚又喜,心想:「她怎麼也到這兒來啦?」

  傻姑睡得迷迷糊糊的,給她一叫醒了,出來招呼。程瑤迦道:「店家,相煩做份飯菜,一併酬謝。」傻姑搖了搖頭,意思說沒有飯菜,忽然聞到鑊中飯熟香氣,奔過去揭開鑊蓋,只見滿滿的一鑊白飯,原來是完顏烈等煮的。傻姑大喜,也不問飯從何來,盛了一碗遞給程瑤迦,自己張口大吃起來。

  程瑤迦見沒有菜肴,飯又粗糲,她生長富室,吃了幾口,就放下碗筷不吃了。傻姑霎時間吃了三碗,拍拍肚皮,甚是適意。程瑤迦道:「姑娘,我給你打聽個所在,你可知道牛家村離這兒多遠?」傻姑道:「牛家村?這兒正是牛家村啊。離這兒多遠我可不知道。」程瑤迦臉一紅,低頭玩弄衣帶,隔了半晌,又道:「原來這兒就是牛家村,那我給你打聽一個人。你可知道……知道……一位……」傻姑不等她說完,已自不耐煩的連連搖頭,奔了出去。

  黃蓉心下琢磨:「她到牛家村來尋誰?啊,是了,她是孫不二的徒兒,多半是奉師父師伯之命,來找尋丘處機的徒兒楊康。」只見她端端正正的坐著,整整衣衫,摸了摸鬢邊的珠花,臉上紅暈,暗自偷笑,卻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黃蓉只覺得有趣,忽聽腳步聲響,門外又有人進來。

  那人長身玉立,步履矯健,一進店也是呼叫店家。黃蓉心道:「正巧,天下的熟人都聚合到牛家村來啦。」原來這次來的是歸雲莊的少莊主陸冠英。

  他見到程瑤迦,怔了一怔,又叫了聲:「店家。」程遙迦見是個青年男子,害羞轉過了頭。陸冠英心中奇怪:「怎地一個美貌少女孤身在此?」逕到內堂灶下轉了個身,不見有人,當時腹飢難熬,在鑊中盛了一大碗飯,向程瑤迦道:「小人肚中飢餓,討幾碗飯吃,姑娘莫怪。」程瑤迦嫣然一笑道:「飯又不是我的,你吃吧。」陸冠英吃了兩碗飯,作揖相謝,叉手不離方寸,說道:「小人向姑娘打聽個所在,不知牛家村離此多遠?」

  程瑤迦和黃蓉一聽,心中都樂了:「哈,原來他也在打聽牛家村。」程瑤迦歛衽還禮,道:「這兒就是牛家村了。」陸冠英喜道:「那好極了。小人還要向姑娘打聽一個人。」程瑤迦待說不是此間人,忽然轉念:「不知他打聽何人?」只聽陸冠英道:「有一位姓郭的郭靖官人不知在那一家住?他可在家中?」程瑤迦和黃蓉又都一怔:「他找他何事?」程瑤迦沉吟不語,低下了頭,羞得面紅耳赤。黃蓉機伶異常,瞧她這副神情,已自猜到了七八成:「原來靖哥哥在寶應救她,這位大小姐心中偷偷愛上了他啦。」她一來年幼,二來生性豁達,胸中竟無妒忌之心,反覺有人喜愛郭靖,甚是樂意。

  她這番推測,正是絲毫不錯。當日程瑤迦被歐陽公子所擄,雖有丐幫的黎生等出手,但均非歐陽公子之敵,若不是郭靖與黃蓉相救,已是慘遭淫辱。她見郭靖年紀輕輕,不但本領過人,而且為人厚道,一縷情絲,竟是牢牢縛在他的身上。古時富室之女不出閨門,情竇初開之際,一見青年男子,極易鍾情,郭靖走後,程大小姐心中竟對他念念不忘,左思右想,忽地大起膽子,半夜裏悄悄離家。她雖一身武功,但從未獨自出門,江湖上的門道一點兒不知,當日聽郭靖自稱是臨安府牛家村人氏,於是逕到牛家村來,幸好她衣飾華貴,氣度雍容,路上歹人倒也不敢欺她。

  一聽傻姑說此處就是牛家村時,心中登時沒了主意,她千里迢迢的來尋郭靖,卻又盼郭靖不在家中,正自尋思:「我晚上去偷偷瞧他一眼,這就回家,決不能讓他知曉,若是給他瞧見,那真羞死人啦。」就在此時,陸冠英闖了進來,而且一問就問到郭靖。程瑤迦心虛,以為心事給他識破,呆了片刻,站起來就想逃走。

  突然門外一張醜臉一探,又縮了回去。程瑤迦一驚,退了一步,那醜臉又伸了伸,叫道:「雙頭鬼,你有本事就到太陽底下來,三頭蛟侯老爺跟你鬥鬥。」陸程二人茫然不解。黃蓉「哼」了一聲,低聲道:「好啊,終究來啦。」心想陸程二人本領都不甚高,難敵彭連虎等人,若要他們相助,只有白饒上兩條性命,最好是快些走開。

  原來侯通海一見雙頭怪物,當先逃走,眾人都道周伯通又在這裏扮鬼,遠遠逃出村去,不敢回來。侯通海卻是個渾人,以為真是鬼怪,只覺頭頂驕陽似火,炙膚生疼,眾人卻都逃得不見了影子,罵道:「鬼怪在大日頭底下作不了祟,連這點也不知道,還在江湖上混呢。我老侯偏不怕,回去把鬼怪除了,好教大夥兒服我。」大踏步回到店來,但心中終是戰戰兢兢,一探頭,見程瑤迦和陸冠英站在中堂,暗叫:「不好,雙頭鬼化身為一男一女,老侯啊老侯,你可要小心了。」

  陸冠英和程瑤迦聽他滿口胡話,不禁相顧愕然,只道是個瘋子,也不加理會。侯通海罵了一陣,見他們並不出來廝打,更信鬼怪見不得太陽,可是若要衝進屋去捉鬼,卻又不敢,僵持了半晌,滿心待這兩個妖鬼另變化身,那知並無動靜,膽氣愈壯,靈機一動,想起曾聽人說,鬼怪僵屍都怕糞尿,當即轉身便走,鄉村中隨處都是糞坑,那小店轉角處就是老大一個,他一心捉鬼,也顧不得污穢,脫下上衣,裹了一大包糞,又回店來。

  只見陸程二人仍然端坐中堂,罵道:「好大膽的妖魔,侯老爺當堂要你現出原形!」左手嗆啷啷搖動三股叉,右手拿著糞包,搶步入內。

  陸程二人見那瘋子又來,都是微微一驚,他人未奔到,先已聞到一股臭氣,侯通海尋思:「素常聞道,人是男的兇,鬼是女的厲。」舉起糞包,劈臉往程瑤迦扔去。

  程瑤迦驚叫一聲,側身欲避,陸冠英已舉起一條長凳,將那糞包擋落,一著地,臭氣上衝,中人欲嘔。侯通海大叫:「雙頭鬼快現原形。」一叉猛向程瑤迦刺去。他雖是個渾人,武藝卻甚精熟,這一叉迅捷狠辣,兼而有之。陸程二人一驚更甚,都想:「這人明明是個武林能手,並非尋常瘋子。」陸冠英見程瑤迦是位大家閨秀,決不會武,只怕被這瘋漢傷了,又舉長凳架開他的三股鋼叉,叫道:「足下是誰?」

  侯通海那來理他,連刺三叉。陸冠英舉凳招架,連連詢問名號,侯通海見他武藝雖然不錯,但與昨晚神出鬼沒之情狀卻大不相同,以為糞攻策略已然收效,不禁大為得意。叫道:「你這妖鬼,想知道我名字用妖法咒我麼?老爺偏不對你說。」叉上鋼環噹噹作響,攻得越緊。

  陸冠英武功本來就不及他,以長凳作兵刃更不湊手,要待去拔腰刀,那裏緩得出手?數合之間,已被逼得背靠牆壁,剛好擋去了黃蓉窺探的小孔。侯通海一叉刺來,陸冠英急忙往旁一閃,通的一聲,一叉刺入牆壁,離那小孔不過尺。陸冠英見他一拔沒將鋼叉拔出,一招「豹下山崗」,反揮板凳,往他頭頂劈將下來。侯通海飛起一腳,正中他的手腕,左手迎面一拳。陸冠英板凳脫手,低頭一讓,侯通海已將鋼叉拔出。程瑤迦見勢危急,縱身上前,替陸冠英拔出腰刀,遞在他的手中。陸冠英道:「多謝!」危急中也不及想到這樣溫文嬌媚的一位姑娘,怎敢在兩人激戰之際替他拔出腰刀,但見亮光閃閃的鋼刺遞到自己胸口已不及半尺,橫刀用力一削,噹的一聲,火花四濺,將鋼叉盪了過去,但覺虎口隱隱發痛,看來這瘋子膂力不小。一刀在手,心中稍寬,在店堂中又拆數招,兩人腳下都沾了糞便,踏得滿地都是。侯通海焦躁起來,踏中宮,進洪門,「順水推舟」,一叉刺向對方小腹,喝道:「不現原形,更待何時?」

  眼見敵人使出這招,陸冠英心中一動,喝聲:「且住!」跳開三步,叫道:「鬼門龍門王是足下何人?」侯通海側目睨視,罵道:「哈,你這妖鬼也知我師哥的名頭。」初時陸冠英給他沒頭沒腦的一陣猛攻惡打,以為此人不是瘋子,必是有什麼誤會,這時看出他武功是黃河派的路子,又自認是鬼門龍王的師弟,才知是給黃河四鬼中奪魄鞭馬青雄報仇來了,當下掄刀直上,奮力拼鬥,豈知他這番推測,仍是沒有猜對。

  初交手時侯通海心中不無惴惴,時時存著奪門而逃的念頭,始終不敢使出全力,時候一長,見那鬼怪也無多大能耐,膽子漸粗,招數越來越是狠毒,到後來陸冠英別說還手,連招架也支持不住了。程瑤迦本來怕地下糞便骯髒,縮在屋角裏觀鬥,眼見這俊美少年就要喪命在那瘋漢的三股鋼叉之下,稍一遲疑,從包裹中取出長劍,向陸冠英道:「別怕,我來助你。」劍光閃閃,指向侯通海背心。她是清淨散人孫不二的首徒,使的是全真派的劍術。

  這一出手,侯通海原是在意料之中,陸冠英卻是又驚又喜,但見她身手矯健,劍法精妙,心中暗暗稱奇。他本已被逼得刀法散亂,大汗淋漓,這時來了助手,精神為之一振。侯通海只怕女鬼厲害,初時頗為膽心,但試了數招,見她劍術雖精,功力卻淺,兼之似乎從未當真與人動過手,臨敵時極為慌亂,當即放下了心,三股叉使得虎虎生生,以一敵二,兀自進攻多,遮攔少。

  黃蓉在隔室瞧得心焦異常,知道鬥下去陸程二人必定落敗,有心要相助一臂之力,卻不能離開郭靖半步。只聽陸冠英叫道:「姑娘,您走吧,這不關您事。」程瑤迦知他怕傷了自己,要獨力抵擋這個瘋漢,心中好生感激,但知他一人決計抵擋不了,搖了搖頭,不肯退下。陸冠英一面招架,一面向侯通海道:「冤有頭,債有主,你找我姓陸的一人便是,快退開路,讓這位姑娘出去。」

  侯通海此時已瞧出二人多半不是鬼怪,但見程瑤迦美貌,自己又穩佔上風,豈肯放她,哈合笑道:「男鬼要捉,女鬼更要拿。」鋼叉直刺橫打,極是兇悍,總算對程瑤迦手下留情三分,否則已然將她刺傷。

  陸冠英急道:「姑娘,你快衝出去,我陸某已極感你盛情。」程瑤迦低聲道:「你姓陸麼?」陸冠英道:「正是,姑娘貴姓,是那一位門下?」程瑤迦道:「我師父姓孫,人稱清淨散人。我…我…」她想說自已姓名,忽感羞澀,說到嘴邊卻又住口。陸冠英道:「姑娘,我纏住他,你快跑。只要陸某留得命在,必來找你。」程瑤迦臉上一紅,道:「喂,瘋漢子,你別傷他。我師父是全真派的孫真人,她老人家就要到啦。」

  全真七子名滿天下,當日鐵腳仙玉陽子王處一在趙王府中技懾群魔,侯通海親自所睹,聽程大小姐如此說,心中果真有點兒忌憚,微微一怔,隨即破口罵道:「就是全真派的七個妖道一齊都來,侯老爺也是一個個的宰了!」

  忽聽得門外一人朗聲說道:「誰活得不耐煩了,在這兒胡說八道?」三人原本在乒乒乓乓的激鬥,聽到聲音,各自躍開三步。陸冠英怕侯通海暴下毒手,拉著程瑤迦的手向後一引,自己橫刀擋在她的身前,這才舉目望外。

  只見門口站著一個青年道人,羽衣星冠,眉清目朗,手中拿著一柄拂塵微微冷笑道:「誰在說把全真七子宰了?」侯通海道:「是侯老爺說的,怎麼樣?」那道人道:「好啊,倒來宰宰看。」身子一晃,一拂往他臉上掃去。

  這時郭靖練功已畢,聽得堂上喧嘩鬥毆之聲大作,湊眼到小孔上去看。黃蓉道:「難道這小道士也是全真七子之一?」郭靖卻認得這道士是丘處機的徒弟尹志平,他在兩年前赴蒙古替師父傳書給江南六俠,夜中比武,自己曾敗在他的手下,於是輕輕對黃蓉說了。黃蓉看他與侯通海拆了數招,搖頭道:「他也打不嬴三頭蛟。」

  尹志平稍落下風,陸冠英立時挺刀上前助戰。尹志平的功夫比之兩年前在蒙古與郭靖夜鬥時,又已高了許多,與陸冠英雙戰侯通海,堪堪打成平手。程瑤迦的左手剛才被陸冠英握了一陣,心中突突亂跳,旁邊三人鬥得緊急,她卻撫摸著自己的手,呆呆出神,忽聽噹啷一響,陸冠英叫道:「姑娘,留神!」這才驚覺。原來侯通海在百忙中向她肩頭刺了一叉,陸冠英一刀架開,出聲示警。程瑤迦臉上又是一紅,仗劍加入戰團。

  程大小姐武藝雖不甚高,但以三敵一,侯通海終究難以抵擋。他掄叉急攻,想要衝出門去招集幫手,但尹志平的拂塵在眼前揮來掃去,只掃得他眼花繚亂,微一疏神,腿上一痛,已被陸冠英砍了一刀。侯通海罵道:「操你十八代祖宗的奶奶!」再戰數合,下盤越來越是呆滯,一叉刺出,忽被尹志平拂塵捲住。兩人各自使勁,侯通海力大,一掙之下,尹志平拂塵脫手,但程瑤迦一劍「星河搖斗」,正好刺中他的右肩。侯通海鋼叉又拿捏不住,拋落在地,尹志平身法好快,乘勢而上,一指點中了他的「玄機穴」。

  侯通海翻身跌倒,陸冠英急忙撲上按牢,解下他腰裏的革帶,反手縛住。尹志平笑道:「你連全真七子的徒兒也打不過,還說宰了全真七子?」侯通海破口大罵,說三人以眾敵寡,不是英雄好漢。尹志平撕下他一塊衣襟,塞在他的嘴裏。侯通海滿臉怒容,可是已叫罵不得。尹志平向程瑤迦行了一禮,說道:「師姊是孫師叔門下的吧?小弟參見師姊。」

  程瑤迦急忙還禮,道:「不敢當。不知師兄是那一位師伯門下?小徒拜見師兄。」尹志平道:「小弟是長春門下尹志平。」程瑤迦從沒離過家門,除了師父之外,全真七子中倒有六位未曾見過,但曾聽師父說起,眾師伯中,以長春子丘師伯人最豪俠,武功也是最高,聽尹志平是丘處機門人,心中好生相敬,低聲道:「尹師兄應是師兄,小妹姓程,你該叫我師妹啊。」

  尹志平跟隨師父久了,不知不覺也是學得性格豪邁,見這位師妹扭扭捏捏的,那裏像是個俠義道,不禁心中暗暗好笑,和他敘了師門之誼,隨即與陸冠英廝見,並問起侯通海的來歷。

  陸冠英說了姓名,卻不提父親名號,也不說自己是太湖群盜之首,因殺了馬青雄而侯通海來尋仇之事。程瑤迦道:「這瘋漢武藝高強,倒放他不得。」陸冠英道:「待小弟提出去一刀殺了。」程瑤迦心腸軟,忙道:「啊,別殺他。」尹志平笑道:「不殺也好。程師妹,你到這裏有多久了?」程瑤迦臉一紅道:「小妺剛到。」尹志平向兩人望了一眼,心想:「看來這兩人是對情侶,我別在這裏惹厭,說幾句話就走。」當下說道:「我奉師父之命,到牛家村來尋一個人,報個急訊。小弟這就告辭,後會有期。」說著一拱手,站起身來。

  程瑤迦臉上羞紅未褪,聽他如此說,卻又罩上了一層薄暈,低聲道:「尹師兄,你尋誰啊?」尹志平微一遲疑,心想:「程師妹是本門中人,這位陸師兄既與他同行,也不是外人,說亦無妨。」於是說道:「我尋一位姓郭的朋友。」

  此言一出,一堵牆的兩面倒有四個人同感驚訝。陸冠英道:「此人可是單名一個靖字?」尹志平道:「是啊,陸兄認得這位郭朋友嗎?」陸冠英道:「小弟也正是來尋訪郭師叔。」尹志平與程瑤迦齊聲道:「你叫他師叔?」陸冠英道:「家嚴與他同輩,所以小弟稱他師叔。」須知陸乘風與黃蓉同輩,是以陸冠英尊稱郭靖為師叔了。程瑤迦不語,心中卻大是關切。

  尹志平忙問:「你見到他了麼?他在那裏?」陸冠英道:「小弟也是剛到,正要打聽,卻撞上這個瘋漢,平白無端的動起手來。」尹志平道:「好!那麼咱們同去找罷!」三人相偕出門。

  黃蓉與郭靖面面相覷,只是苦笑。郭靖道:「他們必定又會回來,蓉兒,你打開櫥門招呼。」黃蓉道:「那怎使得?這兩人來找你,必有要緊之事,你在養傷,一分心那還了得?」郭靖道:「是啊,必是十分要緊之事。」黃蓉嘆道:「就算是天塌下來,我也不開門。」郭靖心中牽掛,但怕黃蓉焦慮,呆了半晌,當即寧神用功。

  尹志平道:「不知陸兄尋這位郭朋友有何等要緊之事,可得聞否?」陸冠英本不想說,卻見程瑤迦臉上一副盼望的神色,不知怎地,竟爾難以拒卻,於是說道:「此事一言難盡,待小弟掃了地下的髒物,再與兩位細談。」傻姑這店中也無掃帚簸箕,尹陸兩人只好拿些柴草,將地下擦洗乾淨。

  三人在桌旁坐下,陸冠英正要開言,程瑤迦道:「且慢!」走到侯通海身旁,用劍割下他衣上兩塊衣襟,要塞住他的雙耳,向陸冠英笑道:「不讓他聽。」陸冠英讚道:「姑娘好細心。」黃蓉在隔室暗暗好笑:「我們兩人在此偷聽,原是難防,但內室躺著個歐陽公子,你們三人竟也朦然不知,還說細心呢。」須知程大小姐從未在江湖上行走,尹志平跟著師父學,以豪邁粗心為美,陸冠英在太湖發號施令慣了,向來不留神細務,是以三人談論要事,竟未先行在四周查察一遍。

  程瑤迦俯身見侯通海耳朵已被割去,怔了一怔,將布片塞在他耳孔之中,微微含笑,向陸冠英道:「現下你可說啦。」陸冠英遲疑片刻,道:「唉,這事不知該從何說起。我是來找郭師叔,按理說,那是萬萬不該來找他的,可是又不得不找。」尹志平道:「這倒奇怪了。」陸冠英道:「是啊,我找郭師叔,原本也不是為了他的事,卻是為了他的六位師父。」尹志平一拍桌子道:「江南六怪?」陸冠英道:「正是。」尹志平道:「啊哈,陸兄來此所為何事,只怕與小弟不謀而合,咱倆各在地下書寫一個人的名字,請程師妹瞧瞧是否相同。」陸冠英尚未回答,程瑤迦笑道:「好啊,你們兩人背向背的書寫。」

  尹志平、陸冠英各執一根柴梗,相互背著在地下劃了幾劃。尹志平笑道:「程師妹,我們寫的字同不同?」程瑤迦看了兩人在地下所畫的痕跡,低聲笑道:「尹師兄,你猜錯啦,你們畫的不同。」尹志平「咦」了一聲,站起身來。程瑤迦笑道:「你寫的是『黃藥師』三字,他卻是畫了一枝桃花。」

  黃蓉心頭一震:「他們兩人來找靖哥哥,怎麼都和我爹爹相關?」只聽陸冠英輕聲道:「尹師兄寫的,是我祖師爺的名諱,小弟不敢直書。」尹志平怔了一怔道:「是你祖師爺?嗯,咱們寫的其實相同。黃藥師不是桃花島主嗎?」程瑤迦道:「原來如此。」尹志平道:「陸兄既是桃花島門人,那麼找江南六怪是要不利於他們了。」陸冠英道:「那倒不是。」

  尹志平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心中甚是不喜,說道:「陸兄既不當小弟是朋友,咱們多談無益,就此告辭。」站起身來,轉身便走。陸冠英忙道:「尹師兄留步,小弟有下情相告,還要請師兄援手。」尹志平最愛別人求他,喜道:「好吧,你說便是。」

  陸冠英道:「尹師兄,你是全真門人,傳訊示警,叫人見機提防,原是俠義道該做之事。但若是貴派師長要去加害無辜,你得知訊息,卻該不該去叫那無辜之人逃走呢?」尹志平一拍大腿道:「是了,你是桃花島門人,其中大有為難之處,你倒說說看。」陸冠英道:「此事小弟若是袖手不管,那是不義;若是管了,卻又是背叛師門。小弟雖有事相求師兄,卻又是不能出口。」尹志平隱隱約約知道一點他的心事,可是他既不肯明說,不知如何助他,臉上神色甚是尷尬。

  程瑤迦卻想到了一個法子。原來閨中女兒害羞,不肯訴說心事,母親或是姊妹問起只用點頭或搖頭相答,雖然不夠爽快直捷,但最後也總能把心事說明,比如母親問:「孩子,你意中人是張三哥麼?」女兒搖頭。又問:「那麼是李四郎麼?」女兒又搖頭。再問:「那一定王家表哥啦。」女兒低頭不作聲,那就對了。當下程瑤迦道:「尹師哥,你問陸大哥,說對了,他點頭,不對就搖頭,只要他一句話也不說,那就不能說是背叛師門。」

  尹志平喜道:「程師妹這法兒妙。陸兄,我先說我的事。我師父長春丘真人無意中聽到訊息,得知桃花島主黃藥師惱恨江南六怪,要殺他六家滿門。我師父搶在頭裏,趕到嘉興去報訊,六怪卻不在家中,出門遊玩去了。於是我師父叫六怪的家人分頭躲避,黃藥師來到時,竟未找到一人。他沖沖大怒,空發了一陣脾氣,折而向北,後來就不知如何。你可知道麼?」陸冠英點點頭。

  尹志平微一沉吟道:「嗯,看來他仍在找尋六怪。我師父和六怪本有過節,但一來這過節已經揭過,二來覺得此事曲在黃藥師,正好全真七子適在江南聚會。於是大夥兒分頭尋訪六怪,叫他們小心提防,最好是遠走高飛,莫被你的祖師爺撞到。你說這該是不該?」陸冠英連連點頭。

  黃蓉尋思:「靖哥哥既已到桃花島赴約,爹爹何必再去找六怪算帳?」她卻不知父親聽了靈智上人的謊言,誤以為她在海中溺斃,傷痛之際,竟遷怒在六怪身上。

  只聽尹志平又道:「尋訪六怪不得,我師父想到了六怪的徒兒郭靖,他是臨安府牛家村的人氏,有八成已回到了故鄉,於是派小弟到這兒來探訪於他,想來他必知師父們身在何方。你來此處,那也是為的此事了?」陸冠英又點了點頭。

  尹志平道:「豈知郭靖卻未曾回到這裏。我師父對六怪可算是仁至義盡,尋他們不到,這也無法可想了,看來黃藥師也未必找他們得著。陸兄有事相求,是與此事有關麼?」陸冠英點了點頭。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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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洞房花烛
  尹志平道:「陸兄有何差遣,但說不妨。小弟力之所及,必當效勞。」陸冠英不語。程瑤迦笑道:「尹師哥你忘啦。他是不能開口直說的。」尹志平一笑,道:「正是。陸兄是要小弟留在這村中等候郭靖郭朋友麼?」陸冠英搖頭。尹志平道:「那是要小弟急速到各地去尋訪江南六怪和郭朋友了?」陸冠英又搖頭。尹志平道:「啊,是了,陸兄要小弟向江湖朋友傳言出去。那六怪是江南人氏,聲氣廣通,自有他交好的朋友傳訊給他。」陸冠英仍是搖頭。尹志平接連猜了七八件事,陸冠英始終搖頭,程瑤迦幫著猜了兩次,也沒猜到,不但尹志平急了,連隔室的黃蓉聽得也急了。

  三人僵了半晌,尹志平道:「程師妹,你慢慢跟他磨菇吧,打啞謎兒的事我幹不了。我出去走走,過一個時辰再來。」說著走出門去。堂上除了侯通海之外,只賸下陸程二人。程瑤迦低下頭去,過了一會,見陸冠英沒有動靜,偷眼瞧他,正好陸冠英也在看她。兩人目光相接,急忙避開。程瑤迦又是羞得滿臉通紅,低垂粉頸,雙手玩弄劍柄上的絲條。

  陸冠英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灶邊,對著灶上畫的灶神說道:「灶王爺,小人有一番心事,苦於不能向人吐露,只好對你言明,但願神祇有靈,祐護則個。」程瑤迦暗讚:「好聰明的人兒。」抬起了頭,凝神傾聽。

  只聽他說道:「小人陸冠英,是太湖畔歸雲莊陸乘風之子。我父親拜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為師。數日之前,黃祖師來到莊上,說道要殺江南六怪的滿門良賤,命我父及師伯梅超風幫同尋找六怪的下落。梅師伯和六怪有深怨大仇,那正是求之不得,我父卻知江南六怪心存忠義,乃是響噹噹的英雄好漢,殺之不義。他聽了祖師爺之言,心下好生為難,有心要差遣小人傳個訊給江南六怪,叫他們遠行避難,卻又不能擔當背叛師門的罪名。那日晚上,他對著祖師爺之女黃蓉師姑所繪的一幅畫,傾吐心事,小人在旁聽見,連夜趕來尋找六怪報訊。」

  黃蓉與程瑤迦心想:「原來他是師法他父親掩耳盜鈴之術,明明是要人聽見,卻又不肯擔當叛師之名。」

  卻聽他又道:「六怪尋訪不著,我就想起改找他們的弟子郭師叔,那知他也不知到了何處。郭師叔是祖師爺的女婿……」

  程瑤迦先前對郭靖朝思暮想,自覺一往情深,殊不知卻是心意無託,於是聊自遣懷,實非真正情愛,只是自己不知而已。這日見了陸冠英,但覺他風流俊雅,處處勝於郭靖,及至聽到他說郭靖是黃藥師女婿,心中雖然不免一震,卻並未有自憐自傷之情,只道自己胸懷爽朗,又以為早見二人神態親密,此事原不足異,其實不知不覺之間,一顆芳心早已轉在別人身上了。

  陸冠英說到「郭師叔是祖師爺的女婿……」那一句話時,只聽得程瑤迦「咦」了一聲。他極想回頭瞧一瞧她的臉色。但終於強行忍住,心道:「我若親眼見她在聽我說話,那就萬萬不能再說下去。那日爹爹對畫像自言自語之時,自始至終未曾望我一眼。現在我是在對灶王爺傾吐心事,她若聽見,那是她自行偷聽,我可管不了。」

  於是接著說道:「但教找到了他,他自會與黃師姑向祖師爺求情,祖師爺性子再嚴,女兒女婿總是心愛的。只是爹爹言語之中,卻似郭師叔和黃師姑已遭到了什麼大禍,我雖心中不解,卻又不便詢問爹爹。」黃蓉聽到這裏,心想:「難道爹爹已知靖哥哥身受重傷之事?不,他決不能知道。看來他是得知我們流落荒島之事。」

  陸冠英又道:「尹師兄為人一片熱腸,程小姐又是聰明和氣……」(程瑤迦聽他當面稱讚自己,又是高興,又是害羞)「……可是他們卻難以猜到我相求之事。我想江南六怪是成名的英雄好漢,雖然武功不如祖師爺,但要他們遠行避禍,這種大損威名的膽怯行徑,決不會幹。若是這事傳聞開了,他們得到消息,只怕非但不避,反而要來尋找祖師爺啦!」黃蓉暗暗點頭,心想陸冠英不愧是太湖群雄之首,深知江湖好漢的性子。

  又聽他道:「我想全真七子俠義為懷,威名既盛,武功又高,尹師兄和程小姐若肯求他們的師尊,請七子出來從中排解,祖師爺總得給他們一個面子。他與江南六怪未必有何深仇大怨,總是六怪有什麼言語行事得罪了他,只要有成名人物出面說合,諒無不成之理。灶王爺,小人的為難之處,是空有一個主意,卻不能說給有能為的人知曉,請你瞧著辦吧。」說畢,向堵灶君菩薩連連作揖。

  程瑤迦知他說畢,急忙轉身,要待出去告知尹志平,剛走到門口,卻聽陸冠英又說起話來:「灶王爺,全真七子若肯出頭排解,自是一件極大的美事,只是七子說合之際,千萬別得罪我祖師爺,否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弄巧成拙,那可糟了。我跟您說的話,到此為止,再也沒有啦。」程瑤迦嫣然一笑,心道:「你說完了,我給你去辦就是。

  於是走出店門,去找尹志平,在村中打了個轉,卻不見他的人影,重又回來,忽聽尹志平低聲叫道:「程師妹!」從轉角處探身出來向她招手。」程瑤迦喜道:「啊!你在這裏。」尹志平做個手勢叫她禁聲,向西首指了一指,走到她的身邊,低聲道:「那邊有人,鬼鬼祟祟的探頭探腦,身上都帶著兵刃。」程瑤迦心中只在想著陸冠英的說話,對這事不以為意,只道:「只怕是過路人也是有的。」

  尹志平臉色卻甚是鄭重,低聲道:「那幾人身法好快,武功高得很呢。」原來他見到的正是彭連虎等人。他們久等侯通海不回,知他必已遇險,這批人個個自私,欺善怕惡,想到昨晚皇宮中扮鬼之人的身手,誰敢前去相救,一見尹志平,立時遠遠躲開。

  尹志平候了一陣,見前面不再有人探頭出來,走近一看,那些人已走得影蹤全無。程瑤迦於是把陸冠英的話轉述了一遍,尹志平笑道:「原來他是這個心思,怎教人猜想得到。程師妹,你去向孫師叔求懇,我對師父說就是。只要全真七子肯出面,天下有什麼事不能了?」程瑤迦道:「不過這事不能弄巧成拙啊。」接著將陸冠英最後幾句話也說了。尹志平冷笑道:「哼,黃藥師是什麼東西,他強得過全真七子麼?」程瑤迦想出言勸他不可傲慢,但見他神色峭然,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兩人相偕回店。陸冠英道:「小弟這就告辭,兩位他日路經太湖,務必請到歸雲莊來盤桓數日。」程瑤迦一怔,見他就要分別,心中大感不捨。尹志平背轉過身子,對著灶君說道:「灶王爺,全真教最愛給人排難解紛,江湖上有什麼不平之事,但教讓全真門下弟子知曉,那決不能袖手不理。」

  陸冠英知道這幾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於是也道:「灶王爺,你保祐此事平平安安的了結,弟子對出力的諸君子永感大德。」尹志平道:「灶王爺,你放心,全真七子威震天下,只要他們肯出手,決沒辦不了的事。」陸冠英一怔,心想:「全真七子若是恃強說合,我祖師爺豈能服氣?」忙道:「灶王爺,你知道,我祖師爺向來獨來獨往,不理會旁人。人家跟他講交情,他是肯聽的,跟他說道理,他可是最厭僧啊!」

  尹志平道:「哈哈,灶王爺,全真七子還能忌憚別人嗎?此事原本與咱們毫不相干,我師父也只叫弟子給別人報個訊息,但若惹到全真教頭上,管他黃藥師、黑藥師,全真派自然有得叫他好看的。」陸冠英氣往上衝,說道:「灶王爺,弟子適才說過的話,你只當是夢話,要是有人瞧不起咱們,天大的人情咱們也不領。」

  兩人背對著背,都是向著灶君說話,可是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越說越僵。程瑤迦欲待相勸,但兩人都是少年氣盛,性急口快,竟自插不下口去。只聽尹志平道:「灶王爺,全真派是天下武術正宗,別的旁門左邊功夫,就算再了不起,那能與全真派較量?」陸冠英道:「灶王爺,全真派武功我也久聞其名,全真教高人能手固然不少,可是也未必沒有狂妄浮誇之徒。」尹志平大怒,伸手一掌,將灶頭打塌了一角,叫道:「好小子,你罵人啦!」

  砰的一聲,陸冠英將灶頭的一另一角也一掌打塌,喝道:「我豈敢罵你?我是罵目中無人的狂徒。」尹志平剛才見過他的武藝,知道自己本領在他之上,心中有恃無恐,冷笑一聲道:「好啊,咱們這就比劃比劃,瞧瞧到底是誰目中無人了。」陸冠英明知不敵,卻是恨他輕侮師門,到此地步,自是騎虎難下,拔出單刀,左手一拱道:「小弟領教全真派的高招。」

  程瑤迦大急,淚珠在眼眶中滾來滾去,數次要上前攔阻,她一個女兒家卻總是無此魄力,只見尹志平拂塵一擺,踏步進招,兩人已打在一起。陸冠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使開枯木大師所授的羅漢刀法,緊緊守住門戶。尹志平一上手立即搶攻,那知對方刀沉力猛,自己輕敵冒進,左臂險險被他單刀砍中,心頭一凜,急忙凝神應戰,展開師授心法,意定神閒,步緩手快,這才逐步的搶到上風。

  黃蓉在小鏡中瞧著二人動手,見尹志平漸佔先著,心中罵道:「你這小雜毛罵我爹爹,若不是靖哥哥受傷,教你嘗嘗我桃花島旁門左道的手段。啊喲,不好!」只見陸冠英一刀砍去,招術用老,被尹志平拂塵帶去向外一引,倒轉塵柄,迅捷異常的在他臂彎裏一點。陸冠英手臂一麻,單刀脫手。尹志平得理不容情,刷的一拂塵,往他臉上掃去,口中叫道:「這是全真派的高招,記住了!」他拂塵的塵尾是馬鬃中夾著銀絲,這一下只要掃中了,陸冠英一張俊俏的臉蛋非鮮血淋漓不可。

  陸冠英急忙低頭閃避,那拂塵卻跟著壓將下來,卻聽得一聲嬌呼:「尹師哥!」程瑤迦舉劍架住,陸冠英乘隙躍開,拾起地下單刀。尹志平冷笑道:「好啊,程師妹幫起外人來啦。你們兩口子一齊上吧。」程瑤迦怒道:「你說什麼?」尹志平刷刷刷接連三招,將她逼得手忙腳亂。陸冠英見她勢危,提刀又上,登時成了以二敵一。程瑤迦不願與師兄對敵,垂劍躍開。尹志平叫道:「來啊,他一個人打不過我,省得你一會兒又來相幫。」

  黃蓉見這三人如此相鬥,甚是好笑,正想這一場官司不知如何了結,忽聽門聲一響,彭連虎、沙通天等擁著完顏烈、楊康一齊進來。原來他們等了良久沒有動靜,究竟沙通天同門關心,大著膽子悄悄過來探視,只見尹志平和陸冠英正在操刀而鬥,武藝也只平平。他待了半晌,見確無旁人,但一人勢孤,終究還是不敢入內,於是約齊眾人,闖進門來。

  尹陸二人一見來人,立時躍開罷鬥,未及出言喝問,沙通天身形一晃,一手一個,已拿住了二人手腕。彭連虎俯身解開了侯通海手上革帶,身上穴道,候通海憋了半日,早已氣得死去活來,不等取出口中布片,喉頭悶吼一聲,一掌往程瑤迦臉上劈去。

  程瑤迦繞步矮身,讓過這掌。侯通海紫脹了臉皮,雙拳直上直下的猛打過去。彭連虎連叫:「且慢動手,問明再說。」侯通海耳中被塞了布片,那裏聽見?

  陸冠英腕上脈門被沙通天扣住,只覺半身酸麻,動彈不得,但見程瑤迦情勢危急,侯通海形同瘋虎,轉眼就要遭他毒手,也不知忽然從那裏來了一股大力,一掙掙脫了沙通天的掌握,猛往侯通海縱去。他人未躍近,腳下被彭連虎一鉤一踢,撲地倒了。彭連虎一彎腰,抓住他的後領提了起來,喝問:「你是誰?那裝神弄鬼的傢伙那裏去了?」

  忽聽得呀的一聲,店門緩緩推開,眾人一齊回頭,卻是無人進來。彭連虎等不自禁的心中都感到一陣寒意,忽見一個蓬頭散髮的女子在門口一探。梁子翁和靈智上人微微一跳,口中啊了一聲,齊聲叫道:「不好,有女鬼!」彭連虎人最精細,已看清只是個普通鄉姑,喝道:「進來!」傻姑笑嘻嘻的走了進來,伸了伸舌頭道:「啊,這麼多人。」

  梁子翁先前叫了一聲「有女鬼」,這時不禁老羞成怒,縱身上前,叫道:「你是誰?」伸手去拿她手臂。他見她臉上神氣傻裏傻氣,是個鄉下蠢笨姑娘,豈知這一拿拿下去,卻被她手臂一縮,反手一掌。梁子翁心下沒半點防備,拍的一聲,這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他手背之上,落手著實不輕。梁子翁又驚又怒,叫道:「好,你是裝傻!」欺身上前,雙拳齊出。傻姑退步讓開,忽然指著梁子翁的光頭,哈哈大笑。

  這一笑大是出於眾人意料之外,梁子翁自己更是愕然,隔了好一陣,方才呼的一聲,右拳猛發出去,傻姑舉手一架,身子晃了幾晃,知道不敵,轉身就逃。梁子翁身法好快,那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攔住她的去路,回肘後撞,豎臂反拍,傻姑鼻子上吃了一記,痛得她眼前金星亂冒,大叫:「吃西瓜的妹子,快出來救人哪,有人打我哪。」

  黃蓉大驚,心道:「不殺了這傻姑娘,留下來果是禍胎。」突然間聽人輕輕哼了一聲,這一聲雖然很輕,黃蓉心頭卻是通的一跳:「爹爹到啦!」忙湊眼到小孔觀看,果見黃藥師身穿青布長袍,臉上罩著人皮面具,站在門口。

  他何時進來,眾人都沒見到,似乎他是剛來,又似乎比眾人更先進來,這時一見到他那張木然不動、沒半點表情的臉,全身都感不寒而慄。他這臉既非青面獠牙,又無惡形怪狀,但實在不像一張活人的臉。眾人只望了一眼,立即轉頭,不願再看。

  適才傻姑只與梁子翁拆了三招,但黃藥師已瞧出她是本門弟子,心下好生疑惑,問道:「姑娘,你師父是誰?他到那裏去啦?」

  傻姑搖了搖頭,看見黃藥師這張怪臉,呆了一呆,忽然拍手大笑起來。黃藥師眉頭微皺,沉吟了一會,心知她必是自己的再傳弟子。他對本門弟子,最愛相護,決不容許別人欺侮,梅超風犯了叛師大罪,但在被郭靖打敗之際,他尚出而護短,何況傻姑這天真淳樸的姑娘?於是說道:「傻孩子,人家打了你,你怎麼不去打還呀?」

  日前黃藥師到舟上查問女兒下落之時,未戴面具,這次面目不同,眾人都未認出真相,但一聽他的聲音,完顏烈、楊康、彭連虎三人心思細密,已隱約知道是他,彭連虎知道今日撞到這個魔頭,決然討不了好去,只怕昨晚在皇宮中遇到的也就是此人,那可糟了,心中打定了主意,決計不和他動手,一遇機會,立即三十六策走為上策,究竟性命要緊,什麼威名恥辱,那是全不顧到了。

  只聽傻姑道:「我打他不過。」黃藥師罵道:「誰說你打他不過?他打你鼻子,你也去打他鼻子,一拳還三拳。」傻姑笑道:「好啊!」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領高於自己,走到他的面前,說道:「你打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還三拳。」舉手對準他的鼻子,就是一拳。

  梁子翁舉手欲擋,忽然臂彎裏「曲池穴」一麻,手臂伸到一半,竟自伸不上去,砰的一聲,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傻姑叫道:「二!」又是一拳。梁子翁坐腰沉胯,拔背含胸,左手平手外翻,這是擒拿法的一招絕招,眼見就要將傻姑的臂骨翻得脫臼,那知自己手指與傻姑的手臂將遇未觸之際,上臂的「臂儒穴」中又是一麻,這一手竟是翻不出去,砰的一聲,鼻子又中了一拳。這一下力道極是沉猛,打得他身子向後一仰。

  這兩拳不但打得梁子翁驚怒交迸,旁觀眾人也無不詫異。只有彭連虎精於暗器聽風之術,每當梁子翁發招還擊之際,兩次都聽到極細微的「嗤」的一聲,知道黃藥師是發出了金針之類的微小暗器,打中梁子翁的穴道,只是不見他臂晃手動,不知他如何發出。豈知黃藥師在衣袖中彈指發針,那針穿破衣袖再打敵人,對方不知他發射的方位,那裏閃躲得了?

  只聽得傻姑叫聲:「三!」梁子翁雙臂不聽使喚,眼見拳頭迎面而來,只得退步而避,那知道剛欲舉步,右腿內側「白海穴」上又是一麻,心中一怔,眼前火花飛舞,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淚,原來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還牽動了淚穴。他想比武打敗還不打緊,淚水如果流了下來,那一生的聲名就此斷送,急忙舉袖擦眼,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動,兩行淚水終於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傻姑人雖癡呆,心腸卻軟,見他流下眼淚,忙道:「好啦,別哭啦,我不打你就是。」她這三句勸慰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感到無地自容,憤激之下,「哇」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抬頭向黃藥師道:「閣下是誰?暗中傷人,算什麼英雄好漢?」

  黃藥師冷笑道:「憑你也配問我的名號?」突然提高聲音喝道:「通統給我滾出去!」眾人在一旁早已好不自在,欲待動手,卻又不敢,呆呆站在店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聽他這一喝,心中為之一寬。彭連虎當先就要出去,只走了兩步,卻見他擋在門口,並無讓路之意,立即站定。黃藥師罵道:「放你們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們這群奸徒一個個都宰了?」

  彭連虎素聞黃藥師性情乖僻,說得出就做得到,當即問眾人道:「這位前輩先生叫大夥兒出去,咱們都走吧。」侯通海扯出口中布片罵道:「給我讓開!」衝到黃藥師跟前,瞪目而視。黃藥師毫不理會,淡淡的道:「要我讓路,諒你們也不配。要性命的,從這胯下鑽過去吧。」

  眾人面面相覷,臉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領再高,眼下放著這許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與你一拚,豈有敗理?侯通海怒吼一聲,向黃藥師撲了過去。

  但聽得一聲冷笑,黃藥師已將侯通海的身子高高提起,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一扯,喀的一聲,一條手臂連肉帶骨,生生的竟被扯成兩截。黃藥師將斷臂與人同時往地下一丟,抬頭向天,理也不理。侯通海已痛得暈死過去,斷臂口血如泉湧。眾人無不失色。黃藥師媛緩低頭,目光逐一在眾人臉上掃過。沙通天,彭連虎等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但見到他眼光向自己身上移來,無不機伶伶地打個冷戰,只感汗毛直豎,滿身起了雞皮疙瘩。

  猛然間聽他喝道:「鑽是不鑽?」眾人受他聲威鎮懾,竟是不敢群起而攻,彭連虎一低頭,首先從他胯下鑽了過去。沙通天放開尹陸二人,抱住師弟,楊康扶著完顏烈,最後是梁子翁和靈智上人,都一一鑽了出去。一出店門,人人抱頭鼠竄,那敢回顧。

  黃藥師仰天一笑,說道:「冠英和這位姑娘留著。」陸冠英早知是祖師爺到了,但見他戴面具,只怕他不願露出自己行藏,不敢稱呼,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尹志平見了黃藥師這般威勢,心知此人非同小可,說道:「全真教長春門下弟子尹志拜見前輩。」黃藥師道:「人人都滾了出去,我又沒教你留著,還在這兒,是活得不耐煩了?」尹志平一怔道:「弟子是全真派長春門下,並非奸人。」黃藥師道:「全真派便怎地?」順手在桌上一揮,抓下板桌上一塊木材,手一揚,將木材向尹志平面頰擲去。

  那木材輕飄飄的飛過去,尹志平舉拂塵一擋,那知這塊小小木材,竟如是一根金剛巨杵,只覺一股大力撞來,勢不可當,連帶拂塵一齊打在他的口旁,一陣疼痛,嘴中忽覺多了許多物事,急忙吐出,卻是十幾顆牙齒,這才知道自己半口牙齒已被撞落,又驚又怕,做聲不得。

  黃藥師冷冷的道:「我是黃藥師、黑藥師,你全真派要我怎麼好看了啊?」此言一出,尹志平和程瑤迦固然大吃一驚,陸冠英也是膽戰心寒,暗想:「我和這小道士剛才鬥口,都讓祖師爺聽去啦。我對灶王爺所說的話,若是也被他暗中聽見,不知他將如何罰我?」

  尹志平一手扶住面頰,叫道:「你是武林的大宗師,何以行事如此乖張?江南六怪是俠義之人,你憑什麼要苦苦相害,若不是我師父傳了消息,他六門老小,豈不是都被你殺了?」黃藥師怒道:「怪道我遍尋不著,原來是有群雜毛從中多事。」尹志平又叫又跳,說道:「你要殺便殺,我是不怕你的。」黃藥師冷冷的道:「你背後罵得我好?」尹志平豁出了性命不要,叫道:「我當面也罵你,你這妖邪魔道,你這怪物。」

  黃藥師成名以來,不論黑道白道的人物,無不聞聲喪膽,望風遠避,那一個敢當面對他有些少冒犯?尹志平如此罵他,確是他近數十年來從未遇過之事。陸冠英暗叫:「不妙,小道士這番難逃性命。」那知黃藥師不怒反笑,見尹志平骨頭硬、膽子大,倒與自己少年時候性子相似,不禁起了相惜之意,踏上一步,喝道:「你有種就再罵一句。」尹志平叫道:「我不怕你,偏要罵你這妖魔老怪。」

  陸冠英喝道:「大膽畜生,竟敢冒犯我祖師爺。」一刀向他眉頭砍去。原來他有意相護,心知只要黃藥師一出手,十個尹志平也得當場送命,若是自己將他砍傷,倒或許能使祖師爺消氣,饒了小道士的性命。尹志平躍開兩步,橫眉怒目,喝道:「小道爺今日不想活啦,我偏偏要罵。」陸冠英一心要將他砍傷救他,揮刀橫斫。卻聽噹的一聲,程瑤迦仗劍架開,叫道:「我也是全真門下,要殺便將咱們師兄妹一起了。」

  這一著卻大出尹志平意料之外,不自禁的叫道:「程師妹,好!」兩人並肩而立,眼睜睜的望著黃藥師。這一來陸冠英倒也不便再行動手。

  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好,有骨氣。我黃老邪本是邪魔外道,你罵得好。你師父尚是我的晚輩,我豈能與你一般見識?去吧!」忽地伸手一把將他當胸抓住,往外一揮,尹志平身不由主的往外飛去。滿以為這一交定是摔得不輕,那知雙足落地,好端端的站著,竟似黃藥師抱著他輕輕放在地下一般。

  尹志平呆了半晌,心道:「好險!」他膽子再大,也不敢再回進客店去罵人了,摸了摸腫起半邊的面頰,轉身便走。

  程瑤迦還劍入鞘,也待出門,黃藥師道:「慢著。」伸出手撕下臉上的人皮面具,問道:「你願意嫁給他做妻子,是不是?」說著向陸冠英一指。程瑤迦吃了一驚,只嚇得臉色雪白,隨即紅潮湧上,不知所措。

  黃藥師道:「你那小道士師兄罵得我好,說我是邪魔怪物,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江湖上誰不知聞?我黃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義禮法,最惡的是聖賢節烈,這些都是欺騙愚夫愚婦的東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還是朦然不覺,真是可憐亦復可笑!我黃藥師偏不信害人的禮教,人人就說我是邪魔,哼!我這邪魔只怕比廟堂之上的聖賢心地還好得多呢!」程瑤迦不語,心中突突亂跳,不知黃藥師要怎生對付自己。

  只聽黃藥師又道:「你明明白白對我說,是不是想嫁給我這徒孫。我喜歡有骨氣、性子爽快的孩子。剛才那小道士在背後罵我,他若當我面不敢罵了,反而跪下哀求,你瞧我殺不殺他?哼,你在危難之中幫小道士,骨氣是有的,很配得上我這徒孫,快說吧!」程瑤迦心中十分願意,可是這種事對自己親生父母也說不出口,豈能向一個初次會面的外人明言,更何況陸冠英就在身旁?只窘得她一張俏臉如玫瑰花瓣兒一般。

  黃藥師見陸冠英也是低垂了頭,心中忽爾想起女兒,嘆了一口氣,道:「若是你們兩相情願,我就做成這件美事。唉,兒女婚姻之事,連父母也是勉強不來的。」想到若是當日好好允了女兒與郭靖的親事,愛女未必就慘死大海之中,心中一煩,厲聲道:「冠英,你給我爽爽快快,到底你要不要她做妻子?」

  陸冠英嚇了一跳,忙道:「祖師爺,孫兒只怕配不上這位……」黃藥師喝道:「配得上的!你是我徒孫,就是公主娘娘也配上了!」陸冠英見了祖師爺的行事,知道再不直捷爽快,眼下就有一場大苦頭吃,忙道:「孫兒是千情萬願。」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好。姑娘,你呢?」

  程瑤迦聽了陸冠英的話,心頭正自甜甜的,又聽黃藥師相問,低下頭來,半晌方道:「那要我爹爹作主。」黃藥師道:「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是狗屁不通,我偏要作主!你爹爹若是不服,叫他來找我比併比併。」程瑤迦微笑道:「我爹爹只會算賬寫字,不會武功。」黃藥師一怔,道:「比算賬寫字也行啊!快說,你願不願意?」程瑤迦仍是不語。

  黃藥師道:「好,那你是不願的了,這個也由得你。咱們說一句算一句,黃老邪可向來不許人反悔。」

  程瑤迦偷眼向陸冠英望了一望,見他神色甚是焦急,心想;「爹爹最疼愛我了,只要你請人來求親,他必應允,你何必如此慌張?」

  黃藥師站起身來,喝道:「冠英,跟我找江南六怪去!日後你再跟這個姑娘說一句話,我把你們兩人舌頭都割了。」陸冠英嚇了一跳,心想祖師爺言出必行,此事實非兒戲,走到程瑤迦跟前,作了一揖,道:「小姐,我陸冠英武藝低微,無才無學,原本高攀不上,只今日得與小姐相會,卻是有綠……」程瑤迦低聲道:「公子不必太謙,我……我不是……」陸冠英心中一動,想起她曾出過那點搖頭的主意,說道:「小姐,你若是嫌棄陸某,那就搖搖頭。」此話說罷,心中怦怦亂跳,雙眼望著她一頭柔絲,生怕她的頭微微一動。

  過了半晌,程瑤迦自頂至腳,連手指頭也沒半根動彈。陸冠英大喜道:「姑娘既然允了,就請點點頭。」那知程瑤迦仍是木然不動。陸冠英固然焦急,黃藥師更是大不耐煩,說道:「又不搖頭,又不點頭,那算什麼?」程瑤迦微笑輕聲道:「不搖頭就是點頭啊!」

  黃藥師哈哈大笑,道:「王重陽一生豪氣干雲,卻收了這樣扭扭捏捏的一個徒孫,當真好笑。好好,今日我就給你們成親。」陸程二人都嚇了一跳,望著黃藥師說不出話,卻聽他道:「那傻姑娘呢?我要問問她師父是誰。」三人環顧堂中,那傻姑已不知去向。原來她聽三人商量親事,好不厭悶,早溜出去玩耍去了。

  黃藥師道:「現下不忙找她。冠英,你就和程姑娘在這裏拜天地成親。」陸冠英道:「祖師爺,您愛惜孫兒,孫兒真是粉身難報,只是在此處成親,似乎過於倉卒……」黃藥師喝道:「你是桃花島門人,難道也守世俗的禮法?來來來,兩人並排站著,向外拜天!」

  他說話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嚴,程瑤迦到了這個地步,只得與陸冠英並肩而立,盈盈拜將下去。黃藥師道:「向內拜地!……拜你們的祖師爺啊……好好,痛快痛快!夫妻兩人對拜!」

  這齣好戲在黃藥師的喝令下逐步上演,黃蓉與郭靖在鄰室一直瞧著,只看得兩人又驚又喜,又是好笑,只聽黃藥師又道:「好啦,我送一件見面禮給你們小夫妻。瞧著!」只聽得店堂中風聲大作,似乎牆壁都是搖搖欲動。黃蓉雖瞧不見父親身形,卻知他是在打一套威力極大的「狂飆拳」,打了一盞茶時分、風聲突止,黃藥師道:「你們就照這樣子練去。這套拳法的精要之處,諒你們也學不全,但縱然只學得一點皮毛,再遇上姓候的這種人,也就不用怕了。冠英,你去弄一對蠟燭,今晚你們洞房花燭啊。」

  陸冠英一呆,叫道:「祖師爺!」黃藥師道:「怎麼?拜了天地之後,不就是洞房麼?你們夫妻倆都是學武之人,難道洞房也定要繡房錦被?這破屋柴鋪,就做不得洞房麼?」陸冠英被他說得不敢作聲,心中七上八下,又驚又喜,依言到村中討了一對紅燭,買了些白酒黃雞,與程瑤迦在廚中做了,服侍祖師爺飲酒吃飯。

  此後黃藥師再不說話,只是仰起了頭,書空咄咄,心中想著女兒。黃蓉極是難受,幾番要開門呼叫父親,總是怕郭靖傷勢有變,伸到門上的手又縮了回來。陸程二人偷眼瞧瞧黃藥師,又互相對望一眼,誰也不敢作聲。歐陽公子躺在柴草之中,雖然腹中飢餓難熬,卻是不敢動彈。三間房中六個人默默無言,直到天黑。

  天色逐漸昏暗,程瑤迦心跳越來越是厲害,只聽黃藥師自言自語;「咦,那傻姑怎麼還不回來?哼,諒那群奸賊也不敢向她動手。」轉過頭來,對陸冠英道:「今晚洞房花燭,怎麼不點蠟燭?」陸冠英應道:「是!」晃火摺點亮蠟燭,燭影下但見程大小姐雲鬢如霧,香腮勝雪,門外虫聲低訴,風動翠竹,直不知是真是幻!

  黃藥師拿一條板凳放在門口,橫臥凳上,不多時鼾聲微起,已自睡熟。陸程二人卻仍不動,過了良久,蠟炬成灰,燭光熄滅,堂上黑漆一團。只聽得兩人低聲糢糢糊糊的說了幾句話,黃蓉側耳傾聽,卻聽不出說的什麼,忽覺郭靖身體顫動,呼吸急促,到了練功的一個要緊關頭,忙聚精會神,運氣助他。待得他氣息寧定,再從小孔往外張時,只見月光橫斜,從破窗中照射進來,陸程二人已並肩偎倚,坐在一張板凳之上,卻聽程瑤迦低聲道:「你知道今日是什日子?」

  陸冠英道:「是咱倆大喜的日子啊。」程瑤迦道:「那還用說?今日七月初二,又是我的生日。」陸冠英大喜,道:「啊,那再巧也沒有啦。」程瑤迦伸手按住他嘴,低聲道:「你……你樂極忘形了是不是?」

  黃蓉聽得險險噗哧一笑,猛然想起;「今日是七月初二,靖哥哥要到初七方得痊可,丐幫大會岳陽城,卻是七月十五,八天之中,那裏趕得到?」忽聽得門外一聲長嘯,跟著哈哈大笑,聲振屋瓦,正是周伯通的聲音,只聽他叫道:「老毒物,你從臨安追到嘉興,又從嘉興追回臨安,一日一夜之間,始終追不上老頑童,咱哥兒倆勝負已決,還比什麼?」

  黃蓉吃了一驚;「臨安到嘉興來回五百餘里,這兩人腳程好快!」

  又聽歐陽鋒的聲音叫道:「你逃到天邊,我追到你天邊。」周伯通笑道:「咱倆那就不吃飯不睡覺,賽賽誰跑得快跑得長久,你敢不敢?」歐陽鋒道:「好啊,倒要瞧瞧誰先累死!」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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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铁枪杀奸
  周伯通與歐陽鋒說話之聲甫歇,一齊振吭長笑,笑聲卻已在遠處十丈之外。陸冠英與程瑤迦都不知這二人是何等樣人,深夜之中聽他們倏來倏去,不禁相顧駭然,攜手同到門口觀看。黃蓉心想:「他們兩人比賽腳力,爹爹定要隨去看個明白。」果然聽得陸冠英奇道:「咦,祖師爺呢?」又聽程瑤迦道:「你瞧,那邊三個人影,最後那一位好像是你祖師爺。」陸冠英道:「是啊,啊,怎麼一晃眼功夫,他們奔得這麼遠啦?那兩位不知是何方高人,可惜不曾得見。」黃蓉心想:「不論是老頑童還是老毒物,你見了都沒什麼好處。」

  陸程二人見黃藥師一去,只道這客店之中只賸下他們二人,心中再無顧忌,陸冠英迴臂摟住新婚妻子的纖腰,低聲問:「妹子,你叫什麼名字?」程瑤迦笑道:「我不說,你猜猜。」陸冠英笑道:「不是小貓,便是小狗。」程瑤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蟲。」陸冠英笑道:「啊,那非捉住不可。」程瑤迦一掙,躍過了桌子,陸冠英笑著來追,一個逃,一個追,兩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繞來繞去。

  星光微弱,黃蓉在小鏡中瞧不清二人身形,只是微笑著傾聽,忽然郭靖在她身邊輕聲道:「蓉兒,你說他捉得住程大小姐麼?」黃蓉道:「一定捉得住。」郭靖道:「捉住了便怎樣?」黃蓉心頭一熱,無言可對,只聽陸冠英已將程瑤迦捉住,兩人摟抱著坐在板凳上,低聲調笑。

  黃蓉的右手與郭靖左掌相抵,但覺他手掌心愈來愈熱,身子左右搖盪,也是愈來愈快,不覺吃了一驚,忙問:「靖哥哥,怎麼啦?」郭靖身受重傷之後,定力大減,修習這九陰大法之時又是不斷受到心中魔頭侵擾,這時聽到陸程二人親熱笑語,身旁又是個自己愛念無極的如花少女,竟然把持不定,只覺全身情熱如沸,轉過身子,伸右手去抱她肩膀。

  但聽他呼吸急促,手掌火燙,黃蓉暗暗心驚,忙道:「靖哥哥,留神,快定心沉氣。」郭靖心旌搖動,急道:「我不成啦,蓉兒,我…我…」說著要站起身來。黃蓉大急,叫道:「千萬別動!」郭靖強行坐下,呼吸了幾下,心中煩燥之極,胸口如要爆裂,哀求道:「蓉兒,你救救我。」又要長身站起。黃蓉喝道:「你一動我就點你穴道。」郭靖道:「對,你快點,我管不住自己。」黃蓉知道這一點他的穴道,這兩日的修練之功是付諸東流,又得從頭練起,但眼下情勢急迫,只要他一起身,立時有性命之憂,一咬牙,左臂迴轉,以「蘭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處的「章門穴。」

  手指將拂到穴道,那知郭靖的內功已練得甚是精湛,身上一遇危險,肌肉立轉,不由自主的避開了她的手指,黃蓉連拂兩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緊,已被他伸手拿住。

  此時天色微明,黃蓉轉頭,只見郭靖眼中血紅如欲噴火,心中更驚,但覺他拉著自己手腕,口中發出模糊不清言語,神智頗見失常,情急之下,橫臂突肘,猛將肩頭在他臂上一撞。軟蝟甲上尖刺入臂肉,郭靖一陣疼痛,怔了一怔,忽聽得村中公雞引吭長啼,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心中登時雪亮,緩緩放下黃蓉手腕,慚愧無已。

  黃蓉見他額上大汗淋漓,臉色蒼白,神情委頓,但危急關頭顯已渡過,欣然道:「靖哥哥,咱們過了兩日兩夜啦。」拍的一響,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記巴掌,說道:「好險!」欲待伸手再打,黃蓉微笑攔住,道:「那也算不了什麼,老頑童這等功夫,聽到我爹爹的簫聲時也把持不定,何況你身受重傷。」

  適才郭靖這一番天人交戰,兩人情急之下,都忘了抑制聲息。陸冠英與程瑤迦正當心搖神馳,自然不會知覺,但內堂中歐陽公子卻依稀辨出了黃蓉的語聲,不禁又驚又喜,凝神細聽,卻又沒了聲息。他雙腿斷折,無法走動,當下以手代腳,身子倒轉著走了出來。

  陸冠英與新婚妻子並肩坐在凳上,左手摟住她的肩頭,忽聽柴草簌簌聲響,回頭一望,見一人雙手撐地,從內堂出來,微微一驚,一長身,拔刀在手。歐陽公子受傷本重,餓了多時,更加虛弱,忽見刀光耀眼,突覺一陣頭暈,摔倒在地。陸冠英見他滿臉病容,搶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著桌緣。程瑤迦「啊」的一聲驚叫,認出他是曾在寶應縣擒拿自己的歐陽公子。

  陸冠英回過頭來,見妻子臉上大有驚恐之色,安慰道:「別怕,是個斷了腿的人。」程瑤迦道:「他是歹人,我認得他。」陸冠英道:「啊!」歐陽公子悠悠醒轉,叫道:「給碗飯吃,我餓死啦!」

  程瑤迦見他雙頰深陷,目光無神,已迥非當日欺辱自己之時飛揚跋扈的神態,她本就心軟,兼之正當新婚,滿心喜氣洋洋,於是到鑊中盛了一碗飯給他。歐陽公子吃了一碗,又要一碗,三大碗飯一下肚,精力大增,望著程大小姐,又起邪心,轉念一想,問道:「黃家姑娘在那裏?」陸冠英道:「那一位黃家姑娘?」歐陽公子道:「桃花島黃藥師的閨女啊。」陸冠英道:「你認得我黃師姑?聽說她已不在人世了。」

  歐陽公子笑道:「你想騙得了我?我明明聽見她的聲音。」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轉身子,雙手撐地,裹裹外外尋了一遍,沉吟半晌,回想適才黃蓉的話聲來自東面,但東首是一堵牆,並無門戶,他是個十分聰明之人,仔細一琢磨,已知那碗櫥之中必有蹊蹺。

  當下將桌子拉到碗櫥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開櫥門,滿擬櫥中必是一道門戶,那知裏面黑黝黝的污穢不堪,心中甚是失望,凝神一望,見那鐵碗上的灰塵之中有數道新手印,心念一動,伸手去拿,數拿不動,繼以旋轉,只聽軋軋聲響,櫥中密門緩緩向旁分開,露出黃蓉與郭靖二人端坐在小室之中。

  他見黃蓉自然滿心歡喜,但見郭靖在旁,卻是又怕又妒,呆了半晌,問道:「妹子,你在這裏練功夫麼?」黃蓉在小孔中見他移桌近櫥,即知自己行跡必致被他識破,心中已在盤算殺他之法,待見密門移動,忙在郭靖耳畔悄聲道:「我引他近前,你用降龍十八掌一招送他的終。」郭靖道:「我使不出掌力。」黃蓉欲待再說,卻見歐陽公子已然現身,心想:「怎生撒個大謊,將他遠遠騙走,挨過這賸下來的五日五夜?可是我一開口與人說話,靖哥哥便要壞事,這便如何是好?」

  歐陽公子初時頗為忌憚郭靖,但見他臉色憔悴,想起叔父曾說已在皇宮中用蛤蟆功將他震死,雖然原來未死,但也必受重傷,他見多識廣,瞧了兩人神情,已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試他們一試,說道:「妹子,出來吧,躲在這裏氣悶得緊。」說著便伸手來拉她衣袖。黃蓉不語,提起竹杖,一招「當頭棒喝」,往他頭頂擊去,出手狠辣無倫,正是「打狗棒法」中的絕招。

  杖夾風聲,來勢迅猛,歐陽公子急忙向左一避,她竹杖早已變招橫掃。歐陽公子吃了一驚,一個筋斗翻過桌子,落在地下。黃蓉若能追擊,乘勢一招「大鬧天宮」已可打中他的要害,但她盤膝坐著,行動不得,心中連叫:「可惜。」

  陸冠英和程瑤迦忽見櫥中有人,都吃了一驚,待得看清是郭黃二人,黃蓉與歐陽公子已動上了手,但見他一落地立即以雙手之力一撐,重行翻上桌子,施展擒拿法,勾打鎖擊,一面閃避竹杖,一面攻擊黃蓉穴道。黃蓉打狗棒法雖然奧妙,但一來歐陽公子武功高出她甚多,二來自己身子不能移動,只拆了十餘招,已是左支右絀,險象環生。陸冠英夫婦一操單刀,一挺長劍,上前夾攻。歐陽公子縱聲長笑,猛地一掌往郭靖臉上劈去。

  此時郭靖全無抵抗之力,見到敵招,只有閉目待斃。黃蓉大驚,伸杖挑去。歐陽公子手掌一翻,已搶住杖頭,往外急奪。黃蓉那有他的力大,身子晃了一晃,只怕手掌與郭靖的手掌脫開,只得撒手鬆杖,迴臂在懷中一探,一把鋼針往敵人擲去。

  兩人拆招時相距不過數尺,待見光芒耀目,鋼針已迫近面門,歐陽公子腰間使力,仰天躺在桌面,避過鋼針。陸冠英見這形勢,正是俎上之肉,舉刀過頂,猛往他頸中斫下。

  歐陽公子向右一滾,擦的一聲,陸冠英一刀砍入板桌,只聽頭頂嗤嗤聲響,鋼針飛過,突覺背上一麻,半邊身子登時呆滯,欲待避讓,右臂已被敵人從後抓住。程瑤迦大驚來救,歐陽公子笑道:「好極啦。」當胸抓來,出手極快,早已抓住他胸前衣襟。程瑤迦急忙迴劍砍他手腕,同時向後躍開,但聽嗤的一響,衣襟已被他扯下一塊,嚇得她長劍險險脫手,臉上沒半點血色,那敢再行上前。

  歐陽公子坐在桌角,回頭見中櫥密門又已閉上,對適才鋼針之險,心中也不無凜凜,暗道:「這小妮子當真不好鬥。啊哈,有了,待我將那程大小姐戲耍一番,管教他這姓郭的小子和那小妮子聽得心煩意亂,把持不定,壞了功夫,那時豈不乖乖的聽我擺佈?」想到此處,心頭大喜,尋思:「這ㄚ頭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總要她甘心情願的跟我一輩子,若是用強,終無情趣。此計大妙,妙不可言!」

  當下對程瑤迦道:「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還是他活?」程瑤迦見丈夫雙目緊閉,全然動彈不得,忙道:「歐陽公子,他和你無冤無仇,求求你放了他吧。」歐陽公子笑道:「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子?」程瑤迦道:「他…他是桃花島主門下的弟子,你別傷他。」歐陽公子笑道:「誰教他使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這個腦袋瓜子還能長在這脖子上麼?你不用拿桃花島來嚇我,黃藥師是我岳父。」程瑤迦也不知他的話是真是假,忙道:「那麼他是你晚輩,你放了他,讓他跟你陪禮?」歐陽公子笑道:「哈哈,天下那有這麼容易的事?你要我放他,須得依我一件事。」

  程瑤迦見他臉上神色,已知他胸中不懷好意,當下低頭不語。歐陽公子道:「瞧著!」舉起手掌,拍的一聲,將方桌擊下一角,斷處整整齊齊,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瑤迦不禁駭然,心道:「就是我師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須知歐陽公子自少得叔父親傳,功夫確比中年方始學藝的孫不二精純,他見程瑤迦有駭怕之色,洋洋自得,說道:「我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若是不聽話,我就在他頸中這麼一下。」說著伸手比了一比,程瑤迦打個冷戰,驚叫了一聲。

  歐陽公子道:「你聽不聽我的話?」程瑤迦勉強點了點頭。歐陽公子笑道:「好啊,這才是乖孩子呢。你去關上大門。」程瑤迦猶豫不動。歐陽公子怒道:「好啊。昨晚你們倆成親,我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洞房卻扇之夕,竟不寬衣解帶,天下沒這樣的夫妻。現下你把全身衣裳脫個乾淨,只要賸下一絲半縷,我馬上送你丈夫歸天,你就是個風流小寡婦啦!」

  陸冠英身子不能動彈,耳中卻聽得清清楚楚,只氣得目眥欲裂,有心要叫妻子別管自己,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難動。黃蓉在歐陽公子抓住陸冠英時,已將密門重行閉上,手中抓住匕首,待他二次來攻,忽聽他叫程瑤迦脫衣,不覺又是氣惱又是好笑。她是小孩心性,雖恨歐陽公子卑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這個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脫。

  歐陽公子叫道:「衣裳脫了有什麼要緊?你從娘肚皮裏出來時,是穿了衣裳的麼?你要自己顏面呢,還是要他性命?」程瑤迦沉吟片刻,慘然道:「你殺了他吧!」歐陽公子萬料不到她竟會說這句話,微微一怔,卻見她長劍橫轉,逕往頸上刎去,急忙揮手,發出一枚透骨釘,錚的一聲,將她長劍打得震落在地。

  程瑤迦俯身拾劍,忽聽有人拍門,叫道:「店家,店家!」卻是個女子聲音。她心頭一喜:「有人來此,這局面可有變化。」一抓住劍柄,立即躍出去打開大門,只見一個渾身素服的妙齡女子,站在門外,白布包頭,腰間掛著一柄單刀,形容雖然憔悴,卻掩不住天然麗色。程瑤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總是絕境中來臨的救星,忙道:「姑娘請進。」那少女見她衣飾華貴,手中持劍,微微一呆,說道:「有兩具棺木在外,能抬進來麼?」

  若是尋常人家,棺木自然不能進屋,但客店又自不同。程瑤迦但盼她進來,別說兩具棺木,就是一百具一千具也是求之不得,忙道:「好極,好極!」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為什麼『好極』?」向外招招手,八個伕子抬了兩具黑漆的棺木走進店堂。

  那少女回過頭來,與歐陽公子一照面,驀地一驚,嗆啷一響,腰刀出鞘。歐陽公子哈哈大笑,叫道:「上天註定咱們有緣,真是逃也逃不掉,送上門來的艷福,不享大傷陰騭。」原來這少女正是曾被他擒獲過的穆念慈。

  她在寶應與楊康決裂,傷心斷髮,萬念俱灰,心想世上只有一事未了,於是趕赴中都(今日之北京),將寄厝在寺廟裏的父母靈柩護送南下,要到臨安牛家村故居安葬。此時蒙古兵攻打金國,中都面圍城,兵荒馬亂之際,一個女孩兒家帶著兩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艱難,費了千辛萬苦,方得扶柩回鄉。她離家時年方五歲,故居情狀心中早已茫然,見到傻姑那家客店,心想先投店打尖,再去打探,那知一進門竟撞到了歐陽公子。

  她不知眼前這個錦衣美女也正受這魔頭的欺辱(當日程瑤迦被擄,她被歐陽公子藏在空棺之中,兩人未會過面),還道程瑤迦是他的姬妾,當下向她虛砍一刀,奪門就逃,只聽得衣襟帶風,一個人影從頭頂躍過。

  穆念慈舉刀向上一撩,歐陽公子手法快極,身子尚在半空,右手食拇兩指捏住刀背一扯,左手拉住她手腕一提。穆念慈腰刀脫手,身子騰空,兩人一齊落在進門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四個伕子齊叫:「啊也!」棺木落地,四個人都撞得目青鼻腫。歐陽公子左手將穆念慈摟在懷裏,反手用刀背向伕子亂打。那四名伕子連聲叫苦,爬過棺木向外急逃,另外四名伕子拋下棺木,力錢也不敢要了,一齊逃走。

  陸冠英一離敵人之手,跌倒在地,程瑤迦搶過去扶起。她對眼前情勢,大是茫然,正待籌思脫身之策,歐陽公子右手在棺木上一按,左手抱著穆念慈一齊躍到桌邊,順手一帶,又將程瑤迦抱在右臂彎中,他坐在板凳之上,哈哈大笑,叫道:「黃家妹子,你也來吧。」

  正自得意,門外人影一閃,進來一個少年公子,卻是楊康。

  原來他與完顏烈、彭連虎等從黃藥師胯下鑽過,逃出牛家村。眾人受了這番奇恥大辱,都是默默無言的低頭而行。楊康心想要報此仇,只有求歐陽鋒出馬,而他到皇宮取書未回,於是稟明了完顏烈獨自回來,在村外樹林中等候,那晚周伯通、歐陽鋒、黃藥師三人忽來忽去,身法快極,以楊康這點功夫,黑夜中那裏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晨,卻見穆念慈押著棺木進村,他怦然心動,悄悄跟在後面,見她進店,抬棺的伕子急奔逃走,心中好生奇怪,在門縫中一張,黃藥師竟已不在,穆念慈卻被歐陽公子抱在懷中,欲待大施輕薄。

  歐陽公子見他進來,叫道:「小王爺,你回來啦!」楊康點了點頭。歐陽公子見他臉色有異,出言相慰:「當年韓信也曾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那算不了什麼,待我叔父回來跟你出氣。」楊康點了點頭,目不轉睛的望著穆念慈。歐陽公子笑道:「小王爺,我這兩個美人兒挺不錯吧?」楊康又點了點頭。當日穆念慈與楊康在中都街頭比武,歐陽公子並未在場,是以不知兩人之間另有一段淵源。

  楊康初時並未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後來見她一往情深,不禁感動,遂結婚姻之約。這時見她被歐陽公子抱在懷裏,心中恨極,臉上卻是不動聲色。歐陽公子笑道:「昨晚這裏有人結親,廚中有酒有雞,小王爺,勞你駕去取來,咱倆共飲幾杯,我叫這兩個美人兒脫去衣衫,跳舞給你下酒。」

  楊康笑道:「那再好沒有。」穆念慈見他無絲毫懷念舊情之意,胸中登時冰涼,決意自刎在這負心郎之前,正好求得解脫,從此再不知人世愁苦之事。只見他轉身到廚中取出酒菜,與歐陽公子並坐飲酒。歐陽公子斟了兩碗酒,遞到穆、程兩人口邊,笑道:「先飲酒漿,以助歌舞之興。」

  穆程二人雖氣得幾欲昏暈,但苦於穴道被點,眼見酒碗觸到唇邊,卻是無法轉頭相避,每人均被他骨都骨都的灌了半碗酒。楊康道:「歐陽先生,你這身功夫,我真是羨慕得緊,先敬你一杯,再觀賞歌舞。」歐陽公子哈哈大笑,接過楊康遞過來的酒碗,一飲而盡,隨手解開穆程二人的穴道,雙手卻仍按在她們背心第五椎骨之下的「神堂穴」上,笑道:「乖乖的聽我吩咐,那就不但沒苦吃,還有得你們樂的呢!」

  穆念慈指著門口兩具棺木,凜然道:「楊康,你瞧這是誰的靈柩?」楊康回頭一望,看第一具棺木上用朱漆寫著一行字:「大宋義士楊鐵心之靈」心中一凜,臉上卻是漫不在乎,說道:「歐陽先生,你抓住這兩個扭兒,讓我摸摸她們的小腳兒,瞧是誰的腳小。」歐陽公子笑道:「小王爺真是妙人韻事!我瞧定是她的腳小。」說著在程瑤迦的下巴摸了一把。

  楊康笑道:「那也未必。」說著俯身到桌子底下。穆程二人都打了主意,只待他伸手來摸,對準他太陽穴要害就是一腳。楊康哈哈笑道:「歐陽先生,你再喝一碗酒,我就對你說你猜得對不對。」歐陽公子笑道:「好!」端起碗來。楊康從桌底下斜眼上望,見他仰起了頭喝酒,驀地從懷中取出一截鐵槍的槍頭,勁透臂,臂達腕,牙齒一咬,向前猛送,噗的一聲,直刺入歐陽公子小腹之中,沒入五六寸深,隨即一個筋斗翻出桌底。

  這一下事起倉卒,黃蓉、郭靖、陸冠英、程瑤迦全都吃了一驚,只知異變已生,卻未見桌底下之事。歐陽公子雙臂一振,將穆程二人雙雙翻下板凳,手中酒碗隨即擲出,楊康頭一低,嗆啷一響,那碗在地下碎成千百片小片,足見這一擲之勢,力道大得驚人。楊康就地一滾,本擬滾出門去,那知門口被棺木阻住,他翻身站起,回頭一望,只見歐陽公子雙手撐住板凳,身子向前,臉上似笑非笑,雙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異。

  楊康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心中一萬個的想要逃出店門,但被他兩眼目不轉睛的盯住了,身子竟似動彈不得。歐陽公子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我姓歐的縱橫半生,想不到今日死在你這小子手裏。只是有一件事我卻不解,小王爺,你為什麼要殺我?」楊康雙足一點,身子躍起,要想逃到門外,再答他的問話,人在半空,突聽身後呼的一響,後頸已被一隻鋼鉤般的手抓住,再也無法向前,騰的一下,與歐陽公子同時坐在棺木。

  歐陽公子笑道:「你不肯說,是要我死不瞑目麼?」楊康落入了他的掌屋,知道萬難倖免,冷笑一聲道:「好吧,我對你說。你知道她是誰?」說著向穆念慈一指。

  歐陽公子一轉頭,見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又怕他傷了楊康,關切之容,竟與適才程瑤迦對陸冠英一般無異,心中立時恍然,笑道:「她……她……」忽然咳嗽起來。

  楊康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兩次強加戲侮,我豈能容你?」歐陽公子笑道:「正是,咱們同赴陰世吧。」高舉了手,在楊康天靈蓋上虛擬一擬,一掌就要拍落,穆念慈驚叫一聲,急步搶上前來相救,但已自不及。楊康閉目待斃,只等他這一掌拍將下來,那知過了好一陣,頭頂始終無何知覺,一睜眼,見歐陽公子臉上笑容未歛,但抓住自己後頸的那隻手卻已放鬆。他輕輕一掙,歐陽公子跌下棺蓋,原來已經氣絕而斃。

  楊康與穆念慈呆了半晌,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望著歐陽公子的屍身,想起適才之事,心中猶有餘怖。程瑤迦扶起陸冠英,解開他身上的穴道,陸冠英知道楊康是大金國的欽使,雖見他殺了歐陽公子於已有恩,但家國之恨更深,上前一揖,不發一語,攜了程瑤迦的手揚長而去。

  黃蓉見楊康與穆念慈重會,甚是喜慰,郭靖更盼這位把弟因此而改過遷善,與黃蓉對望一眼,兩人均是滿臉笑容。只聽穆念慈道:「你爹爹媽媽的靈柩,我給搬回來啦。」楊康道:「這本是我份內之事,偏勞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事,只和他商量如何安葬楊鐵心夫婦。楊康從歐陽公子小腹中拔出鐵槍槍頭,道:「咱們先把他在後院中埋了,此事若給他叔父知曉,天下雖大,咱倆卻無藏身之地。」當下兩人埋了歐陽公子,又到村中邀人來抬了棺木,到楊家舊居後面去安葬。楊鐵心離家已久,村中舊識都已凋謝,是以也無人相詢。

  安葬完畢,天已全黑。當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楊康就住在客店之中。次日清晨,穆念慈來到客店,想問他今後行止,卻見他在客堂中不住頓足,連連叫苦,忙問:「怎地?」楊康道:「我做事好不胡塗。昨日那兩人該當殺卻滅口,慌張之中,竟爾讓他們走了,這時卻到那裏找去?」穆今慈奇道:「幹麼?」楊康道:「我殺歐陽公子之事,若是傳揚出去,那還了得。」穆念慈皺眉不悅,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他。」楊康不語,心中盤算如何去追殺陸程二人滅口。

  穆念慈道:「他叔父雖然厲害,咱們遠走高飛,他也未必能找得著。」楊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他為師。」穆念慈「啊」了一聲。楊康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言下甚是得意。

  聽了他口中言語,瞧了他臉上神情,穆念慈登時涼了半截,顫聲道:「原來你冒險殺他,並非為了救我,卻是另有圖謀。」楊康笑道:「妹子,你也忒煞多疑,為了你,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願的啊。」穆念慈道:「這些話將來再說,眼下你作何打算?你是願意作個大宋的忠義之民呢,還是貪圖富貴不可限量,仍要去認賊作父?」

  楊康望著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愛慕,但聽她這幾句話鋒芒畢露,又甚是不悅,說道:「富貴,哼,我又有什麼富貴?大金國的中都也給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敗一仗,亡國之禍就是眼前的事。」穆念慈越聽越不順耳,厲聲道:「金國打敗,咱們正是求之不得,你心中卻是惋惜之極,這……這……」楊康道:「妹子,咱們老提這些事幹麼?自從你走後,我想得你好苦。」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穆念慈聽了他這幾句柔聲低語,心中一軟,被他握著手輕輕一縮,沒有掙脫,也就由他,臉上微微暈紅。

  楊康另一隻手正要去摟她肩頭,忽聽得空中數聲鳥唳,甚是響亮,一抬頭,只見一對白色巨鵰,雙雙振翅掠過天空。那日完顏康追殺拖雷,楊康曾見過這對白鵰,知道後來被黃蓉攜去,心想:「怎麼白鵰到了此處?」握著穆念慈的手,急步出外,只見兩頭白鵰在空中盤旋來去,大樹邊一個少女騎了一匹駿馬,正向著遠處眺望,那少女足登皮靴,手持馬鞭,是蒙古人的裝束。

  那對白鵰盤旋了一陣,向著大路飛去,過不多時,重又飛回,只聽大路上馬蹄聲響,數乘馬急奔而來。楊康心道:「看來這對白鵰是給人引路,教他們與這蒙古少女相會。」但見大路上塵頭起處,三騎馬漸漸奔近,嗤的一聲響,羽箭破空,一枝箭向這邊射來,那少女從箭壼裏抽出一枝長箭,搭上了弓,向著天空射出。三騎馬上的乘客聽到箭聲,大聲歡叫,奔馳更快。那少女策馬迎了上去,與對面一騎相距約有三丈,兩人一聲呼哨,同時從鞍上縱躍而起,在空中手拉著手,一齊落在地下。楊康暗暗心驚:「蒙古人騎射之術一精至此,金人焉得不敗?」

  郭靖與黃蓉在密室中也已聽到鵰鳴箭飛、馬匹馳騁之聲,過了片刻,又聽數人一面說話,一面走進店來。郭靖大吃一驚:「怎麼她到了此處?」原來說話的蒙古少女竟是他的未婚妻子華箏公主,另外三人則是拖雷、哲別、博爾傑。

  華箏公主和哥哥嘰嘰咕咕的又說又笑,這些蒙古話黃蓉一句不懂,郭靖的臉上卻是青一塊白一塊,心道:「我心中有了蓉兒,決不能娶她,可是她追到此處,我又豈能負義背信,這便如何是好?」黃蓉低聲道:「靖哥哥,這姑娘是誰?他們在說些什麼?你幹麼心神不寧。」

  他是個誠樸之人,這件事過去幾次三番曾想對黃蓉言明,但話到口邊,每次總是又縮了回去,這時聽她問起,那能隱瞞,說道:「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斯汗的女兒,是我的未婚妻子。」黃蓉呆了一呆,淚水湧入眼眶,問道:「你怎麼從來沒跟我說過?」郭靖道:「有時我想說,但怕你不高興,有時我又想不起這回事。」黃蓉道:「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郭靖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心中當她是親妹子親兄弟一般,可是我不願娶她做妻子。」黃蓉喜上雙靨,問道:「為什麼呢?」郭靖道:「這份親事是大汗給我定的。那時候我沒有不喜歡,可是也沒覺得很喜歡,我只想大汗說的話總是沒錯兒。現在,蓉兒啊,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別人?」

  黃蓉道:「那你怎麼辦?」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黃蓉嘆了一口氣道:「只要你心中永遠待我好,你就是娶她,我也不在乎。」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還是不娶她的好,我不喜歡別的女人整天跟著你,說不定我發起脾氣來,一劍在她心口上刺個窟窿,那你就要罵我啦。且別說這個,你聽他們嘰哩咕嚕的說些什麼。」

  郭靖湊耳到小孔之上,聽拖雷與華箏公主兄弟互道別來之情。原來黃蓉與郭靖沉入海中之後,那對白鵰在風雨之中遍尋主人不獲,海上無棲息之處,只得回轉大陸,想起故居舊主,振翅北歸。華箏公主見白鵰回來,已感詫異,再見鵰足上縛著一塊帆布,布上用刀劃著幾個漢字。她不識漢文,拿去一問郭靖的母親李萍,卻是「有難」二字。華箏公主心中掛懷,即日南下探詢。此時成吉斯汗正督師伐金,與金兵在長城內外連日交兵鏖戰,所以她說走就走,也無人能加攔阻。

  那對白鵰識得主人意思,每日向南飛行數百里尋訪郭靖,到晚間再行飛回,迤麗來到臨安,郭靖未曾尋著,卻尋到了拖雷。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臨安,約宋朝夾擊金國。但南宋君臣苟安東南,見金兵極是畏懼,因之對拖雷十分冷淡,將他安置在賓館之中,遷延不理。及後消息傳來,蒙古出兵連捷,連金國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南宋大臣立即轉過臉色,對拖雷四王子長,四王子短,整日價叫不絕口,奉承個不亦樂乎。拖雷心中鄙夷,但還是與南宋訂了同盟攻金之約。這日首途北返,在臨安郊外見到了白鵰,他還直道郭靖到來,那知卻遇上了妹子。

  華箏公主問道:「你見到了郭靖安答麼?」拖雷正待回答,只聽得門外人聲喧嘩,兵甲鏗鏘,原來是宋朝護送蒙古欽使的軍馬到了。楊康在店門口見宋軍的旗幟上大書:「恭送蒙古欽使四王爺北返」的字樣,不禁思潮起伏,感慨萬狀,不過數十日之前,自己也是王子欽使,今日卻是孑然一身,他一生嘗的是富貴滋味,要他輕易拋卻,原是千難萬難之事。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六回  铁枪杀奸
  周伯通與歐陽鋒說話之聲甫歇,一齊振吭長笑,笑聲卻已在遠處十丈之外。陸冠英與程瑤迦都不知這二人是何等樣人,深夜之中聽他們倏來倏去,不禁相顧駭然,攜手同到門口觀看。黃蓉心想:「他們兩人比賽腳力,爹爹定要隨去看個明白。」果然聽得陸冠英奇道:「咦,祖師爺呢?」又聽程瑤迦道:「你瞧,那邊三個人影,最後那一位好像是你祖師爺。」陸冠英道:「是啊,啊,怎麼一晃眼功夫,他們奔得這麼遠啦?那兩位不知是何方高人,可惜不曾得見。」黃蓉心想:「不論是老頑童還是老毒物,你見了都沒什麼好處。」

  陸程二人見黃藥師一去,只道這客店之中只賸下他們二人,心中再無顧忌,陸冠英迴臂摟住新婚妻子的纖腰,低聲問:「妹子,你叫什麼名字?」程瑤迦笑道:「我不說,你猜猜。」陸冠英笑道:「不是小貓,便是小狗。」程瑤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蟲。」陸冠英笑道:「啊,那非捉住不可。」程瑤迦一掙,躍過了桌子,陸冠英笑著來追,一個逃,一個追,兩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繞來繞去。

  星光微弱,黃蓉在小鏡中瞧不清二人身形,只是微笑著傾聽,忽然郭靖在她身邊輕聲道:「蓉兒,你說他捉得住程大小姐麼?」黃蓉道:「一定捉得住。」郭靖道:「捉住了便怎樣?」黃蓉心頭一熱,無言可對,只聽陸冠英已將程瑤迦捉住,兩人摟抱著坐在板凳上,低聲調笑。

  黃蓉的右手與郭靖左掌相抵,但覺他手掌心愈來愈熱,身子左右搖盪,也是愈來愈快,不覺吃了一驚,忙問:「靖哥哥,怎麼啦?」郭靖身受重傷之後,定力大減,修習這九陰大法之時又是不斷受到心中魔頭侵擾,這時聽到陸程二人親熱笑語,身旁又是個自己愛念無極的如花少女,竟然把持不定,只覺全身情熱如沸,轉過身子,伸右手去抱她肩膀。

  但聽他呼吸急促,手掌火燙,黃蓉暗暗心驚,忙道:「靖哥哥,留神,快定心沉氣。」郭靖心旌搖動,急道:「我不成啦,蓉兒,我…我…」說著要站起身來。黃蓉大急,叫道:「千萬別動!」郭靖強行坐下,呼吸了幾下,心中煩燥之極,胸口如要爆裂,哀求道:「蓉兒,你救救我。」又要長身站起。黃蓉喝道:「你一動我就點你穴道。」郭靖道:「對,你快點,我管不住自己。」黃蓉知道這一點他的穴道,這兩日的修練之功是付諸東流,又得從頭練起,但眼下情勢急迫,只要他一起身,立時有性命之憂,一咬牙,左臂迴轉,以「蘭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處的「章門穴。」

  手指將拂到穴道,那知郭靖的內功已練得甚是精湛,身上一遇危險,肌肉立轉,不由自主的避開了她的手指,黃蓉連拂兩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緊,已被他伸手拿住。

  此時天色微明,黃蓉轉頭,只見郭靖眼中血紅如欲噴火,心中更驚,但覺他拉著自己手腕,口中發出模糊不清言語,神智頗見失常,情急之下,橫臂突肘,猛將肩頭在他臂上一撞。軟蝟甲上尖刺入臂肉,郭靖一陣疼痛,怔了一怔,忽聽得村中公雞引吭長啼,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心中登時雪亮,緩緩放下黃蓉手腕,慚愧無已。

  黃蓉見他額上大汗淋漓,臉色蒼白,神情委頓,但危急關頭顯已渡過,欣然道:「靖哥哥,咱們過了兩日兩夜啦。」拍的一響,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記巴掌,說道:「好險!」欲待伸手再打,黃蓉微笑攔住,道:「那也算不了什麼,老頑童這等功夫,聽到我爹爹的簫聲時也把持不定,何況你身受重傷。」

  適才郭靖這一番天人交戰,兩人情急之下,都忘了抑制聲息。陸冠英與程瑤迦正當心搖神馳,自然不會知覺,但內堂中歐陽公子卻依稀辨出了黃蓉的語聲,不禁又驚又喜,凝神細聽,卻又沒了聲息。他雙腿斷折,無法走動,當下以手代腳,身子倒轉著走了出來。

  陸冠英與新婚妻子並肩坐在凳上,左手摟住她的肩頭,忽聽柴草簌簌聲響,回頭一望,見一人雙手撐地,從內堂出來,微微一驚,一長身,拔刀在手。歐陽公子受傷本重,餓了多時,更加虛弱,忽見刀光耀眼,突覺一陣頭暈,摔倒在地。陸冠英見他滿臉病容,搶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著桌緣。程瑤迦「啊」的一聲驚叫,認出他是曾在寶應縣擒拿自己的歐陽公子。

  陸冠英回過頭來,見妻子臉上大有驚恐之色,安慰道:「別怕,是個斷了腿的人。」程瑤迦道:「他是歹人,我認得他。」陸冠英道:「啊!」歐陽公子悠悠醒轉,叫道:「給碗飯吃,我餓死啦!」

  程瑤迦見他雙頰深陷,目光無神,已迥非當日欺辱自己之時飛揚跋扈的神態,她本就心軟,兼之正當新婚,滿心喜氣洋洋,於是到鑊中盛了一碗飯給他。歐陽公子吃了一碗,又要一碗,三大碗飯一下肚,精力大增,望著程大小姐,又起邪心,轉念一想,問道:「黃家姑娘在那裏?」陸冠英道:「那一位黃家姑娘?」歐陽公子道:「桃花島黃藥師的閨女啊。」陸冠英道:「你認得我黃師姑?聽說她已不在人世了。」

  歐陽公子笑道:「你想騙得了我?我明明聽見她的聲音。」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轉身子,雙手撐地,裹裹外外尋了一遍,沉吟半晌,回想適才黃蓉的話聲來自東面,但東首是一堵牆,並無門戶,他是個十分聰明之人,仔細一琢磨,已知那碗櫥之中必有蹊蹺。

  當下將桌子拉到碗櫥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開櫥門,滿擬櫥中必是一道門戶,那知裏面黑黝黝的污穢不堪,心中甚是失望,凝神一望,見那鐵碗上的灰塵之中有數道新手印,心念一動,伸手去拿,數拿不動,繼以旋轉,只聽軋軋聲響,櫥中密門緩緩向旁分開,露出黃蓉與郭靖二人端坐在小室之中。

  他見黃蓉自然滿心歡喜,但見郭靖在旁,卻是又怕又妒,呆了半晌,問道:「妹子,你在這裏練功夫麼?」黃蓉在小孔中見他移桌近櫥,即知自己行跡必致被他識破,心中已在盤算殺他之法,待見密門移動,忙在郭靖耳畔悄聲道:「我引他近前,你用降龍十八掌一招送他的終。」郭靖道:「我使不出掌力。」黃蓉欲待再說,卻見歐陽公子已然現身,心想:「怎生撒個大謊,將他遠遠騙走,挨過這賸下來的五日五夜?可是我一開口與人說話,靖哥哥便要壞事,這便如何是好?」

  歐陽公子初時頗為忌憚郭靖,但見他臉色憔悴,想起叔父曾說已在皇宮中用蛤蟆功將他震死,雖然原來未死,但也必受重傷,他見多識廣,瞧了兩人神情,已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試他們一試,說道:「妹子,出來吧,躲在這裏氣悶得緊。」說著便伸手來拉她衣袖。黃蓉不語,提起竹杖,一招「當頭棒喝」,往他頭頂擊去,出手狠辣無倫,正是「打狗棒法」中的絕招。

  杖夾風聲,來勢迅猛,歐陽公子急忙向左一避,她竹杖早已變招橫掃。歐陽公子吃了一驚,一個筋斗翻過桌子,落在地下。黃蓉若能追擊,乘勢一招「大鬧天宮」已可打中他的要害,但她盤膝坐著,行動不得,心中連叫:「可惜。」

  陸冠英和程瑤迦忽見櫥中有人,都吃了一驚,待得看清是郭黃二人,黃蓉與歐陽公子已動上了手,但見他一落地立即以雙手之力一撐,重行翻上桌子,施展擒拿法,勾打鎖擊,一面閃避竹杖,一面攻擊黃蓉穴道。黃蓉打狗棒法雖然奧妙,但一來歐陽公子武功高出她甚多,二來自己身子不能移動,只拆了十餘招,已是左支右絀,險象環生。陸冠英夫婦一操單刀,一挺長劍,上前夾攻。歐陽公子縱聲長笑,猛地一掌往郭靖臉上劈去。

  此時郭靖全無抵抗之力,見到敵招,只有閉目待斃。黃蓉大驚,伸杖挑去。歐陽公子手掌一翻,已搶住杖頭,往外急奪。黃蓉那有他的力大,身子晃了一晃,只怕手掌與郭靖的手掌脫開,只得撒手鬆杖,迴臂在懷中一探,一把鋼針往敵人擲去。

  兩人拆招時相距不過數尺,待見光芒耀目,鋼針已迫近面門,歐陽公子腰間使力,仰天躺在桌面,避過鋼針。陸冠英見這形勢,正是俎上之肉,舉刀過頂,猛往他頸中斫下。

  歐陽公子向右一滾,擦的一聲,陸冠英一刀砍入板桌,只聽頭頂嗤嗤聲響,鋼針飛過,突覺背上一麻,半邊身子登時呆滯,欲待避讓,右臂已被敵人從後抓住。程瑤迦大驚來救,歐陽公子笑道:「好極啦。」當胸抓來,出手極快,早已抓住他胸前衣襟。程瑤迦急忙迴劍砍他手腕,同時向後躍開,但聽嗤的一響,衣襟已被他扯下一塊,嚇得她長劍險險脫手,臉上沒半點血色,那敢再行上前。

  歐陽公子坐在桌角,回頭見中櫥密門又已閉上,對適才鋼針之險,心中也不無凜凜,暗道:「這小妮子當真不好鬥。啊哈,有了,待我將那程大小姐戲耍一番,管教他這姓郭的小子和那小妮子聽得心煩意亂,把持不定,壞了功夫,那時豈不乖乖的聽我擺佈?」想到此處,心頭大喜,尋思:「這ㄚ頭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總要她甘心情願的跟我一輩子,若是用強,終無情趣。此計大妙,妙不可言!」

  當下對程瑤迦道:「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還是他活?」程瑤迦見丈夫雙目緊閉,全然動彈不得,忙道:「歐陽公子,他和你無冤無仇,求求你放了他吧。」歐陽公子笑道:「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子?」程瑤迦道:「他…他是桃花島主門下的弟子,你別傷他。」歐陽公子笑道:「誰教他使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這個腦袋瓜子還能長在這脖子上麼?你不用拿桃花島來嚇我,黃藥師是我岳父。」程瑤迦也不知他的話是真是假,忙道:「那麼他是你晚輩,你放了他,讓他跟你陪禮?」歐陽公子笑道:「哈哈,天下那有這麼容易的事?你要我放他,須得依我一件事。」

  程瑤迦見他臉上神色,已知他胸中不懷好意,當下低頭不語。歐陽公子道:「瞧著!」舉起手掌,拍的一聲,將方桌擊下一角,斷處整整齊齊,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瑤迦不禁駭然,心道:「就是我師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須知歐陽公子自少得叔父親傳,功夫確比中年方始學藝的孫不二精純,他見程瑤迦有駭怕之色,洋洋自得,說道:「我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若是不聽話,我就在他頸中這麼一下。」說著伸手比了一比,程瑤迦打個冷戰,驚叫了一聲。

  歐陽公子道:「你聽不聽我的話?」程瑤迦勉強點了點頭。歐陽公子笑道:「好啊,這才是乖孩子呢。你去關上大門。」程瑤迦猶豫不動。歐陽公子怒道:「好啊。昨晚你們倆成親,我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洞房卻扇之夕,竟不寬衣解帶,天下沒這樣的夫妻。現下你把全身衣裳脫個乾淨,只要賸下一絲半縷,我馬上送你丈夫歸天,你就是個風流小寡婦啦!」

  陸冠英身子不能動彈,耳中卻聽得清清楚楚,只氣得目眥欲裂,有心要叫妻子別管自己,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難動。黃蓉在歐陽公子抓住陸冠英時,已將密門重行閉上,手中抓住匕首,待他二次來攻,忽聽他叫程瑤迦脫衣,不覺又是氣惱又是好笑。她是小孩心性,雖恨歐陽公子卑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這個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脫。

  歐陽公子叫道:「衣裳脫了有什麼要緊?你從娘肚皮裏出來時,是穿了衣裳的麼?你要自己顏面呢,還是要他性命?」程瑤迦沉吟片刻,慘然道:「你殺了他吧!」歐陽公子萬料不到她竟會說這句話,微微一怔,卻見她長劍橫轉,逕往頸上刎去,急忙揮手,發出一枚透骨釘,錚的一聲,將她長劍打得震落在地。

  程瑤迦俯身拾劍,忽聽有人拍門,叫道:「店家,店家!」卻是個女子聲音。她心頭一喜:「有人來此,這局面可有變化。」一抓住劍柄,立即躍出去打開大門,只見一個渾身素服的妙齡女子,站在門外,白布包頭,腰間掛著一柄單刀,形容雖然憔悴,卻掩不住天然麗色。程瑤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總是絕境中來臨的救星,忙道:「姑娘請進。」那少女見她衣飾華貴,手中持劍,微微一呆,說道:「有兩具棺木在外,能抬進來麼?」

  若是尋常人家,棺木自然不能進屋,但客店又自不同。程瑤迦但盼她進來,別說兩具棺木,就是一百具一千具也是求之不得,忙道:「好極,好極!」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為什麼『好極』?」向外招招手,八個伕子抬了兩具黑漆的棺木走進店堂。

  那少女回過頭來,與歐陽公子一照面,驀地一驚,嗆啷一響,腰刀出鞘。歐陽公子哈哈大笑,叫道:「上天註定咱們有緣,真是逃也逃不掉,送上門來的艷福,不享大傷陰騭。」原來這少女正是曾被他擒獲過的穆念慈。

  她在寶應與楊康決裂,傷心斷髮,萬念俱灰,心想世上只有一事未了,於是趕赴中都(今日之北京),將寄厝在寺廟裏的父母靈柩護送南下,要到臨安牛家村故居安葬。此時蒙古兵攻打金國,中都面圍城,兵荒馬亂之際,一個女孩兒家帶著兩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艱難,費了千辛萬苦,方得扶柩回鄉。她離家時年方五歲,故居情狀心中早已茫然,見到傻姑那家客店,心想先投店打尖,再去打探,那知一進門竟撞到了歐陽公子。

  她不知眼前這個錦衣美女也正受這魔頭的欺辱(當日程瑤迦被擄,她被歐陽公子藏在空棺之中,兩人未會過面),還道程瑤迦是他的姬妾,當下向她虛砍一刀,奪門就逃,只聽得衣襟帶風,一個人影從頭頂躍過。

  穆念慈舉刀向上一撩,歐陽公子手法快極,身子尚在半空,右手食拇兩指捏住刀背一扯,左手拉住她手腕一提。穆念慈腰刀脫手,身子騰空,兩人一齊落在進門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四個伕子齊叫:「啊也!」棺木落地,四個人都撞得目青鼻腫。歐陽公子左手將穆念慈摟在懷裏,反手用刀背向伕子亂打。那四名伕子連聲叫苦,爬過棺木向外急逃,另外四名伕子拋下棺木,力錢也不敢要了,一齊逃走。

  陸冠英一離敵人之手,跌倒在地,程瑤迦搶過去扶起。她對眼前情勢,大是茫然,正待籌思脫身之策,歐陽公子右手在棺木上一按,左手抱著穆念慈一齊躍到桌邊,順手一帶,又將程瑤迦抱在右臂彎中,他坐在板凳之上,哈哈大笑,叫道:「黃家妹子,你也來吧。」

  正自得意,門外人影一閃,進來一個少年公子,卻是楊康。

  原來他與完顏烈、彭連虎等從黃藥師胯下鑽過,逃出牛家村。眾人受了這番奇恥大辱,都是默默無言的低頭而行。楊康心想要報此仇,只有求歐陽鋒出馬,而他到皇宮取書未回,於是稟明了完顏烈獨自回來,在村外樹林中等候,那晚周伯通、歐陽鋒、黃藥師三人忽來忽去,身法快極,以楊康這點功夫,黑夜中那裏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晨,卻見穆念慈押著棺木進村,他怦然心動,悄悄跟在後面,見她進店,抬棺的伕子急奔逃走,心中好生奇怪,在門縫中一張,黃藥師竟已不在,穆念慈卻被歐陽公子抱在懷中,欲待大施輕薄。

  歐陽公子見他進來,叫道:「小王爺,你回來啦!」楊康點了點頭。歐陽公子見他臉色有異,出言相慰:「當年韓信也曾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那算不了什麼,待我叔父回來跟你出氣。」楊康點了點頭,目不轉睛的望著穆念慈。歐陽公子笑道:「小王爺,我這兩個美人兒挺不錯吧?」楊康又點了點頭。當日穆念慈與楊康在中都街頭比武,歐陽公子並未在場,是以不知兩人之間另有一段淵源。

  楊康初時並未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後來見她一往情深,不禁感動,遂結婚姻之約。這時見她被歐陽公子抱在懷裏,心中恨極,臉上卻是不動聲色。歐陽公子笑道:「昨晚這裏有人結親,廚中有酒有雞,小王爺,勞你駕去取來,咱倆共飲幾杯,我叫這兩個美人兒脫去衣衫,跳舞給你下酒。」

  楊康笑道:「那再好沒有。」穆念慈見他無絲毫懷念舊情之意,胸中登時冰涼,決意自刎在這負心郎之前,正好求得解脫,從此再不知人世愁苦之事。只見他轉身到廚中取出酒菜,與歐陽公子並坐飲酒。歐陽公子斟了兩碗酒,遞到穆、程兩人口邊,笑道:「先飲酒漿,以助歌舞之興。」

  穆程二人雖氣得幾欲昏暈,但苦於穴道被點,眼見酒碗觸到唇邊,卻是無法轉頭相避,每人均被他骨都骨都的灌了半碗酒。楊康道:「歐陽先生,你這身功夫,我真是羨慕得緊,先敬你一杯,再觀賞歌舞。」歐陽公子哈哈大笑,接過楊康遞過來的酒碗,一飲而盡,隨手解開穆程二人的穴道,雙手卻仍按在她們背心第五椎骨之下的「神堂穴」上,笑道:「乖乖的聽我吩咐,那就不但沒苦吃,還有得你們樂的呢!」

  穆念慈指著門口兩具棺木,凜然道:「楊康,你瞧這是誰的靈柩?」楊康回頭一望,看第一具棺木上用朱漆寫著一行字:「大宋義士楊鐵心之靈」心中一凜,臉上卻是漫不在乎,說道:「歐陽先生,你抓住這兩個扭兒,讓我摸摸她們的小腳兒,瞧是誰的腳小。」歐陽公子笑道:「小王爺真是妙人韻事!我瞧定是她的腳小。」說著在程瑤迦的下巴摸了一把。

  楊康笑道:「那也未必。」說著俯身到桌子底下。穆程二人都打了主意,只待他伸手來摸,對準他太陽穴要害就是一腳。楊康哈哈笑道:「歐陽先生,你再喝一碗酒,我就對你說你猜得對不對。」歐陽公子笑道:「好!」端起碗來。楊康從桌底下斜眼上望,見他仰起了頭喝酒,驀地從懷中取出一截鐵槍的槍頭,勁透臂,臂達腕,牙齒一咬,向前猛送,噗的一聲,直刺入歐陽公子小腹之中,沒入五六寸深,隨即一個筋斗翻出桌底。

  這一下事起倉卒,黃蓉、郭靖、陸冠英、程瑤迦全都吃了一驚,只知異變已生,卻未見桌底下之事。歐陽公子雙臂一振,將穆程二人雙雙翻下板凳,手中酒碗隨即擲出,楊康頭一低,嗆啷一響,那碗在地下碎成千百片小片,足見這一擲之勢,力道大得驚人。楊康就地一滾,本擬滾出門去,那知門口被棺木阻住,他翻身站起,回頭一望,只見歐陽公子雙手撐住板凳,身子向前,臉上似笑非笑,雙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異。

  楊康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心中一萬個的想要逃出店門,但被他兩眼目不轉睛的盯住了,身子竟似動彈不得。歐陽公子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我姓歐的縱橫半生,想不到今日死在你這小子手裏。只是有一件事我卻不解,小王爺,你為什麼要殺我?」楊康雙足一點,身子躍起,要想逃到門外,再答他的問話,人在半空,突聽身後呼的一響,後頸已被一隻鋼鉤般的手抓住,再也無法向前,騰的一下,與歐陽公子同時坐在棺木。

  歐陽公子笑道:「你不肯說,是要我死不瞑目麼?」楊康落入了他的掌屋,知道萬難倖免,冷笑一聲道:「好吧,我對你說。你知道她是誰?」說著向穆念慈一指。

  歐陽公子一轉頭,見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又怕他傷了楊康,關切之容,竟與適才程瑤迦對陸冠英一般無異,心中立時恍然,笑道:「她……她……」忽然咳嗽起來。

  楊康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兩次強加戲侮,我豈能容你?」歐陽公子笑道:「正是,咱們同赴陰世吧。」高舉了手,在楊康天靈蓋上虛擬一擬,一掌就要拍落,穆念慈驚叫一聲,急步搶上前來相救,但已自不及。楊康閉目待斃,只等他這一掌拍將下來,那知過了好一陣,頭頂始終無何知覺,一睜眼,見歐陽公子臉上笑容未歛,但抓住自己後頸的那隻手卻已放鬆。他輕輕一掙,歐陽公子跌下棺蓋,原來已經氣絕而斃。

  楊康與穆念慈呆了半晌,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望著歐陽公子的屍身,想起適才之事,心中猶有餘怖。程瑤迦扶起陸冠英,解開他身上的穴道,陸冠英知道楊康是大金國的欽使,雖見他殺了歐陽公子於已有恩,但家國之恨更深,上前一揖,不發一語,攜了程瑤迦的手揚長而去。

  黃蓉見楊康與穆念慈重會,甚是喜慰,郭靖更盼這位把弟因此而改過遷善,與黃蓉對望一眼,兩人均是滿臉笑容。只聽穆念慈道:「你爹爹媽媽的靈柩,我給搬回來啦。」楊康道:「這本是我份內之事,偏勞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事,只和他商量如何安葬楊鐵心夫婦。楊康從歐陽公子小腹中拔出鐵槍槍頭,道:「咱們先把他在後院中埋了,此事若給他叔父知曉,天下雖大,咱倆卻無藏身之地。」當下兩人埋了歐陽公子,又到村中邀人來抬了棺木,到楊家舊居後面去安葬。楊鐵心離家已久,村中舊識都已凋謝,是以也無人相詢。

  安葬完畢,天已全黑。當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楊康就住在客店之中。次日清晨,穆念慈來到客店,想問他今後行止,卻見他在客堂中不住頓足,連連叫苦,忙問:「怎地?」楊康道:「我做事好不胡塗。昨日那兩人該當殺卻滅口,慌張之中,竟爾讓他們走了,這時卻到那裏找去?」穆今慈奇道:「幹麼?」楊康道:「我殺歐陽公子之事,若是傳揚出去,那還了得。」穆念慈皺眉不悅,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他。」楊康不語,心中盤算如何去追殺陸程二人滅口。

  穆念慈道:「他叔父雖然厲害,咱們遠走高飛,他也未必能找得著。」楊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他為師。」穆念慈「啊」了一聲。楊康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言下甚是得意。

  聽了他口中言語,瞧了他臉上神情,穆念慈登時涼了半截,顫聲道:「原來你冒險殺他,並非為了救我,卻是另有圖謀。」楊康笑道:「妹子,你也忒煞多疑,為了你,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願的啊。」穆念慈道:「這些話將來再說,眼下你作何打算?你是願意作個大宋的忠義之民呢,還是貪圖富貴不可限量,仍要去認賊作父?」

  楊康望著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愛慕,但聽她這幾句話鋒芒畢露,又甚是不悅,說道:「富貴,哼,我又有什麼富貴?大金國的中都也給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敗一仗,亡國之禍就是眼前的事。」穆念慈越聽越不順耳,厲聲道:「金國打敗,咱們正是求之不得,你心中卻是惋惜之極,這……這……」楊康道:「妹子,咱們老提這些事幹麼?自從你走後,我想得你好苦。」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穆念慈聽了他這幾句柔聲低語,心中一軟,被他握著手輕輕一縮,沒有掙脫,也就由他,臉上微微暈紅。

  楊康另一隻手正要去摟她肩頭,忽聽得空中數聲鳥唳,甚是響亮,一抬頭,只見一對白色巨鵰,雙雙振翅掠過天空。那日完顏康追殺拖雷,楊康曾見過這對白鵰,知道後來被黃蓉攜去,心想:「怎麼白鵰到了此處?」握著穆念慈的手,急步出外,只見兩頭白鵰在空中盤旋來去,大樹邊一個少女騎了一匹駿馬,正向著遠處眺望,那少女足登皮靴,手持馬鞭,是蒙古人的裝束。

  那對白鵰盤旋了一陣,向著大路飛去,過不多時,重又飛回,只聽大路上馬蹄聲響,數乘馬急奔而來。楊康心道:「看來這對白鵰是給人引路,教他們與這蒙古少女相會。」但見大路上塵頭起處,三騎馬漸漸奔近,嗤的一聲響,羽箭破空,一枝箭向這邊射來,那少女從箭壼裏抽出一枝長箭,搭上了弓,向著天空射出。三騎馬上的乘客聽到箭聲,大聲歡叫,奔馳更快。那少女策馬迎了上去,與對面一騎相距約有三丈,兩人一聲呼哨,同時從鞍上縱躍而起,在空中手拉著手,一齊落在地下。楊康暗暗心驚:「蒙古人騎射之術一精至此,金人焉得不敗?」

  郭靖與黃蓉在密室中也已聽到鵰鳴箭飛、馬匹馳騁之聲,過了片刻,又聽數人一面說話,一面走進店來。郭靖大吃一驚:「怎麼她到了此處?」原來說話的蒙古少女竟是他的未婚妻子華箏公主,另外三人則是拖雷、哲別、博爾傑。

  華箏公主和哥哥嘰嘰咕咕的又說又笑,這些蒙古話黃蓉一句不懂,郭靖的臉上卻是青一塊白一塊,心道:「我心中有了蓉兒,決不能娶她,可是她追到此處,我又豈能負義背信,這便如何是好?」黃蓉低聲道:「靖哥哥,這姑娘是誰?他們在說些什麼?你幹麼心神不寧。」

  他是個誠樸之人,這件事過去幾次三番曾想對黃蓉言明,但話到口邊,每次總是又縮了回去,這時聽她問起,那能隱瞞,說道:「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斯汗的女兒,是我的未婚妻子。」黃蓉呆了一呆,淚水湧入眼眶,問道:「你怎麼從來沒跟我說過?」郭靖道:「有時我想說,但怕你不高興,有時我又想不起這回事。」黃蓉道:「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郭靖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心中當她是親妹子親兄弟一般,可是我不願娶她做妻子。」黃蓉喜上雙靨,問道:「為什麼呢?」郭靖道:「這份親事是大汗給我定的。那時候我沒有不喜歡,可是也沒覺得很喜歡,我只想大汗說的話總是沒錯兒。現在,蓉兒啊,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別人?」

  黃蓉道:「那你怎麼辦?」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黃蓉嘆了一口氣道:「只要你心中永遠待我好,你就是娶她,我也不在乎。」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還是不娶她的好,我不喜歡別的女人整天跟著你,說不定我發起脾氣來,一劍在她心口上刺個窟窿,那你就要罵我啦。且別說這個,你聽他們嘰哩咕嚕的說些什麼。」

  郭靖湊耳到小孔之上,聽拖雷與華箏公主兄弟互道別來之情。原來黃蓉與郭靖沉入海中之後,那對白鵰在風雨之中遍尋主人不獲,海上無棲息之處,只得回轉大陸,想起故居舊主,振翅北歸。華箏公主見白鵰回來,已感詫異,再見鵰足上縛著一塊帆布,布上用刀劃著幾個漢字。她不識漢文,拿去一問郭靖的母親李萍,卻是「有難」二字。華箏公主心中掛懷,即日南下探詢。此時成吉斯汗正督師伐金,與金兵在長城內外連日交兵鏖戰,所以她說走就走,也無人能加攔阻。

  那對白鵰識得主人意思,每日向南飛行數百里尋訪郭靖,到晚間再行飛回,迤麗來到臨安,郭靖未曾尋著,卻尋到了拖雷。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臨安,約宋朝夾擊金國。但南宋君臣苟安東南,見金兵極是畏懼,因之對拖雷十分冷淡,將他安置在賓館之中,遷延不理。及後消息傳來,蒙古出兵連捷,連金國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南宋大臣立即轉過臉色,對拖雷四王子長,四王子短,整日價叫不絕口,奉承個不亦樂乎。拖雷心中鄙夷,但還是與南宋訂了同盟攻金之約。這日首途北返,在臨安郊外見到了白鵰,他還直道郭靖到來,那知卻遇上了妹子。

  華箏公主問道:「你見到了郭靖安答麼?」拖雷正待回答,只聽得門外人聲喧嘩,兵甲鏗鏘,原來是宋朝護送蒙古欽使的軍馬到了。楊康在店門口見宋軍的旗幟上大書:「恭送蒙古欽使四王爺北返」的字樣,不禁思潮起伏,感慨萬狀,不過數十日之前,自己也是王子欽使,今日卻是孑然一身,他一生嘗的是富貴滋味,要他輕易拋卻,原是千難萬難之事。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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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天罡北斗
  穆念慈冷眼旁觀,見他神情特異,雖不明白他所思何事,但想來總是念念不忘於榮華富貴,不禁暗自神傷。只見宋軍領隊的軍官走進客店,恭恭敬敬的參見拖雷,應答了幾句話,回身出來,喝道:「到每家人家去問問,有一位姓郭的郭靖郭官人,是在這村裏麼?若是不在,就問到那裏去啦。」眾軍齊聲答應,一轟而散,過不多時,只聽得村中雞飛狗走,男叫女哭,看來這些軍士是在乘機擄劫了。

  楊康心念一動:「軍士們乘機打劫,我何不乘機和那蒙古王子結交?數日之中俟便刺死了他,蒙古大汗定然當是宋人所為,那時蒙古與宋朝的盟約必敗,大利金國。」心下計議已定,向穆念慈道:「妹子,你等我片刻。」大踏步走進店堂。那將官高聲喝阻,伸手攔擋,被他左臂一振,仰天一交,摔得半天爬不起身。

  拖雷與華箏一怔之間,他已走到堂中,從懷裏取出一個鐵槍的槍頭,高舉過頂,供在桌上,忽地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叫道:「郭靖部兄長啊,你死得好慘,我一定給你報仇,郭靖郭兄長啊。」

  拖雷兄妹不懂漢語,但聽他口口聲聲呼叫郭靖的名字,大感驚疑,正好那將官爬了起身來,忙命他上去詢問。楊康邊哭邊說,涕淚滂沱,斷斷續續的道:「我是郭靖的結義兄弟,郭大哥被人用這鐵鎗的槍頭刺死了,我一定要去找那人給他報仇。」拖雷兄妹聽到那通蒙古語的將官傳譯出來,都似焦電轟頂,做聲不得。哲別、博爾傑二人和郭靖也是情誼極深,蒙古人性子直率,登時搥胸而哭。

  楊康又說起在寶應殺退金兵相救之事,拖雷等更無懷疑,細詢郭靖慘死情狀。楊康信口胡說,卻敘述得真切異常。郭靖在隔室聽得明明白白,心中一片惘然。華箏聽到後來,拔出腰刀,就要橫刀自刎,刀至頸邊,轉念一想,揮刀,登的一聲砍在桌上,叫道:「不給郭靖安答報仇,誓不為人。」

  楊康見狡計告成了一半,心中暗暗喜歡,低下頭來,兀自假哭,一瞥眼見到歐陽公子從黃蓉手裏奪來的竹杖橫在地下,晶瑩碧綠,迥非常物,心知有異,過去拾在手中。黃蓉不住叫苦,卻是無計可施。

  眾軍送上酒飯,拖雷等那裏吃得下去,但請楊康立時帶領去找殺郭靖的仇人。楊康點頭答允,拿了竹杖,走向門口,眾人隨後跟出。郭靖低聲道:「他領他們去找誰啊?」黃蓉搖頭道:「我也想不出。用刀刺你的,難道不是他自己麼?這人詭計多端,連我也不是他的對手。」

  忽聽得門外一人高吟道:「縱橫自在無拘束,心不貪榮身不辱!……咦,穆姑娘,怎麼你在這裏?」

  說話的正是長春子丘處機,穆念慈還未答話,楊康已從店中出來,見是師父,心中怦怦亂跳,此時狹路相逢,無處可避,只得跪下磕頭。丘處機身旁還站著數人,卻是丹陽子馬鈺、玉陽子王處一、清淨散人孫不二,以及丘處機的弟子尹志平。

  上一日尹志平被黃藥師打落半口牙齒,忙去稟告師父。此時丘處機正在臨安,一聽之下又驚又怒,立時就要去會黃藥師。馬鈺涵養極好,力主持重。丘處機道:「那黃老邪昔年與先師齊名,咱們七兄弟中只王師弟在華山絕頂見過他一面。小弟對他是久仰的了,早想見見,又不是去和他廝打,大師哥何必攔阻?」馬鈺笑道:「素聞黃藥師性子古怪,你又是霹靂火爆的脾氣,見了面多半沒有好事。他饒了志平性命,總算是手下留情啦。」丘處機一定要去,馬鈺拗不過他,於是約齊了七子次日同赴牛家村。

  七子聚會,自然是聲勢雄大,但他們深知黃藥師十分了得,是友是敵又不分明,絲毫不敢輕忽,由馬鈺、丘處機、王處一、孫不二、尹志平五人先行進村。譚處端、劉處玄、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應。那知黃藥師沒有見到,卻見到了穆念慈和楊康。

  丘處機見楊康磕頭,只「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尹志平道:「師父,那桃花島主就在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他本來叫黃藥師為黃老邪,被馬鈺呵責過幾句,只得改口。丘處機向內朗聲道:「全真門下弟子馬鈺等拜見桃花島黃島主。」楊康道:「裏面沒有人。」丘處機頓足道:「可惜,可惜!」轉頭向楊康道:「你在這裏幹什麼?」楊康見了師父師叔,早已嚇得心神不定,一時說不出話來。

  華箏已向馬鈺凝望了半晌,這時奔上前來,叫道:「啊,你是那位給我捉白鵰兒的三髻道長,你瞧,那對小鵰兒這麼大啦。」口中一聲呼哨,白鵰雙雙而下,分停在她左右兩肩,馬鈺微微一笑,點頭道:「他也來南方玩兒?」華箏哭道:「道長,郭靖安答給人害死啦,你給他報仇。」馬鈺嚇了一跳,用漢語轉述給師弟們聽。丘處機和王處一都是一驚,忙問端的。華箏指著楊康道:「他親眼所見,你們問他便是。」楊康見華箏與大師伯相識,怕他們說話一多,引起疑竇,向拖雷、華箏道:「你們在前面稍待片刻,我跟這幾位道長說幾句話,馬上趕來。」拖雷聽了軍官的傳譯,點了點頭,與眾人離村北去。

  丘處機厲聲道:「郭靖是誰害死的,快說!」楊康尋思:「郭靖明明是我刺死的,嫁禍於誰好呢?」心下一時計議未定,忽然想起:「我且說個厲害人物,讓師父去尋他,自行送了性命,那就永無後患。」於是恨恨的道:「那就是桃花島黃島主。」

  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哈哈大笑,跟著是如破鈸相擊般的鏗鏗數響,其後又是一人輕輕低呼,聲音雖低,不知怎樣,卻聽得清清楚楚。那三種聲音在村外兜了個圈子,倏忽又各遠去。

  丘處機又驚又喜,叫道:「那笑聲是周師叔所發,他竟還在人間!」只聽得村東三聲齊嘯,雖有高低不同,卻配得甚是和諧,也是漸嘯漸遠。孫不二道:「三位師哥追下去啦,眼下就有個水落石出。」王處一道:「聽那破鈸般的叫聲和那低呼,似乎是在追逐周師叔。」馬鈺心中隱然有憂,道:「這二人功夫不在周師叔之下,不知是何方高人?周師叔以一敵二,只怕……」說著緩緩搖頭。全真四子側耳聽了半晌,聲息全無,知道這些人早已奔出數里之外,再也追趕不上。

  孫不二道:「有譚師哥等三位趕去相助,周師叔不怕落單。」丘處機道:「只怕他們追不上。周師叔若知咱們在此,跑進村來那就好啦。」黃蓉聽他們胡亂猜測,心中暗自好笑:「我爹爹和老毒物只是和老頑童比賽腳力,又不是打架。若真打架,你們幾個道士想去相幫,又豈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對手?」

  馬鈺一擺手,眾人都進店堂坐定。丘處機道:「喂,現下你是叫完顏康呢,還是叫楊康哪?」楊康見到師父一雙眼珠精光閃射,盯住了自己,心知只要一個應對不善,立時有性命之憂。忙道:「若不是師父和馬師伯、王師叔的指點,弟子今日尚自蒙在鼓裏,認賊作父。現下弟子自然姓楊啦。昨晚弟子剛與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丘處機聽他如此說,心中甚喜,點了點頭,臉色大為和緩。王處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後不肯應承親事,此時見二人同在一起,也消了先前的惱怒之心。

  丘處機一轉頭,見到地下的一柄短戟,認得是郭嘯天的舊物,拾在手中,往覆撫挲,大是傷懷,黯然說道:「十九年前,我在此處與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忽忽十餘年,故物仍在,故人卻已歸於黃土。」郭靖在隔室聽他懷念自己父親,心想:「丘道長尚得與我父論交,我卻是連父親之面也不得一見。」

  丘處機又問黃藥師如何殺死郭靖,楊康仍然胡謅一番。馬丘王三位道人都與郭靖有舊,均各嘆息不止。談論了一會,楊康急著要會見拖雷、華箏,頗有點心神不寧。王處一望望他,又望望穆念慈,道:「你倆已成了親麼?」楊康道:「還沒有。」王處一道:「還是早日成了親吧。丘師哥,你今日替他們作主,辦了這事如何?」黃蓉與郭靖對望了一眼,心想:「豈難道今日又要旁觀一場洞房花燭?」只聽楊康喜道:「全憑師尊作主。」穆念慈卻朗聲道:「須得先依我一件事,否則寧死不從。」

  穆念慈自幼跟隨義父在江湖奔走,性子爽快,自與程瑤迦大不相同。丘處機聽了,微微一笑,道:「好,是什麼事,姑娘你說。」穆念慈道:「我義父是完顏烈那奸賊害死的,他須得報了殺父之仇,我方能與他成親。」丘處機擊掌叫道:「照啊,穆姑娘的話真是說到了老道心坎中去。康兒,你說是不是?」

  楊康大感躊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聽門外一個嘶啞的嗓子粗聲唱著「蓮花落」的調子,又有一個尖細的嗓子夾著叫道:「老爺太太行行好,賞賜乞兒一文錢。」穆念慈聽那聲音有些耳熟,一轉頭,只見門口站著兩個乞丐,一個又高又胖,一個又矮又瘦,那高大的總有矮小的四個人那麼大。這兩人身材特異,雖然事隔多年,穆念慈仍然記得是自己十三歲那年給他們包紮過傷口的兩個乞丐,洪七公喜她心好,因此傳過她三天武功。她要待上前招呼,但這兩丐進門之後,目光不離楊康手中的竹杖,互相望了一眼,走到楊康跟前,雙手交胸,躬身行禮。

  馬鈺等一見這兩個乞丐進來,瞧他們步履身法,就知武功高強,又見他們每人背上都背負了八隻麻袋,更知這二人在丐幫中班輩甚高,但他們對楊康如此恭敬,卻是大為不解。那瘦丐道:「有一位兄弟在臨安城內見到幫主的法杖,咱們四下探訪,幸喜在此得見,卻不知幫主現下在何處乞討?」楊康雖然拿杖在手,但對竹杖來歷卻全然不曉,聽了瘦丐的話,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隨口「嗯」了幾聲。

  丐幫中規矩,見了綠竹杖如見幫主本人。二丐見楊康對他們不加理睬,更是恭敬。那胖丐道:「岳州之會,時日已甚緊迫,東路簡長老已於七日前動身西去。」楊康越來越是胡塗,又「哼」了一聲。那瘦丐道:「弟子為了尋訪幫主的法杖,耽攔了時日,現下立即就要趕路。尊駕如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們沿途陪伴服侍好了。」

  楊康心中暗暗稱奇,他本想儘早離開師父,乘此機會,向馬鈺等五人拜倒,說道:「弟子身有要事,不能隨侍師尊,伏乞恕罪。」馬鈺等皆以為他與丐幫必有重大關連,素知丐幫聲勢雄大,是天下第一個大幫會,幫主洪七公又是與先師王真人齊名的高人,自是不便攔阻,與胖瘦二丐以江湖上儀節相見。二丐對全真七子本就仰慕,知他們是楊康師執,更是謙抑,口口聲聲自稱晚輩。

  穆念慈一提往事,二丐立即認出,神態更是大為親熱,因她與丐幫本有淵源,邀她同赴岳州之會。穆念慈一來好奇心起,二來也確願與楊康同行,當下點頭答允,四人與馬鈺等行禮道別,出門而去。

(以下舊本集六,冊廿一、二,頁34至39缺四頁,以袖珍本集5,頁1170倒數行三至1175行二止補齊.)

  丘處機本來對楊康十分惱怒,立即要廢了他的武功,只是念著楊鐵心的故人之情,終究下不了手。這時一來見他與穆念慈神情親密,「比武招親」那件輕薄無行之事已變成了好事;二來他得悉自己身世後,捨棄富貴,復姓為楊,也不枉自己一番教導的心血;三來他大得丐幫高輩弟子敬重,全真教面上有光,滿腔怒火登時化為歡喜,手撚長鬚,望著楊穆二人的背影微笑。


  當晚馬鈺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譚處端等三人回來。可是第二天整日之中全無音訊,四人都是心下焦急,直到午夜,方聽得村外一聲長嘯。孫不二道:「郝師哥回來啦!」馬鈺低嘯一聲,過不多時,門口人影閃動,郝大通飄然進來。

  黃蓉未曾見過此人,湊眼往小孔中張望。這日正是七初五,一彎新月,恰在窗間窺人,月光下見這道人肥胖高大,狀貌似是個官宦模樣,道袍的雙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與馬鈺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原來郝大通出家前是山東寧海州的首富,精研易理,以賣卜自遣,後來在煙霞洞拜王重陽為師。當時王重陽脫上身上衣服,撕下兩袖,賜給他穿,說道:「勿患無袖,汝當自成。」「袖」與「授」音同,意思是說,師授心法多少,尚在其次,成道與否,當在自悟。他感念師恩,自後所穿道袍都無袖子。

  丘處機最是性急,問道:「周師叔怎樣啦?他是跟人鬧著玩呢?還是當真動手?」郝大通搖頭道:「說來慚愧,小弟功夫淺薄,只追得七八里就不見了周師叔他們的影蹤。譚師哥與劉師哥在小弟之前。小弟無能,接連找了一日一夜,全無端倪。」馬鈺點頭道:「郝師弟辛苦啦,坐下歇歇。」

  郝大通盤膝坐下,運氣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轉,又道:「小弟回來時在周王廟遇到了六個人,瞧模樣正是丘師哥所說的江南六怪。小弟便即上前攀談,果真不錯。」丘處機喜道:「六怪好大膽子,竟上桃花島去啦。難怪咱們找不著。」郝大通道:「六怪中為首的柯鎮惡柯大俠言道,他們曾約黃藥師有約,是以赴桃花島踐約,那知黃藥師卻不在島上。他們聽小弟言道丘師兄等在此,說道稍後當即過來拜訪。」

  郭靖聽說六位師父無恙,心中喜慰不勝,到這時他練功已五日五夜,身上傷勢已好了一大半。

  第六日午夜申牌時分,村東嘯聲響起。丘處機道:「劉師弟回來了。」待得片刻,只見劉處玄陪著一個白鬚白髮的老頭走進店來,那老頭身披黃葛短衫,似乎毫不把眾人放在眼裏。只聽劉處玄道:「這位是鐵掌手上飄裘老前輩,咱們今日有幸拜見,真是緣法。」

  黃蓉聽了,險些笑出聲來,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輕輕一撞。郭靖也覺好笑。兩人都想:且看這老傢伙又如何騙人。

  馬鈺丘處機等都久聞裘千仞的大名,登時肅然起敬,言語中對他十分恭謹。裘千仞信口胡吹。說到後來,丘處機問起是否曾見到他們師叔周伯通。裘千仞道:「老頑童麼?他早給黃藥師殺了。」眾人大吃一驚。劉處玄道:「不會罷?晚輩前日還見到周師叔,只是他奔跑十分迅速,沒追趕上。」

  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盤算如何圓謊。丘處機搶著問道:「劉師弟,你可瞧見追趕師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樣人?」劉處玄道:「一個穿白袍,另一個穿青布長袍。他們奔得好快,我只隱約瞧見那穿青袍的面容十分古怪,像是一具僵屍。」裘千仞在歸雲莊上見過黃藥師,立即接口道:「是啊,殺死老頑童的,就是這個穿青布長袍的黃藥師了。別人又那有這等本事?我要上前勸阻,可惜已遲了一步,唉,老頑童可死得真慘!」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在武林中名聲甚響,乃是大有身分的前輩高人,全真六子那想到他是信口開河,一霎時人人悲憤異常。丘處機把店中板桌拍成震天價響,自又把黃藥師罵了個狗血淋頭。黃蓉在隔室聽得惱怒異常,她倒不怪裘千仞造謠,只怪丘處機不該這般罵她爹爹。

  劉處玄道:「譚師哥腳程比我快,或能得見師叔被害的情景。」孫不二道:「譚師哥到這時還不回來,別要也遭了老賊……」說到這裏,容色悽慘,住口不語了。丘處機拔劍而起,叫道:「咱們快去救人報仇!」

  裘千仞怕他們趕去遇上周伯通,忙道:「黃藥師知道你們聚在此處,眼下就會找來。這黃老邪奸惡之極,今日老夫實是容他不得,我這就找他去,你們在這裏候我好音便是。」眾人尊他是前輩,不便違拗他的言語,又怕在路上與黃藥師錯過,確不如在這裏以逸待勞,等候敵人,當下一齊躬身道謝,送出門去。

  裘千仞跨出門檻,回身左手一揮,道:「不必遠送。那黃老邪功夫雖然厲害,我卻有制他之術。你們瞧!」伸手從腰間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劍,劍頭對準自己小腹,「嘿」的一聲,直刺進去。眾人齊聲驚呼,只見三尺來長的刃鋒已有大半沒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傷我不得,各位不須驚慌。我此去若與他錯過了,黃老邪找到此間,各位不必與他動手,以免損折,等我回來制他。」

  丘處機道:「師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報。」裘千仞嘆了口氣,道:「那也好,這是劫數使然。你們要報此仇,有一件事須得牢牢記住。」馬鈺道:「請裘老前輩指點。」裘千仞臉色鄭重,道:「一見黃老邪,你們立即合力殺上,不可與他交談片言隻字,否則此仇永遠難報,要緊要緊!」說罷轉身而去,那柄利劍仍然留在腹中。

  眾人相顧駭然,馬鈺等六人個個見多識廣,但利劍入腹居然行若無事,實是聞所未聞,心想此人的功夫實已練到了深不可測之境。卻那裏知道這又是裘千仞的一個騙人伎倆:他那柄劍共分三截,劍尖上微一受力,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縮進第三截之內,劍尖嵌入腰帶夾縫,旁人遠遠瞧來,都道刃鋒的大半刺入身體。他受完顏洪烈之聘,煽動江南豪傑相互火併,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機會,立即傳播謠諑。

  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寧,茶飯無心,直守到初七午夜,只聽村北隱隱有人呼(以下接舊本)嘯,一前一後,倏忽間到了店外。

  馬鈺等六人原本盤膝坐在稻草之上養氣修性,尹志平功力較低,已自睡了,聽了嘯聲,一齊躍起。馬鈺道:「敵人追逐譚師弟而來。各位師弟,小心在意了。」

  這一晚是郭靖練功療傷的最後一夜,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但將內傷逐步解去,使外傷創口愈合,而且與黃蓉兩人的內功,也均大大進了一層。這最後幾個時辰,正是他功行圓滿的重大關鍵,黃蓉聽到馬鈺的話,心中大為擔憂:「來的若是爹爹,全真七子勢必與他動手,我又不能出來言明真相,只怕七子都要在傷在爹爹手裏?七子死活原不關我事,只是靖哥哥與馬道長等大有淵源,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盡棄,性命也自難保。」忙在郭靖耳邊悄聲道:「靖哥哥,你務必答應我,不論有何重大事端,千萬不可出去。」

  郭靖剛點了點頭,嘯聲已來到門外。丘處機叫道:「譚師哥,佈天罡北斗!」郭靖聽到「天罡北斗」四字,心中一凜,暗想:「九陰真經中數次提到『天罡北斗大法』,說是修習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門,經中並未載明這天罡北斗是何等樣事,這倒要見識見識。」忙湊眼到小孔上去張望。

  他眼睛剛湊上小孔,只聽得砰的聲,大門震開,一個道人飛身搶入。但見他道袍揚起,左腳已經跨進門檻,忽爾一個踉蹌,又倒退出門,原來敵人已趕到身後,動手襲擊,丘處機與王處一身形一晃,同時站在門口,袍袖揚處,雙掌齊出。蓬的一響,與門外敵人掌力一接,丘王二人退了兩步,敵人也倒退兩步,譚處端乘這空隙竄進門來。月光下只見他頭髮散亂,臉上粗粗的兩道血痕,右手的長劍只賸下了半截,不知被敵人用什麼兵刃折斷了。

  譚處端一進門,一言不發,立即盤膝坐下,馬鈺六等六人也均坐定。只聽得門外黑暗中一個女人聲音陰森森的叫道:「譚老道,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師兄馬鈺的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的性命。你把老娘引到這裏來幹麼?剛才出掌救人的是誰,說給黑風雙煞的鐵屍聽聽。」

  靜夜之中,聽著梅超風這梟鳴般的聲音,雖當盛暑,眾人背上也不禁微微感到一陣寒意。

  她說話一停,突然靜寂無聲,門外虫聲唧唧,清晰可聞,過了片刻,只聽得格格一陣響,郭靖知道發自梅超風的全身關節,看來她立時就要衝進來動手。又過片刻,卻聽一人緩吟道:「一住行窩幾十年。」郭靖聽得出是馬鈺的聲音,語調甚是平和沖謙。譚處端接著吟道:「蓬頭長日走如願。」聲音卻甚粗豪。郭靖細看這位全真七子的二師兄,見他臉上筋肉虯結,濃眉大眼,身形十分魁梧。原來譚處端未出家時是山東的鐵匠,性情直率,歸全真教後道號長真子。

  第三個道人身形瘦小,面目宛似一隻猿猴,卻是長生子劉處玄,只聽他吟道:「海棠亭下重陽子。」他身材雖小,聲音卻極洪亮。長春子丘處機接口道:「蓮葉舟中太乙仙。」玉陽子王處一吟道:「無物可離虛殼外。」廣寧子郝大通吟道:「有人能悟未生前。」清靜散人孫不二吟道:「出門一笑無拘礙。」馬鈺收句道:「雲在西湖月在天!」

  梅超風聽這七人吟詩之聲,個個中氣充沛,內力深厚,暗暗心驚:「難道全真七子又聚會於此?不,除了馬鈺,餘人聲音截然不對。」她在蒙古大漠的懸崖絕頂,曾聽馬鈺與江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她眼睛雖瞎,耳音卻極靈敏,記心又好,聲音一入耳中,久久不忘。她此時尚不知當日是馬鈺故佈疑陣騙她,只覺今日這七人的話聲,除馬鈺之外,餘人與她在懸崖上所聽到的都不相同,當下朗聲說道:「馬道長,別來無恙啊!」那日馬鈺對她頗留情面,梅超風雖然為人狠毒,卻也知道好歹。譚處端追趕周伯通不及,歸途中見到梅超風以活人練功,他俠義心腸,上前除害,那知一交手卻不是她的敵手。幸好梅超風認出他是全真派的道人,顧念馬鈺之情,只將他打傷,卻未下殺招,一路追趕至此。

  馬鈺道:「托福托福!桃花島與全真派無怨無仇,尊師就快到了吧?」梅超風一怔道:「你們找我師父作甚?」丘處機性烈如火,叫道:「好妖婦,快叫你師父來,見識見識全真七子的手段。」梅超風大怒,叫道:「你是誰?」丘處機道:「丘處機!聽見過麼?」

  梅超風一聲怪叫,身形縱起,認準了丘處機發聲之處,左掌護身,右抓迎頭撲下。郭靖知道梅超風的本領,這一撲下來委實難當,丘處機本領雖高,卻也不能硬接硬架,那知他仍是盤膝坐在地下,既不抵擋,又不閃避。郭靖暗叫:「不妙!丘道長怎能恁地托大?」

  眼見梅超風這一抓要抓到丘處機頂心,突然間左右兩股掌風並力撲到,原來劉處玄與王處一同時發掌。梅超風右抓繼續發勁,左掌橫揮,要擋住劉王二人掌力,豈知這二人掌力一合流,一陰一陽,相輔相成,力道竟是大得出奇,遠非兩人掌力相加之可比。梅超風在空中受這大力一激,登時向上彈起,右手急忙變抓為掌,一揮之下,身子向後翻出,落在門檻之上,不禁大驚失色,心想:「這兩人功夫如此高深,決非全真七子之輩。」叫道:「是洪七公、段皇爺在此麼?」

  丘處機笑道:「咱們只是全真七子,有什麼洪七公、段皇爺?」梅超風大惑不解:「譚老道非我之敵,怎麼他師兄弟中有這等高手?難道同門兄弟,高低強弱竟懸殊至斯?」

  她被劉處玄、王處一二人掌力震盪彈出,固然是驚疑不已,郭靖在隔室旁觀,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想劉王二人功力再高,最多也是與梅超風在伯仲之間。雖然二人合力,也決不能輕輕一揮,就將她彈了出去。這等功夫,只有出諸周伯通、洪七公、黃藥師、歐陽鋒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那有如此本領?

  梅超風性子強悍之極,除了師父之外,不知世上有何可畏之人,越是受挫,越要蠻幹,當下微一沉吟,探手腰間,解下毒龍銀鞭,叫道:「馬道長,今日要得罪了。」馬鈺道:「好說!」梅超風道:「我要用兵刃啦,你們也亮刀劍吧!」王處一道:「咱們是七個,你只一個人,又加眼睛不能見物,全真七子再不肖,也不能跟你動兵器。咱們坐著不動,你進招吧!」梅超風冷冷的道:「你們坐著不動,想抵擋我的銀鞭?」丘處機罵道:「好妖婦,今夜是你的畢命之期。還多說什麼?」梅超風哼了一聲,手一揮,那生滿倒鉤的長鞭如一條大蟒般緩緩遊了過來,鞭頭直指孫不二。

  黃蓉聽隔室雙方鬥口,心想梅超風的毒龍鞭何等厲害,全真七子竟敢坐著不動空手抵擋,這倒要瞧瞧他們用的是怎等樣手段,拉了郭靖一把,叫他將小孔讓她瞧。她一見全真七子在店堂中所坐的方位,心中一楞;「這是北斗星座之形啊!嗯,不錯,丘道長適才正是說要佈天罡北斗。」黃藥師精通天文曆算之學,黃蓉幼時,夏夜乘涼,就常由父親抱在膝上,指講天上星宿,此時一看,只見七位道人正佈成北斗七星之形。

  那七人馬鈺位當天樞,譚處端位當天璇,劉處玄位當王璣,丘處機位當天權,四人組成斗魁;王處一位當玉衡,郝大通位當開陽,孫不二位當搖光,三人組成斗柄。天上七星中以天權光度最暗,卻是居魁柄相接之處,最為衝要,因此由七子中武功最強的丘處機承當,斗柄中以玉衡為主,由武功次強的王處一承當。

  黃蓉目光銳敏,心思機伶,郭靖看了半天沒看出個所以然,她一瞥之下,即已發覺七子都是左掌接右掌的連成一起,就如她相助郭靖療傷一般。只見梅超風的毒龍鞭打向孫不二胸口,去勢雖慢,可是極為狠辣,那道姑卻仍是巍然不動。黃蓉順著鞭梢望去,只見她道袍上繪著一個骷髏,心中暗暗稱奇:「全真教號稱是玄門正宗,怎麼她的服飾倒與梅師姊是一路?」原來當年王重陽點化孫不二之時,曾繪了一幅骷髏之圖賜她。孫不二紀念先師,將這圖形繡在道袍之上。

  銀鞭去得雖慢,卻帶著一般風聲,眼見鞭梢再進數寸就要觸到她道袍上骷髏的牙齒,忽然那銀鞭就如一條蟒蛇頭上被人砍了一刀,猛地回竄,箭也似的筆直向梅超風反射過去。

  毒龍鞭這一回竄,去勢奇快,梅超風只感手上微微一震,立覺風聲撲面,忙一低頭,那銀鞭已擦髮而過,心中叫聲:「好險!」回鞭橫掃。這一招,鞭身盤打馬鈺和丘處機,那二人仍是端坐不動,譚處端和王處一卻出掌將銀鞭擋了開去。數招一過,黃蓉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敵時只出一掌,另一掌卻搭在身旁之人肩上。她微一思索,已知其中奧妙:「原來這與我幫靖哥哥療傷的道理一樣。他們七人之力合而為一,梅師姊那能抵擋?」

  天罡北斗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門功夫,乃王重陽當年畢生心血之所聚。迎面正對敵人勁力之人不避不架,卻由身旁道侶側擊反攻,猶如一人身兼數人武功,確是威不可當。再拆數招,梅超風心中愈來愈是驚慌,覺到敵人不再將鞭激回或是盪開,反而因勢帶引,將毒龍鞭牽入敵陣之中,這鞭雖仍可舞動,但揮出去的圈子漸縮漸小。又過片刻,這條數丈長的銀鞭已有半條被敵陣裹住,再也縮不回來。若於此時棄鞭反躍,尚可脫身,但她在這條鞭子上用了無數苦功,被人端坐地下用空手奪去,豈肯甘心?

  她猶豫不決雖只一瞬之間,但機遇稍縱即逝,那天罡北斗之陣一發動,非由當「天權」之位的人收陣,則七人出手一招快似一招,待得梅超風知道再拚下去必無倖理,一咬牙放脫鞭柄,豈知已經不及。劉處玄掌力一帶,拍的一聲巨響,一條長鞭飛出打在牆上,只震得屋頂搖動,瓦片相擊作聲,屋頂上灰塵簌簌而下。梅超風足下一晃,竟被這一帶之力引得站立不定,向前踏了一步。

  這一步雖只跨了兩尺,卻是雙方成敗的關鍵。她若早了片刻棄鞭,就可不向前跨這一步而向後踏出,立即轉身出門,七子未必會追,就算要追也未必追她得上,現下向前一步,心中早知不妙,左右雙抓齊揮,剛好與孫不二、王處一二人的掌力相遇,略一支撐,馬鈺與郝大通的掌力又從後拍到。她明知再向前行危險更大,但形格勢禁,只得左足踏上半步,大喝一聲,右足飛起,一時之間先後分踢馬鈺與郝大通腕上的「大關穴」和「會宗穴」。丘處機、劉處玄喝一聲采:「好功夫!」,也是一先一後的出掌解救。梅超風右足未落,左足又起,雖閃開了丘劉二人掌力,但右足落下時又踏上了一步。這一來已深陷天罡北斗陣中,除非將七子之中打倒一人,否則決然無法脫出。

  黃蓉看得暗暗心驚,月光下只見梅超風長髮飛舞,縱躍來去,掌打足踢,一舉手一投足均夾隱隱風聲,猶如生龍活虎相似,全真七子卻是以靜制動,盤膝而坐,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腰則首尾皆應,牢牢的將梅超風困住。

  梅超風連使「九陰白骨抓」和「摧心掌」的功夫,要想衝出重圍,但數次都被七子掌力逼了回去,只急得她哇哇怪叫。此時七子要傷她性命,原只一舉手之勞,但卻始終不下殺手。黃蓉看了一陣,立即醒悟:「啊,是了,他們要借梅師姊練功擺陣。像她這樣武功高強的對手,那能輕易遇上,定是要累得她筋疲力盡而死,方肯罷休。」

  黃蓉這番猜測,卻只對了一半,借她練功確是不錯,但道家不輕易殺生,倒無傷她性命之意。黃蓉對梅超風雖無好感,然見七子對她如此困辱,心中卻甚不忿,看了一會不願再看,把小孔讓給郭靖。只聽得隔室掌風一時緊一時緩,兀自酣戰。

  郭靖初看時甚感迷惘,見七子參差不齊的坐在地下與梅超風相鬥,大是不解。黃蓉在他耳邊道:「他們是按著北斗星座的方位坐的,瞧出來了麼?」這一言提醒了郭靖,下半部「九陰真經」中許多言語,一句句在心中流過,原本不知其意的辭句,這時看了七子出掌佈陣之法,竟不喻自明的豁然而悟。郭靖越看越喜,情不自禁的一躍而起。

  黃蓉大驚,急忙一把拖住。郭靖一凜,隨即輕輕坐下,又湊眼在小孔之上,此時他對天罡北斗運用之法已了然於胸,七子每一招每一式,都已能先行料到。要知「九陰真經」乃天下武術之總綱,王重陽創這陣法時未曾見到真經,但陣中的生剋變化,卻脫不了真經的包羅。當日郭靖在桃花島上旁觀洪七公與歐陽鋒相鬥是一大進益,此時見七子行功佈陣,又是一大進益。

  眼見梅超風支撐為難,七子漸漸減弱掌力,忽然門口一人說道:「藥兄,你先出手呢,還是讓兄弟先試試。」郭靖一驚,這正是歐陽鋒的聲音,卻不知他何時進來。七子聞聲也齊感驚訝,對門一望,只見門邊一青一白,兩人並肩而立,全真七子知道來了強敵,一聲呼嘯,停手罷鬥,站了起來。

  黃藥師道:「好哇,七個雜毛合力對付我的徒兒啦。鋒兄,我教訓教訓他們,你說是不是欺侮小輩?」歐陽鋒笑道:「他們不敬你在先,你不顯點功夫,諒這些小輩也不知道桃花島主的手段。」

  王處一當年曾在華山絕頂見過東邪西毒二人,見他們同時現身,正要向前見禮,黃藥師身形一晃,反手就是一掌。王處一欲待格擋,那裏來得及,只聽拍的一聲,臉頰上已吃了一記,一個踉蹌,險險跌倒。丘處機大驚,叫道:「快回原位!」但聽得拍拍拍拍四聲響喨,譚、劉、郝、孫四人臉上都吃了一掌。丘處機見眼前青光一閃,迎面已一掌劈來,那掌影好不飄忽,不知向何處擋架才是,情急中袍袖一振,向黃藥師胸口橫揮出去。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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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恶斗东邪
  丘處機武功為七子之首,這一拂實是非同小可。黃藥師過於輕敵,竟被他一拂而中,胸口一疼,急忙運氣護住,左手翻上,已抓住他的袍袖,右手直取丘處機的雙目。丘處機用力一掙,袍袖斷裂,同時馬鈺與王處一雙掌齊到。黃藥師身形靈動之極,對丘處機一擊不中,早已閃到郝大通身後,一招腿,砰的一聲踢了他一個筋斗。

  此時郭靖已將小孔讓給黃蓉,她見爹爹大展神威,心中喜樂之極,若不是顧念郭靖之傷尚差一兩個時辰,早就鼓掌叫好。歐陽鋒在一旁哈哈大笑,叫道:「王重陽收的好一批膿包徒弟!」

  丘處機學藝以來,從未遭遇如此大敗,連叫:「齊佔原位。」但黃藥師東一閃,西一晃,片刻之間連下七八招殺手,各人抵擋不遑,那裏還佈成陣勢,只聽得格格兩聲,馬鈺與譚處端腰裏長劍已被他拔去折斷,拋在地下。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連綿而上。這全真劍法變化精微,雙劍連勢,威力極盛,黃藥師倒也不敢輕忽,凝神接了數招。馬鈺乘這空隙,站定「天樞」之位揮掌發招。接著譚處端諸人也各佔定方位。

  這天罡北斗之陣一佈成,情勢立變,「天樞」「玉衡」正面禦敵,兩旁「天璣」「開陽」發掌側擊,後面「搖光」與「天璇」也轉了上來。黃藥師呼呼呼呼四招,盪開四人掌力,笑道:「鋒兄,王重陽居然還留下了這一手!」

  他話雖說得輕描淡寫,但手上與各人掌力一接,已知形勢大不相同,這七人每一招發來,都具極大勁力,遠非適才七人各自為戰時之可比,當下展開「落英掌法」,在這天罡北斗陣中滴溜溜的亂轉,只見他身形飄忽,掌影翻飛。黃蓉心道:「爹爹教我這落英掌法,我只道五虛一實,七虛一實,豈知臨陣之際,這五虛七虛也均可變實招。」

  這一番酣鬥,比之七子合戰梅超風又自不同,不但黃蓉看得喘不過氣來,連歐陽鋒如此武功,也自心驚。忽聽「啊」的一聲,接著砰的一響,原來尹志平被黃藥師轉得頭昏目眩,竟然支持不住,只覺天旋地轉,不知有多少個黃藥師在奔馳來去,眼前一黑,一交摔在地下,竟自暈了過去。

  全真七子牢牢站定方位,奮力抵擋,知道只要有一人微一疏神,七子今日無一能保性命,全真派就此覆滅。黃藥師心中也是暗暗叫苦,此時欲勝不得,欲罷不能,雙方都成了騎虎難下之勢,只得各出全力周旋。黃藥師在一個時辰之中,連變十三種奇門武功,卻始終只能與七子戰個平手,直鬥到晨雞齊唱,陽光入屋,這八人兀自未分勝負。

  此時郭靖七晝夜功行已滿,隔室雖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卻心靜神閒,雙目內視,將體內熱火運至尾閭,然後從尾閭升至臀關,從夾脊、雙關升至天柱、玉枕,最後升到頂心的泥丸宮,稍停片刻,舌抵上顎,熱火從正面下降,自神庭下降鵲橋、重樓,再落至降宮、黃庭、氣穴,緩緩降至丹田。黃蓉見他臉上紅潤,神色如龍行虎奔,心中甚喜,再湊眼到小孔中一瞧,不覺吃了一驚。

  只見黃藥師緩步而行,腳下踏著八卦方位,一掌掌的慢慢發出。黃蓉知道這是她爹爹輕易決不肯用的最上乘武功,到了此時已是勝負即判、生死立決的關頭。全真七子也是全力施為,互相吆喝招呼,七人頭上均冒出騰騰熱氣,身上道袍盡被大汗浸透,適非戰梅超風時那麼安閒。

  歐陽鋒袖手旁觀,眼見七子的天罡北斗陣極為了得,只盼黃藥師耗動真氣,身受重傷,那麼二次華山論劍時就少了一個強敵,那知黃藥師武功層出不窮,七子雖然不致落敗,但要取勝卻也著實不易。歐陽鋒心思毒辣,沉思半晌,惡計已生,但見雙方招數越來越慢,情勢越是險惡,不到一盞茶時分,這場惡戰就要終結,只見黃藥師向孫不二、譚處端齊發兩掌,孫譚二人舉手招架,劉處玄、馬鈺發招相助,他長嘯一聲,叫道:「藥兄,我來助你。」蹲下身子,猛地向譚處端身後雙掌推出。

  長真子譚處端正在全力與黃藥師拚鬥,突覺身後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撞來,不但同門不及相救,他自己也無法閃避,砰的一聲,俯身跌倒。黃藥師怒喝:「誰要你來相助?」見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到,拂袖擋開,右掌卻與馬鈺、郝大通二人掌力相抵。歐陽鋒笑道:「那我就助他們!」雙掌倏向黃藥師背後推出。他下手攻擊譚處端只用了三成力,現下這一推卻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乘著黃藥師力敵四子,分手不暇之際,一舉就要將他斃於掌下。他算定先將七子打死一人,再行算計黃藥師,那麼天罪北斗陣已破,七子縱使翻臉尋仇,他也毫不畏懼。

  這一下毒招變起俄頃,黃藥師功夫再高,也不能前擋四子,後敵西毒,只得氣凝後背,拚著身後重傷,硬接他蛤蟆功的這一擊。歐陽鋒這一推勁力極大,去勢卻慢,眼見狡計得逞,心中正自暗喜。忽然黑影一晃,一人從旁飛起,撲在黃藥師的背上,代接了這一招。

  黃藥師與馬鈺等同時收招,一齊躍開,但見捨命護師的原是梅超風。黃藥師回過頭來,冷笑道:「老毒物果然是名不虛傳!」歐陽鋒這一擊誤中了旁人,心中連叫:「可惜!」知道若是黃藥師與全真六道聯手,自己性命難保,哈哈一聲長笑,飛步出門。

  馬鈺俯身抱起譚處端,觸手一驚,但見他上身歪歪斜斜,腦袋旁垂,原來歐陽鋒這一招將他後肋骨和脊骨都打折了。馬鈺見師弟性命不保,不由得淚似雨下。丘處機性如烈火,仗劍追出,遠遠只聽歐陽鋒叫道:「黃老邪,我助你破了王重陽的陣法,又替你除去桃花島的叛師孽徒,餘下的六個雜毛你一個人已對付得了,咱們再見啦!」

  黃藥師哼了一聲,他知歐陽鋒臨去之際,再施一著毒招,出言挑撥,把殺死譚處端的罪孽全放在他的身上,好教全真派對他懷怨尋仇。他生性豁達,明知歐陽鋒這個毒計,卻也不願向全真諸子解釋,慢慢扶起梅超風,見見噴得滿地鮮血,眼見是不活的了。

  丘處機追出數十丈,歐陽鋒已奔得不知去向。馬鈺怕他單身追去又再被害,大叫:「丘師弟回來。」丘處機眼中如欲噴火,大踏步回來,戟指黃藥師罵道:「我全真派跟你有何怨何仇,你這邪魔惡鬼,先害死我們周師叔,又害死我們譚師哥,所為何來?」黃藥師一怔道:「周伯通,是我害死他了?」丘處機道:「你還不認麼?」

  黃藥師與周伯通、歐陽鋒三人比賽腳力,奔馳數百里,兀自難分上下,原本是要分出勝負方始罷手,豈知奔跑中間,周伯通忽地想起將洪七公一人擱在深宮之中,他武功已失,若是被人發覺,立時有性命之憂,忙道:「老頑童有事,不比啦不比啦!」他說不比就不比,黃藥師和歐陽鋒也真奈何他不得,只好由他。黃藥師本待向他打探愛女消息,也是始終不得其便。譚處端等在後追趕,雖然不久就見不到三人的影子。但黃藥師等卻看得他們清清楚楚,老頑童既然有事,東邪西毒二人就回牛家村來瞧個究竟。

  這時丘處機暴跳如雷,孫不二扶著譚處端的身子大哭,都要和黃藥師拚個死活。黃藥師心知他們必有誤會,只是冷笑不語。譚處端忽地睜開眼睛,低聲道:「我要去了。」丘處機等忙圍繞在他身旁,盤膝坐下,只聽譚處端吟道:「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不吹簫。」吟罷閉目而逝。全真六子低首祝告,祝畢,馬鈺抱起譚處端的屍體,丘處機、尹志平等跟在後面,頭也不回的出門去了。

  黃藥師心想不明不白的與全真七子大戰一場,更是不明不白的結下深仇,真是好沒來由,眼見梅超風呼吸漸微,想起數十年來恩怨,心中甚是傷感。他是個至性至情之人,一悲傷就放聲大哭。梅超風嘴角邊微微一笑,運出最後功力,喀的一響,用右手將左腕折斷了,右手接著在石礎上一擊,只擊得石屑紛飛,手骨折斷。黃藥師一怔,梅超風道:「恩師,您在歸雲上叫弟子做三件事,頭兩件弟子是來不及做了。」

  黃藥師記起曾叫她找回九陰真經、尋訪曲靈風和另外兩名弟子的下落,最後一件事是叫她交還偷學的九陰真經上的武功。她斷碗碎手,那就是在臨死之際自棄九陰白骨抓和摧心掌功夫。黃藥師哈哈笑道:「好!好!那餘下的兩件事也算不了什麼,我再收你為桃花島的弟子吧。」

  梅超風背叛師門,是她終身大恨,臨死竟然能得恩師原宥,不禁大喜,勉力爬起身來,重行拜師之禮,拜了幾拜,爬在地下磕頭,磕到第三個頭,身子僵硬,再也不動了。

  黃蓉在隔室看這些驚心動魄之事連續出現,只盼父親多留片刻,郭靖丹田之氣一聚,立時可出來和他相見,只見父親俯身將梅超風屍身抱起,忽聽門外一聲馬嘶,正是郭靖那匹小紅馬的聲音。又聽傻姑的聲音道:「這裏就是牛家村啊。我怎麼知道有沒有人姓郭?」又一個人道:「就這麼幾家人家,難道村裏的人你認不全?」聽他口音極不耐煩,說著推門進來。

  黃藥師在門後一張,臉色忽變,原來來的正是他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江南六怪。他們到桃花島赴約,繞了良久,找不到道路進入黃藥師的居室,後來遇見島上啞僕,才知他已離島。六怪見小紅馬在林中亂闖,就將牠牽了,來牛家村尋找郭靖。

  六怪一進門,飛天蝙蝠柯鎮惡耳朵極靈,立即聽到門後有呼吸之聲,轉過身來。朱聰等五人只見黃藥師手中抱著梅超風的屍體,攔在門口,顯是防他們逃逸,心中都是一凜。朱聰道:「黃島主別來無恙!咱們六兄弟遵囑赴花島拜會,適逢島主有事他往,今日在此邂逅相遇,幸如何之。」他酸溜溜的說了這番話,作了一個長揖。

  黃藥師本來要殺六怪,此時一望梅超風慘白的臉,心想:「六怪是她死仇,今日雖她先死,但我仍要讓她親手殺盡六怪,教她死得瞑目。」右手抱著屍身,左手舉起她皮連骨斷的手腕,身形一晃,欺到韓寶駒身邊,出手快極,用梅超風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韓寶駒驚覺欲避。那裏來得及,拍的一聲,右臂立時中掌。黃藥師的武功透過死人手掌發出,韓寶駒右臂雖然未斷,但也已半身動彈不得。

  六怪見他一語不發,一上來就下殺手,而且以梅超風的屍身作為兵器,更是怪異無倫,六人齊聲呼嘯,各出兵刃,排成了陣勢。黃藥師高舉梅超風身體,毫不理會六怪的兵刃,直撲過來。韓小瑩首當其衝,見梅超風死後雙目仍是圓睜,長髮披肩,口邊滿是鮮血,形容可怖之極,右掌高舉,向自己頂頭猛拍下來,且不說動手,已是嚇得手足酸軟。南希仁和全金發一個揮動扁擔,一個飛出秤錘,齊向梅超風臂上打去。黃藥師將屍體右臂一縮,左臂甩出,正擊韓小瑩腰裏,只疼得她直蹲下去。

  韓寶駒斜步側身,金龍鞭著地捲到。黃藥師左足一步踏上,落點又快又準,剛好將鞭梢踩住。韓寶駒用力一抽,那裏有分毫動彈,瞬息之間,梅超風的手爪已抓到面前。韓寶駒大駭,撤鞭後仰,就地滾開,只感臉上熱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一摸,只見滿掌鮮血,原來已被抓了五條爪印,幸虧梅超風已死,不能施展九陰白骨爪手段,否則這一下要教他立斃爪底。

  只交手數合,六怪立時險象環生,若不是黃藥師要使梅超風在死後親手殺人報仇,六怪早已死傷殆盡,饒是如此,在桃花島主神出鬼沒的招數之下,六人都已性命在呼吸之間。郭靖在隔室聽見六位恩師氣喘呼喝,奮力抵禦,情勢危急異常,自己丹田之氣雖未穩住,但這六位師父養育之恩與父母無異,豈能不報?當下一閉氣,一掌推開,砰的一聲,將內外密門打得粉碎。

  黃蓉大驚,眼見他功行未曾圓滿,尚差最後關頭的數刻功夫,竟在這當口用勁發掌,只怕枉自傷了性命,忙叫:「靖哥哥,別動手?」郭靖一掌出手,只感丹田之氣向上一衝,熱火攻心,急忙閉目收束,將這股氣重又逼入丹田之中,黃藥師與六怪見櫥門突然碎裂,現出郭黃二人,也是一驚非小,各自躍開。

  黃藥師乍見愛女,驚喜交集,恍在夢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叫道:「蓉兒,當真是你?」黃蓉一掌仍與郭靖手掌相接,微笑點頭,卻不言語,黃藥師一看兩人神情,已知究竟,這獨生愛女是他世上唯一親人,此時死而復生,實是生平未有之喜,當下將梅超風的屍身放在凳上,走到郭靖身畔,盤膝坐下,伸出手掌和他另一隻手掌抵住。

  郭靖體內幾股熱氣翻翻滾滾,本已難受異常,只這片刻之間,已數次要躍起大叫大嚷,一舒鬱悶,黃藥師手掌一伸過來,登時使他逐漸寧定。黃藥師的內功何等深厚,另一手在他周身要穴推拿撫摸,只一頓飯功夫,郭靖氣定神閒,不但傷勢痊愈,而且筋骨輕捷,比未傷前功夫反增,一躍而起,向黃藥師拜倒,隨即過去叩見六位師父。

  這邊郭靖向師父敘說別來情形,那邊黃藥師牽著愛女之手,聽她咭咭咯咯,又笑又說的講述。六怪初時聽郭靖說話,但黃蓉不唯語音清脆,言辭華瞻,而描寫到驚險之處,更是有聲有色,精采百出,六怪情不禁的一個個都走近去聽她。郭靖也就住口,從說話人幾成了聽話人。這席話黃蓉說了約莫有一個時辰,但見她神采飛揚,妙語如珠,人人聽得悠然神往,如飲醇醪。

  她直說到黃藥師與六怪動手,笑道:「好啦,以後的事不用我說啦。」黃藥師道:「我要去殺歐陽鋒、靈智和尚、裘千仞、楊康四個惡賊,孩子,你隨我瞧熱鬧去吧。」

  他又向六怪望了一眼,心中頗有歉意,但他生性高傲,縱然自己理虧,卻也不肯向人低頭認錯,只道:「總算運氣還不太壞,沒教我誤傷好人。」黃蓉笑道:「爹爹,你向這幾位師父陪個不是吧。」黃藥師哼了一聲,岔開話題,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兒,你也去吧。」郭靖還未回答,黃蓉道:「爹,你先到皇宮去接師父出來。」

  這時郭靖又將桃花島上黃藥師許婚、洪七公要收他為徒等情稟告師父,請六位師父作主。柯鎮惡喜道:「你竟如此造化,得九指神丐為師,桃花島主為岳,咱們喜之不盡,豈有不許之理?只是蒙古大汗……」他想到成吉斯汗封他為金刀駙馬,這件事中頗有為難之處,一時不知如何措辭。

  突然大門呀的一聲推開,傻姑走了進來,手中拿著一隻用黃表紙摺成的猴兒,向黃蓉笑道:「妹子,你西瓜吃完了麼?一個老頭子叫我拿這猢猻給你玩兒。」

  黃蓉只道她發傻,不以為意,順手將紙猴兒接過。傻姑又道:「那個白頭髮老頭兒叫你別生氣,他一定給你找到師父。」黃蓉聽她說的顯然是周伯通,一看紙猴兒果然紙上寫得有字,急忙拆開,只見上面歪歪斜斜的寫道:「老叫化不見也,老頑童乖乖不得了。」黃蓉急道:「啊喲,怎麼師父會不見?」黃藥師沉吟半晌道:「老頑童雖然瘋瘋癲癲,可是武功了得,但教洪七公不死,他必相救。眼下丐幫卻有一件大事。」黃蓉道:「怎麼?」黃藥師道:「老叫化授你的竹杖給楊康那小子拿了去。這小子武功雖然不高,卻是個極厲害的腳色,否則歐陽公子這等人物,怎能喪在他的手下?他拿到竹杖,定然興風作浪,為禍丐幫,咱們須得趕去奪回,否則老叫化的徒子徒孫要吃大虧?」

  這番話六怪等聽了都連連點頭。郭靖道:「只是他已走了多日,只怕難以趕上。」韓寶駒道:「你小紅馬在此,正好用得著。」郭靖大喜,奔出門去一聲呼嘯,小紅馬見到主人,奔騰跳躍,在他身上挨來擦去,歡嘶不已。

  黃藥師道:「蓉兒,你與靖兒趕去奪取竹杖,這紅馬腳程極快,諒來追得上?」說到這裏,見傻姑在一旁獃笑,神情極似自己從前的弟子曲靈風,心念一動,問道:「你是姓曲麼?」傻姑搖頭笑道:「我不知道。」黃蓉道:「爹,你來瞧!」牽了他的手,走進密室之中。

  黃藥師一見那密室的間架佈置,全是自己獨創的格局,心知這必是曲靈風所為?黃蓉道:「爹,你瞧這鐵箱中的東西。」黃藥師卻不去開鐵箱,縱身躍起,伸手在密室西南角近屋頂處牆上一掀,那牆應手而開,露出一個窟窿。

  黃藥師右手扳著窟窿,定住身子,左手伸進去一摸,取出一捲紙來,人未落地,右手在牆上一按,已然躍出密室。黃蓉急忙隨出,走到父親身後,瞧他手中展開的那捲紙,但見紙上滿是塵土,邊角焦黃破碎,想是歷時已久,上面歪歪斜斜寫著幾行字跡道:

  「字稟桃花島恩師黃尊前:弟子從皇宮之中,取得若干字畫器皿,欲奉恩師賞鑒,不幸遭宮中侍衛圍攻,遺下一女……」

  字跡寫到「女」字,底下就沒有字了,只餘一些斑斑點點的痕跡,隱約可瞧出是鮮血所污。黃蓉出生時桃花島諸弟子都已被逐出門,但知父親門下,個個都是極厲害的人物,此時見了曲靈風的遺稟,心中不禁憮然。

  黃藥師見了這幾行字,已了然於胸,知道曲靈風無辜被逐出師門,苦心焦慮的要重歸桃花島門下,想起自己喜愛珍寶古玩,名畫法帖,於是冒險到大內偷盜,得手數次之後,終於被皇宮的謢衛發覺。黃藥師上次見到陸乘風時已然後悔,此時更為內疚,一轉頭見到傻姑笑嘻嘻的站在身後,想起一事,厲聲問道:「你功夫是你爹爹教的麼?」傻姑搖搖頭,奔到門邊,掩上大門,偷偷在門縫中張了張,打幾路拳腳,再張一張,又打幾路拳腳。黃蓉叫道:「爹,她是在曲師哥練功夫時自己偷看了學的。」

  黃藥師點了點頭道:「嗯,我想靈風也沒這般大膽,出了我門之後,還敢將本門功夫傳人。」忽然一轉念,道:「蓉兒,你去攻她下盤,鉤倒她。」黃蓉不知父親用意,笑嘻嘻的上前,說道:「傻姑,我跟你練練功夫,小心啦!」左掌虛晃一招,左右雙足忽爾連踢兩腿,鴛鴦連環,快速無倫。傻姑一呆,右胯已被黃蓉左足踢中,急忙後退,那知黃蓉右腿早已候在她的身後,待她一步退後尚未站穩,乘勢一鉤,傻姑仰天一交摔倒。她立即躍起,大叫:「你使奸,小妹子,咱們再來過。」

  黃藥師臉一沉道:「什麼小妹子,叫姑姑!」傻姑也不懂妹子和姑姑的分別,順口叫了聲:「姑姑!」黃蓉心道:「原來爹爹是要試她下盤功夫。曲師哥雙腿斷折,自己練武自然練不到腿上,若是親口授她,那麼上盤中盤下盤的功夫都會教到了。」

  這一句「姑姑」一叫,黃藥師算是將傻姑收歸門下了。他又問:「你幹麼發傻呢?」傻姑笑道:「我是傻姑。」黃藥師皺眉道:「你媽呢?」傻姑裝個哭臉,道:「回姥姥家啦!」黃藥師連問七八句,都是不得要領,嘆了一口長氣,只索罷了,心想這人是生來痴呆,還是受了重大刺激驚變,除非曲靈風復生,否則世上是無人知曉的了。他望著梅超風的屍身,隔了半晌道:「蓉兒,咱們瞧瞧你曲師哥的寶貝去!」父女倆重又走進密室。

  望著曲靈風的骸骨,黃藥師呆了半天,垂下淚來,說道:「蓉兒,我門下諸弟子中,靈風武功最強,若不是他雙腿斷了,一百護衛也拿他不著。」黃蓉道:「這個自然,爹,你要親自教導傻姑武藝麼?」黃藥師道:「嗯,我要教她武藝,還要教她做詩彈琴,教他奇門五行,你曲師哥當年想學而沒學到的功夫,我一古腦兒的教她。」黃蓉伸了伸舌頭,心想:「爹爹這番苦頭可吃得大了。」

  黃藥師打開鐵箱,一層層的看下去,見到這些寶物愈是珍奇,心中愈是傷痛,待看到一軸軸的書畫時,嘆道:「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極好,玩物喪志卻不可。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鳥畫得何等精妙,他卻把一座錦繡江山拱手送給了金人。」他一面說,一面舒捲卷軸,忽然「咦!」的一聲,黃蓉道:「爹,什麼?」黃藥師指著一幅潑墨山水道:「你瞧!」

  只見這幅畫中畫的是一座陡削突兀的高山,蒼翠極天,聳入雲表,下臨深壑,山側生著一排松樹,松梢積雪,樹身盡皆向南彎曲,想見北風極烈,峰西獨有一棵老松,卻是挺然而立,巍巍秀拔,松樹之下用朱筆畫著一個迎風舞劍的將軍,這人面目難見,但衣袂飄舉,姿形脫俗,令人肅然而起敬慕之心。全幅畫都是水墨山水,獨有此人殷紅如火,更加顯得卓犖不群。那畫並無書款,只題著一首詩云:「經年塵土滿征衣,特地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未足,馬蹄催趁月明歸。」

  黃蓉前數日在飛來峰翠微亭中見過韓世忠所書的這首詩,認得筆跡,叫道:「爹,這是忠武韓靳王寫的啊,詩是岳武穆的。」黃藥師道:「那不錯。只是岳武穆這首詩寫的是池州翠微山,畫中這座山卻形勢險惡,並非翠微。這畫風骨雖佳,卻也不是名家手筆。」黃蓉那日見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順著石刻撫寫韓世忠書跡,留戀不去,知他喜愛,道:「爹,這幅畫給了你女婿吧。」黃藥師笑道:「女生外向,那還有什麼說的。」順手在鐵箱中揀起一串珍珠,道:「上次老毒物給你珠子,我回桃花島去取來還他,你帶著這一串吧。」黃蓉知道爹爹恨極了歐陽鋒,點頭稱是,接過珍珠,掛在頸中,忽聽空中數聲鵰鳴,叫得甚是峻急。

  她極愛那對白鵰,想起已被華箏公主收回,心中甚是不快,忙奔出密室,欲再調弄一番,只見郭靖站在門外大柳樹下,一頭鵰兒啄住了他肩頭衣服向外拉扯,另一頭繞著他不住鳴叫,傻姑看得有趣,也繞著郭靖團團而轉,拍手嘻笑。郭靖驚道:「蓉兒,他們有難,咱們去相救。」黃蓉道:「誰啊?」郭靖道:「我的義兄義妹。」黃蓉小嘴一撇道:「我才不去呢!」郭靖呆了一呆,不懂她的心意,急道:「蓉兒別孩子氣,快去啊!」牽過紅馬,翻身上鞍。

  黃蓉道:「那麼你還要我不要?」郭靖更是摸不著頭腦,道:「我怎能不要你?」左手勒著馬韁,右手伸出接她。黃蓉嫣然一笑,叫道:「爹,咱們去救人,你和六位師父也來罷。」雙足在地下一登,飛身而起,左手拉著郭靖右手,借勢上了馬背,坐在他的身前。郭靖向六位師父行個禮,縱馬前行。雙鵰齊聲長鳴,在前領路。

  那小紅馬與主人睽別甚久,此時重逢,心中說不出的歡喜,抖擻精神,奔跑得直如風馳電掣一般,若非雙鵰神駿,幾乎要落在紅馬後面。只一瞬眼功夫,那對白鵰忽地向前面黑壓壓的一座樹林中落了下去。小紅馬極具靈性,不待主人指引,也直向樹林奔去。

  來到林外,忽聽一個破鈸般的聲音從林中傳出:「千仞兄,久聞你鐵掌老英雄的威名,兄弟甚盼瞻仰瞻仰,現下拋磚引玉,兄弟先用微末功夫結果一個,再請老兄施展鐵掌雄風如何?」接著聽得一人高聲慘叫,林頂樹梢晃動,一棵大樹倒了下來。郭靖大吃一驚,下馬搶進林去。

  黃蓉跟著下馬,拍拍小紅馬的頭,說道:「快去接我爹爹來。」回身向來處指點,小紅馬一轉身,飛馳而去。黃蓉心道:「只盼爹爹快來,否則我們又要吃老毒物的虧。」隱身樹後,循聲來到林中。

  一瞧之下,不由得呆了一呆,只見拖雷、華箏、哲別、忽爾傑四人均各被綁在一棵大樹之上,歐陽鋒與裘千仞站在樹前。另一棵倒下的樹上也縛著一個人,身上衣甲鮮明,原來是護送拖雷回歸蒙古的那個宋軍將軍,被歐陽鋒這裂石斷樹的一推,早已斃命。那些兵丁影蹤不見,想來已被兩人趕散。

  裘千仞如何敢與歐陽鋒比賽掌力,正待想說幾句自抬身價的話來混朦過去,聽得身後腳步聲響,一轉身見是郭靖,不覺又驚又喜,心想正好借西毒之手除他。歐陽鋒見郭靖中了自己蛤蟆功勁力竟然未死,也是大出意外。華箏公主已叫了起來,「靖哥哥,快來救我。」

  一看眼前情勢,黃蓉心中計議已定:「且當遷延時刻,待爹爹過來。」只聽郭靖喝道:「老賊,你們在這裏幹什麼?又想害人麼?」歐陽鋒有心要瞧瞧裘千仞的功夫,微笑不語。裘千仞喝道:「好小子,見了歐陽先生還不下拜,你是活得不耐煩了麼?」郭靖在密室中親耳聽他胡言亂道,挑撥是非,此時又在害人,心中恨極,踏上兩步,砰的一掌當胸擊去。

  他這降龍十八掌功夫此時已非同小可。這一掌六分發,四分收,勁道去而復回。裘千仞身子一側,稍避來勢,但仍被他掌風帶到,不由自主的不向後退,反而前跌。郭靖「嘿」的一聲,左掌反手一個嘴巴,要打得他牙落舌斷,以後再不能逞口舌之利,興風作浪。

  這一掌勁力雖強,去得卻慢,但部位恰到好處,正是教裘千仞無可閃避,約差一尺就要擊到他的面頰,只聽黃蓉一聲呼叱:「慢著!」郭靖手一抬,變掌為抓,一把拿住他的後頸,往上一提,轉頭道:「蓉兒,怎麼?」

  黃蓉生怕郭靖傷了這老兒,歐陽鋒立時就要出手,當下心生一計,道:「快放手,這位老先生臉皮上的功夫甚是厲害,只要一掌打上了他的臉,勁力反激出來,你非受內傷不可。」郭靖不知她是出言譏嘲,不信道:「那有這等事?」黃蓉又道:「他吹一口氣能把黃牛揭去一重皮,你還不讓開。」郭靖更是不信,但知道黃蓉必有用意,於是放開了抓在他頭頸中的手。

  裘千仞道:「還是這位姑娘知道厲害,我和你們無冤無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豈能以大壓小,隨便傷你。」黃蓉笑道:「那也說得是。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緊,今日要領教幾招高招,你可不許傷我。」說著立個門戶,左手向上一揚,右掌虛捲,放在口邊吹了幾吹笑道:「接招,我這招叫做『大吹法螺!』」裘千仞道:「小姑娘好大膽子,歐陽先生名滿天下,豈能容你譏笑?」黃蓉右手反撤出去,噠的一聲,清清脆脆打了他一個耳光,笑道:「這招叫做『反打厚臉皮』!」

  只聽得林子外一人笑道:「好,順手再來一記!」黃蓉聞聲知道父親已到,膽氣頓壯,答應了一聲,右掌果然順拍。裘千仞急忙低頭避讓,那知她這招卻是虛招,掌出即收,左掌隨到。他用六合通臂拳右臂橫伸欲格,料不到對方仍是虛打,但見她兩隻小小手掌猶如一對玉蝶,在眼前上下翻飛,一個疏神,右頰又吃了老大一個耳括子。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勢必不可收拾,呼呼衝出兩拳,將黃蓉逼得退後兩步,隨即向旁躍開,叫道:「且住!」黃蓉笑道:「怎麼?夠了嗎?」裘千仞正色道:「姑娘,你身上已受內傷,快回去在密室之中休養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見風,否則小命不保。」黃蓉見他說得鄭重,不免呆了一呆,隨即格格而笑,猶似花枝亂顫。

  此時黃藥師和江南六怪都已趕到,見拖雷等被綁在樹上,都感奇怪。歐陽鋒素知裘千仞武功極為了得,當年曾以一雙鐵掌,把威震天南的衡山派眾武師打得死傷狼籍,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不能再在武林中佔一席地,怎麼他今日連黃蓉這樣一個小女孩也打不過,難道他真的臉上也有內功,以反激之力傷了對方?不但此事聞所未聞,看來情勢也是不像,心中正自遲疑,一抬頭,猛見黃藥師肩頭斜掛了一隻蜀錦文囊,囊上用白絲繡著一隻駱駝,正是自己姪兒之物,不由得心中一凜。他殺了譚處端與梅超風後去而復回,正是來接侄兒,心想:「難道黃藥師竟殺了這孩子給他徒兒報仇?」顫聲問道:「我侄兒怎樣啦?」

  黃藥師冷冷的道:「我徒兒梅超風怎麼啦,你侄兒也就怎麼啦。」歐陽鋒身子冷了半截。原來歐陽公子是歐陽鋒與他嫂子私通而生,名是侄兒,其實卻是他的親子,他性子歹毒,舐犢之情卻深,對這侄兒愛若性命,心知黃藥師及全真諸道雖與自己結了深仇,但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傑,歐陽公子雙腿動彈不得,他們決不致和他為難,只待這些人一散,就去接他赴清靜之地養傷,那知竟遭了毒手。

  黃藥師見他站在當地,雙目向前直視,立時就要動手,知道這一發難,直是排山倒海,勢不可當,心中暗暗戒備。歐陽鋒嘶聲道:「是誰殺的?是你門下還是全真門下?」他知黃藥師身份甚高,決不會親手去殺一個雙足斷折之人,必是命旁人下手,他聲音本極難聽,這時更是鏗鏗刺耳。黃藥師冷冷的道:「這人學過全真派武功,也學過桃花島的一些功夫,你去找他吧。」

  這話中說的是楊康,但歐陽鋒念頭一轉,立時想到郭靖。他心中雖已悲憤之極,但生性陰險持重,沉住了氣,問道:「你拿他的文囊幹什麼?」黃藥師道:「桃花島的總圖在他身邊,我總得取回啊。累得他入土後再見天日,那倒有些兒抱憾。」歐陽鋒道:「好說,好說。」他知自己與黃藥師勢均力敵,非拆到一二千招後難分勝負,而且也未必是自己能佔上風,好在九陰真經已然得手,報仇之事倒也不是急在一朝,但若裘千仞能將江南六怪與靖蓉二人打倒,助已一臂之力,那麼當場就可要了黃藥師的性命。在這驚聞親子被殺噩耗之際,竟能冷冷靜靜審察敵我強弱情勢,那西毒確是大有過人之處,他回首向裘千仞道:「千仞兄,你宰這八人,我來對付黃老邪。」

  裘千仞將大蒲扇輕揮幾揮,笑道:「那也好,我宰了八人,再來助你。」歐陽鋒道:「正是。」說了這兩個字後,雙目盯住黃藥師,慢慢蹲下身子。黃藥師兩足不丁不八,踏著東方乙木之位,兩人立時要以上乘武功,決強弱,判死生。

  黃蓉笑道:「你先宰我吧。」裘千仞搖頭道:「我實在有點兒下不了手,啊喲,糟糕,這話兒當真不湊巧!」說著雙手捧住肚子彎下了腰。黃蓉奇道:「怎麼?」裘千仞苦著臉道:「你等一回兒,我要出恭!」黃蓉啐了一口,一時不知為何接口,裘千仞又是「啊喲」一聲,愁眉苦臉,雙手捏著褲子,向旁跑去,瞧情形是突然肚痛,一個忍不住,倒是痾了一褲子的屎。黃蓉一呆,心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卻也怕他當真腹瀉,眼睜睜讓他跑開,不敢攔阻。

  朱聰從衣囊內取出一張草紙,飛步趕上,在他肩頭一拍,笑道:「給你草紙。」裘千仞道:「多謝。」走到樹邊草叢中蹲下身子。黃蓉揀起一塊石子向他後心擲去,道:「走遠些!」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九回  新盟旧约
  那石子去勢如風,剛要打到他的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姑娘怕臭吧,我走得遠些就是。你們八個人等著我,可不許乘機溜走。」說著提了褲子,又遠遠走出十餘丈,蹲下身來。黃蓉道:「二師父,這老賊要逃。」朱聰點頭道:「只怕逃不了。這兩樣物事給你玩罷。」

  黃蓉一看,見他手中拿著一柄利劍,還有一隻鐵鑄的手掌,知道是他適才在裘千仞肩上一拍時,從這老兒懷裏扒來的。她在密室中曾見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劍入腹的勾當,當日雖知是假,卻猜想不透其中機關,這時見了那三截能夠伸縮環套的劍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擾亂歐陽鋒心思,走到他面前,笑道:「歐陽先生,我不想活啦!」右手一揚,將那利劍插入腹中。

  黃藥師和歐陽鋒正在蓄勢待發,見她如此都吃了一驚。黃蓉隨即舉起劍刃,將三截劍鋒套進拉出的把玩,笑著將裘千仞的把戲對父親說了一遍。歐陽鋒心道:「難道這老兒當真是浪得虛聲,一輩子欺世盜名?」黃藥師見他慢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的心思,從女兒手中接過那鐵鑄的手掌,見掌心中刻著一個「裘」字,掌背刻著一條小蛇一條蜈蚣,兩條毒虫繞在一起,猛地想起:這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前這令牌在江湖上真有莫大的威勢,不論是誰拿在手中,大江南北,黃河上下,任憑通行無阻,黑道白道,無不見之喪膽,豈難道這令牌的主人,竟是這麼一個大言無恥的糟老頭兒麼?

  他一面沉吟,一面將鐵掌交還給女兒。歐陽鋒見了鐵掌,側目凝視,臉上也大有詫異之色。黃蓉笑道:「這鐵手掌倒好玩,我要了他的,騙人的傢伙卻用不著。」舉起那三截鐵劍叫道:「接著!」揚手欲擲,但見與裘千仞相距甚遠,自己手勁不夠,只怕擲不到,交給父親,笑道:「爹,你扔給他!」

  黃藥師起了疑心,正要再試試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實功夫,舉起左掌,將那鐵劍平放掌上,劍尖向外,右手中指在劍柄上一彈,錚的一聲輕響過去,那鐵劍激射而出,比強弓所發的硬弩還要去得迅速。黃蓉與郭靖一齊拍手叫好,歐陽鋒暗暗心驚:「好厲害的彈指神通功夫!」

  眾人驚叫聲中,那劍直向裘千仞後心飛去,眼見劍尖離他背脊僅餘數尺,他仍是蹲在地下不動,瞬眼之間,那劍已插入他的背心。這劍雖然並不鋒利,但黃藥師何等功力,這一彈之下,三截劍直沒至柄,別說是鐵劍,縱然是木刀竹刃,這老兒不死也得重傷。郭靖飛步過去,叫聲:「啊喲!」舉起地下一件黃葛短衣,在空中連連揮動,叫道:「老兒早就溜啦。」

  原來裘千仞脫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樹之上,他與眾人相距既遠,又有草木掩映,這金蟬脫彀之計竟然得售,連黃藥師、歐陽鋒這兩位大行家也被瞞過。東邪西毒對望一眼,忍不住同時哈哈大笑。

  歐陽鋒知道黃藥師心思機敏,不似洪七公之坦率,向他暗算不易成功,但見他笑得舒暢,毫不戒備,有此可乘之機,如何不下毒手?只聽得猶似金鐵交鳴,鏗鏗三聲,他笑聲忽止,斗然間快似閃電般向黃藥師一揖到地。黃藥師仍是仰天長笑,左掌一立,右手鉤握,抱拳還禮,兩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晃。歐陽鋒一擊不中,身形不動,猛地倒退三步,叫道:「黃老邪,咱老哥兒倆後會有期。」長袖一振,衣袂飄起,轉身欲走。

  黃藥師臉色微變,左掌推出,擋在女兒身前。郭靖也已瞧出西毒在這一轉身之間暗施陰狠功夫,以劈空掌之類手法襲擊黃蓉。他見機出招均不如黃藥師之快,眼見危險,已不及相救,大喝一聲,雙拳向西毒胸口直搥過去,要逼他還掌自解,襲擊黃蓉這一招勁力就不致用足。歐陽鋒的去勁被黃藥師一擋,立時乘勢收回,反打郭靖。這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勁,還借著黃藥師那一擋之力,更加非同小可。郭靖那敢硬接,危急中就地滾開,躍起身來,已驚得臉色慘白。歐陽鋒罵道:「好小子,數日不見,功夫又有進境了。」須知他剛才這招反打,借敵傷人,變化莫測,竟被郭靖躲開,卻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見雙方動上了手,圍成半圈,攔在歐陽鋒的身後。歐陽鋒毫不理會,大踏步向前直闖,全金發和韓小瑩不敢阻擋,向旁一讓,眼睜睜瞧著他出林而去。

  黃藥師若要在此時為梅超風報仇,集靖蓉與六怪之力,自可圍殲西毒,但他性高傲,不願被人說一聲以眾暴寡,寧可將來單獨再去找他,當下望著歐陽鋒的背影,只是冷笑。這時郭靖已將華箏、拖雷、哲別、搏爾傑的綁縛解去,華箏等見他未死,自是喜出望外,大罵楊康造謠騙人。拖雷道:「那姓楊的說有事須得趕去岳州,我只道他是好人,白白送了他三匹駿馬。」郭靖問道:「安答,你們怎生遇上這兩個老賊?」

  華箏笑逐顏開,搶著來說。原來拖雷、華箏等聽說郭靖慘亡,心中悲傷,聽楊康口口聲聲說要為義兄報仇,與他言談甚是投機。那晚在臨安之北五十里一個小鎮上的客店中共宿,楊康夜中想要去行刺拖雷,那知那胖瘦二丐因他拿著幫主竹杖,對他保護極是周至,在他窗外輪流守夜,數次欲待動手,卻不是見到胖丐,就是瘦丐,拿著兵刃在院子中來回巡視。他候了一夜,始終不得其便,只索罷了,次日向拖雷騙了三匹良馬,與二丐連騎西去。拖雷等正要北上,卻見那對白鵰回頭南飛,候了半日也不見回來,拖雷知道白鵰靈異,南去必有緣由,好在北歸並不急急,於是在客店中等了兩日。到第三日上,雙鵰忽地飛回,在華箏肩上不住鳴叫。拖雷等一行由雙鵰引路,重行南回,不巧在樹林中遇到了裘千仞和歐陽鋒二人。

  裘千仞奉了大金國使命,要挑撥江南豪傑互相火併,以便金兵南下,正在樹林中向歐陽鋒胡說八道,一見拖雷是蒙古使者,立時就與歐陽鋒一齊動手。哲別等縱然神勇,但那裏是西毒的敵手。隻鵰南飛本來是發見小紅馬的蹤跡,那知反將主人導入禍地,若非及時又將郭靖、黃蓉引來,拖雷、華箏這一行人是不明不白的喪身於這樹林之中了。

  這番情由有的是華箏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只見她拉著郭靖的手,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已。黃蓉看她與郭靖神情如此親密,心中已有三分不喜,而她滿口蒙古說話,自己一句不懂,更是大不耐煩。黃藥師見女兒神色有異,問道:「蓉兒,這番邦女子是誰?」黃蓉黯然道:「是靖哥哥沒過門的妻子。」

  此言一出,黃藥師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追問一句:「什麼?」黃蓉低頭道:「爹,你去問他自己。」朱聰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將郭靖在蒙古早與華箏公主定親等情,委委婉婉的說了。黃藥師本就不喜郭靖,好容易將獨生愛女許配了他,那知中間尚有此等糾葛,他是一代武學宗師,這愛逾性命的掌上明珠豈能作人之妾?他生平連一點極微小之事也不肯讓女兒受到委曲,此事萬不能忍,厲聲道:「蓉兒,爹要做一件事,你可不能阻攔。」

  黃蓉心中一凜,顫聲道:「爹,什麼啊?」黃藥師道:「臭小子,賤女人,兩個一起宰了!」黃蓉搶上一步,拉住父親右手,道:「爹,靖哥哥說他心中真心喜歡我。」黃藥師哼了一聲,喝道:「喂,小子,那麼你把這番邦女子一刀殺了,表一表自己的心跡。」

  郭靖一生之中,從未遇過如此為難之事,他心思本就遲鈍,這時聽了黃藥師之言,茫然失措,呆呆的站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黃藥師冷冷的道:「你先定了親,卻又來向我求婚,這話怎生說?」江南六怪見他臉色鐵青,知道反掌之間,郭靖立時有殺身之禍,各自暗暗戒備,只是功夫和他相差太遠,當真動起手來,實是無濟於事。

  郭靖本就不會打誑,聽了這句問話,老老實實的答道:「我只盼一生和蓉兒廝守,別的事都沒放在心上。」黃藥師臉色稍見和緩,道:「好,你不殺這女子也成,只是從今以後,不許你再和她相見一面。」郭靖沉吟未答。黃蓉道:「你一定得和她見面,是不是?」郭靖道:「我心中向來當她親妹子一般,若不見面,我也會記掛她的。」黃蓉嫣然笑道:「你愛見誰就見誰,我可不在乎。」

  黃藥師道:「好吧!這番邦女子的兄長在這裏,我在這裏,你的六位師父也在這裏,明明白白的說一聲:你要娶的是我女兒,不是這番邦女子!」他如此一再遷就,實是大違本性,只是瞧在愛女面上,極力克制忍耐。

  郭靖低頭沉思,一瞥眼同時見到成吉思汗所賜的金刀和丘處機所贈的匕首,心想:「若依爹爹遺命,我和楊康該是生死不渝的好兄弟,可是他心念如此,這結義之情實是難保。又依楊鐵心叔父之遺命,我該娶穆家妹子為妻,此事如何可行?可見尊長為我規定之事,未必定須遵行。我和華箏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豈難道為了旁人的幾句話,我就得和蓉兒生生分離麼?」想到此處,心意已決,抬起頭來。

  此時拖雷已向朱聰問明了黃藥師與郭靖對答的言語,見郭靖躊躇沉思,好生為難,知他對自己妹子實無情意,滿腔忿怒,從箭壼中抽出一枝狼牙鵰翎,雙手持定,朗聲說道:「郭靖安答,男子漢橫行天下,行事一言而決!你既對我妹子無情,成吉斯汗的英雄兒女豈能向你求懇?你我兄弟之義,請從此絕!幼時你曾捨命助我,又救過我爹爹和我的性命,咱們恩怨分明,你母親在北,我自當好生奉養,你若要迎她南來,我也派人護送,決不致有半點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心好啦。」說罷拍的一聲,將一枝長箭折為兩截,投在馬前。

  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郭靖心中一凜,登時想起幼時與他在大漠上所幹的種種豪事,心道:「大丈夫言出如山,華箏妹子這頭親事是我親口答允,言而無信,何以為人?縱然黃島主今日要殺我,縱然蓉兒恨我一世,那也顧不得了。」當下昂然說道:「黃島主,六位恩師,拖雷安答和哲別、博爾杰兩位師父,郭靖並非無信無義之輩,我須得和華箏妹子結親。」

  他這話用漢語和蒙古語分別說了一遍,無一人不大出意料之外。拖雷與華箏等是又驚又喜,江南六怪暗讚徒兒是個硬骨頭的好漢子,黃藥師側目冷笑。黃蓉傷心欲絕,隔了半晌,走上幾步,細細打量華箏,見她身子健壯,劍眉大眼,滿臉英氣,不由得嘆了口長氣,道:「靖哥哥,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們倆是大漠上的一對白鵰,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隻燕兒罷啦。」

  郭靖走上一步,握住她一隻小手,道:「蓉兒,我不知道你說的對不對,但我心中只有你一個人,你是明白的。就是把我千刀萬剮,把我身子燒成了飛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黃蓉眼中含淚,道:「那麼為什麼你說要娶她?」郭靖道:「我是個蠢人,什麼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過的話,決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誑,不管怎樣,我心中只有你。」

  黃蓉心中迷茫,又是喜歡,又是難過,淡淡一笑道:「靖哥哥,早知如此,咱們在那明霞島上不回來了,那豈不是好?」黃藥師忽地長眉一豎,喝道:「這個容易。」袍袖一揚,一掌向華箏公主劈去。

  黃蓉素知老父心意,見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殺機,在他手掌拍出之前,搶著攔在頭裏。黃藥師怕傷了愛女,掌勢稍緩,黃蓉已拉住華箏手臂,將她扯下馬來。只聽砰的一聲,黃藥師這一掌打在馬鞍之上,最初一瞬之間,那馬並無異狀,但漸漸垂下頭來,四腿彎曲,縮成一團,癱在地下,竟自死了。這是一匹蒙古名馬,雖不及汗血寶馬神駿,卻也是匹筋強骨壯,身高瞟肥的良駒,黃藥師一舉手就將牠斃於掌下,武功確是深不可測。拖雷與華箏都是心中怦怦亂跳,心想這一掌若是打在華箏身上,那還有命麼?

  黃藥師想不到女兒竟會出手相救華箏,楞了一楞,隨即會意,知道若是自己將華箏殺了,郭靖必與女兒翻臉成仇。在他想來,翻臉就翻臉,難道還怕了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兒,見她臉上神色悽苦,卻又隱隱是纏綿萬狀、難分難捨之情,心中不禁一寒,這正是他妻子臨死之時臉上的模樣。黃蓉與亡母容貌本極相似,這副情狀當時曾使黃藥師如癡如狂,雖然時隔十五年,每日仍是如在目前,現下斗然間在女兒臉上出現,知她對郭靖已是情根深種,愛之入骨,心想這正是她父母平生任性癡情的性兒,無可化解,當下嘆了一口長氣,吟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黃蓉怔怔站著,淚珠兒緩緩的流了下來。

  韓寶駒一拉朱聰的衣襟,低聲道:「他唱些什麼?」朱聰也低聲道:「這是漢朝一個姓賈的人文章中的話,說人與萬物在這世上,就如放在一隻大爐子中被熬煉那麼苦惱。」韓寶駒啐道:「他練到那麼大的本事,還有什麼苦惱?」朱聰微微一笑,卻不答話。

  黃藥師柔聲道:「蓉兒,咱們回去吧,以後永遠也不見這小子啦。」黃蓉道:「不,爹,我還得到岳州去,師父叫我去做丐幫的幫主呢。」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做叫化子的頭兒,囉唆得緊,也沒什麼好玩。」黃蓉道:「我答允了師父做的。」黃藥師微一沉吟道:「那也好,你做幾天試試,若是嫌髒,那就立即傳給別個吧。你以後還見這小子不見?」

  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見他凝視著自己,目光中愛憐橫溢,深情無限,回頭向父親道:「爹,他要娶別人,那我也嫁別人。他心中只有我一個,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個。」黃藥師道:「哈,桃花島的女兒不能吃虧,那倒也不錯。要是你嫁的人不許你跟他好呢。」黃蓉道:「哼,誰敢攔我?我是你的女兒啊。」黃藥師道:「傻ㄚ頭,爹過不了幾年就要死啦。」黃蓉悽然道:「爹,他這樣待我,難道我能活得久長麼?」父女倆這樣一問一答,江南六怪雖然生性怪僻,卻也不由得聽得呆了。須知有宋一代,最考究禮教之防,那黃藥師卻是個非湯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偏要和世俗相反,是以被人送了個稱號叫做「東邪」。黃蓉自幼受父親薰陶,心想夫婦自夫婦,情愛自情愛,小小腦筋之中,那裏有過什麼貞操節烈的念頭。這番驚世駭俗的說話,旁人聽來自是要撟舌難下,可是他父女倆說得最是自然不過,宛如家常閒話一般,柯鎮惡等縱然豁達,也不免暗暗搖頭。

  郭靖心中難受之極,要想表白幾句安慰黃蓉,可是他本就木訥,這時更是不知說什麼好。黃藥師望望女兒,又望望郭靖,仰天一聲長嘯,聲振林梢,山谷響應,驚起一群喜鵲,繞林而飛。黃蓉叫道:「鵲兒鵲兒,今晚牛郎會織女,還不快造橋去!」黃藥師在地下抓起一把沙石,一擲而出,十餘隻喜鵲紛紛跌落,全都死在地下。他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去了。

  拖雷不懂他們說些什麼,只知郭靖不肯背棄舊約,心中自是歡喜,拿起父王成吉思汗的那柄金刀,放在嘴邊親了一親還給郭靖,說道:「安答,盼你大事早成,北歸相見。」華箏道:「這對白鵰你帶在身邊,你要早日回來。」郭靖點了點頭,從背囊中取出一柄短戟,說道:「你對我媽說,我必當用爹爹的兵器,手刃仇人。」哲別、博爾杰二人也和郭靖別過,四人連騎出林。

  黃蓉見這四個蒙古人離去,郭靖卻仍站在當地,淒然道:「靖哥哥,你也去吧,我不怪你就是。」

(以下修訂本有重大刪改)

  郭靖道:「蓉兒,那竹杖給楊康拿了去,你爹爹說丐幫的事只怕有變,今晚咱們去找師父,明兒我和你同去。」黃蓉搖了搖頭,道:「你一個兒找師父去吧。」取出插在腰間的郭靖那把匕首,放在地下,解開背上包裹,拿出一卷畫,道:「這是我爹爹給你的。」又把包中五色繽紛的貝殼分了一半,道:「這是咱倆在那島上一起揀的,分一半給你。」打量一下攤開的包袱,見其中只有郭靖當日所贈的一件貂裘,以及若干碎銀和替換衣服,笑了一笑道:「我也沒有什麼物事給你。」緩緩結好包袱揹在背上,轉身便走。郭靖牽了紅馬,追上去叫道:「你騎這馬吧。」黃蓉又笑了笑,卻不答話,揚長而去。

  郭靖追了幾步,停步不追,望著她的背影逐漸遠去,只怔怔的發呆。韓小瑩道:「靖兒,你打算怎地?」郭靖呆了一呆道:「我要到宮中去找洪師父。」柯鎮惡道:「那也是應當的。黃老邪到我們家裏去驚動過了,家人必定甚是記掛,我們今日就要回去。你接了洪師父,可請他老人家到嘉興來養傷。」郭靖答應了,當下與六位師父拜別,收了匕首、貝殼等物,返回臨安。

  這晚郭靖重入大內,在御廚周圍細細尋找,卻那裏有洪七公的影子,周伯通更是不知去向。第二晚又去尋找,仍是毫無頭緒,心想:「憑我這塊料子,這裏就有什麼蛛絲馬跡,也必瞧不出來。且去追上蓉兒,助他辦了丐幫的公幹,再和她同來尋訪。」

  這日是七月初九,距丐幫岳州之會,已只六日,好在汗血寶馬日行千里,郭靖縱轡西行,只一日,已到了江南西路界內。此時中國之半已屬金國,東劃淮水,西以散關為界,南宋所存著只兩浙、兩淮,江南東西路,荊湖南北路,西蜀四路,福建、廣東、廣西,共十五路而已,正是國勢衰靡,版圖日蹙。

  郭靖沿途留心黃蓉蹤跡,不時放出白鵰前後查察,這日來到隆興府武寧縣,眼見離岳州不遠,於是勒馬緩緩行去。黃昏時分,只見前頭黑壓壓一片猛惡林子,林後又是一座長嶺,一路上道路極為崎嶇,想來嶺上更是不便行走,郭靖見天色已晚,尋思不如明日一早再行過嶺,且找個安穩所在歇宿,轉到林邊,忽見一道矮矮竹籬,心中大喜:「既有竹籬,必有人家。」循著竹籬轉過一排蒼柏,果見三間茅屋,郭靖牽馬走近,卻聽得茅屋中傳出一個女子的隱隱哭聲。

  郭靖駐足不前,心道:「人家既有傷心之事,卻也不便打擾。」正想回頭,那茅屋中之人已聽到馬嘶鵰鳴,呀的一聲,開了柴扉,出來一個身形傴僂的白髮老頭,手中拿著一柄長長鐵叉,站在門口,厲聲喝道:「狗官,蛇兒沒有,女孩兒更沒有,就只老頭兒一條老命!」

  郭靖一怔,知他誤會,忙唱個肥喏,說道:「老丈,小人是過往客人,錯過了宿頭,想在府上打擾一宵。若是不便,小人這就便去。」那老人打量郭靖裝束,放下鐵叉,還了一禮,道:「老漢胡言亂道,客官莫怪。要是不嫌污穢,就請入內奉茶。」郭靖謝了,先討些草料餵了馬,這才進屋,只見屋內片塵不染,清潔異常,心中微感詫異,剛好坐定,卻聽門外馬蹄聲急,三騎馬奔到屋外,一個粗暴的聲音喝道:「秦老頭兒,給蛇還是給女孩兒啊?」又一人道:「我們饒得你,太爺可饒不了我們,快滾出來!」刷的一響,馬鞭梢捲在屋頂茅草,扯下了一片。

  那秦老漢走到內室門外,低聲道:「琴兒,快從後門逃到林子裏去,今晚別出來,明日你自回廣東去吧。」一個少女聲音哭道:「爺爺,我跟你死在一塊。」秦老漢頓足道:「快走,快走,要逃不走啦!」只見一個青衣少女從內室出來,摟住爺爺,秦老漢沒命價推她,但聽得忽喇一聲,柴扉被人推倒,三條漢子搶了進來,當先一人一把提起秦老漢後領,往地下一擲,另一手已將少女摟住在懷裏。那少女嚇得呆了,做聲不得。

  郭靖打量進來的三人,見當先的是個縣衙門的都頭,另外兩個卻是士兵。那都頭抱起少女,笑道:「秦老漢,咱們奉著縣太爺的差遣,你可怨怪不得。你今晚送到二十條蛇兒,還你一個黃花閨女,明朝送到,只怕來不及啦。」說著哈哈大笑急步出門。

  秦老漢大叫一聲,挺叉追出,和身向那都頭背後刺去,那都頭閃過身子,抽出腰刀,在叉桿上猛砍一刀。秦老漢拿捏不住,嗆啷一聲,鐵叉落在地下。那都頭橫腿一掃,將秦老漢掠倒在地,喝道:「你這老狗,若再囉皂,休怪我刀不生眼。」秦老漢見孫女在他臂彎之中,驚得暈了過去,自己已不想活命,抓住都頭的右腿,狠狠咬了一口。

  那都頭吃痛,一聲吼叫,反過腰刀一刀背打在秦老漢額頭,登時血流被面。但秦老漢牙齒牢牢咬住,死也不肯放口。兩名士兵上前相助,一個踢,一個拉,那都頭又是一刀背一刀背的擊打,眼見秦老漢性命不保。

  當那都頭來強搶少女之時,郭靖已是十分氣恨,只是他性子遲緩,出手較慢,這時再也忍耐不得,一縱上前,一手一個,先抓住兩名士兵的背心,遠遠擲出。那都頭一刀背正向秦老漢打去,郭靖左手掌緣在刀背上一格,向前一推,那刀反砍上去,噗的一聲,砍在那都頭額骨之上。郭靖右手奪過少女,左腿起處,踢在都頭的臀上。

  這一腿勁力好大,那都頭肥肥一個身子立時飛起,豈知秦老漢兩排牙齒深陷都頭腿肉之中,雙手又死命抱住他的小腿,都頭身子飛起,帶著秦老漢也飛了出去。郭靖吃了一驚,心想秦老漢年已衰邁,這一跌下來,只怕當場就要一命鳴呼,不及放下手中少女,抱著她縱身而起,如一頭大鳥般撲上前去,搶著抓住都頭的衣領,一把提起,叫道:「老丈,你饒了他吧!」秦老漢勢如瘋虎,神智已然胡塗,直待那少女連叫:「爺爺!爺爺!」方才放開牙齒,滿嘴鮮血,抬起頭來。郭靖左手向外一揮,將那都頭擲得在地下連翻幾個筋斗。那都頭只怕郭靖上前追打,賴著不敢起身。兩名士兵見郭靖不再過來,這才上前將他扶起,三人馬也不敢騎,一蹺一枴的去了。

  郭靖放下少女,扶起秦老漢。那少女向郭靖望了幾眼,心中好生感激,只是怕羞,卻不說話,取出手帕給爺爺抹去臉上血漬。秦老漢雖然受傷不輕,但見孫女未被搶去,精神大振,突然爬在地下,向郭靖連連磕頭,那少女跟著跪下。郭靖急忙扶起,說道:「老丈不須多禮,小人生受不起。」

  秦老漢請郭靖回入茅屋,那少女捧出一碗茶來,放在郭靖面前,低聲道:「恩人請用茶。」郭靖起身謝過。秦老漢道:「不敢請問恩人尊姓大名。」郭靖說了。秦老漢道:「若非恩人相救,老漢祖孫二人今日是活不成了。」當下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秦老漢本是廣東人,因在故鄉受土豪欺壓,存身不住,攜家逃來江西,見這林邊有些無主荒地,就與兩個兒子開墾起來。

  豈知那森林是個毒蛇出沒之處,不到兩年,他兩個兒子、一個兒媳婦全被毒蛇咬死,只賸下秦老漢和一個孫女南琴。秦老漢氣憤不過,回到廣東去學了捕蛇之法,在林中大殺毒蛇,給兒子媳婦報仇。不久他開墾的荒地又被縣中豪紳佔了,沒了生業,就以出售蛇膽蛇酒為生。好在這林中毒蛇奇多,又無旁人相爭,祖孫二人相依為命,這八九年來倒也有口苦飯吃。到了去年秋間,縣中來了一位姓喬的太爺。不知怎的,這位喬太爺偏喜毒蛇,先尚出錢買蛇,後來說道,人人都繳錢糧,秦老漢怎能不繳,限他每月繳納毒蛇二十條,算是錢糧。秦老漢無奈,只得多辛苦一些,又教會了孫女相助,每月也就照數繳納。那知到了今年春間,林中毒蛇忽然越來越少。本來遍地皆是,現下要找半日,翻石撥草,才找到一條。四月、五月勉力對付了,六月份的二十條毒蛇竟沒能湊齊。喬太爺聽說秦老漢的孫女美貌,乘機命人來說了幾次,要納她為妾。秦老漢那裏肯依,這日太爺竟派了都頭前來強搶,說是相抵蛇數。

  郭靖聽了嗟嘆不已,用過晚飯,秦老漢請郭靖安歇。南琴點了油燈,引郭靖入房,低聲道:「荒野之地,甚是污穢,恩人莫怪。」郭靖道:「姑娘叫我郭大哥便是。」南琴道:「小女子那敢如此稱呼……」只聽得外面傳來幾聲極尖厲的鳥鳴之聲。南琴吃了一驚,手一側,把燈油潑了少些在地。

  那鳥聲甚是奇特,郭靖聽了似覺全身發癢,胸口作嘔,說不出的不好受,問道:「姑娘,那是什麼鳥兒?」南琴低聲道:「那就是吃毒蛇的神鳥啦。」郭靖奇道:「吃毒蛇的鳥?」南琴道:「是啊,林子中的蛇兒都給這鳥吃完啦,害得爺爺這麼慘。」郭靖道:「怎麼不想法兒把這鳥除去?」南琴臉色微變,忙道:「恩人悄聲。」走過去掩上了窗子,說道:「神鳥通靈性的,給牠聽見了可不得了。」

  郭靖大奇,道:「什麼?那鳥能聽咱們說的話。」南琴正待回答,秦老漢在隔室聽見兩人對答,走到房門口低聲道:「晚上不便多談,明兒老漢再與恩人細說。」當下道了安息,攜了孫女的手出房去了。

  郭靖見他臉上神色驚恐,更感奇怪,睡在床上,思念黃蓉現下不知身在何處,將來和她相見時不知她對自己如何,心中思潮起伏,翻來覆去的無法入睡,將到子夜,突然間聽得咕、咕、咕的響了三聲,正是適才那鳥的鳴叫,郭靖胸口煩惡,心想反正安睡不得,不如去瞧瞧那吃毒蛇的鳥兒是何等模樣,當下悄悄起身,躍出窗子,正要向那鳥鳴之處走去,忽聽背後一人低聲道:「恩人,我和你同去。」郭靖回頭,見南琴披散頭髮,站在月光之下。

  她這副模樣,倒有三分和梅超風月下練功的情狀相似,郭靖不禁心中微微一震,只是這少女膚色極白,想是自幼生在山畔密林之中難見陽光之故,這時給月光一映,更增一種飄渺之氣。她雙手各拿著一個圓鼓鼓的黑物,慢慢走到郭靖身前,低聲道:「恩人可是要去瞧那神鳥麼?」郭靖道:「你千萬別再叫我恩人啦。」南琴臉上現出羞色,輕輕叫了聲:「郭大哥。」郭靖將手中弓箭一揚道:「我去射死那鳥,好讓你爺爺再捉毒蛇。」南琴忙道:「悄聲!」一面將手中黑物舉了起來,道:「罩在頭上,以防不測。」語聲顫動,顯得極是不安。郭靖一看,見是一隻鐵鑊,甚是不解。

  秦南琴將左手中鐵鑊罩在自己頭頂,低聲道:「那神鳥來去如風,善啄人目,厲害得緊。牠耳朵極靈,一聽見人聲,立時飛到。郭大哥,您務須小心在意。」郭靖心想大漠上那樣兇猛的大鵰,尚且被自己一箭射死,那食蛇怪鳥縱然靈異,左右也不過是隻扁毛畜生,又何懼之有?但見南琴甚是關切,不忍拂她之意,也就將鐵鑊罩在頭頂。南琴當先領路,兩人走到樹林。

  還未走到林邊,聽那怪鳥又是咕、咕、咕的叫了三聲,突然異聲大作,有似風撼長林,萬木齊振。南琴脫口叫道:「奇怪,怎麼有這許多蛇兒?」郭靖聽這聲音似是白駝山的蛇陣,微一凝神,聽得遠處傳來數人吹哨呼斥,正是那些白駝山的蛇奴在驅趕蛇群,只是這些人聲音極為惶急,似乎蛇群突然不聽號令,約束不住。郭靖拉著南琴手臂,飛步入林,見左首一株古槐枝幹挺拔,樹葉茂密,足可容身,當下手臂一長,摟在南琴腰間,躍上那古槐一枝突出的粗幹。

  剛好坐定,那怪鳥又叫了三聲,這次聲音近了,聽來更是鋒銳刺耳,片刻之間,林緣萬頭起伏,蛇群大至。郭靖曾數次遭遇這蛇群的陣仗,倒也不覺怎樣,南琴卻從未見過如此聲勢,只驚得心跳足軟,牢牢抓住郭靖的衣袖,那敢放手,但見蛇群從西撲到,一入林中,立時四面八方的亂蹦亂竄,似乎地下燙熱異常,停身不住一般。月光之下,成千成萬的青蛇黑蛇躍起跌落,跌落躍起,竟無片刻安靜,有如一大鍋泡沫翻騰的沸水,蔚成奇觀。

  蛇群洶湧而來,無窮無盡,同時眾蛇奴的哨聲也是響成一片。只見七八名白衣男子搶進林來,手持長桿拚命揮打,卻那裏再能將蛇群列成隊形。郭靖惱恨歐陽鋒歹毒,見他手下之人如此狼狽,不由得暗暗高興,心道:「只可惜蓉兒不在這兒,見不到這番情景。」

  南琴偷眼瞧郭靖,見他臉露微笑,好生佩服他的大膽,突然間耳鼓一震,全身毛髮直豎,原來那怪鳥忽發奇聲。說也奇怪,蛇群登時伏在地下,一動不動。剛才群蛇飛騰跳躍固然令人驚心動魄,而這時萬蛇齊僵的情景,卻更顯得怪異。

  那些白衣男子舞動長桿,口中哨子吹得愈急,群蛇卻毫不理會。眾蛇奴中一人做個手勢,餘人登時挺桿而立,停哨不吹。那首領向空作了個揖,高聲叫道:「咱們是白駝山歐陽先生手下,道經貴地,有眼不識泰山,不曾拜訪英雄好漢,請瞧在歐陽先生臉上,高抬貴手。」

  郭靖見她疑神疑鬼,暗暗好笑,卻不理會。那人見無人回答,隔了半晌,又說了一遍。這次說話兇得多了,隱隱含有威嚇之意,一面四下留神打量,瞧見了地下樹影之中郭靖與南琴二人的影子。這人極是陰險,當下假作不知,反而背向古槐,低了頭打拱作揖,突然間一聲大喝,雙手向後齊揚,四枚銀梭激射而出,向槐樹上射去。

  若是換作旁人,勢必要中他算計,但郭靖此時武功何等精湛,月光下見幾枚銀光閃閃的暗器飛來,順手除下頭頂鐵鑊,迴臂一抄,叮叮噹噹一陣響,將四枚銀梭都抄在鑊中。那人見暗算不成,大感氣餒,回身喝道:「樹上是何方高人,請通姓名。」郭靖不去理他,鐵鑊一揮,四道銀光飛出,噗的一聲響,那人只感虎口一震,手中的長桿被四枚銀梭同時打中,斷成五截,這一來,那人更是害怕,知道若非對方手下留情,只要將銀梭對準自己身上射來,那裏還有性命。

  這時他決計不敢再有甚行動,但蛇群被人制住,倘不設法帶走,歐陽鋒懲罰起來可是慘酷萬端,思之心膽俱寒,但若出言苦苦哀求,則失了白駝山身份,歐陽鋒也決計不饒,正自徬徨無計,鼻中突然聞到一陣芳香,胸口登時舒暢無比,只見群蛇忽爾抖動,昂起了頭向著空中。

  那蛇奴的首領只道郭靖解了制蛇之法,急吹木哨,要驅蛇逃走,但覺香氣愈濃,來自上空,一抬頭,猛見一團火光從空撲至,迅速無倫,落在身前。那人嚇了一跳,急忙躍開,定神一看,那裏是火,竟是一隻全身血紅的鳥兒,這鳥身子只比烏鴉稍大,尖喙極長,約有半尺,站在當地,遊目四顧,雖只一隻小小鳥兒,卻似有極大威嚴。那股異香,就從鳥身上發出。

  郭靖見這紅鳥模樣甚是可愛,通身殷紅,竟無一根雜毛,月光下見牠一雙眼珠就如珊瑚一般,也是紅的,兼之身上芳香無比,心想:「蓉兒若是見了,必定喜愛。」當下起了個捉鳥的念頭。

  群蛇見了血鳥,起初嚇得簌簌亂抖,但隨即又均僵臥不動。血鳥咕的叫了一聲,蛇陣中出來四條大蛇,遊到血鳥身前,翻過身子,肚腹朝上。向鳥長嘴一劃,四條大蛇的肚子立時裂開,血鳥連啄四啄,將四枚蛇膽吞入了肚中。眾蛇奴看得又驚又怒,那為首的蛇奴手一揚,一枚銀梭向鳥打去。郭靖吃了一驚,只怕他傷了鳥兒,順手在槐樹上抓下一根細枝,用手指彈了出去。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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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蛙蛤大战
  這細枝雖然輕飄飄的,但在郭靖指力激送之下,去得比那銀梭更快,在血鳥身前五六尺處與銀梭一碰,一齊落在地下。那血鳥極是靈異,一見銀梭和樹枝的來路,已知有人暗算,又有人從中相救,向著郭靖和南琴點了點頭,忽如一道火光,斗然間向那放射銀梭的蛇奴撲去。那蛇奴見牠來勢快速,雙手一揚,又是四枚銀梭飛出,兩前兩後,直向前射,這一次雙方湊攏,一瞬之間就已碰在一起,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心中只叫得一聲:「可惜!」卻見那血鳥雙翅向下一撲,將兩枚銀梭打在地下,不等隨後兩枚銀梭飛到,反而迎上前去,下垂的雙翅向上一振,兩枚銀梭被彈入了半空。郭靖見牠身法迅捷美妙,宛似武學高手,情不自禁的高聲喝采:「妙極!」

  采聲未畢,聽得那蛇奴一聲慘叫,雙手掩住額頭,向前奔了幾步,砰的一聲,撞在一棵大樹之上,蹲下地來,原來雙目已被血鳥啄瞎。其餘蛇奴大吃一驚,暗器紛紛出手,四下圍攻,月色溶溶之中但見銀光閃閃,有似滿天流星。那鳥雙翅向前一推,身子倏地倒退,回勢竟絲毫不弱於前行之速,眾蛇奴驚叫喝罵聲中,又有兩人失了眼睛。

  忽聽蓬的一響,一道藍色火光向血鳥射去。郭靖識得是硫璜燄箭,心想這暗器比銀梭慢得多了,那裏射得著牠?那知血鳥咕的一聲歡叫,迎上前去伸爪一把抓住箭桿。那火燄箭燒得甚是熾烈,血鳥卻毫不在意,將箭桿放在地下,啣些枯枝敗葉,添在火上。郭靖愈看愈奇,連叫:「可惜,可惜!」

  南琴問道:「可惜什麼?」郭靖道:「這樣好玩的事,蓉兒竟沒看到。」南琴道:「蓉兒?」郭靖道:「是啊,蓉兒!」南琴欲待再問,忽然聽見身後似乎有個女子輕輕嘆息了一聲,回頭一看,卻不見什麼,不由得毛骨悚然,心想:「難道有鬼?」緊緊握住郭靖手臂,上半身倚偎在他懷中,低聲道:「郭大哥,誰嘆氣啊?」郭靖全神注視血鳥,既沒聽見嘆息之聲,也沒聽見南琴的問話,一個溫香軟玉般的身子靠在他的胸前,微微發顫,他竟茫然不覺,只瞧著那血鳥在火燄中翻滾。

  那鳥滾了一會,火光漸弱,牠又去啣些枝葉添在火裏,待火旺了,再展翅在火上燒炙,羽翼非但絲毫無損,經火一炙,更是煜煜生光。牠一邊燒,一邊用長喙在羽毛之中磨擦,竟如洗澡一般。牠羽翼遇火不燃,已自奇怪,而越燒香氣越濃,群蛇聞到這股香氣,漸漸抵受不住,又亂蹦亂跳起來,再過一會,突然互相咬嚙吞噬,有的蛇兒似乎痛苦難當,竟然自咬腰尾。這千萬條毒蛇著魔中邪,翻騰盤打,聲勢實是驚人,南琴瞧得頭暈眼花,險險跌下樹去,急忙閉上眼睛,摟住郭靖身子。

  眾蛇奴見情勢不妙,相互打個招呼,一齊逃出林去。那血鳥認定這些白衣人是牠仇敵,如流星般掠過林隙,追上前去。眾蛇奴知道厲害,忙用雙手掩目。血鳥一飛近,長嘴猛啄手背,蛇奴吃痛不過,揮手去打,手一離面,眼珠立被啄瞎。片刻之間,眾蛇奴無一漏網,個個成了盲人。

  那血鳥大獲全勝,飛回林中,又待到火上燒炙,那火卻已熄滅。血鳥雙翅猛搧,想要將火重行燃起,只揚起一陣灰燼。郭靖拍了拍南琴肩膀,將她輕輕推開,低聲道:「你在這兒,抱住樹幹。」不等南琴回答,已縱身落樹,慢慢向血鳥走去。

  那血鳥知他是適才出手相救之人,並非仇敵,注目凝視。郭靖道:「鳥兒,來,來。」血鳥昂首不理。郭靖初下樹時,對毒蛇還心存顧忌,但見自己每跨出一步,毒蛇就紛紛讓道,知道是群蛇怕他服過腹蛇寶血之故,當下大了膽子,邁步向前,左手一探,向血鳥抓去。

  他出手奇快,那知血鳥是天生靈物,飛動更快,身子一晃,已然避開,不等郭靖再度出手,猛撲向前,來啄他的眼珠。南琴急呼:「郭大哥,留神。」郭靖右手揮起鐵鑊,向鳥兒罩去。血鳥知道厲害,居然能如武林高手般急發急收,一撲之勢未曾用足,立即倒退,背脊剛好從鑊邊上擦過,沒被罩中。

  郭靖叫了聲:「好!」身子躍起,鐵鑊橫裏抄來。血鳥振翅向上,只飛出一尺,發見郭靖左手正好守在頭頂,立知不妙,倏地一沉,掠地而飛,從郭靖跨下一鑽而過,劃了一個圓圈,回身來啄他的眼珠。郭靖見這鳥兒身法如此敏捷,童心大起,叫道:「我手中現有兵刃,捉住你不算好漢,來來來,咱們空手拆幾招。」將鐵鑊往地下一拋,右手一掌推出。他怕傷了鳥兒,掌力只用了一成,去勢卻是極快。

  掌未到,勁先至,血鳥那裏抵受得住,被掌力一撞,跌下地來。郭靖大喜,伸手去拿,那鳥忽地一個翻身,滾開半尺,立時飛起,牠已知郭靖厲害,迥非眾蛇奴可比,不敢再鬥,急向外逃,郭靖掌隨身起,一招「六龍迴旋」,拍了出去。

  這是降龍十八掌的精妙招數,一掌之中分兩股力道,一向外鑠,一往內收,形成一個急轉的漩渦。血鳥見他掌到,急向外逃,一股力道從橫裏撞來,捲得牠在空中翻了幾個筋斗,筆直掉將下來。郭靖上前一把接住,叫道:「姑娘,捉住鳥兒啦。」南琴大喜,從懷中取出兩顆蛇藥,在口裏含了一顆,溜下樹來,要將另一顆去交給郭靖。那知血鳥被郭靖這一掌轉得暈了過去,威力立失,群蛇如逢大赦,有似萬箭齊發,四面八方的竄出林去,那裏還敢傷人?

  郭靖見血鳥毫不動彈,怕牠死了,雙手輕輕籠住,走到林隙的月光之下細看。南琴跟著走近,將藥丸遞給他,道:「郭大哥,這藥能防毒蛇。」郭靖本覺用不著,但想她既一片好心,就伸手去接。他罩在血鳥身上的右手剛一拿開,突覺手中一震,眼前一道紅光倏忽掠過,那鳥竟爾飛走了。郭靖連連跺腳,大呼:「唉,可惜,可惜!」

  南琴道:「這鳥極有靈性。吃你這麼一拿,多半不敢再來啦。」郭靖道:「是啊,所以可惜。」南琴道:「為什麼?」郭靖道:「我本想捉來給蓉兒玩的。」南琴聽他又提到「蓉兒」,語意之中充滿深情,問道:「蓉兒是你的兒子麼?」郭靖一怔,笑道:「不是的,是個女孩子,比你只小著一兩歲。」南琴道:「嗯,她很美,是不是?」郭靖道:「那自然,她不但美,而且又聰明,又好心眼兒。」

  這幾月來,他時時刻刻在思念黃蓉,這時聽南琴問起,情不自禁的將黃蓉誇了起來。黃蓉明慧秀美,原本不假,只是她自幼受了父親薰陶,不免有些任性妄為,但在郭靖心中,她卻是個十全十美、無半點瑕疵之人。南琴和他並排坐在一棵橫倒在地的梓樹幹上,聽他不住口的說著黃蓉諸般好處,心中酸酸的有些異樣。郭靖說了一會,忽然醒覺,笑道:「你瞧,三更半夜的,要你在這裏聽我說些不打緊的話,咱們回去吧,你爺爺若是醒來,不見了你,可要掛念啦。」南琴道:「不,我愛聽你說話。」隔了一會,道:「這位黃小姐到那裏去啦?你怎麼不跟她在一塊兒?」這兩句話觸動了郭靖心事,一時不知怎樣說好,想到自己日後不得不和華箏結親,按著黃蓉的性子,終生不再和自己相見也未可知,更說不定一時性起,竟然橫劍自刎,越想越是傷心,悲從中來,不禁放聲而哭。

  南琴見他正說得好好的,忽然哭了起來,只怕自己說錯了話,又驚又悔,又不知如何勸慰,見他橫袖在眼上亂抹,從懷中取出一塊布帕,遞給了他。郭靖接過了,抹去眼淚,要想不哭,卻又忍不住,正狼狽間,忽聽身後似乎有人噗哧一笑,郭靖一躍而起,叫道:「蓉兒!」只見地下一片清光,柯影交橫,那裏有半個人影?

  南琴道:「郭大哥,你儘想著黃姑娘,咱們回家吧。」郭靖道:「正是。」兩人相偕出林,走出數十丈,忽見前七八個白衣人排成一列,左手扶著一條長桿,一步一步的摸索而行,正是那些被血鳥啄瞎了眼的蛇奴。

  郭靖見他們可憐,嘆息一聲,自與南琴回家。次日一早醒來,聽得室外秦老漢正在責怪南琴,說她不該帶恩人去涉險捉鳥。

  只聽得南琴笑道:「難道是我帶他去了?他自己愛玩嘛。」秦老漢啐道:「他是咱們救命恩人,又不是孩子,什麼自己愛玩!」南琴笑道:「你不信就算啦。」秦老漢道:「唉,還不認錯?若是恩人給毒蛇神鳥傷了,那怎麼得了?」南琴道:「他本事大得緊,怎麼傷得了?」秦老漢道:「好好,我不跟你鬥口。快去收拾收拾,事到臨頭,又走不了啦。」南琴奇道:「爺爺,收拾什麼?」秦老漢道:「回廣東去啊,昨日那賊頭吃了這個大虧,咱們還能在這裏耽麼?恩人一上路,咱爺兒倆只要遲走一步,那就是大禍臨頭。」南琴呆了一呆,道:「爺爺,那麼這屋子、這些桌子椅子怎麼呢?」秦老漢嘆道:「傻孩子,性命還顧不了,還顧瓶兒罐兒呢!……孩子,咱們生來命苦,你也別傷心。」

  郭靖心想救人救徹,一骨碌下床,出房說道:「老丈,你不用擔心,我到衙門去跟你了結這回事。」秦老漢忙道:「恩人,你千萬別去,那衙門是狠虎之窟,可去不得。」郭靖道:「我不怕。」秦老漢待要再說,郭靖已牽過小紅馬,上馬疾馳而去。

  只一頓飯功夫,已進了縣城,正欲打聽縣衙門的所在,但見前面火光燭天,行人亂奔,叫道:「縣衙門走了水啦,真是老天爺有眼!」郭靖心道:「可有這麼巧,遲不遲,早不早,偏在這會子走水!」當下縱馬向火頭奔去。待到臨近,只感熱燄逼人,那縣衙已燒去了半邊,奇的是竟然無人施救。許多百姓站得遠遠的觀火,臉上都有欣喜之色。郭靖翻身下馬,只見地下躺著十多名都頭衙役,有的早已燒死,活著的也是個個被火炙得鬚髮焦黑,卻是眼睜睜的動彈不得。郭靖抓起一人,一看他的神態,原來已被點中了穴道。郭靖在他腰眼裏一捏一推,解了穴道,問道:「縣太爺呢?」

  那衙役往火窟裏一指道:「回您老:太爺在這裏面,多半已燒死啦。」郭靖道:「怎麼起的火?你是給誰打倒的?」那衙役苦著臉道:「回您老:小人也弄不明白。一早晨,小人還沒起身,只聽得縣太爺和人喝罵動手,接著就起了火,小人剛逃出來,不知怎的腿一麻,就這麼胡裏胡塗的爬著躺下啦。」郭靖道:「你們縣太爺和人動手?他會武功麼?」那衙役道:「回您老:太爺的功夫強得很,他一雙手硃砂般紅,誰給他打中了,誰晃眼兒就得去姥姥家。那知強中更有強中手……」郭靖心想:「瞧不出一個知縣還有毒砂掌功夫。」說道:「他要百姓繳納毒蛇,那就是練這掌上功夫了?」那衙役道:「回您老:這個小人不明白。」

  郭靖心想:「」多半是這縣官的江湖仇家找上了他,那倒乾淨爽快,免得我多費一番手腳。也不再理會那名衙役,要回去對秦老漢和南琴說知,一轉身,那小紅馬卻已不知去向。他撮唇呼哨,隔了片刻,小紅馬仍是影蹤不見。

  這小紅馬向來馴良,如無主人之命,決不致任意離開。此馬神駿異常,本領再高的馬賊也休想近得了牠身,突然失蹤,確令郭靖大為驚詫。火場之旁人眾雜沓,也無法尋找馬蹄足跡,他在城中到處走了一遍,毫無線索,心念一動:「回去帶白鵰來相助尋訪,必有端倪。當下放開腳步,奔回秦老漢家。」

  秦老漢和南琴聽說縣衙被焚,縣官和都頭全被燒死,只樂得心花怒放。郭靖吹哨招呼雙鵰,那知過了良久,這對白鵰也是影蹤毫無。郭靖悶悶不樂,茶飯無心,當晚只得仍是宿在秦老漢家,要待明日再行找尋紅馬白鵰。

  此時暑熱難當,秦老漢搬了一張竹榻、兩隻竹椅、泡了一壼清茶,三人在門外豆棚下揮扇乘涼。秦老漢說起各種毒蛇的奇怪習性,郭靖聽得甚有興味,眼見斗轉星沉,時近午夜,三人身上均有涼意,秦老漢幾次說要睡了,南琴卻只是不肯。秦老漢笑道:「咱們這裏難得有位客人來,這孩子日日夜陪著一個糟老頭子,也真夠她氣悶的。」南琴道:「明兒郭大哥走了,咱們又只兩個人啦。」語意甚是淒涼,郭靖默然不語。南琴道:「郭大哥,你去睡吧,我還要瞧那顆星。」秦老漢道:「傻ㄚ頭,星有什麼好看?」南琴道:「我就是愛瞧嘛!」秦老漢望了望天邊的烏雲,道:「快變天啦,你的星快沒得看了。」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之聲,郭靖一躍而起,叫道:「我的小紅馬。」月光下只見長嶺上那紅馬奮蹄揚鬢,疾衝而下,馬背上一人衣袂飄飄,正是黃蓉。郭靖大喜,叫道:「蓉兒,我在這兒。」南琴聽他呼叫「蓉兒」,心中一震。

  轉眼之間,黃蓉乘馬穿過林子,來到三人身前,那對白鵰正停在她身後馬背之上。郭靖大悟,心道:「我真胡塗,若非蓉兒,又怎能將紅馬和雙鵰收去?」黃蓉一躍下馬,郭靖迎了上去,心中說不出的歡喜。黃蓉道:「我運氣練功走錯了穴道,雙手動不得啦。」郭靖道:「啊,咱們快來順氣。」兩人當即盤膝坐在竹榻之上。郭靖雙手按住黃蓉背心,助她通氣順息。這時雷聲漸近,黑雲如墨,掩沒了半邊天。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黃蓉丹田之氣上升,緩緩通到胸口,同時身體左右微微搖動。南琴在旁打量黃蓉,見她閉目而坐,嘴角微露笑容,臉上雪白的肌膚之中透出一層紅玉般的微暈,真似晨露新聚,奇花初胎,說不盡清麗絕塵。她頸中掛著一串明珠,發出一片柔光,更映得人似美玉。南琴心道:「這仙女一般的人物,無怪郭大哥如此顛倒啦,只不知他們在幹些什麼?」正自沉思,眼前一黑,一片烏雲移來遮沒了月光,不多時滿天全是黑雲。南琴道:「郭大哥,你與這位小姐進屋去吧,要下雨啦。」一語甫畢,臉上與頸中一涼,已有幾滴雨點落了下來。

  那夏日陣雨,說來就來,南琴只叫得一聲「啊喲!」滂沱大雨已一瀉如注。郭靖與黃蓉正處於習練易筋鍛骨篇中的緊要關頭,那把大雨放在心上?南琴見二人動也不動,心中大奇,還道二人中了邪,上前推郭靖的肩膀。她起初並不用力,一推之下,自己竟退了一步,隨即手上加勁,用力一推,叫道:「郭大哥,你怎麼啦?」

  她那裏知道身有上乘武功之人,一受到力,立時生出反勁,她這一推,郭靖絲毫不動,自己卻不由自主的一交摔倒,坐在水裏。當郭黃二人練功之時,秦老漢看得不耐,已先去睡了,這時聽得雷聲中夾著大雨,叫了幾聲:「琴兒!」不聽見答應,忙搶出屋來,只見孫女剛從泥污中爬起,頭髮散亂,神情甚是狼狽,不禁吃了一驚。南琴叫道:「爺爺,恩人中了邪啦!快想法子救他。」

  秦老漢對郭靖異常感激,見他如此,忙上前拉他進屋,豈知輕輕一拉是紋絲不動,拉得重了,自己反摔一交,爬起身來,在大雨中怔怔發呆。南琴奔進屋去取了一把雨傘出來,打開了遮在郭黃二人頭頂,叫道:「爺爺,你去點些黃紙來薰他鼻管。」秦老漢跌跌撞撞的入內,慌亂中卻又把油燈打翻了。

  南琴雖對黃蓉甚是敬慕,但不免存著私心,一把雨傘遮不得二人,漸漸的向郭靖一邊偏去,黃蓉的頭上就如一盆水往下傾潑一般。好容易秦老漢摸索著又點起油燈,燃了一捲黃紙,用衣袖護著,拿到郭靖鼻孔下來薰。濃煙一陣陣往他鼻中冒進,郭靖本來調勻得極是順暢的呼吸,受這濃煙一逼,立時逆轉,反向丹田中衝去。郭靖大吃一驚,急忙閉住呼吸,全力施為,才將腹中之氣重行理順。可是這呼吸究竟不能久閉,只要吸一口氣,濃煙就薰得他幾欲咳嗽。秦老漢祖孫全是一片好心,那知反而累得他死去活來。秦老漢見黃紙薰鼻無用,於是用指甲猛力搯郭靖上唇的人中。這人中是人身要穴,若是中暑暈倒,此處一受刺搯,立時能醒。正因這是人身要穴,郭靖這番苦頭可就吃得大了,只是練功正緊之際,既不便開口說話,又不便出手推開,只好苦苦忍住。

  此時霹靂一個接著一個,電光過去,霹靂立至,閃電與霹靂間幾無間隔,只聽得震耳欲聾的一聲,樹林邊一棵大樹被雷聲擊中,燒了起來。南琴嚇得心膽欲裂,但仍是勉力撐住雨傘,給郭靖遮雨。奇形怪狀的閃電掠過墨黑的天空,或如樹枝,或如長矛。大片白光忽隱忽現,時而照出郭靖神色堅毅,黃蓉笑靨如花,時而照出秦老漢呆若木雞,南琴臉無人色。突然間眾人眼前一陣大亮,尚未聽到雷聲,秦老漢與南琴已雙雙跌倒。

  這一個焦雷正好打在郭靖身畔,秦老漢祖孫被震得暈了過去。雷聲一轟,郭靖體內氣息猛升,立時就通了一週,這時他已可走動,黃蓉卻尚須片刻之時,眼見四周電光急閃,焦雷一個個打在身旁,忙在黃蓉身上一伏,防她受傷。

  過了一頓飯時分,雷電遠去,大雨也漸漸止歇。再過一會,雲破月現,黃蓉八脈俱通,意與神會,遍體清涼,緩緩直起腰來。低聲道:「靖哥哥,你當真是這生愛我麼?」郭靖將她抱在懷裏,歡喜無限,卻不說話。黃蓉向那棵燒得正猛的大樹一指,道:「你瞧!」郭靖向前望去,只見火燄中那隻血鳥正在翻滾跳躍。黃蓉低聲道:「咱們掩過去捉。」郭靖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見秦老漢已自醒轉,扶著孫女坐在竹椅之上。黃蓉左手一揮,筆直向血鳥奔去。

  那血鳥昨日吃過虧,這時見有人來,不敢再鬥,咕的一聲,振翅而逃。黃蓉追趕不上,心念一動,忙撮唇吹哨,召來雙鵰,叫道:「把這鳥兒捉來,可別傷牠。」北方富貴人家都畜養鷹鵰,用以打獵,蓋因鷹鵰不但兇猛,而且養馴之後,善知人意。這對白鵰更是靈異,一聽主人之言,立時左右包抄,追了上去。

  那血鳥身子甚小,全身大小只及白鵰一個頭顱,可是飛翔迅速,疾若流星,倏忽之間已飛出數里,雙鵰銜尾追趕,那血鳥見雙鵰追來,毫不懼怕,反而轉身來鬥。隻鵰一鳥,登時在空中大打起來。白鵰的鋼喙鐵爪何等厲害,就是虎豹猛獸,也能被牠用爪撕裂,但這小小血鳥靈活異常,轉身既快,又能迅速倒退,雙鵰非但抓牠不著,反而被牠用長嘴啄下了好幾根白羽,若非以二敵一,白鵰幾乎要吃敗仗。

  鬥了良久,雄鵰頸後又被血鳥啄了一口,雄鵰吃痛,突然發威,左翅用力一撲,從空中猛掠下來。血鳥急忙倒退,但那鵰翅伸展開來長達數尺,終於被翅尖掃到,這一擊力量奇大,血鳥抵受不住,一個筋斗跌下地來。那雄鵰急撲而下,雙爪如鉤,往血鳥抓去。那血鳥橫裏竄出,再無戰意,急往前逃。雙鵰窮追不捨。三鳥飛入山後,不知去向。

  郭靖本在觀戰,這時低下頭來,說道:「蓉兒,你功夫大進了,身旁雷轟電閃,竟然茫如不覺。」黃蓉笑道:「你也一樣。」郭靖想起秦老漢祖孫適才的好心騷擾,暗暗叫聲:「好險!」若是一個把持不定,又得以七日七夜之功來修缺補漏,當下替黃蓉和秦氏祖孫引見了。郭靖道:「蓉兒,縣衙門是你放的火,是麼?」黃蓉抿嘴一笑道:「不是我還有誰?」秦氏祖孫老大驚訝:「瞧不出這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竟做出這等事來。」

  黃蓉向南琴望了一眼,微微一笑,道:「靖哥哥,你儘誇我,也不怕這位姊姊笑話。」郭靖道:「啊,昨晚你也在樹林子裏?」黃蓉抿嘴笑道:「你若不說要捉鳥兒給我,我寧可雙臂永遠癱了,也不來找你呢。你後來幹麼忽然哭了?也不害臊。」郭靖低頭道:「想想實在我待你太不好,又怕以後永遠見你不著。」黃蓉伸手給他理了理鬢邊散下來的頭髮,輕輕的道:「我本想不見你了,可是終究不能。好啦,不管以後的日子怎地,咱倆能多一天在一起,就多歡喜一天。」南琴見兩人說得親熱,不覺怔怔的聽得痴了。

  突然間天空鵰唳聲急,三人一齊抬頭,只見隻鵰疾追血鳥而來。三隻鳥一先二後,飛得迅速異常。黃蓉見那血鳥身子雖小,但箭進電退,靈動無比,雙鵰一時倒奈何牠不得,當下心生一計,撮唇吹哨,召那雌鵰下來,停在自己肩頭休息,讓那雄鵰單獨追逐血鳥,待得雄鵰追趕一周,再放雌鵰上去接替。那血鳥一刻不停的飛翔,雙鵰卻以車輪戰之法耗牠氣力,如此來回追逐了六七次,血鳥果然無法支持,越飛越慢,被雄鵰疾飛趕上,一翅打下地來,雙翼擊土,卻已上昇不得。那雌鵰搶過去抓著,送到黃蓉手中。

  黃蓉大喜,雙手捧住。那血鳥累得筋疲力盡,眼中露出乞憐神色。黃蓉笑道:「你乖乖的聽話,我就不殺你。」秦老漢見血鳥被捕,大為歡喜,道:「好了,姑娘捉了這神鳥,老漢和這孩子又有口苦飯吃啦。我編個籠子給姑娘裝牠。」南琴知道血鳥愛吃蛇膽,拿出一瓶蛇膽酒來,血鳥喝了半瓶,體力稍復,對眾人頗現親善之態。黃蓉喜道:「我要養得牠聽我號令,專啄壞人的眼珠。」

  四人累了大半晚,均感疲倦,南琴讓出自己床來給黃蓉睡,黃蓉卻要等秦老漢編好竹籠,將血鳥放入,才安心就枕。

  次日醒來,已是紅日滿窗,黃蓉起身下床,走到桌邊,「啊」的一聲驚叫,只見竹籠已被血鳥啄破,那鳥卻昂然站在桌上,並不逃走。黃蓉又驚又喜,招了招手,那鳥一跳跳入了她的掌心。黃蓉叫道:「牠服我啦,牠服我啦。」又見那竹籠的每根竹條都被咬成兩截,顯然是那血鳥逞威示武,意思說:「我自己不愛走就是,這小小竹籠豈能關得我住?」

  正自歡喜,卻聽得隔室郭靖連珠價的叫苦,忙過去問道:「靖哥哥,怎麼啦?」只見他苦著臉,手中拿著黃藥師給他的那幅畫。原來昨晚雨中練功,兩人全身浸透,這幅畫可教雨水毀了。黃蓉連叫:「可惜!」接過畫來一看,見紙張破損,黑跡糢糊,已無法裝裱修補,正欲放下,忽見韓世忠所題那首詩旁,依稀多了幾行字跡。

  湊近細看,原來這些字寫在裱畫襯底的夾層紙上,若非畫紙浸濕,決計不會顯現,只是雨浸紙碎,字跡已殘缺難辨,但看那字跡排列情狀,認得出是一共四行字,每行四字。黃蓉一面細認,一面緩緩念道:「…穆遺書…,鐵掌…,中…峰,第二…節。」其餘殘損之字,卻無論如何辨認不出了。

  郭靖叫道:「這說的是武穆遺書。」黃蓉道:「確然無疑。完顏烈那賊子推算武穆遺書在宮中石匣之內,但石匣雖得,遺書卻無影蹤,看來這四行字是遺書所在的重大關鍵。…鐵掌…,中…峰…」她沉吟了片刻道:「靖哥哥,你六位師父曾說起過什麼『鐵掌幫』麼?」郭靖道:「鐵掌幫?沒有啊,我只知道那個大騙子裘老頭兒叫什麼鐵掌水上飄。」黃蓉道:「嗯,諒那糟老頭兒也不會和這等大事有什麼干係。昨兒早晨我去放火燒那縣衙,卻聽得那姓喬的縣官和人說話,說咱們鐵掌幫怎樣怎樣,又說趕緊多找毒蛇給大香主送去。後來他和我一動手,武功居然不弱,毒砂掌的功夫很有幾下子。」郭靖道:「江湖幫會中的兄弟竟做起縣官來,倒有點奇怪。」

  二人想了半天,推詳不出這四行字的關竅所在,黃蓉把殘畫收起,放在自己衣包之中,道:「讓我慢慢的想。」當下與秦老漢祖孫別過,二人共騎而去。秦老漢和南琴戀戀不捨,待要相送,那小紅馬跑得好快,轉眼之間,已穿林越嶺,奔得影蹤不見。

  不一日,已到岳州境內。黃蓉搯指一算,這日是七月十四,岳州丐幫之會,尚在明日,說道:「右右無事,咱們沿路慢慢玩去。」郭靖道好。兩人下馬攜手而行,放眼遠望,盡是水田,田裏禾稻長得甚是壯茁,眼下是個豐收年成。黃蓉道:「爹爹曾道:湖廣熟,天下足。看來今年的百姓是可以免於饑荒了。」又指著棲在柳樹上的蟬兒嘆道:「這蟬兒整天不停的大叫『知了,知了』,卻不知牠知些什麼,倒教我想起了一個人,好生記掛於他。」郭靖忙問:「誰啊?」黃蓉笑道:「那位大吹牛皮的裘老爺子。」郭靖大叫一聲:「啊!」

  此時火傘高張,如烘似炙,田中農人不論男女,都在汗下如雨的車水。柳樹邊的一架水車之上,車水的是個婦人和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人少車沉,踏得好不艱難,兩人上衣都已汗濕,那孩子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兀自用力踏那水車。黃蓉停步望他,心中大生憐惜之情。那男孩見她美麗異常,回頭叫道:「媽,這姊姊在瞧咱們。」顯見對自己努力勞作,甚是得意。那婦人微微一笑,向郭黃二人點頭招呼。

  黃蓉伸手入懷,想拿塊碎銀給那男孩當零用,忽聽遠處雷聲隱隱,喜道:「有雨下,你們不必車水啦。」那婦人側耳一聽,臉色甚是驚慌。

  那小孩躍下水車,叫道:「媽,是否蛤蟆又來吃青蛙了!」那婦人點了點頭。黃蓉正待相詢,忽聽鑼鏜響起,田塍上一個頭戴遮陽斗笠,赤了上身的男子猛敲銅鑼,向西急奔。過不多時,四面八方都有鑼聲響應,田畔男女都拋下水車,向西奔去。黃蓉一轉頭,見那婦人和男孩也已跑開。郭靖道:「咱們瞧熱鬧去。」兩人隨在眾人身後奔跑,轉過一個山坳,見前面又是好大一片水田,成千農民奔上一個土丘,神色緊張的望著前面,百餘面銅鑼齊聲敲打,震耳欲聾,那裏還聽得見說話之聲。

  黃蓉見小丘旁一棵銀杏樹生得極是高大,一拉郭靖的手,一齊躍上,順著眾農民的眼光向前望去,但見晴天一碧,青禾如海,絲毫不見異狀。不多時,兩人耳朵靈敏,聽出遠處有一陣閣閣巨聲,鑼聲雖響,卻也掩蓋不下,初時黃蓉以為雷震,就是這聲音了。又過一會,只見一片黃色之物奔騰跳躍而來,黃蓉驚叫:「啊,這許多蛤蟆!」郭靖凝神一看,成千成萬果然盡是癩蛤蟆,那怪聲原來是牠們的鳴叫。

  眾農民見癩蛤蟆一現身,登時止鑼不敲,人人憂形於色。那些蛤蟆跳到小丘前一塊大方田的邊緣,齊齊停住,宛似列成隊形一般。群蛤之後有數百大蛤擁衛著一隻特大蛤蟆,身子總有平常蛤蟆六七隻大。這蛤王閣的一聲叫,只聽得轟轟轟轟,群蛤齊鳴。蛤王又是咕的一叫,群蛤立時止聲。黃蓉笑道:「這又叫我記掛一個人啦。」郭靖搶著道:「歐陽鋒!」黃蓉笑了笑,大拇指一翹,讚他聰明。

  群蛤奉蛤王之命,連叫三次,然後鴉雀無聲的各自蹲著。只聽得東邊一塊大石後面清清脆脆的叫了一聲,一隻小青蛙跳了出來。眾農民見到青蛙,登時銅鑼齊鳴,高聲歡呼,為牠喝采助威。郭黃二人看得有趣,卻全然不解,不知這小小青蛙所為何來。

  二人正全神貫注的觀看,只聽腳步聲響,四下裏又湧來數百農民。黃蓉眼尖,見農民中混著若干衣飾異常之人,輕輕扯了郭靖的衣袖,小嘴歪了一歪。郭靖一看,見約有四五十人一色的黑衣,手中都提著極大的竹籠,衣外隱隱突起,顯見各藏兵刃。這些黑衣人臉上均現強悍兇橫之色,決非尋常農夫,一到土丘旁邊,立即聚在一起,與眾農民相距數十丈遠。

  那小青蛙跳到離田界三尺之地,停步叫了幾聲。蛤群中出來一隻黃皮大蛤,躍過田界,與那小蛙面對面的叫了起來。大蛤一開口聲粗音宏,有若牛鳴。那小蛙卻毫不屈服,雙方似在鬥口,到後來越叫越快,那小蛙連珠價叫將出來,繁音促節,抑揚頓挫,顯得神完氣足,那大蛤卻頗見聲嘶力竭,一味欲以響喨取勝。

  又對叫一會,那大蛤鳴聲嘶嗄,一個大白肚子愈鼓愈大,發出的聲音卻是愈益低沉,只見牠雙眼突出,運用全力,全身似成一個圓球,忽聽拍的一響,那大蛤的肚子竟爾爆破,死在地下。眾農民齊聲歡呼,那些黑衣人卻橫眉怒目,極是氣惱,看來眾農民維護青蛙,而黑衣人卻是與蛤蟆一夥了。

  小青蛙得到勝利,閣閣閣叫了三聲,轉身欲走,突然蛤群中躍出六隻大蛤,聲勢凶凶的急追過來。眾農民齊呼:「不要臉!」「不成啊!」「這成什麼話?醜死啦。」只見六蛤分成兩邊,左右包抄。小青蛙一躍數尺,急速逃走,六蛤追了兩三丈路,聽得後面大蛤呼叫,急忙停步轉身,那知為時已然不及,田塍下突然躍出一隊大青蛙,約有二三十隻,截住六蛤去路,互相嘶咬起來。片刻之間,六蛤被群蛙圍住咬死,後面雖有成千成萬隻蛤蟆,不知怎的,竟不上來救援。黃蓉心中不解,探頭一看,只見田塍旁一條小溪中一片青色,原來有成千成萬隻青蛙列隊不動,蛤蟆所以不大舉越界,想是未明對方陣勢,不敢輕舉妄動之故。

  只聽那蛤王閣閣叫了兩聲,一隊百餘隻蛤蟆蜂湧過界,小溪中立時也有一隊青蛙上前抵敵。那隊蛤蟆稍戰數合,即向南退去,青蛙似識破了對方奸計,只追出丈餘,即行停步,群蛤回頭又戰。南邊大石後果然藏有伏兵,見群蛙並不中計,紛紛躍出。蛙群眾寡不敵,溪中又開上援兵,只聽得蛙聲閣閣,蛤聲咕咕,亂成一片,過不多時,田塍上屍橫遍地,雙方都已有數十隻死亡。受傷的避在一旁,自有本隊中的同伴救護回去。這時只是前哨小戰,雙方主力尚未接仗,但已殺得慘酷異常,蛙蛤時進時退,未分勝負。

  又戰片刻,那蛤王似乎忍耐不住,咕咕兩聲大叫,大隊蛤蟆結成方陣,衝殺過來。青蛙的前哨退避不及,盡數陷入敵陣。眾蛙見形勢不對,立即佈成一個圓形,尾部向內,蛙口向外嘶咬,這圓陣一結成,沒了後顧之憂,蛤蟆雖眾,重重疊疊的圍在外面,卻也奈何牠們不得。農民中有許多人大叫青蛙派兵增援,但那群蛙的統帥似乎甚是鎮定,並不理睬。只見數千隻蛤蟆紛紛躍起,意欲躍入青蛙圓陣中心,但每一隻蛤蟆躍起,必然有一隻青蛙同時竄高,對準那蛤蟆在空中一撞,一齊落下,蛤蟆始終闖不進圓陣之內。

  黃蓉忽然叫聲:「不好!」但見青蛙圓陣的東南西北四角,群蛤各以身子相疊,築成了四個高約三尺的高台,十餘隻大蛤爬上高台,向圓陣中飛去。這般居高臨下的進攻,青蛙再也無法抵禦,大蛤一入圓陣中心。群蛙首尾受敵,立時死亡枕藉。黃蓉連聲嘆氣,郭靖忽道:「你瞧!」黃蓉順他手指看去,只見東北角上一條青線迅速向前移動,原來是青蛙派出隊伍,向蛤蟆後軍迂迴進襲。

  蛤王隨即得報,派出隊伍攔截。半數迂迴進攻的青蛙當下在中途被截,分軍戰鬥,其餘半數仍紛紛湧向蛤蟆後方。蛤蟆隊前隊後受敵,陣勢稍亂,但仍奮勇抵擋。那蛤王見接戰不利,咕咕大叫,率領大蛤親兵隊上前衝鋒。這些大蛤蟆身體特大,兇猛異常,那蛤王更是勇悍絕倫,一口一隻,轉眼之間咬死了十餘隻大蛙,真是當者披靡。青蛙隊抵敵不住,向後敗退。

  群蛤乘勝追擊,那蛤王一躍半丈,直陷敵陣,青蛙圍了上來,數百隻大蛤跟踵撲至,蛙隊陣勢大亂。這時蛙蛤戰場移動,眾人隨著跟去觀看。靖蓉二人也躍下樹來,混在眾農之中,但是這些農民都臉現憂愁之色,不住嘆氣。黃蓉忍耐不住,向一個白髮老農問道:「老伯,這些青蛙和蛤蟆幹麼打架啊?」

  那老農夫仔細打量二人,知是過路客人,說道:「那蛤蟆是有人養的,用來捕捉青蛙。」黃蓉「啊」了一聲。那老農又道:「咱們莊稼人,就靠這蛙兒養護禾稻。眼見青蛙要敗,這方圓數十里地的禾稻,給害虫一損,今年的收成可靠不住啦。」黃蓉道:「那大夥兒打蛤蟆啊,我幫你們。」探懷掏出一把鋼針,上前就要動手。那老農忙拉住她的衣襟,低聲道:「姑娘,這使不得!我說蛤蟆是人家養的。」說著向那些黑衣人一指,又道:「就是這批兇神惡煞般的人。你惹上他們,禍兒可就大啦。姑娘花朵一般的人,依老漢說,也別在這兒瞧熱鬧,快些上路吧。」黃蓉微微一笑,郭靖道:「咱們人多,不怕他們。」那老農嘆氣道:「為了這事,前年去年都打過大架,傷過不少人。後來告到官裏,縣太爺判道,以後聽憑蛤蟆青蛙打架,虫蟻之事,誰也不許過問,若是有人惹事生非,那就重重懲辦。」

  郭靖怒道:「這狗官,那不是明明幫這批惡徒麼?」老農道:「誰說不是呢?縣官和他們本就是一夥,只知道捉了青蛙去餵蛇,那來理會老百姓的死活。」靖蓉二人聽他說到捉蛙餵蛇,心中微微一震,待要再問,卻聽農民們大聲歡叫起來,原來蛙蛤大戰的情勢又已一變。

  只見蛙陣主力退在一口大池塘之邊,負隅力戰,另一部青蛙卻躍入池塘,迅速游至蛤蟆的後方和側翼進攻,青蛙在水中漩動極速,斗然間多了一條調兵遣將極方便的通道,蛤蟆不善游水,成千成萬隻擠在塘邊,施展不開,你推我擁,紛紛落入池塘。水上相鬥,蛤蟆必落下風,一隻隻白腹朝天,死在水中。

  這時蛤蟆隊已潰不成軍,蛤王率領一批大蛤左衝右突,亦已無濟於事,眾農民紛紛歡叫:「今年的收成保得住啦。」郭靖、黃蓉注視黑衣人的動靜,只見他們個個怒容滿面,忽然一聲呼哨,十多人打開了手中提竹籠的蓋子。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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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岳阳楼头
  那些黑衣漢子打開竹籠籠蓋,只見湧出數百條大大小小的毒蛇,一齊衝入蛙陣,剎時之間吞食了無數青蛙。這毒蛇正是青蛙的剋星,蛇一出現,青蛙鬥志立失,有的躍入池塘逃遁,有的竟爾嚇得全身癱軟。眾農民見對方突然用此卑鄙手段,又驚又怒,齊聲鼓譟起來。

  黑衣人中一個高大漢子大踏步走到眾農身前,厲聲叫道:「縣太爺有令,蟲蟻相鬥乃其本性,與人無涉,你們吵些什麼?」眾農民紛紛叫道:「蛤蟆和毒蛇都是你們家養的。」「青蛙怎能與蛇相鬥,不要臉!」「這樣一年兇一年,咱們反正是餓死,大夥兒和他們拚了。」那大漢右手一揮,突見刀光耀目,眾黑衣人各從腰間拔出兵刃,排成一列,走上數步。那大漢道:「你們待要怎樣?不聽縣太爺的話,是要造反嗎?」眾農民大聲喝罵,有的揀起了泥塊石子拋擲過去。那大漢一作手勢,黑衣人身後走出兩個公門裝束的人來,一持鋼刀,一握鐵鍊,齊聲喝道:「縣太爺吩咐下來,有誰肇事械鬥,都以叛逆論處。」眾農民面面相覷,低聲傳言:「這是縣衙裏的馬軍都頭和步軍都頭。」

  既有官府相助對方,眾農民個個敢怒而不敢言,眼睜睜望成著成千成萬隻青蛙被蛤蟆和毒蛇逼入竹籠之中。郭靖低聲道:「蓉兒,咱們好動手了麼?」黃蓉道:「再等一忽兒。」忽聽得幾聲呼叱,七八個孩子奔上前去,拿起石塊,向毒蛇群中猛擲,當時有幾條毒蛇被石塊打死。那黑衣大漢大怒,縱身上前,一掌將一個孩子打倒,其餘孩子回身就逃,那大漢提起跌在地下的孩子,獰笑道:「好啊,你們打死我辛辛苦苦養馴的蛇兒,我叫你知道厲害。」一個農婦從人群中搶了出來,求道:「大爺,行行好,放了我的兒子。」這母子倆正是靖蓉二人剛才和他們說過話的。

  那大漢另一手抓住農婦的後領,順手往農民叢中擲了過去,那農婦跌在兩個農民身上,將兩人都撞倒了。那大漢伸手揮了兩揮,他手下人各挺兵刃走上前來。農民人數雖眾,但均赤手空拳,大半又是老弱婦孺,見他來勢凶凶,齊向後退。那些黑衣漢子一聲吆喝,刀劍齊往農民頭上劈去,將要劈到,刃鋒一歪,卻在他們面前削了下來。眾農民大聲驚叫,退得更遠。黑衣漢子們哈哈大笑,揚刀而立,回頭瞧首領如何擺佈那個孩子。

  只見他伸手打那孩子一記耳光,扯下他身上一片衣服,打一記,扯一下,接連打了十餘下,到後來那孩子雙頰高腫,身上也已赤裸裸的不賸寸縷。他母親大聲哭叫,不顧性命的撲上去救護,但被兩個黑衣人扭住了,動彈不得。那大漢一聲呼哨,數百條毒蛇昂首吐舌,一齊望著那孩子光溜溜的身體。

  那小孩早已嚇得臉無人色,雖在烈日之下,亦是全身瑟縮發抖,望著母親,只是哭叫:「媽媽!」那大漢獰笑道:「小賊,你有本事就自己逃命吧。」手一鬆,將小孩擲在地下。那小孩爬起身來,急向母親奔去。數名黑衣漢子長刀一揚,往他頭頂虛劈下來,小孩大駭,急忙轉身,向前空曠處奔逃。那為首的黑衣大漢待他奔出數丈,一聲呼哨,千百條毒蛇忽地如箭離弦,蜂湧向小孩追去。那小孩聽得背後噓噓之聲大作,一回首,但見無數五色斑爛的毒蛇凸睛吐舌,如風而至,這一下嚇得比他適才更是驚懼百倍,沒命價向前飛逃。

  那些毒蛇遊動極快,片刻之間,離那小孩已只丈餘,他全身赤裸,一無掩蔽,眼見立時要遭千蛇噬身之慘。他母親大叫一聲:「兒啊!」暈了過去。眾農民瞧得目眥欲裂,紛紛湧出要去打蛇,但眾黑衣漢子長刀亂揮,竟無半點空隙讓他們上前。黃蓉雙手握滿金針,只待毒蛇再游近數尺,易取準頭,立時要以洪七公所授「滿天花雨撒金針」絕技,將群蛇一一釘在地下。突然間那小孩足下一滑,向前俯跌下去,群蛇吱吱亂叫,竄了上來。

  黃蓉暗叫:「不好!」縱起身子,正要發出金針,只見兩條人影從農民人群中中躍出,身法甚快,攔在小孩與群蛇之間。兩人足未站定,各自雙手齊揚,撒出四條黃色粉末,在地下佈了四條黃線。眾人鼻中聞到一陣硫磺藥氣,但見群蛇紛紛後退,看來那些黃粉是制蛇的藥料了。黃蓉看那兩人時,原來竟是丐幫中的熟人,是在寶應會過面的黎生和余兆興。

  那黑衣大漢見二人阻住蛇群,臉上變色,說道:「咱們鐵掌幫和丐幫向來河水不犯井水,足下何苦強來為人出頭?」黎生拱手道:「這小孩年幼無知,老丐求個人情,請饒了他吧。」那大漢見黎生背上負了八隻麻袋,知他是丐幫中的要緊人物,冷笑道:「若是不饒呢,足下欲待怎樣?」余兆興年少氣盛,喝道:「你們幹這等事,天理不容,既叫俺們撞見了,豈能不管。」那大漢又冷笑一聲,說道:「聽說丐幫明日在岳州大聚會,天下各路的化子頭兒都到了洞庭湖邊,你這小叫化就想恃勢欺人嗎?哼哼,只怕沒這麼容易!你丐幫中人號稱個個是捉蛇能手,你有本事就捉捉我這些蛇看。」

  余兆興被他這一陣奚落,那裏容得,向前兩步,一彎腰,雙手各已抓住一條毒蛇的尾巴,用力一抖。蛇兒的骨骼本是如鍊條一般連環套住,這樣自尾至首逆轉的一抖,全身骨骼鬆脫,雖不立斃,卻再也動彈不得,這是乞兒捉蛇的最上乘手法,可也大觸專養毒蛇的鐵掌幫之忌。那大漢不待他伸腰站直,一聲呼哨,千百條毒蛇一齊向他竄去。

  余兆興捉蛇本事縱高,這千蛇齊至,那能抵擋,急忙退到黃線之後。黎生高叫;「請老兄示下高姓大名!」那大漢只是冷笑,見群蛇沿著黃線搖頭擺腦,不敢遊近,又是忽哨一聲,這一聲叫,蛇群中登現奇觀。

  只見一條蛇張口咬住另一蛇尾巴,而那蛇再咬著又一蛇尾部,如此首尾相接,霎眼之間,連成了數十條極長的蛇鍊。那大漢猛喝一聲,數十條蛇鍊斗然間從空中甩過黃線,落在二丐身周,圍了數圈,將那小孩也圍困在內。那大漢冷笑道:「臭叫化,捉蛇啊,怎麼不動手?」群蛇蓄勢待發,只候號令。黎生與余兆興都是臉色慘白,知道這番必已無倖。

  那大漢道:「我鐵掌幫也不無故傷人性命,只要你答允永遠不再捉蛇,留下一個真憑實據,哼哼,那也可以相饒。」黎生知道這是叫他們自毀雙手,低頭求告,他是丐幫響噹噹的人物,縱然性命已在呼吸之間,卻仍是昂然直立,毫無畏懼之色。那大漢張開雙手,相距一尺,說道:「我雙掌一合,你們每人身上就多了幾百副毒蛇的牙齒,還不跪下求情麼?」余兆興道:「師叔,咱們決不能丟人。」黎生哈哈一笑道:「那還用說。」他提高聲音道:「多謝老兄送咱們上西天,只是還沒請教萬兒。」那大漢道:「那果然是死不瞑目。我是裘鐵掌的第三弟子,人稱玄背蟒喬太的便是。」

  一語方罷,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啊喲,失敬失敬,我道是誰,原來是裘老兒的徒子徒孫。」人叢中走出一個身披輕綃、髮束金環、頸垂明珠的文秀少女來,正是黃蓉。那玄背蟒喬太聽得聲音已怔了一怔,萬料不到出來的竟是這樣一個妙齡女郎,尚未答言,黃蓉又道:「鐵掌水上飄裘老頭兒叫我姑奶奶,你怎不叫我祖姑奶奶?」喬太大喝:「呸!小ㄚ頭胡說八道。」心中卻暗暗生疑:「怎麼這樣一個怯生生的小妞兒知道鐵掌水上飄的名號?」黃蓉笑道:「孩子們在外面惹事生非,我姑奶奶最瞧不順眼。在武寧縣做官的孩子,是你一夥兒的吧,前幾日讓姑奶奶路過順手收拾了,你說怎樣?」

  武寧縣那姓喬的知縣,正是這喬太的兄弟,縣衙失火,知縣被殺的訊息恰於此日早晨傳到。喬太斜睨黃蓉,悲怒交迸,卻不信自己這武功高強的兄弟喪生在她手下,當下微一呼哨,幾百條毒蛇竄上去將她圍住。喬太喝道:「武寧縣喬知縣是誰害的,快快說來。」黃蓉笑道:「真的是我殺的啊。他用毒砂掌跟我鬥,瞧不出這知縣幾招『黃蜂針』、『舉火撩天』還真有幾下子,後來我點了他曲池穴,這毒砂掌也就破啦。我再點了他期門穴和肩貞穴,叫他端坐在公堂之上,一動也別動,就像平時審堂嚇唬老百姓一般,然後放火燒那縣衙,等那公堂燒成白地,不知怎地,他仍是沒出來。」

  殺官放火這等叛逆大事,在她口中娓娓道來,宛似閒說小兒女摘花鬥草一般,喬太驚疑不已,心想這女孩子極是邪門,須得擒回去細細拷問,喝道:「老三,老四,把這ㄚ頭拿下了。」兩名黑衣漢子應聲而出,彎腰用刀背撥開毒蛇,走上數步,伸出四隻粗掌,齊往黃蓉肩頭背上抓去。黃蓉笑道:「老三,老四,一齊躺下吧!」身子後縮,雙手在兩人背上一推。兩人齊往前衝,砰的一聲,腦門與腦門撞在一起,只碰得人事不知,胡裏胡塗的轉了幾個圈子,不約而同的躺下了。

  眾農民本來一直在擔心害怕,這時見兩人跌得古怪,才轟聲大笑起來。喬太大怒,將右手兩根手指放到唇邊,正要吹哨驅蛇,忽聽咕咕咕三聲怪叫,黃蓉手上已多了一隻殷紅如血的鳥兒,原來她將血鳥放在衣袖之中,把喬太戲弄了一番,這才取出。這鳥三聲一叫,滿田野芳香濃郁,群蛇斗然間見到剋星,先是一陣大亂,隨即僵臥不動,有的更翻轉肚子,靜候宰割。那血鳥毫不客氣,長喙一劃一啄,轉眼間吃了六七枚蛇膽。牠肚子甚小,這幾枚蛇膽一吃也就飽了,可是仍用長喙不住往群蛇肚上劃去。

  喬太見此異狀,更是驚怒交集,取出三枝鋼鏢,鏢發連珠,兩枝直奔血鳥,一枝射向黃蓉。黃蓉自恃身披軟蝟甲,理也不理。那血鳥飛身而起,雙翅一撲,已將兩枝鋼鏢擊落在地,隨即如一道血光般飛追而上,長喙一挑,把射黃蓉的那枝鋼鏢也撥了開去。黃蓉見牠竟能護主,不禁大喜,指著喬太及眾黑衣漢子說道:「這些都是歹人,啄他們的眼珠子。」但見一道紅光上下飛舞,眾黑衣漢子「啊喲!」「哎唷!」連聲慘叫,四散飛奔,逃得快的保全了眼珠,被啄瞎了的或連滾帶爬,或摸索亂行,片刻之間,散得無影無蹤。眾農民拿起鋤頭石塊,將毒蛇和蛤蟆搗得稀爛,待要向黃蓉拜謝,她早已與郭靖走得遠了。黎生和余兆興走出蛇群,想與黃蓉敘禮,但那汗血寶馬腳程奇快,也已追趕不及。

  黃蓉做了這件快事,大為得意,晚間燒起火堆,讓那血鳥痛痛快快的在火中洗了個澡。次日午牌不到,兩人已到了岳州,牽馬縱鵰,逕往岳陽樓而去。


(血鳥段,新版約刪25000字)

  註:葉洪生:…至於刪去原著中的秦南琴,使其與穆念慈合而為一,改自殺殉情為合體孽緣等相關故事情節(包括血鳥及蛙蛤大戰,共約兩萬五千字),則是作者既痛苦又明智的抉擇.「葉洪生論劍-武俠小說談藝錄,頁360,聯經出版公司,83,11月版.」

  註:楊興安:金庸成名作(射鵰英雄傳),在新版中,精采之處也被刪去不少,可觀之處似乎應打上七八折.秦南琴沒有了(原版楊過生母),連幫南琴捕蛇的那種可愛小血鳥也沒有了.真替只能看到新版的讀者感到可惜.原版中的小血鳥是毒蛇剋星,神異通靈,萬分可愛.……引文略……

  這隻美麗通靈可愛的小血鳥,在「神鵰俠侶」中還有出現,啄去李莫愁一目,慘被李莫愁打死.可惜作者大筆一揮,這隻金庸筆下最可愛的異物,在「射鵰英雄傳」和「神鵰俠侶」中,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在「射鵰英雄傳」中是主場戲之一,極精采、極匪夷所思的動物大戰也刪去了.新版中翻閱了幾遍也找不到那令人眼界大開,令人看得眉飛色舞、嘖嘖稱奇的蛙蛤大戰,實在極為失望.幸好不久前蒙彭鎮華兄以數冊原版相贈(亦不齊全),蛙蛤決鬥又幸在其中,喜不自勝.特引數行文字以饗未睹原版讀者,再看看此段到底應否刪去.…引文略…原文長約三千餘字,現只撮引其要,已可見其精采.蛙蛤雙方決鬥,就如兩軍大戰,先有斥候,又有誘敵;有前哨接觸,又有陣法對疊;有佯敗,有奮拚;戰情有起有落,有急有緩.破敵者貪勝不知收,乘勝冒進,逼得群蛙背水而戰,得地利之助,先敗後勝,將對方消滅,戰情幻變,描述出色.

  蛙蛤當然不會像人一樣思想,但蛙群之戰,筆者亦嘗在新聞報導中讀過,當然沒有這裡描寫的神奇和有層次,但戰後也是屍骸遍野,極之慘烈.我們讀武俠小說,作用之一是擴闊目光,增強思域,作者這段奇景刪去,無疑又是讀者一大損失.

  上列許多例子,其實不過說明一句話:新版不及原版,未改勝於刪改.這種感覺不獨筆者為然,老金庸迷差不多絕對有此感受.(金庸小說十談/楊興安作/初版,遠流,1998年,頁118-122)


  上得樓來,二人叫了酒菜,觀看洞庭風景,放眼浩浩蕩蕩,一碧萬頃,四周群山環列拱屹,真是縹渺崢嶸,巍乎大觀,比之太湖煙波,又是另一番光景。觀賞了一會,酒菜已到,湖南菜肴甚辣,二人都覺口味不合,只是碗極大,筷極長,卻是頗有一番豪氣。二人吃了少些酒菜,環顧四壁題詠。郭靖默誦范仲淹所作的岳陽樓記,看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兩句時,不禁高聲讀了出來。

  黃蓉道:「靖哥哥,你說這兩句話怎樣?」郭靖默默念誦,心中思索。不即回答。黃蓉又道:「做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當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都是並世無雙。」郭靖央她將范仲淹的事蹟約略說了一遍,聽她說到他幼年家貧,父親早死,母親改嫁種種苦況,富貴後儉樸異常,處處為百姓著想,不禁油然起敬,在飯碗中滿滿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飲而盡,說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大英雄大豪傑固當如此胸懷!」

  黃蓉笑道:「這樣的人自然是好,可是天下憂患多安樂少,他不是一輩子樂不成了麼?我可不幹。」郭靖微微一笑。黃蓉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憂不憂樂不樂,若是你不快樂,我也是不會快樂的。」說到後來,聲音低沉了下去,愀然蹙眉。郭靖知她想到了兩人終身之事,無可勸慰,垂首不語。

  黃蓉忽然抬起頭來,笑道:「算了吧,反正是這麼一回子事,你知道范文正公做的那首『剔銀燈』詞麼?」郭靖道:「我不知道,蓉兒,你說給我聽。」黃蓉道:「這首詞的下半段是這樣:『人世都無百歲。少癡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繫,一品與千金,問白髮,如何迴避?』」郭靖道:「他勸人別把大好時光,儘用在求名、升官、發財上面。那也說得是。」黃蓉低聲吟道:「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郭靖望了她一眼,問道:「這也是范文正公的詞麼?」黃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傑也不是無情之人呢。」她頓了一頓,突然笑道:「郭哥哥,你說我這樣對付鐵掌幫那些奸徒,可算得暢快嗎?」郭靖拍手道:「暢快得緊。」

  兩人對飲數杯,高談闊論,旁若無人。黃蓉望了望樓中的酒客,只東首一張方桌旁坐著三個乞兒打扮的老者,身上補綴雖多,但均甚是清潔,看模樣是丐幫中的要緊人物,是來參加今晚的丐幫大會的,此外都是普通仕商,放低聲音道:「那鐵掌幫不知是何等樣的幫會,怎地與西毒叔姪一般,也餵養毒蛇?」郭靖道:「倘若盡是裘千仞那老兒的手下,諒來也不能成什麼氣候……」他話未說畢,忽聽頭頂一人哈哈一笑,陰陽怪氣的說道:「連鐵掌水上飄裘老頭兒也不瞧在眼裏,好大的口氣。」郭黃一躍離座,退開數步,這才仰首上望。

  只見屋樑上騎坐著一個臉色黝黑的老丐,衣衫極是襤褸,望著二人嘻嘻直笑。郭靖本來疑心是鐵掌幫的敵人,一瞧是丐幫人物,先就放心了一半,又見他神色和善,並無惡意,當下拱手道:「老前輩請下來共飲三杯如何?」那老丐道:「好啊!」騰的一聲,摔了下來,震得樓板上塵土飛揚,他才摸摸屁股,慢慢爬起身來。

  郭靖與黃蓉說了很久話,頭頂有人居然沒有發覺,料想此人必是武學高手,那知他這一摔將下來,身法奇重,情狀甚是狼狽,更是大出意料之外。黃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筷、斟了一杯酒,笑道:「你老請喝酒。」那老丐道:「叫化不配坐凳。」就在樓板上坐倒,從背上麻袋裏取出一隻破碗,一雙竹筷,伸出碗去,說道:「你們吃過的殘菜,倒些給我就是。」郭靖道:「這個未免太過不恭,前輩愛吃什麼菜,咱們點了叫廚上做。」那老丐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樣,若是有名無實,裝腔作勢,乾脆別做化子。你們肯佈施就佈捨,不肯嘛,我到別地方要飯去。」

  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錯,你說得是。」當下將吃過的殘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之中,那老丐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飯團來,和著殘菜津津有味的吃著。黃蓉暗暗數他背上麻袋的數目,三隻一疊,共有三疊,總數是九隻,再看那邊桌旁的三個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隻麻袋,只是那三丐桌上羅列酒菜,吃得甚是豐盛。那三丐對這老丐視若無睹,始終對他不瞧一眼,但神色之間,隱隱有不滿之意。

  那老丐吃得起勁,忽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數人。郭靖轉頭向樓梯觀看,只見當先二人是在臨安牛家村陪送楊康的胖瘦二丐,第三人一探頭,正是楊康。他見郭靖未死,大為驚怖,呆了一呆,立即轉身下樓,在樓梯上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胖丐跟著下去,瘦丐卻走到三丐桌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那三丐當即站起身來,付了帳下樓去了。坐在地下的老丐只顧吃飯,理也不理。

  黃蓉走到樓邊向下觀看,只見十多名高高矮矮的乞丐簇擁著楊康向西而去。楊康走出不遠,回首仰視,正好與黃蓉目光一接觸,猶如受到雷震電擊般一驚,立即加快腳步,不再回頭。

  那老丐吃罷飯菜,伸舌頭將碗底舐得乾乾淨淨,把筷子在衣服上抹了幾抹,都放入麻袋之中。黃蓉仔細看他,見他滿臉皺紋,容色甚是愁苦,雙手奇大,幾有常人手掌的一倍,手背上青筋凸起,顯見是一生勞苦。郭靖站起來拱手說道:「前輩請上坐了,咱們好說話。」

  老丐笑道:「我不慣在凳上坐。你們兩位是洪幫主的弟子,年紀雖輕,咱們可是平輩。我老著幾十歲,你們叫我一聲大哥吧。我姓魯,叫做魯有腳。」黃蓉噗哧一笑道:「魯大哥,你這名兒可有趣得緊。」魯有腳道:「常言道:窮人無棒被犬欺。我棒是沒有,可是有一雙臭腳。犬兒若來欺我,我對準了狗頭直娘賊是一腳,也要叫牠夾著尾巴,落荒而逃。」黃蓉拍手笑道:「好好,狗兒們若是知道你名字的意思,只怕老遠就逃啦。」

  魯有腳道:「今兒早晨我見了黎生黎兄弟,知道兩位在寶應和岳州所幹的事蹟,真是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郭靖起立遜謝。魯有腳道:「適才聽兩位談起鐵掌幫,對這幫會情狀好似不甚知曉。」黃蓉道:「是啊,正要請教。」魯有腳道:「這鐵掌幫在兩湖四川一帶,聲勢可是極大,幫眾殺人越貨,無惡不作。起先是勾結官府。現下愈來愈狠,竟然拿出錢財賄賂上官,自己做起官府來啦。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國,幹那裏應外合的勾當。兩位殺了殺他們的兇燄,那確是痛快之極。」

  黃蓉道:「聽說這鐵掌幫的首領是裘千仞,這老兒就會騙人,怎地弄到恁大聲勢?」魯有腳道:「裘千仞可厲害得緊哪,姑娘可別小覷了他。」黃蓉笑道:「你見過他沒有?」魯有腳道:「那倒沒有,聽說他在深山之中隱居,修練五毒神掌,足足有十多年沒下山了。」黃蓉笑道:「你上當啦,我就見過他幾次,還交過手,說到他的什麼五毒神掌,哈哈……」她想到裘千仞假裝腹瀉逃走,只望著郭靖格格直笑。

  魯有腳正色道:「他們鬧什麼玄虛,我雖並不知曉,可是鐵掌幫近年來好生興旺,卻是不能輕侮。」郭靖怕他生氣,忙道:「魯大哥說得是,蓉兒就愛瞎笑。」黃蓉笑道:「我幾時瞎笑啦?啊唷,啊唷,我肚子痛。」她學著裘千仞的口氣,捧住了肚子。郭靖想起當日情景,給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來。

  黃蓉見他也笑,卻立時轉過話題,道:「魯大哥,剛才在這兒吃酒的三位和你相識麼?」魯有腳嘆了口氣道:「兩位不是外人,可曾聽洪幫主說起過,我們幫裏分為淨衣派,污衣派兩派麼?」郭靖和黃蓉齊聲道:「沒聽師父說過。」魯有腳道:「幫內分派,原非善事,洪幫主對這事極是不喜,他老人家化過極大力氣,卻始終沒能叫這兩派合而為一。丐幫在洪幫主之下,共有四個長老。」黃蓉搶著道:「這個我聽師父說過。」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間,所以不願將他命自己接任幫主之事說出。

  魯有腳點了點頭道:「我是第二長老,剛才在這兒的三位也都是長老。」黃蓉道:「我知道啦,你是污衣派的首領,他們是淨衣派的首領。」郭靖道:「咦,你怎麼知道?」黃蓉道:「你瞧魯大哥的衣服多髒,他們的多乾淨。魯大哥,我說污衣派不好,身上穿得又臭又黑,一點也不舒服。你們這派多洗衣服,兩派不是一樣了麼?」

  魯有腳怒道:「你是有錢人家小姐,自然嫌叫化子臭。」一頓足站起身來,郭靖待要謝罪,魯有腳頭也不回,怒氣沖沖的下樓去了。黃蓉伸伸舌頭,道:「靖哥哥,你別罵我。」郭靖一笑。黃蓉道:「剛才我真擔心。」郭靖道:「擔心什麼?」

  黃蓉正色道:「我擔心他提起腳來踢你一腳。」郭靖道:「好端端的幹麼踢我?」黃蓉抿嘴微笑,卻不言語。郭靖怔怔的出神,思之不解。黃蓉嘆道:「傻哥哥,你怎不想想他名字的出典。」郭靖大悟,叫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是狗!」站起身來,伸手作勢要呵她癢,黃蓉笑著連連閃避。

  兩人正鬧間,樓梯聲響,適才隨楊康下去的丐幫三老又回了上來,走到郭黃二人桌邊,行了一禮。居中那丐白白胖胖,留著一大叢白鬍子,若非身上千補百綻,宛然是個大紳士大財主模樣,他未言先笑,端的是滿臉春風,一團和氣,說道:「適才那姓魯的老丐暗中向兩位下了毒手,我等瞧不過眼,特來相救。」郭靖、黃蓉吃了一驚,齊問:「什麼毒手?」那丐道:「那老丐不肯與兩位同席飲食,是不是?」黃蓉心中一凜,道:「難道他在咱們飲食中下了毒?」那丐嘆道:「也是咱們幫中不幸,出了這等奸詐之人。這老丐下毒本事高明得緊,只要手指輕輕一彈,暗藏在指甲中的毒粉就神不知、鬼不覺的混入了酒菜之中。兩位中毒已深,不出半個時辰,就無法解救。」

  黃蓉懷疑不信,問道:「我們兩人和他無冤無仇,他何以要下此毒手?」那丐道:「兩位中毒已深,急速服此解藥,方可有救。」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包黃色藥粉,分在兩隻酒杯之中,用酒沖了,要靖蓉二人立即服下。黃蓉剛才見到楊康,心中已自起疑,憑他三言兩語,豈肯貿然服藥?又問:「那位姓楊的相公和我們相識,請三位邀他來一見如何?」那丐道:「這個自然是要見的,只是那奸徒所下之毒劇烈異常,兩位速服解藥,否則延誤難治。」黃蓉道:「三位好意,極為感謝,且坐下共飲幾杯。想當年第十一代幫主在北固山獨戰群雄,以一棒雙掌擊斃洛陽五霸,真是何等英雄。」

  丐幫三老聽她忽然說起幫中舊事,互相對望一眼,都感十分詫異,心想憑她小小年紀,怎能知曉此事。黃蓉又道:「洪幫主降龍十八掌天下無雙無對,不知三位學到了幾掌?」三丐知她故意東拉西扯,不肯服藥,一計不售,二計又生,那財主模樣的長老笑道:「姑娘既有見疑之意,我等自然不便相強,我只點破一事,姑娘自然信服,兩位且瞧我眼光之中,有何異樣?」

  郭靖、黃蓉一齊望他雙目,只見他一對眼睛嵌在圓鼓鼓一臉肥肉之中,只如兩道細縫,但細縫中瑩然有光,眼神甚是晶朗。黃蓉心想:「那有什麼異樣?左右不過似一對豬眼罷啦。」那丐又道:「兩位望著我的眼睛,千萬不可分神。現下你們感到眼皮沉重,頭腦發暈,全身疲乏無力,這是中毒之象,那就閉上眼睛睡吧。」

  他話聲極是和悅動聽,竟有一股中人欲醉的味道,靖蓉二人果然覺得神倦眼困,全身無力。那丐又道:「此間面臨大湖,甚是涼爽,兩位就在這清風之中酣睡一覺,睡吧,睡吧!」他越說到後來,聲音越是柔和甜美,靖蓉二人不知不覺的哈欠連連,竟自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二人糢糊中只感涼風拂面,身有寒意,耳中隱隱有波濤之聲,睜開眼來,但見雲霧中一輪明月,剛從東邊山後升起,兩人這一驚非小,適才大白日在岳陽樓頭飲酒,怎麼轉瞬之間天已昏黑?待要站起,驚覺雙手雙腳均已被繩索縛住,張口欲呼,口中卻被塞了麻核,刺得口舌生疼。黃蓉心思機敏,一清醒立知是著了那白胖乞丐的道兒,只是他用的是什麼邪法,卻難索解。一時之間她也不去多想,四下一望,見郭靖躺在自己身邊,正在用力掙扎,當下先寬了一大半心。

  郭靖此時已具何等功夫,縱是再堅韌的繩索,也是被他一掙即斷,那知他手腳一運勁,這繩索錚錚有聲,竟然紋絲不損,原來是牛皮條混以鋼絲絞成。郭靖欲待再掙,突然面上一涼,一片冰冷的劍鋒,在自己臉頰上輕輕拍了兩拍,轉頭橫眼瞧去,見是四個青年乞丐,各執著兵刃,守在身邊。

  黃蓉定了定神,心想先摸清周邊情勢,再尋脫身之計,側過身來一望,更是驚得呆了,原來竟已置身在一個小峰之頂,月光下看得明白,四下都是湖水,輕煙薄霧,籠罩著萬頃碧波,心道:「我們卻被擒到了洞庭湖中的君山之頂,怎地途中毫無知覺?」回過頭來一瞧,只見十餘丈外起著一個高台,台周密密層層的圍坐著數百名乞丐,各人寂然無聲,月光尚未照到各人身上,是以初時未曾發覺。她暗暗心喜:「啊,是了,今日七月十五,這正是丐幫大會。待會只要我設法開口說話,傳下師父號令,何愁眾丐不服。」

  過了良久,群丐仍是毫無動靜,黃蓉心中好生不耐,只是無法動彈,只好苦忍,再過半個時辰,她手腳不動,已微感酸麻,只見一盤冰輪,漸漸移至中天,照亮了半邊高台。黃蓉心想:「李太白詩云:淡掃明湖開玉鏡,丹青畫出是君山。他當日玩山賞月,何等自在,今夜景自相同,我和靖哥哥卻被縛在這裏,真是令人又好氣又好笑!」月光緩移,照到台邊有三個大字:「軒轅台」。黃蓉想起野史所說,相傳黃帝在此鑄鼎,鼎成後騎龍昇天,想來就是此台了。

  只一盞茶時分,那高台已全部浴在皓月之中,忽聽得篤篤篤、篤篤篤三聲一停的響了起來。這聲音忽緩忽急,忽高忽低,頗有韻律,原來眾丐各執一根小棒,敲擊自己面前的山石。

  黃蓉暗數敲擊之聲,待數到九九八十一下,響聲嚘然而止,群丐中站起四人,月光下瞧得明白,正是魯有腳與那淨衣派的三個長老。這丐幫四老走到軒轅台四角站定,群丐一齊站起,叉手當胸,躬身行禮。


  (林以亮評論;就在這短短的一段中,我們可以看到金庸的寫作技巧。第一、他並不自始至終採用傳統中國小說的「全知觀點」例如「三國演義」。在這裏,他採用的是黃蓉的觀點,因為黃蓉比較觀察敏銳,又很有文才,同時又是內定的丐幫幫主。第二、他的文字並不是純碎的白話,而是句法以白話為主,字彙則半文半白,因此敘述容易生動活潑,緊湊。在這一點上,金庸卻反而接近傳統的中國小說。第三、他隨意插入李白的詩和野史中關於黃帝的傳說,使中國讀者覺得親切。第四、他描寫的方式卻吸收了現代電影的手法:有畫面,畫面之中有全景,遠景,中景,特寫;有音響效果;有人物和動作。)「諸子百家看金庸第三輯,台北遠景出版社民國74年5月初版,頁15-17,金庸的武俠世界」


  那白胖老丐待群丐坐定,朗聲說道:「眾兄弟,天禍丐幫,咱們洪幫主已在臨安府歸天啦!」此言一出,群丐鴉雀無聲,突然間一人張口大叫,撲倒在地,群丐搥胸頓足,號淘大哭,聲振林木,從湖面上遠遠傳了出去。郭靖大吃一驚:「我找尋不著師父,原來他老人家竟爾去世了。」不禁涕淚交流,只是口中塞了麻核,哭不出聲。黃蓉卻想:「我們找不著師父,難道他們反而找著?這奸徒定是造謠惑眾。」

  群丐思念洪七公的恩義,個個大放悲聲,魯有腳忽然叫道:「彭長老,幫主歸天是誰親眼見到的?」那白白胖胖的彭長老道:「魯長老,幫主他老人家若是尚在人世,誰吃了豹子膽老虎心,敢來咒他?親眼見他老人家歸天之人,就在此處。楊相公,請您親口對眾兄弟說罷。」只見人群中站起一人,正是楊康。

  他手持竹棒,走到高台之前,群丐肅靜無聲,聽他說話。楊康咳嗽一聲,說道:「洪幫主是一個月前在臨安府與人比武,失手給人打死的。」此言一出,眾丐群情凶湧,紛紛嚷了起來;「仇人是誰?」「快說,快說!」「幫主如此神通,怎能失手?」「必是仇人大舉圍攻,咱們幫主落了個寡不敵眾。」郭靖聽了楊康之言,由悲轉怒,心道:「一個月之前,師父明明與我在一起,原來他是在胡說八道。」

  楊康雙手伸出,待眾丐安靜下來,這才說道:「害死幫主的,是桃花鳥島主東邪黃藥師,和全真派的七個賊道。」黃藥師久不離島,眾丐十九不知他的名頭,全真七子卻是威名遠震。這日能來君山赴會的,都是丐幫中的一流人物,自然均知七子之能,心想不管黃藥師是何等樣人,全真七子聯起手來,幫主縱然武功卓絕,但一人落了單,自非其敵,當下個個憤慨異常。有的破口大罵,有的嚷著立時要去替幫主報仇。

  原來楊康當日在臨安與歐陽鋒相聚,聽他說起洪七公被蛤蟆功擊傷,性命必然難保。楊康又道郭靖已被自己在禁宮之中用匕首刺死,那知忽在岳陽樓兩下撞見,一驚之下,指使丐幫彭長老以攝心法(與今日之催眠術相似)將兩人擒住,有心予以害死。他想此事日久必洩,黃藥師、全真七子、江南六怪等必找自己報仇。六怪武功不高,倒不如何懼怕,東邪和七真卻是非同小可,於是信口將殺洪七公的禍端輕輕放到了他們頭上,好教丐幫與桃花島及全真教鬧的兩敗俱傷。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二回  铁掌神功
  群丐紛擾中東路簡長老站起身來,說道:「眾兄弟,聽我一言。」此人鬚眉皆白,五短身材,在丐幫中大有威信,他一說話,餘人立時寂然無聲。簡長老道:「眼下咱們有兩件大事。第一件是遵從幫主遺命,奉立本幫第十九代幫主。第二件是商量著怎生給老幫主報仇雪恨。」群丐轟然稱是。魯有腳卻高聲道:「咱們先得祭奠老幫主的英靈。」在地下抓起一把濕土,隨手捏成一個泥人,當作洪七公的靈像,放在軒轅台邊上,伏地大哭,群丐跟著哭了起來。黃蓉心道:「我師父好端端沒死,你們這些臭叫化哭些什麼?哼,你們平白無端的把靖哥哥和我綁在這裏,累得你們空傷心一場,這才叫活該呢。」

  眾丐號哭了一陣,簡長老擊掌三下,眾丐逐一收淚止聲。簡長老道:「本幫各路兄弟此次在岳州君山相會,原是要聽洪幫主指定幫主的繼承之人,現下老幫主既已不幸歸天,就得依老幫主遺命而定。若無遺命,那就由本幫四大長老推選。這是本幫列祖列宗世代相傳的規矩,眾位兄弟,是也不是。」眾丐齊聲稱是。彭長老道:「楊相公,那就請你傳老幫主的遺命。」

  奉立幫主是丐幫中的第一等大事,丐幫的興衰成敗,倒有一大半決於幫主是否有德有能。當年第十七代錢幫主庸暗懦弱,武功雖高,但處事不當,淨衣派與污衣派紛爭不休,丐幫聲勢大衰,直至洪七公接任幫主,強力鎮壓兩派,不許內哄,丐幫方得在江湖上重振雄風。這些舊事此日與會群丐盡皆知曉,所以一聽到奉立幫主,人人全神灌注,屏息無聲。

  楊康雙手持定綠竹杖,高舉過頂,朗聲說道:「洪幫主受奸人圍攻,身受重傷,性命危在頃刻,在下路見不平,暗暗將他藏在舍間地窖之中,騙過群奸,當即延請名醫,悉心給洪幫主診治,終因受傷太重,無法挽救。」眾丐聽到這裏,發出一聲唏噓之聲。楊康停了片刻,又道:「洪幫主臨終之時,將這竹杖相授,命在下接任第十九代幫主的重任。」此言一出,眾丐無不聳動,萬想不到丐幫幫主的重任,竟會交託給如此一個公子哥兒模樣之人。

  原來楊康在臨安牛家村曲傻姑店中無意取得綠竹杖,見胖瘦二丐竟然對已恭敬異常。他是個乖巧十分、機伶剔透之人,一路上不動聲色,對二丐不露半點口風,卻用言語套問這竹杖的來歷。二丐見他竹杖在手,有問必答,有答必盡,是以未到岳州,丐幫的一切規程傳統,他已知曉了十之八九,心想這丐幫聲勢雄大,幫主又具莫大威權,反正洪七公已死無對證,乘機自認了幫主,就可任意驅策這幫中的萬千兄弟。他細細盤算了幾遍,心意已決,於是編了一套謊話,竟在大會中假傳洪七公遺命,意圖自認幫主。

  淨衣派簡彭梁三長老聽了楊康之言,臉上均現歡容。原來當年洪七公為示公正無私,第一年穿乾淨衣服,第二年穿污穢衣服,如此逐年輪換,對淨衣,污衣兩派各無偏頗,但在四大長老之中,他卻對魯有腳最為倚重,若非魯有腳性子暴躁,曾幾次壤了大事,洪七公早已指定他為幫主的繼承人了。這次岳州大會,淨衣派的眾丐早就甚是憂慮,心想繼承幫主的,論到德操、武功、人望,十之八九非魯有腳莫屬。淨衣派三長老籌思各種對付方策,但一想到洪七公的威望,無人敢起異動之念,後來見楊康持竹杖來到岳州,又聽說洪七公已死,雖然不免悲傷,卻想大事易辦,當下對楊康加意接納,十分恭謹,企圖探聽七公的遺命。豈知楊康極是乖覺,只恐有變,對遺命一節絕口不提,直到在大會之中方始宣示。淨衣三老明知自己無份,也不失望,只要魯有腳不任幫主,已遂心願,又想楊康年輕,淨衣派人多勢眾,必可逼他就範。當下三人對望了一眼,各自點了點頭。

  簡長老道:「這位楊相公所持的,確是本幫聖物,眾兄弟如有疑惑,請上前檢視。」魯有腳側目斜視楊康,心想:「憑你這小子也配作本幫幫主,統率天下各路群丐?」伸手接過竹杖,見那杖碧綠晶瑩,果是本幫幫主世代相傳之物,心想:「必是洪幫主感念相救之德,所以傳他。老幫主既有遺命,我輩豈敢不遵?我當赤膽忠心的輔他,莫要墮了洪幫主辛辛苦苦建下的基業。」於是雙手舉杖過頂,恭恭敬敬的將竹杖遞還給簡長老,朗聲說道:「我等遵從老幫主遺命,奉楊相公為本幫第十九代幫主。」眾丐齊聲歡呼。

  郭靖與黃蓉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心中卻是暗暗叫苦,郭靖心想:「果然不出黃島主所料,楊康膽敢冒為幫主,將來必定為禍不小。」黃蓉卻想:「這小子定然放我們二人不過,且瞧他怎生發落。」

  只聽楊康謙道:「在下年輕識淺,無德無能,卻是不敢當此重位。」彭長老道:「洪幫主遺命如此,楊相公不必過謙。」魯有腳道:「正是!」咳嗽一聲,一口濃痰向他迎面吐去。這一著大出楊康意料之外,竟沒閃避,這口痰正好沾在他右頰之上。他大吃一驚,正要喝問,簡、彭、梁三個長老一人一口唾液,都吐在他的身上,只見四長老雙手交胸,一齊拜伏。楊康愕然不解,一時說不出話。群丐依著輩份大小,一個個上來向他身上吐一口唾液,然後各行幫中大禮。楊康暗暗稱奇:「難道向我吐痰竟也算是恭敬?」他不知丐幫歷來規矩,奉立幫主時必須向幫主唾吐,蓋因化子四方乞討,受萬人之辱,為群丐之長者,必得先受幫眾之辱,其中實是頗含深意。

  好半天,群丐禮敬方畢,齊呼:「楊幫主請上軒轅台!」

  楊康見那台也不甚高,有心賣弄本事,雙足一點,飛身而上,姿形靈動,甚是美妙。他這一躍身法雖坐,但四大長老武功均高,都瞧出他功夫華而不實,根基尚淺,只是他年紀極輕,有此本領,顯是曾得高手傳授。四大長老在丐幫中位次僅遜於洪七公,論到武功,縱不及丘處機之精純、梅超風之驃悍,卻也不在馬鈺、王處一諸人之下,是以楊康一縱一躍,立即瞧出他的深淺。

  楊康登上軒轅台,朗聲說道:「害死老幫主的元兇雖然未曾伏誅,可是兩名幫兇卻已被我擒獲在此。」群丐一聽,又是盡皆譁然,大叫:「在那裏?在那裏?」「快拿來亂刀分屍。」「別一刀殺了,叫狗賊零碎受苦。」郭靖心道:「又有什麼幫兇給他擒獲了,倒要瞧瞧。」楊康厲聲道:「提到台前來!」彭長老飛步走到郭黃二人身邊,一手一個,將二提了起來,走到台前,重重往地下一摔。郭靖這才醒悟,心中罵道:「好小子,原來是說我們。」

  魯有腳見是靖蓉二人,大吃一驚,他曾聽黎生說起過這二人的來歷,忙道:「啟稟幫主,這二人是老幫主的弟子,怎能加害師尊?」楊康恨恨的道:「正因如此,更加可惱。」彭長老道:「幫主親目所睹,那能有什麼錯?」黎生和余兆興在人叢中搶上前來,叫道:「啟稟幫主,這兩位是俠義英雄,小的敢以性命相保,老幫主被害之事,決與他們無干。」梁長老瞪目喝道:「有話要你們長老來說,這裏有你們插嘴的地方麼?」原來黎余二人屬污衣派,由魯有腳該管。二人輩份較次,不敢再說,憤憤的退了下去。魯有腳道:「非是小的敢不信幫主之言,只因此是本幫復仇雪恨的大事請幫主詳加審詢。」

  楊康心中早有算計,說道:「好,我就來問個明白。你也不必答話,我說得對的,那就點頭,不對的就搖頭。若有半點欺瞞,休怪我刀劍無情。」手一揮,彭梁二長老各抽兵刃,頂在靖蓉二人背心。彭長老使劍,梁長老使刀,兩柄都是利器。黃蓉怒極,臉色氣得慘白,不禁想到在牛家村隔室聽陸冠英向程瑤迦求婚時點頭搖頭之事,當時何等風光旖旎,今日落到自己頭上,卻受這奸徒欺辱。

  楊康知道郭靖老實,易於愚弄,將他身子提起,放在一旁,大聲問道:「那女子是黃藥師的親生女兒,是不是?」郭靖閉目不理。梁長老用刀在他背心上一頂,喝道:「是也不是,點頭還是搖頭?」郭靖本待不理到底,轉念一想:「縱然我口不能言,總也有個是非曲直。」於是點了點頭。群丐認定黃藥師是害死洪七公的罪魁禍首,見他點頭,轟然叫了起來;「還問什麼?快殺,快殺!」「快殺了小賊,再去找老賊算帳。」

  楊康叫道:「眾兄弟且莫喧嘩,待我再行問他。」眾丐一聞此言,立時靜了下來。楊康又對郭靖道:「黃藥師將他女兒許配了給你,是嗎?」郭靖心想這是事實,又點了點頭。楊康彎腰在他身上一摸,拔出一柄晶光耀目的匕首,問道:「這是全真七子中的丘處機贈給你的,那丘老道還在匕首上刻了你的名字,是嗎?」郭靖點頭。楊康又問:「全真七子中的馬鈺曾傳過你的功夫,王處一曾救過你的性命,你不可不能抵賴?」郭靖心道:「我何必抵賴?」又點了點頭。楊康道:「洪七公洪幫主當你們兩人是好人,曾把他的絕技相傳,是不是?」郭靖點頭。楊康再問:「洪七公受敵人暗算,身受重傷,你們兩人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是麼?」郭靖又點了點頭。

  眾丐聽楊康聲音愈來愈是嚴峻,郭靖卻不住點頭,只道他直認罪名,殊不知這些問話與暗算洪七公之事其實絕無干係,全是楊康奸計陷害。這時連魯有腳也對靖蓉恨之入骨,走上前來,在郭靖身上踢了幾腳。楊康叫道:「眾兄弟,這兩個小賊倒也爽快,那就免了他們再吃零碎苦頭。彭梁二位長老,動手吧!」郭靖與黃蓉悽然對望。黃蓉忽然笑了一笑,心想:「是我和靖哥哥死在一塊,不是那個華箏公主!」

  郭靖抬頭看天,只記著遠在大漠的母親,凝目北望,但見北斗七星煜煜生光,心念一動,想起了全真七子與梅超風、黃藥師劇鬥時的陣勢,人到臨死,心思特別敏銳,那天罡北斗陣的一招一式,一吞一吐,清清楚楚的宛在目前。彭梁二長老挺持刀劍,走到靖蓉二人身邊,正待下手,魯有腳忽然搶上,叫道:「且住!」取出郭靖口中麻核,問道:「老幫主是怎生被害的,你給我明明白白的說來。」楊康忙道:「不必問啦,我都知道。」魯有腳卻道:「幫主,咱們問得越細越好。凡是與此事有關連的奸賊,不能放走了一個!」楊康暗暗著急,心想給他一說真相,只怕有變,只是魯有腳的逼問理所該當,卻也不便攔阻。

  豈知郭靖口中的麻核雖給取了出來,他卻仍是不言不語,抬頭望著北方的天空,呆呆出神。魯有腳連問數聲,郭靖全然沒有聽見,原來他全神灌注,卻在鑽研天罡北斗陣的功夫,此時正當勇猛精進、如痴如狂的境界,那裏還來理睬魯有腳的說話。黃蓉與楊康見他竟然不乘此良機自辯,都是驚異萬分,只是一個暗悲,一個暗喜,心境自是迥異。

  楊康一揮手,彭梁二人舉起刀劍,忽聽得嗤的一聲,一道紫色光燄,掠過湖面。

  彭梁二人愕然回顧,又見兩道藍色光燄衝天而起,這光燄離君山約有數里,發自湖心。簡長老道:「幫主,有貴客到啦。」楊康一驚,問道:「是誰?」簡長老道:「鐵掌幫的幫主。」楊康不知鐵掌幫的來歷,只道:「鐵掌幫?」簡長老道:「這是川湘的大幫會,他們幫主前來拜山,須得好好接待,這兩個小賊,待會發落不遲。」楊康道:「也好,就請簡長老延接賓客。」簡長老傳令下去,砰砰砰三響,君山島上登時飛起三道紅色火箭。

  過不多時,來船靠岸,群丐點亮火把,起立相迎。那軒轅台是在君山之頂,從山腳至山頂尚有好一程路,來客雖然均具輕功,也過半晌方到。靖蓉二人已被帶至人叢之中,由彭長老命弟子看管。黃蓉打量郭靖,見他神色呆滯,口中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麼,心中極為詫異,正自尋思,只見來客已到,火把照耀下數十個黑衣人擁著一個老者來至台前。這老者身披黃葛短衫,手揮蒲扇,不是裘千仞是誰?

  簡長老迎上前去,說了一番江湖套語,神態極是恭謹,然後替楊康引見,說道:「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幫主,神拳無敵,威震當世,兩位多親近親近。」楊康在太湖歸雲莊上曾親眼見他出醜露乖,心中瞧他不起,暗想這個大騙子原來還是什麼幫會的幫主,心念一動,當下假裝不識,笑道:「幸會,幸會。」伸出手去和他拉手。雙掌相握,楊康立將全身之力運到手上,存心要捏得他呼痛叫饒,心想:「人人信你武功卓絕,卻要你栽在我的手裏。這真是天賜良機,正好借你這老兒,讓我在眾丐之前示武立威。」

  那知他剛一用勁,掌心立感燙熱無比,猶似握到了一塊紅炭,急忙撤手,手掌卻已被對方牢牢抓住,這股燙熱宛如一直燒到了心裏,忍不住大叫一聲:「啊唷,痛死我啦!」登時臉色慘白,雙淚直流,痛得彎下腰去,幾欲暈倒。

  丐幫四大長老見狀大驚,一齊搶上。簡長老是四長老之首,將手中鋼杖在山石上一頓,錚的一響,火花四濺,說道:「裘老幫主,我們楊幫主年紀輕著,你怎能考較起他功夫來啦?」裘千仞冷冷的道:「我好好跟他拉手,是貴幫幫主先來考較老朽啊。楊幫主存心要捏碎我幾根老骨頭。」他口中說著話,手上絲毫不鬆,說一句,楊康「哎唷」一聲,等他這幾句話說完,楊康聲音微弱,痛得暈死了過去。裘千仞鬆手外揮,楊康知覺已失,直跌出去。魯有腳急忙縱上扶住。簡長老怒道:「裘老幫主,你這是什麼用意?」裘千仞「哼」的一聲,左掌往他臉上拍去。簡長老鋼杖一舉,擋開他這一拍,裘千仞變招快極,左手往下一壓,已抓住鋼杖杖頭。

  他掌綠甫觸杖頭,尚未抓緊,已向裏奪。簡長老武功殊非泛泛,一驚之下,抓杖不放。裘千仞竟沒將杖奪到,右掌似風,忽地向左橫掃,鐺的一聲,擊在鋼杖腰裏。簡長老雙手虎口震裂,鮮血長流,再也把持不住,被他一奪而去。裘千仞橫杖一挑,同時架開彭梁二老的刀劍,收杖之際,右肘乘勢撞向魯有腳面門。他在片刻之間,同時將丐幫四老逼開,群丐相顧駭然,各取兵刃,只待幫主號令,就要擁上與鐵掌幫拼鬥。

  裘千仞左手握住鋼杖杖頭,右手握住杖尾,哈哈一聲長笑,雙手暗運勁力,大喝一聲,要將鋼杖折為兩截。那知簡長老這鋼杖千練百錘,極是堅韌,這一折竟沒折斷,只是被他兩膀神力拗得彎了下來。裘千仞勁力不收,他這鐵掌功夫初發時尚不甚厲害,愈是持久,後勁愈足,只見那鋼杖宛似變成一根粗籐,被他拗得一圈一圈的纏在左臂之上,直到杖尾也成圓圈,方始放手。群丐又驚又怒,忽見他左臂向後一縮,隨即向前一送,那折成圈圈的鋼杖倏地飛向空中,翻了一個小小筋斗,頭前尾後,急向對面山石飛去,錚的一聲巨響,杖頭直插入山石之中,深陷數尺,沒至鋼圈而止,鋼石相擊之聲,嗡嗡然良久方息。

  他顯了這手功夫,群丐固然個個驚服,黃蓉更是駭異,心道:「這老兒明明是個沒本事的大騙子,怎地忽然變得如此厲害?實是令人大惑不解。」頂上月光照耀,旁邊火把相襯,瞧瞧明明白白,確是他在歸雲莊、牛家村兩地相遇過的裘千仞,豈難道剛才所顯功夫,又是什麼騙局?她轉頭向郭靖一望,見他仍是仰首上望,在這當口竟然觀起天象來,又不知在鬧什麼玄虛。

  只聽裘千仞冷然說道:「鐵掌幫和貴幫素來河水不犯井水,聞得貴幫今日大會君山,在下好意前來拜會,貴幫幫主何以一見面就給在下一個下馬威?」簡長老為他威勢所懾,心存畏懼,聽他言語之中敵意不重。忙道:「那是裘老幫主誤會了。老幫主威震四海,我們素來是十分敬仰的。今日蒙老幫主光降,敝幫上下全感榮寵。」裘千仞昂首不答,神氣之間驕氣逼人,過了良久方道:「聽說洪幫主仙去了,天下英雄,又弱一個,可嘆啊可嘆。貴幫奉立了這樣一位新幫主,唉,可嘆啊可嘆!」此時楊康已然甦醒,聽他當面嘰刺,卻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覺自己一隻手仍是如火燒炙,五根手指根根腫得如山藥一般。

  丐幫四老一時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道:「在下今日拜會,有兩樁事要向貴幫求懇,還有一份重禮奉獻。」簡長老道:「不敢,但請裘老幫主示下。」裘千仞遊目四顧,在人群中緩緩掃去,見到郭靖、黃蓉二人,當下停目瞪視。

  黃蓉和他目光相接,毫不迴避,也是向他瞪目直視,嘴角上掛著一絲輕蔑微笑,心道:「任憑你如何裝作腔作勢,我總認得你是個大騙子。」裘千仞轉過頭來,向簡長老道:「這小姑娘和那小子傷害了我幾名徒子徒孫,老朽斗膽想求去處治。」簡長老不敢作主,問楊康道:「幫主,您說該當怎生發落?」楊康道:「這兩人原是敝幫的大仇人,豈知又得罪了裘老幫主,咱們今日聯手將他們宰了便是。」裘千仞點頭道:「那也爽快,這是第一件。第二件呢?昨日敝幫有幾位兄弟奉老朽之命出外辦事,不知怎生惹惱了貴幫兩位朋友,將他們眼睛弄瞎啦。」他向靖蓉二人一指道:「聽說這兩個小賊也曾出手相助。敝幫兄弟學藝不精,原本沒有話說,只是江湖上傳揚開來,鐵掌幫這個臉卻丟不起,老朽不識好歹,要領教領教貴幫這兩位朋友的手段。」

  楊康對丐幫兄弟原無絲毫愛護之心,豈肯為了兩名幫眾而再得罪於他,當下說道:「是誰擅自惹事,和鐵掌幫的朋友動過手啦?快出來向裘老幫主陪罪。」丐幫自洪七公接掌幫主以來,在江湖上從未失過半點威風,現下七公一死,新幫主如此軟弱,群丐無不憤恨難平。黎生和余兆興從人叢中挺身而出,走上數步。黎生朗聲道:「啟稟幫主,本幫幫規第四條言道,凡我幫眾,須得行俠仗義,救苦扶難。昨日我們兩人路見鐵掌幫的朋友縱蛇害民,忍耐不住,是以出頭阻止,若非這位小爺和這位姑娘援手,我們兩人也都喪生於毒蛇之口了。」

  楊康道:「不管怎樣,還是向裘老幫主陪罪吧。」黎生和余兆興對望一眼,氣憤填膺,若不陪罪,那是違了幫主之命,若去陪罪,這口氣實在難咽。黎生大聲叫道:「眾位兄弟,若是老幫主在世,決不能讓咱們丟這個臉。今日小弟是寧死不辱!」順手從裏腿中抽出一把攘子,一刀插在心裏,立時氣絕。余兆興撲上前去,搶起攘子,在自己胸口也是一刀,死在黎生身上。

  眾丐見二人不肯受辱自刎,群情凶湧,只是丐幫幫規極嚴,若無幫主號令,誰也不敢有什麼異動。裘千仞淡淡一笑,說道:「這第二件事也了結啦。現在我要給貴幫送一批禮物。」左手一揮,他身後數十名黑衣大漢打開攜來的箱籠,各人手捧一盤,躬身放在楊康身邊,盤中金光燦然,盡是金銀珠寶之屬。

  眾丐見他們突然拿出金珠,更是詫異,裘千仞道:「鐵掌幫雖然還能有口飯吃,但也決計拿不出這等重禮,這份禮物是大金國趙王爺託老朽轉送的。」楊康又驚又喜,忙問:「趙王爺他在那裏?我要見他。」裘千仞道:「這是數月之前,趙王爺差人送到敝處的,命老朽有話轉告貴幫。」

  楊康「嗯」了一聲,心道:「那是爹爹南下之前安排下的事了,卻不知他送禮給這批叫化兒們作甚?」只聽裘千仞道:「趙王爺敬慕貴幫英雄,特命老朽親自前來獻禮結納。」楊康欣然道:「有勞老幫主貴步,何以克當?」裘千仞笑道:「楊幫主年事雖輕,竟然通情達理,那是遠過洪幫主的了。」楊康在燕京時未曾聽說完顏烈要與丐幫打什麼交道,此時急欲知道他的用意,問道:「但不知趙王爺對敝幫有何等差遣,要請老幫主示下。」

  裘千仞笑道:「差遣二字,決不能提。趙王爺只對老朽順便說起,言道北邊地脊民貧,難展駿足……」楊康心思極是機敏,接口道:「趙王爺是要我們到南方來?」裘千仞笑道:「楊幫主聰明之極,適才老朽實是失敬得緊。趙王爺言道:兩廣、福建地暖民富,丐幫眾兄弟何不南下歇馬?那可勝過在北邊苦寒之地多多了。」楊康笑道:「多承趙王爺與老幫主美意指點,在下自當遵從。」裘千仞想不到對方竟一口答應,臉上毫無難色,倒也頗出意料之外,只怕他日後反悔,說道:「大丈夫一言而決。丐幫眾兄弟撤過大江,今後是不再北返的了?」

  楊康正欲答應,魯有腳忽道:「啟稟幫主,咱們行乞為生,要金珠何用?再說,我幫足跡遍天下,豈能受人所限?還請幫主三思。」楊康這時已然明白完顏烈的心意,知道丐幫在江北向來與金人為敵,諸多掣肘,金兵每次南下,丐幫必在金兵後方擾亂,或刺殺將領,或焚燒糧食,若將丐幫人眾南撤,自然大利金人渡江南征偉業,於是說道:「這是裘老幫主的一番美意,咱們若是不收,倒顯得不恭了。金珠寶物我不要半分,四位長老,待會請盡數分與眾兄弟吧。」

  魯有腳急道:「咱們洪老幫主號稱『北丐』,天下皆聞,北邊基業,豈能輕易捨卻?我幫忠義報國,世世與金人為仇,禮物決不能收,撤過江南,更是萬萬不可。」楊康勃然變色,正欲答話,彭長老笑道:「魯長老,我幫大事是決於幫主,不是決於你吧?」魯有腳凜然道:「若要忘了忠義之心,我是寧死不從。」楊康道:「簡、彭、梁三位長老,你們之意如何?」三人齊道:「但憑幫主吩咐。」楊康道:「好,八月初一起,我幫撤過大江。」此言一出,丐幫群雄中倒有一大半鼓噪起來。

  原來丐幫中分為淨衣、污衣兩派。淨衣派除身穿打滿補釘的丐服之外,平日起居與常人無異,污衣派卻嚴守戒律,不得行使銀錢購物,不得與外人共桌而食,不得與不會武功之人動手。兩派各持一端,爭執不休。四大長老中雖有三人是淨衣派,但低輩群丐,卻大多是污衣派。

  楊康見眾丐喧嚷,一時不知所措。簡、彭、梁三老大聲喝止,但彭噪的皆是污衣派群丐,對三老都不加理會。簡長老喝道:「魯長老,你是要背叛幫主不成?」魯有腳凜然道:「縱然千刀分屍,我也不敢尊滅長、背叛幫主,只是列祖列宗遺訓,我魯有腳更加不敢背棄。金狗是我大宋世仇,洪老幫主平日對咱們說什麼話來?」簡、梁二長老垂頭不語,心中頗有悔意。

  裘千仞見形勢不佳,若不將魯有腳制住,只怕此行難有成就,當下冷笑一聲,對楊康道:「楊幫主,這位魯長老跋扈得緊哪!」一語方罷,雙手暴發,猛往魯有腳肩上拿去。魯有腳當他冷笑之時,已有防備,知他手掌厲害,不敢硬接,猛地裏身形一矮,已從他胯下鑽過,腰未伸直,拍拍拍三腳往他臀上踢來。他名字叫魯有腳,這腿上功夫果然非同小可,出足快捷無倫。裘千仞見他從自己胯下一鑽而過,心想此人招數好怪,覺得身後風響,急忙回掌力拍,魯有腳第三腳若是將勁用足,原可踢中他的後臀,只是對方手掌一擊,自己足脛卻也經受不起,足到中途,硬生生收轉,一個筋斗,從他身旁翻過,突然一口濃痰,吐在裘千仞的臉上。

  饒是裘千仞見多識廣,卻也萬料不到他有這種絕招,這口濃痰斜斜飛來,正中面頰,雖然不痛不癢,卻不免怔了一怔。楊康喝道:「魯長老不得對貴客無禮!」魯有腳一聽幫主喝聲,不敢再使惡招,裘千仞卻是手下毫不容情,雙手猶似兩把鐵鉗,往他咽喉扼來。魯有腳暗暗心驚,翻身後退,只聽得敵人「嘿」的一聲,自己雙手已落入他掌握之中。

  魯有腳身經百戰,雖敗不亂,用力一提沒將敵人身子挪動,立時一個頭鎚往他肚上撞去。他自小練就銅錘鐵頭之功,一頭能在牆上撞個窟窿。某次與丐幫兄弟賭賽,和一頭大雄牛角力,兩頭相撞,他的腦袋絲毫無損,雄牛卻暈了過去。現下這一撞縱然不能傷了敵人,但雙手必可脫出他的掌屋,那知頭頂一與敵人肚腹相接,只覺相觸處柔若無物,宛似撞入了一堆棉花之中,心知不妙,急忙後縮,敵人的肚腹竟也跟隨過來。魯有腳用力掙扎,裘千仞那肚皮卻有極大吸力,牢牢將他腦袋吸住,只覺腦門漸漸發燙,同時雙手也似落入了一隻熔爐之中。

  裘千仞喝道:「你服了麼?」魯有腳罵道:「臭老賊,服你什麼?」裘千仞左手用勁,格格幾響,將他右手五指指骨盡數捏斷,再問:「服了麼?」魯有腳又罵:「臭老賊,服你什麼?」格格幾響,左手指骨又斷,他疼得神智迷糊,口中卻仍是罵聲不絕。裘千仞道:「我肚皮運勁,把你腦袋也軋扁了,瞧你還罵不罵?」語聲未畢,丐群中忽地躍出一人,身高膀寬,正是郭靖。

  只見他大踏步走到魯有腳身後,高舉右掌,在他後臀拍拍拍連打三下,清脆可聞。這三下雖然打在魯有腳後臀之上,裘千仞只覺一股力道從魯有腳頭頂傳向自己肚腹,騰騰騰連撞三撞,這三撞一撞重似一撞,自己肚上的吸力登時全被化解。魯有腳斗然覺得頭頂一鬆,急忙站直身子,但雙手仍被對方緊握不放。郭靖叫道:「你不是裘老前輩敵手,走開吧!」橫掃一腳,正好踢在他的肩頭。這腿仍和適才一般,著力之處雖在他的身上,但受力之點卻是傳到裘千仞雙臀。那老兒但感虎口一震,抓緊對方的掌力不由自主的一鬆。魯有腳得此良機,借著郭靖一腿之力,斜裏竄出,那知頭頂被吸得久了,一陣天旋地轉,站立不穩,倒在地下。

  裘千仞見郭靖露了這三掌一腿,不由得暗暗心驚,心想這「隔山打牛」的神拳功夫雖曾聽人說起,卻是從末見過,怎麼此人小小年紀,武功居然練到了如此出神入化之境,當下潛將全身功力運於鐵掌之上,緊緊守住門戶,並不搶先進攻。他識得對方深淺,群丐卻不明就裏,但見魯有腳被郭靖一腿踢倒,認定他是殺害幫主的兇手,發一聲喊,一齊擁上。

  郭靖雙手雙腳被鋼絲和生皮絞成的繩索縛住,絲毫動彈不得,怎能突然挺身而出,解救了魯有腳的危難?原來他仰觀北斗,潛思全真七子當日在牛家村所用的陣法,再和心中記得滾瓜爛熟的九陰真經經文一加參照,許多疑難不明之處,忽地裏豁然而解。當裘千仞與楊康、簡長老、魯有腳等人一問一答之際,他正自全神思念真經下卷中所述的「收筋縮骨法」。這縮骨法的最下乘功夫,是鼠竊狗盜的打洞穿窬之術,但練到上乘,卻能任意使全身筋骨縮成極小的一團,一個長大漢子竟能捲成一球,就如刺蝟箭豬之屬遇敵蜷縮一般。郭靖在明霞島上遵洪七公之囑,起手習練「易筋鍛骨篇」,此時已有小成,基礎既佳,一經依法施為,不知不覺間就手將腳上束縛的繩索卸去。

  彭長老本在郭靖身畔,忽見他脫縛而出,一驚非小,伸臂一把抓他沒有抓住,俯首但地下空餘一團繩索,仍是牢牢的互相鉤結,而縛著的人卻如一條泥鰍般滑了出去,待要上前追趕,只見他已用「隔山打牛」之法將魯有腳救出。彭長老老奸巨滑,心想挺身上前未必能討得了好去,口中大呼:「拿住這小賊!」雙足卻釘在地下不動。

  郭靖被縛得久了,甚是氣憤,體念黃蓉心意,想她小孩脾氣,必然惱怒更甚,雖知群丐受楊康欺蒙,但見眾人高呼攻來,心道:「今日不好好打你們一頓,難消蓉兒胸中之氣!」有心要試試剛好想通的天罡北斗陣法,雙臂一振,足下已踏定了「天權」之位。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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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  大战君山
  但見六七名丐幫幫眾同時從前後左右撲到,郭靖雙足挺立,凝如山岳,左臂橫在胸前。先到的三名幫眾一齊伸手往他臂上抓去,郭靖只是不動,一瞬之間,又有數人攻上。郭靖斗然間將手臂一抽,滴溜溜的轉了個圈子,在丐幫這幾人後心大施手腳,或是背上一推,或是腰上一撞,又或是屁股上猛踢一腿,只聽得「哎唷」「啊喲」「賊廝鳥」一連串叫喊,六七人跌成一團。郭靖回過身來,正要去抓楊康跟他算帳,月光下只見兩名丐幫的幫眾撲向黃蓉,只怕她受了傷害,相距既遠,救援不及,自己身上又無暗器,情急之下,一彎腰除下腳上一對布鞋,用力直揮出去。

  那兩名幫眾惟恐黃蓉也如郭靖一般脫身,各持兵刃,要將她即行殺了,好替老幫主報仇,他們兩人原是一番忠義之心,那知剛好奔到黃蓉身前,兵刃尚未舉起,忽覺後心風聲峻急,知道有人暗算。一個武功較高,急忙轉身,郭靖的鞋子正好打在他的胸口,另一個未及回身,鞋子已到,卻是打在背脊之上。布鞋雖然柔軟輕飄,但被郭靖內力用上了,勁道非同小可,兩人立腳不住,一個仰跌,一個俯衝,齊齊滾倒,竟然爬不起來,彭長老站在鄰近。見郭靖用鞋打人也是如此聲威,更是驚懼。

  郭靖揮手推開三名丐幫幫眾,急奔到黃蓉身旁,俯身去解她身上繩索,只解開一個結,丐幫幫眾已然湧到。郭靖索性坐在地下,就學丘處機、王處一等人以天罡北斗陣禦敵之法,只伸右掌迎戰,將黃蓉放在雙膝之上,左手慢慢解那繩結。他曾得周伯通傳授雙手互搏,一心二用之術,這時一手解索,一手迎敵,絲毫不見侷促。

  不到一盞茶時分,靖蓉二人身周已重重疊疊的圍了成百名幫眾,後面的人別說出手,連郭靖的身體也望不到一眼。郭靖有心要引眾人過來,只以單掌防衛,始終不施攻擊殺手,等到將黃蓉手腳上的繩索全部解開,又取出她口中麻核,才道:「蓉兒,你上身沒什麼傷痛吧?」黃蓉側臥在他膝上,卻不起身,說道:「就是混身酸麻,倒沒受傷。」郭靖道:「好,妳躺著歇一會兒,瞧我給妳出氣。」兩人一個坐地,一個高臥,竟將四周兵刃亂響,高高聲喧嘩的群丐視若無物。黃蓉笑道:「你動手吧,只是別當真傷了他們。」郭靖道:「我理會得。」左掌輕輕撫摸她的一頭秀髮,右掌忽地發勁,砰砰砰三響,三名幫眾從人群頭頂飛了出去。

  群丐一陣大亂,又有四人被他以掌力甩了出去,只聽人群中有人叫道:「眾兄弟退開,讓八袋弟子對付這兩個小賊。」那正是簡長老的聲音。群丐聽到號令,紛紛散開,靖蓉身旁只留下八名丐頭。

  這八丐背後都背負八隻麻袋,是丐幫中僅次於四大長老的人物,每人均統率一路幫眾,那接引楊康的瘦胖二丐亦在其內。八袋弟子原共九人,黎生自刎而死,就只賸下八人了。郭靖知道自己目下對手雖減,但個個都是高手,正欲站起,黃蓉低聲道:「坐著打,你對付得了。別將他們瞧在眼裏。」郭靖心想:「若是八人齊上,卻是不易抵擋,須得先打倒幾個。」認得胖瘦二丐是牛家村接引楊康來此之人,左手抓起從黃蓉身上解下來的繩索,一招「斷脛盤打」著地掃去,這是馬王神韓寶駒當年所授金龍鞭法中的一招,鞭法雖同,只是郭靖功力大進之後,使將出來威力倍加。

  胖瘦二丐見鋼索掃到,縱身躍起。郭靖舞動鋼索,化成一片索牆,擋在前、左、後三方,卻將右面留出空隙。這破綻正在胖瘦二丐身前,其餘六丐卻盡被鋼索阻住,急切間攻不進去。二丐見有機可乘,立時撲上,只聽得簡長老急叫道:「攻不得!」但為時已然不及,郭靖掌去如風,一掌一個,擊在二丐肩頭。二丐身不由主的疾飛而出,撞向鐵掌幫的眾黑衣漢子。

  二丐受力雖同,但二人一肥一瘦,一重一輕,重的跌得近,輕的飛出遠,砰砰兩響,撞到了兩個黑衣漢子。裘千仞原在一旁袖手觀戰,見二丐飛跌而出,也不以為意,但聽那相撞之聲,卻不由得吃了一驚,心道:「這小子又用隔山打牛之法,我們的人非死必傷。」搶上前去,只見胖瘦二丐已一躍站起,並無損傷,但鐵掌幫的兩名幫眾卻已被撞得筋折骨斷,爬在地下。裘千仞大怒,剛欲回頭,只聽身後風響,又有兩名丐幫的八袋弟子被郭靖用掌力甩了出來。

  裘千仞知道這隔山打牛之力是遠重近輕,丐幫弟子親受者小,但被他們撞著了,受力卻是極重,當下回臂一擋,將一丐往無人處斜裏推出,隨即雙掌併攏,呼的一聲,往另一丐背心擊去。這一擊是他生平賴以成名的鐵掌功夫,若是勝過郭靖掌力,那不但把來力抵消,還能以餘力重創那丐,倘若不及,那麼自己縱不受傷,也會被擊得跌倒或退。

  丐幫四老和黃蓉知他這雙掌一擊是正面和郭靖的功力比併,勝負之間,關係非小,俱都凝神注視,但見他雙掌發出,那八袋弟子在空中停止了片刻,隨即輕輕巧巧的落在地下,呆了一呆,轉身又向郭靖身邊奔去,竟是絲毫沒有受傷。這一來,丐幫四老知道裘千仞的武功與郭靖大致是在伯仲之間,心想這小子竟能與這位威震天下的老英雄打成平手,確是可驚可畏。黃蓉更感驚疑:「這老騙子功夫甚是尋常,怎能擋得住靖哥哥這一掌之力?這是硬接硬架的真本事,萬萬不能施甚鬼蜮技倆,好教人難以索解。」

  裘千仞一招接過,已試出郭靖的真實功夫,心想現下與他併鬥,難操必勝之算,自己一世英名,豈能喪在這藉藉無名的後生晚輩之手,當下右手一揮,約束鐵掌幫諸人一齊退後。

  丐幫的八袋弟子,武功與尹志平、程瑤迦之儔相若,郭靖一起手就擊倒了四人,雖有一人回來重行加入戰團,但郭靖將降龍十八掌與天罡北斗陣配在一起,以威猛之勢,濟以靈動之變,那五丐焉能抵擋得住?若非郭靖瞧在師父臉上,早已將五丐打得非死即傷,只鬥了三十餘招,又用掌力震倒二丐。餘下三丐不敢進攻,轉身欲逃,郭靖左手鋼索揮出,連捲二人足踝,順勢一拉,將二丐扯到身旁,雙手抄起鋼索,將兩人手足反縛在一起。

  黃蓉見他大獲全勝,心花怒放,忽地想起擒獲自己的是那滿臉笑容的彭長老,記得父親曾說過江湖上有一種「懾心之術」,能使人忽然睡去,受人任意擺佈,毫無反抗之力,想來這彭長老所用的,正是這種法術,問道:「靖哥哥,九陰真經中載得有什麼『攝心法』麼?」郭靖道:「沒有……」黃蓉好生失望,低聲道:「提防那笑臉惡丐,莫與他眼光相接。」郭靖點頭道:「我正要狠狠打他一頓出氣!」說著扶了黃蓉背脊,兩人一齊站起身來,雙眼凝視著楊康,大踏步向他走去。

  楊康當郭靖大展神威,力鬥群丐之際,心中已自惴惴不安,只盼群丐倚多為勝,將他制服,那知群丐一一敗退,郭靖卻正對準自己筆直走來,只要被他一近身,那裏還有性命?情急之下,高聲叫道:「四位長老,咱們這裏無數英雄好漢,豈能任由這小賊猖狂?」一面說,一面退在簡長老身後。簡長老回首低聲道:「幫主放心,小賊武功再高,總是敵不過人多,咱們用車輪戰困死他。」提高嗓子叫道:「八袋弟子,佈堅壁陣!」

  只見一名八袋丐首應聲而出,帶頭十多名幫眾,排成前後兩列,各人手臂相挽,十六七人結成一堵堅壁,發一聲喊,突然低頭向靖蓉兩人猛衝過來。黃蓉叫聲:「啊喲!」閃身向左躍開,郭靖向右繞過,東西兩邊又有兩排幫眾衝了過來。郭靖見群丐戰法怪異,待這堅壁衝近,竟不退避,雙掌突發,往壁中那人身上推去。他掌力雖強,但這堅壁陣合十餘人身體之重,再加一衝之勢,那裏推挪得開?但見那堅壁中部受力,微微一頓,兩翼卻包了上來,郭靖一個踉蹌,險被這股巨力撞得摔倒,急忙左足一點,倏地飛起,從那人牆之頂竄了過去,身子尚未落地,只叫得聲苦,但見迎面又是一堵幫眾列成的堅壁衝到,忙吸口氣,右足著地一點,又從眾人頭上躍過。豈知那堅壁一堵接著一堵,永無窮盡,前隊方過,立即轉作後隊,翻翻滾滾,猶似巨輪般輾了過來,郭靖武功再強,至此也只有束手待縛。

  黃蓉身法靈動,縱躍功夫高過郭靖,但時間一久,一隊隊的移動巨壁越來越多,趨避奔竄之際漸感心跳氣喘,再是東閃西躲一陣,竟與郭靖會在一起,漸漸被逼向山峰一角。黃蓉心念一動,叫道:「靖哥哥,退向崖邊。」郭靖聽了,一時尚未領會,但依言退向懸崖,眼見離崖邊只餘五六尺之地,丐幫的堅壁竟然停步不衝,郭靖回頭一望,恍然大悟:「啊,下面是個深谷,衝過來收不住腳,不跌死才怪。」向黃蓉望了一眼,剛要說她聰明,卻見她臉上突轉憂色,只見一堵又厚又高的大牆緩緩移近,這番不是猛衝,卻是要慢慢的將二人擠入深谷之中,同時是成百人前後連成了十餘列,再也縱躍不過。

  郭靖在蒙古時曾與馬鈺晚晚在懸崖上行走,這君山之崖未必比大漠中的懸崖更高更險,眼見巨壁漸近,叫道:「蓉兒,你伏在我背上,咱們下去。」黃蓉嘆道:「不成啊,他們會用大石頭投擲,那是死路一條。」郭靖徬徨無計,不知怎地,在這生死懸於一髮之際,忽然想起九陰真經上卷之中的一篇文字,說道:「蓉兒,真經中有一篇叫做『移魂大法』只怕和你說的什麼懾心法差不多……好,咱們跟他們拚了,要摔麼大家一齊下去。」黃蓉嘆道:「這些都是師父所愛的好兄弟,咱們多殺人又有何益?」

  郭靖突然雙臂直伸,抱起她的身子,低聲道:「快逃!」在也面頰上親了一親,奮起平生之力,將她向軒轅台上擲去。黃蓉只覺猶似騰雲駕霧,從數百人的頭頂飛過,知道郭靖要獨擋群丐,好讓自己乘隙逃走,雙足一彎,輕輕落在台上,心中又酸又苦,卻見楊康正自得意洋洋的站在台角督戰,這良機豈肯錯過,足未站定,和身向前一撲,左手手指已搭住綠竹杖杖頭。

  楊康斗然見她猶似飛將軍從天而降,猛吃一驚,舉杖待擊,黃蓉右手食中二指倏取他雙目,同時左足翻起,已將竹杖壓住。楊康為保眼珠,只得撒杖下台,他武功本就不及黃蓉,而她這一招又是洪七公所授打狗棒法的最後一記絕招「獒口奪杖」,假若竹杖被高手敵人奪去,只要施出此招,立時奪回,百發百中,即是武功高出楊康數倍之人,遇上這招也決保不住手中桿杖,何況是他?黃蓉奪杖是主,取目是賓,卻因手法過快,手指竟已戳得楊康眼珠劇痛,好一陣眼前發黑。

  黃蓉雙手高舉竹杖,叫道:「丐幫眾兄弟立即罷手停步。洪幫主並未歸天,全是奸徒造謠。」群丐一聽,盡皆愕然,此事來得太過突兀,難以相信,但樂聞喜訊,惡聽噩耗,原是人之常情,當下人人回首望著高台。

  黃蓉叫道:「眾兄弟過來,請聽我說洪幫主消息。」楊康一時睜不開眼睛,但耳中卻聽得清楚,在台下也高聲叫道:「我是幫主,眾兄弟聽我號令:先把那男賊擠下崖去,再來捉拿這胡說八道的女賊。」

  丐幫幫眾對幫主奉若神明,縱有天大之事對幫主號令也決不敢不遵,一聽楊康之言,當下發一聲喊,踏步向前。黃蓉叫道:「大家瞧明白了,幫主的打狗棒在我手中,我是丐幫的幫主。」群丐一怔,幫主打狗棒被人奪去之事,實是聞所未聞,猶豫之間,又各停步。

  黃蓉叫道:「我丐幫縱橫天下,今日卻被人趕上門來欺侮。黎生、余兆興兩位兄弟被人逼死,魯長老身受重傷,那是為了什麼緣由啊?」群丐激動義憤,倒有半數回過頭來聽她說話。黃蓉又道:「只因為這姓楊的奸賊與鐵掌幫勾結串通,造謠說洪老幫主逝世。你們知道這姓楊的是誰?」群丐紛紛叫道:「是誰?快說,快說。」有的卻道:「莫聽這女賊言語,亂了心意。」眾人七張八嘴,莫衷一是。

  黃蓉叫道:「這人不是姓楊,他姓完顏,是大金國趙王爺的兒子。他是存心來滅咱們大宋來著。」群丐俱各一怔,卻不肯信。黃蓉尋思:「這事一時之間難以教眾人相信,只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且栽他一贓。」探手入懷,一摸懷中各物幸好未被搜去,當即掏出那日朱聰從裘千仞身上偷來的鐵掌,舉在半空,叫道:「我剛才從那姓楊的手中搶來了這個東西,大家瞧瞧,那是什麼?」群丐與軯轅台相距遠了,月光下瞧不明白,好奇心起,一齊湧到台邊,叫了起來:「這是鐵掌啊,怎麼會在他的手裏?」黃蓉大聲道:「是啊,他是鐵掌幫的奸細,身上自然帶了這個標記。」

  楊康在台下聽得臉如死灰,手一揚,兩枚鋼錐直向黃蓉胸口射去。他相距既近,出手又快,但見兩道銀光激射而至。黃蓉未加理會,群丐中已有十餘人齊聲高呼:「留神暗器,小心了!」「啊喲不好!」

  那兩枚鋼錐在軟蝟甲上一碰,錚錚兩聲,跌在台上。黃蓉叫道:「姓楊的,你若非作賊心虛,何必用暗器傷我?」群丐見暗器竟然傷她不得,更是駭異萬狀,紛紛議論;「到底誰是誰非?」「洪老幫主真的沒死麼?」人人臉上均現惶惑之色,一齊望著四大長老,要請他們作主。眾丐排成的堅壁早已散亂,郭靖從人群中走到台邊,也無人再加理會。

  此時魯有腳已經醒轉,四長老聚在一起商議。魯有腳道:「現下真相未明,咱們須得對兩造詳加詢問,當急之務是查實老幫主的生死。」淨衣派三老卻道:「咱們既已奉立幫主,豈能任意更改?我幫列祖列宗相傳的規則,幫主號令決不可違。」四人爭執不休,淨衣派三老打個手勢,走到楊康身旁。簡長老高聲說道:「咱們只信楊幫主的說話。這個巫女不知從何方鑽將出來,妖言惑眾,決不能聽。眾兄弟,把她拿下來好好拷打,逼她招供。」

  郭靖一躍上台,叫道:「唯敢動手?」眾人見他神威凜凜,無人敢上台來。裘千仞率領徒眾遠遠站著,隔岸觀火,見丐幫內哄,心中暗自得意。

  黃蓉朗聲說道:「洪老幫主目下好端端在臨安大內禁宮之中,只因愛吃御廚食物,不暇分身,是以命我代領本幫幫主。待他吃飽喝足,自來與各位相見。」四大長老,八袋弟子等均知洪七公貪吃的性子,心想這話倒也有八分相像。黃蓉又道:「這姓楊的邀了鐵掌幫的幫手,暗使奸計害我,偷了幫主的打狗棒來騙人,你們怎能不辨是非,胡亂相信?我幫四大長老見多識廣,怎麼連這一個小小的奸計,竟也瞧不破、識不透?」群丐聽她忽然發言相責,不由得望著四大長老,各有相疑之色。

  楊康到此地步,只有嘴硬死頂,說道:「你說洪幫主還在人世,他何以命你接任幫主?他要你任幫主,又有甚信物?」黃蓉將竹杖一揮道:「這是幫主的打狗棒,難道還不是信物?」楊康強顏大笑,說道:「哈哈,這明明是我的法杖,你剛才從我手中奪去,誰不見來?」黃蓉笑道:「洪幫主若是授你打狗棒,怎能不授你打狗棒法?若是授了你打狗棒法,這打狗棒又怎能讓我奪來?」楊康聽她接連四句之中,都提到打狗棒,只道她是言語輕薄,大聲道:「這是我幫幫主的法杖,什麼打狗棒不打狗棒,休得胡言,褻瀆了寶物。」他自以為此語甚是得體,可以討得群丐歡心,豈知這竹杖實是叫作「打狗棒」,胖瘦二丐因敬重此棒,與楊康一路偕來時始終不敢直呼「打狗棒」之名。他這幾句明明是自認不知此棒真名,群丐立即瞪目相視,臉上均有怒色。楊康極是乖巧,已知自己這幾句話說得不對,只是不知錯在何處,萬料不到如此重要的一根法杖,竟會有這樣粗俗的一個名字。

  黃蓉微微一笑,道:「寶物長,寶物短的,你要,那就拿去。」伸出竹杖,候他來接,楊康大喜,欲待上台取杖,卻又害怕郭靖。彭長老低聲道:「幫主,咱們保駕。先拿回來再說。」他當先躍上台邊,楊康與簡梁二老跟著上台。黃蓉大大方將竹杖遞了過來,楊康防她使甚詭計,微一遲疑,豎左掌守住門戶,這才接杖。

  黃蓉撤手離杖,笑問:「拿穩了麼?」楊康緊握杖腰,怒道:「怎麼?」黃蓉突然左手一搭,左足飛起,右手前伸,倏忽之間,又將竹杖奪了過來。彭梁二人大驚欲救,那杖早已到了黃蓉手中,這三老都是極高的高手,三人環衛,竟自防護不住,眼睜睜被她空手搶了過去,不由得又驚又愧。

  黃蓉將杖往台上一拋,道:「只要你拿得穩,就再取去。」楊康尚自猶豫,簡長老長袖揮出,已將那杖捲了起來。這一揮一捲乾淨利落,瀟洒自如,實非身負絕藝者莫辦,台下群丐看得分明,已有人喝起采來。

  簡長老舉杖過頂,遞給楊康。黃蓉笑道:「洪幫主傳授此棒給你之時,難道沒教你要牢牢拿住,別輕易給人搶去麼?」格格笑聲之中,雙足一點,從簡梁二老之間斜身而過,直欺到楊康面前。簡長老左腕翻處,反手擒拿,豈知黃蓉這一躍正是洪七公親授的「燕雙飛」身法,靈動有如玉燕,簡長老一拿卻拿了個空,相距如是之近,居然失手,這是他生平罕有之事,心中只微微一震,只聽棒聲颯然,已橫掃足脛而來。簡梁二老急忙一躍避過。黃蓉笑道:「這招叫做『棒打雙犬』!」白衫飄動,俏生生一個人形,站在軒轅台東角,那根碧綠晶瑩的竹杖在她手中映著月色,發出淡淡微光,這一次奪杖起落更快,竟無人看出她用的是什麼手法。

  郭靖高聲叫道:「洪幫主將打狗棒傳給誰了?難道還不明白麼?」台下群丐見她接連奪棒三次,一次快似一次,不禁疑心大起,紛紛議論起來。

  魯有腳朗聲道:「眾位兄弟,這位姑娘適才出手,當真是老幫主的功夫。」簡長老和彭梁二人對望一眼,說道:「她是老幫主弟子,自然得到傳授,那有什麼希奇?」魯有腳道:「自來打狗棒法,非丐幫幫主不傳,簡長老難道不知這個規矩?」簡長老冷笑道:「這位姑娘學得一兩路空手搶白刃的高招,末必就是打狗棒法?」魯有腳心中也是將信將疑,說道:「好,姑娘,請你將打狗棒法試演一遍,倘若確是老幫主真傳,天下丐幫兄弟自必傾心服你。」簡長老道:「這套棒法咱們都是只聞其名,無人見過,誰能分辨真假。」魯有腳道:「依你說怎地?」簡長老雙掌一拍,大聲道:「只要這位姑娘用棒法打敗了這對肉掌,姓簡的死心塌地奉她為主,若是再有二心,教我萬箭透身,千刀分屍。」魯有腳道:「嘿,這位姑娘有多大年紀?她棒法縱精,怎能敵得過你數十載寒暑之功?」

  兩人正自爭論未決,梁長老性子暴躁,已聽得老大不耐,挺刀撲向黃蓉,叫道:「打狗棒法是真是假,一試便知。看刀!」呼呼呼連劈三刀,寒光閃閃,這三刀威猛迅捷,但均避開黃蓉身上要害之處,又快又準,不愧是丐幫高手。

  黃蓉將竹杖往腰帶中一插,足下未動,上身微晃,避過三刀,笑道:「對你也用得著打狗棒法?你配麼?」左手進招,右手竟來硬奪他手中單刀。

  梁長老名震江湖,見這乳臭未乾的一個黃毛ㄚ頭竟自對自己如此輕視,怒火上衝,三刀一過,立時橫砍硬劈,連施絕招。簡長老此時對黃蓉已不若先前敵視,知道中間必有隱情,只怕梁長老鹵莽從事,傷害於她,叫道:「梁長老,可不能下殺手。」黃蓉笑道:「別客氣!」身形飄忽,拳打足踢,肘撞指截,瞬息間連變了十幾套武功。

  台下群丐看得神馳目眩,八袋弟子中的瘦丐忽然叫道:「啊,這是蓮花掌!」那胖丐跟著叫道:「咦,這小姑娘也會銅錘手!」他叫聲未歇,台上黃蓉又已換了拳法,台下丐幫中高手一一叫了出來:「啊,這是幫主的混天功。」「哈哈,她用鐵帚腿法!」「這招叫做『垂手破敵』!」

  原來洪七公生性疏懶,不喜收徒傳功,丐幫眾弟子立了大功的,他才傳授一招兩式,作為獎勵。黎生武功不弱,也只受他傳了降龍十八掌中的一招「神龍擺尾」。洪七公又有一個脾氣,一路功夫傳了一人之後,不再傳給旁人,所以丐幫諸兄弟所學各自不同,只有黃蓉乖巧伶俐,烹飪手段又高,特別得他歡心,才在長江之濱的姜廟鎮上,學得了他數十套精妙武功。這時她有心在群丐之前炫示,將洪七公親傳的本領一一施展出來,群丐中有學過的,都情不禁的呼叫出口。梁長老刀法精妙,若憑真實功夫,實在黃蓉之上,只是見她連換怪異招數,層出不窮,一時眼花繚亂,不敢進招,只將一柄單刀使得潑水不進,緊緊守住門戶。

  刀光拳影中黃蓉忽地收掌當胸,笑道:「認栽了麼?」梁長老未展所長,豈肯服輸?單刀從懷中斗然翻出,縱刃斜削。黃蓉不避不讓,任他這一刀砍下,只聽眾丐齊聲驚呼,簡長老與魯有腳大叫:「住手!」梁長老收勢不及,一刀正好砍在黃蓉左肩,暗叫:「不好!」正自大悔,突然手腕一麻,嗆啷一聲,單刀已跌落在地。他那裏知道黃蓉身穿軟蝟甲,再鋒利的寶刀也傷她不得,就在他欲收不收、又驚又悔之際,腕後三寸處的「會宗穴」已被黃蓉用家傳「蘭花拂穴手」拂中。

  黃蓉伸足踏住單刀,側頭笑道:「怎樣?」梁長老本以為這一刀深入肩胸,非死也必重傷,那知她絲毫無損,一時之間想不到她有護身寶衣,驚得呆了,不敢答話,一躍退開。裘千仞卻在遠處說道:「人家有桃花島鎮島之寶護身,你單刀不砍她腦袋,怎傷得了她?」

  簡長老低眉凝思。黃蓉笑道:「怎麼?你信不信?」魯有腳連使眼色,叫她見好便收,他瞧出黃蓉家數雖博,功力卻大不及梁長老之深,若非出奇制勝,最多也只能打成平手,簡長老武功更遠在梁長老之上,黃蓉決非他的敵手,但見她笑吟吟的不理會自己眼色,甚是焦急,欲待開言,自己雙手手骨被裘千仞捏碎,忍了半日,這時更加劇痛難熬,全身冷汗,那裏還說得出話來。

  簡長老緩緩抬頭,說道:「姑娘,我來領教領教!」郭靖在旁見他神定氣閒,手滯足呆,也知黃蓉敵他不過,決意攬在自己身上,拾起綑縛過自己的牛皮索,一收一揮,倏地飛出,捲住簡長老那根被裘千仞插入山石的鋼杖,勁透索端,喝一聲:「起!」那鋼杖被繩索一扯,激飛而出。

  那杖來勢本向簡長老飛去,郭靖縱身上前,搶在中間,一掌「時乘六龍」在杖旁劈了過去。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一招,力道非同小可,那鋼杖受這勁力一帶,猛然間轉頭斜飛。郭靖伸手接住,左掌握住杖頭,使一招「天蝮之屈」,右掌握住杖尾,使一招「龍蛇之蟄」,他以左右互搏之術,同使降龍二掌,本被裘千仞拗成圓圈的鋼杖,被這兩股力道一拉一張,復又伸得筆直。他拉直鋼杖,雙手撤掌一合,一招「見龍在田」,掌緣擊在鋼杖中腰,叫道:「接兵刃吧!」那鋼杖平著身子,向簡長老橫飛而去。

  杖挾風聲,勢不可當,簡長老知道若是伸手去接,手骨立時折斷,急忙躍開,只怕傷了台下眾丐,叫道:「台下讓開!」那知黃蓉倏地伸出竹棒,棒頭搭在鋼杖腰裏,輕輕往下一按。武學中有言道:「四兩撥千斤」,這一按力道雖輕,卻是打狗棒法中一招「壓扁狗背」的精妙招數,力道恰到好處,竟將那鋼杖按在台上,笑道:「你用鋼杖,我用竹棒,咱倆過過招玩兒。」

  簡長老驚疑不已,打定了不勝即降的主意,彎腰拾起鋼杖,杖頭向下,杖尾向上,躬身道:「請姑娘棒下留情。」這杖頭向下,原是武林中晚輩和長輩過招時極恭敬的禮數,意思是說不敢平手為敵,只是請予指點。黃蓉竹棒一伸,一招「撥狗朝天」,將鋼杖杖頭挑得甩了上來,笑道:「不用多禮,只怕我本領不及你。」這鋼杖是簡長老用了數十年得心應手的兵刃,被她輕輕一挑,竟爾把持不住,杖頭直翻起來,砸向自己額角,急忙振腕收住,心中更是暗暗吃驚,當下依晚輩規矩讓過三招,鋼杖一招「秦王鞭石」,從背後以肩為支,扳擊而下,使的是梁山泊好漢魯智深傳下來的「瘋魔杖法」。

  黃蓉見他一擊之勢威猛異常,心想只要被他杖尾掃到,縱有蝟甲護身,卻也難保不受內傷,當下不敢怠慢,展開師授「打狗棒法」。在鋼杖閃光中欺身直上。這鋼杖重逾三十斤,竹棒卻只十餘兩,但丐幫幫主世代相傳的棒法果然精微奧妙,黃蓉一上來全是進手招數。雖然兩件兵刃輕重懸殊,大小難匹,但數招一過,那粗如兒臂的鋼杖竟被一根小竹棒逼得施展不開。

  簡長老初時只怕失手打斷本幫的世傳寶棒,出杖極有分寸,當與竹棒將接未觸之際,立即收杖,豈知黃蓉的棒法凌厲無倫,或點穴道,或刺要害,簡長老被迫收杖回擋,十餘合後,但見四面八方俱是棒影,全力招架尚且不及,那裏還有餘暇顧到勿與竹杖碰撞?郭靖大為歎服:「恩師武功,確是人所難測。」忽見黃蓉棒法一變,一手捉住棒腰,將那竹棒舞成一個圓圈,宛似戲耍一般。

  簡長老一呆,鋼杖抖起,猛點對方左肩。黃蓉竹棒疾翻,搭在鋼杖離杖頭一尺之處,順勢向外牽引,這一招十成中倒有九成是借用了對方之力。簡長老只感鋼杖似欲脫手飛出,急忙運勁回縮,那知竟似被竹棒牢牢黏住,鋼杖後縮,竹棒跟著前行。他明知自己武功在對方之上,這時也不由得暗暗心驚,連變七八種杖法,終究擺脫不了竹棒的黏纏。

  那打狗棒法共有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訣,黃蓉這時使的是「纏」字訣。那竹棒有如一根極堅極韌的細藤,纏住了大樹之後,任它橫挺直長,休想再能脫卻束縛。更拆數招,簡長老力貫雙膀,使開「大力金剛杖法」,將一根鋼杖運得呼呼風響,但他揮向東,竹棒跟向東,他打到西,竹棒隨到西。黃蓉毫不用力,棒隨杖行,看來似乎全受簡長老擺佈,其實是如影隨形,厲害無比,好似騎術極高之人乘上野馬,任牠暴跳狂奔,始終是乘坐在馬背之上。

  大力金剛杖法使到一半,簡長老心中再無半點猶疑,正要撤杖服輸,彭長老忽在台邊叫道:「用擒拿手法抓她棒頭。」黃蓉道:「好,你來抓!」棒法一變,使出了「轉」字訣。那「纏」字訣是隨敵東西,這「轉」字訣卻是令敵隨已,但見那竹棒化成一團碧影,猛點簡長老後心「強間」、「風府」、「大椎」、「靈台」、「懸樞」各大要穴。這些穴道均在背脊中心,只要被棒端點中,非死即傷。簡長老識得厲害,勢在不及回杖相救,只得向前竄躍趨避,豈知黃蓉的點打連綿不斷,一點不中,又點一穴,那棒影只在他背後各穴上晃來晃去。

  簡長老無法可施,只得向前急縱,卻是避開前棒,後棒又至。他腳上加勁,欲待得機轉身,但他縱躍愈快,黃蓉點得愈急。台下群丐但見她繞著黃蓉飛奔跳躍,大轉圈子。黃蓉點在中心,舉棒不離他的後心,那竹棒從左手交到右手,又從右手交到左手,連身子也不必轉動,好整以暇,悠閒之極。簡長老奔了七八個圈子,高聲叫道:「黃姑娘手下容情,我服你啦!」一面大叫,足下可絲毫不敢停步。

  黃蓉笑道:「你叫我什麼?」簡長老忙道:「對,對!小人該死,小人參見幫主。」要待回身行禮,但見竹棒毫不放鬆,只得繼續奔跑,到後來汗流浹背,白鬍子上全是水滴。黃蓉心中氣惱已消,也就不為己甚,笑上雙頰,竹棒一縮,使起「挑」字訣,搭在鋼杖向上一甩,簡長老如逢大赦,立即撤手,回身深深打躬。台下群丐齊聲高叫:「參見幫主!」一齊行禮。簡長老踏上一步,一口唾液正要向黃蓉臉上吐去,但見她白玉般的臉上透出珊瑚之色,嬌如春花,麗若朝霞,這一口唾液那裏吐得上去?

  一個遲疑,咕的一聲,將一口唾液嚥入了咽喉,但聽得頭頂風響,鋼杖落將下來,他怕黃蓉疑心,不敢舉手去接,縱身躍開,卻見人影一閃,一人躍上台來,接住了鋼杖,正是四大長老中位居第三的彭長老。

  黃蓉被他用「懾心法」擒住,最是惱恨,見此人上來,正合心意,也不說話,一棒逕點他前胸「紫宮穴」,要用「轉」字訣連點前胸大穴,逼他不住倒退,比簡長老適才更加狼狽。那彭長老狡猾異常,知道自己武功不及簡長老,他尚不敵,自己也就不必再試,見黃蓉竹棒點來,不閃不避,叉手行禮。黃蓉將棒端點在他「紫宮穴」上,含勁未發,怒道:「你要怎地?」彭長老道:「小人參見幫主。」黃蓉怒目瞪了他一眼,與他目光一接,不禁心中微微一震,急忙轉頭,但說也奇怪,明知瞧他眼睛必受傷害,可是不由自主的要想再瞧他一眼,一回首,只見他雙目中精光逼射,動人心魄,這次轉頭也已不及,立即閉上眼睛。

  彭長老微笑道:「幫主,您累啦,您歇歇吧。」聲柔音和,極是悅耳動聽。黃蓉果覺全身倦怠,心想累了這大半夜,也真該歇歇了,心念這麼一動,更是目酸口澀,精疲神困。簡長老這時既已奉黃蓉為幫主,那就傾心竭力的保她,知道彭長老又欲行使「懾心法」,上前喝道:「彭長老,你敢對幫主怎地?」彭長老微笑,低聲道:「幫主要安歇,她也真太倦啦,你莫驚擾她。」

  黃蓉心中知道危急,可是全身酸軟,雙眼直欲閉住沉沉睡去,就算天塌下來,也須先睡一覺再說,就在這心智一半昏迷、一半清醒之際,猛然間想起郭靖說過的一句話,好似忽從夢中驚醒,叫道:「靖哥哥,你說真經中有『移魂大法』?」郭靖早已瞧出不妙,心想若是那彭長老再使邪法,立時上去一掌將他擊斃,聽黃蓉如此說,忙上前在她耳邊將經文背誦了一遍。

  須知「懾心法」或「移魂大法」,均與今日之催眠術、心理分析等等相似,係以專一強固之精神力量,控制對方心靈,原非怪異,只是當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自不免驚世駭俗。

  且說黃蓉一聽郭靖背誦經文,叫她依著止觀法門,由「制心止」而至「體真止」,她內功本有根基,人又聰敏,一點即透,當即閉目默念,心息相依,綿綿密密,不多時即寂然寧靜,睜開眼來,一個心若有意,若無意,已至忘我境界。彭長老見她閉目良久,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語所惑,昏沉睡去,正自欣喜,欲待再施狡計,突然見她睜開雙眼,向著自己微微而笑。

  彭長老也報以微微一笑,但見她笑得更是歡暢,不知怎地,只覺全身輕飄飄的快美異常,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起來。黃蓉心想九陰真經中所載的功夫果然厲害無比,只這一笑之間,已勝過了對方,當下也就格格淺笑。

  彭長老心知不妙,猛力鎮懾心神,那知這樣一驚一急,心神更是難收,望著黃蓉笑生雙靨,那裏還能自制,站起身來,捧腹狂笑。只聽得他哈哈,嘻嘻,啊哈,啊喲,又叫又笑,聲音越笑越響,在湖面上遠遠傳了出去。群丐面面相覷,不知他笑些什麼。簡長老連叫;「彭長老,你幹什麼?怎敢對幫主恁地不敬?」彭長老指著他鼻子,笑得彎了腰。簡長老還以為自己臉上有什麼古怪,伸袖用力擦了幾擦。彭長老笑得更加猛烈,一躍下台,在地下大笑打滾。

  群丐這才知道不妙,彭長老兩名親信弟子搶上前去相扶,被他揮手推開,自顧大笑不已。只一盞茶時分,已笑得氣息難通,滿臉紫脹,若是常人,受到這移魂大法,只是昏昏欲睡而已,原無大礙,他卻是正在聚精會神的運起懾心術對付黃蓉,被她突然還擊,這一來自受其禍,自是比之常人反而厲害十倍。

  簡長老心想他只要再笑片刻,必致窒息而死,躬身向黃蓉道:「敬稟幫主,彭長老對幫主無禮,原該重懲,但求幫主大量寬恕。」魯有腳與梁長老也一齊躬身相求,求懇聲中雜著彭長老聲嘶力竭的笑聲,顯得極是詭異。

  黃蓉向郭靖道:「靖哥哥,夠了麼?」郭靖道:「夠了,饒了他吧。」黃蓉道:「三位長老,你們要我饒他,那也可以,只是你們大家不得在我身上唾吐。」簡長老見彭長老命在傾刻,忙道:「幫規是幫主所立,也可由幫主所廢,弟子們但憑吩咐。」黃蓉見可免這吐唾之厄,心中大喜,笑道:「好啦,你去點了他的通谷穴,商曲穴。」

  簡長老一躍下台,伸手依言點了他兩處穴道。彭長老笑聲止歇,翻白了雙眼,儘自呼呼喘氣,委頓不堪。

  黃蓉笑道:「這我真要歇歇啦!咦,那楊康呢?」郭靖道:「走啦!」黃蓉跳了起來,叫道:「怎能讓他走了?那裏去啦?」郭靖向湖中一指道:「他跟那裘老頭兒走啦。」黃蓉望著湖中帆影,眼見相距已遠,追之不及,恨恨不已,心知郭靖存心忠厚,顧念兩代結義之情,明見他逃走卻不加阻攔。

  原來楊康見黃蓉與簡長老一動手,知道若不走為上著,立時性命難保,乘著眾人全神觀鬥之際,悄悄溜到鐵掌幫幫眾之中,央求相救,裘千仞一聽他是完顏烈世子,自然拍胸相保,瞧這情勢,黃蓉接任幫主之局已成,無可挽救,郭黃武功高強,丐幫勢大難敵,當下不動聲色,率領幫眾下船離島。丐幫弟子中雖有人瞧見,但黃簡激鬥方酣,無人主持大局,只好聽其自去,不加理會。

  黃蓉執棒在手,朗聲說道:「現下洪幫主未歸,由我暫且署理幫主事宜。簡、梁兩位長老率領八袋弟子,東下迎接洪幫主。魯長老且在此養傷。」群丐歡聲雷動。黃蓉又道:「這彭長老心術不正,你們說該當怎地處治?」簡長老躬身道:「彭兄弟罪大,原該處以重刑,但求幫主念他昔年曾替我幫立下大功,免他死罪。」黃蓉笑道:「我早料到你會求情,好吧,剛才他笑也笑得夠了,革了他的長老,叫他做八袋弟子吧。」簡、魯、彭、梁四老一齊稱謝。黃蓉道:「眾兄弟難得聚會,定然有許多話說。你們好好葬了黎生、余兆興兩位。我瞧魯長老為人最好,一應大事全聽他吩咐,我這就要走,咱們在臨安府相見吧。」牽著郭靖的手,下山而去。

  群丐一直送到君山腳下,待她坐船在煙霧中沒了蹤影,方始重上君山,商議幫中大計。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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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武穆遗书
  郭黃二人回到岳陽樓時,天已大明,紅馬、雙鵰、血鳥都好好候在樓邊,見主人歸來,一齊歡喜相迎。黃蓉舉首遠眺,正好見一輪紅日從洞庭波濤中踴躍而出,天光水色,壯麗之極,笑道:「靖哥哥,范文正公的文中說得好:『銜遠山,吞長江,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如此景色,豈可不賞?咱們上去再飲幾杯。」郭靖道好,兩人上得樓來,見到昨日共飲之處,想起夜來種種驚險,不禁相視一笑。

  岳陽並無佳釀,但山水怡情,自足暢懷。兩人對飲數杯,黃蓉忽然俏臉一板,眉間隱現怒色,道:「靖哥哥,你不好。」郭靖吃了一驚,忙問:「什麼事?」黃蓉道:「你自己知道。」郭靖搔頭沉思,那裏想得起來,只得求道:「好蓉兒,你說吧。」黃蓉道:「好,我問你:昨晚咱倆受丐幫陣法擠迫,眼見性命不保,你幹麼撇開我,難道你死了我還能活麼?難道你到今天還不知道我的心麼?」說道眼淚掉了下來,一滴滴的落在酒杯之中。

  郭靖見她對自己如此情深愛重,心中又驚又愛,伸出手去握住她右手,卻不知說些什麼話好。黃蓉輕輕嘆了口氣,正待說話,忽聽樓梯上腳步聲響,一個人頭一探。兩人一抬頭,猛然照面,三個人都吃了一驚,原來上來的並非別人,正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

  郭靖忽地站起,擋在黃蓉身前,只怕那老兒暴下殺手,那知裘千仞裂嘴笑了一笑,舉手打個招呼,立即轉身下樓,這一笑中顯得又是油滑,又是驚慌。黃蓉道:「他怕咱們。這個人真是奇怪,我跟下去瞧瞧。」也不等郭靖回答,已搶步下樓。郭靖急忙付了酒錢走出樓門,兩邊一望,早不見了裘千仞與黃蓉的影子,想起他昨晚功夫之狠、下手之辣,只怕黃蓉遭了他的毒手,大叫:「蓉兒,蓉兒,你在那兒?」

  黃蓉聽得郭靖呼叫,卻不答應,原來她悄悄跟在裘千仞身後,要瞧個究竟,只一出聲自然被他知覺。這時兩人一先一後,正走在一所大宅第之旁,黃蓉躲在北牆角後面,要待他走遠,再行跟蹤,那知裘千仞為人亦極機伶,聽到郭靖叫聲,料知黃蓉跟隨在後,一轉過牆角,也躲了起來。兩人待了半晌,細聽沒有動靜,同時一探頭,兩張臉相距不到半尺,都吃了一驚。

  黃蓉害怕裘千仞掌力厲害,這裘千仞連吃過她幾次苦頭,心中也是極為忌憚,各自輕叫一聲,轉身便走,黃蓉仍不死心,兜著那大宅第的圍牆轉了大半個圈子,生怕裘千仞走遠,展開輕功,奔得極急,要搶在東邊牆角後面,再行窺探。豈知她轉了這個念頭,裘千仞也是這門心思,一老一少,繞著宅第轉了一圈,驀地裏又撞在一處,這次相遇卻是在朝南的照壁之後。黃蓉尋思:「我若轉身後退,他必照我後心一掌,這老賊鐵掌厲害,只怕躲避不開。」只得微微一笑,說道:「裘老爺子,天地真小,咱倆又見面啦。」心中卻在暗籌脫身之策;「我且跟他耗著,等靖哥哥趕到就不怕他啦。」

  裘千仞笑道:「那日在臨安一別,不意又在此處相遇,姑娘別來無恙。」黃蓉心道:「明明昨晚在君山見到你這老賊,今日卻又胡說八道,好,由得你睜著眼睛說夢話。我這打狗棒法厲害,且冷不防打他個措手不及。」突然提高聲音叫道:「靖哥哥你打他背心。」裘千仞吃了一驚,轉身看時,黃蓉竹棒早出,用那「絆」字訣著地掃來。裘千仞轉身不見郭靖,已悟到是她用計,微感勁風襲向下盤,急忙湧身一躍,總算躲過了一招,但這打狗棒法的「絆」字訣有如長江大河,綿綿而至,決不容敵人有絲毫喘息時機,一絆不中,二絆續至,連環鉤盤,雖只一個「絆」字,中間卻蘊藏著千變萬化。裘千仞越躍越快,但見地下一片綠竹化成的碧光,盤旋飛舞。「絆」到十七八招,裘千仞縱身稍慢,被竹棒在左脛上一撥,右踝上一鉤,撲地倒了,張口大叫:「且慢動手,我有話說。」

  黃蓉笑吟吟的收棒,待他一躍而起,尚未落地,又是一挑一打,裘千仞立足不住,仰天一交摔倒。片刻之間,黃蓉連絆了他五交,到這六次跌倒,裘千仞知道再起來只有多摔一交,俯伏在地,竟不動彈。黃蓉笑道:「你裝死嗎?」裘千仞應聲而起,拍的一聲,雙手拉斷了褲帶,提著褲腰,叫道:「你走不走?我要放手啦!」黃蓉呆了一呆,萬料不到他是一幫之主,竟會出此下流手段,生怕他放手落下褲子,啐了一口,轉身便走,只聽得背後那老兒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接著腳步聲響,黃蓉回頭一看,只見他雙手提著褲腰,飛步追來。

  黃蓉又好氣又笑,一時之間倒無善策,只得疾奔退避。兩人奔出十餘丈,裘千仞正待見好便收,忽見郭靖從屋角轉出,搶著擋在黃蓉面前,右掌擋胸,左掌從胯間緩緩抬起,劃個半圓,伸向胸間。裘千仞見多識廣,知道只要他雙掌虛捧成球,立時有極厲害的招術發出,當即大笑三聲,止步叫道:「啊喲,不妙,糟了糟了。」

  黃蓉道:「靖哥哥打他,別理他胡說八道。」郭靖昨晚在君山之巔見過他鐵掌功夫,端的鋒銳狠辣,精妙絕倫,實不在周伯通、黃藥師、歐陽鋒諸人之下,此時狹路相遇,那敢有絲毫輕敵之意,當下氣聚丹田,四肢百骸無一不鬆,全神待敵。裘千仞雙手拉住褲腰,說道:「兩個娃娃聽你爺爺說,這幾日你爺爺貪飲貪食,吃壞了肚子,可又要出恭啦。」黃蓉只叫:「靖哥哥打他。」自己卻不敢上前,反而後退數步。

  裘千仞道:「我料知你們這兩個娃娃的心意,不讓你爺爺好好施點本事教訓一頓,總是難以服氣,偏生你爺爺近來鬧肚子,到緊要關頭上肚子裏的東西總是出來搗亂。好吧,兩個娃娃聽了,七日之內,你爺爺在鐵掌山下相候,你們有種來麼?」黃蓉聽他爺爺長,娃娃短的胡說,手中早已暗扣了一把鋼針,只待他說到興高采烈的當口,要以「滿天花雨撒金針」之技,在他全身釘上數十枚針兒,瞧他還敢不敢嚼舌根?正自算計,忽然聽到「鐵掌山下」四字,立時想起曲靈風遺畫中的那四行祕字,心中一凜,接口道:「好呀,任你是龍潭虎穴,我們也必來闖上一闖。鐵掌山在那裏?怎生走法?」

  裘千仞道:「從此處向西,經常德,辰州,溯沅江而上,瀘溪與辰溪之間一座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那就是鐵掌山了。那山形勢險惡,你爺爺的手腳又厲害無比,兩個娃娃若是害怕,那乘早向你爺爺陪個不是,也就別來啦。」黃蓉聽到「形如五指向天」六字,心中更喜,道:「好,一言為定,七日之內,我們必來拜山。」裘千仞點點頭,忽然愁眉苦臉,連叫:「啊喲,啊喲!」提著褲腰向西疾趨。

  郭靖道:「蓉兒,有一件事我實在推詳不透,你說給我聽。」黃蓉道:「什麼事?」郭靖道:「這位老前輩的武功幾已登峰造極,怎樣又愛玩弄騙人技倆?有時又裝作武功低微?那日歸雲莊上他在我胸口擊了一掌,若是他使出真力,我今日那裏還有命在?難道他裝瘋喬顛,卻是別有深意麼?」黃蓉輕輕咬著手指,沉思半晌,道:「我也真個不懂。剛才我用打狗棒法連絆了他幾交,這老兒毫無還手之力,只好撒賴使潑。莫非昨晚他拗曲鋼杖,又是什麼詐術?」郭靖搖頭道:「他捏碎魯有腳雙手,用掌力接我隔山打牛之勁,那都是真實本領,決計假裝不來。」

  黃蓉俯下身來,拿著頭上珠釵在地下畫來畫去,又過半晌,嘆了口氣道:「我可想不出這老兒在鬧什麼玄虛啦,咱們一到鐵掌山,終究會有個水落石出。」郭靖道:「到鐵掌山幹麼?此間大事已了,咱們快找師父去。這糟老頭兒就愛搗鬼,豈能拿他作真?」黃蓉道:「靖哥哥,我問你。爹爹給你的那幅畫給雨淋濕了,透了些什麼字出來?」郭靖搔了搔頭道:「那些字殘缺不全,早瞧不出什麼意思啦。」黃蓉笑道:「那你不會想麼?」郭靖明知自己想不出,就算想出什麼,也決不如黃蓉想得明白,忙道:「好蓉兒,你一定想出了,快說給我聽。」

  黃蓉用釵兒將那四行字劃在地下,說道:「第一行少了的,必是個『武』字,湊起來就是『武穆遺書』四字。第二行我本來猜想不出,給那老兒一說,那就容易不過,不是『山』字,就是個『峰』字。」郭靖唸了一遍:「武穆遺書,在鐵掌山。」雙掌一拍,大聲叫道:「好啊,咱們快去!那鐵掌幫與金人勾結,必定會將這部寶書獻給完顏烈。下面兩句是什麼呢?」黃蓉笑道:「你自己不用心思,偏愛催人家。那老兒說這鐵掌山形如五指,那第三句只怕是『中指峰下』。」郭靖拍手叫道:「對對,蓉兒你真聰明。第四句,第四句!」黃蓉沉吟道:「我就是想不出這句啊。第二…節,第二…節。」頭一側,秀髮微揚,道:「想不出,咱們去了再說。」

  兩人縱馬引鵰,逕自西行,過常德,經桃源,下沅陵,不一日已到瀘溪,一問鐵掌山的所在,卻是人人搖頭不知。兩人好生失望,只得尋一家小客店宿了,晚間黃蓉問起當地的名勝古蹟,店小二滔滔不絕的說了許多,卻始終不提「鐵掌山」三字。黃蓉小嘴一撇,道:「這些去處也平常得緊。瀘溪畢竟是小地方,有甚好山好水。」那店小二受激,心中甚是不忿,道:「瀘溪雖是小地方,可是猴爪山的風景,別處那裏及得上?」黃蓉聽到「猴爪山」三字,心中一動,忙問:「猴爪山在那裏?」那店小二不再答話,說聲:「恕罪。」出房去了。

  黃蓉追到門口,一把抓住他後心拉了回來,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你說個清清楚楚,這銀子就是你的。」店小二怦然心動,伸手輕輕摸了摸銀子道:「這麼大的一錠?」黃蓉微笑點了點頭。店小二低聲道:「小人說就說了,兩立可千萬去不得。那猴爪山裏住著一群兇神惡煞,養了無數毒蟲,任誰走近離山五里,休想保得性命。」郭黃二人對望一眼,點了點頭。黃蓉道:「那猴爪山共有五個山峰,就像猴兒的手掌一般,是麼?」店小二喜道:「是啊,原來姑娘早知道啦,那可不是小人說的。這五個山峰生得才叫奇怪。」郭靖忙問:「怎樣?」店小二道:「那五座山峰排列得和五根手指一模一樣,中間的最高,兩旁順次矮下來。這還不奇,最奇的是每座山峰又分三截,就如手指的指節一般。」黃蓉跳了起來,叫道:「第二指節,第二指節。」郭靖大喜,也叫:「正是,正是。」那店小二卻不知所云,呆呆的望著兩人。黃蓉詳細問了入山途徑,把銀子給了他,店小二歡天喜地的去了。

  黃蓉站起身來,道:「靖哥哥,走吧。」郭靖道:「此去不過六十餘里,小紅馬片刻即至,咱們白日上去拜山為是。」黃蓉笑道:「拜什麼山?去盜書。」郭靖叫道:「是啊,我真傻,想不到這節。」

  兩人不欲驚動店中諸人,越窗而出,悄悄牽了紅馬,依著店小二指點的途徑,向東南方馳去。山路崎嶇,道旁長草過腰,極是難行,幸好小紅馬神駿無儔,只一個多時辰,已到山腳。那五座山峰峭兀突怒,確似五根手指豎立在半空之中,居中一峰尤見挺拔。郭靖道:「這座山峰和那畫中的當真一般無異,你瞧,峰頂不都是松樹?」黃蓉笑道:「就只少個舞劍的將軍。」

  兩人將紅馬與雙鵰留在山腳之下,繞到主峰背後,眼見四下無人,施展輕功,撲上山去。行了數里,山路一轉,斜向西行。兩人順路奔去,那道路東一曲,西一彎,好不怪異,走了一頓飯時分,前面密密麻麻的盡是松樹。兩人停步商議是逕行上峰,還是入林看個究竟,剛只說了幾句,黃蓉懷中血鳥猛然間咕的一聲,飛入林中。黃蓉極愛此鳥,向郭靖一招手,跟了進去,那血鳥飛得好快,霎時間不見了蹤影。黃蓉暗暗焦急,行了里許,忽見前面林中隱隱透出燈光。兩人打個招呼,放輕腳步,向燈火處悄悄走近,行不數步,突然呼的一聲,路旁大樹後躍出兩名黑衣漢子,各執兵刃,一聲不響的攔在當路。

  黃蓉心想:「若是交手驚動人眾,盜書就不易了。」靈機一動,從懷中取出裘千仞的那隻鐵掌,托在手中,走上前去,也是一言不發。兩名漢子向鐵掌一看,臉上各現驚異之色,躬身行禮,閃在道旁讓路。黃蓉出手如電,竹棒一伸一縮,已點中二人穴道,抬腿將二人踢入長草叢中,直奔燈火之處。

  走到臨近,見是一座五開間的石屋,燈火從東西兩廂透出,兩人掩到西廂,鼻中先聞到一陣腥臭,悄悄在窗縫中向內一張,只見室內一隻大爐中燃了洪炭,煮著熱氣騰騰的一鍋東西。鍋旁兩個黑衣小童,一個使勁推拉風箱,另一個從竹簍中取出一條條毒蛇往鍋中投去,一個老頭閉目盤膝坐在鍋前,用力吸著鍋中騰上來的熱氣。這老頭身披黃葛短衫,正是裘千仞。

  只見他呼吸了一陣,頭上冒出騰騰熱氣,隨即高舉雙手,十根手指上也微有熱氣嬝嬝而上,忽地站起身來,雙手猛插入鍋。那拉風箱的小童滿頭大汗,更是全力拉扯。裘千仞忍熱讓雙掌在毒蛇液中熬鍊,直到忍無可忍,這才拔掌,回手拍的一聲,擊中了懸在半空的一隻小布袋。這一掌打得聲音甚響,可是那布袋竟然紋絲不動,殊無半點搖晃。郭靖暗暗吃驚,心想:「這布袋所盛鐵砂不過一升之量,又用細索憑空懸著,他竟然一掌打得布袋毫不搖動。此人武功之深,殊非我所能敵。」黃蓉卻存了個輕視之念,認定他又是在搗鬼欺人,若非要先去盜書,早已出言譏嘲了。

  兩人見他雙掌在布袋上拍一會,在鍋中熬一會,熬一會又拍一會,再無別種花樣,於是掩到東廂窗下,向裏窺探,這一看又是一驚。

  原來房裏坐著一男一女,正是楊康與穆念慈。只聽那楊康正自花言巧語,要騙她早日成親。穆念慈卻堅持說要他先殺完顏烈,報了父母之仇,方能敘兒女之情。楊康道:「好妺子,你怎地如此不識大體?」穆念慈奇道:「我不識大體?」楊康道:「是啊。想那完顏烈防護甚週,以我一人之力,豈能輕易下手?你若做我媳婦,我假意帶你去拜見翁舅,那時兩人聯手,自然大功可成。」穆念慈聽他說得有理,低首沉吟,燈光下雙頰暈紅。楊康見她已有允意,握住她的左手,輕輕撫摸。黃蓉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叫道:「穆姊姊,休得聽這小賊亂說!」楊康猛吃一驚,噗的一聲先吹滅了油燈,一把摟住穆念慈,雙臂若有意,若無意的掩住了她的耳朵。

  黃蓉待要再說,只聽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是誰擅自上我鐵掌山來?」郭黃一齊回首,月光下看得明白,不是裘千仞是誰?他見到是這兩個少年,心中也是一凜。

  黃蓉笑道:「裘老爺子,我跟你請安來啦。七日之約沒誤期麼?」裘千仞怒道:「什麼七日之約?胡說八道?」黃蓉笑道:「咦,怎麼轉眼就忘了?你鬧肚子的病根兒好了吧?」

  裘千仞怒火愈熾,更不打話,一聲長嘯,兩掌猛往黃蓉左右雙肩拍來。黃蓉笑嘻嘻的並不理會,不閃不避,有心要叫軟蝟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下十多個窟窿,只聽得郭靖驚叫:「蓉兒閃開。」耳旁一股勁風過去,知是郭靖出手側擊敵人,同時鼻中聞到一陣腥臭,欲待趨避,已自不及,只覺肩上兩股巨力同時撞到,身不由主的往後摔去,十末著地,氣息已閉。

  裘千仞掌心與她蝟甲尖刺一觸,也已受傷不輕,雙掌流出黑血,眼見郭靖掌到,急忙迴掌橫擊。兩人掌力相交,砰砰兩聲,各自退出三步,這一招竟然末分高下。郭靖關切黃蓉,那肯戀戰,忙俯身抱她起來,卻聽背後風聲颯然,敵人又攻了過來。

  郭靖左手抱住黃蓉,更不回身,右手一招「神龍擺尾」向後揮去,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救命絕招,他在情急之下使將出來,更是威力倍增。裘千仞與他掌力一交,不由得身子微微一晃,又感掌心刺破處隱隱作痛,只怕黃蓉身上所藏尖刺中餵有毒藥,忙舉掌在月光下察看。須知他練鐵掌功時先用毒蛇汁液熬煉,毒氣深入掌中,出手時狠毒無比,但若手掌為別種毒物所傷,而此種毒物之性又與毒蛇相剋,發作出來可非同小可,是以他心中甚感驚懼。

  郭靖乘他遲疑之際,抱起黃蓉,拔步向峰頂飛跑,只奔出數十步,猛聽得身後喊聲大作,回頭向下一望,但見無數黑衣漢子高舉火把,大呼追來。郭靖後無退路,只得向峰頂攀援而上,忙亂中一探黃蓉鼻息,卻無呼吸,急叫:「蓉兒,蓉兒!」始終末聞回答。就只這稍一稽遲,裘千仞與幫中十餘高手已追得相距不遠。郭靖心想:「若憑我一人,硬要闖下山去,原亦不難,只是蓉兒身受重傷,卻難犯此險。」

  當下足底加快,再不依循峰上小徑,逕自筆直的往上爬去,一來他在大漠懸崖上練過爬山輕功,二來抄的是近路,過不多時又將追兵拋在後面。他一摸黃蓉臉頰,尚甚溫暖,心中稍稍放心,叫了幾聲,卻仍無答應之聲,一抬頭,見離峰頂已近,心想這山峰周圍不廣,此時四下裏必已被敵人團團圍住,且找個歇足所在,救醒蓉兒再說。上下左右一望,見左上方二十餘丈處黑黝黝的似有一個洞穴,當即提氣竄去,奔到臨近,果是個洞口修得極是齊整的石穴。郭靖也不理洞內有無埋伏危險,直闖進去,將黃蓉輕輕放在地下,右手按在她後心「靈台穴」上,助她順氣呼吸。山腰裏鐵掌幫的幫眾愈聚愈多,喊聲大振,郭靖卻充耳不聞,此時縱然有千軍萬馬衝到跟前,他也要先救醒黃蓉,再作理會。

  約過了一盞茶時分,黃蓉「嚶」的一聲,悠悠醒來,低聲叫道:「我胸口好疼。」郭靖大喜,慰道:「蓉兒別怕,你在這裏歇一陣。」走到洞口,橫掌當胸,決心拚命死戰護她,可是放眼一望,不由得驚奇萬分,只見山腰裏火把結成了又長又齊的一道火牆,離那山洞約有里許之遙,各人面目依稀可辨,當先一人身披葛衫,正是裘千仞,但眾人雙腳宛如被釘牢在地下一般,儘管咆哮怒罵,卻不再上前一步。

  望了一陣,猜想不透眾人鬧的是什麼玄虛,又回進洞來,俯身去看黃蓉,忽聽身後擦擦兩聲,似是腳步聲響,郭靖大驚,先迴掌護住後心,再挺腰轉身,但那洞黑沉沉的深不見底,不知裏面藏的是人是怪。郭靖喝道:「是誰?快出來。」洞裏先傳出他呼喝的回聲,靜了半晌,忽然傳出一聲咳嗽,一聲大笑,聽來不由得令人毛骨竦然,竟然似是裘千仞的聲音。

  郭靖晃亮火摺,只見洞內大踏步走出一人,身披葛衫,手執蒲扇,白鬚皓髮,正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郭靖一驚非小,適才明明見他在山腰裏率眾叫罵,怎麼一轉眼之間,竟到了山洞之內?只聽他哈哈笑道:「兩個娃娃果然不怕死,來找爺爺,好得很啊,好得很!」突然臉一板,眉目間猶似罩上一層嚴霜,喝道:「這是鐵掌幫的禁地,入者有死無生。兩個娃娃活得不耐煩了。」郭靖正在心中琢磨他這話的用意,卻聽得黃蓉輕聲道:「既是禁地,你怎麼入來啦。」裘千仞臉上登時現出尷尬神色,隨即收住,說道:「誰有閒功夫跟你娃娃們扯談。」說著搶步出洞。

  郭靖見他快步掠過身旁,只怕他猛下毒手,傷了黃蓉,心想:「此時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雙手齊出,猛往他肩頭擊去,料他必要回掌擋架,那就立時以肘鎚撞擊他的前胸。這一招武功是妙手書生朱聰所授,先著擊肩乃虛,後著肘鎚方實,妙在後著含蘊不露,敵人不易識破。他先著擊出,裘千仞果然回掌擋架,郭靖兩臂一挺,肘鎚正要撞出,突覺對方雙掌擋來軟弱無力,全不似適才交鋒時那股勁在掌先的上乘功夫。郭靖手上變招遠比心中想事為速,心中尚未決定該當如何,雙手順勢一抓,已將他兩手手腕牢牢拿住。裘千仞用力一掙,卻那裏掙得出他鐵鉗般的掌握?他不掙也還罷了,這一掙更顯露了他武功淺薄。郭靖再無懷疑,兩手一放一拉,待裘千仞被這一拉之勢牽動,撲上前去,順手點了他胸口的「陰都穴」。裘千仞癱軟在地,動彈不得,說道:「我的小爺,這當口你何苦和我鬧著玩兒?」

  只聽得山腰中幫眾的呼喊聲更加響亮,想來其餘四峰中的幫眾也已逐漸趕到。郭靖道:「你好好送咱們下山去。」裘千仞皺眉搖頭道:「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怎能送你們下山?」郭靖道:「你叫你的徒子徒孫們讓道,到了山下,我自然給你解去穴道。」裘千仞悉眉苦臉,說道:「我的小爺,你老磨著我幹麼?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

  郭靖走到洞口,向下一望,不由得驚得呆了,但見裘千仞手揮蒲扇,正在向著洞口頓足而罵。郭靖急忙回頭,卻見裘千仞仍舊好端端的臥在地下,奇道:「你……你……怎麼有兩個你?」黃蓉低聲道:「傻哥哥,你還不明白?有兩個裘千仞啊,一個武功高強,一個就會吹牛。他們倆生得一模一樣。這是個淨長著一張嘴的。」

  郭靖恍然大悟,向裘千仞道:「是不是?」裘千仞苦著臉道:「姑娘既說是,就算是吧。我們倆是雙生兄弟,我是哥哥。」郭靖道:「那麼到底誰是裘千仞?」裘千仞道:「名字不同,又有什麼關係?我叫千仞他叫千仞還不都一樣?咱倆兄弟要好,從小就合用一個名兒。」

  郭靖道:「快說,到底誰是真的裘千仞?」黃蓉道:「那還用問?自然他是個冒充字號的。」郭靖道:「哼,老頭兒,那麼你叫什麼?」裘千仞挨不過,只得道:「記得先父也曾給我另外起過一個名兒,叫什麼『千里』。我唸著不好聽,也就難得用它。」郭靖一笑,道:「哈那你是裘千里,不用賴啦。」裘千里面不紅,耳不赤,揚揚自如,道:「人家愛怎生叫就怎生叫,你管得著麼?」

  郭靖道:「怎麼他們儘在山腰裏吶喊,卻不上來?」裘千里道:「不得我號令,誰敢上來?」郭靖將信將疑,黃蓉卻道:「靖哥哥,不給他些好的,諒這狡猾老賊也不肯吐露真情。你點他『天突穴』!」郭靖依言伸指一點。

  這「天突穴」乃屬奇經八脈中的陰維脈,係在咽喉之下,「璇璣穴」上一寸之處,是陰維任脈之會,一被點中,裘千里只覺全身皮下,似有千萬虫蟻亂爬亂咬,麻癢難當,連叫:「啊唷,啊唷,你……你這不是坑死人麼?作這等陰賊損人勾當。」郭靖道:「快回答我的話,那就給你解了。」裘千里叫道:「好吧,爺爺拗不過你這兩個娃娃。」當下忍著麻癢,把真情都說了出來。

  原來裘千里與裘千仞是同胞孿生兄弟,幼時兩人性情容貌,全無分別。到十三歲上,裘千仞無意之間救了鐵掌幫幫主的性命,那幫主感恩圖報,將全身武功傾囊相授。裘千仞到得二十四歲時,功夫寖尋而有青出於藍之勢,次年幫主逝世,臨終時將鐵掌幫幫主之位傳給了他。裘千仞非但武功驚人,而且極有才略,數年之間,將原來一個小小幫會整頓得好生興旺,自從「鐵掌殲衡山」一役將衡山派打得一蹶不振之後,鐵掌水上飄的名頭威震江湖。當年華山首次論劍,王重陽等曾邀他參預。裘千仞以五毒神掌功夫尚未練成,自知非王重陽敵手,故而謝絕赴會,十餘年來隱居在鐵掌峰下,閉門苦練,有心要在二次論劍時奪取「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

  此時裘千里的生性與兄弟已全然不同,一個武藝日進,一個卻愈來愈愛吹牛騙人。一個隱居深山,一個乘機打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搖。郭靖與黃蓉在歸雲莊、臨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里,而在君山、鐵掌山所遇的卻是裘千仞。只因二人容貌打扮一般無異,黃蓉一個托大,竟被裘千仞鐵掌震傷。

  這鐵掌山中指峰是鐵掌幫歷代幫主埋骨之所,幫主臨終時自行上峰待死。幫中有一條極嚴厲的幫規,任誰進入中指峰第二指節的地區以內,決不能再活著下峰。若是幫主喪命在外,必由一名幫中弟子負骨上峰,然後自刎殉葬,幫中弟子都認為這是極大榮寵之事。郭靖背著黃蓉,慌不擇路,誤打誤撞的闖進了鐵掌幫的聖地,是以幫眾只管忿怒呼叫,卻不敢觸犯禁條,追上峰來。

  那裘千里卻何以又敢來到石室之中?原來幫中世代相傳,這禁地石室中留藏著無數奇珍異寶。每代幫主臨終之時,必帶著他心愛的寶刀寶劍、珍物古玩上峰,一代又復一代,這石室中寶物自然不少。裘千里數月來累累受辱,自思藝不如人,但若有幾件削鐵如泥的利刃,臨敵交鋒之時自可威力大增,想到郭黃日內就要找上山來,遇上時如何抵敵?於是冒著奇險,偷偷上石室盜寶,無巧不巧,正好遇上二人。

  郭靖聽他說完,沉吟不語,心想:「此處既是禁地,敵人諒必不敢逼近,但這山峰穿雲插天,四下無路可走,如何得脫此難?」黃蓉忽道:「靖哥哥,你到裏面探探去。」郭靖道:「我先瞧瞧你的傷勢。」晃火摺點燃一根枯柴,解開她肩頭衣服和蝟甲,只見雪白的雙肩上各有一個烏黑的五指印痕,受傷實是不輕,若非身有蝟甲相護,這兩掌已要了她的性命。郭靖心想:「歐陽鋒與裘千仞的功力乃在伯仲之間,當日恩師硬接西毒的蛤蟆功,蓉兒好在隔了一層蝟甲至寶,但恩師的功夫與蓉兒卻又相去何止倍蓰。看來蓉兒此傷與恩師所受的不相上下,實是難以痊可的了。」手中執著枯柴,呆呆出神。裘千里大叫:「娃娃說話是放屁麼?還不給爺爺解開穴道?」郭靖想著黃蓉的傷勢,竟沒聽見。

  黃蓉微微一笑,道:「傻哥哥,你急什麼?給老頭解了吧。」郭靖這才覺醒,過去解開了他的「天突穴」。裘千里身上麻癢漸止,可是「陰都穴」仍被閉住,躺在地下只有吹鬍子突眼珠的份兒。

  郭靖找了一根兩尺來長的松柴,燃著了拿在手中,道:「蓉兒,我進去瞧瞧,你怕麼?」黃蓉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實是疼痛難當,只是怕郭靖擔憂,強作笑容道:「有老頭兒陪著,我不怕,你去吧。」

  郭靖高舉松柴,一步步向內走去,轉了兩個彎,前面赫然出現一個極大的洞穴,這石洞係天然生成,較之外面人工開鑿的石室大了四五倍,洞內約有二十餘具骸骨或坐或臥,神態都各不同,更有些骨罈靈位之屬。每具骸骨之旁,都放著兵刃、暗器、飲食用具、珍寶等等物事。郭靖呆呆望了半晌,心想:「這數十位幫主當年個個是一世之雄,今日郤化作一團骸骨,寂居於此。」他胸無貪念,見到各種寶物利器,卻如不見,心中只掛著黃蓉,正要轉身退出,忽見洞穴東壁一具骸骨的手中牢牢捧著一隻鐵盒,盒上似乎有字。他走上數步,拿松柴湊近一照,只見盒上刻著「破金要訣」四字。郭靖心中一動:「只怕這就是岳武穆王的遺書了。」伸左手去拿鐵盒,輕輕一拉,只聽得喀喀數聲,那骸骨突然迎頭向他撲將下來。

  郭靖吃了一驚,急向後躍,那骸骨撲在地下,堆成一團,想是那骸骨的主人臨死時用力抱住鐵盒,死後化為白骨,仍是緊持不放,被郭靖這一拉,整具骸骨都拉了下來。

  郭靖拿了鐵盒,奔到外室,將松柴插入地下孔隙,扶起黃蓉,在她面前將鐵盒揭開,盒內果然是一厚一薄兩本手書的冊子。郭靖先拿起面上那本薄冊,原來是韓世忠所抄錄岳飛歷年的奏疏、表檄、題記、書啟、詩詞。郭靖隨手翻閱,但見一字一句之中,無不忠義之氣躍然紙上,不禁大聲贊歎。黃蓉低聲道:「你讀一段給我聽。」

  郭靖順手一翻,見一頁上寫著「五嶽祠盟記」五字,於是讀道:「自中原板蕩,夷狄交侵,余發憤河溯,起自相台,總髮從軍,歷二百餘戰。雖未能遠入荒夷,洗蕩巢穴,亦且快國讎之萬一。今又提一旅孤軍,振起宜興建康之城,一鼓敗虜,恨未能使匹馬不回耳。故且養兵休卒,蓄銳待敵,嗣當激勵士卒,功期再戰,北踰沙漠,蹀血虜廷,盡屠夷種,迎二聖歸京闕,取故土下版圖,朝廷無虞,主上奠枕,余之願也。河朔岳飛題。」

  這篇短記寫盡了岳飛一生的抱負,郭靖文理本淺,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竟把這題記讀得聲調鏗鏘,極為動聽。黃蓉嘆道:「怪不得爹爹常說,只恨遲生了數十年,不能親眼見到這位英雄。你再讀他的詩詞。」郭靖順次讀了幾首,像「滿江紅」、「小重山」等黃蓉是熟知的,「題翠光寺」、「贈張完」等詩卻是她從末見過的。

  山腰間鐵掌幫的喊聲不歇,郭靖讓黃蓉枕在自己腿上,藉著松柴火光,朗聲誦讀岳飛的遺詩道:「題目是『題鄱陽龍居寺』:巍石山前寺,林泉勝復幽。紫金諸州相,白雪老僧頭。潭水寒生月,松風夜帶秋。我來囑龍語,為雨濟民憂。」只聽得風動林木,山谷鳴響,黃蓉驟感寒意,偎在郭靖懷中。郭靖出神道:「蓉兒,岳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這才是真英雄真豪傑啊。」

  黃蓉「嗯」了一聲,道:「還有那本冊子裏寫著些什麼?」郭靖拿起一看,喜道:「這正是武穆王親筆所書的兵法。完顏烈那奸賊做夢也想著的,就是這部書了。天可鄰見沒教那奸賊得去。」只見第一頁上寫著十八個大字,曰:「重蒐選,謹訓習,公賞罰,明號令,嚴紀律,同甘苦。」正待細看,忽聽山腰間鐵掌幫徒喊聲突止,四下裏除了山巔風響,再無半點聲息。一個多時辰之中,幫眾的叫罵聲,吶喊聲始終不斷,這時忽爾停歇,反覺十分怪異。

  郭靖與黃蓉側耳傾聽,過了片刻,靜寂中隱隱傳來陣陣呼叱之聲,只聽裘千里連珠價叫起苦來,叫道:「今日爺爺這條老命送在你兩個娃娃手中了。」斗然間異聲大作,郭靖搶出門去,月光下只見成千成萬毒蛇昂首吐舌,湧上峰來。

  郭靖立時省悟:「他們自己不敢進入禁地,卻命毒蛇來攻。」急忙回身抱起黃蓉,只聽裘千里躺在地下破口大罵,當下足尖起處,在他腰眼裏輕輕踢了兩腳,解開他的穴道,將鐵盒揣在懷裏,不敢逗留,逕往峰頂爬去。那石穴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節,離峰頂尚有數十丈之遙。郭靖凝神提氣,片刻之間攀登峰頂,向下一望,但見蛇群已至石穴。那裘千里是鐵掌幫中人物,想來必有制蛇之法,這時也無暇為他擔憂,輕輕將黃蓉放在地下,心想蛇群轉眼即至,自己縱因服過蝮蛇寶血,不畏毒蛇,但如何使黃蓉避開?

  正自轉念,黃蓉道:「先點個火圈再說?」郭靖大喜,道:「我真傻,連這法兒也想不到。」忙執拾枯柴,在黃蓉身周圍團團圍了一圈,剛點得兩個火頭,蛇群的先鋒已然撲至,竟不燒成火圈擋蛇。郭靖暗暗叫苦,急忙高舉黃蓉,放在自己肩頭。毒蛇越湧越多,黃蓉看得甚是煩惡,直欲嘔吐,忙閉上眼睛,胸口愈益疼痛,但覺郭靖抗著自己用力縱躍閃躍,閃躍中不住呼斥,神智正自漸漸昏迷,鼻端忽聞到一縷異香,精神斗然為之一爽,睜開眼來,只見一條火光,那血鳥從東而至。原來牠先前飛開,本是聞到蛇味,追去大嚼,這時望到峰頂火光,趕來沐浴。

  血鳥一至,群蛇立時降服,無一敢再動彈。那血鳥吃了幾枚蛇膽,在火焰中擦洗一番,飛到了黃蓉肩上停住。郭靖喜道:「咱們毒蛇是不怕啦,再得想個法兒逃下山峰。」黃蓉靈機一動,道:「血島能上峰來,咱們的白鵰兒為什麼不能?岳武穆王名飛,字鵬舉,咱們來個鵰舉,好不好?」郭靖尚未領會,問道:「什麼鵰舉?」黃蓉強忍疼痛,道:「叫鵰兒背了咱們飛下去啊。」

  一聽此言,郭靖喜得跳起身來,叫道:「那當真好玩得緊。我喚鵰兒上來。」當下盤膝坐定,凝聚中氣,在丹田盤旋片刻時,然後從喉間一吐而出,嘯聲遠遠傳了出去,這正是馬鈺當年授他的全真派玄門武功,他修習九陰真經之後,功力更是精進。這中指峰自峰頂至峰腳相距何止數里,但嘯聲甫發,瞬息間白影臨空,雙鵰在月光下御風而至,停在二人面前。

  郭靖替黃蓉解下軟蝟甲,扶她伏在雌鵰背上,怕他傷後無力抱持,用衣帶將她身子與鵰身縛住,然後自己伏上雄鵰之背,口中一聲呼嘯,雙鵰振翅而起。兩人初時甚感害怕,但雙鵰一飛離地,立感平穩異常。黃蓉究是小孩心性,心想這是天下奇觀,要叫裘千里那老兒去瞧瞧,於是輕拉鵰頸,要牠飛向第二指節的石穴之前,雌鵰依命飛去。裘千里站在洞前,正自指手劃腳的驅蛇,忙亂不堪,一見黃蓉騎在鵰背,不禁又驚又羨,叫道:「好姑娘,也帶我逃走吧。我兄弟己見到我在這兒,老兒可活不成啦!」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五回  黑沼隐女
  黃蓉笑道:「我這鵰兒負不起兩人。你們親兄弟,求求他不就成啦?」一拍鵰頸,轉身飛開。裘千里見她要走,惡念頓起,叫道:「好姑娘,你瞧我這玩意兒有趣不?」黃蓉好奇心起,牽鵰回頭,要瞧瞧他有什麼玩意。那知裘千里突然和身向前一撲,飛離山峰,向黃蓉背上抱去。原來他見毒蛇湧至,無窮無盡的鑽進洞來,只得出洞呼喝,卻被鐵掌幫諸人見到。他私入禁地,莫說是幫主兄弟,縱是幫主本人,也決不能再活著走下中指峰去,所以不顧一切的要搶上鵰背逃走。

  那白鵰雖然神駿,究竟負不起兩人,黃蓉身子被裘千里一抱住,白鵰立時向山峰下深谷墮下去。那鵰雙翅用力撲打,下墮之勢雖然稍緩,可是始終支持不住。裘千里一把抓住黃蓉後心,要將她摔下鵰背,但她身子用衣帶縛在鵰上,急切間摔她不下。黃蓉手足被縛,也是難以回手,眼見二人一鵰,都要摔在深谷之中,屍骨無存。那雄鵰聽見雌鵰驚叫,急趕來救,卻已不及。鐵掌幫諸人站在山腰間看得明白,個個駭得目瞪口呆,做聲不得。

  正危急間,一道紅光從山峰背後急轉過來,猶如電光一閃,那血鳥已將裘千里雙眼啄瞎。那老兒斗然之間雙目劇痛,眼前漆黑,伸手去抹拭眼睛,就只這麼一鬆手,身子一連串的筋斗翻將下去,一聲慘呼從山谷下傳將上來,待眾人聽到聲音時,早已跌得粉身碎骨。白鵰背上一輕,縱吭歡唳,振翅直上,與雄鵰並肩北去。

  郭靖在鵰背長聲呼叫,召喚小紅馬在地下跟來。轉眼之間,雙鵰已飛出六七十里。郭靖怕黃蓉傷重難支,喝令雙鵰下降,看黃蓉時,在鵰背上竟已昏迷過去。郭靖忙將縛著的衣帶解開,替她推宮過血,好一陣子,方才悠悠醒轉。這時烏雲滿天,把月亮星星遮得透不出半點光來。郭靖雙手抱著黃蓉,站在曠野之中,只覺天地茫茫,竟無容身之處,不知如何是好。

  呆立半晌,只得信步向前走去,舉步踏到的盡是矮樹長草,那裏有路?每走一步,荊棘都鉤到小腿,他也不覺疼痛,走了一陣,四周更是漆黑一團,縱然盡力睜大眼睛,也瞧不見任何物件,當下一步一步走得更慢,只怕一個踏空,跌入山溝陷坑之中。這樣苦苦走了二里有餘,突然左首現出一顆大星,在天邊閃閃發光。他凝神一望,想要辨別方向,卻看出原來並非天星,而是一盞燈火。

  既有燈火,必有人家。郭靖好不欣喜,加快腳步,筆直向那燈火快步趕去,奔出里許,但見黑森森的四下都是樹木,原來那燈火是從樹林之中發出。可是一入林中,再也無法直行,林中小路東盤西曲,急走一陣,忽然失了燈火所在,忙躍上樹去眺望,卻見那燈火已在身後。

  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郭靖接連趕了幾次,弄得頭暈眼花,始終走不近燈火之處,三鳥一馬也不知到了那裏,他知這是林中道路作怪,欲待從樹頂上縱躍過去,黑暗中卻又看不明白落足之處,又怕樹枝擦損了黃蓉。幸好他生性最沉得住氣,連遭挫折,並不沮喪,站著調勻一下呼吸,稍歇片刻,打定主意不找著決不罷休。

  黃蓉受傷後身子衰弱,頭腦仍極清明,被郭靖抱著東轉西彎的鬧了一陣子,雖然瞧不見周遭情勢,卻已摸清林中道路,她閉了眼睛道:「靖哥哥,向右前方斜角走。」郭靖喜道:「蓉兒,你還好麼?」黃蓉「嗯」了一聲,沒力氣說話。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黃蓉默默數著他的腳步,待到十七步,道:「向左走八步。」郭靖依言而行。黃蓉又道:「再向右斜行十三步。」

  一個指點,一個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之中曲折前行。剛才郭靖這一陣亂闖,黃蓉已知這樹林並非天生,乃是由人工佈置而成。黃藥師五行奇門之術天下無雙,倒有一大半傳授給了女兒。這林中道路愈是奇幻,她愈能閉了眼睛說得清清楚楚,若是天然路徑,她既從未到過,那麼在這昏黑之中,縱是一條最平坦無奇的小徑,她也辨認不出了。

  這樣時而向左,時而轉右,有時更倒退斜走數步,似乎越行越是迂曲迢遙,但不到一頓飯時光,那燈火已赫然在眼前出現,郭靖大喜,向前直奔。黃蓉急叫:「別莽撞!」郭靖「啊喲」一聲,雙足已陷入泥中,直沒至膝,仗著武功卓絕,提氣向後一躍,硬生生把兩隻腳拔了出來,一股污泥之味,極是刺鼻,借燈火向前一望,眼前茫茫一團白霧,裹著兩間茅屋,那燈火就從茅屋中透射出來。

  郭靖高聲叫道:「我們是過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個方便,借地方歇歇,討口湯喝。」過了半晌,屋中寂然無聲,郭靖再說了一遍,仍是無人回答。說到第三遍後,方聽得茅屋中一個女人聲音說道:「你們既能走到此處,必有本事進我屋來。難道還得我出來迎接麼?」語聲冷淡異常,顯見是不喜外人打擾。

  若是換作平時,郭靖寧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願故意去惹人之厭,此時卻是救傷要緊,只是眼前一片污泥,不知如何過去,當下低聲與黃蓉商量。黃蓉睜眼一看,想了片刻,道:「這屋子是造在一個污泥湖沼之中。你瞧瞧清楚,那兩間茅屋是否一方一圓。」郭靖睜大眼睛望了一會,喜道:「是啊,蓉兒你什麼都知道。」黃蓉道:「你走到圓屋後邊,對著燈火直行三步,斜行五步,再直行三步。如此直斜交差,不可弄錯。」郭靖依言而行,落腳之處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樁。只是那些木樁虛虛晃晃或歪或斜,若非郭靖輕功了得,只走得數步早已摔入泥沼之中。

  他凝神提氣,直三斜四的走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繞到了方屋之前。那屋卻無門戶。黃蓉低聲道:「從此處跳進去,在左首落腳。」郭靖背著黃蓉,一躍而入,依言落在左首,心中微微一驚,暗道:「一切都在蓉兒料算之中。」原來牆裏是個院子,那院子分為兩半,左一半是實土,右一半卻是個水塘。

  郭靖跨過院子,走向內堂,堂前是個月洞,仍無門扉。黃蓉悄聲道:「進去吧,裏面沒古怪啦。」郭靖點點頭,朗聲道:「過往客人冒昧進謁,請主人大度包容。」說畢走進堂去。只見當前一張長桌,上面放著七盞油燈,排成天罡北斗之形。地下蹲著一個頭髮花白的女子,身披麻衫,凝目望著地下一根根的無數竹片,正自用心思索,雖聽見郭靖說話,卻不抬頭。

  郭靖將黃蓉放在一張椅上,燈光下見她臉色憔悴,全無血色,心中甚是憐惜,欲待開口討碗湯水,但見那老婦全神貫注,卻怕打斷她的思路。黃蓉坐了片刻,精神稍復,一看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長約四寸,闊約二分,知是計數用的算子。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實、法、借算四行,一數算子數目,知她正在計算五萬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這時「商」位上已計算到二百三十,但見那老婦搬弄算子,算那第三位數字。黃蓉脫口道:「五!二百三十五!」

  那老婦吃了一驚,抬起頭來,一雙眸子精光閃閃,向黃蓉怒目而視,隨即又低頭搬弄算子。這一抬頭,郭黃二人見她容色清麗,不過三十六七歲,想是思慮過度,是以鬢邊早見華髮。那女子搬弄了一會,果然算出是「五」,不禁大驚,抬頭又向黃蓉望了一眼,見她是個妙齡少女,心想這必是她湊巧猜中,不足為奇,順手將「二百三十五」五字記在紙上,又計下一道算題。

  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萬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剛將算子排為商,實,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個「二」,黃蓉輕輕道:「二百二十四。」那女子「哼」了一聲,那裏肯信?,布算良久,約一盞茶時分,方始算出,果真是二百二十四。

  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見她額頭滿佈皺紋,面頰卻如凝脂,一張臉以眼為界,上半老,下半少,卻似相差了二十多歲年紀。她雙目直瞪黃蓉,忽然向內室一指道:「跟我來。」拿起一盞油燈,走了進去。郭靖扶了黃蓉跟著過去,向內一望,只見那內室牆壁圍成圓形,地下滿舖細沙,沙上畫了許多橫直符號和圓圈,又寫著許多「太」「天元」,「地元」,「人元」,「物元」等字。郭靖看得不知所云,生怕落足踏壞了沙上符字,站在門口,不敢入內。

  黃蓉自幼受父親教導,精通曆數之術,一見地下符字,知道盡是些術數中的難題,那是算經中的「天元之術」,只要一明其法,也無甚難處(按:即今日代數中多元多次方程式,我國古代算經中早記其法,天、地、人、物四字即西方代數中X、Y、Z、W四未知數)。黃蓉從腰中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隨想隨在沙上書寫,片刻之間,將那女子苦思數月不得其解的七八道難題盡數解開。

  那女子至此驚訝異常,呆了半晌,忽問:「你是人嗎?」黃蓉微微一笑,道:「天元四元之術,何足道哉?算經中共有十九元,『人』之上有仙,明、霄、漢、壘、層、高、上、天、『人』之下有地、下、低、減、落、逝、泉、暗、鬼。算到十九元,方才有點不易罷啦!」那女子沮喪失色,身子搖了幾搖,突然一交坐在細沙之中,雙手捧頭,苦苦思索,過了一會,忽然抬起頭來,臉有喜色,道:「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問你:將從一至九這九個數字排成三列,不論縱橫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

  黃蓉心想:「我爹爹經營桃花島,五行生剋之變,何等精奧。這九宮之法是桃花島陣圖的根基,豈有不知之理?」當下低聲誦道:「九宮之義,法以靈龜,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邊說邊畫在沙上畫了一個九宮之圖。

  那女子色如死灰,嘆道:「只道這是我獨創的祕法,原來早有歌訣傳世。」黃蓉笑道:「不但九宮,即然四四圖、五五圖,以至百子圖,亦不足為奇。就說四四圖吧,以十六子依次作四行排列,先以外四角對換,一換十六,四換十三,後以內四角對換,六換十一,七換十。這樣橫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而畫,果然絲毫不錯。

  黃蓉又道:「那九宮每宮又可化為一個八卦,八九七十二數,以從一至七十二之數,環繞九宮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處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數字相加,均為二百九十二,這洛書之圖變化神妙如此,諒你也不知曉。」舉手之間,又將七十二數的九宮八卦陣在沙上排了出來。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問道:「姑娘是誰?」不等黃蓉回答,忽地捧住心口,臉上現出劇痛之色,急從懷中小瓶內取出一顆綠色丸藥,吞入腹中,過了半晌,臉色方見緩和,嘆道:「罷啦,罷啦!」眼中流下兩道淚水。

  郭靖與黃蓉面面相覷,只覺此人舉動怪異之極。那女子正待說話,突然遠處傳來陣陣吶喊之聲,正是鐵掌幫追兵到了。那女子道:「是朋友,還是仇家?」郭靖道:「是追趕我們的仇家。」那女子道:「鐵掌幫?」郭靖道:「是。」那女子側耳聽了一會道:「裘幫主親自領人追趕,你們究竟是何等樣人?」問到這句時,聲音極是嚴厲。

  郭靖踏上一步,攔在黃蓉身前,朗聲道:「咱倆是九指神丐洪幫主的弟子。我師妹為鐵掌幫裘千仞所傷,避難來此,前輩若是與鐵掌幫有甚瓜葛,不肯收留,我們就此告辭。」說著一揖到地,轉身扶起黃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紀輕輕,偏生這麼倔強。你挨得,你師妹挨不得了。知道麼?我道是誰,原來是洪七公的徒弟,怪不得有這等本事。」她傾聽鐵掌幫的喊聲,忽遠忽近,時高時低,嘆道:「他們找不到路,走不進來,儘管放心。就算來到這裏,你們是我客人,神……神……瑛姑豈能容人上門相欺?」原來她本來叫做「神算子」瑛姑,但想到黃蓉的算法精已百倍,只說了個「神」字就不說了。

 郭靖作揖相謝。瑛姑解開黃蓉肩頭衣服,看了她的傷勢,皺眉不語,從懷中小瓶內又取出一顆綠色丸藥,化在水裏給黃蓉服食。黃蓉接過藥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敵,如何能服她之藥?瑛姑見她遲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鐵掌之傷,還想好得了麼?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舉。這藥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就算了。」說著夾手將藥碗搶過,潑在地下。

  郭靖見她對黃蓉如此無禮,不禁大怒,說道:「我師妹身受重傷,你怎能如此氣她?蓉兒,咱們走。」瑛姑冷笑道:「我瑛姑這兩間小小茅屋,豈能容你兩個小輩說進就進,說出就出?」手中持著兩根竹算籌,攔在門口。郭靖心想道:「說不得,只好硬闖。」叫道:「前輩恕我無禮了。」身形一沉,舉臂劃個圓圈,一招「亢龍有悔」,當門直衝出去。這是他得心應手的厲害招術,只怕瑛姑抵擋不住,勁道僅用了一半,惟有奪路之心,並無傷人之意。

  眼見掌風襲到瑛姑身前,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而定續發掌力或立即回收,那知她身子微側,左手前臂斜推輕送,竟將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身手如此高強,被她這一帶,竟然立足不住,向前搶了一步,瑛姑也不料郭靖掌力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滑了一滑,隨即穩住。兩人這一交手,心中均各暗暗稱異。瑛姑喝道:「好小子,師父的本領都學全了吧!」語聲中將竹籌點了過來,點的是他右臂彎處的「曲澤穴」。

  這一招明點穴道,暗藏殺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反擊,將那降龍十八掌一掌一招的吏將出來,數招一過,立時體會出瑛姑的武功純是陰柔一路。她無一招是明攻直擊,卻是每一招都含有陰毒後著,郭靖好幾次都險險著了她的道兒,若非他會得雙手分搏之術,危急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傷。郭靖愈戰愈是心驚,掌力愈是沉厚,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一拳一腳,打出時都似柔弱無力,但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直教人防不勝防。

  再拆數招,郭靖被逼得倒退兩步,忽地想起洪七公當日教他抵禦黃蓉「落英掌」的法門:不論對方招術如何千變萬化,儘可置之不理,只要以降龍十八掌硬攻,那就有勝無敗。他本來心想此間顯非吉地,這女子也非善良之輩,但與她無冤無仇,但求衝出門去,既不願與她多所糾纏,更不欲傷她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豈知道女子功夫極是了得,稍一疏忽,還得喪在她的手下,當下吸一口氣,兩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擊橫推,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第十六掌「雙龍搶珠」,乃洪七公當日在寶應劉氏宗祠中所傳,一招之中剛柔相濟,正反相成,實是妙用無窮。

  瑛姑低呼一聲;「咦!」急忙閃避,但她躲去了郭靖右拳直擊,卻讓不開他左掌橫推,這一掌正好按中她的右肩,郭靖掌到勁發,眼見要將她推得撞向牆上,這草屋的土牆那裏經受起這股大力,勢不是牆破屋倒,就是她身子穿牆而出,但說也奇怪,手掌剛與她肩頭微微一觸,只覺那肩上卻似塗了一層厚厚的油脂,滑溜異常,連掌帶勁,都滑到了一邊。只是她身子也是一震,手中兩根竹籌撒在地下。

  郭靖吃了一驚,急忙收勢,但瑛姑身手何等快捷,早已借勢欺入,雙手五指成錐,分戳郭靖胸口「神封」、「玉書」兩穴。郭靖封讓不及,身子微側,這一側似是閃避來招,其實中間暗藏殺著。瑛姑只覺一股勁力從他右手上臂發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雙臂一交,敵在主位,已處奴勢,自己胳臂非斷不可,當下仍以剛才用過的「泥鰍功」將郭靖的手臂滑了開去。

  這幾下招招神妙莫測,每一路都大出於對方意料之外,兩人心驚膽寒,不約而同的躍開數步,各自守住門戶。郭靖心想:「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異!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豈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兒?」瑛姑心中訝異更甚:「這少年小小年紀,怎能練到如此功夫?」隨即想起:「我在此隱居十餘年,勤修苦練,無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諦,自以為將可無敵於天下,不久就要出林報仇救人,豈知算數固然不如那女郎遠甚,連武功也未必能勝過這樣一個乳臭少年,那我十餘載的苦熬,豈非付於流水?復仇救人,再也休提?」想到此處,眼紅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淚來。

  郭靖心地仁厚,只道自己掌力已將她打痛,忙道:「晚輩無禮得罪,實非有心,請前輩恕罪,放咱們走吧。」瑛姑見他一面說,一面不住瞧著黃蓉,關切之情,見於顏色,想起自己一生不幸,愛侶遠隔,至今日團聚之念更絕,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這女孩子中了裘千仞五毒神掌,臉上已現黑氣,最多只能再活三日,你還苦苦護著她幹麼?」郭靖大驚,細看黃蓉臉色,果然眉間隱隱現出一層淡墨般的黑暈。

  郭靖胸口一涼,隨即感到一股熱血湧上,搶上去扶著黃蓉上身,顫聲道:「蓉兒,你覺得怎樣?」黃蓉胸腹有如火焚,四肢卻是冰涼,知道那女子所說的話不假,嘆了口氣道:「靖哥哥,這三天之中,你不要離開我一步,成麼?」郭靖道:「我……我半步也不離開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半步不離開,也只廝守得三十六個時辰。」郭靖抬頭望她,眼中充滿淚水,一臉哀懇之色,似在求她別再說刻薄言語,刺傷黃蓉之心。

  瑛姑自傷薄命,十餘年來性子變為極為乖戾,對這對愛侶橫遭慘變,竟大感幸災樂禍,正想再說幾句厲害言語來譏刺兩人,見到郭靖呆呆發獃的神氣,腦海中忽如電光一閃,想到一事:「啊,啊,老天送這兩人到此,卻原來是叫我報仇雪恨,得償心願。」抬起了頭,喃喃自語:「天啊,天啊!」

  只聽得林外呼叫之聲,又漸漸響起,看來鐵掌幫四下找尋之後,料到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是無法覓路進入,過了半晌,林外遠遠送來了裘千仞的聲音,叫道:「神算子瑛姑哪,裘鐵掌求見。」他這兩句話逆風而呼,但竟然也傳了過來,足見內功深湛。

  瑛姑走到窗口,氣聚丹田,長叫道:「我素來不見外人,到我黑沼來的有死無生,你不知道麼?」只聽裘千仞叫道:「有一男一女走進你黑沼來啦,請你交給我吧。」瑛姑叫道:「誰走得進我的黑沼?三更半夜的,別再囉唆擾人清夢。」裘千仞叫道:「好吧,您別見怪吧!」語意之中,似乎對瑛姑不敢輕易得罪。只聽鐵掌幫徒的呼叫之聲,漸漸遠去。

  瑛姑轉過身來,對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師妹?」郭靖一呆,猛地雙膝點地,叫道:「老前輩若肯賜救……」瑛姑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嚴霜,道:「老前輩!我老了麼?」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很老。」瑛姑雙目緩緩從郭靖臉上移開,望向窗外,自言自語的道:「不算很老,嗯,那畢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聽她語氣之中,似乎黃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話又得罪了她,不知她還肯不肯施救,欲待辯解,卻又不知說什麼話好。瑛姑回過頭來,見她滿頭大汗,狼狽之極,心中一酸:「我那人對我只要有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這生也不算白白虛度了。」輕輕吟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郭靖聽她唸了這首短詞,心中一凜,暗道:「這詞好熟,我曾聽見過。」可是曾聽何人唸過,一時卻想不起來,似乎不是二師父朱聰,也不是黃蓉,於是低聲問道:「蓉兒,她唸的詞是誰作的,說些什麼?」黃蓉搖頭道:「我是第一次聽到,不知道是誰作的。嗯,可憐未老頭先白,真是好詞!」

  有宋一代,詞學極盛,文人學士固然人人會填詞譜歌,就是普通百姓,也都會唱得幾首,哼得幾句,有誰作得一首好詞來,不多時全國皆聞。像柳永所作之詞,竟稱天下凡有井水之處,都有流傳。郭靖心想:「蓉兒家學淵源,凡是出名的詩詞,決無不知之理。那麼是誰吟過這詞呢?當然不會是她,不會是她爹爹,也不會是歸雲莊的陸莊主。然而我確實聽見過的。」

  瑛姑此時也在回憶往事,臉上一陣喜一陣悲,頃刻之間,心中經歷了數十年的恩恩怨怨,猛然抬起頭來,道:「你師妹被裘鐵掌擊中,不知什麼東西從中擋了一擋,總算沒有當時斃命,但無論如何,挨不過三天……嗯,她的傷天下只有一人救得!」郭靖怔怔的聽著,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心中怦的一跳,真是喜從天降,在地下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叫道:「請老……不,不,請你施救,感恩不盡。」

  瑛姑冷冷的道:「哼!我那裏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神通,怎麼還會在這陰濕寒苦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過了一會,瑛姑才道:「也算你們造化不淺,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遙,三天之內可至。只是那人肯不肯救,卻是難說。」郭靖喜道:「我苦苦求他決不至見危不救。」瑛姑道:「什麼見危不救?見死不救,也是人情之常。你給他什麼好處了?他為什麼要救你?」語意之中,實是含著極大怨憤。

  郭靖不敢接口,也不敢起來,只見她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頭,提筆書寫什麼,寫了好一陣,將那張紙用一塊布包好,再取出針線,在布包摺縫之處密密縫住,這樣連縫了三個布囊,才回到圓室,說道:「出林之後,避過鐵掌幫的追兵,直向東北到了桃源縣內,開拆這白色布囊,下一步該當如何,裏面寫得明白。時地未至,千萬不可先拆。」郭靖大喜,連聲答應,伸手欲接布囊。

  瑛姑縮手道:「慢著!若是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倘若救活她的性命,我卻有一件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當有報,請前輩吩咐便了。」瑛姑冷冷的道:「假若你師妹不死,她須在一月之內,重回此處,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那幹什麼啊?」瑛姑厲聲道:「幹什麼跟你有何相干?我只問她肯也不肯?」黃蓉接口道:「你要我授你奇門術數。這有何難?我答允便是。」

  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道:「枉為男子漢,還不及你師妹十分中一分聰明。」當下將三個布囊遞給了他。郭靖接在手中,見一個白色,另兩個一紅一黃,當即穩穩放在懷中,重行叩謝。瑛姑一閃身,不受他的大禮,說道:「你不必謝我,我也不受你的謝。你們與我無親無故,我幹麼要救她?就算沾親有故,也犯不著費這麼大的神呢!咱們話說在先,我救她性命是為了我自己。哼,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番話在郭靖聽來,極不入耳,但他素來拙於言辭,不善與人辯駁,此時為了黃蓉,更加不敢多說,只是恭恭敬敬的聽著。瑛姑白眼一翻,道:「你們累了一夜,也必餓了,且吃些粥吧。」

  當下黃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的養神,郭靖守在旁邊,心中思潮起伏。過不多時,瑛姑用木盤托出兩大碗熱騰騰的香梗米粥來,還有一大碗山雞片、一碟臘魚,郭靖肚子早就餓了,先前掛念著黃蓉傷勢,並未覺得,此時略為寬懷,見到雞魚白粥,先吞了一口唾涎,輕輕拍拍黃蓉的手背,道:「蓉兒,起來吃粥。」

  黃蓉眼睜一線,微微搖頭道:「我胸口疼痛得緊,不要吃。」瑛姑冷笑道:「有藥給你止痛,卻又疑神疑鬼。」黃蓉不去理她,只道:「靖哥哥,你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給我服。」那些丸藥是陸乘風當日在歸雲莊上所贈,黃蓉一直放在懷內,洪七公與郭靖被歐陽鋒所傷後,都曾服過幾顆,雖無療傷起死之功,卻有止疼寧神之效。郭靖應了,解開她的衣囊,取了一粒出來。

  當黃蓉提到「九花玉露丸」之時,瑛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後來見到那朱紅色的藥丸,厲聲道:「這是九花玉露丸麼?給我瞧瞧!」郭靖聽她語氣甚是怪異,不禁抬頭望了她一眼,卻見她眼中微露兇光,心中更奇,當下將一囊藥丸盡數遞給了她。瑛姑接了過來,但覺芳香撲鼻,聞到氣息已是遍體清涼,雙目凝視郭靖道:「這是桃花島的丹藥啊,你們從何處得來?快說,快說!」說到後來,聲音已極是慘厲。

  黃蓉心中一動:「這女子研習奇門五行,難道與桃花島那一個弟子有什麼干係?」只聽郭靖道:「她就是桃花島主的女兒。」瑛姑一躍而起,喝道:「黃老邪的女兒?」雙眼閃閃生光,兩臂一伸一縮,作勢就要撲上。黃蓉道:「靖哥哥,將那三隻布囊還她!她既是我爹爹仇人,咱們也不用領她的情。」郭靖將布囊取了出來,卻遲遲疑疑的不肯遞過去。黃蓉道:「靖哥哥,放下!也未必當真就死。死又怎樣?」郭靖從來不違黃蓉之意,只得將布囊放在桌上。

  卻見瑛姑望著窗外,又喃喃的叫道:「天啊,天啊!」突然走到隔室之中,背轉身子,不知做些什麼。黃蓉道:「咱們走吧,我見了這女子厭煩得緊。」郭靖未答,瑛姑已走了回來,說道:「我研習術數,為的是要進入桃花島。黃老邪的女兒已然如此,我再研習一百年也是無用。命該如此,夫復何言?你們走吧,把布囊拿去。」說著將一袋九花玉露丸和三隻布囊都塞在郭靖手中,對黃蓉道:「這九花玉露丸對你傷勢有害無益,不可再服。傷愈之後,一年之約不要忘記。你爹爹毀了我的一生,這裏的飲食寧可餵狗,也不給你們吃。」說著將白粥雞魚,都從窗口潑了出去。

  黃蓉氣極,正欲反唇相稽,一轉念,扶著郭靖站起身來,用竹杖在地下細沙上寫了三道算題:第一道是包括日、月、水、火、木、金、土、羅喉、計都的「七曜九執天竺筆算」;第二道是「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按即西洋數學中的級數論);第三道是一道「鬼谷算題」:「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賸二,五五數之賸三,七七數之賸二,問物幾何?」(按:這屬於高等數學中的數論,我國宋代學者對這類題目已研究得頗為深刻。)寫下三道題目,扶著郭靖手臂,緩緩走了出去。郭靖步出大門,一回頭,只見瑛姑手執算籌,凝目望地,呆呆出神。

  兩人走入林中,郭靖將黃蓉背起,仍由她指點路徑,一步步的向外走去。郭靖只怕數錯腳步,不敢說話,直到出林,才問:「蓉兒,你在沙上畫了些什麼?」黃蓉笑道:「我出三道題目給她。哼,半年之內,她必計算不出,教她花白頭髮全變白了。誰教她這等無禮?」郭靖道:「她跟妳爹爹結下了什麼仇啊。」黃蓉道:「我沒聽爹爹說過。」過了半晌,道:「她年輕時候,必是個美人兒,靖哥哥你說是麼?」她心裏隱隱猜疑:「莫非爹爹昔日與她有甚麼情愛糾纏之事?」只是並無佐證,口中也就不說。郭靖道:「管她美不美呢。她想著你的題目,就算忽然反悔,也不會再追出來把布囊要回去啦。」黃蓉道:「不知布囊中寫些什麼,只怕她未必安著好心,咱們拆開來瞧瞧。」郭靖忙道:「不,不!依著她的話,到了桃源再拆。」黃蓉甚是好奇,忍不住的要先看,但郭靖堅持不允,只得罷了。

  鬧了一夜,天已大明,郭靖躍上樹頂四下一望,不見鐵掌幫徒眾的蹤跡,先放了一大半心,數聲呼嘯,先將小紅馬與血鳥招來,不久雙鵰也連翩而至。兩人甫上馬背,忽聽林邊喊聲大振,數十名幫眾蜂湧趕來。原來他們在樹林四周守了半夜,聽到郭靖呼嘯,急忙追至。郭靖大聲的說:「好啊,失陪了!」腿上微一用勁,小紅馬猶如騰空而起,但覺耳旁風生,片刻時分已將幫眾拋得無影無蹤。

  那小紅馬說快真快,到次日午間已奔出數百里之遙,兩人在路旁一家小飯舖中打尖,黃蓉傷勢漸重,只能喝半碗米湯。郭靖一問,知道當地已屬桃源縣管轄,忙取出那白布小囊,拉斷縫線,原來裏面是一張地圖,圖旁註著兩行字道:「依圖中所示路徑而行,路盡處係一大瀑布。旁有茅舍。到達時拆紅色布囊。」

  郭靖更不耽擱,上馬而行,奔出七八十里,道路愈來愈窄,再行八九里,道路兩旁山峰壁立,中間留出一條羊腸小徑,僅容一人勉強過去,小紅馬卻已前行不得。郭靖只得負起黃蓉,留紅馬在山邊啃食野草,邁開大步逕行入山。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六回  渔樵耕读
  那是一路上嶺的山路,約莫走了一個時辰,道路更窄,有些地方郭靖須得將黃蓉橫抱了,兩人側著身子,方能過去。這時正當七月天氣,赤日炎炎,流火爍金,但路旁山峰插天,將驕陽全然遮去,倒也頗為清涼。

  又行一陣,郭靖腹中飢餓,從懷中取出乾糧,卻不停步,邊走邊吃,吃完三個大炊餅,正覺唇乾口渴,忽聽遠處傳來隱隱水聲,當即加快腳步。空山寂寂,那水聲在山谷間一激盪,轟轟洶洶,有若秋潮夜至,愈走水聲愈響,待得走上嶺頂,只見一道白龍似的大瀑布,從對面雙峰之間奔騰而下,聲勢甚是驚人。從嶺上望下去,瀑布旁果有一座草屋。郭靖揀一塊山石坐下,取出紅色布囊拆開,見囊內白紙上寫道:「此女之傷,當世唯段皇爺能救……」

  郭靖看到「段皇爺」三字,吃了一驚,道:「段皇爺,那不是與你爹爹齊名的『南帝』嗎?」黃蓉本已極為疲累,聽他說到「南帝」,精神為之一凜,道:「南帝?我曾聽爹爹說,段皇爺在雲南大理國做皇帝,那不是……」想起雲南與此處相隔萬山千山,三日之間那能到達,不禁胸中一涼,忙勉力坐起,倚在郭靖肩頭,和他同看紙上之字:

  「此女之傷,當世唯段皇爺能救。彼多行不義,避禍桃源,外人萬難得見,若言求醫,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漁樵耕讀毒手矣。故須假言奉師尊洪七公之命,求見皇爺稟報要訊,待見南帝親面,以黃色布囊中之圖交出。一線生機,盡懸於斯。」

  郭靖讀畢,轉頭向著黃蓉,卻見她蹙眉默然,即問:「蓉兒,段皇爺怎麼多行不義了?為什麼求醫是更犯大忌?漁樵耕讀的毒手是什麼?」黃蓉嘆道:「靖哥哥,你別當我聰明得緊,什麼也該知道。」郭靖一怔,伸手將她抱起,道:「好,咱們下去。」他凝目遠眺,只見瀑布旁柳樹下坐著一人,頭上戴著一頂斗笠,隔得遠了,那人在幹什麼卻瞧不清楚。

  一來心急,二來下嶺路易走得多,不多時郭靖已背著黃蓉走近瀑布,只見柳樹下那人身披簑衣,坐在一塊石上,正自垂釣。這瀑布水勢湍急異常,一潟如注,水中那裏有漁?縱然有魚,又那有餘暇吞餌?看那人時,見他約莫三十七八歲年紀,一張黑漆漆的鍋底臉,虯髯滿腮,根根如鐵,雙目動也不動的望著水中。郭靖見他全神貫注的釣魚,不敢打擾,扶黃蓉倚在柳樹上休息,自己卻去瞧那瀑布中到底有什麼魚。等了良久,忽見水中金光一閃,那漁人臉現喜色,猛然間釣桿直彎下去,只見水底下一隻尺來長的東西咬著釣絲,那物非魚非蛇,全身金色,模樣甚是奇特,郭靖大感詫異,不禁失聲叫道:「咦,這是什麼東西?」

  一聽到郭靖的呼聲,水中忽然又鑽出一條金色怪魚,咬住釣絲,那漁人又驚又喜,用力握住釣桿不動。只見那釣桿愈來愈彎,眼見要支持不住,果然拍的一聲,桿身斷為兩截。兩條怪魚吐出釣絲,在水中得意洋洋的游了幾轉,瀑布雖急,卻沖牠們不動,轉眼之間,鑽進了水底岩石之下,再也不出來了。

  那漁人轉過身來,圓睜怒目,喝道:「臭小賊,老子辛辛苦苦的等了半天,偏生叫你這小賊來驚走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上來就就要動武,但不知忽地想起了什麼,強自克制,雙手捏得骨節格格直響,心中氣憤之極。郭靖知道自己無意之中闖了禍事,不敢回嘴,只得道:「大叔息怒,是小人不是。不知那是什麼怪魚?」那漁人罵道:「你瞎了眼珠啦,這是魚麼?這是金娃娃。」郭靖被罵,也不惱怒,陪笑道:「請問大叔,什麼是金娃娃?」

  那漁人更是暴跳如雷,道:「金娃娃就是金娃娃,你這臭小賊囉唆什麼?」郭靖要懇他指點去見段皇爺的路徑,那敢輕易得罪,只是打拱作揖的陪不是,旁邊黃蓉卻忍不住了,插口道:「金娃娃就是金色的娃娃魚,我家裏就養著幾對,有什麼希罕了!」那漁人聽黃蓉說出了「金娃娃」的來歷,微感驚訝,罵道:「哼,吹得好大的氣,家裏養著幾對!我問你:金娃娃幹什麼用的?」黃蓉道:「有什麼用啊?我見牠生得好看,叫起來呀呀呀的,好像小孩兒一般,就養著玩兒。」

  那漁人聽她說得不錯,臉色登時和緩,道:「女娃兒,你家裏若是真養得有,那你就須陪我一對。」黃蓉道:「我幹麼要賠你?」漁人指著郭靖道:「我正好釣到一條,卻被他莽莽撞撞的一聲叫,又惹出一條來,扯斷了釣桿。這金娃娃聰明得緊,第二次休想再釣得著牠。不叫你賠叫誰賠?」黃蓉笑道:「就算釣著,你也只有一條。你釣到了一條,第二條難道還肯上鉤?」漁人無言可對,搔搔頭道:「那麼賠我一條也是好的。」

  黃蓉笑道:「若是把一對金娃娃生生拆散,過不了三天,雌雄兩條都會死的。」那漁人更無懷疑,忽地向她與郭靖連作三揖,叫道:「好啦,算我的不是,求你送我一對成不成?」

  黃蓉微笑道:「你先得對我說,你要金娃娃何用?」那漁人遲疑了一陣,道:「好,就說給你聽。我師叔是天竺國人,前幾日來探訪我師父,在道上捉得了一對金娃娃,十分歡喜。他說天竺國有一種極厲害的毒蟲,為害人畜,難有善法除滅,這金娃娃卻是那毒蟲剋星。他叫我餵養幾日,待他與我師父說完話下山,再交給他帶回天竺去繁殖,那知道……」黃蓉接口道:「那知道你一個不小心,讓金娃娃逃跑啦!」

  那漁人道:「咦,你怎麼知道?」黃蓉小嘴一撇道:「那還不容易猜。這金娃娃本就難養,我先前共有五對,後來給逃走了兩對。」那漁人雙眼發亮,臉有喜色,道:「好姑娘,給我一對,你還賸兩對哪。否則師叔怪罪起來,我可擔當不起。」黃蓉笑道:「送你一對,那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你先前幹麼這樣兇啊?」那漁人又是笑又是急,只說:「好姑娘,你府上在那裏,這裏去不遠吧?」黃蓉輕輕嘆了口氣道:「說近不近,說遠不遠,幾千里路是有的。」

  那漁人吃了一驚,根根虯髯豎了起來,喝道:「小ㄚ頭,原來是在消遣老爺。」提起醋缽的拳頭,就要往黃蓉頭上搥將下來,只是見她年幼柔弱,這一拳怕打死了她,拳在空中,遲遲不落。郭靖早已搶在旁邊,只待他拳勁一發,立時抓他手腕。黃蓉笑道:「急什麼?我早想好了主意。靖哥哥,你呼白鵰兒來吧。」

  郭靖不明她的用意,但依然呼鵰。那漁人聽他喉音一發,山谷鳴響,中氣極是充沛,不禁暗暗吃驚:「適才幸好未曾動手,否則怕要吃這小子的虧。」過不多時,雙鵰尋聲飛至。黃蓉剝了一塊樹皮,用針在樹皮背後刺了一行字道:「爹爹:我要一對金娃娃,叫白鵰帶來吧。女蓉。」郭靖大喜,割了二條衣帶,將樹皮牢牢縛在雄鵰足上。黃蓉向雙鵰道:「到桃花島,速去速回。」郭靖怕雙鵰不能會意,手指東方,連說了三聲「桃花島。」雙鵰齊聲長嗚,振翼而起,在天空盤旋一周,果然向東而去,片刻之間已隱沒雲中。

  那漁人驚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喃喃的道:「桃花島,桃花島?黃藥師黃老先生是你什麼人啊?」黃蓉傲然道:「是我爹爹,怎麼啦?」那漁人道:「啊!」卻不接話。黃蓉道:「數日之間,我的白鵰會把金娃娃帶來,不太遲吧?」那漁人道:「但願如此。」望著靖蓉二人上下打量,眼中滿是懷疑神色。

  郭靖打了一躬道:「不曾請教大叔尊姓大名。」那漁人不答,卻道:「你們到這裏來幹什麼?是誰教你們來的?」郭靖恭恭敬敬的道:「晚輩有事求見段皇爺。」他原想依瑛姑柬帖所示,說是奉洪七公之命而來,但他一生誠實,忽然要他撒謊,卻是吶吶的說不出口。

  那漁人厲聲道:「我師父不見外人,你們找他幹麼?」依郭靖本性,就要實說,但又恐因此見南帝不著,誤了黃蓉性命,說不得,只好權且騙他一騙,正要開言,那漁人見他神色不定,黃蓉容顏憔悴,已猜到了七八分,喝道:「你們想要我師父治病,是不是?」郭靖被他喝破心事,那裏還能隱瞞,只得點頭稱是,心中又急又悔,只恨沒能搶先撒謊。

  那漁人大聲道:「見我師父,再也休想。我拚著受師父師叔責罵,也不要你們什麼金娃娃、銀娃娃啦,快快下山去吧!」

  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絕無絲毫轉圜餘地,只把郭靖聽得呆了半晌,倒抽涼氣,過了好一陣,上前躬身行禮道:「這位受傷求治的是桃花島黃島主的愛女,現當丐幫的幫主,務求大叔瞧著黃島主與洪幫主兩位金面,指點一條明路,引我們拜見段皇爺。」

  那漁人聽到「洪幫主」三字,臉色稍見和緩,但搖頭道:「這位小姑娘是丐幫幫主?我不信。」郭靖指著黃蓉手中的竹杖道:「這是丐幫幫主的打狗棒,想來大叔必當識得。」那漁人點了點頭道:「那麼九指神丐是你們什麼人?」郭靖道:「正是我們兩人的恩師。」那漁人「啊」了一聲,道:「原來如此。你們來找我師父,那是奉九指神丐之命的了?」

  瑛姑柬帖之上,書明要他們冒認是奉師父之命,但郭靖生性忠厚老實,不會撒謊,一時遲疑未答,黃蓉忙接口道:「正是。」那漁人低頭沉吟,自言自語:「九指神丐與我師父交情非比尋常,這事該當如何?」黃蓉心想,乘他猶豫難決之際,快下說辭,又道:「師父命我們求見段皇爺,除了請他老人家療傷,尚有要事奉告。」那漁人突然抬起頭來,雙目如電,逼視黃蓉,厲聲道:「九指神丐叫你們來求見『段皇爺』?」黃蓉道:「是啊?」那漁人又追問一句:「當真是『段皇爺』,不是旁人?」黃蓉知道其中必有別情,可是無法改口,只得點了點頭。

  那漁人走上兩步,大聲喝道:「段皇爺早已死了!」靖蓉二人大吃一驚,齊聲道:「死了?」那漁人道:「段皇爺死時,九指神丐就在他身旁,豈有再命你們來拜見段皇爺之理?你們受誰指使?到此有何陰毒詭計?快快說來。」說著又踏前一步,左手一拂,右手橫裏來抓黃蓉肩頭。

  郭靖見他越逼越近,早有提防,當他右手離黃蓉身前尺許之際,左掌圓勁,右掌直勢,一招「見龍在田」,擋在黃蓉身前。這一招純是防禦,卻似在黃蓉與漁人之間佈了一道堅壁,敵來則擋,敵不至即消於無形。那漁人見他雖然出掌,但勢頭斜向一邊,並非對自己進擊,心中微感詫異,五指繼續向黃蓉左肩抓去,又進半尺,突然與郭靖那一招勁道相遇,只感手臂一震,胸口微微發熱,這一抓立時被反彈出來。

  他只怕郭靖乘勢進招,急忙躍開,橫臂當胸,心道:「我聽過洪七公與師父談論武功,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龍十八掌功夫,那麼這兩個少年確是他老的弟子了,倒也不便得罪。」只見郭靖拱了拱手,神色甚是謙恭,這一招雖是他佔了上風,但無半點得意之色,心中對他又多了幾分好感,說道:「兩位雖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可是此行卻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來,是也不是?」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但既被他說中,無法抵賴,只得點了點頭。

  那漁人臉上已不似先前兇狠,說道:「縱然九指神丐自身受傷至此,小可也不能送他上山去見家師,區區下情,兩位見諒。」黃蓉道:「當真連我師父來也不能?」那漁人搖頭道:「不能!打死我也不能!」黃蓉心中琢磨:「他明說段皇爺是他師父,可是又說段皇爺已經死了,又說死時洪恩師就在他的身旁,這中間許多古怪之處,卻是教人難以索解。他師父在這山上,那是一定的了,管他是不是段皇爺,我們總得見上一見。」抬頭仰視,只見那山峰穿雲插天,較之鐵掌山的中指峰尤高數倍,一片瀑布恰如從空而降,實無上山之路,心想:「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這一片水才真是天上來呢。」

  她目光順著瀑布往下流動,心中盤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光一閃,水底有物游動。她慢慢走到水邊,定睛一瞧,只見一對金娃娃鑽在山石之中,兩條尾巴卻在外面亂晃,忙向郭靖招手,叫他過來觀看。郭靖「啊」的一聲,道:「我下去捉上來。」黃蓉道:「唏!那不成,水這麼急,怎站得住足?別發傻啦。」郭靖卻想:「我若冒險將這對怪魚捉到,送給漁人,許能打動他之心,引我們去見他師父。否則,難道眼睜睜瞧著蓉兒之傷無人療治?」他知黃蓉必會阻攔,當下一語不發,也不除衣褲鞋襪,湧身就往瀑布中一跳。

  黃蓉急叫:「靖哥哥!」站起身來,立足不定,搖搖欲倒。那漁人也是大吃一驚,伸手一扶黃蓉,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物來救郭靖。黃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時,只見他穩穩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沖猛擊,身子竟未搖晃,慢慢彎腰去捉那對金娃娃。

  但見他一手一條,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輕輕向外拉扯,只恐弄傷了怪魚,不敢使力,豈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粘液,滑膩異常,一搖一縮,掙脫了郭靖掌握,先後竄入石底。郭靖急搶時,那裏來得及,剎那間影蹤不見。黃蓉失聲低呼,忽聽背後一人大聲驚叫,一回頭,見那漁人不知何時已從茅屋中出來,站在自己身後,左肩頭抗了一隻小船,右手握著雙槳,想是要下水救人。

  郭靖性子沉毅,兩足用勁,以「千斤墮」功夫,牢牢站穩石上,恰似中流砥柱,屹立不動,同時閉氣停息,伸手到怪魚遁入的那塊大石之下,用力一抬,只感那石微微搖動,心中大喜,使出降龍十八掌中一招「飛龍在天」,雙掌向上猛舉,只聽得一聲猛響,那巨石竟被他抬了起來。他變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時一招「潛龍勿用」,橫推過去,那巨石受水力與掌力夾擊,擦過他身旁,蓬蓬隆隆,滾落下面深淵中去了,響聲在山谷間激盪發出回音,轟轟然良久不絕。只見郭靖雙手高舉,一手抓住一雙金娃娃,一步步從瀑布中上來。

  瀑布日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間切了一道深溝,約有二丈來高。那漁人見郭靖站在溝底,那裏跳得上來,當下垂下槳去,想要讓他握住,吊將上來。但郭靖手中握著怪魚,只怕一鬆手又被滑脫逃走,於是在水底凝神提氣,右足一點,身子斗然間從瀑布中鑽出,跟著左足在深溝邊上橫裏一撐,人已借力躍到岸上。黃蓉雖與他相聚日久,卻不料他功力已精進如此,見他在水底定身抬石、閉氣捉魚,視瀑布的巨力衝擊儼若無物,心中又驚又喜。其實郭靖為救黃蓉,乃是豁出了性命干冒大險,待得出水上岸,回頭見那瀑布奔騰而下,水沫四濺,不由得目眩心驚,自己也不信適才居然有此剛勇下水。那漁人更是驚佩無已,知道若非氣功、輕功、外功俱臻上乘,別說捉魚,一下水就被瀑布沖入下面深淵去了。

  兩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騰掙扎,哇哇而叫,宛如兒啼。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魚,果然像小孩兒哭叫一般。」伸手交給漁人。那漁人喜上眉梢,放下船槳,正要接過,忽然心中一凜,縮回手去,說道:「你拋回水裏去吧,我不能要。」郭靖奇道:「幹麼?」漁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是不能帶你去見我師父。受惠不報,顛倒不教天下英雄恥笑?」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堅執不允攜帶,必有為難之處,晚輩豈敢勉強?區區一對漁兒,說得上什麼受惠不受惠?大叔只管拿去!」說著將魚兒送到漁人手中。那漁人伸手接了,神色間頗為過意不去。郭靖轉頭向黃蓉道:「蓉兒,常言道死生有命,壽算難言,你的傷若是當真不治,陰世路上,總是有你靖哥哥陪著就是了。咱們走吧!」

  黃蓉聽他真情流露,不禁眼圈一紅,但心中已有算計,向漁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點,那也罷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若不說,我可是死不瞑目。」漁人道:「什麼?」黃蓉道:「這山峰光滑如鏡,無路可上,你若肯送我們上山,卻又有什麼法子?」那漁人心想:「既然我不能送他們上山,這一節說也無妨。」於是說道:「說難是難,說易卻也容易得緊。上去轉過山角,瀑布勢頭大緩,我坐在這鐵舟之中,扳動鐵槳,在瀑布中逆流而上,一次送一人,兩次就送兩人上去。」

  黃蓉道:「啊,原來如此。告辭了!」站起身來,扶著郭靖轉身就走。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語。那漁人見二人下山,只怕金娃娃逃走,飛奔到茅舍中去安放。黃蓉道:「快搶鐵舟鐵槳,轉過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這……這不大好吧?」黃蓉道:「好,你愛做君子,那就做君子吧!」

  「救蓉兒要緊,還是做正人君子要緊?」瞬息之間,這念頭在腦海中連閃幾次,一時沉吟難決,卻見黃蓉已快步向上而行,這時那裏還容得他細細琢磨,不由自主的舉起鐵舟,急奔轉過山角,喝一聲「起!」用力擲入了瀑布的上游。

  舟一擲出,立即搶起鐵槳,挾在腋下,右手橫抱黃蓉,只見那鐵舟順著水流,衝到跟前,同時聽到耳後暗器聲響,一低頭,讓過暗器,湧身前躍,雙雙落入舟中。這時水聲轟轟,只聽得那漁人高聲怒吼,卻分辨不出他叫些什麼,眼見那瀑布即將流至山石邊緣,若是衝到了邊緣之外,這一瀉如注,兩人就是神仙,只怕也要摔得粉身碎骨,郭靖左手鐵槳急忙揮出,用力一扳,鐵舟登時逆行數尺。他右手放下黃蓉,鐵槳再是一扳,那舟又向上逆行了數尺。

  那漁人站在水旁戟指怒罵,風聲水聲中隱隱聽到什麼「臭ㄚ頭!」「小賤人!」之聲,黃蓉嘻嘻而笑,道:「他仍當你是好人,淨是罵我。」郭靖全神貫注在扳舟,那裏聽到她說話,雙膀使力,揮槳與激流相抗,那鐵舟頭高尾輕,鼓浪逆行。此處水流雖不如瀑布般猛衝而下,卻也極是急促,只划得面紅氣促,好幾次險險給水沖得倒退下去,到後來水勢略緩,他又悟到了用槳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雙手分使「神龍擺尾」那一招。每一槳出去,用的是都是降龍十八掌的先天之勁,掌力直透槳端,左一槳「神龍擺尾」,右一槳「神龍擺尾」,把鐵舟推得宛似順水而行一般。黃蓉讚道:「就是讓那漁人來划,也未必能有這麼快!」

  又行一陣,划過兩個急灘,一轉彎,眼前只見景色如畫,清溪潺潺,水流平穩之極,幾似定住不動。那溪水寬約丈許,兩旁垂柳拂水,綠柳之間,夾植著無數桃樹,若在春日桃花盛開之時,想見一片錦繡,繁華耀眼。這時雖無桃花,但水邊注滿一叢叢白色小花,香氣極是濃郁。靖蓉二人心曠神怡,料想不到這高山之巔,竟然別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綠如玉,深難見底,郭靖插槳下去一探,一股大力突然一衝,他未曾防備,鐵槳幾欲脫手,原來溪面水平如鏡,底下卻有一股無聲的激流。

  那鐵舟緩緩向前駛去,兩人都盼這綠柳清溪越長越好。黃蓉嘆道:「若是我的傷難以痊可,那就葬身此處,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說幾句話安慰她,那鐵舟忽然鑽入了一個山洞。洞中香氣更濃,水流卻又湍急,耳中只聽得一陣嗤嗤之聲。郭靖道:「那是什麼聲音?」黃蓉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眼前一亮,鐵舟已然出洞,兩人不禁同聲喝采!「好!」原來洞外是個極大的噴泉,高有丈餘,奔雪濺玉,一條巨大的水柱從石孔中直噴出來,飛入半空,嗤嗤之聲就是從噴泉發出。那溪水至此而止,這噴泉顯是下面溪水與瀑布的源頭了。郭靖扶著黃蓉上了岸,將鐵舟拉起放在石上,一回頭,卻見水柱在太陽照耀下,映出一條眩目奇麗的彩虹。當此美景,二人縱有百般讚美之意,卻也不知說什麼話好,只是手攜著手,並肩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明淨,再無別念,看了良久,忽聽得彩虹後傳出一陣歌聲。

  只聽他唱的是個「山坡羊」的曲兒:

  「城池俱壞,英雄安在?雲龍幾度相交代?想興衰,苦為懷。唐家才起隋家敗,世態有如雲變改。疾,也是天地差!遲,也是天地差!」

  一面唱,一面從彩虹後轉了出來,只見那人左手拿了一綑松柴,右手握著一柄斧兒,原來是個樵夫。黃蓉一見此人裝束,立時想起瑛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醫,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漁樵耕讀毒手矣。」當時不明「漁樵耕讀」四字說的是什麼,現下想來,捉金娃娃的是個漁人,此處又見一樵子,那麼漁樵耕讀,想來不是南帝的四個弟子,也必是他手下的四個親信,不禁暗暗發愁:「闖過那漁人一關,已是好不容易。這樵子歌聲不俗,瞧來決非易與,那耕讀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只聽那樵子又唱道:

  「天津橋上,恁欄遙望,春陵王氣都凋喪。樹蒼蒼,水茫茫,雲台不見中興將,千古轉頭歸滅亡。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

  他慢慢走近,隨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見,提起斧兒就在山邊砍柴。黃蓉見他容色豪壯,神態虎虎,舉手邁足,似是大將軍有八面威風,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這山林間樵柴,必會當他是個叱吒風雲的統兵將帥,心中一動:「聽師父說,南帝段皇爺是雲南大理國的皇帝,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將?只是他歌中詞語,如何消沉至斯?」又聽他唱道: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佟碩之評論:金庸的小說最鬧笑話的還是詩詞方面,例如在「射鵰英雄傳」中,就出現了「宋代才女唱元曲」的妙事。「射鵰」的女主角黃蓉,在金庸筆下是個絕頂聰明的才女,「漁樵耕讀」這回用了許多篇幅,描寫這位才女的淵博與才華。黃蓉碰見「漁樵耕讀」中的樵子,那樵子唱了二首曲牌名「山坡羊」的曲兒,黃蓉也唱了個「山坡羊」答他。樵子唱的三首,一、「城池俱壞,英雄安在?……」二、「天津橋上,憑欄遙望。……」三、「峰巒如聚,波濤如怒。……」這三首「山坡羊」的作者是張養浩,原題第一首是「咸陽懷古」,第二首是「洛陽懷古」,第三首是「潼關懷古」。『隨樹森編的「全元散曲」有收輯,見上卷四三七至四三八頁』張養浩元史有傳,在元英宗時曾做到參議中書省事,生於公元一二六九年,卒於公元一三二九年。「射鵰英雄傳」最後以成吉思汗死而結束,成吉思汗死於公元一二二七年八月十八日,黃蓉與那樵子大唱「山坡羊」之時,成吉思汗都還未死,時間當在一二二七年之前。張養浩在一二六九年才出世,也即是說要在樵子唱他的曲子之後四十多年才出世。黃蓉唱的那首「山坡羊」:「青山相待,白雲相愛。……」作者是宋方壼,原題為「道情」『見(全元散曲)下卷1300頁。』此人年代更在張養浩之後,大約要在黃蓉唱他曲子之後一百年左右才出世『太平樂府姓氏』將他列為元代後期八十五位作家之一。據鄭振鐸推斷,這批作家的年代約是公元一三0一年到公元一三六0年)。還有一點,根據中國舊小說的傳統,書中人物所作的詩詞與聯語之類,如果不是注明「集句」或引自前人,則定然是作者代書中人物作的。例如「紅樓夢」中林黛玉的葬花辭,薛寶琴的懷古詩,史湘雲的柳絮詞等等,都是作者曹雪芹的手筆。元春回府省親時,賈政叫賈寶玉題匾、擬聯等等,也都是曹雪芹本人的大作。曹雪芹決不能叫林黛玉抄一首李清照詞或,賈寶玉抄一首李白的詩以顯示才華,其理明甚。射鵰這回寫黃蓉唱元曲之後,又碰到一位書生,連篇累牘描寫黃蓉的「才華」,如談「論語」的「微言大義」啦,猜謎語啦,對對子啦等等,這些都是抄自前人的舊作,而且是並不怎麼高明的作品……金庸用了幾乎整整一回的篇幅……,寫黃蓉的才華,我是一面讀一面替這位才女難過的。宋人不能唱元曲,這是常識問題,金庸決不會不知道。這也許是由於他一時粗心,隨手引用,但這麼一來,就損害了他所要著力描寫的「才女」了。豈不令人惋惜。金庸的武俠小說流行最廣,出了常識以外的錯誤影響也較大。所以我比較詳細的指出他這個錯誤。希望金庸以後筆下更多幾分小心。……(寫於1966年1月)(諸子百家看金庸第五輯,台北遠流出版公司1987年4月25日一版,頁138-141,金庸梁羽生合論)

 

  當聽到最後兩句,黃蓉想起父親常道:「什麼皇帝將相,都是害民惡物,改朝換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聲采:「好曲兒!」

  那樵子轉過身來,把斧頭往腰間一插,道:「好?好在那裏?」黃蓉欲待相答,忽想:「他愛唱曲,我也來唱個『山坡羊』答他。」當下微微一笑,低聲唱道:

  「青山相待,白雲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一茅齋,野花開,管甚誰甚家興廢誰成敗?陋巷單瓢亦樂哉。貧,氣不改!達,志不改!」

  她料定這樵子是個隨南帝歸隱的將軍,昔日必曾手綰兵符,顯赫一時,所以這曲中極讚糞土功名、山林野居之樂,可是同時也隱隱推崇他當年富貴時的德業。常言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黃蓉伶俐機變,這一首小曲果然教那樵子聽得心中大悅,向山邊一指,道:「上去吧!」

  只見那山邊一條手臂粗細的長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仰頭而望,但見那山峰的上半截隱在雲霧之中,不知那峰頂究有多高。

  兩人所唱的曲子,郭靖實只聽懂了一半,既聽那樵子放自己上去,只怕他忽又變卦,當下更不打話,背起黃蓉,雙手握著長藤,提氣而上。他雙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速,片刻之間,離地已有十餘丈,隱隱聽得樵子又在唱曲,什麼「……當時紛爭今何處?嬴,都變作土!輸,都變作土!」黃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說,咱們也別來求醫啦。」郭靖愕然,問:「怎麼?」黃蓉道:「反正人人都是要死的,治好了,都變作土!治不好,都變作土!」郭靖道:「呸,別聽他的。」黃蓉輕輕唱道:「活,你背著我!死,你背著我!」

  說話之間,兩人已鑽入雲霧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雖當盛暑,身上卻已頗感寒意。黃蓉嘆道:「眼前奇景無數,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場奔波。」郭靖道:「蓉兒,你別再說死啦活啦,成不成?」黃蓉低低一笑,將嘴唇貼在他背脊上吹氣。郭靖只感背上一處又熱又癢,叫道:「你再胡鬧!我一失手,兩個兒一齊摔死。」黃蓉笑道:「好啊,這次可不是我說死啦活啦!」

  郭靖一笑,無話可答,愈爬愈快,突見那長藤轉向前伸,凝目一望,原來已到了峰頂,剛踏上平地,還未將黃蓉從背上放下,猛聽得轟隆一聲巨晌,似是山石崩裂,又聽得牛鳴連連,接著一個人大聲吆喝。郭靖奇道:「怎麼這高的的山上也有牛,真是怪事!」負著黃蓉,循聲奔去。黃蓉道:「漁樵耕讀麼,耕田就得有牛。」

  一言甫畢,只見山坡上一頭黃牛昂首吽鳴,所處形勢卻極怪異。那牛仰天臥在一塊岩上,四足掙扎,站不起來,那石搖搖欲墮,下面一人擺起丁字步,雙手托住岩石,只要一鬆手,連牛帶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之中。那人所站之處,又是在一塊突出的懸岩之上,無處退讓,縱然捨得那牛不要,但那岩石壓將下來,不是斷手,也必折足。瞧這情勢,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一個失足跌將下來,撞鬆岩石,那人就在近處,搶著托石救牛,卻將自己陷在這狠狽境地。黃蓉笑道:「適才唱罷『山坡羊』,此處又見『山坡牛』!」

  那山峰頂上是一塊平地,開墾成十餘畝山田,種著禾稻,一柄鋤頭拋在田邊,托石之人上身赤膊,腿上泥污及膝,顯見那牛跌下時他正在耘草,黃蓉一面察看,一面心中琢磨:「此人自然是漁樵耕讀中的『耕』了。那頭牛總有二百斤上下,岩石的重量瞧來也不在那牛之下,雖有一半靠著山坡,但那人穩穩托住,也算得是神力驚人。」郭靖將她往地下一放,奔了過去,黃蓉急叫:「慢來,別忙!」但郭靖救人要緊,挨到那農夫身邊,蹲下身去將岩石托住,道:「我托著,你先去將牛牽開!」

  那農夫手上一輕,還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氣,托得起黃牛與大石,當下先鬆右手,側過身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郭靖腳下踏穩,雙臂向上一推,大石登時高起尺許,那農夫左手也就鬆了。他稍待片刻,見那大石並不壓將下來,知道郭靖儘管可支撐得住,這才彎腰從大石下鑽過,一躍上坡,要去牽開黃牛,但不自禁先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這忽來相助之人卻是何方英雄。

  一瞧之下,不由得大為詫異,但見他只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實無驚人之處,雙手托著黃牛大石,卻是顯得並不吃力。那農夫自負膂力過人,看來這少年還遠在自己之上,不覺大起疑心,再向坡下一望,見黃蓉倚在石旁,神情委頓,似患重病,懷疑更甚,向郭靖道:「朋友,到此何事?」郭靖道:「求見尊師。」那農夫道:「為了何事?」郭靖一怔,還未回答,黃蓉側身叫道:「你快牽牛下來,慢慢再問不遲。他一個失手,豈不連人帶牛都摔了下去?」

  那農夫心想:「這二人來求見師父,倘懷善意,下面兩位師位怎無響箭射上?若是硬闖兩關,那麼武功必然了得。這時正好乘他鬆手不得,且問個明白。」於是又問:「來求我師父治病?」郭靖心道:「反正在下面已經說了,也就不必瞞他。」當下點了點頭。那農夫臉色微變,道:「我先去問問。」說著也不去牽那黃牛,從坡上輕飄飄的躍到了地下。郭靖大叫:「喂,你快先幫我把大石推開!」那農夫笑道:「片刻即回。」

  黃蓉見這情狀,早已猜知那農夫心意,存心要耗卻郭靖的氣力,待他托著大石累到精疲力盡,再來援手,那時要摔二人下山,可說易如反掌,只恨自己傷後力氣全失,無法幫助郭靖推開大石,但見那農夫飛步向前奔去,不知何時再回,心中又氣又急,叫道:「喂,大叔,快回來。」

  那農夫停步笑道:「他力氣很大,托他一時三刻不會出亂子,放心好啦。」黃蓉心中更怒:「他好意相救,你卻叫他鑽進圈套,竟說要他托個一時三刻。我且想個什麼法兒也來損你一下。」眉尖微蹙,早有了主意,叫道:「大叔,你要去問過尊師,那也該當。這裏有一封信,是家師洪七公給尊師的,相煩帶去。」

  那農夫聽見洪七公名字,「咦」了一聲,道:「原來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走近身子來取信,黃蓉慢慢打開背囊,假裝取信,卻先抖出那副軟蝟甲來,回頭向郭靖望了一眼,臉露驚惶神色,叫道:「啊喲,不好,他手掌要爛啦,大叔,快想法兒救他一救。」

  那農夫一怔,隨即笑道:「不礙事。信呢?」伸手就要接信。黃蓉急道:「你不知道,我師哥正在練劈空掌,兩隻手掌昨兒晚浸過醋,還沒散功,壓得久了,手掌可就毀啦。」黃蓉在桃花島時曾跟父親練過劈空掌,知道練功的法門,那農夫雖不會這門功夫,但他是名家弟子,見聞廣博,知道確有這種情形,心想:「若是無端端傷了九指神丐的弟子,不但師父必定怪罪,自己心中也過意不去,何況他又是好意出手相救我。只是不知道這小姑娘的話是真是假,只怕她行使詭計,卻是騙我去放他下來。」

  黃蓉見他沉吟未決,拿起軟蝟甲一抖,道:「這是桃花島至寶軟蝟甲,刀劍不損,請大叔去給他墊在肩頭,再將大石壓上,那麼他既走不了,身體又不受損,豈非兩全其美?」那農夫早聽見過軟蝟甲的名字,將信將疑的接過手來。黃蓉見他臉上仍有不信之色,道:「我師父教我,決不可對人說謊,怎敢欺騙大叔?大叔若是不信,砍它幾刀試試。」

  那農夫見她臉上一片天真純潔,心道:「九指神丐是前輩高人,言如金玉,我師父提到時也甚欽佩。瞧這小姑娘模樣,確也不是撒謊之人。」只是為了師父,絲毫不敢托大,從腰間拔出短刀,在軟蝟甲上砍了幾刀,那甲紋絲不傷,真乃武林異寶,這時再無懷疑,道:「好,我去給他墊在肩頭就是。」他那裏知道黃蓉容貌冰雪無邪,心中卻是鬼計多端,當下拿著軟蝟甲,挨到郭靖身旁,將甲披在他的右肩,雙手托住大石,道:「你鬆手吧,用肩頭抗住。」

  這時黃蓉扶著山石,凝目瞧著二人,一見那農夫托住大石,叫道:「靖哥哥,飛龍在天!」郭靖給她一提醒,只覺手上一鬆,立時右掌前引,左掌從右手腕底穿出,使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飛龍在天」,人已躍在半空,右掌復又翻到左掌之前,向前一撲,落在黃蓉身旁,只聽那農夫破口大罵,回頭看時,又是他雙手上舉,托著大石動也不動了。

  黃蓉極是得意,道:「靖哥哥,咱們走吧。」回頭向那農夫道:「你力氣很大,托他一時三刻不會出亂子,放心好啦。」那農夫罵道:「小ㄚ頭,使這勾當算計老子!你說九指神丐言而有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讓你這小ㄚ頭給毀了。」黃蓉笑道:「毀什麼啊?師父叫我不能撒謊,可是我爹爹說騙騙人沒什麼大不了,我愛聽爹爹的話,我師父可拿我沒辦法啊。」那農夫怒道:「你爹爹是誰?」黃蓉道:「咦,我不是給你試過軟蝟甲麼?」那農夫大罵:「該死,該死!原來鬼ㄚ頭是黃老邪的鬼女兒,我怎麼這生糊塗。」黃蓉笑道:「是啊,我師父言出如山,他是從來不騙人的。這件事難學得緊,我也不想學他,我說,還是我爹爹教得對呢!」說著格格而笑,牽著郭靖的手逕向前行。

  兩人順著山路向前走去,郭靖又驚又喜,卻不知黃蓉如何又把那農夫騙去托起大石。那山路不久就到了頭,前面是條寬約半尺的石樑,橫架在兩座山峰之間,雲霧籠罩,望不見盡處。若是在平地之上,半尺小徑又算得了什麼,可是這石樑下臨深谷,別說行走,只望一眼也不免膽戰心驚。黃蓉嘆道:「那位段皇爺藏得這麼好,就算誰和他有天大仇恨,找到這裏,氣也先消了一半。」郭靖道:「那漁人怎麼說段皇爺已經死了?這事好教人放心不下。」黃蓉道:「這也當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樣,不像是在撒謊,又說咱們師父是親眼見段皇爺死的。」郭靖道:「到此地步,只是有進無退。」蹲低身子背起黃蓉,使開輕功提縱術,走上石梁。

  那石梁高低不平,又加終年在雲霧之中,石上溜滑異常,走得越慢,反是越易傾跌。郭靖一提氣,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黃蓉叫道:「小心,前面斷了。」郭靖也已看到石梁忽然中斷,約有八九尺長的一個缺口,當下奔得更快,借著一股衝力,飛躍而過。黃蓉連經兇險,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靖哥哥,你可飛得沒白鵰兒穩呢。」

  奔一段,躍過一個缺口,接連過了七個斷崖,眼見對面山上是一大片平地,忽聽書聲朗朗,石梁已到盡頭,可是盡頭卻有一個極長缺口,看來總在一丈開外,缺口彼端盤膝坐著一個書生,手中拿了一卷書,正自朗誦。那書生身後,又有一個短短的缺口。郭靖止步不奔,穩住身子,不禁暗暗發愁:「若要一躍而過,原亦不難,只是這書生佔住要津,除了他所坐之處,別地無可容足。」於是高聲說道:「晚輩求見尊師,相煩大叔引見。」那書生搖頭晃腦,讀得津津有味,郭靖的話似乎半句也沒聽見。郭靖提高聲音再說一遍,那書生仍是充耳不聞。郭靖低聲道:「蓉兒,怎麼辦?」

  當黃蓉一見那書生所坐的地勢,就知此事極為棘手,在這寬不逾半尺的石梁之上,一動手即判生死,縱然獲勝,但自己是有事前來相求,如何能出手傷人?聽郭靖相詢,蹙眉不答,再聽那書生所讀的,原來是一部最平常不過的論語,只聽他讀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讀得酣暢淋漓,確似在春風中載歌載舞,喜樂無已。黃蓉心道:「要他開口,只有出言相激。」冷笑一聲說道:「論語縱然讀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義,也是枉然。」

  那書生愕然止聲,抬起頭來,說道:「什麼微言大義,倒要請教。」黃蓉打量那書生,見他約有五十餘歲,頭戴消遙巾,手揮摺疊扇,頦下一叢長鬚,確是個飽學宿儒,於是冷笑道:「你知孔門弟子,共有幾人?」

  那書生笑道:「這有何難?孔門弟子三千,達者七十二人。」黃蓉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幾人,少年幾人?」那書生愕然道:「論語中未曾說起,經傳上亦無記載。」黃蓉道:「我說你不明經書的微言大義,豈難道說錯了?剛才我明明聽你讀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兩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瞧你這般學而不思,嘿,殆哉殆哉!」

  那書生被她這般強辭奪理的一說,不禁啞然失笑,可是心中也暗服她的聰明機智,笑道:「小姑娘果然滿腹詩書,佩服佩服。你們要見家師,為著何事?」黃蓉心想:「若說前來求醫,他必多方留難。可是此話又不能不答,好,他既在讀論語,我且掉幾句孔夫子的話來搪塞搪塞。」於是笑道:「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那書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說道:「好,好,我出三道題目考考你,若是考得出,那就引你們去見我師父,倘有一道不中式,只好請兩位從原路回去了。」黃蓉道:「啊喲,我沒讀過多少書,太難的我可答不上來。」那書生笑道:「不難,不難。我這裏有一首詩,說的是在下出身來歷,打四個字兒,你請猜猜看。」黃蓉道:「好啊,猜謎兒,這倒有趣。請唸吧!」

  那書生撚鬚吟道:「六經蘊籍胸中久,一劍十年磨在手……」黃蓉伸了舌頭道:「文武全才,可了不起!」那書生一笑接吟道:「杏花頭上一枝橫,恐洩天機莫露口。一點纍纍大如斗,掩卻半床無所有。完名直待掛冠歸,本來面目君知否?」黃蓉心道:「完名直待掛冠歸,本來面目君知否?瞧你這等模樣,必是當年段皇爺朝中大臣,隨他掛冠離朝,歸隱山林,這又有何難猜?」於是說道:「『六』字下一個『一』一個『十』,那是個辛字。『杏』字上加橫下去『口』,那是個末字。半『床』加『大』加一點,那是個狀字。『完』掛冠,那是個元字。辛末狀元,失敬失敬,原來是位辛末科的狀元爺。」

  那書生呆了一呆,本以為這字謎十分難猜,縱然猜出,也得耗上半天,在這窄窄的石梁之上,郭靖武功再高,只怕也難以久站,要叫二人知難而退,乖乖的回去,豈知黃蓉竟似不加思索,隨口而答,不由得驚訝異常,心想這女孩兒原來是個絕頂聰明的才女,倒不可不出個極難的題目來難難她,四下一望,見山邊一排棕櫚,樹葉隨風而動,宛若揮扇,他是狀元之才,即景生情,於是搖了搖手中的摺扇,說道:「我有一個上聯,請小姑娘對對。」黃蓉伸了伸舌頭道:「對對子可不及猜謎兒有趣啦。好吧,我若不對,看來你也不能放我們過去,你出對吧。」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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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一灯大师
  那書生揮扇指著那一排棕櫚道:「風擺棕櫚,千手佛搖摺疊扇。」這上聯既是即景,又隱然自抬身份。黃蓉心道:「我若單以事物相對,不含雙關之義,未擅勝場。」遊目四顧,只見對面地上似有一座寺院,廟前有一個荷塘,此時七月將盡,荷葉已凋了大半,心中一動,笑道:「對子是有了,只是得罪大叔,說出來不便。」那書生道:「但說不妨。」黃蓉道:「你可不許生氣。」那書生道:「自然不氣。」黃蓉指著他頭上戴的逍遙巾道:「好,我的下聯是:霜凋荷葉,獨腳鬼戴逍遙巾。」

  這下聯一說出來,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不但對仗工整,而且敏捷之至。」郭靖見那蓮梗撐著一片枯凋的荷葉,果然像是個獨腳鬼戴了一頂消遙巾,也不禁笑了起來。黃蓉笑道:「別笑,別笑,一摔下去,咱倆可成了兩個不戴逍遙巾的鬼啦!」

  那書生心想:「普通對子是定然難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個絕對。」猛然想起少年時在塾中讀書之時,老師曾說過一個絕對,數十年來無人能對得工整,說不得,只好難她一難,於是說道:「我還有一聯,請小姑娘對對: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頭面。」

  黃蓉聽了,不覺一怔,心想:「」這琴瑟琵琶四字之中,共有八個王字,這倒難對了。那書生見難倒了她,其是得意,只怕黃蓉反過來問他,於是說在頭裏:「這上聯本來極難,我也對不工穩。不過咱們話說在先,小姑娘既然對不出,只好請回了。」黃蓉靈機一動,已然對出,笑道:「若說對對,卻有何難?只是適才一聯已得罪了大叔,現下這一聯更是一口氣要得罪漁樵耕讀四位,是以說不出口。」那書生不信,心道:「你能對出已是千難萬難,豈能同時又嘲諷我師兄弟四人?」說道:「但教對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黃蓉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這下聯是:魑魅魍魎,四小鬼各自肚腸。」

  那書生一驚,站起身來,長袖一揮,向黃蓉一揖到地,道:「在下拜服。」黃蓉回了一禮,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機要阻我上山,這下聯原也難想。」那書生哼了一聲,轉身躍過小缺口,道:「請吧。」

  郭靖站著靜聽兩人賭試文才,只怕黃蓉一個回答不出,前功盡棄,待見那書生讓道,心中大喜,當即提氣躍過缺口,在那書生先前坐處落足一點,又躍過了最後那小缺口。

  那書生見他背了黃蓉履險如夷,心中也自嘆服:「我自負文武雙全,其實文不如這少女,武不如這少年,慚愧啊慚愧。」側目再看黃蓉,只見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兒家折服了一位飽學的狀元公,掩不住的心中喜悅之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別太得意了!」於是說道:「姑娘文才雖佳,行止卻是有虧。」黃蓉笑道:「倒要請教。」那書生道:「孟子書中有云:男女授受不親,禮也。瞧姑娘是位閨女,與這小哥並非夫妻,卻何以由他負在背上?孟夫子只說嫂溺,叔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沒有掉在水裏,又非這小哥的嫂子,這樣背著抱著,實是大違禮教。」

  黃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別人總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陸乘風陸師哥這麼說,這位狀元公又這麼說。」當下小嘴一扁,道:「孟夫子最愛胡說八道,他的話怎麼也信得的?」那書生怒道:「孟夫子是大聖大賢,他的話怎麼信不得?」黃蓉笑吟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那書生越想越對,呆在當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原來這首詩是黃藥師所作,他非湯武、薄周孔,對聖賢之話,挖空了心思加以駁斥嘲諷,曾作了不少詩詞歌賦來譏刺孔孟。孟子講過一個故事,說齊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討殘羹冷飯,又說有一個人每天要偷鄰家一隻雞。黃藥師就說這兩個故事是騙人的。這首詩最後兩句言道:戰國之時,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輔佐王室,卻去向梁惠王、齊宣王求官做?這未免大違於聖賢之道。那書生心想:「齊人與攘雞,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後這兩句,只怕起孟夫子於地下,亦難自辯。」又向黃蓉瞧了一眼,心想:「小小年紀,怎恁地精靈古怪?」當下不再言語,引著二人向前走去。經過荷塘之時,見到塘中荷葉,不禁又向黃蓉一望。黃蓉噗哧一笑,轉過了頭去。

  那書生引二人走進廟內,請二人在東廂坐了,小沙彌奉上茶來。那書生道:「兩位稍候,待我去稟告家師。」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脫身不得,請大叔先去救了他。」那書生吃了一驚,飛奔而出。

  黃蓉道:「可以拆那黃色布囊啦。」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黃囊拆開,只見裏面白紙上並無一字,卻繪了一幅圖,圖上一位天竺國人作帝皇裝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著一隻白鴿,另一邊堆了他身上割下來的肌肉,鴿子雖小,卻比大堆肌肉還要沉重。天平之旁站著一隻猛鷹,神態極是兇惡。黃蓉瞧了半天,不明圖中之意,郭靖見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當下將圖摺起,握在掌中。

  只聽殿上腳步聲響,那農夫怒氣沖沖,扶著書生走向內室,想是他被大石壓得久了,累得精疲力盡。約莫又過一盞茶時分,一個小沙彌走了出來,雙手合什,行了一禮,說道:「兩位遠道來此,不知有何貴幹?」郭靖道:「特來求見段皇爺,相煩通報。」那小沙彌合什道:「段皇爺早已不在人世,累兩位空跑一趟。且請用了素齋,待小僧恭送下山。」

  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萬苦的到了此間,仍是得到這樣一個回覆,這便如何是好?黃蓉見了廟宇,已猜到三成,這時見到小沙彌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從郭靖手中接過那幅圖畫,說道:「小女子身受重傷,特來相求尊師慈悲施救。這一張紙,相煩呈給尊師。」小沙彌接過圖畫,不敢打開觀看,合什行了一禮,轉身入內。

  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什道:「恭請兩位。」郭靖大喜,扶著黃蓉隨小彌入內。那廟宇看來雖小,裏邊卻甚進深,三人走過一條青石鋪的小徑,又穿過一座竹林,只覺綠蔭森森,幽靜無比,令人煩俗盡消,竹林之中,隱著三間石屋,小沙彌輕輕推開屋門,讓在一旁,微微躬身,請二人進屋。

  郭靖見小沙彌恭謹有禮,對之甚有好感,向他微笑示謝,然後與黃蓉並肩而入。只見室中小几山點著一爐檀香,几旁兩個蒲團,各坐一個僧人。一個面目黝黑,高鼻深目,乃是天竺人。另一個身穿粗布僧袍,兩道長長的白眉,從眼角垂了下來,面目慈祥,眉間雖隱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華的神色,卻是一望而知,那書生與農夫侍立在他身後。黃蓉此時再無懷疑,輕輕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長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說道:「弟子郭靖、黃蓉,參見師伯。」郭靖見她口呼「師伯」,心中一愕,當下也不暇琢磨,隨著她爬在地下,著力的磕了四個響頭。

  那長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來,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好弟子,藥兄生得好女兒啊。聽他們說,」說著向農夫與書生一指,「兩位文才武功,俱遠勝我的劣徒,哈哈,可喜可賀。」郭靖聽了他的言語,心想:「這口吻明明是段皇爺了,只是好端端一位皇帝,怎麼變成了一個和尚?他們怎麼又說他已經死了,這不是好好活著麼?可教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蓉兒怎麼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爺?」只聽那僧人又向黃蓉道:「你爹爹和你師父都好吧?想當年在華山絕頂與你爹爹比武論劍,他還是光棍兒一條,不意一別二十年,居然生下了這等俊美的女兒。你還有兄弟姊妹麼?你外祖是那一位前輩英雄?」

  黃蓉眼圈一紅,道:「我媽就只生我一個,她早已去世啦,外祖父是誰我也不知道。」那僧人道:「啊。」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又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剛才回來,你們到了很久了吧?」黃蓉心道:「瞧他神色,很歡喜見到我們,那麼一路上留難不見,都是他弟子的主意了。」當下答道:「弟子也是剛到,幸好幾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難,否則就算早到了,段師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那僧人呵呵笑道:「他們就怕我多見外人。其實,你們又那裏是外人,小姑娘一張利口,確是家學淵源。段皇爺早不在人世啦,我現在叫作一燈和尚。你師父親眼見我皈依三寶,你爹爹只怕不知吧?」

  郭靖這時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段皇爺剃度作了和尚,一人出家,宛似轉世作人,所以他弟子說段皇爺早已不在人世。我師父親眼見他皈佛為僧,若是命我等前來找他,自然不會再說來見段皇爺,必是說來見一燈大師。蓉兒真是聰明,一見他面就猜到了。」只聽黃蓉道:「我爹爹並不知曉。」一燈笑道:「是啊,你師父的口,多入少出,吃的多,說的少,老和尚的事他決計不會跟人說起,那是放心得過的。你們遠來辛苦了,用過齋飯沒有?咦!」他突然一驚,拉著黃蓉的手,走到門口,將她的臉對著陽光,細細審看,越看神色越是驚訝。

  郭靖縱然遲鈍,也瞧出一燈大師已發覺黃蓉身受重傷,心中一酸,突然雙膝跪地,向大師連連磕頭。一燈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欲將他身子掀起,不敢運勁相抗,隨著來力勢頭,緩緩的站起身來,說道:「求大師救她性命!」一燈適才這一抬,一半是命他不必多禮,一半卻是試他功力。一燈武功已至化境,收發自如,這一抬先用了五成力,若覺郭靖抵擋不住,立時收勁,也決不致將他掀個筋斗,如抬他不動,當再加勁,只這一抬之間,就可瞭若指掌的明白對方武功深淺,須知會武之人,身上任何一部受到外力,不由自主的立生反應,豈知郭靖竟是輕描寫的站了起來,將他勁力一舉化開,這比抬他不動更使一燈吃驚,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啊,無怪我徒兒們甘拜下風。」這時郭靖說了一句:「求大師救她性命!」一言方畢,突然立足不穩,身不由主的向前踏了一步,急忙運勁站定,可是已心深氣粗,滿臉脹得通紅,心中大吃一驚:「一燈大師的功力竟持續得這麼久!我只道已經化除,那知他借力打力,來勁雖解,隔了半刻之後,我自己的反力卻將我這麼一推,若是當真動手,我這條小命還在麼?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當真是名不虛傳。」

  這一下拜服得五體投地,他性格率真,胸中所思,臉上即現。一燈見他目光中露出又驚又佩的神色,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孩子,練到你這樣,也已不容易了啊。」這時他拉著黃蓉的手尚未放開,一轉頭,笑容立歛,低聲道:「孩子,你不用怕,放心好啦。」扶著她坐在蒲團之上。黃蓉一生之中,從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親雖然愛她,可是說話行事古裏古怪,倒似她是一個好友,父女之愛卻是深藏不露,這時驟然聽了一燈這幾句溫暖之極的話,就像忽然遇到了她從未見過面的親娘,受傷以來的種種痛楚委屈,這時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燈大師柔聲安慰:「乖孩子,別哭別哭!你身上痛痛!伯伯一定給你治好。」那知他越是說得親切,黃蓉哭得越是厲害,到後來抽抽噎噎的竟是沒有止歇。郭靖聽他答應治傷,心中大喜,一轉頭,忽見那書生與農夫橫眉凸睛、滿臉怒容的瞪著自已。

  郭靖心中歉然:「咱們來到此處,全憑蓉兒使詐用智,無怪他們發怒。只是一燈大師如此慈和,這四位弟子卻千方百計阻攔,不知是何原因。」只聽一燈大師道:「孩子,你怎樣受的傷,怎麼找到這裏,說給伯伯聽聽。」

  當下黃蓉將怎樣誤認裘千仞為裘千里,怎樣肩頭受他雙掌一推等情說了一遍。一燈聽到鐵掌裘千仞的名字時,眉頭微微皺了一皺,但隨即又滿臉笑容,神定氣閒的聽著。黃蓉述說之時,留心察看著一燈大師的神情,他雖只眉心稍蹙,卻也逃不過她的眼睛。待講到如何在黑沼森林中遇到神算子瑛姑、她怎樣指點前來求見時,一燈大師的臉色在一瞬之間又沉了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長久以前的往事。黃蓉住口不說,待他出神,過了片刻,一燈大師嘆了口氣道;「後來怎樣?」

  黃蓉接著述說漁樵耕讀的種種留難,樵子是輕易放他上來的,她將他跨獎了一會,對其餘三人,卻加油添醬的告了一狀,只氣得那書生與農夫二人更加怒容滿臉。郭靖幾次插口道:「蓉兒,別瞎說,那位大叔沒這麼兇!」可是她在一燈面前撒嬌使賴,張大其辭,把大師身後兩弟子只聽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礙於在師尊面前,卻不敢接一句口。

  一燈大師連連點頭,道:「咳,這幾個孩兒對朋友真是無禮,待會我叫他們向你陪不是。」黃蓉向那書生與農夫橫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一直說到怎樣進入廟門,道:「後來我把那幅圖畫給你看,你叫我進來,他們才不再攔我。」一燈奇道:「什麼圖畫?」黃蓉道:「就是那幅老鷹啦、鴿子啦、割肉啦的畫。」一燈道:「你交給誰了?」黃蓉還未回答,那書生從懷中取了出來,道:「在弟子這裏。剛才師父入定未回,所以沒敢給師父過目。」

  一燈伸手接過,向黃蓉笑道:「你瞧。若是你不說,我就看不到啦。」慢慢打開那幅畫來,只看一眼,已知圖中之意,笑道:「原來人家怕我不肯救你,拿這畫來激我,那不是忒小覷老和尚了麼?」黃蓉一轉頭,見那書生與農夫臉上又是焦急又是關切,心中大是生疑:「幹麼他們一聽到一燈大師答應給我治病,就這麼要了他們命根子似的,難道治病的藥是至寶靈丹,實在捨不得麼?」

  回過頭來,卻見一燈在細細審視那畫,隨即拿到陽光下透視紙質,輕輕彈了幾彈,臉上大有懷疑之色,對黃蓉道:「這畫是瑛姑畫的麼?」黃蓉道:「是啊。」一燈沉吟半晌,又問:「你親眼瞧見她畫的?」黃蓉知道其中必有蹺蹊,回想當時情景,道:「瑛姑書寫之時,背向我們,我只見到她筆動,卻沒親眼見到她書畫。」一燈道:「你說還有兩隻布囊,囊中的柬帖給我瞧瞧。」郭靖取了出來,一燈一看,神色微變,低聲道:「果真如此。」

  他把三張柬帖都遞給黃蓉,道:「藥兄是書畫名家,你家學淵源,必懂鑒賞,倒瞧瞧這三張柬帖有何不同。」黃蓉接過手來,一看就道:「這兩張寫著字的紙是普通玉版紙,畫著圖的卻是舊桑紙。」一燈大師點頭道:「嗯。書畫我是外行,你瞧這幅畫功力怎樣?」黃蓉細細瞧了幾眼,笑道:「伯伯,還裝假說外行呢!你早就瞧出這畫不是瑛姑繪的啦。」一燈臉色微變,道:「那麼當真不是她繪的了?我只是憑事理推想,並非從畫中瞧出來。」黃蓉拉著他手臂道:「你瞧,這兩張柬帖中的字筆致何等柔弱秀媚,圖畫中的筆法卻瘦硬之極。嗯,這圖是男人畫的,對啦,一定是男人的手筆,這人毫無書畫素養,什麼間架、遠近一點也不懂,可是筆力沉厚遒勁,直透紙背……這墨色可舊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紀還大。」

  一燈大師嘆了口氣,指著竹几上一部經書,示意那書生拿來。那書生取了過來,遞在師父手中。黃蓉見經書封面的黃籤上題著兩行字道:「大莊嚴論經。馬鳴菩薩造。西域龜茲三藏鳩摩羅什譯。」心道:「他跟我講經,那我可一竅不通啦。」一燈隨手將經書揭開,將那幅畫放在書旁,道:「你瞧。」黃蓉「啊」的一聲低呼,道:「紙質一樣。」一燈點了點頭。郭靖不懂,低聲問道:「什麼紙質一樣?」黃蓉道:「你細細比較,這經書的紙質和那幅畫不是全然相同麼?」郭靖伸手輕輕撫摸,果然兩種紙張的厚薄、粗細、軔脆、光滑情形全然相同,道:「當真一般無異,那又怎樣?」黃蓉不答,眼望一燈大師,待他解釋。

  一燈大師道:「這部經是我師弟從西域帶來送我的。」靖蓉二人自和一燈大師說話後,一直未留心那天竺僧人,這時齊向他望了一眼,只見他盤膝坐在蒲團之上,對各人說話全然不聞不問。一燈又道:「這部經書是西域紙張所書,這畫也是西域的紙張。你聽說過西域白駝山之名麼?」黃蓉驚道:「西毒歐陽鋒?」一燈緩緩的道:「不錯,這畫正是歐陽鋒繪的。」

  一聽此言,郭靖、黃蓉俱都大驚,一時說不出話來,一燈微笑道:「這位歐陽居士處心積慮,真料得遠啊。」黃蓉道:「伯伯,我不知這畫是老毒物繪的,這人定然不懷好意。」一燈微笑道:「一部九陰真經,也瞧得恁大。」黃蓉道:「伯伯,這畫和九陰真經有關麼?」一燈見她興奮驚訝之下,頰現暈紅,其實已吃力異常,只是強運內力撐住,於是伸手扶住她右臂道:「這事將來再說,先治好你的傷要緊。」

  當下扶著她慢慢走向旁邊廂房,將到門口,那書生和農夫突然互相使個眼色,搶在門前,一齊跪下,說道:「師父,待弟子給這位姑娘醫治。」一燈搖頭道:「你們功力夠麼?能醫得好麼?」

  那書生和農夫道:「弟子勉力一試。」一燈大師臉色微沉,道:「人命大事,豈容輕試?」那書生道:「這二人受奸人指使來此,決無善意,師父雖然慈悲為懷,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計。」一燈大師嘆了口氣道:「我平日教了你們些什麼來?你拿這畫好生瞧瞧去。」說著將畫遞給了他。那農夫磕頭道:「這畫是西毒繪的啊,師父,是歐陽鋒的毒計啊。」說到後來,神態惶急,淚流滿面。靖蓉二人心中都是大惑不解:「治傷醫病之事,怎地有恁大干係?」

  一燈大師輕聲道:「起來,起來,別讓客人心中不安。」他聲調雖然和平,但語氣卻極堅定,二弟子知道無可再勸,只得垂頭站起。一燈大師扶著黃蓉進了廂房,向郭靖招手道:「你也來。」郭靖跟著進房。一燈將門上捲著的竹簾垂了下來,點了一根線香,插在竹几上的爐中。

  那房中四壁蕭然,除了一張竹几之外,地下就是三個蒲團。一燈命黃蓉在中間一個蒲團上坐下,向郭靖道:「你瞧著線香,點完了就叫我。」郭靖應了。一燈盤膝坐在黃蓉身旁的蒲團上坐下,向竹簾望了一眼,對郭靖道:「你守著房門,別讓人進來,即令是我師弟、弟子,也不得放入。」郭靖答應了,一燈閉上雙眼,忽又睜眼道:「他們若要硬闖,你就動武好了,關係你師妹的性命,要緊要緊。」

  一燈對郭靖囑咐已畢,轉頭向黃蓉道:「你全身放鬆,不論有何痛癢異狀,千萬不可運氣抵禦。」黃蓉笑道:「我就算自己已經死啦。」一燈一笑,道:「女娃兒當真聰明。」當即閉目垂眉,入定用功,當那線香點了一寸來長,忽地躍起,左掌撫胸,右手伸出食指,緩緩向她頭頂「百會穴」上點去。黃蓉身不由主的微微一跳,只覺一股熱氣從頂門直透下來。

  一燈大師一指點過,立即縮回,只見他身子未動,第二指已點向她百會穴後一寸五分處的「後頂穴」,接著強間、腦戶、風府、亞門、大椎、陶道一路點將下來,一枝線香約燃了一半,已將她督脈的三十大穴順次點到。郭靖此時武功早已大非昔比,但站在一旁見他出指舒緩自如,收臂瀟洒飄逸,點這三十六大穴,竟用了三十種不同手法,每一招卻又都是堂廡開廓,各具氣象,不但江南六怪未曾教過,九陰真經的「點穴篇」中,亦未得載,真乃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只瞧得他神馳目眩,張口結舌,只道一燈大師是在顯示上乘武功,那裏想到他正以畢生功力替黃蓉打通周身的奇經八脈。

  督脈點完,一燈坐下休息,待郭靖換過線香,又躍起點她任脈的二十五大穴,這次用的卻全是快手,但見他手臂顫動,猶如蜻蜒點水,一口氣尚未換過,已點完任脈各穴,這二十五招雖然快似閃電,但著指之處,竟無分毫偏差。郭靖心道:「咳,天下竟有這等功夫!」

  待點到陰維脈的一十四穴,手法又自不同,只見他龍行虎步,神威凜凜,雖然身披袈裟,但在郭靖眼中看來,那裏是個皈依三寶的僧人,直是一位君臨萬民的帝皇。陰維脈一完,一燈大師逕不休息,直點陽維脈三十二穴,這一次是遙點,他身子遠離黃蓉一丈開外,倏忽之間,欺近身去點了她的頸中的「風池穴」,一中即離,快捷無倫。郭靖心道:「當與高手爭搏之時,近鬥兇險,若用這手法,既可克敵,又足保身,實是無上妙術。」當下凝神觀看,一趨一退,都悄悄記在心中,這搶攻雖然神妙,但尤難的都是在一攻而退,魚逝兔脫,無比靈動。郭靖一面硬記,一面暗罵自己資質太差,縱然得其大要,但精微之處,卻是過目即忘。

  再換兩枝線香,一燈大師已點完她陰蹻、陽蹻兩脈,當點至肩頭「巨骨穴」時,郭靖突然心中一動;「啊,九陰真經中何嘗沒有?只不過我這蠢才一直不懂而已。」心中暗誦經文,但見一燈大師出招收式,無一不與經文相合,只是經文中但述要旨,一燈大師的點穴法卻更有無數變化。這樣一來,記憶再無難處,一燈點她衝脈之時,郭靖一招一式,照著模學,招式雖然精奧,卻已不是剛才那般妙不可解,一想到經文,每招盡有理路可通。

  最後帶脈一通,即是大功告成。那奇經七脈都是上下交流,帶脈卻是環身一周,絡腰而過,狀如束帶,所以稱為帶脈。這次一燈大師背向黃蓉,倒退而行,反手一指點她「章門穴」。這帶脈共有八穴,一燈出手極緩,似乎點得甚是艱難,口中呼呼喘氣,身子搖搖晃晃,大有支撐不住之態。郭靖吃了一驚,他額上大汗淋漓,長眉梢頭汗水如雨而下,要待上前相扶,卻又怕誤事,看黃蓉時,她全身衣服也忽被汗水濕透,顰眉咬唇,想是在竭力忍住身上痛楚。

  忽聽刷的一聲,背後竹簾捲起,幾個人齊聲大叫:「師父!」搶進門來,郭靖心中念頭尚未轉定,已用一燈大師的反手點穴法向後連點四下,咕咚數聲,幾個人栽倒在地。郭靖一驚轉身,只見那書生向後躍開,總算避開了他的反手點穴,漁人、樵子、農夫三人卻已躺在地下。郭靖剛才這一出手純然是勢在意先,心中並未想要傷人,卻不知這反手點穴法厲害至斯,不由得怔怔的望著四人,瞧一眼地下三人,又瞧一眼怒容滿臉的書生。

  那書生怒道:「完啦,還阻攔什麼?」郭靖回過頭來,只見一燈大師已盤膝坐上蒲團,臉色慘白,僧袍盡濕,黃蓉卻已跌倒,一動也不動,不知生死。郭靖大驚,搶過去扶起,鼻中先聞到一陣腥臭,看她臉時,白中泛青,全無血色,但一片隱隱的黑氣卻已消逝,一探鼻息,呼吸得甚是沉穩,當下先放心了大半。

  這時那書生已將漁人、樵子、農夫三人的穴道解開,圍坐在一燈大師身旁,不發一言,臉上均現焦慮神色。郭靖凝神望著黃蓉,見她臉色漸漸泛紅,心中更喜,豈知那紅色愈來愈甚,到後來雙頰如火,一摸她額頭,觸手燒燙。再過一會,額上汗珠滲出,臉色又漸漸自紅至白,這樣轉了三會,發了三次大汗,黃蓉「嚶」的一聲低呼,睜開雙眼,說道:「靖哥哥,爐子呢,咦,冰呢?」郭靖聽她說話,喜悅無已,顫聲道:「什麼爐子?冰?」黃蓉四下一望,搖了搖頭,笑道:「啊,我做了個惡夢,夢到歐陽鋒啦,歐陽公子啦,裘千仞啦,他們把我放到爐子裏燒烤,又拿冰來冰我,等我身子涼了,又去烘火,咳,真是怕人。咦,一燈大師怎麼啦?」

  一燈緩緩睜眼,笑道:「你的傷好啦,休息一兩天,別亂走亂動,那就沒事。」黃蓉道:「我全身沒一點力氣,手指頭兒也懶得動。」那農夫橫眉怒目,向她瞪了一眼,黃蓉不理,向一燈道:「伯伯,您費這麼大勁醫我,一定累得厲害,我有依據爹爹祕方配製的九花玉露丸,你服幾丸,好不好?」一燈喜道:「好啊,想不到你帶著這補神健體的妙藥。那年華山論劍,個個鬥得有氣沒力,你爹爹曾分給大家一起服食,果然靈效無比。」郭靖忙從黃蓉衣囊中取出那小袋藥丸,呈給一燈。樵子趕到廚下取來一碗清水,書生將一袋藥丸盡數倒在掌中,遞給師父。

  一燈笑道:「那用得著這許多?這藥丸調製不易,咱們討一半吃吧。」那書生急道:「師父,就把世上所有的靈凡妙藥搬來,也還不夠呢。」一燈拗不過他,從他手中將數十粒九花玉露丸都吞服了,喝了幾口清水,對郭靖道:「扶你師妹去休息兩日,下山時不必再來見我。嗯,有一件事你們須得答應我。」郭靖拜倒在地,咚咚咚咚,連磕四個響頭。黃蓉平日對人嘻皮笑臉,就算在父親、師父面前,也是全無小輩規矩,這時向他盈盈下拜,低聲道:「伯伯活命之德,姪女不敢有一時一刻忘記。」

  一燈微笑道:「還是轉眼忘了的好,也免得心中牽掛。」他回過頭來對郭靖道:「你們這番上山來的情景,不必向旁人說起,就算對你師父,也就別提。」郭靖心中正在盤算如何接洪七公上山求一燈大師治傷,聽了此言,不禁愕然怔住,說不出話來。一燈微笑道:「以後你們也別再來了,我們大夥兒日內就要搬家。」郭靖忙道:「搬到那裏去?」一燈微笑不答。黃蓉心道:「傻哥哥,他們就是因為在此處的行蹤被咱們發見了,所以要搬場,怎能對你說?」想到一燈師徒在此一番辛苦經營,為了受自己之累,須得全盤捨卻,更是歉然無已,心想此恩此德,只怕終身難報了,也難怪漁樵耕讀四人要竭力阻止自己上山,想到此處,向四弟子望了一眼,正想說幾句話陪個不是,一燈大師臉色突變,身子一晃,從蒲團上跌了下來,臥倒在地。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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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  鸳鸯锦帕
  四子弟和靖蓉一齊大驚,同時搶上扶起,只見一燈大師臉上肌肉抽動,似在極力忍痛。六人心中惶急,垂手侍立,不敢作聲。過了一盞茶時分,一燈臉上微露笑容,向黃蓉道:「孩子,這九花玉露丸是你爹爹手製的麼?」黃蓉道:「不是,是我師哥陸乘風依著爹爹的祕方製的。」一燈道:「你可曾聽你爹爹說過,這丸藥服得過多反為有害麼?」黃蓉大吃一驚,心道:「難道這九花玉露丸有甚不妥?」忙道:「爹爹曾說服得越多越好,只是調製不易,他自己也不捨得多服。」

  一燈低眉沉思半晌,搖頭道:「你爹爹神機妙算,人所難測,我怎能猜想得透?難道是他要懲治你陸師兄,給了他一張假方?難道你陸師兄與你有仇,在一包丸藥之中雜了幾顆毒藥?」眾人聽到「毒藥」兩字,一齊驚叫。那書生道:「師父,你中了毒?」一燈微笑道:「好得有你師叔在此,再厲害的毒藥也害不死人。」四弟子臉色大變,向黃蓉罵道:「我師父好意相救,你膽敢用毒藥害人?」四人團團將靖蓉圍住,立時就要動手。

  這事變起倉卒,郭靖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黃蓉聽一燈問第一句話,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禍端,瞬息之間,已將自歸雲莊受丸起始的一連串事件在心中查察了一遍,待得想到在黑沼茅屋之中,瑛姑曾拿那丸藥到另一室中細看,隔了良久方才出來,心中登時雪亮,叫道:「伯伯,我知道啦,是瑛姑。」一燈道:「又是瑛姑?」黃蓉當下把黑沼茅屋中的情狀說了一遍,並道:「她叮囑我千萬不可再服這丸藥,自然是因為她已把毒丸混在其中。」那農夫厲聲道:「哼,她待你真好,就害怕害死了你。」

  黃蓉想到一燈已服毒丸,心中難過萬分,再無心緒反唇相稽,只低聲道:「倒不是怕害死我,只怕我服了毒丸,那就害不到伯伯了。」一燈只嘆道:「孽障,孽障。」臉色隨即轉為慈和,對靖蓉二人道:「這是我命中該當遭劫,與你們倆全不相干,就是那瑛姑,也只是了卻從前一段因果。你們去休息幾天,好好下山去吧。我雖中毒,但我師弟是療毒聖手,不用掛懷。」說著閉目而坐,再不言語。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只見一燈大師滿臉笑容,輕輕揮手。兩人不敢再留,慢慢轉身出去。那小沙彌候在門外,領二人到後院一間小房休息。那小房中也是一無陳設,只放著兩張竹榻,不久兩個老和尚開進齋飯來,說道:「請用飯。」黃蓉掛念一燈身體,問道:「大師好些了麼?」一個和尚尖聲道:「小僧不知。」俯身行禮,退了出去。郭靖道:「聽這兩人說話,我還道是女人呢。」黃蓉道:「是太監,定是從前服侍皇爺的。」郭靖「啊」了一聲,兩人滿腹心事,那裏吃得下飯去。

  兩人各自沉思,禪院中一片幽靜,萬籟無聲,偶然微風過處,吹得竹葉簌簌作聲,過了良久,郭靖道:「蓉兒,一燈大師的武功可高得很哪。」黃蓉「嗯」了一聲。郭靖又道:「咱們師父、你爹爹、周大哥、歐陽鋒、裘千仞這五人武功再高,卻也未必能勝過一燈大師。」黃蓉道:「你說這六人之中,誰能稱得上武功天下第一?」郭靖沉吟半晌道:「我看各有各的獨到造詣,實是難分高下。這一門功夫是這一位強些,那一門功夫又是那一位厲害了。」黃蓉道:「若說文武全才呢?」郭靖道:「那自然要推你爹爹啦。」黃蓉甚是得意,笑靨如花,忽然嘆了口氣道:「所以這就奇啦。」

  郭靖忙問:「奇什麼?」黃蓉道:「你想,大師這麼高的本領,漁樵耕讀四位弟子又都非泛泛之輩,他們何必這麼戰戰兢兢的躲在這深山之中?為什麼一聽到有人來訪,就如大禍臨頭般的害怕?天下六大高手之中,只有西毒與裘鐵掌或許是他的對頭,但這二人各負盛名,難道能不顧身份,聯手來找他麼?」郭靖道:「蓉兒,就算歐陽鋒與裘千仞聯手來尋仇,現下咱們也不怕。」黃蓉奇道:「怎麼?」

  郭靖臉上現出忸怩神色,頗感不好意思。黃蓉笑道:「咦!怎麼難為情起來啦?」郭靖道:「一燈大師的功力決不在西毒之下,至少能打成平手,我瞧他的反手點穴法,似乎正是蛤蟆功的剋星。」黃蓉道:「那麼裘千仞呢?漁樵耕讀四人不是他對手。」郭靖道:「那不錯,在洞庭君山和鐵掌峰上,我都曾和他接過一掌,若是打下去,一百招之內,許能和他拚成平手,但一過百招,那就未必擋得住。今日我見了一燈大師替你治傷的點穴手法……」黃蓉大喜,搶著說道:「你就學會了?就能勝過那該死的裘鐵掌?」

  郭靖道:「你知道我資質魯鈍,這點穴功夫精深無比,那能一天就學會了?不過雖只學得幾手,我想要勝過裘鐵掌是有所不能。但和他對耗一時三刻,那是一定能成的。」黃蓉嘆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郭靖道:「什麼?」黃蓉道:「一燈大師中了毒,不知何時能好?」郭靖默然,過了一陣,恨恨的道:「那瑛姑恁地歹毒?」他忽然想起一事叫道:「啊,不好!」

  黃蓉被他嚇了一跳,道:「什麼?」郭靖道:「你曾答應瑛姑,傷愈之後陪她一年,這約守是不守?」黃蓉道:「你說呢?」郭靖道:「若不是得她指點,咱們定然」

(杨销注:原文如此,这里缺了一段)

  找不到一燈大師,你的傷勢那就難說得很……」黃蓉道:「什麼難說得很?乾脆就說我的小命兒一定保不住。你是大丈夫言出如山,必是要我守約的了。」她想到郭靖不肯背棄與華箏公主所訂的婚約,不禁黯然垂頭。

  對於這種女兒家的心事,郭靖實是捉摸不到半點,黃蓉已在泫然欲淚,他卻是渾然渾噩噩的不知不覺,只道:「她說你爹爹神機妙算,勝她百倍,就算你肯相授術數之學,終是難及你爹爹的皮毛,那麼她幹麼還要你陪她一年?」黃蓉掩面不理。郭靖還未知覺,又問一句,黃蓉怒道:「你這傻瓜,什麼也不懂?」

  郭靖不知她何以忽然發怒,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只道:「蓉兒!我本來是傻瓜,所以求你跟我說啊。」黃蓉惡言出口,心中原已極為後悔,聽他這麼柔聲說話,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的懷裏,哭了出來。郭靖更是不解,只得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安慰。黃蓉拉起他衣襟擦了眼淚,笑道:「靖哥哥,是我不好,下次我一定不罵你啦。」郭靖道:「我本來笨嘛,你說說有什麼相干?」黃蓉道:「咳,你是好人,我是壞姑娘。我跟你說,那瑛姑和我爹爹有仇,本來想精研術數武功,到桃花島找爹爹報仇,後來見術數不及我,武功不及你,知道報仇無望,於是想把我作為抵押,引爹來爹來救。這樣反客為主,她就能佈設毒計害他啦。」

  郭靖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啊,一點兒也不錯,這約是不能守的了。」黃蓉道:「怎麼不守?當然要守。」郭靖奇道:「咦?」黃蓉道:「瑛姑這女人厲害得緊,瞧她在九花玉露丸中混雜毒丸,加害一燈大師的手段,就可想見其餘。此女不除,將來終是我爹爹的大患。她要我相陪,那就陪她,現下有了提防,決不會再上她當,不管她有什麼陰謀毒計,我總能一一識破。」郭靖道:「唉,那可如伴著一頭老虎一般。」黃蓉正要回答,忽聽前面禪房中傳來數聲驚呼。

  兩人對望一眼,凝神傾聽,驚呼聲卻又停息。郭靖道:「不知大師身子怎地?」黃蓉搖了搖頭。郭靖又道:「你吃點飯,躺下歇一陣。」黃蓉仍是搖頭,忽道:「有人來啦。」

  果然聽得幾個人腳步響,從前院走來,一人氣忿忿的道:「那小ㄚ頭鬼計多端,先宰了她。」聽聲音正是那農夫。靖蓉二人吃了一驚,又聽那樵子的聲音道:「不可鹵莽,先問問清楚。」那農夫道:「還問什麼?這兩個小賊必是師父的對頭派來的。咱們宰一個留一個。要問,問那傻小子就成了。」說話之間,漁樵耕讀四人已到了門外,他們堵住了出路,說話也不怕靖蓉二人聽見。

  郭靖更不遲疑,一招「亢龍有悔」,向後壁擊去,只聽轟隆一聲響喨,半堵土牆登時推倒。他俯身背起黃蓉,從半截斷牆上躍了出去,人在空中,那農夫出手如風,倏來抓他左腿。黃蓉左手輕揮,往農夫掌背「陽池穴」上拂去,這是她家傳的「蘭花拂穴手」,雖不及一燈大師反手點穴功夫的厲害,但這一拂輕靈飄逸,認穴奇準,卻也是非同小可。

  眼見她手指如電而至,那農夫吃了一驚,急忙回手相格,雖然穴道未被拂中,但就這麼慢得一慢,郭靖已負著黃蓉躍出後牆。他只奔出數步,叫一聲苦,原來禪院後面,盡是一人來高的荊棘,密密麻麻,倒刺橫生,實是無路可走,回過頭來,卻見漁樵耕讀四人一字排開,攔在身前。郭靖朗聲道:「一燈大師命我們下山,各位親耳所聞,卻為何違命攔阻?」

  那漁人瞪目而視,聲如雷震,說道:「我師慈悲為懷,甘願捨命相救,你……」靖蓉二人驚道:「怎地捨命相救?」那漁人與農夫同時「呸」的一聲,那書生冷笑道:「姑娘之傷是我師捨命相救,難道你們當真不知?」靖蓉齊道:「實是不知,乞道其詳。」那書生見二人臉色誠懇,不似作偽,向樵子望了一眼,樵子點了點頭,書生道:「姑娘身上受了極厲害的內傷,須用一陽指先天功打通奇經八脈各大穴道,方能療傷救命。自從全真教主王重陽仙遊,當今唯我師身有一陽指先天功。但用這功夫替人療傷,本人卻是元氣大傷,在五年內武功全失。」黃蓉「啊」了一聲,心中既感且愧。

  那書生又道:「五年之中,每日每夜均須勤修苦練,只要稍有差錯,不但武功難復,而且輕則殘廢,重則喪命。我師如此待你,你怎能喪盡天良,恩將仇報?」黃蓉掙下地來,朝著一燈大師所居的禪房拜了四拜,嗚咽道:「伯伯活命之恩,實不知深厚如此。」

  漁樵耕讀見她下拜,臉色稍見和緩。那漁人問道:「你爹爹差你來算計我師,是否你自己也不知道?」黃蓉怒道:「我爹爹怎能差我來算計伯伯?我爹爹是何等樣人,豈能做這卑鄙齷齪的勾當?」那漁人作了一揖道:「倘若姑娘不是令尊所遣,在下言語冒犯,伏乞恕罪。」黃蓉道:「哼,這話但教我爹爹聽見了,就算你是一燈大師的高徒,總也有點兒苦頭吃。」

  那漁人一哂,道:「令尊號稱東邪,咱們想西毒做得出的事,令尊也能做得出,現下看來,只怕這個念頭轉錯了。」黃蓉道:「我爹爹怎能和西毒相比?歐陽鋒那老賊幹了什麼啦?」那書生道:「好,咱們把一切攤開來說個清楚。回房再說。」

  當下六人回入禪房,分別坐下。漁樵耕讀四人所坐地位,若有意無意的各自擋住了門窗通路,黃蓉知道是防備自己逃逸,只微微一笑,也不說破。那書生道:「九陰真經的事你們知道麼?」黃蓉道:「那知道啊,難道一燈大師與這部真經又有什麼干係了?」那書生道:「華山首次論劍,是為爭奪真經,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一,真經終於歸他,那是大家心悅誠服的,原無話說。那次華山論劍,各逞奇能,重陽真人對我師的先天功極為佩服,第二年就和他師弟到大理來拜訪我師,互相切磋功夫。」

  黃蓉接口道:「他師弟?是老頑童周伯通?」那書生道:「是啊,姑娘年紀雖小,識得人卻多。」黃蓉道:「你不用讚我。」那書生道:「周師叔為人確是很滑稽的,但我可不知他叫作老頑童。那時我師還未出家。」黃蓉道:「啊,那麼他是在做皇帝。」

  那書生道:「不錯,全真教主師兄弟在皇宮裏住了十來天,我們四人都隨侍在側。我師將先天功的要旨訣竅,盡數說給了重陽真人知道,重陽真人十分喜歡,竟將他最厲害的一陽指功夫傳給了我師。他們談論之際,我們雖然在旁,只因見識淺陋,縱然聽到,卻也難以領悟。」黃蓉道:「那麼老頑童呢?他功夫不低啊。」那書生道:「周師叔好動不好靜,整日在大理皇宮裏東闖西走,到處玩耍,竟連皇后與宮妃的寢宮也不避忌。太監宮娥們知道他是皇爺的上賓,也就不加阻攔。」黃蓉與郭靖臉露微笑,心道:「這正是老頑童的性兒。」

  那書生又道:「重陽真人臨別之際,對我師言道:『近來我舊疾又發,想是不久人世,好在一陽指已有傳人,世上自有剋制他之人,就不怕他橫行作怪了。』這時我師方才明白,重陽真人千里迢迢來到大理,主旨是要將一陽指傳給我師,要在他死後,留下一個剋制西毒歐陽鋒之人。只因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向來齊名當世,若說前來傳授功夫,只怕對我師不敬,所以先求我師傳他先天功,再以一陽指作為交換。我師知他這番心意之後,心中好生相敬,當即勤加習練。後來大理國發生了一件不幸之事,我師看破世情,落髮為僧。」黃蓉心想:「段皇爺皇帝不做,甘願為僧,那麼這必是一件極大的傷心之事,人家不說,可不便相詢。」斜眼見郭靖張口欲問,忙向他使個眼色。郭靖「噢」的答應一聲,閉住了口。

  那書生神色黯然,想是憶起了往事,頓了一頓,才接口道:「不知怎的,我師練成一陽指的訊息,終於洩露了出去。有一日,我這位師兄,」說著向那農夫一指,繼續道:「奉師命出外採藥,在雲南西疆大雪山被人用蛤蟆功打傷。」黃蓉道:「那自然是老毒物了。」那農夫怒道:「不是他還有誰?先是一個少年公子和我無理糾纏,說這大雪山是他家的,不許旁人採藥。我受了師父教訓,一再忍耐,那少年卻得寸進尺,說要我向他磕三百個頭,才放我下山,我再也忍耐不住,和他動起手來。這少年功夫極是了得,兩人打了半天,只打得個平手。那知老毒物突然從山坳邊轉了出來,一言不發,一掌就將我打成重傷。那少年命人背了我,送到我師那時所住的龍川寺外。」黃蓉道:「有人代你報了仇啦,這歐陽公子已被人殺了。」那農夫怒道:「啊,已經死了,誰殺了他的?」

  黃蓉道:「咦,別人把你仇家殺了,你還生氣呢。」那農夫道:「我的仇怨要自己親手來報。」黃蓉嘆道:「可惜你自己報不成了。」那農夫道:「是誰殺的?」黃蓉道:「那也是個壞人,功夫遠不及歐陽公子,卻使詐殺了他。」

  那書生道:「殺得好!姑娘,你可知歐陽鋒打傷我師兄的用意麼?」黃蓉道:「那有什麼難猜?憑西毒的功夫,只須兩掌,就將你師兄打死了,可是偏偏只將他打成重傷,又送到你師父門前,那當然是要大師耗損真力給弟子治傷。依你們說,這一耗就得以五年功夫來修補,那麼下次華山論劍,大師當然趕不上他啦。」

  那書生嘆道:「姑娘果真聰明,可是只猜對了一半。那歐陽鋒的陰毒,人所難料。他乘我師給師兄治傷之後,玄功未復,竟然暗來襲擊,意圖害死我師……」郭靖插口問道:「一燈大師如此慈和,難道與歐陽鋒也結了仇怨麼?」那書生道:「小哥,你這話問得不對了。第一,慈悲為懷的好人,與陰險毒辣的惡人向來就勢不兩立。第二,歐陽鋒要害人,未必就為了與人有仇。只因他知一陽指是他蛤蟆功的剋星,就千方百計的要害死我師。」郭靖連連點頭,又問:「大師受了他害麼?」

  那書生道:「我師一見師兄身上傷勢,隨即洞燭歐陽鋒的奸謀,連夜遷移,總算沒給西毒找到。我們知他一不做,二不休,不肯就此罷手,於是四下尋訪,總算找到了此處這個隱祕的所在。我師功力復元之後,依我們師兄弟說,要找上白駝山去和西毒算帳,但我師力言得讓人處且讓人,不許我們出外生事。好容易安靜了十多年,那知又有你倆尋上山來。我們只道既是九指神丐的弟子,想來不能有加害我師之心,是以上山之時也未全力阻攔,否則拚著四人性命不要,也決不容你們進入寺門。豈知人無害虎意,虎有傷人心,唉,我師終於還是遭了你們毒手。」說到這裏,劍眉忽豎,虎虎有威,慢慢站起身來,刷的一聲,腰間長劍出鞘,一道寒光,耀人眼目。

  漁人、樵子、農夫三人同時站起,各出兵刃,分守四角,宛似佈了陣勢。黃蓉道:「我來相求大師治病之時,未知這一舉手之勞須得耗損五年功力。那藥丸中混雜了毒丸,亦是受旁人陷害。大師有恩於我,就算是全無心肝,也不能恩將仇報。」那漁人厲聲道:「那你為什麼乘著我師功力既損又中劇毒之際,引他仇人上山?」

  靖蓉二人大吃一驚,齊聲道:「沒有啊!」那漁人道:「還說沒有?我師一中毒,山下就接到那對頭的玉環,若非互有勾結,天下那有這等巧事?」黃蓉道:「什麼玉環?」那漁人怒道:「還在裝癡喬獃!」雙手鐵槳一分,一槳橫掃,一槳直戳,分向靖蓉二人打到。

  郭靖本與黃蓉並肩坐在地下蒲團之上,一見雙槳打到,躍起身來右手勾抓一揮,拂開了橫掃而來的鐵槳,左手倏地伸出,抓住槳片,上下一抖。這一抖中蘊力蓄勁,極是厲害,那漁人只覺虎口一麻,不知不覺的放脫了槳柄。郭靖迴過鐵槳,噹的一聲,與農夫的鐵耙一交,火花四濺,隨即又把斧頭同時擊下。郭靖雙掌後發先至,挾著一股勁風,襲向二人胸前,那書生識得降龍十八掌的狠處,急叫:「快退。」

  漁人與樵子是名師手下的高徒,武藝豈比尋常,這兩招均未用老,忽忙收勢倒退,猛地裏身子一頓,倒退之勢斗然被抑,原來手中兵刃已被郭靖掌力反逼向前,無可奈何,只得撤手,先救性命要緊。郭靖接過鐵槳鋼斧,輕輕擲出,叫道:「請接住了。」

  那書生讚道:「好俊功夫!」長劍一挺,斜刺他的右脅。郭靖一看來勢,心中微微吃驚,知道一燈這四大弟子之中,這書生人最文雅,武功卻遠勝儕輩,當下不敢怠慢,使開從全真七子那裏學來的天罡北斗陣法,雙掌飛舞,將黃蓉與自己緊緊籠罩在掌力之下。這一守真是穩若嶽停岳峙,直無半點破綻,雙掌氣勢如虹,到後來圈子愈放愈大,漁樵耕讀被逼得漸漸向牆壁上靠去,別說進攻,連招架也自不易。郭靖只要掌力一發,四人中必然有人受傷。

  再打片刻,郭靖不再加強掌力,敵人硬攻則硬擋,弱擊則弱架,見力消力,始終維持著一個不勝不負的均勢。那書生劍法忽變,長劍一振,只聽得嗡然一聲,久久不絕,接著上六劍,下六劍,前六劍,後六劍,左六劍,右六劍,連刺六六三十六劍,這是雲南哀牢山的哀牢三十六劍,稱為天下劍法中攻勢凌厲第一。但郭靖左掌擋住漁樵耕三人的三樣兵器,右掌隨著書生長劍的劍尖上下、前後、左右舞動,儘管劍法變化無窮,他始終用掌力將劍刺方向逼歪了,每一劍都是貼衣或貼肉而過。傷不到他一根毛髮。

  刺到第三十六劍,郭靖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下,看準劍刺來勢,猛往劍身上一彈。這彈指神通的功夫,黃藥師原可算得並世無雙,當日他與周伯通比玩石彈、在歸雲莊彈石指點梅超風,都是使的這門功夫。郭靖在臨安牛家村見了他與全真七子一戰,學到了其中訣竅,這一彈手法雖不及黃藥師的奧妙,但力大勁厲,只聽得錚的一聲,劍身抖動,那書生手臂酸麻,長劍險險脫手,心中一驚,向後躍開,叫道:「住手!」

  漁樵耕三人一齊跳開,只是他們本已被逼到牆邊,無處可退,漁人從門中躍出,農夫卻跳上半截被推倒的土牆。那樵子將斧頭插還腰中,笑道:「我早說這兩位未存惡意,你們總是不信。」

  那書生收劍還鞘,向郭靖一揖道:「小哥掌下容讓,足感盛情。」郭靖忙起身還禮,心中卻在懷疑:「我們本就不存歹意,為何這四人起初定是不信,一動手卻反而信了?」黃蓉見他臉色,已知他的心思,在他耳邊低聲道:「你若懷有惡念,早已將他們四人傷了。一燈大師此時又那裏是你對手?」郭靖一想不錯,連連點頭。

  那農夫和漁人重行回入室中。黃蓉道:「但不知大師的對頭是誰?所云玉環又是什麼東西?」那書生道:「非是在下不肯見告,實是我等亦不知情,只知我師出家與此人大有關連。」黃蓉正欲再問,那農夫忽然跳起身來,叫道:「啊也,這事好險!」漁人道:「什麼?」那農夫指著書生道:「我師治傷耗損功力,他都毫不隱瞞的說了。若是這兩位不懷好意,我等四人攔阻不住,我師父還有命麼?」那樵子道:「狀元公神機妙算,連這一點也算不到,那能做大理國的相爺?他早知兩位是友非敵,適才動手,一來是想試試兩位小朋友的武功,二來是好教你信服啊。」那書生微微一笑,農夫和漁人橫了他一眼,一半欽佩,一半怨責。

  就在此時,門外足步聲響,那小沙彌走了進來,合什說道:「師父命四位師兄送客。」各人當即站起。郭靖道:「大師既有對頭到來,我們焉能就此一走了事?非是小弟不自量力,卻要和四位師兄一齊先去打發了那對頭再說。」

  漁樵耕讀互望一眼,各現喜色。那書生道:「待我去問過師父。」四人一齊入內,過了良久方才出來。一看四人臉上情狀,已知一燈大師未曾允可,果然那書生道:「我師多謝兩位,但他說各人因果,各人自了,旁人插手不得。」

  黃蓉道:「靖哥哥,咱們自去跟大師說話。」二人走到一燈大師禪房門前,卻見木門緊閉,郭靖打了半天門,一無回音,這門雖然一推便倒,可是他那敢動粗?那樵子黯然道:「我師是不能接見兩位的了。山高水長,咱們後會有期。」郭靖忽然靈機一動,朗聲道:「蓉兒,大師許也罷,不許也罷,咱們下山,但見山下有人囉皂,先打他一個落花流水。」黃蓉道:「此計大妙。若是大師對頭十分厲害,咱們死在他的手裏,也算是報了大師的恩德。」

  郭靖的話是衝口而出,黃蓉卻是故意提高嗓子,要叫一燈大師聽見。兩人甫行轉過身子,那木門果然呀的一聲開了,一名老僧尖聲道:「大師有請。」郭靖又驚又喜,與黃蓉並肩而入,只見一燈和那天竺僧人仍是盤膝坐在蒲團之上。兩人伏地拜倒,一抬頭,見一燈臉色焦黃,與初見時神完氣足的模樣不大相同。兩人又是感激,又是難過,不知說什麼話好。

  一燈微微一笑,向門外四弟子道:「大家一起進來吧,我有話說。」

  漁樵耕讀走進禪房,躬身向師父師叔行禮。那天竺僧人點了點頭,隨即低眉凝思,對各人不再理會。一燈大師望著嬝嬝上升的青煙出神,手中玩弄著一枚羊脂白玉的圓環。黃蓉心想:「這明明是女子戴的玉鐲,卻不知大師的對頭送來有何用意?」

  過了好一陣,一燈嘆了口氣道:「終日食飯,何曾食著一粒米?」回過頭來,向郭靖和黃蓉道:「你倆一番美意,老僧心領了,中間這番因果,我若不說,只怕事後各人的親友弟子輾轉尋仇,惹出無跟風波,大非老僧本意。你們知道我原來是什麼人?」黃蓉道:「伯伯原來是雲南大理國的皇爺,天南一帝,威名赫赫,天下誰不知聞?」

  一燈微微一笑道:「皇爺是假的?老僧是假的,就是你這個小姑娘,也是假的。」黃蓉不懂他的禪理,睜大一雙晶瑩澄澈的美目,怔怔的望著他。一燈緩緩的道:「我大理國自神聖文武帝太祖開國,那一年是丁酉年,比之宋太祖趙匡胤趙皇爺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還早了二十三年。我神聖文武帝七傳而至秉義帝,他做了四年皇帝,出家為僧,把皇位傳位給姪兒聖德帝。後來聖德帝、興宗孝德帝、保定帝、憲宗宣仁帝,我的父皇景宗正康帝,都是避位出家為僧,自太祖到我,十八代皇帝之中,倒有七位出家。」漁樵耕讀都是大理國人,自然知道先代史實,郭靖和黃蓉卻聽得奇怪之極,心道:「一燈大師不做皇帝做和尚,我們已十分詫異,原來他許多祖先都是如此,難道做和尚當真比皇帝還要好麼?」

  一燈大師又道:「我段氏因祖宗積德,在南方小國竊居大位。每一代都均知度德量力,實不足以當此大任,是以始終戰戰兢兢,不敢稍有隕越。但為帝皇的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出則車馬,入則宮室,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麼?所以每到晚年,不免心生懺悔,回首一生功罪,總是為民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務眾,於是往往避位為僧了。」說到這裏,抬頭向外,嘴角露著一絲微笑,眉間卻有哀戚之意,不知他心中是喜是悲。

  六人靜靜的聽著,都不敢接嘴。一燈大師豎起左手食指,將玉指環套在指上,轉了幾圈,說道:「但我自己,卻又不是因此而覺迷為僧。這件因由說起來,還是與五老華山論劍、爭奪真經一事有關。那一年全真教重陽王真人得了真經,翌年親來大理見訪,傳我一陽指的功夫。他在我宮中住了半月,兩人切磋武功,言談甚是投合,豈知他師弟周伯通這十多天中悶得發慌,在我宮中東遊西逛,惹出了一場事端。」黃蓉心道:「這位老頑童若不生事,那反而奇了。」

  一燈大師低低嘆了口氣道:「其實真正的禍根,在我自己。我大理國小君,雖不如中華天子那般後宮三千,但后妃嬪御,人數也是不少,唉,這當真作孽。想我自來好武,少近婦人,連皇后也數日難得一見,其餘貴妃宮嬪,那裏還有親近的日子?」

  說到此處,一燈向四名弟子道:「這事的內裏因由,你們原也不知其詳,今日好教你們明白。」黃蓉心道:「他們當真不知,總算沒有騙我。」只聽一燈說道:「我眾妃嬪見我日常練功學武,有的瞧著好玩,纏著要學,我也就隨便指點一二,好教她們練了健身延年。內中有一個姓劉的貴妃,天資特別穎悟,竟然一教便會,一點即透,難得他年紀輕輕,整日勤修苦練,武功大有進境。也是合當有事,那日她在園中練武,卻給周伯通周師兄撞見了。那位周師兄是個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是天真爛漫,不知男女之防,一見劉貴妃練得起勁,立即上前和她過招。周師兄得自他師哥王真人的親傳,劉貴妃那裏是他對手……」

  黃蓉低聲道:「啊喲,那老頑童出手不知輕重,一定將她打傷了?」一燈大師道:「人倒沒有打傷,他是三招兩式,就用點穴法將她點倒,隨即問她服是不服。劉貴妃自然欽服,周師兄解開她的穴道,甚是得意,高談闊論的說起點穴功夫的祕奧來。劉貴妃本來就在求我傳她點穴功夫,可是你們想,這種高深武功,我如何能傳給後宮妃嬪?她聽周師兄一說,正是投其所好,於是仔仔細細的向他請教。」黃蓉道:「咳,那老頑童可得意啦。」

  一燈道:「你識得周師兄?」黃蓉笑道:「咱們是老朋友,他在桃花島上住了十多年沒離開一步。」一燈道:「他這樣好的性兒,怎能耽得住?」黃蓉笑道:「是給我爹爹關著的,最近才放了他。」

  一燈點頭道:「這就是了。周師兄身子好吧?」黃蓉道:「身子倒好,就是越老越不成樣兒。」一燈微微一笑,接著道:「這點穴功夫除了父女、母子、夫婦,向來是男師不傳女徒,女師不傳男徒的……」黃蓉道:「為什麼?」一燈道:「男女授受不親啊。你想,若非周身穴道一一摸到點到,這門功夫焉能授受?」黃蓉道:「那你不是點了我周身穴道麼?」那漁人與農夫怪她老是打岔,說些不打緊的閒話,一齊向她橫了一眼。黃蓉也向兩人白了一眼道:「怎麼?我問不得麼?」一燈微笑道:「問得問得。你是小女孩兒,又是救命要緊,那自作別論。」黃蓉道:「好吧,就算如此。後來怎樣?」

  一燈道:「後來一個教一個學,周師兄血氣方剛,劉貴妃正當妙齡,兩個人肌膚相接,日久生情,終於鬧到了難以收拾的田地……」黃蓉欲待詢問,口唇一動,終於忍住,只聽他接著道:「有人前來對我稟告,我心中雖氣,礙於王真人面子,只是裝作不曉,那知後來卻給王真人知覺了……」黃蓉再也忍不住,問道:「什麼事啊?什麼事鬧到難以收拾?」一燈一時不易措辭,微一躊躇才道:「他們並非夫婦,卻有了夫婦之事。」

  黃蓉道:「啊,我知道啦,老頑童和劉貴妃生了個兒子。」一燈道:「咳,那倒不是,他們相識才十來天,怎能生兒育女?王真人發覺之後,將周師兄綑縛了,帶到我跟前來讓我處置。我們學武之人義氣為重,女色為輕,豈能為一個女子傷了朋友交情,當即解開他的綑縛,並把劉貴妃叫來,命他們結成夫婦。那知周師兄大叫大嚷,說道本來不知這是錯事,既然這事不好,那就殺他頭也不肯再幹,無論如何不肯要劉貴妃為妻。當時王真人嘆道:若不是早知他傻裏傻氣,不分好歹,做出這等大壞門規之事來,早已一劍將他斬了。」

  黃蓉伸了伸舌頭,笑道:「老頑童好險!」一燈接著道:「這一來我可氣了,大聲說道:『周師兄,我確是甘願割愛相贈,豈有他意?自古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區區一個女子,又當得什麼大事?』」黃蓉急道:「呸,呸,伯伯,你瞧不起女子,這種話簡直胡說八道。」那農夫忍不住了,大聲道:「你別打岔,成不成?」黃蓉道:「他說話不對,我定然要駁。」對於漁樵耕讀四人,一燈大師既是君,又是師,他說出來的話,別說口中決不會辯駁半句,連心中也是奉若神聖,這時見黃蓉信口恣肆,都不禁又驚又怒。

  一燈大師卻並不在意,繼續講述:「周師兄聽了這話,只是搖頭。我心中更怒,說道:『你若是當真愛她,何以堅執不要?倘若並不愛她,又何以做出這等事來?我大理國雖是小邦,難道容得你如此上門欺辱?』周師兄呆了半晌不語,突然雙膝跪地,向我磕了幾個響頭,說道:『段皇爺,是我的不是,我走啦。』我萬料不到他竟會如此,一時無言可對,只見他從懷中抽出一塊錦帕,遞給劉貴妃道:『還你。』劉貴妃心中難過已極,只慘然一笑,卻不接過,那錦帕就落在我的足邊。周師兄更不打話,揚長出宮,一別十餘年,此後我就沒再聽到他的音訊。王真人向我道歉再三,跟著也走了,聽說他是年秋天就撤手仙遊。王真人英風仁俠,並世無出其右,唉……」

  黃蓉接口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許比你高,但說到英風仁俠,也就未必勝過伯伯。那塊錦帕後來怎樣?」四弟子心中都怪她女孩兒家就只留意這些手帕啦、衣服啦的小事,卻聽師父說道:「我見劉貴妃失魂落魄般的呆著,心中好生氣惱,拾起那塊錦帕,只見上面織著鴛鴦戲水之圖,咳,這當然是劉貴妃送給他的定情之物啦。我冷笑一聲,翻過來一瞧,錦帕後面還繡著一首小詞……」黃蓉心中一凜,忙問:「可是「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那農夫厲聲喝道:「連我們也不知,你怎麼又知道了?老是瞎說八道的打岔!」那知一燈大師卻嘆道:「正是這首詞,你也知道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九回  深宫惊变
  此言一出,四大弟子相顧駭然,郭靖跳了起來,叫道:「我想起來啦。那日桃花島主午夜吹簫,周大哥心猿意馬,按捺不定,後來就曾念過這首詞。正是,正是……四張機,鴛鴦織就……又有什麼頭先白,蓉兒,後來怎樣?我記不得了。」黃蓉微笑念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郭靖右手掌在大腿上一拍,道:「一點兒也不錯。當時我好生奇怪,周大哥武功比我深得多,可是我聽了黃島主的簫聲並不覺得怎樣,他卻弄得神魂顛倒,難以把持,原來他是想起了這件往事。怪不得他老是罵女人,蓉兒,他還勸我別跟你好呢。」黃蓉嗔道:「呸,老頑童,下次見了,瞧我擰不擰他耳朵!」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那天在臨安府,我隨便開了一個玩笑,說沒女人肯嫁他,老頑童發了半天脾氣,顛倒為了這個。」郭靖道:「我聽瑛姑念這首詞,總好像是聽見過的,可是始終想不起來,咦,蓉兒,瑛姑怎麼也知道?」黃蓉嘆道:「唉,瑛姑就是那位劉貴妃啊。」

  四大弟子中只有那書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餘三人都極是驚異,一齊望著師父。一燈低聲道:「姑娘聰明伶俐,果真不愧是藥兄之女。那劉貴妃小名一個『瑛』字,當時連我也不知道。那日我將錦帕擲了給她,此後不再召見,我心中鬱鬱不樂,國務也不理會,整日以練功自遣……」黃蓉插嘴道:「伯伯,你心中很愛她啊,你知不知道?若是不愛,就不會老是不開心啦。」四大弟子惱她出言無狀,齊聲叫道:「姑娘!」黃蓉道:「怎麼?我說錯了?伯伯你說我錯了麼?」

  一燈黯然道:「這半年多的日子中,我雖沒召見劉貴妃,但睡夢之中卻常常和她相會。一天晚上半夜夢迴,再也忍耐不住,決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讓宮女太監知曉,悄悄去她寢宮,想瞧瞧她在幹些什麼。剛走到她寢宮屋頂,只聽得裏面傳出一陣兒啼之聲,咳,屋面上霜濃風寒,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來,就此得了一場大病。」黃蓉心想他以帝皇之尊,半夜裏在宮裏飛簷走壁的去探望自己妃子,大是奇事。四弟子卻想起師父這場病不但勢頭來得極是兇猛,而且纏綿甚久,以他這身武功,早就風寒不侵,縱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時方知他是心中傷痛,自暴自棄,才不以內功抵禦病魔。

  卻聽黃蓉又問:「劉貴妃生個兒子,豈不甚好?伯伯你幹麼要不開心?」一燈道:「傻孩子,這孩子是周師兄生的。」黃蓉道:「周師兄早就走啦,難道他又偷偷回來和她相會?」一燈道:「不是的。你沒聽見過『十月懷胎』這句話嗎?」黃蓉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啦。那小孩兒一定生得很像老頑童,兩耳生風,鼻子翹起,否則你怎知道不是你生的呢。」

  一燈大師道:「那引何必見到方知?一年多來我不曾和劉貴妃親近,這孩子自然不是我的了。」黃蓉似懂非懂,但知再問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詢,只聽一燈道:「這場病生了大半年,病好之後,也就不再去想這回事。過了兩年有餘,一日夜晚,我正在臥室裏打坐,忽然門帷掀起,劉貴妃衝了進來,門外的太監和兩名侍衛急忙阻攔,但那裏攔得住,被她手掌起處,都打了開去。我抬頭一看,只見她臂彎裏抱著那個孩子,臉上神色大變,跪在地下放聲大哭,只是磕頭,叫道:『求皇爺開恩,饒了這孩子!』」

  「我起身一瞧,只見那孩子滿臉通紅,氣喘甚急,再抱起來細細一查,原來他背後肋骨折斷了五根。劉貴妃哭道:『皇爺,我確是罪該萬死,但求皇爺赦了孩子的小命。』我聽她說得奇怪,問道:『孩子怎麼啦?』她只是磕頭哀求。我道:『是誰打傷他的?』劉貴妃不答,只哭道:『求皇爺開恩饒了他。』我摸不著頭腦,她又道:『皇爺賜我的死,我決無半句怨言,這孩子,這孩子……』我道:『誰又來賜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生傷的?』劉貴妃抬起頭來,顫聲道:『難道不是皇爺派侍衛來打死這孩子麼?』我知事出蹺蹊,忙問:『是侍衛打傷的?那一個奴才這麼大膽?』劉貴叫道:『啊,不是皇爺的聖旨,那麼孩子有救啦!』她說了這句話,就昏倒在地下。」

  「我見了她這副神情,不禁起了憐惜之心,將她扶起放在床上,過了半晌,她才醒了轉來,拉住我手哭訴。原來她正拍著孩子睡覺,窗中突然躍進一個蒙了面的御前侍衛,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打了一拳。劉貴妃急忙上前阻攔,那侍衛一把將她推開,又打了孩子一掌,這才哈哈大笑,越窗而出。一來那侍衛武功極高,二來她又認定是我派去殺她兒子,當下不敢追趕,逕行到我寢宮來相求。」

  「我越聽越是驚奇,再細查那孩子的傷勢,卻瞧不出他到底是被什麼功夫所傷,只是他帶脈已被震斷,那刺客並非庸手。當下我立即到她的臥室查看,瓦面窗檻上果然留著極淡的足印。我對劉貴妃道:『這刺客本領極高,尤其輕功非同小可,大理國中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有此功力。』劉貴妃忽然驚呼:『難道是他?他幹麼要殺死自己兒子?』她此言一出,臉色登時有如死灰。」

  黃蓉也是低低驚呼一聲,道:「老頑童不會這麼壞吧?」一燈大師道:「當時我卻以為定是周師兄所為,須知除他之外,別人無此武功,又想他是不願留下孽種,貽羞武林。劉貴妃說出此言,又羞又急,又驚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不,決不是他!那笑聲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驚惶之中,怎認得明白?』她道:『這笑聲我永遠記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決不是他!』」

  眾人聽到這裏,身上都驟感一陣寒意。郭靖與黃蓉心中泛起瑛姑的言語容貌,想像當日她說那幾句話時咬牙切齒的神情,心中不禁凜然生畏。一燈大師接著道:「當時我見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也就信了。只是猜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誰,以他如此武功,怎會下手來害一個無辜嬰兒?我也曾想,難道是王真人的弟子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他們?為了保全全真教的令譽,竟爾千里迢迢的趕來殺人滅口……」郭靖口唇動了一下,要待說話,只是不敢打斷一燈大師的話頭,一燈見了,道:「你想說什麼,但說不妨。」郭靖道:「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都是俠義英雄,決不會做這等事。」一燈道:「王處一我是在華山見過的,那確是一條好漢子。旁人如何就不知了。不過若是他們,輕輕一掌就打死了這嬰兒,卻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

  他一面說一面沉吟,十多年前的這個疑團,始終沒有在心中解開,禪院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一燈道:「好,我再說下去……」黃蓉忽然跳起來道:「確然無疑,一定是歐陽鋒。」一燈道:「後來我也想到是他。但歐陽鋒是西域人,身材極是高大,比常人要高出一個頭。據劉貴妃說,那兇手卻又較常人矮小。」黃蓉道:「這就奇了。」

  一燈道:「我當時推究不出,劉貴妃抱著孩子只是哭泣。這孩子的傷勢雖沒有黃姑娘這次所受之重,只是他年紀幼小,抵擋不起,若要醫愈,也要我大耗元氣。我躊躇良久,見劉貴妃哭得可憐,好幾次想開口說要給他醫治,但每次總想到只要這一出手,日後華山二次論劍,再也無望獨魁群雄,九陰真經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說此經是武林的一大禍端,傷害人命,戕賊人心,實是半點不假,為了此經,我仁愛之心竟然全喪,一直沉吟了大半個時辰,方始決定為他醫治。唉,在這大半個時辰之中,我實是個禽獸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恨的是,到後來我決定出手治病,也並非改過遷善,只是抵擋不住劉貴妃的苦苦哀求。」黃蓉道:「伯伯,我說你心中十分愛她,一點兒也沒講錯。」

  一燈似乎根本沒聽見她說話,繼續說道:「她見我答應治病,喜得暈了過去。我先給她推宮過血,救醒了他,然後解開孩子的襁褓,以便用先天功給他推拿,那知一翻開肚兜,登時教我呆在當地,做聲不得。原來那肚兜裏面織著一對鴛鴦,旁邊繡著那首『四張機』的詞,這肚兜正是用當年周師兄擲還給他的那塊錦帕做的。劉貴妃見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只見她臉如死灰,一咬牙,手腕一翻,一柄匕首對著自己胸口,叫道:『皇爺,我再無面目活在人世,只求你大恩大德,准我用自己性命換了孩子性命,來世做犬做馬,報答你的恩情。』說著匕首一落,猛往心口插入。」

  眾人雖明知劉貴妃此時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聲驚呼。一燈大師說到此處,似乎已非向眾人講述過去事蹟,只是自言自語:「我急忙用擒拿法將她匕首奪下,饒是出手得快,但她胸口已有大片鮮血滲出。我怕她再要尋死,將她手足的穴道都點了,包紮了她胸前傷口,讓她坐在椅上休息。她一言不發,只是望著我,眼中盡是哀懇之情。我們倆人都不說一包話,室中只有一樣聲音,那就是孩子急促的喘氣聲。我聽著孩子的喘氣,想起了許多往事:她最初怎樣進宮來,我怎樣教她練武,我對她怎樣的寵幸。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順的侍奉我,不敢有半點違背我的心意,可是她從來沒有愛過我。我本來不知道,可是那天見到她對周師兄的神色,我就懂得了。一個女子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原來會這樣的瞧他。她眼怔怔的望著周師兄將那塊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的望著他轉身出宮,永遠不再回來。她這片眼光教我寢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幾年,現在又看到這片眼光了,她又在為一個人而心碎,不過這次不是為她情人,是為她兒子。」

  「大丈夫生當世間,受人如此欺辱,枉為一國之君!我想到這裏,不禁怒火填膺,一提足,將面前一張象牙圓凳踢得粉碎,抬起頭來,不覺呆了一呆,我道:『你……你的頭髮怎麼啦?』她好似沒聽見我的話,只是望著孩子,我以前真不會懂,一個人的目光之中,能有這麼多的疼愛,這麼多的憐惜。她這時已知道我是決計不肯救這孩子的了,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多看一刻是一刻。我拿過一面鏡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頭髮!』原來,剛才這短短幾個時辰,在她宛似過了幾十年。那時她還不過十八九歲,這幾個時辰中驚懼、憂愁、悔恨、失望、傷心,各種心情一夾攻,鬢邊竟現出了無數白髮!」

  「她一點也沒留心自己的容貌有了什麼改變,只怪鏡子擋住了她眼光,使她看不到孩子,她說:『鏡子,拿開。』她說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爺,是主子。我很是奇怪,心裏想,她一直愛惜自己的容貌,怎麼這時半點也不理會?當下將鏡子擲開,只見她目不轉瞬的凝視著孩子,唉,要是她有一千個靈魂,一千條性命,也會盡數的給了孩子,只要他能活著。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從這眼光之中,鑽到孩子的身體裏,代替他那正在一點一滴失卻的性命。」

  說到這裏,郭靖與黃蓉同時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當我受了重傷眼見難愈之時,你也是這樣的瞧著我啊。」兩人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對方的手,兩顆心勃勃跳動,感到全身溫暖,當聽到別人傷心欲絕的不幸之時,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因為親愛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著,因為他的傷勢已經好了,不會再死。是的,不會再死,在這兩個少年人的心中,對方是永遠不會死的。

  只聽一燈大師繼續說道:「我實在看得不忍,幾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塊錦帕平平正正的包在孩子胸口。錦帕上繡著一對鴛鴦,親親熱熱的頭頸偎倚著頭頸,這對鴛鴦的頭是白的,這本來是白頭偕老的口彩,但為什麼說『可憐未老頭先白』?我一轉頭見到她鬢邊的白髮,全身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心中又剛硬起來,說道:『好,你們倆白頭偕老,卻把我冷冷清清的撇在這宮裏做皇帝!這是你倆生的孩子,我為什麼要耗損精力來救活他?』

  「她向我望了一眼,這是最後的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怨毒與仇恨,她以後永遠沒再瞧我,可是這一眼我到死也忘不了。她冷冷的道:『放開我,我要抱孩子!』她這兩句話說得像是聖旨,教人難以違抗,於是我解開了她的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懷裏,孩子一定痛得難當,想哭,但哭不出半點聲音,小臉兒脹得發紫,雙眼望著母親,求她相救。可是我心中剛硬,沒半點兒慈心。我見她頭髮一根一根的由黑變灰,由灰變白,我不知我心中的幻象,還是當真如此,只聽她柔聲道:『孩子,媽沒本事救你,媽卻能教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靜靜的睡吧,睡啦,孩子,你永遠不會醒啦!』我聽她輕輕的唱起歌兒來哄著孩子,唱得真好聽,喏喏,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們聽!」

  眾人聽他如此說,卻聽不到半點歌聲,不禁相顧駭然。那書生道:「師父,你說得累了,請歇歇吧。」一燈大師恍若不聞,繼續說道:「孩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隨即又痛得全身抽動。她又柔聲道:『我的寶貝心肝,你睡著了,身上就不痛啦,一點兒也不苦啦!』猛聽得波的一聲,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窩之中。」

  黃蓉一聲驚呼,緊緊抱住郭靖手臂,其餘各人,也是臉上均無半點血色。一燈大師全不理會,又道:「我吃了一驚,一個踉蹌,一交跌在地下,心中混混沌沌,不知想些什麼。只見她慢慢站起身來,低低的道:『總有一日,我要用這匕首在你心中也戳一刀。』她指著自己手腕上的玉環道:『這是我進宮那天你給我的,你等著吧,那一天我把玉環還你,那一天這匕首跟著也來了!』」他說到這裏,把玉環在手指上又轉了一圈,微微一笑,說道:「就是這玉環,我等了十幾年,今天總算等到了。」

  黃蓉道:「伯伯,她自己殺死孩子,與你何干?況且她用毒藥害你,縱使當年有什麼仇怨,也是一報還一報的清償了。我到山下去打發她走路,不許她再來騷擾……」話未說完,那小沙彌匆匆進來,道:「師父,山下又送來這東西。」雙手奉著一個小小的布包。一燈接過揭開,眾人齊聲驚呼,原來正是那個錦帕所做的嬰孩肚兜。

  錦帕上織著的一對鴛鴦栩栩如生,錦緞已經變黃,雙鴛卻燦然如新。兩隻鴛鴦之間清清楚楚的穿了一個刀孔,孔旁是一攤已成黑色的血跡。

  一燈將錦帕鋪在地下,呆呆的望著,淒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織就鴛鴦欲雙飛,嘿,欲雙飛,到頭來總成一夢。她抱著兒子的屍體,縱聲長笑,從窗中一躍而出,飛身上屋,轉眼不見了影縱。我不飲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終於大徹大悟,將皇位傳給我大兒子,就此出家為僧。」他指著四弟子道:「他們跟隨我久了,不願離開,和我一起到滇西龍川寺住。起初三年,四人輪流在朝輔佐我兒,後來我兒熟習了政務,又遇上大雪山採藥、歐陽鋒傷人之事,大夥兒搬到了這裏,也就沒有再回大理去。」

  「我心腸剛硬,不肯救那孩子性命,此後十來中,日日夜夜教我不得安息,總盼多救世人,以贖我這件大罪。他們卻不知我的苦衷,總是時加阻攔。唉,就算救活千人萬人,那孩子總是死了,除非我把自己性命還了他,這罪孽又那能消除得了?我是天天在等候瑛姑的消息,等她來把匕首刺入我心窩之中,怕只怕等不及她到來,我卻壽數已終,這場因果難了。好啦,眼下總算給我盼到了。唉,其實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藥?我若知她下毒之後跟著就到,這幾個時辰總支持得住,也不用師弟費神給我解毒了。」

  黃蓉氣憤憤的道:「這女人心腸好毒?她早已查到伯伯的住處,就怕自己功夫不夠,處心積慮的等待時機,剛巧碰到我被裘鐵掌打傷,就抓住良機,指引我來求治,雙管齊下,讓你耗損了真力,再乘機下毒,真想不到我做了這惡婦手中害人的利器。伯伯,歐陽鋒那幅畫又怎地到了她的手裏?這畫又有什麼干係?」

  一燈大師取過小几上那部「大莊嚴論經」,翻到一處,說道:「畫中故事出於天竺角城,昔有一王,名曰尸毘,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覺之法。一日有大鷹追逐一鴿、鴿飛入尸毘王腋下,舉身戰怖。大鷹求王見還,說道國王救鴿,鷹卻不免餓死。王自念救一害一,於理不然,於是即取利刀,自割股肉與鷹,那鷹又道:國王所割之肉,須與鴿身等重。尸毘王命取天平,鴿與股肉各置一盤,但股肉割盡,鴿身猶低。王續割胸,背,臂,肋俱盡,仍不及鴿身之重,王舉身而上天平。於是大地震動,諸天作樂,天女散花,芳香滿路。天龍夜叉等俱在空中嘆道:善哉,如此大勇,得未曾有。」

  這雖是一個神話,但一燈說得慈悲莊嚴,眾人聽了都不禁感動。黃蓉道:「伯伯,她怕你不肯為我治傷,所以用這幅畫來打動你的心。」一燈微笑道:「正是如此,她當日離開大理,心懷怨憤,定然遍訪江湖好手,不知怎地和歐陽鋒相遇。那歐陽鋒得知她的心意,想必代她籌劃了這個方策,繪了這圖給她。此經在西域流傳甚廣,歐陽鋒是西域人,也必知道這個故事。」

  黃蓉恨恨的道:「老毒物利用瑛姑,那瑛姑又來用我,這是借刀殺人的連環毒計。」一燈嘆道:「你也不須煩惱,你若不與他無意相遇,她也必會隨意打傷一人,指點他來求我醫治。只是若無武功高強之人護送,輕易上不得山來。歐陽鋒此圖繪成已久,安排下這個計謀,少說也已有十年,難道這十年之中,當真遇不著一個機緣麼?」黃蓉道:「伯伯,我知道啦。她還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要緊。」一燈「啊」了一聲,道:「什麼事?」黃蓉道:「老頑童被我爹爹關在桃花島上,她要去救他山來。」於是將她苦學奇門術數之事,說了一遍,又道:「後來得知縱使再學一百年,也難及得上我爹爹,又見我正好受了傷,於是……」

  一燈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好了,好了,諸事湊合,今日總算得遂她的心願。」沉著臉向四弟子道:「你們好好去接引劉貴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語。」四弟子不約而同的伏地大哭,齊叫:「師父!」一燈嘆道:「你們跟了我這許多年,難道還不懂師父的心事麼?」轉頭向靖蓉二人說道:「我求兩位一件事。」靖蓉齊道:「但教所命,無有不遵。」一燈道:「好。現下你們好好下山去。我一生負那瑛姑實多,日後她如遇到什麼危難艱險,務盼兩位瞧在老僧之臉,要大加援手。兩位如能玉成她與周師兄的美事,老僧更是感激無量。」

  靖蓉兩人愕然相顧,不敢答應,瑛姑此來,明明是要加害一燈大師,他這番話卻不但絕了各人報仇之念,反而要以德報怨。一燈見兩人不作聲,又追問一句:「老僧這個懇求,兩位難以答允麼?」黃蓉微一猶豫,說道:「伯伯既這麼說,我們答允就是。」一扯郭靖的衣袖,下拜告別。一燈又道:「你們不必和瑛姑見面,從後山下去吧。」黃蓉又答應了,牽著郭靖的手轉身出門。四弟子見她臉上並無戚容,心中都暗罵她心地涼薄,眼見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頃刻,竟然漠不關心的說走便走。

  郭靖卻知黃蓉決非這等人,必然另有計謀,當下跟著她出門。走到門口,黃蓉俯口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郭靖點點頭,轉過身來,慢慢走回。一燈道:「你宅心忠厚,將來必有大成,瑛姑的事,我重託你了。」郭靖道:「好!」突然反手一抓,拿住了一燈身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左手乘勢戳去,閉住了他「華蓋」「天柱」兩個大穴。這兩穴一主手,一主足,兩穴一閉,四肢登時動彈不得。這一著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燈與四大弟子俱各大驚失色,齊叫:「幹什麼?」郭靖更不打話,左手又往一燈肩頭抓去。

  一燈大師見郭靖抓到,右掌一翻,快似閃電,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驚,心想此際一燈全身已被籠罩在自己掌力之下,竟然能破勢反擊,而且一擊正中要害,此種功夫確是生平未睹,只是一燈手掌與他手脈寸關尺一觸,卻顯真力虛弱,這一拿卻拿得虛晃不穩。郭靖立時奪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龍擺尾」,擊退漁人與樵子從後攻來的兩招,一指前伸,即用從一燈大師那裏學來的點穴手段,點中了他脅下的「鳳尾」「精促」二穴。

  此時黃蓉已使開打狗棒法,將那農夫直逼到禪房門外。那書生以變起倉卒,未明靖蓉二人用意,連呼:「有話請說,不必動手。」那農夫見師父為人所制,勢如瘋虎,不顧性命的向禪房猛衝,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連衝三次,都被黃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雙掌呼呼風響,使成一個圈子,從禪房打將出來,漁人、樵子、書生三人被他掌勢所迫,一步一步退出房門。黃蓉猛地遞出一招,直取農夫眉心。這一棒迥非常法,迅捷無倫,那農夫一聲「啊也」,向後一仰,平平躍出數尺。黃蓉叫聲:「好!」反手關上背後的房門,笑咪咪的道:「各位住手,我有話說。」

  那樵子和漁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步踉蹌,眼見郭靖又是一掌擊來,兩人並肩齊上,正要奮力抵擋,郭靖聽得黃蓉此言,這一掌發到中途,忽地收住,抱拳說道:「得罪得罪。」漁樵耕讀愕然相顧,黃蓉莊容說道:「我等身受尊師厚恩,眼見尊師有難,豈能袖手不顧?適才冒犯,實是意圖相救。」

  那書生上前作了一揖,說道:「家師對頭是我們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別,她找上山來,我們不敢出手。何況家師為了那……那小皇爺之死,十餘年來耿耿於心,這一次就算功力不損,身未中毒,見到那劉貴妃前來,也必袖手受她一刀。我們師命難違,心焦如焚,實是智窮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絕世才華,若能指點一條明路,我輩粉身碎骨,亦當相報大恩大德。」

  黃蓉聽他說得如此懇切,倒也不便和他一貫的嬉皮笑臉,說道:「我本來心想那天竺僧人既是列位的師叔,武功必然精絕,當時想了一個主意,要從他身上相救尊師,豈知他竟然絲毫不會武功,那麼只得另行設法了。第二個法子要冒一個奇險,若能成功,倒可一勞永逸的再無後患。只是危險太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計未必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實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漁樵耕讀齊道:「願聞其詳。」黃蓉秀眉微揚,說出一番話來,只把四人聽得面面相覷,半晌做聲得。


  酉牌時分,太陽緩緩落到山後,山風清勁,只吹得禪院前幾排棕樹搖擺不定,連塘中殘荷枯葉簌簌作響。夕陽餘暉從山峰後面映射過來,山峰的影子宛似一個極大怪人,橫臥在地。漁樵耕讀四人盤膝坐在石樑盡處的地下,不住睜眼向石樑彼端望去,每個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等了良久良久,天漸昏暗,幾隻烏鴉啞啞的叫著,投入下面山谷之中,但石樑彼端的山崖轉角處仍是無人出現。

  那漁人心道:「但願得劉貴妃心意忽變,想起此事怪不得師父,竟然懸崖勒馬,永遠不來。」那樵子心道:「這劉貴妃狡詐多智,定是在使什奸計。」那農夫最是焦躁:「早些來了,早些有個了斷,是禍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個分曉。說來卻又不來,好教人惱恨。」那書生卻想:「她來得愈遲,愈是兇險,這件事也就愈難善罷。」他本來足智多謀,在大理國做了十餘年宰相,什麼大陣大仗全都見過,但這時竟然心頭煩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點主意,眼見周圍黑沉沉的難分高低,遠處隱隱傳來幾聲梟鳴,突然想起兒時聽人說過的一番話來:「那夜貓子躲在暗裏,偷偷數的眉毛。誰的眉毛根數被牠數清楚了,那就活不到天亮。」

  這明明是番騙小孩兒的瞎說,但這時聽到這幾聲梟鳴,全身竟然不寒而慄:「難道師父當真逃不過這番劫難,要死在這女子手裏麼?」正想到此處,忽聽那樵子顫聲低道:「來啦!」一抬頭,只見一條黑影在石樑上如飛而至,遇到缺口,輕飄飄的一躍而過,似乎絲毫不費力氣。四人心中更是駭然:「她跟我師學藝之時,我們早已得了我師的真傳。怎麼她的武功忽然在我們之上?這十餘年之中,她又從什麼地方學得這身功夫!」眼見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來,分立兩旁,轉瞬之間,那黑影走完石樑,只見她一身黑衣,面目隱約可辨,正是段皇爺當年十分寵愛的劉貴妃。四人跪倒磕頭,說道:「小人參見娘娘。」

  瑛姑「哼」了一聲,橫目向四人掃了一眼道:「什麼娘娘不娘娘?劉貴妃早已死了,我是瑛姑。嗯,大丞相,大將軍,水軍都督,御林軍總管,都在這裏。我道皇爺當真是看破世情,削髮為僧,卻原來躲在這深山之中,還是在做他的太平安樂皇帝。」她這番話中充滿了怨毒,四人聽得凜凜不安。那書生道:「皇爺早已不是從前的那模樣了。娘娘見了他必定再也認不出來。」瑛姑冷笑道:「你們娘娘長娘娘短的,是譏刺我麼?直挺挺的跪在這裏,是想拜死我麼?」

  漁樵耕讀四人互視一眼,站起身來,說道:「小的向您請安。」瑛姑把手一擺,道:「皇爺是叫你們阻攔我來著,鬧這些虛文幹麼?要動手快動手啊。你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過多少百姓,對我這樣一個女子還裝假作甚?」

  那書生道:「我皇愛民如子,寬厚仁慈,別說殘害無辜,就是別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難道不知?」瑛姑臉上一紅,厲聲道:「你膽敢出言挺撞我麼?」那書生道:「微臣不敢。」瑛姑道:「你口中稱臣,心中豈有君臣之份?我要見段皇智興去,你們讓是不讓?」

  那「段智興」正是一燈大師俗家的姓名,漁樵耕讀四人心中雖知,但從來不敢出之於口,一聽瑛姑直斥其名,都是不禁凜然。那農夫在朝時充任一燈大師的御林軍總管,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一日為君,終身是尊,你豈可出言無狀?」

  瑛姑縱聲長笑,更不打話,向前便闖。四人各伸雙臂相攔,心想:「她功夫雖高,我四人合力,儘也阻攔得住。今日縱然違了師命,事急從權,那也說不得了。」豈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揮拳歐擊,施展輕功,迎面直撞過來。那樵子見她衝到,不敢與她身子相碰,微微向旁一閃,伸手抓她肩頭。這一抓出手極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剛與她肩頭一觸,卻似碰到一件異常滑溜之物一般,竟然抓之不住。就在此時,農夫與漁人齊聲猛喝,雙雙從左右襲到。

  瑛姑一低頭,人似水蛇,已從漁人腋下鑽了過去。那漁人鼻中只聞到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亂,手臂非但不敢內壓夾她身子,反而向外一放,生怕碰著她身上什麼地方。那農夫怒道:「你怎麼啦!」十指似鉤,猛往她腰間插去。那樵子急喝:「不得無禮!」那農夫充耳不聞,剎時之間,十指的指端都已觸及瑛姑腰間,但不知怎的,指端觸處只覺油光水滑,一溜即被她溜了開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來的泥鰍功連過三人,已知這四人無法阻攔自己,回手一掌,猛往那農夫拍來。那書生迴臂一指,逕點她手腕穴道,豈知瑛姑也突然伸出一指,快如電光石火,手指尖對手指尖,與那書生的手指在空中對準了一碰。此時那書生全身精神,全都集於右手食指,突然間指尖正中一麻,身如電震,叫聲「啊喲」,一交跌翻在地。那樵夫與漁人忙俯身救人,那農夫長拳直出,猶似鐵鎚般往瑛姑身上擊去。

  這一拳挾著一股勁風,力道好不驚人,瑛姑一來要借此試試自己在黑沼中自悟的功夫,二來要佈個陷阱傷害對方,眼見拳風撲面,竟不避讓。那農夫一驚,心想這一拳勢必將她打得腦漿迸裂,急忙收勢,但拳頭已打到瑛姑鼻尖。瑛姑的腦袋微微一側,這一拳竟從她鼻尖滑落,在她臉頰上擦了過去。那農夫一驚,手腕已被對方拿住,急忙後奪,只聽得喀的一聲,尚未覺得疼痛,卻知手肘關節已被她一拳打斷。

  那農夫一咬牙,更不理會左臂已斷,右手食指急往敵人臂彎裏點去。漁樵耕讀四人的點穴功夫都得自一燈大師的親傳,雖不及乃師一陽指的出神入化,但在武林中也是頂尖兒的功夫,豈知遇著瑛姑,剛好撞正了剋星。她處心積慮的要報喪子之仇,但知一燈大師點穴功夫厲害,若無專破點穴手段的本事,休想償此心願。她是個刺繡的好手,竟從女紅上想出了一個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個小小金環,環上突出一枚三分來長的金針,針上餵了劇毒。她精工刺繡,眼神既佳,手力又穩,苦練數年之後,空中飛過蚊蠅,一指戳去,金針能將蚊蠅穿身而過。此際臨敵,她一針先將書生的點穴功破了,待見那農夫點到,冷笑一聲,纖指輕曲,指尖對指尖,一針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

  常言道:「十指連心」,那食指尖端乃是肺支大腸兩脈之交,金針刺入,即抵「商陽穴」。那農夫敗中求勝,這一指是出了全力,瑛姑卻毫不使勁,只是在恰好時候將金針佈在恰好的處所,倒不是用針刺他指尖,卻是讓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針之上。這一刺入,那農夫也是虎吼一聲,撲倒在地。

  瑛姑冷笑道:「好個大總管。」搶步往禪院奔去。那漁人大呼:「娘娘留步。」瑛姑止步回身,冷笑道:「你待怎地?」這時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與禪院間只有一條小石橋相通,瑛姑站在橋頭,瞪目而視,雖在黑夜,僅有微光可辨面目,那漁人與她一對面,只覺兩道目光冷森森的直射過來,不禁心中凜然,不敢上前動手。瑛姑冷冷的道:「大丞相、大總管兩人中了我的七絕針,天下無人救得。」說罷也不待他答話,轉身緩緩而行,竟不回頭,絲毫不懼他從後偷襲。

  一條小石橋只二十來步,將到盡頭,黑暗中轉出一人,拱手說道:「前輩您好。」瑛姑吃了一驚,暗道:「此人悄無聲息的突然出現。我怎麼竟未知覺?若是他暗施毒手,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傷。」定睛一看,只見他身高膀闊、濃眉大眼,正是自己指點上山的郭靖,當下說道:「小姑娘的傷治好了嗎?」郭靖躬身道:「多謝前輩指點,我師妹的傷蒙一燈大師治好了。」瑛姑哼了一聲道:「怎麼她不親自來向我道謝?」一面說,一面向前直行。

  郭靖站在橋頭,見她對準自己筆直走來,忙道:「前輩請回!」瑛姑那來理他,身形一側,展開泥鰍功,從他左側一滑而過。郭靖雖在黑沼茅屋中曾與她動過手,但料不到她說過就過,身法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後抄,一振一彈,卻是周伯通所授「空明拳」的奇妙家數。瑛姑眼見已滑過他的身側,那知一股柔中帶軔的拳風迎面撲至,逼得她非倒退不可。瑛姑為人極是陰狠,此來是有進無退,不管郭靖拳勢猛烈,仍是一鼓勁向前直衝。郭靖急叫:「留神!」只感一個女子溫軟的身軀已撲入自己的臂彎,一驚之下,足下被瑛姑一勾,兩人一齊落向荷塘。

  兩人身在半空之時,瑛姑左手從郭靖右腋下穿過,繞至背後,抓住左肩,中指捲曲,扣向郭靖咽喉,大次兩指施勁而捏。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閉氣」之法,只要一捏而中,敵人氣管封閉,呼吸立絕,最是厲害不過。郭靖身子斜斜下跌,又覺肩頭被拿,心知不妙,右臂立彎,挾向瑛姑頭頸,這也是小擒拿手中閉氣之法,稱為「後挾頸閉氣」。瑛姑知他臂力厲害,急忙鬆手放開他的肩頭,轉腕塞閉。

  從石橋落入荷塘,只是一瞬之間,但兩人迅發捷收,在這一瞬之間已各向對方施了三招,這近身肉搏,用的都是快速無倫的小擒拿手。論功力是瑛姑深得多,但郭靖一來力大,二來拳法精奇,這三招誰也奈何不了誰,只聽撲通一聲,雙雙落入塘中。

  那荷塘中污泥有兩尺來深,塘水一直浸至胸間。瑛姑左手下抄,撈起一把污泥往郭靖口中抹去。郭靖一怔,急忙低頭閃避。須知瑛姑在泥濘遍地的黑沼一居十餘年,見泥鰍穿泥遊行而悟出了一身泥鰍功,在陸上與人動手過招已是滑溜異常,一入軟泥浮沙,那更是如虎添翼,她所以生計將郭靖拉入荷塘,也是知他武功勝過自己,非逼他處於劣地,難以過橋。只見她指戳掌打,在污泥中行動得比陸上還要迅捷數倍,有時更撈起一團團爛泥,沒頭沒腦往郭靖臉上亂抹。郭靖雙足深陷,又不敢猛施掌力將她打傷,只拆了四五招,立時狠狽萬分。但聽風聲響處,一團黑越越的塘泥挾著一股臭氣撲面而至,急忙側頭閃避,那知瑛姑數泥同擲,閃開了兩團污泥,第三團卻迎面擲個正中,口鼻雙眼登被封住。

  郭靖久經江南六怪指點,知道身上一中暗器,若是手忙腳亂的去拔暗器、看傷口,敵人必然乘虛而上,痛下殺手,此時呼吸已閉,眼目難開,當下呼呼呼連推三掌,教敵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內,這才伸左手抹去臉上污泥,一轉頭,只見瑛姑已躍上石橋,走向禪院。

  瑛姑闖過郭靖這一關,心中暗叫:「慚愧!若非此處有個荷塘,焉能打退這傻小子?想來是老天爺今日教我得報此仇。」當下腳步加快,走向寺門,伸手一推,那門竟未上閂,呀的一聲,應手而開。

  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只怕門後有甚埋伏,在外面待了片刻,見屋內並無動靜,這才入內,只見大殿上佛前供著一盞油燈,映照著佛像寶相莊嚴。瑛姑心中一酸,跪倒在蒲團上暗暗禱祝,剛默祝得幾句,忽聽身後格格兩聲輕笑,當即左手揮到背心劃了一個圈子,佈下防禦,右手在蒲團上一按,借力騰起,左空中輕輕巧的一個轉身,落下地來。一個女子聲音喝了聲采:「好俊功夫啊!」定睛一看,只見她青衣紅帶,頭上束髮金環閃閃發光,一雙美目笑嘻嘻的凝視著自己,手中拿著一根晶瑩碧綠的竹棒,正是黃蓉。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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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午夜寻仇
  只聽她道:「瑛姑,我先謝謝你的救命之恩。」瑛姑森然道:「我指點你來求醫,志在害人,並非為了救你,又何必謝我?」黃蓉嘆道:「世間恩仇之際,原也難明。我爹爹在桃花島上將老頑童周伯通關了一十五年,終也救不活我媽媽的性命。」

  瑛姑聽她提到「周伯通」三字,身子一震,厲聲道:「你媽與周伯通有什麼干係?」黃蓉何等聰明,一聽她的語氣,即知她懷疑周伯通與自己母親有甚情愛糾纏,致被父親關在桃花島上,看來雖然事隔十餘年,她對老頑童並未忘情,否則怎麼憑空會吃起這份乾醋來?當下垂首淒然而道:「我媽是被老頑童累死的。」瑛姑更是懷疑,燈光下見黃蓉肌膚勝雪,眉目如畫,自己當年容顏最盛之時,也遠不及她美貌,她媽媽若與她相像,難保周伯通見了不動心,不禁蹙眉沉思。

  黃蓉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媽媽是天人一般,那周伯通頑劣如牛,除了有眼無珠之人,再也不會對他垂青。」瑛姑聽她當面責罵自己,但心中疑團打破,反而欣慰,臉上卻仍是冷冷的不動聲色,說道:「既有人愛蠢笨如豬的郭靖,自也有人喜歡頑劣如牛之人。你媽媽又怎樣被老頑童害死了?」黃蓉慍道:「你罵我師哥,我不跟你說話啦。」說著拂袖轉身,佯作動怒。

  瑛姑忙道:「好啦,我以後不說就是。」黃蓉停步回頭,道:「那老頑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媽,可是我媽不幸謝世,卻是從他身上而起。我爹爹一怒之下,將他關在桃花島上,可是關到後來,心中卻也悔了。怨有頭,債有主,是誰害死你心愛之人,你該走遍天涯海角,找他報仇,遷怒旁人,又有何用?」這幾句話猶如當頭棒喝,把瑛姑說得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黃蓉又道:「我爹爹早已將老頑童放了……」瑛姑一驚,道:「那麼不用我去救他啦?」原來瑛姑當年離開大理之後,即去找尋周伯通的蹤跡,起初幾年打探不到消息,後來才無意中從黑風雙煞口裏,得知他被黃藥師監在桃花島上,只是為了什麼原因,卻打探不出。當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顧她而去,甚是決絕,心知若非有重大變故,勢難重圓,當時一聽周伯通被禁,不由得又悲又喜,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難,喜的這卻是個機緣,若是自己將他救出,他豈能不念這番恩情?那知桃花島上道路千迴百轉,別說救人,連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險險餓死。脫身之後,這才隱居黑沼,潛心修習術數之學,這時聽說周伯通已經獲釋,不禁茫然若失,甜酸苦辣各種滋味,一齊湧上心來。

  黃蓉笑吟吟的道:「老頑童最肯聽我的話,我說什麼他從來不敢駁回。你若想見他,這就跟我下山。我替你們撮合良緣,就算是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這番話把瑛姑說得雙頰暈紅、怦然心動。

  眼見這場仇殺就可轉化為一椿喜事,黃蓉正自大感寬慰,忽聽拍的一聲,瑛姑雙掌向向背後相互一擊,臉上登似罩了一層嚴霜,厲聲說道:「憑你這黃毛小ㄚ頭,就能叫他聽你的話?他幹麼要聽你指使?為了你美貌了?我無恩於你,也不貪圖你什麼報答。快快讓路,再遲片刻,莫怪我手下無情。」黃蓉笑道:「啊喲喲!你要殺我麼?」瑛姑雙眉豎起,冷冷的道:「殺了你又怎樣?別人忌憚黃老邪,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黃蓉笑嘻嘻的道:「殺了我不打緊,誰給你解開那三道算題啊?」

  那曰黃蓉在黑沼茅屋的沙地上寫下三道算題,瑛姑苦思了半夜,絲毫不得頭緒。她當初研習術數原是為了相救周伯通,豈知任何複雜奧妙的功夫,一經鑽研,都要令人日以繼夜、廢寢忘食的欲罷不能,明知這些算題即令解答得出,與黃藥師的學問仍是相去霄壤,對救人之事毫無裨益,但好奇之心使她殫盡竭慮,非解答明白,實是難以安心,這時聽黃蓉一說,那三道算題又湧上心頭,臉上不由得現出躊躇之色。

  黃蓉道:「你不要殺我,我教了你吧。」從佛像前取下油燈,放在地下,取出一枚金針,在地下方磚上先將第一道「七曜九執天竺筆算」計了出來,只把瑛姑看得神馳目眩,暗暗讚嘆。黃蓉接著又解明了那第二道「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這道題目更是深奧。瑛姑待她寫出最後一項答數,不由得嘆道:「這中間果然機妙無窮。」她頓了一頓道:「這第三道題呢,說易是十分容易,說難卻又難到了極處。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賸二,五五數之賸三,七七數之賸二,問物幾何?我知道這是二十三,不過那是硬湊出來的,要列一個每數皆可通用的算式,卻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

  黃蓉笑道:「這容易得緊。以三三數之,餘數乘以七十;五五數之,餘數乘二十一;七七數之,餘數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於一百零五,即為答數;否則須減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數。」瑛姑在心中盤算了一遍,果然絲毫不錯,低聲記誦道:「三三數之,餘數乘以七十;五五……」黃蓉道:「也不用這般硬記,我念一首詩給你聽,那就容易記了: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枝,七子團圓正半月,餘百零百便得知。」

  瑛姑聽到「三人同行」、「團圓半月」幾個字,不禁觸動心事,暗道:「莫非這ㄚ頭早知我的陰私?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團圓半月卻譏我與他只有十餘日的恩情?」她心有所諱,不免事事多疑,當下沉著聲音道:「好啦,多謝你指點。朝聞道,夕死可矣。你再囉唆,我可容你不得啦?」

  黃蓉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死的是聞道之人啊,倒不曾聽說是要弄死那傳道之人的。」瑛姑一瞧那禪院情勢,知道一燈大師必居後進,又見黃蓉跟自己不住糾纏,必有什麼詭計,心想這ㄚ頭年紀雖小,精靈古怪實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繃嬰兒,運糧船撞在陰溝裏,當下更不打話,舉步向內。

  轉過佛殿,只見前面黑沉沉的沒一星燈火。她孤身犯險,不敢直闖,提高聲音叫道:「段智興,你到底見我不見?在這黑越越之處縮頭藏尾,算得是什麼大丈夫的行徑?」

  黃蓉跟在她的身後,接口笑道:「瑛姑,你嫌這裏沒燈麼?大師就怕燈火太多,點出來嚇壞了你,才教人熄了的。」瑛姑道:「哼,我是個命中要下地獄之人,還怕什麼刀山油鍋。」黃蓉拍手道:「那好極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從懷中取出火摺,一晃亮了,俯身下去,點燈了地下一個火頭。

  原來自己足邊就有油燈,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晴一看,只見那不是什麼油燈,只是一隻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浸了一根棉芯。茶杯旁豎著一根削尖的竹簽,約有一尺來長,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十分鋒銳。黃蓉足不停步,不住點去,片刻之間,地下宛如滿天繁星,佈滿了燈火與竹簽,每隻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棒。待得黃蓉點完,瑛姑早已數得明白,一共是一百一十三隻茶杯、一百一十三根竹簽,不禁大為狐疑:「若說這是梅花樁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該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十三根卻是什麼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宮八卦,又不是梅花五出。而且這竹簽如此鋒利,上面那裏站得人?是了,她必是穿了鐵底的鞋子。」心想:「她有備而作,在這上面我必鬥她不過,且假作不知,過去便是。」當下大踏步走去,竹簽布得密密麻麻,難以通行,她橫腳踢去,登時踢倒了五六根,口中說道:「搗什麼鬼?老娘沒空陪孩子玩。」

  黃蓉急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瑛姑毫不理會,繼續踢去。黃蓉叫道:「好啊,你蠻不講理,我可要熄燈啦。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簽方位記住了。」瑛姑心中一驚:「他們早已記熟了方位,若是數人合力在此處攻我,黑暗裏我可要喪生在竹簽之上。快快離此險地!」一提氣,加快腳步,踢得更急。黃蓉叫道:「不怕醜,胡賴!」竹棒起處,擋在瑛姑面前。

  油燈映照下一條綠幽幽的棒影,從面前橫掠而過,瑛姑那把這十幾歲的女孩子放在心上,左掌直劈,一掌就想把竹棒震斷。那知黃蓉這一棒用的是「打狗棒法」中的「封」字訣,棒法全是橫使,並不攻擊敵人身上要害,一條竹棒化成一片碧牆,擋在敵人面門,只要敵人不踏上一步,那就無礙,若施攻擊,立受反打。瑛姑這一掌劈去,嗒的一聲,手背上反被棒端戳了一下,急忙縮手,已感又疼又麻。

  這一下雖非打中要害穴道,痛得卻也甚是厲害,瑛姑本不把黃蓉的武功放在眼裏,斗然間受了這一下,不禁又驚又怒。她吃了這個小虧,毫不急躁,反而沉住了氣,先守門戶,要瞧一瞧黃蓉武功的路子再說,心中暗想:「當年我見到黑風雙煞,功夫果然甚是了得,但他們都是三四十歲的壯年,怎麼這小小孩子也有如此造詣?必是黃藥師把生平絕藝授了他這獨生愛女。」

  她那裏知道「打狗棒法」是丐幫幫主的護法至寶,即令是黃藥師親至,一時之間也未必破解得了。就在她這只守不攻暗自沉吟之際,黃蓉竹棒仍是使開那「封」字訣,擋住瑛姑的進路,足下卻不住移動走位,在竹簽之間如穿花蛺蝶般飛舞來去,片刻之間,已把一百一十三盞油燈用足尖踢滅。妙的是只踢熄了火頭,不但作燈的茶杯並未踏翻踢碎,連清油也濺出不多。

  她足上用的是桃花島的「掃葉腿法」,移步迅捷,落點奇準,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遠不如竹棒使得變化莫測,何況她傷勢雖愈,元氣未復,若是攻她下盤,數十招即可取勝,可是心中算計方定,那油燈已被踢得賸下七八盞,這幾盞燈盡數留在東北角,在夜風中微微顫動,其餘三隅已是漆黑一片。突然間黃蓉竹棒搶攻兩招,瑛姑一怔,借著昏黃的燈光看準竹簽空隙,退後一步。黃蓉竹棒在地下一撐,身子平平掠地而起,長袖拂去,七八盞油燈應手而滅。

  瑛姑暗暗叫苦:「我雖已有取勝之法,可是在這竹簽叢中,每踏一步都能給簽子刺穿足背,那如何動手?」黑暗中只聽黃蓉叫道:「你記住竹簽方位了吧?咱們在這裏拆三十招,只要你傷不了我,就讓你入內見一燈大師如何?」瑛姑道:「竹簽是你親手所佈,又不知在這裏練了幾日幾夜,別人一瞬之間,焉能記得清這許多油燈的方位。」黃蓉年幼好勝,又自恃記心過人,笑道:「這有何難。你點著油燈,將竹簽拔出來重行插過地位,你愛插在那裏就插那兒,然後熄了燈再動手過招如何?」

  瑛姑心想:「這不是考較武功,卻是考較記心來了。這機伶小鬼,聰明無比,我大仇未報,豈能拿性命來跟她賭賽記心。」靈機一動,已有計較,說道:「好,老娘就陪你玩玩。」取出火摺晃亮,點燃油燈。黃蓉笑道:「你何必自稱老娘?我瞧你花容玉貌,還勝過二八佳人,何怪當年段皇爺對你如此顛倒。」瑛姑正在拔著一根竹簽挪移地位,聽了此言,呆了一呆,冷笑道:「他對我顛倒?我入宮三年,他幾時理睬過人家?」

  黃蓉奇道:「咦,他不是教你武功了嗎?」瑛姑道:「教武功就算理睬人家了?」黃蓉道:「啊,我知道啦。段皇爺要練先天功、一陽指,不能和你太要好啊。」瑛姑「哼」了一聲道:「你懂什麼?怎麼他又生皇太子?」

  黃蓉側過了頭,想了片刻,道:「那皇太子是從前生的,那時他還沒練先天功、一陽指呢。」瑛姑「哼」了一聲,不再言語,只是拔著竹簽移動方位。黃蓉見她插一根,自己心中記一根,不敢有絲毫怠忽,須知這件事性命攸關,只要記錯了數寸地位,待會動起手來,立時有竹尖穿腳之禍。

  過了一會,黃蓉又道:「段皇爺不肯救你兒子,也是為了愛你啊。」瑛姑道:「為了愛我?」語意中充滿怨毒。黃蓉道:「他是妒忌老頑童。若是不愛你,為什麼要妒忌?」瑛姑從沒想到段皇爺對自己居然有這番情意,不禁呆呆出神。黃蓉道:「我瞧你還是好好的回去吧。」瑛姑冷冷的道:「除非你有本事擋得住我。」黃蓉道:「好,既是定要比劃,我只好捨命陪君子。只要你闖得過去,我決不再擋。若是闖不過呢?」瑛姑道:「以後我永不再上此山。要你陪我一年之約,也作罷論。」黃蓉拍手道:「妙極,要我在黑沼的爛泥塘裏住上一年,也真難熬得緊。」

  說話之間,瑛姑已將竹簽插了五六十根,忽然踢滅油燈,道:「其餘的不用換了。」黑暗中五指成抓,猛向黃蓉戳來。黃蓉記住方位,斜身竄出,左足不偏不倚,剛好落在兩根竹簽之間,竹棒抖出,點她左肩。那知瑛姑竟不回手,大踏步向前,只聽格格一連串響聲過去,數十根竹簽全被她踏斷,逕入後院去了。

  黃蓉一怔,立時醒悟:「啊也,我上了她當。原來她換竹簽時手上使勁,暗中將簽條一一捏斷了。」這一著竟沒料到,不由得心中大悔。

  瑛姑闖進後院,伸手推門,只見禪房內蒲團上居中坐著一個老僧,一根根銀鬚垂到胸前,厚厚的僧衣直裹到面頰,正自低眉入定。漁樵耕讀四大弟子和幾名老和尚、小沙彌侍立兩旁。那書生見她進來,走到老僧面前,合什說道:「師父,劉娘娘上山來訪。」那老僧微微點了點頭,卻不說話。

  禪房中只點著一盞油燈,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瑛姑早知段皇爺已經出家,卻想不到十多年不見,一位雄才大略、英武豪邁的皇帝,竟成為如此衰頹的一個老僧,黃蓉的話隱約在耳邊響起,不禁心中一軟,握著刀柄的手慢慢鬆了開來。

  一低頭,只見那錦帕所製的嬰兒肚兜正放在段皇爺蒲團之前,肚兜上卻放著一枚玉環,正是當年皇爺賜給他的。瞬時之間,那入宮、學武、遇周、絕情、生子、喪兒的一幕幕往事都在眼前現了出來,到後來只見到愛兒一臉疼痛求助的神色,似在埋怨母親竟不替他減卻些微痛苦。她心一硬,提起匕首,勁鼓腕際,對準段皇爺胸口一刀,刺了進去,直沒至柄。她知段皇爺武功了得,這一刀未必刺得他死,而且匕刃著肉之際,似乎有些異樣,當下向裏一奪,要拔出來再刺第二刀,那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中,一拔竟沒拔動。只聽得四大弟子同聲驚呼,一齊搶上。

  瑛姑十餘年來潛心苦修,這當胸一刺不知己練了幾千幾萬遍。她明知段皇爺衛護周密,右手白刃挺出,左手早已舞成掌花,緊緊守住左右與後心三面,一奪未將匕首拔出,眼見情勢危急,雙足一點,躍向門口,回頭一瞥,只見段皇爺左手撫胸,想是十分痛楚。她此時大仇已報,但想到段皇爺對已實在並非無情無義,長嘆一聲,轉身出門。

  只一轉過身來,不禁一聲驚呼,全身汗毛直豎,但見一個老僧合什當胸,站在門口。燈光正映在他的臉上,隆準方口,眼露慈光,雖然作了僧人裝束,卻明明白白是當年君臨南詔的段皇爺。瑛姑如見鬼魅,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一閃:「適才定是殺錯了人。」

  眼光橫掃,但見被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身來,解去僧袍,左手在頦下一扯,將一把白鬍子盡數拉了下來。瑛姑又是一聲驚呼,原來這老僧是郭靖假裝的。

  須知這是黃蓉安排下的計謀。郭靖點了一燈大師的穴道,就是存心要代他受這一刀。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厲害,所以先出手攻他,豈知此人竟是絲毫不會武藝。當黃蓉在院子中與瑛姑佈那油燈竹簽之時,四弟子趕速給郭靖洗去了泥污,剃光頭髮。他頦下白鬚,也是剃了一燈的鬍子黏上去的。四大弟子本覺這事戲弄師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本身須得干冒大險,各人心中也感不安,可是為了救師父之命,除此實無別法,若是由四弟子中一人出來假扮,他們武功不及瑛姑,勢必被她一刀刺死。當瑛姑一刀刺來之時,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兩指,捏住了刃鋒扁平的兩側。那知瑛姑這一刺狠辣異常,饒是郭靖指力強勁,終於刃尖還是入肉半寸,好在未傷肋骨,終無大礙。他若將軟蝟甲披在身上,原可擋得這一刀,只是瑛姑機伶過人,十九被她瞧出破綻,那麼這個禍胎仍是去除不掉,此次一擊不中,日後又會再來尋仇。

  這「金蟬脫殼之計」眼見大功告成,那知一燈突然在此時出現,不但瑛姑吃驚,餘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原來一燈元氣雖然大傷,武功究竟未失,郭靖又怕傷他身體,只點了他最不關緊要的穴道,被他在隔房潛運內功,緩緩解開了自身穴道,正在這緊急關頭到了禪房門口。

  瑛姑臉如死灰,自忖這番身陷重圍,定然無倖。一燈卻向郭靖道:「把匕首還她。」郭靖聽他聲音之中自有一番威嚴,不敢違拗,將匕首遞了過去。瑛姑茫然接過,眼望一燈,心想他不知要用什麼法子來折磨我,只見他緩緩解開僧袍,又揭開內衣,說道:「大家不許難為她,要好好讓她下山。好啦,你來刺吧,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柔和,瑛姑聽了卻如雷轟電掣一般,呆了半晌,手一鬆,噹的一聲,匕首落在地下,雙手掩面疾奔而出。只聽她足步逐漸遠去,終於杳無聲息。

  眾人相互怔怔的瞧著,都是默不作聲。突然間咕咚、咕咚兩聲,那漁人和農夫一俯一仰的跌倒在地。原來兩人手指中毒,強自撐住,這時見師父無恙,心中一喜,再也支持不住。那書生叫道:「快請師叔!」

  話猶未了,黃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進來。他是療毒的聖手,取出藥來給二人服了,又將二人手指頭割開,放出黑血,臉上神色嚴重,口中嘰哩嚕咕的說道:「阿馬里,哈失吐,斯骨爾,其諾丹基。」

  一燈懂得梵語,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極深,須得醫治兩月,方能痊愈,此時郭靖已換下僧服,裹好胸前傷口,向一燈磕頭謝罪,一燈忙伸手扶起,嘆道:「你捨命救我,真是罪過罪過。」他轉頭向師弟說了幾句梵語,簡述郭靖的作為。那天竺僧人道:「斯里星,昂依納得。」

  郭靖一怔,這兩句話他是會背的,當下依次背了下去,說道:「斯熱確虛,哈虎文缽英……」當日周伯通教他背誦九陰真經,最後一篇全是這些古怪說話,郭靖不明其意,可是囫圇吞棗的在心中記得滾瓜爛熟,這時順口接了下去。

  一燈與那天竺僧人聽他居然會說梵語,都是一驚,又聽他所說的卻是一篇習練上乘內功的祕訣,更是詫異。一燈問起原委,郭靖照實說了。一燈驚嘆無已,說道:「達摩祖師原是天竺國人,他用漢字寫了這部九陰真經,但經文的主旨總綱,卻用梵文書寫。這經若是落入與佛法無緣之人手中,總是難詣極峰。若是換作別人,這些咒語一般的長篇大論,他也不會記熟心中。」當下命四弟子與僧眾退出禪房,將郭靖所背梵語,一一譯成漢語,授了郭靖、黃蓉二人。

  一燈大師的內功原已臻於化境,經他反覆一指點,黃蓉固然瞭若指掌,郭靖也已明白了十之六七,只要假以時日,定可全盤參悟。一燈又道:「我玄功有損,原須修習五年,方得復元,但依這達摩遺篇練去,只怕不用三月,就能有五年之功。」靖蓉二人聽了更是歡喜。

  二人在山上一連住了七日,一來是由一燈大師親授一陽指、先天功與達摩遺篇上九陰神功的要旨,二來是提防瑛姑去而復來。到第八日上,兩人正在禪寺外練功,忽聽空中鵰鳴啾急,那對白鵰遠遠從東而至。

  黃蓉拍手叫道:「金娃娃來啦。」只見雙鵰歛翼落下,神態甚是委頓,兩人不由得一驚,但見雌鵰左胸上插了一支短箭,雄雕腳上縛了一塊青布,卻無金娃娃的蹤跡。黃蓉認得這青布是從父親衫上撕下,那麼雙鵰確是已去過桃花島了。瞧這情形,雌鵰居然被射中一箭,那麼發箭之人武功必然甚是高強。

  黃蓉推詳半天,絲毫不得端倪,那雙鵰不會言語,雖然目睹桃花島上情景,卻也不能透露半點消息。兩人掛念黃藥師安危,當即辭別一燈大師下山。漁人與農夫臥床難起,那書生與樵子一直送到山腳,待二人找到小紅馬與血鳥,這才執手互道珍重而別。


  回頭熟路,景物依然,心境卻已與入山時大不相同。黃蓉雖然掛念父親,但想他機謀武功,當世無匹,一生縱橫天下,從未失手受挫,縱遇強敵,即或不勝,也必足以自保,所以也不怎麼擔心。兩人坐在小紅馬背上,談談說說,甚是暢快。黃蓉笑道:「咱倆相識以來,不知遇了多少危難,但每吃一次虧,多少總有點好處。像這次我挨了裘千仞那老傢伙兩掌,卻換得了一陽指與九陰神功。」郭靖道:「我可寧願一點兒武功也沒有,只要你平平安安。」黃蓉心中甚是喜歡,笑道:「啊喲,要討好人家,也不用吹這麼大的氣。你若是不會武功,早就給打死啦,別說歐陽鋒、沙通天他們,就是鐵掌幫的一名黑衣漢子,也一刀削了你的小腦袋。」郭靖道:「不管怎樣,我可不能再讓你受傷啦。上次在臨安府自己受傷倒不怎樣,這幾天瞧著你挨痛受苦,唉,那當真不好過。」

  黃蓉笑道:「哼,你這人沒心肝的。」郭靖奇道:「怎麼?」黃蓉道:「你寧可自己受傷,讓我心裏不好過。」郭靖無言可答,縱聲長笑,足尖在小紅馬肋上輕輕一碰,那馬電馳而出,四足猶似凌空一般。

  中午時分,已到桃源縣治。黃蓉元氣究未恢復,騎了半天馬,累得雙頰潮紅,呼吸頓促。桃源城中只一家像樣的酒家,叫做「避秦酒樓」,原來用的是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典故。兩人入座叫了酒菜,郭靖向酒保道:「小二哥,我們要往漢口,相煩去河下叫一艘船,邀稍公來此處說話。」酒保道:「客官若是搭人同走,省錢得多,兩個人單包一艘船化銀子可不少。」黃蓉怒視了他一眼,拿出一錠五兩的銀子往桌上一拋,道:「夠了麼?」店小二忙陪笑道:「夠了,夠了。」轉身下樓。

  郭靖怕黃蓉傷勢有變,不讓她喝酒,自己也就陪她不飲,只吃飯菜。剛吃得半碗飯,那酒保陪了一個稍公上來,言明直放漢口,管飯不管菜,一共是四兩六錢銀子。黃蓉也不講價,把那錠銀子遞給稍公。那梢公接了,行個禮道謝,指了指自己的口,嘶啞著嗓子「啊」了幾聲,原來是個啞巴。他東比西指的做了一陣手勢,黃蓉點點頭,也做了一陣手勢。啞巴大喜,連連點頭而去。

  郭靖道:「你們兩個說些什麼?」黃蓉笑道:「他說等我們吃了飯馬上開船。我叫他多買幾隻雞、幾斤肉,回頭補錢給他。」郭靖嘆道:「這啞梢公若是遇上我,可不知怎生處了。」

  那酒樓的一味蜜蒸臘魚做得甚是鮮美,郭靖吃了幾塊,想起了洪七公,道:「不知恩師現在何處,傷勢如何,教人好生掛懷。」黃蓉正待回答,只聽樓梯腳步聲響,走上來兩個道姑,都是身穿灰布道袍,用遮塵布帕蒙著口鼻,只露出了眼珠。

  那兩個道姑走到酒樓靠角裏的一張桌邊坐下,酒保過去招呼,一個道姑低低說了幾句話,酒保吩咐下去,原來是兩份素麵。黃蓉見這兩人身形好熟,但想不出曾在那裏見過。郭靖見她留上了神,也向那兩人望了一眼,只見一個道姑急忙轉過頭去,似乎她也正在打量著他。黃蓉低聲笑道:「靖哥哥,那道姑動了凡心,說你英俊美貌呢。」郭靖道:「呸,別瞎說,出家人的玩笑也開得的。」黃蓉笑道:「你不信就算啦。」

  說著兩人吃完了飯,走向樓梯。黃蓉心中狐疑,又向那兩個道姑一望,只見一個道姑將遮在臉上的布帕揭開一角,露出臉來。黃蓉一看之下,險些失聲驚呼。那道姑搖一搖手,隨即將帕子遮回臉上,低頭吃麵,這幾下動作極快,連郭靖也絲毫不覺。

  下樓後會了飯帳,那啞梢公已等在酒樓門口。黃蓉做了幾下手勢,意思說要去買些物事,稍待再行上船。那啞梢公點點頭,向河下一艘烏篷大船指了一指。黃蓉會意,卻見那梢公並不走開,於是與郭靖向東首走去,走到一個街角,在牆邊一縮,不再前行,注視著酒樓門口。

  過不多時,兩個道姑也出了酒樓,向門口的紅馬雙鵰望了一眼,似在找尋靖蓉二人的蹤跡,四下一瞥未見人影,當即逕向西行。黃蓉低聲道:「對,正該如此。」一扯郭靖衣角,向東疾趨。郭靖莫名其妙,卻不詢問,只跟著她一股勁兒的走著。那桃源縣城不大,片刻間出了東門,黃蓉折而南行,繞過南門後,又轉向西。郭靖低聲道:「咱們去跟蹤那兩個道姑嗎?你可別跟我鬧著玩。」黃蓉笑道:「什麼鬧著玩兒?這麼天仙般的道姑,你不追那才是悔之晚矣。」郭靖急了,停步不走。道:「蓉兒,你再說這些話我要生氣啦。」黃蓉道:「我才不怕呢,你倒生點兒氣來瞧瞧。」

  郭靖無奈,只得跟著又走,約摸走出五六里路,遠遠見那兩個道姑坐在道旁一株槐樹底下。兩人一見靖蓉來到,站起身來,循著一條小路走向山坳。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跟著走向小路,郭靖急道:「蓉兒,你再胡鬧,我要抱你回去啦。」黃蓉道:「我當真走得累了,你一個人跟吧。」郭靖滿臉關切之容,蹲低身子,道:「莫又累出事來,我揹你回去。」

  黃蓉格格一笑,道:「我去揭開她臉上手帕,給你瞧瞧。」加快腳步,向兩個道姑奔去,那二人回轉身子等她。黃蓉一把抱住那較高的道姑,揭開她臉上布帕。郭靖本來隨後跟來,口中只叫:「蓉兒,莫胡鬧!」突然見到道姑的臉,一驚停步,說不出話來,只見那道姑蛾眉深蹙,雙目含淚,一副楚楚可憐的神色,原卻是當日隨楊康西行的穆念慈。

  黃蓉抱著她的腰道:「穆姊姊,你怎麼啦,楊康那小子又欺侮你了嗎?」穆念慈垂首不語。郭靖走近來叫了聲:「世妹。」穆念慈輕輕嗯了一聲。黃蓉拉著穆念慈的手,走到小溪旁的一株垂柳下坐了,道:「姊姊,他怎樣欺侮你?咱們找他算帳去。我和靖哥哥也給他作弄得苦,險險兩條小命送在他手裏。」

  穆念慈不答她的問話,卻向那道姑招手道:「妹子,你也過來。」黃蓉與郭靖忙著留神穆念慈,倒忘了旁邊還有一人,這時回過頭去,只見那道姑正出神望著郭靖。二人目光一觸,那道姑將頭轉開,慢慢拉去臉上布帕,向郭靖盈盈拜了下去,輕聲道:「恩公您好。」郭靖又是一驚,原來這道姑卻是當日捉血鳥時所遇見的秦南琴,急忙作揖還禮,但見她鬢邊戴了一朵白布紮成的小花,衣上滾了粗麻布的邊,正是身服重孝,忙問:「你爺爺呢?他老人家好麼?」南琴尚未回答,兩道淚水先流了下來,不言可知,她爺爺已經死了。

  穆念慈站起來拉了南琴的手,三個少女並肩坐在柳下。三個倒影映在清可見底的溪水之中,水面一瓣瓣的落花從倒影上緩緩流過。郭靖坐在離三人數尺外的一塊石上,滿腹狐疑:這兩人怎麼會在一起?怎麼都作了道姑打扮?在酒樓中怎麼又不招呼?秦老漢不知如何死了?

  黃蓉見了二人傷心的神色,也不再問,默默的握著每人一隻手。過了好一陣,穆念慈才道:「妹子,郭世哥,你們僱的船是鐵掌幫的,他們安排了鬼計,要陰謀加害。」靖蓉二人吃了一驚,齊聲道:「那啞巴梢公的船?」穆念慈道:「正是。不過他不是啞巴。他是鐵掌幫的高手,說話聲音響亮得很,生怕一開口引起你們疑心,所以假裝啞巴。」黃蓉暗暗心驚,道:「不是你說,我還當真瞧不出來。」郭靖飛身躍上柳樹,四下一望,見除了田中二三農人之外,再無旁人,心想:「若非蓉兒大兜圈子,只怕鐵掌幫定有人跟來。」

  穆念慈嘆了一口長氣,緩緩的道:「我和那楊康的事,以前的你們都知道了。後來我運義父義母的靈柩南下,在臨安牛家村冤家路窄,又遇上了他。」黃蓉接口道:「那回事我們也知道,還親眼見他殺了歐陽公子。」穆念慈睜大了眼睛,難以相信。黃蓉當下將她與郭靖在密室養傷之事簡略的說了一遍,又說到楊康如何冒充丐幫幫主、兩人如何脫險等情。

  這回子事經過曲折,說來話長,但黃蓉急於要知道穆念慈的經歷,只扼要的提了一提,穆念慈切齒道:「此人作惡多端,必無好報,只恨我有眼無珠,命中有此劫難,竟會遇上了他。」黃蓉摸出手帕,輕輕替她拭去頰上淚水。穆念慈心中煩亂,過去種種紛至沓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定了定神,待心中漸漸寧定,才說出一番話來。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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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回  红颜薄命
  穆念慈右手讓黃蓉握著,左手輕輕撫著她的手臂,望著水面的落花,說道:「我見他殺了歐陽公子,只道他從此改邪歸正,又見丐幫的兩位高手恭恭敬敬的接他西去,我心中喜歡,就和他同行。到了岳州後,丐幫大會君山,他事先悄悄對我說道:洪恩師曾有遺命,著他接任丐幫的幫主。我又驚又喜,實是難以相信,但見丐幫中連輩份最高的眾長老,對他也是不敢有絲毫怠忽,卻又不由得我不信。我不是丐幫的人,不能去參預大會,只得在岳州城裏等他,心裏想著,他一旦領袖丐幫群雄,必能為國為民,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出來,將來也必能手刃大寇,為義父義母報仇。這一晚我東想西想,竟沒能安枕,直到黎明時分,才有倦意,正要矇矓睡去,他忽然從窗中跳了進來。」

  「我嚇了一跳,還道他忽又想起了胡鬧的念頭,要待正言責他,他卻低聲道:『妹子,大事不好啦,咱們快走。』我驚問原委,他道:『丐幫中起了內叛,污衣派不服洪幫主的遺命。淨衣派與污衣派為了立新幫主的事,大起爭鬥,已打死了好多人。』我大吃一驚,道:『那怎麼辦?』他道:『我見傷人太多,甘願退讓,不做幫主。』我想:顧全大局,也只有如此。他又道:『可是淨衣派的長老們卻又不放我走,幸得鐵掌幫裘幫主相助,才得離開君山。眼下咱們且上鐵掌山去避一避再說。』我也不知鐵掌幫是好是歹,他既這麼說,就跟了他同去。」

  「到了鐵掌山上,只見那鐵掌幫行事鬼鬼祟祟,處處透著邪門,我就對他說:『你雖退讓不做丐幫的幫主,但總也不能一走了之。我瞧還是去找尊師長春子丘道長,請他約齊江湖好漢,主持公道,由丐幫眾英雄在幫中推選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出任幫主,免得自相殘殺,負了洪恩師對你的重託。』他支支吾吾的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卻只提跟我成親的事。我疾言厲色的數說了他幾句,他也生氣了,兩人吵了一場。」

  「過了一天,我漸漸後悔起來,心想他雖然輕重不分,不顧親仇,就只念著兒女之情,但總是對我好,而且我責備他的話確是重了些,也難怪他著惱。這天晚上我愈想愈是不安,點燈寫了個字條,向他陪個不是。我悄悄走到他的窗下,正想把字條從窗縫中塞進去,忽然聽得他正在與人說話。」

  「我不想偷聽他與人說話,只等那人一走,把字條遞了過去,那就完了,可是說話的人聲音很響,儘管用力壓低嗓門,我在窗外仍是聽得清清楚楚。只聽那人說道:『小王爺,娘兒們總是三心兩意的,穆姑娘既然一時不肯相從,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裘幫主伯你煩惱,命小人送一件物事來給小王爺解個悶兒。』我心中奇怪:『裘幫主不知送什麼東西給他,倒要瞧上一瞧。』」

  聽到此處,黃蓉滿臉好奇的神色,心想:「卻不知是什麼有趣的玩意兒,可惜我在鐵掌幫時沒有見到,否則定要搶了過來。」穆念慈接著說道:「我聽他道:『多謝裘幫主好意,我也沒什煩惱,不用送物事來啦。』那人哈哈一笑,道:『小王爺瞧了再說,包你喜歡。』他輕輕拍了兩下手掌,接著腳步聲響,兩個人提了一件沉沉的東西走進房來。我禁不住從窗縫裏往內張望,只見兩名黑衣漢子提著一隻大竹簍,放在地下,先前說話那人走過去,把竹簍蓋子揭了開來。」

  黃蓉叫道:「啊,這裏面不是毒蛇,就是蛤蟆,我見過的。」南琴在旁一直默不作聲的聽著,臉上始終不動聲色,這時卻向黃蓉望了一眼。穆念慈嘆道:「妹子,這次你猜錯啦。竹簍裏走出一個人來,就是這位秦家妹子。」郭靖與黃蓉同時輕輕低呼一聲。

 

  (以下修訂本全部刪除)

  南琴望著溪水,說起話來,語調平靜異常,似乎心中竟無半點激動:「自從恩人和黃姑娘走後,我和爺爺照常捕蛇為生。爺兒倆閒著常說起恩人。恩人在咱家裏只耽了這一日兩夜,咱倆說起來卻是個沒完沒了。那樹林子裏孤單的生涯,倒顯得沒這麼冷清清了。有一天我正撒蛇藥搜尋一條青腳線,忽然來了三個穿黑衣的漢子,對著我直笑,我知道不妙,急忙回家,他們竟跟著我來。我還沒走到家門,他們就來抓我,我嚇得叫了起來,爺爺趕出來幫我,這三個惡賊,一刀就將爺爺殺死了。」

  郭靖聽得心頭火起,用力在腿上一拍。南琴道:「上次恩公救了我,這一次怎能再來救我?就這樣,我被他們擄到了鐵掌山來。到了峰上,才知他們已擄了數十名以捕蛇為生之人,原來裘幫主要搜捕大批毒蛇,用來練什麼功夫。」黃蓉點點頭道:「這就是了。」南琴恍似沒聽見她的話,繼續說道:「鐵掌幫只叫我捕蛇,倒也沒怎麼難為我。裘幫主還叫我們驅趕青蛙和蛤蟆打架,又趕毒蛇去吃蛤蟆,不知鬧些什麼古怪,這樣搞了幾天,我才瞧了出來,原來他聚精會神的瞧這些蟲豸打鬥,手足身子不斷模仿毒蛇和青蛇的形狀……」

  黃蓉跳了起來,大聲說道:「靖哥哥,原來如此,那裘千仞也在覬覦這部九陰真經。」郭靖茫然不解,問道:「怎麼?」黃蓉道:「他在鑽研破西毒蛤蟆功的法兒,二次華山論劍之時,要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郭靖恍然大悟;「啊,怪不得他要捉這許多蛇,又要讓青蛙與蛤蟆打架。」黃蓉笑道:「讓這兩個壞東西打個你死我活,那才教好玩呢。靖哥哥,你說誰的武功強些。」郭靖沉吟片刻,搖頭道:「各有各的厲害,我可說不上來。」黃蓉道:「咱們且不管這些。」轉頭向南琴道:「姊姊,你怎麼又到了這竹簍中去啦?」南琴黯然道:「我成了他們的女奴,別說放在竹簍之中,就是上刀山、下油鍋,也只好由得他們高興。」

  黃蓉給她不輕不重的頂撞了這麼一下,倒訕訕的說不出話來,要待回敬她一句,想起她慘遭不幸,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穆念慈接口道:「我見秦家妹子從簍子裏伸出頭來,險些兒失聲驚呼,他也是吃了一驚。那鐵掌幫的匪首笑道:『小王爺,這玩意兒不錯吧?』他搖手道:『不,不,快帶出去。若是給穆姑娘知道了,那可要惹出大事來。』我聽他這麼說,心想他究竟對我是一片真心。那匪首笑道:『穆姑娘怎能知道?過幾日小王爺下山,要是喜歡她,我們悄悄給你送到王府裏。若是厭了,那就撇在這兒,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他把將秦家妹子從簍子裏揪出來,說道:『好生服侍小王爺。挑給你這個差使挺美吧。』說著指揮下人將竹簍提了出去,向他請了個安,轉身出門,反手把門帶上了。」

  「他拿起燭剪,鉗去了一段燭蕊,火光一亮,照出了秦家妹子美麗的容貌,他笑嘻嘻的走上前去,拉著她的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了?』秦家妹子不理他,他摟看她的腰,在她臉上香了一香,笑道:『好香,好香!』我氣得眼前金星亂冒,有好一陣子看不清他在幹些什麼,等到定了一定神,只見秦家妹子手裏拿著一柄短叉,兩股叉尖對準了自己胸膛,低沉著聲音道:『我這條命早就不要啦,你再碰我一下,我當場死在你的面前。』」

  「我心中暗讚秦家妹子好有骨氣,只盼能這麼嚇退了他。那知他漫不在乎,從衣服上扯下兩個金鈕子,扣在手指上一彈,錚的一聲,一個鈕子將秦家妹子手中的蛇叉打落在地,又一個打中了她的啞穴。我再也忍耐不住,一掌打破窗子,跳進房去。他呆了一呆,笑道:『妹子,你來得正好。』也不知怎的,我見他笑臉迎人,心中氣就漸漸平了,再給他花言巧語一番,又沒了主意。就在此時,我聽得黃家妹子在窗外叫我。」

  黃蓉道:「那時我真想不到你也會在鐵掌峰上。」穆念慈又道:「後來你與裘幫主在外面動上了手。我跳出來想插手相助,已不見了你們蹤影。我心裏一動,悄悄在窗縫裏一張,黑暗中只見他又抱住了秦家妹子。我只覺喉頭一甜,一口血噴在窗上,隔窗叫道:『好,咱們從此一刀兩斷,我永遠不再見你。』也不等他回答,直衝下山。這時鐵掌峰上已鬧得天翻地覆,幫眾們點起燈籠火把,齊向中指峰奔去。我獨自下山,倒也無人攔阻。」

  「經此變故,我心如死灰,只想一死了之,黑暗中見到一所屋子,就闖了進去,原來是一所道院。只見西壁上繪著一位道長之像,手挺長劍,英姿颯爽,旁邊卻題著『活死人』三字。我雖不明其意,但心念一動;若是此時死了,義父義母的大仇如何得報?當下求院中的老道姑收了我做弟子。那知次日清晨就全身發燒,神智不清。也不知病了幾天,待得醒轉,卻見秦家妹子站在床前服侍我,也作了道姑打扮。」

  黃蓉欲待相問南琴:「你怎樣逃下鐵掌峰來?」只怕又給她搶白幾句,當下住口不問。南琴向郭靖望了一眼,知他盼自己述說當時經過,於是說道:「那姓楊的給穆姊姊打了幾個耳括子,呆在當地,手足無措。過了一會,山上呼叫之聲愈來愈響,他從衣囊中取出一柄短劍,插在腰裏,吹滅了燭火,走過來在我臉上摸了一摸,哈哈大笑,跳窗出去。」

  「約摸過了一個多時辰,喊聲漸漸遠去,似乎幫眾們追向山下。我若在此時逃走,原是大好機緣,只是被那姓楊的在我身上使了手腳,動彈不得,倒在床邊,黑暗中聽著鐵掌幫的叫喊聲越來越遠,終於半點聲息也聽不到了。就在這四下裏一片寂靜之中,那姓楊的又從窗中跳了進來。我見他的黑影坐在桌邊,一手撐住了下巴,呆呆出神,過了半晌,聽他自言自語:『那姓郭的小子竟然敢上山來,後面必有高手接應,在這是非之地,我多耽幹麼?』。」黃蓉聽到這裏,忍不住罵了聲:「懦夫!」

  南琴接著說道:「他在桌上輕輕一拍,說著『哼,你永不見我,卻又怎地?只要大事得成,我富貴無極,後宮三千,還少得了美貌佳人?』……」郭靖大怒,破口罵道:「這小賊!」南琴聽楊康如此說,實不知中間包藏著一個賣國求榮的奸謀,見郭靖這等著惱,只嚇得臉上失色。郭靖柔聲道:「你再說下去吧。」南琴緩緩的道:「你一定要我說?」郭靖道:「你若是累了,那就歇一會兒。」

  南琴凝視著他,臉上神色極是奇怪,語調卻平靜異常,說道:「累是不累的,只是我不幸遭遇羞辱,親口說來未免難堪。」郭靖忙道:「那你不用說了。咱們且商個今後之計。」南琴道:「不,我該原原本本的說給你知道。」郭靖道:「我到那邊走走,你跟穆黃兩位姑娘說吧。」說著站起身來。他猜想楊康必定對她無禮。要她親口對自己述說,雙方都顯得尷尬,那知南琴道:「若是你走開,我是死也不說的。這兩天來,穆姊姊待我這麼好,我也不肯對她說。」郭靖眼望黃蓉,見她使眼色命自己坐下,於是坐回了原處。

  南琴輕輕嘆了口氣,不知是自傷身世,還是得抒積鬱,反覺安慰,緩緩說道:「那姓楊的心意已決,點亮了燭火,回身收拾行囊,忽見我倒在床邊,微微一驚,原來他以為我早已逃走了。他拿燭台在我臉前照了一照,笑道:『嘿嘿,為了你,才失卻了她。你自己想想,若是願意跟我走呢,這就帶你下山。否則你就躺在這裏,讓鐵掌幫愛對你怎麼樣就怎樣。』我一時難以決斷,自忖留在山上定無善果,可是跟他下山卻是凶多吉少。他見我沉吟不語,忽然縱聲大笑,獸性發作,就將我污辱了。」

  三人聽得默然不語。穆念慈心似刀剜,淚水如珍珠斷線般滾了下來,楊康對已負心背義,這些日來原已神傷腸斷,卻不料比人卑惡至斯。她一往情深,對他原諒了一次又一次,豈知自己的刻骨相思,到頭來終成一場惡夢。

  南琴神情木然,說的似乎只是一個與她毫不相干之人的事:「我既然為他所辱,把心一橫,就跟了他下山,總要尋個時機,先報被辱之仇,再自尋了斷。那鐵掌峰甚是陡削,他扶著我就走得不快,行到天明,還只走到山腰。他怕撞到鐵掌幫的人臉上不好看,故意揀山後沒路的地方走,這樣攀籐附葛,下去得更加慢了。那山腰越走越險,下面是個萬丈深谷,黑黝黝的不見底處,只要向下一望,腳就發軟。兩人走到一塊凸出的懸崖之上,我心裏害怕,手腳直顫。他笑道:『我揹你過去。可不許動,一動兩人都沒命兒。』說著就彎下了腰。我想這真是天賜良機,正好在此同歸於盡,當下伏在他背上,牢牢抱住他的頭頸,待他正當伸腰站起,身子未穩之際,我右腳用力在大石上一撐。他大叫一聲,兩人一齊摔了下去。」

  聽到此處,穆念慈驚呼一聲,但隨即想到自己對楊康竟未忘情,不由得咬牙暗恨。南琴接著說道:「我只覺身子凌空,往下直掉,不禁暗暗喜歡,心想這一下我固然粉身碎骨,教這奸賊也摔成肉醬。突然之間,只覺猛地一頓,眼前火花亂舞,一顆心好似要從胸膛裏跳出來。我只道這一下準是摔死了,卻聽得那惡賊哈哈大笑起來。睜開眼睛一看,只見他右臂勾住了石壁上橫裏生出的一棵松樹,兩個人在空中好似打秋千般一晃一晃的,原來那松樹救了他的性命。」

  「他不知我是有意相害,還道我害怕才站立不穩,這一下死裏逃生,他甚是得意,笑道:『若不是你小王爺一身武功,你的小命兒還在麼?』那松樹離谷底已不過七八丈,這惡賊也真是命不該絕,偏巧會摔在松樹之旁。他揹著我爬到樹根,說道:『先到谷底,再尋去路。』」

  「那深谷裏全是樹葉腐草,到處都是枯骨,想是山上時有野獸失足掉下,年深月久,盡成白骨。他拿著一根野獸的大腿骨,一面撥草而行,一面跟我說笑。我怕他起疑,有了提防,日後難以下手,也就跟他敷衍應答。走了一陣,他忽然一腳踏中一件甚麼東西,驚呼一聲,急忙退後,用獸骨撥開長草一看,原來是具死屍。那死屍身穿黃葛布衫,頭顱跌得粉碎,早已瞧不出面目,只見胸前一叢白鬍子染著斑斑鮮血,卻是跌死不久……」

  黃蓉道:「裘千里那老兒摔在深谷之中,居然還有人見了他一面。」南琴道:「他在那死屍身上一搜,拿出了許多物事,什麼戒指、斷劍、磚塊,古裏古怪一大套。他笑道:『原來這老兒死在這裏。』一面說,一面從死屍胸口搜出了一本冊子。」

  黃蓉道:「這本冊子之中,只怕記的是他各種各式騙人的法門。」南琴仍是宛如沒聽見她的說話,接著說道:「那姓楊的惡賊拿了冊子打開來一瞧,津津有味的一路翻閱,臉上神色很是高興。瞧了好一陣子,才把冊子放入懷中,覓路出谷。兩人在那陰沉沉的深谷中整整繞了一天,直到傍晚,方始轉出山谷,找到一家農家借宿。他叫我自認是他妻子,不許露出半點破綻。吃過晚飯,他點了油燈又瞧那本冊子,看一回,指手劃腳的比一回,似乎冊子上寫著什麼武功的法門。我倚在床上,又是傷心,又是疲倦,身子像癱瘓了般動彈不得,忽然之間,只聽得窗外閣閣兩聲蛙鳴,又是絲的一響。我在林子中跟著爺爺捉蛇慣了的,一聽聲音,就知是一條毒蛇咬住了一雙青蛙。」

  「我想著被惡賊害死了的爺爺,想著他在陰世倒能與我爹爹、媽媽、叔叔們團聚了,就賸下我一個孤苦伶仃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突然間一個念頭在我心中一閃,我道:『小王爺,我出去一忽兒。』他笑道:『好吧。可是你別想逃走,我一霎眼就追上你?』我道:『我逃?逃到那裏去?』他道:『是啊,你不想逃,這才是好孩子呢!』」

  「我走出了屋,悄悄走到屋背後,站著聽一忽兒,果然聽見那蛇兒正在吞食青蛙。我掩過去抓住蛇兒的尾巴一抖,就提了起來,再把蛇兒盤成一圈,用一塊帕子包了,回到屋裏。他見我很快就回去,笑著點點頭,又看他的書,說道:『你先睡,一會兒我就來陪你。』我心裏暗罵:『好惡賊,老天爺叫我今日得報被辱之仇。』」

  說到這裏,黃蓉已知道她報仇之法。穆念慈也已隱約料到,手心全是冷汗。只有郭靖還只怔怔的聽著,沒識透這中間的機關。南琴接著道:「我放下帳子,拿扇子趕出蚊蟲,睡在裏床,輕輕打開帕子,拿出蛇兒,右手按住蛇兒七寸,叫它不能遊動,左手用扇子蓋在蛇上,沉著氣只等他上床。」

  「那知他看書看出了神,全然把我忘了。我越等心越是跳得厲害,只怕他瞧出端倪,約摸過了半個時辰,油燈中的青油漸漸點乾,燈火越來越小,終於嗤的一聲,油燈熄滅。他笑道:『哈哈,真是該死,看起了書,竟不顧得憐香惜玉。小寶貝,可別怪我啊。』我假裝睡著,輕輕發出鼾聲,耳中卻留神聽著他的動靜,聽著他摺好冊子放入衣囊,聽著他除去長衣,聽著他坐上床來,又脫下鞋子,揭開帳子。這時天氣好熱,他脫光了上衣,打赤膊睡倒,伸手來抱我。我仍是輕輕打鼾,左手慢慢拿開扇子,右手慢慢把蛇頭拿到他的胸口,在蛇身上用指甲使力一刺。蛇兒受痛,在他胸膛上一口咬住。他大叫一聲:『什麼?什麼?』一躍下床,這才摸到那毒蛇還牢牢咬住他的胸口,用力一扯,好啊,蛇兒的牙齒一一斷折,都留在他的肉裏啦。」

  穆念慈驚叫一聲,跳了起來,望著南琴,臉上是一股說不出的神情,又是驚駭,又是佩服,可又混和著不少責怪。南琴理也不理,雖然說到十分緊張之處,語調仍是平靜異常:「他高聲叫道:『蛇,蛇!』我這時還不想死,我,要眼見他受盡苦楚死了,再到陰世去見我爺爺和爹娘去。當下我假裝也是大吃一驚,叫道:『什麼?有蛇?在那裏,在那裏?』他道:『咬著了我。』我道:『快點火,快點火。』他晃亮火摺,我見他胸口清清楚楚排著四個小黑孔,心中暗暗高興的說道:『你躺著別動,我給你去找些草藥。』這時農家的人也驚了起來,說道:『這裏本有毒蛇,唉,怎麼遊到床上來啦。』」

  「我提了一盞燈籠,到屋子外去找草藥。我真的是去找草藥,不過找的不是醫蛇毒的藥,是叫蛇毒發作得更厲害的藥……」穆念慈聽到這裏,反手一掌,打得南琴半邊腮幫子登時紅腫。黃蓉一伸手,拿住她的手腕,叫道:「姊姊,難道這惡賊不是罪有應得?」穆念慈腦海中一片茫然,兩眼發直。

  南琴被打,理也不理,仍然說道:「那草藥一時找不到,我也不找啦,反正他被蛇兒咬了這一口,總教他挨不過六個時辰。我隨手摘了幾莖青草,放在口裏嚼爛了,回去給他敷在傷口。只見他胸口已腫起一大片,黑中帶紫,人已昏過去了幾次。我坐著他身旁假哭,起初是裝假,後來哭了幾聲,想到自己身世,悲從中來,難以抑制,不禁哭得甚是淒涼。他醒了轉來,兩眼望著我,眼中露出兇光,疑心是我捉蛇害他,但見我滿臉淚水,並非假裝悲戚,懷疑之心又去,嘆道:『總算還有一個人為我淌眼淚。』」

  「從半夜到天明,他又昏暈了三次,到後來全身發冷,痙孿抽搐,痛苦難當。他自知性命難保,對我道:『我求你一樁事,事成後必有重報。』我道:『我不要什麼重報,你吩咐吧。』他叫我從衣囊中取出那本冊子來,說道:『我死之後,你取我身上的短劍,連同這本冊子送到大金國汴梁趙王府,親手交給趙王爺,說道武穆遺書的消息,就在此冊之中。』」

  郭靖與黃蓉對望了一眼,心道:「怎麼裘千里的冊子和武穆遺書又有關連了?」南琴接著道:「他有氣沒力的道:『你對趙王爺說,我親口允你,立你為妃,你……你這一生就富貴榮華,享用不盡了。』我點點頭不語。他淒然笑道:『你怎麼不謝我?』我仍是不語。我是要等他身上蛇毒再發作厲害些,手足絲毫動彈不得,再把那本冊子在他面前一張張的撕得粉碎,叫他臨死之時,不但身上痛苦,心中也不得平安。」穆念慈厲聲道:「你…你為什麼這樣惡毒?他就算對你不起,也是為了愛惜你這副容貌?」黃蓉卻低聲道:「唉,可惜,可惜!」

  南琴冷冷的道:「可惜?這樣的惡賊死了有什麼可惜?」黃蓉道:「我又不是可惜人,是可惜那本冊子。」南琴不再接口,自管說她的經歷:「那惡賊折騰了半夜,挨到天明,只叫:『水,水!』我倒了一碗水,放在他床前桌上,說道:『這裏有水!』他伸手想拿,我把水碗移遠一些,他夠不著了,掙扎著要坐起來,身子卻是不聽使喚。他道:『求求你,拿……拿給我。』我道:『你自己拿。』他使盡全身之力,一把抓住水碗,臉上露出歡喜的神色,那知道手臂僵硬,再也彎不過來,一用勁,乓乒一聲,水碗在地下跌得粉碎。」

  「我知道他已無能為力,拿著那本冊子,走到他跟前說道:『你要我送到趙王府去,好啊,你瞧仔細了。』我從冊子上撕下了一張紙來,慢慢的撕成一片一片。他只說:『你……你……』又是驚惶,又是氣憤。我要等他零零碎碎的受罪,撕了一張,停歇片刻,再撕一張。他氣得暈了過去,好,我就等他,等他醒過來再撕。」

  「這樣撕了十多張,他早閉上了眼不瞧,可是耳朵裏卻聽得見啊。輕輕的,慢慢的,就這樣嗤的一張,又是嗤的一張……」她一人說話,三人在旁傾聽,四個人臉上神情甚是奇特,似乎都親眼見到楊康倒在床上,南琴在他面前撕那本冊子的情景。

  「突然之間,他臉上露出了留神的模樣,好像在用心聽遠處的什麼聲音。我停手不撕,側耳傾聽,果然遠遠有許多人說話和腳步之聲。那惡賊雖在臨死,還是十分狡猾,忽然假裝沒聽見什麼,只說:『水,水,給我水!』我聽得人聲越走越近,不久到了農舍外面,聽得有人在罵:『直娘賊,這兩個小賊定是給神算子收留了。』又有一個人道:『依老子說,一把火將那賤人連小賊一起燒了。』另一個道:『那使不得,若是燒她不死,這婆娘陰險毒辣,可給咱們鐵掌幫留下了一個大大的禍胎。』」

  「我一聽是鐵掌幫人馬,心中暗暗吃驚,只怕他們進來救了這惡賊。鐵掌幫多養毒蟲,自有解救蛇毒之法。我從地下檢起一片破碗的尖片,心中算計定了,若是幫眾進屋,我先殺了這姓楊的惡賊,隨即自殺。我怕他張口喊叫,把他長袍蒙在他頭上,將破碗的碎片對準了他喉頭。」

  「也不知是他運氣好還運氣壞,鐵掌幫人馬先先後後經過那農舍回山,居然沒一人進來。我等他們過盡了,揭開他頭上長袍,正要拿那小冊子再撕,忽然呀的一聲,大門被人推開。這農家的一對夫婦一早就到田裏去了,屋裏再無旁人,我到門縫裏一張,只見進來的是七八個男子。這些人手拉手的緩緩而行,當先那人手中拿了一根桿子,在地下點點打打,原來都是瞎子,身上十分污穢,但依稀瞧出原本穿的都是白衣。」

  黃蓉低聲道:「老毒物的蛇奴。」南琴眼望郭靖,說道:「那曰恩公和我在樹林子裏捕捉血鳥,我親眼見到這些惡奴被血鳥啄瞎眼珠,自然一見就認得他們的面目。我忙把長袍又蒙在他的頭上,只聽蛇奴中領頭的那人叫道:『行行好,冷菜冷飯,給些瞎子!』我不敢出聲。那人又叫了一遍,停了片刻,聽得屋內無人回答,說道:『這裏沒人,咱們找吃的吧!』說著各人站起身來。我想:他們一找就會找進屋來,那可不妙。於是咳嗽一聲,打開房門,說道:『誰啊?』那些蛇奴吃了一驚,一人說道:『求姑娘行行好,施捨些茶飯。』又一人從懷裏摸出一錠銀子道:『咱們化銀子買也成。』我道:『請坐吧,我給你們做飯去。』我只盼他們快些走路,於是到廚下煮了一鍋飯,炒了一盤青菜,給他飽餐了一頓。」

  「他們吃完飯,正要站起,忽然隔壁房裏那姓楊的大叫一聲。我急忙回進房去,只見他撐著身子坐在床上,一手指著我,臉上滿是驚怖的神色,叫道:『歐陽公子,歐陽公子!』我給他嚇了一跳,也不知歐陽公子是誰,只怕給蛇奴們聽見,又生變故,忙拾起落在地下的長袍,迎頭罩去。那知他突然間力大異常,伸手一格,把我推得跌倒在地,口中叫道:『歐陽公子,你……你饒了我,饒了我!』」

  黃蓉、郭靖、穆念慈三人親眼見到楊康用鐵槍的槍頭刺殺歐陽公子,聽南琴說到這裏,背上都感一陣寒意。黃蓉本來坐在二女之間,想到歐陽公子的鬼魂前來向楊康索命,越想越怕,「嚶」的一聲叫,躍起身來,奔到郭靖身旁,偎倚著他坐下。其實世上那有鬼魂索命之事,楊康中了蛇毒,神智混亂,心中又深印著當日刺殺歐陽公子這一幕,於是在昏迷之中似見歐陽公子走到面前,伸手要扼他咽喉。

  南琴見黃蓉與郭靖神態親熱,心中一酸,接著說道:「他大叫歐陽公子,房中的眾蛇奴紛紛闖進房來,叫道:『公子爺,公子爺,您在那裏?』我見事情敗露,瞧眾蛇奴的神情,似乎正是在尋這個什麼歐陽公子,料知要糟,乘著房中混亂,眾蛇奴又沒一個有眼睛,悄悄溜了出去。不知怎的,那時我又不想死啦,只怕被他們抓住,身受難言慘禍,當下頭也不回的向前直奔,鬼使神差,竟也奔到了穆姊姊所住的道院之中。我見穆姊姊身如火燒,病得厲害,就留下照料她。當晚思前思後,眼前又有穆姊姊的榜樣,於是也求那老道姑收我作弟子,出家做了道姑。過了兩天,穆姊姊燒退醒來……」

  穆念慈打斷她的話頭,問道:「後來他怎麼啦?」南琴道:「怎麼啦?自然是死了。」穆念慈道:「我……我瞧瞧去。」一躍而起,頭也不回的向前直奔。黃蓉急叫:「姊姊,姊姊!」穆念慈心中只想著楊康,竟未聽見,片刻之間,轉過山坳,跑得人影不見。

  三人都知她對楊康仍是未能忘情,各各嗟嘆。南琴慢慢站起身來,說道:「恩公,過去的事都對你說啦,也是天可憐見,能教我再見你一面。」她從懷中取出一本撕爛了的冊頁,遞給郭靖道:「這冊子給我撕去十多張,我也不懂裏面寫著些什麼,那姓楊的賊子這麼當它寶貝兒般的,想來總有點兒用處,請您瞧著辦吧。」

  郭靖接過,也不打開,順手放在懷內,問道:「你打算到那兒去?」南琴淒然道:「我既已見著恩公,到那兒都是一樣。那鐵掌幫對恩公和黃姑娘不存好心,兩位多小心著點兒。」黃蓉問道:「你怎知道那啞巴梢公是鐵掌幫的人?」南琴道:「將我裝在竹簍子裏去交給楊康的,就是他。」黃蓉「啊」了一聲,心中已在盤算對付這梢公的法兒。

  南琴又道:「穆姊姊退燒起床之後,和我商量著結伴東行,在避秦酒樓上正好遇著兩位,又見到了那假裝啞巴的稍公。想是老天爺不讓惡人得逞,所以無巧不巧的教我們撞到了。」她說畢,向黃蓉道個萬福,隨即向郭靖盈盈的拜了下去,說道:「小女子從此告辭,祝恩公長命百歲,萬事如意。」

  郭靖急忙扶起,心中甚有黯然之意,卻不知說什麼好。黃蓉道:「秦姊姊,你也沒家啦,不如跟我們一起到江南去。」南琴搖頭道:「我要回爺爺的樹林子去。」黃蓉道:「那你一個人冷冷清清的,有什麼好?」南琴道:「我生來是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命。」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不再言語。南琴也向郭靖望了一眼,緩緩轉過身子去,向前便走。

  郭靖呆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事,叫道:「姑娘慢去。」南琴聞言停步,卻不轉過身來。郭靖道:「若是再有歹人相害,姑娘你卻怎生處?」南琴低下了頭,輕聲道:「亂世弱女,左右不過認命罷啦。」郭靖道:「我傳你一點淺薄功夫,只要勤練不掇,日後也儘可敵得住三五壯漢。」

  南琴沉思半晌,道:「好吧,既是恩公吩咐,我學便是。」郭靖見她並無喜色,心中微感詫異,當下將當年丹陽子馬鈺在蒙古大漠中授給他的內功心法,說了十路。南琴聰明伶俐,郭靖只稍加點撥,也就會了。郭靖道:「這門功夫學得久了,成效自見。你雖不會武藝,但將來隨便亂打的一拳一腳,亦足傷人。」南琴默然不語,拜別而行。

  (修訂本刪至此)

  黃蓉待她走遠,笑道:「恭喜你收得一位高足啊。」郭靖道:「那算什麼收徒弟,我只盼她不再受歹人欺侮就是。」黃蓉道:「那也難說得很,就是學到你我這樣的本事,也免不了受歹人欺侮。」郭靖嘆道:「亂世之際,人不如狗,那也是沒法的事。」黃蓉道:「好,咱們殺那啞巴狗去。」郭靖道:「什麼啞巴狗?黃蓉口中咦咦啊啊,指手劃腳的比了一陣。」郭靖笑道:「咱們還坐這假啞巴的船?」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6: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二回  青龙险滩
  黃蓉道:「自然要搭這船。裘千仞那老賊打得我好痛,我正要找他晦氣。老賊打不過,就殺幾個他手下的惡徒,也出了口胸中惡氣。」當下兩人又回酒樓來,只見那啞巴梢公正在酒樓前探頭探腦的張望,一見兩人回轉,臉露喜色,忙迎上來。

  靖蓉二人只作不知,隨他到碼頭落船,那船是一艘不大不小的烏篷船,載得八九十擔米。沅江中這種船隻最多,湘西山貨下放,湖濱稻米上運,用的都是這種烏篷木船。只見船內有兩名後生,赤了膊正在洗刷甲板。靖蓉二人上了船,那梢公解開船纜,把船撐到了江心,張起布帆,這時南風正急,順風順水,那船如箭般向下游駛去。

  郭靖想到楊康死於非命,穆念慈和南琴身遭不幸,不勝感歎,斜倚在艙內船板之上,呆呆的出神。黃蓉忽道:「靖哥哥,秦姑娘給你的那本冊子讓我瞧瞧,不知怎麼又跟武穆遺書有關了。」郭靖道:「你不說我倒忘了。」從懷中取出冊子,交給她。黃蓉一頁頁的翻閱,忽然叫道:「啊,原來如此。靖哥哥,你快來瞧。」

  郭靖挪動身子,坐到她的身旁,從她手裏瞧那冊子。此時天已向晚,朱紅的晚霞映射江心,水波又將紅霞反射到了黃蓉的臉上、衣上、書上,微微顫動。兩人藝高人膽大,雖在賊船之中,卻是絲毫不懼,全神貫注的翻閱那本冊子。

  原來這冊子是鐵掌幫第二十三代幫主上官劍南所書,記著鐵掌幫逐年的大事。那上官劍南原是韓世忠部下的將領。秦檜當權後岳飛被害,韓世忠被除了兵權,落職閒住。他部下的官兵大半也是解甲歸田。上官劍南憤恨奸臣當道,領著一批兄弟在荊襄一帶落草,後來入了鐵掌幫。不久老幫主去世,他接韋幫主之位。這鐵掌幫本來是個平平無奇的幫會,經他力加整頓,兩湖之間的英雄好漢、忠義之士,聞風來歸,不過數年,在江湖上浸浸然已可以與北方的丐幫分庭抗禮。

  上官劍南心存忠義,雖然身在草莽,卻是念念不忘衛國殺敵、恢復故土,是以經常派了許多手下人在臨安打探消息,以待時機。後來宋高宗傳位給孝宗,自己安安穩穩的做太上皇,那孝宗總算想到岳飛盡忠報國、冤屈被害,心中有點過意不去,將他的遺體從眾安橋邊遷到了西湖邊上隆重安葬,建立祠堂把岳飛的衣冠遺物,卻送到了宮中。遷葬之日,岳飛的舊部與許多忠義好漢,都在人群之中偷偷的前去祭奠。鐵掌幫派在臨安的幫眾由此得到訊息,知悉岳飛的遺物之中有一部兵法遺書。

  這訊息快馬報到鐵掌峰上,上官劍南即日盡點幫中高手,傾巢東下,夜入深宮,將那部武穆遺書盜了出來,當晚持書去見舊主韓世忠。

  此時韓世忠年紀已老,與夫人梁紅玉在西湖邊上隱居,見到上官劍南送來這部武穆遺書,想起英雄冤死、壯志不售,不由得拔劍斫案、扼腕長嘆。他為紀念舊友,曾將岳飛生平所作的詩詞、書啟、奏議等等鈔成一卷,於是將這一卷鈔本也贈給了上官劍南,勉他繼承岳武穆的遺志,相率中原豪傑,盡驅異族,還我河山。上官劍南拜別之際,忽然想到:岳飛這部兵法之中,處處勉人忠義報國,看來是有所為而作,決不是寫了要帶入墳墓的,定是秦檜防範周密,以致無法傳遞出外。但想岳武穆用兵如神,定有對策,卻不知他傳出來的消息輾轉落在何處,若是他所欲傳授之人得訊遲了,再到宮中去取,豈非要撲一個空?於是繪了一幅鐵掌山的圖形,在夾層之中又藏一紙,上書:「武穆遺書,在鐵掌山,中指峰上,第二指節。」十六字。韓世忠只怕後來之人不解,又在畫上題了一首岳飛的舊詩,心想這部兵法的傳人若非武穆的子弟,亦必是他舊部,自然知道此詩,當會對這畫細細參詳了。

  上官劍南回到鐵掌山上,大會群雄,計議北伐,但朝廷一味畏懼金國,非但不加獎助,反而派兵圍剿,鐵掌幫雖然英雄,究竟人少勢弱,再加金國又派兵助攻,終於被打破山寨。上官劍南身受重傷,死在鐵掌峰上。

  這本冊子後來幾頁寫得歪歪斜斜,想是上官劍南受傷之後所書,最後幾頁卻被南琴撕破了。郭靖翻完冊子,喟然嘆道:「想不到這幫主倒是一位忠義愛國的好漢子。他臨死之時還牢牢抱著那部遺書。我只道他也和裘氏兄弟一般,勾結大金,賣國求榮,心中對他十分卑視,早知如此,對他的遺骨倒要恭恭敬敬的拜上幾拜。」

  說話之間,天已向黑,梢公把船在一個村子旁攏了岸,殺雞做飯,黃蓉怕他在飯菜中做甚手腳,假意嫌他飯菜做得骯髒,自行拿了雞肉蔬菜,與郭靖上岸到村中農家做飯。那梢公吹鬚瞪眼,極是惱怒,苦於自己裝啞巴,既無法出言相勸,又不便譏刺洩憤。

  飯罷,二人在農舍前樹蔭下乘涼,黃蓉道:「那秦家姊姊撕去的幾頁之中,不知寫些什麼,世上只有裘千里與楊康見過,可是這一老一小兩個奸賊,都已一命嗚呼了。」郭靖道:「裘千里拿了這本冊子,卻不取武穆遺書,不知是何緣由?」黃蓉道:「想是他聽見了咱們聲音,取了一本,來不及再取第二本。又或許那撕去的十幾頁之中,載著什麼十分重要之事,那老賊全神貫注,也不管什麼兵法不兵法了。」郭靖點頭道:「想必如此。只是那上官幫主逃上鐵掌峰後,官兵怎麼不上峰追捕?」黃蓉道:「這個我也想不通,只有瞧了那被撕的十多頁,方能解此疑團。」她格的一聲笑,說道:「秦家姊姊若不撕毀冊頁,反而依言去送給完顏烈,那才有好戲瞧呢……」說到此處,突然叫了一聲:「妙啊!」

  郭靖忙問:「怎麼?」黃蓉笑道:「咱們把這冊子送給完顏烈去,他定會率人上鐵掌山去找武穆遺書。想那中指峰是鐵掌幫的聖地,裘千仞豈敢干休?讓他們自相殘殺,豈不妙哉!」郭靖也是拍掌叫好。黃蓉道:「想不到曲靈風曲師哥無意之中建了這個大功。」郭靖愕然不解。黃蓉道:「這武穆遺書本來藏在大內翠寒堂旁的水簾石洞之中,上官劍南既將書盜來,自然是把那幅畫放在原本藏書之處,是不是?」郭靖點頭道:「不錯。」黃蓉道:「我曲師哥被逐出桃花島後,眷戀師門,知道我爹爹喜愛書畫古玩,又想天下奇珍異寶,自然以皇宮之中最多,於是冒險入宮,盜了不少名畫法帖……」

  郭靖接口道:「是啦,是啦。你曲師哥將這幅畫連同別的書畫一起盜了來,藏在牛家村密室之中,要想送給你爹爹,不幸被宮中侍衛打死。完顏烈那奸賊再到皇宮之中,非但武穆遺書不見,連指點線索的這幅畫也不在了。唉,早知如此,咱們在水簾洞前大可不必拼命阻攔,我不會被那老毒物打傷,你也不用操這七日七夜的心了。」黃蓉道:「那卻不然。你若不在牛家村密室養傷,又怎能見到這幅畫?又怎能……」她想到也就是在這牛家村中,與那華箏公主相見,心中不禁黯然,隔了一陣才道:「不知爹爹現在怎樣啦?」抬頭望著天邊一彎新月,輕輕的道:「八月中秋快到了。嘉興煙雨樓比武之後,你就回蒙古大漠了吧?」郭靖道:「不,我先得殺了完顏烈那奸賊,給我爹爹和楊叔叔報仇。」黃蓉凝視著新月,道:「殺了他之後呢?」郭靖道:「還有很多事啊,要醫好師父身上的傷,要叫周大哥到黑沼去找瑛姑。」黃蓉道:「這一切全辦好之後,你總要回蒙古去了吧?」

  郭靖不能說去,又不能說不去,自己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黃蓉忽然笑道:「我真傻,儘想這些幹麼?乘著咱倆在一塊兒,多快活一刻是一刻,這樣的好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咱們回船去,捉弄捉弄那假啞巴開心。」

  兩人回到船中,梢公和兩個後生卻已在後梢睡了。郭靖在黃蓉耳邊道:「你睡吧,我留神他。」黃蓉傷後元氣未復,確感倦怠,把頭枕在郭靖腿上,慢慢睡著了。郭靖本擬打坐用功,但恐梢公起疑,當下橫臥在艙板上,默默記誦一燈大師依據九陰真經中梵文所錄的內功,一步一步的照練,練了一個更次,非但不感倦怠,反而神完氣足,四肢百骸都覺充塞了勁力,正自心中歡喜,忽然聽得黃蓉迷迷糊糊的道:「靖哥哥,你不要娶那蒙古公主,我自己要嫁給你的。」郭靖怔了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只聽她又道:「不,不,我說錯了。我不求你什麼,我知道你心中喜歡我,那就夠啦。」郭靖低聲叫了兩聲:「蓉兒,蓉兒。」黃蓉卻不答應,鼻息微聞,又沉沉睡去,原來剛才說的是夢話。

  郭靖又愛又憐,但見淡淡的月色瀉在黃蓉臉上,此時她重傷初痊,血色未足,臉肌被月光一照,白得有似透明。郭靖呆呆的望著,過了良久,只見她眉尖微蹙,眼中流出幾滴淚水來。郭靖心道:「她夢中必是想到了咱倆的終身之事,莫瞧她整日價無憂無慮,笑靨如花,其實心中卻不快活。唉,是我累得她如此煩惱,當日在張家口她若不遇上我,於她豈不是好?」

  一個人在夢中傷心,一個睜著眼兒愁悶,忽聽得水聲響處,一艘船從上游駛了下來。郭靖心想:「這沅江之中水急灘險,什麼船恁地大膽,竟在黑夜行舟?」正想探頭出去張望,忽聽得自己坐船後梢上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拍掌之聲雖輕,但在靜夜之中,卻在江面上遠遠傳了出去。接著聽得收帆扳槳之聲,原在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了過來,不多時,已與郭靖的坐船並在一起。

  郭靖輕輕拍醒黃蓉,只覺船身微微一晃,忙欣起船篷向外張望,見一個黑影從自己船上躍向來船,瞧身形正是那啞巴梢公模樣。郭靖道:「我過去瞧瞧,你守在這兒。」黃蓉點了點頭。郭靖矮著身子,躡足走到船首,見來船搖晃未定,縱身一躍,輕輕落在桅桿的橫桁之上。他這一躍落點極準,正好在那船正中,那船只是微微往下一沉,並未向旁傾側,船上各人絲毫未覺。

  他貼眼船篷,向下瞧去,只見船艙中站著三名黑衣漢子,都是鐵掌幫的裝束,其中一人身形高大,正是當曰黃蓉手下的敗將玄背蟒喬太。郭靖身法好快,那梢公雖比他先躍上來船,但此時也剛走入船艙。喬太道:「兩個小賊都在麼?」那啞梢公道:「是。」喬太又問:「他們可起什麼疑心?」啞梢公道:「那倒沒有。只是兩個小賊不肯在船上飲食,做不得手腳。」喬太「哼」了一聲道:「左右叫他們在青龍灘上送命。後曰正午,你們船過青龍灘,到離灘一里的青龍集,你就折斷船舵,咱們候在那裏接應。」啞梢公應了。喬太又道:「這兩個小賊功夫厲害得緊,可千萬要小心了。事成之後,幫主必有重賞。你從水裏回去,別晃動船隻,惹起疑心。」啞梢公道:「喬寨主沒什麼吩咐了?」喬太擺擺手道:「沒有了。」啞梢公行禮退出,從船舷下水,悄悄游回。

  郭靖雙足在桅桿上一撐,回到了坐船,將聽到的言語悄悄與黃蓉說了。黃蓉冷笑道:「一燈大師那裏這樣的急流,咱倆也上去了,還怕什麼青龍險灘、白虎險灘?睡吧。」

  既知了賊人的陰謀,兩人反而放下了心。到第三日早晨,那梢公正要啟錨開船,黃蓉道:「且慢,先把馬匹放上岸去,莫在青龍灘中翻船,送了性命。」啞梢公假裝不懂,黃蓉也不理他,自與郭靖牽馬上岸。郭靖忽道:「蓉兒,別跟他們鬧著玩了。咱們從這裏棄船乘馬就是啦。」

  黃蓉道:「為什麼?」郭靖道:「鐵掌幫鬼蜮小人,何必跟他們計較?咱倆只要太太平平的廝守在一起,比什麼都強。」黃蓉道:「難道咱倆當真能太太平平的廝守一輩子?」郭靖默然,眼見黃蓉鬆開小紅馬的韁繩,指著向北的途徑。那小紅馬甚有靈性,數次離開主人,事後均能重會,這時知道主人又要暫離,當下便不遲疑,放開足步向北奔去,片刻間沒了蹤影。

  黃蓉拍手道:「下船去吧。」郭靖道:「你身子尚未復原,何必定要干冒危險?」黃蓉道:「你不來就算了。」自行走下江邊斜坡,上了船去。郭靖無奈,只得跟著上船。黃蓉笑道:「傻哥哥,咱們在一起多些希奇古怪的見歷,日後分開了,多點兒事回想回想,豈不是好?」

  那船又航了一個多時辰,眼見日將當午,沅江兩旁群山愈來愈是險峻,看來那青龍灘已相距不遠,靖蓉二人站在船頭眺望,只見上行的船隻都由人拉縴,大船的縴夫多至數十人,最小的小船,也有八九人。每名縴夫弓身彎腰,一步步的往上挨著,額頭幾乎要和地面相觸,在急流衝激之下,船隻幾似釘住不動,那些縴夫都是頭纏白布,上身赤了膊,古銅色的皮膚在日光照耀下閃閃發光,口中大聲吆喝,此起彼和,河谷間響成了一片,下行的船隻卻是順流疾駛而下,一霎間掠過了一群群的縴夫。

  郭靖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暗暗心驚,低聲向黃蓉道:「蓉兒,我先前只道沅江水勢縱險,咱倆卻也不放在心上。現下瞧這情勢,只怕急灘極長,若是坐船翻了,你身子又未全好,別要有甚不測。」黃蓉道:「依你說怎生處?」郭靖道:「殺了那啞巴梢公,攏船靠岸。」黃蓉搖頭道:「那不好玩。」郭靖急道:「現下怎是玩的時候?」黃蓉抿嘴笑道:「我就是愛玩嘛!」郭靖見混濁的江水被兩旁山峰一束,更是湍急,心中暗自計議。

  那江轉了個彎,遠遠望見江邊有數十戶人家,房屋高高低低的倚山而建。急流送船,勢逾奔馬,片刻間就到了這些房屋旁邊,只見岸上有數十名壯漢沿江相候,啞梢公將船上兩根纜索拋上岸去,眾壯漢接住了,套在一個大絞盤上,十多人扳動絞盤,把船拉到岸邊。這時下游又駛上一艘烏篷船,原本三十多名縴夫,到這裏歇下了一大半。郭靖心道:「瞧來下面的江水,比這這裏更急一倍有餘。」

  船靠了岸,見山崖邊舶著二十幾隻艘船,岸上有人叫道:「昨晚出蛟,發了山洪,水勢猛漲,下行船都在這裏等水退,大夥兒上岸歇吧。」黃蓉問身旁一個男子道:「大哥,這兒是什麼地方?」那男子道:「青龍集。」黃蓉點點頭,留神啞梢公的神情,只見他與斜坡上一名相貌粗豪的大漢做了幾下手勢,交了一個小包給他,突然取出一柄斧頭,兩下斬斷覽索,一伸手提起鐵錨,那船驀地裏斜過身子,飛也似的往下游衝去,岸上眾人聲驚呼起來。

  一過青龍集,河床陡然下傾,江水噴濺注瀉。啞梢公雙手掌舵,兩眼瞪視著江面,兩名後生各執長篙,似在預防急流中有甚不測,又似護衛啞梢公,怕靖蓉二人前來襲擊。郭靖見水勢愈來愈急,那船狂衝而下,每一瞬間都能撞上山石,碰成碎片,高聲叫道:「蓉兒,搶舵!」說著拔步奔往後梢。兩名後生聽見叫聲,長篙挺起,各守一舷,篙尖在日光下耀人眼目,極是鋒利,原來是純鋼打成的兵刃。郭靖那把這兩人放在眼裏,身形一矮,迎面就往右舷衝去。

  黃蓉叫道:「慢著!」郭靖停步回頭道:「怎麼?」黃蓉低聲道:「你忘了鵰兒?待船撞翻,咱倆乘鵰飛走,瞧他們怎麼辦。」郭靖大喜,心道:「蓉兒在這急流中有恃無恐,原來早想到了這一著。」手一招,將雙鵰引在身旁。那啞梢公見他正要縱身搶來,忽又停止,不知兩人已有避難之法,只道他們被這湍急的江水嚇得手足無措,舉棋不定,心中暗暗歡喜。

  轟轟水聲之中,忽然遠處傳來縴夫的齊聲吆喝,剎時之間,已瞧見迎面一艘烏篷船逆水而至,桅桿上一面黑旗迎風招展。啞梢公見了這船,提起利斧,喀喀幾聲,砍斷了舵柄,站在左舷,待那黑旗船擦身而過時就要躍上。

  郭靖見他砍舵,按著雌鵰的背叫道:「上去吧!」黃蓉卻道:「不用急!」心念一轉,叫道:「靖哥哥,擲錨打爛來船。」郭靖依言搶起鐵錨。這時自己坐船失了舵掌,順水猛往來船衝去,眼見兩船相距已只丈餘,來船轉舵避讓,江上船夫與山邊縴夫齊聲大呼。郭靖奮起神力用力一擲。那鐵錨疾飛出去。衝向來船縴桿。

  那縴桿被百丈竹索拉得緊緊的,扳成弓形,被這鐵錨一撞,喀喇一聲巨響,斷成了兩截。數十名縴夫正使全力向上牽引,竹索斗然一鬆,人人俯跌在地,那船有如紙鷂斷線,尾前首後的向下游衝去,眾人更是大聲驚呼,一時間人聲水聲,在山峽間響成一片。

  啞梢公出其不意,驚得臉上全無血色,大叫:「喂,救人哪,救人哪!」黃蓉笑道:「啞巴會說話啦,當真是天下奇聞。」郭靖擲出一錨,手邊遇有一錨,只見來船漸漸掉過頭來,在這急流之中,竟能立即扳舵轉頭,這掌舵之人本領倒是不小,當下吸一口氣,雙手舉錨揮了幾揮,身子轉了個圈子,一半運力,一半借勢,將鐵錨擲向前船舵上。

  眼見這一下要將舵柄打得粉碎,兩船俱毀已成定局,啞梢公只嚇得心膽俱裂。忽然前船艙中躍出一人,搶起長篙,呼的一聲,篙身如長蛇出洞,已貼在鐵錨柄上,勁力運處,那篙彎了一彎,拍的一響,篙身中折,但鐵錨被長篙這麼一掠,去勢偏了,但見水花飛濺,鐵錨和半截長篙都落入江心。

  但見持篙那人身披黃葛短衫,一部白鬍子在風中倒捲到耳邊,站在巔簸起伏的船梢上穩然不動,威風凜凜,正是鐵掌幫的幫主裘千仞。靖蓉二人見他斗然間在這船上現身,不由得吃了一驚,心念甫轉,只聽喀喇一聲巨響,船頭已迎面撞上一座礁石,這一震把兩人震得直飛出去,後心撞在艙門之上。那江水來得好快,頃刻間已沒至足踝,就算要騎上鵰背,也已不及。

  在這緊急關頭更無餘暇計議,郭靖飛身縱起,叫道:「跟我來!」一招「飛龍在天」,和身直撲,猛向裘千仞撞去。他知這時生死間不容髮,若在敵船別處落足,裘千仞不待他站穩,即行從旁襲擊,以他功力,自己必然禁受不起,現在當頭向他猛攻,逼他先取守勢,那就有一間隙可在敵船取得立足之地。裘千仞知他心意,長篙一擺,篙尖在空中連刺數點,叫他拿不準刺來方向,用的竟是丈八蛇矛的矛法。

  郭靖暗叫:「不好。」伸臂格在篙尖,身子繼續向敵船落去,但這出臂一格,那一招「飛龍在天」的勢頭立時減弱。裘千仞一聲長嘯。竹篙脫手,併掌往郭靖當胸擊來。竹篙尚在半空,未曾落到船面之際,空中突然橫來一根竹棒,在篙上一搭,借勢躍來一人,正是黃蓉。她人未至,棒先到,凌虛下擊,連施三下殺手。裘千仞一個不留神,左眼險險被她棒端戳中。他在君山上見識過這打狗棒法的厲害,又見郭靖已站上船梢,出招從旁夾擊,當下不敢怠慢,側身避過竹棒,一腿橫掃,將郭靖逼開一步,隨即呼呼拍出兩掌。

  這鐵掌功夫豈比尋常?須知鐵掌幫開山建幫,數百年來揚威中原,靠的就是這套掌法,到了上官劍南與裘千仞手裏,更加多找出了許多精微的變化,威猛雖不及降龍十八掌,可是掌法精奇,猶在降龍十八掌之上。兩人頃刻之間,已在後梢頭拆了七八招,心中各存忌憚,掌未使足,已然收收招,水聲雖響,卻也淹沒不了四張手掌上發出的呼呼風聲。

  這時鐵掌幫中早有幫眾搶上來掌穩了舵,啞梢公所乘那船已碎成兩半,船板、布帆、啞梢公和兩個後生,都在一個大漩渦中團團打轉。三人雖竭力掙扎,那裏逃得出水流的牽引?轉眼間捲入了漩渦中心,直沒江底。那黑旗船卻仍是順水疾奔,黃蓉踏上後梢,回頭一望,漩渦已在兩三里以外,雙鵰與血鳥在空中盤旋飛翔,不住啼鳴,見船艙中刀光一閃,一人舉刀猛向什麼東西砍了下去。

  她也不及看清那人要砍的是什麼,左手一揚,一把金針飛出,都釘上他手腕手臂。那人的鋼刀順勢落下,卻砍在自己右腿之上,大聲叫了起來。黃蓉搶入船艙,一腳將那人踢開,只見艙板上橫臥著一人,手足被縛,動彈不得。

  只見這人一雙眼光冷冷的望著自己,卻是神算子瑛姑。黃蓉萬料不到會在此處救了她,當即拾起艙板上鋼刀,割斷她手上的繩索。瑛姑手一脫縛,右手一伸一拿,施展小擒手從黃蓉手裏奪過鋼刀。黃蓉一怔,但見刀光一閃,瑛姑先一刀將那黑衣漢子殺死,這才彎腰割斷自己腳上繩索。那黑衣漢子仰天跌翻,黃蓉一看,認得他是玄背蟒喬太,心道:「你作惡多端,早就該死了。」只聽瑛姑道:「你雖救我性命,可別盼我將來報答。」黃蓉笑道:「誰要你報答了?你救過我,今日我也救你一次,正好扯直,以後誰也不久誰的情。」

  黃蓉一面說,一面搶到船梢,伸竹棒上前相助郭靖。裘千仞腹背受敵,掌上加勁,倒也支持得住。但聽得撲通、撲通、啊喲、啊唷之聲連響,原來瑛姑持刀將船上幫眾一一逼入了江中,在這激流之中,再好的水性也逃不了性命。

  裘千仞雖然號稱「鐵掌手上飄」,但這「水上飄」三字,也只形容他輕功了得,莫說在這江中的駭浪驚濤之上,就是湖平如鏡,究竟也不能在水面飄行。他與郭靖對掌,慢慢佔了上風,待得黃蓉打狗棒法一加施展,他以一敵二,十餘招以後,不由得左支右絀,繞著船舷不住倒退,他背心向著江面,教黃蓉攻不到他後背去。郭靖連使猛招,那裘千仞雙足猶似釘在船舷上一般,再也逼不動他半寸。

  黃蓉見他一面打,一面雙目不住骨碌碌的轉動,似在盼望江上再有船隻駛來援手,暗自留了神,心想:「此人武功雖高,但今日是以三敵一之局,若再奈何不了他,那咱們也算得膿包之至了。」這時瑛姑已將船上幫眾掃數驅入水中,只留下掌舵的一人,見靖蓉二人一時不能得手,冷笑道:「小姑娘閃開了,讓我來。」黃蓉聽她言語之中意存輕視,不禁心中有氣,竹棒前伸,連攻兩招,這是以進為退之法。裘千仞雖然識得她的用意,苦在被郭靖掌力逼住了,無法追擊,只得閃身避開。黃蓉躍後一步,拉了拉郭靖的衣襟,道:「讓她來打。」

  郭靖微微一呆,收掌護身。瑛姑冷笑道:「裘幫主,你在江湖上也算掙下了個響噹噹的名頭,卻乘我在客店中睡著不防,用迷香害我。這種下流勾當,虧你也做得出。」裘千仞道:「你被我手下人擒住,還說什麼嘴?若是我自己出馬,只憑這雙肉掌,十個神算子也拿住了。」瑛姑冷冷的道:「我什麼地方得罪鐵掌幫啦?」裘千仞道:「這兩個小賊擅闖我鐵掌峰聖地,你幹麼收留在黑沼之中?我好言求你放人,你竟敢謊言包庇,你當我裘千仞是好惹的麼?」瑛姑道:「啊,原來是為了這兩名小賊,你有本事儘管拿去,我才不理會這種閒事呢。」說著退後幾步,抱膝坐在船舷,神情十分閒逸,竟是存定了隔山觀虎鬥之心,要瞧靖蓉二人和裘千仞拚個兩敗俱傷。

  她這番言語,這番行動,倒教裘千仞、郭靖、黃蓉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原來瑛姑當時行刺一燈大師,被郭靖化身相代,又見一燈袒胸受刃,忽然天良發現,再也不忍下手,下得山來,愛兒慘死的情狀卻又在腦際縈繞不去。她在客店中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是好,因而疏於提防,被鐵掌幫用迷藥做翻,否則以她的精明機伶,豈能折在無名小輩之手?這時見了靖蓉二人,滿腔怨毒無處發洩,竟盼他們三人在這急流中同歸於盡。

  黃蓉心道:「好,咱們先對付了裘千仞,再給你瞧些好的。」向郭靖使個眼色,一使竹棒,一發雙掌,並肩齊向裘千仞攻去,頃刻間三人又打了個難解難分。瑛姑凝神觀鬥,見裘千仞掌力雖然凌厲,終是難勝二人,時間一長,非死必傷,但見他不住移位,似是要設法出奇制勝。郭靖怕黃蓉大傷初愈,鬥久累脫了力,說道:「容兒,你且歇一會,待一忽兒再來助我。」黃蓉笑道:「好!」提棒退下。

  瑛姑見二人神情親密,郭靖對黃蓉體貼萬分,心想:「我一生之中,幾時有人對我如此?」由羨生妒,因妒轉恨,忽地站起身來,叫道:「以二敵一,算什麼本事?來來來,咱們四人二對二的比個輸嬴。」雙手在懷中一探,已持了兩根竹籌在手,不待黃蓉答話,雙籌縱點橫封,向她攻了過去。黃蓉罵道:「失心瘋的婆娘,難怪老頑童不愛你。」瑛姑雙眉倒豎,攻勢凌厲。

  她這一出手,船上形勢立變。黃蓉打狗棒法雖然精妙,究竟遠不如她功力深厚,只得以「封」字訣勉力封住,那瑛姑滑溜如魚,在這巔簸起伏、搖晃不定的船上,更能大展所長。這邊郭靖與裘千仞對掌,一時倒未分勝負。裘千仞見瑛姑由敵人變為兩不相助、又突然由兩不相助變為出手助已,雖感莫名其妙,卻不禁暗暗叫好,精神一振,掌力更為沉狠,但見郭靖一招「見龍在田」猛擊而來,當即身子一側,避過正面鋒銳,右掌高,左掌低,同時拍出。郭靖回掌兜截,雙掌相接,各使內勁。兩人同時「嘿」的一聲呼喊,立時退出三步。裘千仞退向後梢,拿住了勢子。郭靖左腳卻在船索上一絆,險險跌倒,他怕敵人乘虛襲擊,索性乘勢翻倒,一滾而起,使掌護住門戶。

  裘千仞勝算在握,又見他跌得狼狽,不由得哈哈一聲長笑,踏步再上。瑛姑正把黃蓉逼得氣喘吁吁,額頭見汗,忽然聽到笑聲,登如見到鬼魅,臉色大變,左手竹籌發出了竟忘記撤回。黃蓉見此空隙,正是良機難逢,竹棒急轉,點向她的前胸,棒端正要戳中她胸口「神藏穴」,只見瑛姑身子顫動,如中風邪,大叫一聲:「原來是你。」勢如瘋虎般直撲裘千仞。

  這一撲直是把自己性命置之度外,裘千仞見她雙臂猛張,臉上狠狠的露出一口白牙,似要牢牢將自己抱住,再咬下幾口肉來,他縱然武藝高強,見了這股拚命的狠勁,也不由得吃驚,急忙旁躍避開,叫道:「你幹什麼?」

  瑛姑更不打話,一撲不中,隨即雙足一點,又向他撲來,裘千仞左掌掠出,往她肩頭擊去,滿擬她定要伸手相格,豈知瑛姑不顧一切,對敵人來招不加理會,仍是向他頭上猛撲。裘千仞大駭,心想只要被這瘋婦抱住,只怕急切間解脫不開,那時郭靖上來一掌,自己那有性命?當下也顧不得掌擊敵人,先逃性命要緊,身形一矮,從旁躍開。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縮在一邊,見瑛姑突然發瘋,甚是害怕,只見她一縱一撲,口中荷荷發聲,張嘴露牙,拚著命要抱住裘千仞來咬。裘千仞武功雖高,但瑛姑豁出了性命不要,直是奈何她不得,只得東閃西避,好幾次手上被她抓得鮮血淋漓,心中愈來愈怕,暗叫:「報應,報應!今日當真要命喪這瘋婦之手。」

  瑛姑再撲幾次,裘千仞已避到了舵柄之旁。瑛姑眼中如要噴血,一抓又是不中,知道裘千仞武功勝已,看來拿他不住,手掌起處,蓬的一聲把那掌舵的漢子打入江中,接著飛起一腳,又踢斷了舵柄。

  那船一失舵掌,在急流中立時亂轉。黃蓉暗暗叫苦:「這女子遲不遲,早不早,偏在這時突然發起瘋來,看來咱們四人都難逃性命。」當下撮唇作嘯,要召雙鵰下來救命。

  就在此時,那船忽然打橫,撞向岸邊岩石,砰的一聲巨響,船頭破了一個大洞,裘千仞見瑛姑踢斷舵柄,已知她決意與已同歸於盡,一見離岸不遠,心想不管是死是活,非冒險逃命不可,斗然提氣向岸上縱去,躍起時雙腳一撐,又把船撐入了急流之中。他這一躍雖然使了全力,終究上不了岸,撲通一聲,跌入水裏。他身子沉至江底,知道人一冒上,立時被水沖走,再也掙扎不得,當即牢牢攀住水底岩石,手足並用,急向岸邊爬去,仗著武功卓絕,岸邊水勢又遠不如江心湍急,肚中雖吃了十多口水,終於爬上了岸,他全身濕透,坐在石上喘氣,但見那船在遠處已成為一個黑點,想起瑛姑咬牙切齒的神情,兀自心有餘悸。

  瑛姑見裘千仞離船逃脫,大叫:「惡賊,逃到那裏去?」奔向船舷,跟著要躍下水去。這時那船又已回至江心,在這險惡的波濤之中,下去那有性命?郭靖一見不忍,奔上抓住她的後心。瑛姑大怒,回手揮去,拍的一聲,郭靖臉上熱辣辣的吃了一掌,不由得一呆。黃蓉見雙鵰已停在艙面,叫道:「靖哥哥,理這瘋婦作甚?咱們快走。」

  江水洶湧,轉瞬間就要浸到腳面,郭靖回過頭來,只見瑛姑雙手掩面,放聲大哭,不住叫道:「兒啊,兒啊!」黃蓉連聲催促,郭靖想起一燈大師的囑咐,命他照顧瑛姑,叫道:「蓉兒,快乘鵰上岸,再放回來接我們。」黃蓉急道:「那來不及啊。」郭靖道:「你快走!咱們不能負了一燈大師的託付。」黃蓉想起一燈的救命之恩,心中登感躊躇,正自徬徨無計,突然身子一震,轟的一聲猛響,船身又撞中了江心一塊大礁,江水直湧進艙,船身頃刻沉下數尺。黃蓉叫道:「跳上礁去!」郭靖點點頭,躍過去扶住瑛姑。

  這時瑛姑如醉如癡,見郭靖伸手來扶,毫不抗拒,雙眼發直,望著江心。郭靖右手托住她的腋下,叫道:「跳啊!」三人一齊躍上了礁石。那礁石在水面下約有半尺,江水在三人身周奔騰而過,濺得衣服盡濕,等到三人站定,那艘烏篷船已沉在礁石之旁。黃蓉雖然自幼與波濤為伍,但見滾滾濁流掠身潟注,也不禁頭暈目眩,抬頭向天,不敢平視江水。

  郭靖作哨呼鵰,要雙鵰下來揹人,那知雙鵰怕水,盤旋來去,始終不敢停到浸在水面下的礁石之上。黃蓉四下一望,見左岸挺立著一棵大柳樹,距那礁石不過十來丈遠,當下心生一計,道:「靖哥哥,你拉住我的手。」

  郭靖依言握住她的左手,只聽咕咚一響,黃蓉溜入了江中。郭靖大驚,見她向水下沉船潛去,忙伏低身子,伸長手臂,雙足牢牢鉤住礁石上的凹凸之處,右手用勁握住她的手腕,唯恐江水沖擊之力太強,一個脫手,那她可永遠不能上來了。黃蓉潛到沉船的桅桿,輕輕扯下帆索,回身上礁,雙手交互將船上的帆索收了上來。

  待收到二十餘丈,她取出小刀將繩索割斷,然後伸出臂去,招呼雌鵰停在她的肩頭。這時雙鵰身量都已長得極為沉重,郭靖怕她禁受不起,伸臂接過,黃蓉將繩索一端縛在雌鵰足上,向那大柳樹一指,打手勢叫牠飛去。那雌鵰拖著繩索在柳樹上空打了幾個盤旋,重又飛回。黃蓉急道:「唉,我是叫你在樹上繞一轉再回來。」可是那鵰不懂言語,只急得她不住嘆氣。

  直試到第八次上,那鵰才繞了柳樹一轉,回到礁石。靖蓉二人大喜,將繩索的兩端都用力拉直,牢牢縛在礁石凸出的一個尖角上。郭靖道:「蓉兒,你先上岸吧。」黃蓉道:「不,我陪你。讓她先去。」瑛姑向兩人瞪了一眼,也不說話,雙手拉著繩子,交互換手,上了岸去。黃蓉笑道:「小的時候一套玩意兒,郭大爺,您多賞賜吧!」一躍上繩,施展輕身功夫,就像賣藝的姑娘空中走繩一般,橫過波濤洶湧的江面,到了柳樹枝上。

  郭靖沒有練過這功夫,只怕失足,不敢依樣葫蘆,也如瑛姑那般雙手攀繩,身子懸在繩下,吊向岸邊,眼見離岸尚有數丈,忽聽黃蓉叫道:「咦,你到那裏去?」

  聽她語聲之中頗有驚訝之意,郭靖怕瑛姑神智未清,出了什麼亂子,急忙雙手加快,不等攀到柳樹,已一躍而下。黃蓉指著南方,叫道:「她自己一個人走啦。」郭靖凝目而望,只見瑛姑在亂石山中全力奔跑,相距已遠,眼見追趕不上,說道:「她心神已亂,一個人亂走只怕不妥,咱們追她。」黃蓉道:「好吧!」提足要跑,突然腿上一軟,隨即坐倒,搖了搖頭。

  郭靖知她傷後疲累過度,不能再行使力,說道:「你坐著歇歇,我去追她回來。」當下向瑛姑奔跑的方向發足追趕,轉過一個山坳,前面共有三條小路,瑛姑卻人影不見,不知她從何而去。此處亂石急流,長草及胸,四野無人,眼見夕陽下山,天漸昏暗,又怕黃蓉有失,只得廢然而返。

  兩人在亂石中忍飢過了一宵,次晨醒來,沿著江邊小路而下,要尋到小紅馬和血鳥,再上大路。走了半曰,找到一家小飯店打尖,買了三隻雞,一隻自吃,兩隻餵了雙鵰。眼見雙鵰停在高樹之上,把兩頭公雞啄得毛羽紛飛,酣暢吞食,那雌鵰突然一聲長鳴,拋下半隻未吃完的公雞,振翅向北飛去。那雄鵰飛高一望,鳴聲啾急,隨後急趕。

  郭靖道:「兩頭鵰兒的叫聲似乎甚是忿怒,不知見到了什麼。」黃蓉道:「咱們瞧瞧去。」拋了一小錠銀子在桌上,急忙跑上大路,只見雙鵰在遠處盤翔一周,突然同時猛撲而下,一撲即起,打了幾個圈子,又再撲下。郭靖道:「遇上了敵人。」兩人望著雙鵰,加快腳步趕去,追出兩三里,只見前面房屋鱗比節次,是個市鎮,雙鵰卻在空中交叉來去,似乎失了敵人蹤跡。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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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赌赛定力
  靖蓉二人趕到鎮外,招手命雙鵰下來,那雙鵰卻只是東找西尋,四下盤旋。郭靖道:「這鵰兒不知與誰有這麼大的仇。」過了好一陣,雙鵰才先後下來,只見雄鵰左足上鮮血淋漓,有個很深的刀痕,若非筋骨堅硬,這一刀已將牠爪子砍斷。兩人又驚又怒,再看雌鵰,卻見牠右抓牢牢的抓著一塊黑越越的物事,取出一看,原來是塊人的頭皮,上面帶著一大叢頭髮,想來是被牠硬生生從頭上抓下來的,頭皮的一邊也是鮮血斑斑。

  郭靖將這頭皮翻來翻去的細看,沉吟道:「這對鵰兒自小十分馴良,從來沒有傷過人,怎麼會突然與人爭鬥?」黃蓉道:「其中必有蹊蹺,咱們找到這失了一塊頭皮之人就明白了。」

  兩人在鎮上客店中宿了,分頭出去打量,但那市鎮甚大,人煙稠密,兩人訪到天黑,絲毫不見端倪。

  次晨雙鵰飛出去將小紅馬引到,那血鳥卻已不知去向。黃蓉甚愛那小鳥,想要回頭去找,郭靖卻記掛著洪七公的傷勢,又想在中秋將屆,煙雨樓頭有比武之約,莫要誤了大事,勸著黃蓉即速兼程東行。黃蓉聽他說得有理,只得依言。

  兩人上了小紅馬,疾馳東行。小紅馬曰行千里,雙鵰在空中相隨,趕得極是迅速。一路上黃蓉笑語盈盈,嬉戲歡暢,尤勝往時,雖至午夜,仍是不肯安睡。郭靖見她疲累,常勸她早些休息,黃蓉只是不理,有時深夜之中,也抱膝坐在榻上,尋些無關緊要的話來和郭靖有一搭沒一搭的胡扯。

  這日從江西到了兩浙南路境內,縱馬大奔了一日,已近東海之濱。兩人在客店中歇了,黃蓉向店家借了一隻菜籃,要到鎮上買菜做飯。郭靖勸道:「你累了一天,將就吃些店裏的飯菜算啦。」黃蓉道:「我是做給你吃,難道你不愛吃我做的菜麼?」郭靖道:「那自然愛吃,只是我要你多歇歇,待你的身子將養好了,慢慢再做給我吃不遲。」黃蓉道:「待我將養好了,慢慢再做……」手臂上挽了菜籃,一隻腳跨在門檻之外,竟自怔住了。

  郭靖尚未會意她的心思,輕輕從她臂上除了菜籃,道:「是啊,待咱們找到師父一起吃你做的好菜。」

  黃蓉呆立了半晌,回來和衣倒在床上,不久似乎是睡著了。

  店家開飯出來,郭靖叫她吃飯,黃蓉一躍而起,笑道:「靖哥哥,咱們不吃這個,你跟我來。」郭靖依言隨她出店,走到鎮上。黃蓉揀一家白牆黑門的大戶人家,繞到後牆,躍入院中。郭靖不明所以,跟著進去。黃蓉逕向前廳闖去,只見廳上燈燭輝煌,主人正在請客。

  黃蓉笑嘻嘻的走上前去,喝道:「通統給我滾開。」廳上筵開三席,賓主三十餘人一齊吃了一驚,見她是個美貌少女,個個相顧愕然。黃蓉順手揪住一個肥胖客人,腳下一勾,摔了他一個筋斗,笑道:「還不讓開?」眾客一轟而起,亂成一團。主人大叫:「來人哪,來人哪!」

  嘈雜聲中,兩名教頭率領十多名莊客,掄刀使棒,打將入來。黃蓉笑吟吟的搶上,不兩招已將兩名教頭打倒,奪過手中兵刃,舞成兩團白光,向前衝殺。眾莊客發一聲喊,跌跌撞撞,爭先恐後的都逃了出去。

  主人見勢頭不對,待要溜走,黃蓉縱上去一把扯住他的鬍子,右手掄刀作勢便砍。那主人慌了手腳,雙膝跪倒,顫聲道:「女……女大王……好……姑娘……你要金銀,立時取出獻上,只求你饒我一條老命……」黃蓉笑道:「誰要你金銀?快起來陪我們飲酒。」左手一伸,揪著他鬍子提了上來。那主人吃驚,卻是不敢叫喊。

  黃蓉一拉郭靖的手,兩人居中在主賓的位上坐下。黃蓉叫道:「大家坐啊,怎麼不坐了?」手一揚,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插在桌上。眾賓客又驚又怕,擠在下首兩張桌邊,無人敢坐到上首的桌旁來。黃蓉喝道:「你們不肯陪我,是不是?誰不過來,我先宰了他?」眾人一聽,一齊擁上,你推我擠,倒把椅子撞翻了七八張。

  黃蓉喝道:「又不是三歲小孩,好好兒坐也不會嗎?」眾賓客推推擠擠,好半晌才在三張桌邊坐定了。黃蓉自斟自飲,喝了一杯酒,問主人道:「你幹麼請客,家裏死了人嗎?」主人結結巴巴的道:「小老兒晚年添了個孩兒,今日是彌月湯餅之會,驚動了幾位親友高鄰。」黃蓉笑道:「那很妙啊,把小孩兒抱出來瞧瞧。」

  那主人面如土色,只怕黃蓉傷害了孩子,但望了一眼席上所插的鋼刀,卻又不敢不依,只得命奶媽抱了孩子出來。黃蓉抱過孩子,在燭光下細細瞧他的小臉,再望望那主人的臉,側頭道:「一點也不像,只怕不是你生的。」那主人神色尷尬,雙手發顫,眾賓客覺得好笑,卻又不敢笑。黃蓉從懷裏掏出一錠五兩重的黃金,交給奶媽,同時把孩子還給了她,道:「小意思,算是他外婆的一點見面禮吧。」

  眾人見她小小年紀,竟然自稱外婆,又見她出手豪闊,個個面面相覷,那主人自是喜出望外。黃蓉道:「來,敬你一碗!」取一隻大碗來斟滿了酒,放在主人面前。那主人道:「小老兒量淺,姑娘恕罪則個。」黃蓉秀眉上揚,伸手一把扯住他的鬍子,喝道:「你喝是不喝?」主人無奈,只得端起碗來,骨都骨都的喝了下去。黃蓉笑道:「是啊,這才痛快,來,咱們來行個酒令。」她要行令就得行令,滿席之人誰敢違拗?可那席上不是商賈富紳,就是腐儒酸丁,那有一個真才實學之人。各人戰戰兢兢的胡謅,黃蓉一會兒就聽得不耐煩了,喝道:「都給我站在一旁!」眾人如逢大赦,急忙站起來。黃蓉哈哈大笑,與郭靖倆揀可口的菜肴吃了幾樣,飲酒談笑,旁若無人,讓眾人眼睜睜的瞧著,直吃到初更已過,這才盡興而歸。

  回到客店,黃蓉笑問:「靖哥哥,今日好玩嗎?」郭靖道:「無端端的累人受驚擔怕,這又何苦?」黃蓉道:「我但求自己心中平安舒服,那來管旁人死活。」郭靖一怔,覺得她說這話時語氣頗不尋常,但一時也不能體會到這言語中的深意。黃蓉忽道:「我要出去逛逛,你去不去?」郭靖道:「這陣子還到那裏?」黃蓉道:「我想起剛才那孩兒倒有趣,要去抱來玩幾天,再還給人家。」郭靖驚道:「這怎使得?」

  黃蓉一笑,已縱出房門,越牆而出。郭靖急忙追上,拉住她手臂勸道:「蓉兒,你已玩了這麼久,難道還不夠麼?」黃蓉站定身子,說道:「自然不夠!」她頓了一頓,又道:「要你陪著,我才玩得有興緻。過幾天你就要離開我啦,你去陪那華箏公主,她一定不許你再來見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過一天就少一天。我一天要當兩天、當三天、當四天來用。這種的日子我過不夠。靖哥哥,晚間我不肯休息,卻要和你胡扯瞎談,你現下懂了吧?你不會再勸我了吧?」

  郭靖握著她的手,又憐又愛,說道:「蓉兒,我生來心裏胡塗,一直不明白你對我這番心意,我……我……」說到這裏,卻不知如何接口。黃蓉微微一笑,道:「從前爹爹教我念了許多詞,都是什麼愁啦、恨啦,我只道他記著我那去世了的媽媽,所以儘愛念這些言語。今日才知在這世上,歡喜快活原只一忽兒時光,愁苦煩惱才當真是一輩子的事。」

  柳梢頭上,一彎新月窺人,夜涼似水,微風拂衣。郭靖心中本來一直渾渾噩噩,雖知黃蓉對自己一片深情,卻不知情根之種,惱人至斯,這時聽了她這番言語,回想日來她的一切光景,心想:「我是個粗魯直肚腸的人,將來與蓉兒分別了,雖然常常會想著她、念著她,但總也能熬得下來。可是她呢?她一個人在桃花島上,只有她爹爹相伴,豈不寂寞?」隨即轉念一想:「將來她爹爹總是要過世的,那時只有幾個啞巴僕人陪著她,她小心眼裏整日又愛想心思、轉念頭,這不活活的坑死了她?」

  思念及此,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雙手握住了黃蓉的手,癡癡望著她的臉,說道:「蓉兒,就算天塌下來了,我也在桃花島上陪你一輩子!」

  黃蓉身子一顫,抬起頭來,道:「你說什麼?」郭靖道:「我再也不理什麼成吉思汗、什麼華箏公主,這一生一世,我只陪著你。」黃蓉低呼一聲,縱體入懷。郭靖雙臂摟住了她,這件事一直苦惱著他,此時突然把心一橫,不顧一切的如此決定,心中登感舒暢。兩人摟抱在一起,一時渾忘了身外天地。

  過了良久,黃蓉輕輕道:「你媽呢?」郭靖道:「我去接她到桃花島。」黃蓉道:「你不怕你師父哲別、義兄拖雷他們麼?」郭靖道:「他們對我情深義重,但我的心分不成兩個。」黃蓉道:「你江南的六位師父呢?馬道長、丘道長他們又怎麼說?」郭靖嘆了口氣道:「他們一定要生我的氣,但我會慢慢求懇。蓉兒,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呢。」黃蓉笑道:「我有個主意。咱們躲在桃花島上,一輩子不出來,島上我爹爹的佈置何等玄妙,他們就是尋上島來,也找不到你來責罵。」

  郭靖心想這法兒可不妥當,正要叫她另尋妙策,忽聽十餘丈外腳步聲響,兩個夜行人施展輕身功夫,從南向北,急奔而去,依稀聽得一人道:「這老頑童上了彭大哥的當,不用怕他,咱們快去。」

  靖蓉二人此時心意歡暢,本來都不想再管閒事,但聽到「老頑童」三字,心中一凜,同時躍起,急忙隨後跟去。前面兩人一意趕路,並未知覺。出鎮後奔了五六里路,那兩人轉入一個山坳,只聽得呼喊叫罵之聲,不斷從山後傳出。兩人足上加勁,跟入山坳,一抬頭,不由得一驚,但見老頑童周伯通一動不動的坐在地下,不知生死。

  又見周伯通對面盤膝坐著一人,身披大紅袈裟,正是藏僧靈智上人,也是一動不動。周伯通身畔有一個山洞,黑夜中隱約可見洞口甚小,只容一人彎腰而入。洞外有五六人吆喝,卻是不敢走近離山洞數丈之內,似乎怕洞中有什麼東西出來傷人。郭靖記起那夜行人所說「這老頑童上了彭大哥的當」那話,又見周伯通坐著宛似一具僵屍,只怕他已經遭難,縱身欲上,黃蓉一把拉住,低聲道:「先瞧清楚了敵人。」二人縮身在山石之後,看那洞外幾人時,原來都是舊識:參仙老怪梁子翁、鬼門龍王沙通天、千手人佛彭連虎、三頭蛟侯通海,還有兩人就是適才所見的夜行人,聽他們的語音,卻是以前未曾見過面的。

  黃蓉心想這幾人現下已不是郭靖和自己的對手,那兩個夜行人輕身功夫也只平常,不足為患,四下一望,不見再有旁人,低聲道:「以老頑童的功夫,這幾個東西那裏奈何得了他?瞧這情勢,西毒歐陽鋒必定窺視在旁。」正擬設法探個明白,只聽彭連虎喝道:「賊廝鳥,再不出來,老子要用煙來燻了。」洞中一人沉著聲音道:「有什麼臭本事,盡數抖出來吧。」

  郭靖一聽這聲音,正是大師父飛天蝙蝠柯鎮惡,他師徒情深,那裏還理會歐陽鋒是否在旁,大聲叫道:「師父,徒兒郭靖來啦!」人隨聲至,手起掌落,已抓住侯通海的後心,甩了出去。

  這一出手,洞外眾人一陣大亂。沙通天與彭連虎並肩攻上,梁子翁繞到郭靖身後,欲施偷襲。柯鎮惡在洞中聽得明白,颼的一聲,一枚毒菱往他背心打去。這一下來勢奇速,梁子翁急忙低頭,那毒菱從他頂心掠過,割斷了他頭上髻子的幾絡頭髮。梁子翁大驚,知道柯鎮惡的暗器餵有劇毒,當日彭連虎就險些喪生於他毒菱之下,急忙躍在一旁,伸手一摸頭頂,幸未擦破頭皮,當即從懷中取出一枚透骨針,從洞左悄悄繞近,要想往洞中還敬一枚,手剛伸出,突然手腕上一麻,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錚的一聲,透骨釘跌在地下,但聽著一個女子聲音笑道:「快跪下,又要吃棒兒啦!」

  梁子翁一回頭,只見黃蓉手持竹棒,笑吟吟的站著,不覺又驚又喜:「洪七公的竹棒原來落入了她的手裏。」左手一揚擊她肩頭,右手逕奪竹棒。黃蓉身子一閃,避開他左手一掌,卻不移動竹棒,讓他握住了棒端。梁子翁大喜,順手一奪,心想這小姑娘若不放手,定是連人帶棒一齊被拖了過來,這一奪不打緊,那竹棒果然是順勢過來,忽地一抖,已滑脫了他的手掌。這時棒端已進入他守禦的圈子,他雙手反在棒端之外,急忙回手奪棒,那裏還來得及,眼前青影一閃,夾頭夾腦被竹棒猛擊一記。總算他武功上有獨到造詣,危急中身子倒地,滾開丈餘,躍起身來,怔怔的望著這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

  黃蓉笑道:「你知道這棒法叫什麼名字?你既給我打了一記,你變成什麼啦?」梁子翁當年吃過這「打狗棒法」的苦頭,曾被洪七公戲弄得死去活來,雖然事隔多年,仍是心有餘悸,眼見沙彭二人不住倒退,只賸下了招架之功,一聲呼哨,轉身便逃。郭靖左肘一撞,把沙通天撞得又倒退三步,左手隨勢橫掃。彭連虎見掌風凌厲,不敢硬接,急忙避讓,郭靖右手勾轉,已抓住他的手腕。彭連虎身子本來矮小,被他向上一提,雙足凌空,眼見郭靖左手握拳,就要如鐵椎般當胸擊來,這一下那裏經受得起,急忙叫道:「今兒是八月初幾?」

  郭靖一怔,道:「什麼?」彭連虎又道:「你顧不顧信義?男子漢大丈夫說了話算不算數?」郭靖再問:「什麼?」右手仍將他身子提著。彭連虎道:「咱們約定八月十五在嘉興煙雨樓比武決勝,此處地非嘉興,時非中秋,你怎能傷我性命?」郭靖一想不錯,正欲放他走路,忽然想起一事,又問;「你們把我周伯通周大哥怎麼了?」彭連虎道:「他與靈智上人賭賽誰先動彈誰輸,關我甚事?」郭靖向地下坐著的兩人望了一眼,心道:「原來如此。」當下高聲叫道:「大師父,您老家安好吧?」柯鎮惡在洞中「哼」了一聲。郭靖怕放手時彭連虎突然出手踢已前胸,右手向外一揮,將他擲出數尺,叫道:「去吧!」

  彭連虎借勢一躍,落在地下,只見沙通天與梁子翁早已遠遠逃走,心中暗罵他們不夠朋友,向郭靖抱拳說道:「七日之後,煙雨樓頭再決勝負。」轉身施展輕功,疾馳而去。

  黃蓉走到周伯通與靈智上人身旁,只見兩人各自睜著眼睛,互相瞪視,真是連眼皮也不脥一脥。黃蓉一看這情勢,再回頭想那夜行人的說話,已知這是彭連虎的奸計,必是他們忌憚老頑童武功了得,出言激他,讓靈智上人與他賭賽誰先動彈誰輸。靈智上人的武功本來與他相去何止倍蓰,但用這法兒卻可將他穩穩絆住,旁人就可分手去對付柯鎮惡了。老頑童一來喜歡有人陪他嬉耍,二來又無機心,果然著了道兒,旁邊雖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卻坐得穩如泰山,連小指頭兒也不敢動一動,一心要嬴靈智上人。

  黃蓉叫道:「老頑童,我來啦!」周伯通耳中聽見,只怕輸了賭賽,卻不答應。黃蓉道:「你們倆這樣對耗下去,再坐一個時辰,也未必分得出勝負,那有什麼勁兒?這樣吧,我來做個見證。我同時在你們笑腰穴上呵癢,雙手輕重一模一樣,誰先笑出聲來,誰就輸了。」周伯通正坐得不耐煩,聽黃蓉這麼說,大合心意,但仍是不敢示意贊成。

  黃蓉更不打話,站在二人中間,伸直雙臂,同時往兩人笑腰穴上點去。她知周伯通內功遠勝藏僧,所以並未使詐,雙手勁力果真不分輕重,但說也奇怪,周伯通固然並未動彈,那靈智上人竟也茫若不覺,毫不理會。

  黃蓉暗暗稱奇,心想:「這和尚的閉穴功夫當真了得,若是有人如此相呵,我早已大笑不止了。」當下雙手加勁。

  周伯通潛引內力,與黃蓉點來的指力相抗,只是那笑腰穴位於肋骨末端,肌肉柔軟,最難運勁,若是挺腰反擊,借力卸力,又怕是動身子,輸了賭賽,但覺黃蓉的指力愈來愈強,只得拚命忍耐,忍到後來,再也支持不住,肋下肌肉一縮一放,將黃蓉的手指彈了開去,一躍而起,呵呵大笑,說道:「胖和尚,真有你的,老頑童算是服了你啦!」

  黃蓉見他認輸,心中好生後悔:「早知如此,我該作個手腳,在胖和尚身上多加些勁。」站直身子向靈智上人道:「你既嬴了,姑奶奶也不要你性命啦,快走快走!」那知靈智上人仍是一動不動的坐在地上。黃蓉伸手在他肩頭一推,喝道:「誰來瞧你這副蠢相,作死麼?」她這輕輕一推,靈智上人一個胖大的身體竟應手而倒,跌在地下,身子卻仍作著盤膝而坐的姿態,竟似一尊泥塑木彫的佛像。

  這一來三人都吃一驚,黃蓉心道:「難道他用勁閉穴,功夫不到,竟把自己閉死了?」伸手一探他鼻息,好端端卻在呼吸,一轉念,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向周伯通道:「老頑童,你上了人家的當還不知道,真是蠢材!」周伯通圓睜雙眼,氣鼓鼓的道:「什麼?」黃蓉笑道:「你先解開他的穴道再說。」周伯通一楞,俯身在靈智上人身上摸了幾摸,拍了幾拍,發覺他周身八處大穴都已被人閉住,跳起身來,大叫:「不算,不算。」黃蓉道:「什麼不算。」周伯通道:「他同黨待他坐好後點了他的穴道,這胖和尚自然不會動彈,咱們再耗三天三夜,他也決不會輸。」轉頭向弓身躺在地下的靈智上人叫道:「來來來,咱們再比過。」

  郭靖見周伯通精神奕奕,並未受傷,心中記掛著師父,不再聽他胡說八道,逕自鑽進山洞中去看柯鎮惡。周伯通彎腰替靈智上人解開了穴道,不住口的道:「來,再比,再比!」黃蓉冷冷的道:「我師父呢?你把他老人家丟到那裏去了?」周伯通一呆,叫聲:「啊也!」轉身就往山洞奔去。這一下去勢極猛,險險與從洞中出來的郭靖撞個滿懷。

  郭靖把柯鎮惡從洞中扶出,見師父白布纏頭,身穿白衣,不禁呆了,問道:「師父,您家裏有喪事麼?二師父他們那裏去啦?」柯鎮惡抬頭向天,並未回答,兩行眼淚從面頰上撲簌簌流下。郭靖愈是驚疑,不敢再問,忽見周伯通從山洞中又扶出一人,只見他左手拿著一個酒葫蘆,右手拿著半隻白雞,口裏咬著一條雞腿,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靖蓉二人大喜,齊聲叫道:「師父!」柯鎮惡臉上突現煞氣,舉起鐵杖,猛向黃蓉後腦擊下。

  這一杖出手又快又狠,竟是「伏魔杖法」中的毒招,乃是柯鎮惡當年在蒙古大漠中苦練而成,專門用以對付失卻了目力的梅超風,叫她雖聞杖上風聲,卻已趨避不及。黃蓉乍見洪七公,又驚又喜,全未提防背後突然有人偷襲。眼見這一杖要打得她頭破骨碎,郭靖情急,左掌一帶,把鐵杖撥在一邊,右手疾伸,已抓住杖頭,只是他心慌意亂,用力過猛,又未想到自己此時功力大進,左掌這一帶用的是「降龍十八掌」中的手法,柯鎮惡如何抵受得住?被他一帶一抓,只覺一股極大力量逼來,勢不可擋,鐵杖撤手,一交俯跌在地。

  郭靖大驚,急忙俯身扶起,連叫:「師父!」只見他鼻子青腫,撞落了兩顆門牙。柯鎮惡呸的一聲,把兩顆牙齒和血吐在手掌之中,冷冷的道:「給你!」郭靖一呆,雙膝跪在地,說道:「弟子該死,求師父重重責打。」柯鎮惡仍是伸出了手掌,說道:「給你!」郭靖哭道:「師父……」語音哽咽,不知如何是好。周伯通笑道:「自來只見師父打徒弟,今日卻見徒弟打師父,好看啊好看!」他出言無忌,卻更增柯鎮惡的怒火,說道:「好啊,常言道:打落牙齒和血吞。我給你作甚?」伸手將兩顆牙齒拋入口中,仰頭一咽,吞進了肚中。周伯通拍手大笑,高聲叫好。黃蓉知道情勢險惡之極,卻又不知柯鎮惡何以要取自己性命,心中暗暗驚疑,慢慢靠在洪七公身畔,拉住了他的手。

  郭靖磕頭道:「弟子萬死也不敢冒犯師父,一時胡塗失手,只求師父痛加責打,以免弟子罪孽。」柯鎮惡道:「師父長,師父短,誰是你師父?你有了桃花島主做岳父,還要師父作甚?江南七怪這點微末道行,那裏配做你郭大爺的師父?」郭靖聽他愈說愈厲害,只是磕頭。

  洪七公在旁瞧得忍不住了,插口說道:「柯大俠,師徒過招,一個失手也是稀鬆平常之事。適才靖兒帶你這一招是我所授,算是老叫化的不是,這廂跟你陪禮了。」說著作了一揖。周伯通聽洪七公如此說,心想我何不也說上幾句,湊湊熱鬧,於是說道:「柯大俠,師徒過招,一個失手也是稀鬆平常之事,適才郭靖兄弟抓你鐵杖這一招,是我所授,算是老頑童的不是,這廂跟你陪禮了。」說著也是一揖。

  他這番依樣葫蘆的說話原意是湊湊熱鬧,但柯鎮惡正當怒火頭上,聽來卻似有意譏刺,連洪七公一片好心,也被他當作了歹意,當下大聲說道:「你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自恃武藝蓋世,就可橫行天下了,我瞧多行不義,必無善果。」周伯通奇道:「咦,南帝又犯著你什麼了,連他也罵在裏頭?」黃蓉在一旁聽著,知道愈說下去局面愈僵,有這老頑童在這裏糾纏不清,終是難以平柯鎮惡的怒火,接口說道:「老頑童,『鴛鴦織就欲雙飛』找你來啦,你還不快去見她?」

  周伯通大驚,一躍三尺,叫道:「什麼?」黃蓉道:「她要和你『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周伯通更驚,大叫:「在那裏?在那裏?」黃蓉向南一指道:「就在那邊,快找她去。」周伯通道:「我永不見她。好姑娘,以後你叫我做什麼就做什麼,可千萬別說我在這裏……。」話未說完,已拔足向北奔去。黃蓉叫道:「你說了話可要作數。」周伯通遠遠的道:「老頑童一言既出,決無反悔。」「反悔」兩字一出口,早已一溜煙般跑得人影不見,黃蓉本意是要騙他去找瑛姑,豈知他對瑛姑畏若蛇蝎,避之惟恐不及,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不管怎樣,總是將他騙開了。

  這時郭靖仍舊跪在柯鎮惡面前求他責罰,垂淚道:「七位師父為了弟子,遠赴絕漠苦寒之地,弟子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師父的大恩。這隻手掌得罪了師父,弟子也不要他啦!」颼的一聲,從腰間拔出短劍,就往左腕上砍去,柯鎮惡鐵杖橫擺,擋開了這一劍,雖然劍輕杖重,但雙兵相交,火花迸發,柯鎮惡虎口隱隱發麻,知道郭靖這一劍用了全力,確是真心,說道:「好,既然如此,那就須得依我一件事。」郭靖大喜道:「師父但有所命,弟子豈敢不遵?」柯鎮惡道:「你若不依,以後休得再見我面,咱們師徒之義,就此一刀兩斷。」郭靖道:「弟子盡力而為,若不告成,死而後已。」

  柯鎮惡鐵杖在地上重重一頓,喝道:「去割了黃老邪和他女兒的頭來見我。」

  郭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顫聲道:「師…師…師父……」柯鎮惡道:「怎麼?」郭靖道:「不知黃島主何以得罪了你老人家?」柯鎮惡嘆道:「咳,咳!」突然咬牙切齒的道:「我真盼老天爺賜我片刻光明,讓我見見你這忘恩負義小畜生的面目!」舉起鐵杖,當頭往郭靖頭頂擊下。

  黃蓉當他要郭靖依一件事時,心中已隱約猜到,突見他舉杖而擊,郭靖卻不閃不讓,心想不管如何,救人要緊,竹棒從旁遞出,一招「惡狗攔路」,攔在鐵杖與郭靖頭頂之間,待鐵杖擊到,竹棒一抖一纏,向外斜甩。這「打狗棒法」可是精妙無比,黃蓉雖然力弱,但順勢借力,已將柯鎮惡的鐵杖掠在一旁。

  柯鎮惡一個踉蹌,這次卻未跌倒,伸手在自己胸口猛搥兩拳,向北疾驅而去。郭靖發足追上,叫道:「師父慢走。」柯鎮惡厲聲道:「郭大爺要我將老命留下麼?」郭靖一呆,不敢攔阻,低垂了頭,耳聽得鐵杖點地之聲愈來愈遠,終於完全消失,想起師父的恩義,不禁伏地大哭。

  洪七公攜著黃蓉的手,走到他身邊說道:「柯大俠與黃老邪的性子都古怪得緊,兩人總是結了什麼樑子。說不得,只好著落在老叫化身上給他們排解。」郭靖收淚起身,說道:「師父,你知道是為了什麼緣故麼?」

  洪七公搖頭道:「老頭童受了騙,與人家賭賽身子不動,那些奸賊正要害我,你大師父匆匆趕到,護著我躲進了這山洞之中,仗著他毒菱暗器厲害,奸賊們一時不敢強闖,才支撐了這些時候。唉,你大師父為人是極仗義的,他陪我在洞中拒敵,明明是饒上自己一條性命。」說到這裏,喝了兩大口酒,把一隻雞腿都塞入了口裏,三咬兩嚼,吞入肚中,伸袖一抹口邊油膩,這才說道:「適才打得猛惡,我又失了功夫,不能插手相助,和你大師父見了面,還沒空跟他說些什麼呢,瞧他這生著惱,決非為了你失手摔他一交。他是俠義英雄,豈能如此胸襟狹小?好在沒幾天就到八月中秋,待煙雨樓比武之後,老叫化給你們說開吧。」

  郭靖磕頭謝了。洪七公笑道:「你們兩個娃娃功夫大進了啊,柯大俠也算是武林中響噹噹的腳兒。兩個娃娃一出手就叫他下不了台,那是怎麼一會子事?」郭靖極是慚愧,無言可答。黃蓉卻咭咭咯咯,把自皇宮中相別之後各種情由說了個大概。洪七公聽楊康殺死歐陽公子,大聲叫好;聽丐幫長老受楊康欺騙,連罵「小雜種!」;待聽到到一燈大師救治黃蓉、瑛姑子夜尋仇等等事端,只呆呆出神,最後聽到瑛姑在青龍灘上忽然發瘋,不覺臉色微變,「噫」了一聲。

  黃蓉道:「師父,這麼?你也識得瑛姑麼?」洪七公道:「沒什麼。我不識瑛姑,但段皇爺落髮出家之時,我就在他的身旁。那日他送信到北邊來,邀我南下。我知他若無要事,決不致驚動老叫化,又想起雲南過橋米線和餌塊的美味,當下即日動身,會面後,我瞧他神情十分頹傷,與華山論劍時那生龍活虎的模樣已不大相同,心中好生奇怪。我到達的次日,他就藉口切磋武功,要將先天功和一陽指都授給我。老叫化心想:他當日以先天功與我降龍十八掌、老毒物的蛤蟆功、黃老邪的劈空掌打成平手,如今又得王重陽傳授了一陽指,二次華山論劍,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非他莫屬,為什麼竟要將這兩門絕技平白無端的傳給老叫化?如說切磋武功,為什麼又不肯學我的降龍十八掌,其中必有蹊蹺。後來老叫化細細琢磨,又背著他與他的四大弟子一商量,終於瞧出了端倪,原來他把這兩門功夫傳了給我之後,就要自戕而死。」

  黃蓉道:「師父,段皇爺是怕他一死之後,一陽指失傳,無人再制得住歐陽鋒。」洪七公道:「是啊,我瞧出這一節,說什麼也不肯學他的。他終於吐露真情,說他的四個弟子雖然忠誠勤勉,可是長期來分心於國事政務,未能專精學武,難成大器。先天功我不肯學,那也罷了,一陽指倘若失傳,他卻無面目見重陽真人於地下。」我想此事他已深思熟慮,勸也無用,只有堅執不學,方能留得他的性命。

  黃蓉道:「從來只是有人想學功夫而別人不肯教。有人想教而別人偏不肯學,今日倒是破題兒第一遭聽見。」洪七公道:「段皇爺見我堅持不學,無法可施,只得退一步落髮為僧,他剃度那曰,我就在他旁邊。說起來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唉,這場仇冤如此化解,那也很好。」

  黃蓉道:「師父,我們的事說完了,現下要聽你說。」洪七公道:「我的事麼?嗯,在御廚裏我連吃了四次鴛鴦五珍膾,算是過足了癮,又吃了荔枝白腰子、鵪子羹、羊舌簽、薑醋香螺、牡蠣煠肚……」他不住口的將御廚中的名菜報將下去,說時咂嘴舐舌,甚是神往。黃蓉插嘴道:「怎麼後來老頑童找你不到啦?」

  洪七公笑道:「御廚的廚師們見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連三的不見,都說又鬧狐狸大仙啦,大家插香點燭的來拜我。後來這事給侍衛的頭兒知道了,派了八名侍衛到御廚房來捉狐狸。老叫化一想這事乖乖不得了,老頑童又人影不見,只得溜到一個偏僻的處所躲了起來。那地方叫什麼萼綠華堂,種滿了梅樹,瞧來是皇帝小子冬天賞梅花的地方,這大熱天除了早晨有幾名老太監來掃掃地,平時鬼影兒也沒一個,落得老叫化一個兒逍遙自在。皇宮中到處都是吃的,就是多一百個老叫化也餓不了,我想正好安安靜靜的養傷,在那兒獃了十來天,半夜裏忽然聽得老頑童裝鬼哭,又裝狗叫貓叫,在宮中吵了個天翻地覆,又聽得幾個人大叫:『洪七公洪老爺子,洪七公洪老爺子!』我出去一看,原來是彭連虎、沙通天、梁子翁這一批人。」

  黃蓉奇道:「咦,他們找你幹麼?」洪七公道:「我也是奇怪得緊啊。我一見他們,立刻縮身,那知已被老頑童瞧見了,他十分歡喜,奔上來抱住我,說:『謝天謝地,總算教我老頑童找著啦。』他命梁子翁他們殿後……」黃蓉奇道:「梁子翁他們怎能聽老頑童的指派?」洪七公笑道:「當時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總之他們見了老頑童害怕得緊,他說什麼,大家不敢違拗。他命梁子翁他們殿後,自己揹著我到牛家村去,要來找尋你們兩個。在路上他才對我說,他到處尋我不著,心中著急,卻在城中街上撞到了梁子翁他們,他情急無賴,抓住那些人每個飽打一頓,叫他們每天在大街小巷中尋找。他說他們在皇宮裏已搜尋了幾遍,只是地方太大,我又躲得隱祕,始終找我不到。」黃蓉笑道:「瞧不出老頑童倒有這手,把那些魔頭們制得服服貼貼,不知他們怎麼又不逃走?」洪七公笑道:「老頑童自有他的頑皮法兒。他說他在自己身上推下許多污垢來,搓成了十幾顆藥丸,逼他們每人服三顆,說這是七七四十九天後發作的毒藥,劇毒無比,除他之外,天下無人解得。他們若不能將我找著,那就給解藥他們服。這些惡賊雖然將信將疑,自己的性命可不是鬧著玩的,終於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乖乖的聽老頑童呼來喝去,不敢違抗。」

  郭靖本來心裏難過,聽洪七公說到這裏,也不禁笑了出來。洪七公又道:「到了牛家村後,找你們兩個不見,老頑童又逼他們出去尋找。昨兒晚上,個個垂頭喪氣的回來,老頑童臭罵了他們一頓,他罵得興起,忽然說道:『倘若明天仍是找不到,老子再撤泡尿搓泥丸給你們吃!』這句話引起了他們疑心,不住用話套他,老頑童越說越露馬腳,他們才知上了當,服過的藥丸壓根兒不是毒藥,我知情勢危險,這批魔頭留著終生後患,叫老頑童盡數殺死算了。那知彭連虎也瞧出情形不妙,忙使毒計,要那西藏和尚跟他比試打坐的功夫。我攔阻不住,只得逃出牛家村,在村外遇到柯大俠,他護著我逃到這裏,再去通知老頑童。老頑童雖然胡塗,也知離了我不妥,忙趕到這裏。他們跟了來,不住用言語相激,老頑童終於忍不得,和那和尚比賽起來了。」

  黃蓉聽了這番話,又好氣又好笑,說道:「若不是撞得巧,師父你的性命是送在老頑童手裏啦。」洪七公道:「我的性命本是檢來的,送在誰手裏都是一樣。」黃蓉忽然想起一事,道:「師父,那曰咱們從明霞島回來……」洪七公道:「不是明霞島,是壓鬼島。」黃蓉微微一笑,道:「好吧,壓鬼島就壓鬼島,那歐陽公子這會兒是半點不假的成了鬼啦。那曰咱們在木筏上救了歐陽鋒叔姪,我曾聽老毒物說,天下只有一人能治你的傷,可是此人武功蓋世,用強固然不行,你又不願損人利己,求他相救。當時你不肯說出此人姓名,現下我和靖哥哥湘西一行,自然知道此人除了當日的段皇爺,今日的一燈大師,再無別個。」

  洪七公嘆道:「他若以一陽指功夫打通我的奇經八脈,原可治我之傷,只是這一出手,他須得大傷元氣,多則七年,少則五年,難以恢復。就算他把世情看得淡了,不在乎二次華山論劍的勝負,但他也是六七十歲的人了,還能有幾年壽數?老叫化又怎能出口相求?」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師父,一陽指的功夫我也學會了,我來給你通脈,就在這山洞之中,好麼?」

  洪七公搖頭道:「一燈大師傳你一陽指功夫,你可知是什麼用意。」郭靖從未想到這一節,經洪七公一點破,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驚叫:「啊喲!一燈大師是要尋死,那我可害了他啦!」洪七公道:「他給蓉兒治傷之時,若不見你從旁學了指法,後來那瑛姑上山尋仇,他豈能袒胸受戳?你給我治傷不要緊,這五七年之中,老毒物若來加害,你如何對付?一燈大師這一片苦心,你又如何能輕輕辜負?」郭靖道:「你老人家傷愈之後,就能對付老毒物了。」洪七公只是搖頭,說道:「我一時之間功夫難復,煙雨樓比武之約可已是迫在眉睫,這事待比了武之後再說。」黃蓉笑道:「你們兩個不必爭,奇經八脈自己也能通的。」洪七公道:「什麼?」黃蓉道:「靖哥哥心裏記著的那篇嘰哩咕嚕的文字,一燈大師譯出來教給了我們啦,弟子猜想,可以用這功夫打通自己的奇經八脈。」當下將一燈的譯文唸了一遍洪七公大喜,連叫:「妙,妙!瞧來這法兒能行,只是至少也得一年半載,才見功效。」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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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  深痛巨创
  黃蓉道:「師父,煙雨樓比武,對方定會邀歐陽鋒出來壓陣。老頑童的功夫雖不輸於他,但此人瘋瘋癲癲,臨場時難保不出亂子,須得到桃花島去請我爹爹來助戰,才有必勝把握。」洪七公道:「這話不錯,我先赴嘉興,你們兩個同到桃花島去吧。」郭靖不放心,定要先護送洪七公到嘉興。洪七公笑道:「我騎你這小紅馬去,路上有甚危難,老叫化拍馬便走,任誰也追趕不上。」說著便上了馬,骨都都喝了一大口酒,雙腿一夾,小紅馬向靖蓉二人長嘶一聲,似是道別,向北風馳而去。

  郭靖望著洪七公影蹤不見,又想起了柯鎮惡之事,心中悶悶不樂。黃蓉也不勸他,自去僱了船,揚帆直赴桃花島來。到得島上,打發船夫走後,黃蓉道:「靖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允?」郭靖道:「你先說出來聽聽,別又是我做不到的。」黃蓉笑道:「我可不是要你去割你六位師父的頭。」郭靖不悅道:「蓉兒,你還提這個幹麼?」黃蓉道:「我為什麼不提?這事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我雖然跟你好,卻也不願被你殺頭。」

  郭靖嘆道:「我真不明白大師父幹麼生這樣大的氣,他知道你是我心愛之人,我寧可自己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肯傷害你半點。」黃蓉聽他說得真誠。心裏甚是感動,拉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身上,指著水邊的一排柳樹,輕輕說道:「靖哥哥,你說這桃花島美麼?」郭靖道:「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黃蓉嘆道:「我只想在這兒活下去,不願被你殺了。」郭靖撫著她的頭髮道:「傻孩子,我怎會殺你?」黃蓉道:「要是你六位師父,你的媽媽,你的好朋友們都逼你來殺我,你動不動手?」郭靖昂然道:「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齊跟你為難,我也始終護著你。」

  黃蓉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問道:「你為了我,肯把這一切都捨下麼?」郭靖遲疑不答,黃蓉微微仰頭,望著他的雙眼,臉上現出焦慮的神色。郭靖道:「蓉兒,我說過要在這桃花島上陪你一輩子。我說的時候,已經打定了主意。」黃蓉道:「好!那從今天起,你就不離開這島啦。」郭靖奇道:「從今天起?」黃蓉道:「嗯,從今天起!我會求爹爹去煙雨樓助戰,我和爹爹去殺了完顏烈給你報仇,我和爹爹到蒙古去接你媽媽。甚至,我求爹爹去向你六位師父陪不是。我要叫你心裏再沒有放不下的事。」

  郭靖見她神色甚是奇特,說道:「蓉兒,我跟你說過的話,決沒有說了不作數的,你放心好啦。」黃蓉嘆道:「天下的事難說得很。當初你答允那位蒙古公主的婚事,何嘗想到日後會要反悔?從前我只道自己愛怎麼就怎麼,現在才知道……唉!你想得好好的,老天偏偏儘跟你鬧別扭。」說到這裏不禁眼圈一紅,垂下頭去。

  郭靖默然不語,心中思潮起伏,見黃蓉對已如此情深愛重,原該在這島上陪她一輩子,但想就此把世事盡數拋開,似乎又是異常不妥,可是什麼地方不妥,一時卻又想不明白。黃蓉輕輕的道:「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定要強你留在這兒,只是,只是……我心裏害怕得緊。」說到這裏,忽然伏在他的肩頭,啜泣了起來。

  這一下大出郭靖的意料之外,呆了一呆,忙道:「蓉兒,你害怕什麼?」黃蓉不語,只是低聲哭泣。郭靖與她相識以來,經歷過不少艱險困苦,但始終見她嬉笑自如,無憂無慮,這時她回到故居,立時就可與爹爹見面,怎麼反而害怕起來?問道:「你怕你爹爹有甚不測麼?」黃蓉搖搖頭。郭靖再問:「你怕我離開此島後,永遠不肯再回來?」黃蓉又搖頭。郭靖連問四五句,她總是搖頭。

  過了好一陣,黃蓉抬起頭來,說道:「靖哥哥,到底害怕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只是我想到你大師父要殺我的神情,心中又慌又亂,總覺得終有一天,你會聽他的話而殺了我的。所以我求你別再離開這裏,你答允我吧!」郭靖笑道:「我還道什麼大事,原來只為了這個。那日在北京,我的六位師父不是也罵你妖女什麼的?後來我跟著你走了,到頭來也沒有什麼。我的六位師父臉上嚴厲,心中卻是再也慈祥不過。你跟他們熟絡,他們定會喜歡你。二師父摸人家口袋的本事神妙無比,你可以跟他學學;七師父更是溫柔和氣……」

  黃蓉截斷他的話頭,問道:「這麼說,你定要離開這兒的了?」郭靖道:「咱倆一起離開,一起到蒙古去接母親,一起去殺了完顏烈,再一起回來,豈不很好?」黃蓉怔怔的道:「若是這樣,咱倆永遠不會一起回來,永遠不會廝守一輩子。」郭靖奇道:「為什麼?」黃蓉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我見了你大師父的模樣,我猜想得到的。他殺我的頭還不夠,他把我恨到了骨頭裏去。」

  郭靖見她說這句話時,似乎心也碎了,臉上雖然還帶著那股孩子的稚氣,但眉間眼角,似乎已親見了將來的不測大禍,心想她料事向來不錯,這次我若不聽她的話,將來若是當真有甚災難降臨到她的頭上,這便如何是好?言念及此,心中一酸,再也顧不得旁的,一句話衝口而出:「好;我不離開這裏就是!」

  黃蓉聽了這話,向郭靖呆望半晌,兩道淚水從面頰上緩緩的流了下來。郭靖低聲道:「蓉兒,你還要什麼?」黃蓉道:「我還要什麼?什麼也不要啦!」秀眉微揚,笑靨如花,叫道:「若是再要什麼,老天爺也不容我。」長袖輕舉,就在這花樹底下舞蹈起來。但見她轉頭時金環耀目,起臂處白衣凌風,到後來越舞越急,又不時伸手去搖動身週花樹,樹上花瓣亂落,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如一隻蝴蝶般繞著她身子轉動,好看煞人。

  舞了一會,忽地縱起身子,躍到一株樹上,從這根樹幹跳到那根樹幹,舞蹈中夾著「燕雙飛」與「落英掌」的身法,想見她心中喜悅已極。

  郭靖心道:「媽媽從前給我講故事,說東海裏有一座仙山,山上有許多仙女。難道世上還有什麼仙山比這桃花島更好看,當真有什麼仙女比蓉兒還美麼?」

  忽聽得黃蓉「咦」的一聲低呼,從樹上躍了下來,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樹林中奔去。郭靖只怕迷失了道路,在後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步。黃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陣,突然停住腳步,指著前面地下黃鼓鼓的一堆東西道:「那是什麼?」郭靖搶上一步,只見一匹黃馬倒在地下,急忙奔近俯身細看,認得是三師父韓寶駒日常所騎的黃馬,伸手在馬腹上一摸,著手冰涼,早已死去多時了。這馬當年隨韓寶駒遠赴大漠,郭靖自小與牠相熟,忽然見牠死在這裏,心中不禁一酸,尋思:「此馬齒口雖長,但生具異相,神駿非凡,馳驅南北,絲毫不見老態,怎麼竟倒斃在此?三師父一定要十分傷心了。」

  再定神一看,見那黃馬並非橫臥而死,卻是四腿彎曲,癱成一團。郭靖一凜,想起那曰黃藥師一掌擊斃華箏公主的坐騎,那馬死時也是這副神態,急忙運力左臂,擱在馬項頸底下向上一抬,伸右手去摸死馬的兩條前腿,果然發覺腿骨都已碎裂,鬆手再摸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斷了。郭靖愈來愈是驚疑,提起手來,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滿手都是血跡。

  這血跡已變紫黑,但腥氣尚在,看來染上約摸有三四天。郭靖急忙將馬翻轉,細細審視,卻見那馬全身並無傷口,他一交坐在地下,心道:「難道這是三師父身上的血?那麼他人在那裏?」

  黃蓉在旁瞧著郭靖看馬,一言不發,這時低聲道:「你別急,咱們細細的查個水落石出。」拂開花樹,一面看著地下,一面向前走去。郭靖低頭一望,只見地下斑斑點點的一道血跡,再也顧不得迷路,側身搶在黃蓉前面,順著血跡向前急奔。

  那血跡時隱時現,好幾次郭靖找錯了路,都是黃蓉細心,重行在草叢中岩石旁找到,有時血跡消失,黃蓉卻又在地下尋到了蹄印或是馬毛。追出數里,只見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樹,樹叢中露出一個墳墓。黃蓉急奔而前,撲至墓旁。

  郭靖初次來桃花島時,見過此墓,知道是黃蓉的亡母埋骨所在,當下扶起倒在地下的墓碑,果見碑上刻著「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塚」一行字,這十一個字挺拔遒勁,正是黃藥師的手筆。

  黃蓉見墓門洞開,隱約知道島上已發生巨變。她生性仔細,不即進墓,在墳墓周圍細細察看,只見墓左的青草被踏壞了一片,墓門的進口處有兵器撞擊的痕跡。她在墓門口傾聽半晌,沒聽到裏面有甚響動,這才彎腰入門。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

  一見墓道中情形,兩人更是驚疑不定,但見壁上到處石屑碎裂,顯見經過一番惡鬥。將入石室時,黃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雖然昏暗,郭靖卻隱隱約約辨明,正是六師父全金發的半截秤桿。這秤桿乃熟鐵鑄成,粗若兒臂,這時卻被人生生折成兩截。黃蓉與郭靖對望了一眼,誰也不敢開口,心中卻知能空手折斷鐵秤的,舉世只寥寥數人而已,在這桃花島上,自然除了黃藥師外再無旁人。

  郭靖從黃蓉手裏接過斷秤,彎腰找尋另半截,心中只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找不著,再走幾步,前面愈益昏暗,郭靖雙手在地下摸索,突然碰到一個圓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桿的錘鉈,那是全金發臨敵時用以飛鎚打人的。郭靖放在懷裏,繼續摸索,手上忽覺冰涼,又軟又膩,似乎摸到一張人臉。郭靖大驚,一躍而起,蓬的一聲,結結實實的在墓道上撞了一個響頭,這時絲毫不覺疼痛,急忙取出火摺,晃亮了一瞧,只叫得一聲苦,登時昏暈在地。

  這火摺卻在仍拿在他手中,斜斜的燃著,黃蓉在火光下見全金發睜著雙眼,死在地下,胸口插著另外半截秤桿。

  到此地步,真相終須大白,黃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氣從郭靖手裏接過火摺,在他鼻子下薰著。煙氣上冒,郭靖打了兩個噴嚏,悠悠醒來,呆呆的向黃蓉望了一眼,站起身來逕行入內。兩人走進墓室,只見室中一片凌亂,供桌被打缺了一角,南希仁的鐵扁擔斜斜插在地下。墓室左角橫臥一人,頭上戴著一頂破方巾,鞋子跌落,瞧這背影,不是妙手書生朱聰是誰?

  郭靖默默走近,扳過朱聰身子,火光下見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卻早已冰涼。在這地下墓室之中,這微笑顯得分外詭異。郭靖低聲道:「二師父,弟子郭靖來啦!」輕輕扶起他的身子,只聽得丁丁錚錚,一陣輕響過去,從他懷中落下無數珠玉珍寶,散了一地。黃蓉檢起一些珠寶來看了一眼,重又拋在地下,冷冷的道:「這是我爹爹搜羅來供在這裏陪我媽媽的。」郭靖瞪視著她,眼中如要噴出血來,低沉著聲音道:「你說我二師父到這裏來偷珠寶?」

  在這目光的逼視之下,黃蓉毫不退縮,也怔怔的凝望著他,只是目光中充滿著絕望與愁苦。郭靖又道:「我二師父是鐵錚錚的漢子,豈能偷盜你爹爹的珠寶?更不會來盜你媽媽墓中之物。」但在黃蓉的目光之下,他的語氣慢慢從憤怒轉為悲恨,眼前事實如此,這些珠寶確是從朱聰懷中落下,又想起二師父號稱「妙手書生」,別人囊中任何物事,都能毫不費力的手到拿來。難道他當真會來盜這墓中的珠寶麼?不,不,二師父為人光明磊落,決不能作此等卑鄙勾當,其中定然另有別情。

  他又悲又怒,腦門發脹,眼前但覺一陣黑一陣亮,雙掌捏得格格直響。黃蓉輕輕的道:「那日見了你大師父的神色,已覺到你我終是難有善果。你要殺我,就下手吧,我媽媽就在這裏,你把我葬在她的身邊。葬我之後,你快快離島,莫被我爹爹撞見了。」

  郭靖大踏步走來走去,呼呼喘氣。黃蓉凝望著壁上亡母的畫像,忽見畫像的臉上有什麼東西,走近一瞧,原來釘著兩枚暗器。她輕輕拔了下來,交給郭靖,正是柯鎮惡所用的毒菱。黃蓉拉開供桌後的帷幕,露出她亡母的玉棺。她走到棺旁,不禁一聲長嘆,只見韓寶駒與韓小瑩兄妹雙雙死在玉棺後面。韓小瑩是橫劍自刎,手中還抓著劍柄。韓寶駒卻半身伏在棺上,腦門正中清清楚楚的五個指孔。郭靖走過來抱起韓寶駒的屍身,自言自語:「我親眼見到梅超風已死,天下會這九陰白骨抓的,除了黃藥師還能有誰?」俯身拾起韓小瑩手中的長劍,大踏步向外走去,經過黃蓉時眼光茫然,竟似沒有見她。

  黃蓉心中一陣冰涼,呆立半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摺子竟已點完。這墓室雖是她來慣之地,但現下墓內多了四個死人,黑暗之中,不由得又驚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腳下一絆,險險摔了一交,奔出墓門後這才想起適才是在全金發的屍身上絆跌了。眼見墓碑倒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動機括關上墓門,心中忽然一動:「我爹爹殺了四怪,怎能不關墓門?他對媽媽情深愛重,即令當時匆忙萬分,也決不致讓墓門大開。」想到此處,疑惑不定,隨即又想:「爹爹怎能容四怪留在墓內與媽媽為伴?此事萬萬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測了?」

  當下將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左推三下,關上墓門,急步往居室奔去。郭靖雖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數十步,就左轉右圈的迷失了方向,一見黃蓉過來,當即跟在她的身後。兩人一言不發的穿過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黃藥師平素所居的精舍之前。但見那精舍打得東倒西歪,遍地都是折柱斷梁。黃蓉大叫:「爹爹,爹爹!」奔進屋中,只見室內也是桌傾凳翻,書籍筆硯散得滿地,那裏有黃藥師的人影?

  黃蓉平素心思機敏,見事極快,但這時關心則亂,雙手扶著那張翻轉在地的書桌,身子搖搖欲倒,過了半晌,方才定神,她急步到啞僕們所居的屋中去找了一遍,竟是一個不見,廚房的灶中煙消灰冷,眾人就算不死,也已離去多時,看來這桃花島上除了她與郭靖之外,再無旁人,她慢慢回到書房,只見郭靖直挺挺的站在房中,雙眼發直,神情木然。黃蓉顫聲道:「靖哥哥,你快哭吧,你先哭一場再說!」

  她知郭靖與這六位師父情若父子,此時心中傷痛已到極處,他內功已練至上乘境界,突然間大悲大痛而不加發洩,定致重傷。那知郭靖宛似不聞不見,只是雙眼發直的瞪著她。黃蓉欲待再勸,自己卻也已經受不起,只叫得一聲「靖哥哥」,再也接不下去了。

  兩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的道:「我不殺蓉兒,不殺蓉兒!」黃蓉心中又是一酸,說道:「你師父死了,你痛哭一場吧。」郭靖自言自語:「我不哭,我不哭。」

  這兩句話說罷,兩人又是沉寂無聲。遠處海濤之聲隱隱傳來,剎時之間,黃蓉心中轉過了千百種念頭,從兒時直到十五歲之間在這島上種種經歷,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一晃而過,但隨即又一晃而回。只聽得郭靖又自言自言:「我要先把師父們葬了。」黃蓉道:「對,先把師父們葬了。」

  她當先領路,回到母親墓前。郭靖一語不發,跟隨在後。黃蓉待要推開墓碑,那知郭靖突然搶上,飛起一腿,掃向碑腰。那墓碑是極堅硬的花崗石所製,郭靖這一腿雖然用了十成力,也只把墓碑踢得歪在一旁,並不碎裂,自己右足卻碰得鮮血直流,但他竟似未感疼痛,挺著韓小瑩的長劍,撲上去在墓碑上一陣亂刺,左掌隨著拍擊。只見石碑上火星四濺,石屑紛飛,突然拍的一聲,長劍折斷,郭靖奮力反手一掌,石碑斷成兩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鐵桿來。

  郭靖抓住鐵桿使力搖晃,鐵桿尚未拗斷,呀的一聲,墓門卻已開了。郭靖一呆,叫道:「除了黃藥師,誰能知道這個機關?誰能把我恩師騙入這鬼墳之中?」仰天大喊一聲,拋下斷劍,鑽入了墓中。

  那斷碑上劍痕斑斑,又蓋滿了鮮血淋漓的掌印。黃蓉見他對自己母親的墓墳怨憤如此之深,心意已決:「他若毀我媽媽玉棺出氣,我先一頭撞死在棺上。」正要走進墓去,郭靖卻已抱了全金發的屍體走出。他放下屍身,又進去將朱聰、韓寶駒、韓小瑩的屍體恭恭敬敬的抱了出來。黃蓉偷眼望他一眼,只見他一臉虔誠愛慕的神色,登時心中冰涼:「他愛他師父,遠勝於愛我。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將四具屍身抱到樹林之中,離黃蓉母親之墓有數百步之遙,這才俯身掘坑。

  他先用半截斷劍掘了一陣,到後來愈掘愈快,那斷劍又拍的一聲,齊柄而斷,猛然間胸中一股熱氣上湧,一張口,吐出兩大口鮮血,俯身雙手使勁抓土,一把把的抓了擲出,勢如發瘋。黃蓉到種花啞僕的屋中去取了兩把鏟子,一把擲給了他,自己拿了一把相幫掘坑。郭靖一語不發的從她手中搶過鏟子,一拗折斷,拋在地下,拿了另一把鏟子自行挖掘。

  到此地步,黃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下觀看。郭靖全身使勁,只一頓飯功夫,已掘了大小兩坑。他把韓小瑩的屍身放在小坑之中,跪下磕了幾個頭,呆呆望著韓小瑩的臉,瞧了半晌,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聰的屍身。

  他正要將朱聰的屍身放入大坑之中,心念一動:「黃藥師的骯髒珠寶,豈能陪我二師父入土?」於是伸手到朱聰懷內,將許多珠玉玩飾,一件件的取了出來,取到最後,卻見囊底有一張白紙,忙拋下珠寶,展開看時,見紙上寫道:

  「江南下走柯鎮惡、朱聰、韓寶駒、全金發、韓小瑩拜上桃花島島主前輩尊前:頃聞傳言,全真六子不自量力,行將有事於桃花島。晚生等心知實有誤端,唯恨人微言輕,不足為兩家解憾言和耳。前輩乃當世高人,僅可與王重陽王真人爭先賭勝,豈能紆尊自降,與後輩較一日短長耶?昔藺相如讓路以避廉頗,千古傳為盛事,蓋豪傑之士,胸襟如海,雞蟲之爭,非不足為,實不屑為也。行見他日全真弟子負荊於島主門前,天下英雄皆慕前輩高義,豈不美哉?」

  郭靖拿著那張紙沉吟半晌,心想:「全真七子與黃藥師在牛家村相鬥,被歐陽鋒暗使毒計,打死了長真子譚處端。當時歐陽鋒一番言語,嫁禍於他,黃藥師目中無人,不屑分辯,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我六位師父得知了全真教要來大舉尋仇的消息,只怕兩敗俱傷,所以寫這信勸黃藥師暫且避開,將來再設法言明真相。我師實是一番美意,黃藥師這老賊怎能出手傷害?」

  他轉念又想:「二師父既寫這封信,怎麼並不送出,仍是留在衣囊之中?是了,想是事機緊迫,全真六子來得快了,送信已然不及,所以我六位師父也匆匆趕來,要想攔阻雙方爭鬥。黃老邪啊黃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師父是全真教邀來的幫手,於是不分青紅皂白,痛下毒手。」

  他呆呆想了一陣,把那書信摺起,要待放入懷中,忽見那紙背面還寫得幾個字,忙翻過一看,心中怦的一跳,原來上面歪歪斜斜的寫道:「立時有不測之事,大家防備X……」最後一個字只寫了三筆,想是禍事突作,未及寫完。郭靖叫道:「這明明是個『東』字,二師父叫大家防備『東邪』,可惜來不及了。」他順手把書信團成一團,咬牙切齒的道:「二師父,二師父,你一番好心,全被黃老邪看成惡意了。」

  手一鬆,那紙團跌在地下,郭靖俯身又去抱朱聰的屍體。黃蓉當他觀看書信之時,見他臉上神色閃爍不定,心知這紙上必有重大關鍵,這時見紙團落下,慢慢走近拾起展開,正反兩面看了一遍,心道:「他六位師父到桃花島來,原是一番美意。恨只恨這妙手書生為德不卒,生平做慣了賊,見到我媽這許多奇珍異寶,不由得動心,終於犯了我爹爹的大忌……」

  心中正自怨念,見郭靖又將朱聰的身子放下,扳開他左手緊緊握著的拳頭,取出一物,托在手中。黃蓉一看,見是一隻翠玉琢成的女鞋,長約寸許,晶瑩碧綠,雖然是件玩物,但雕得與真鞋一般無異,精緻玲瓏,確是一件珍品,只是在母親墓中從未見過,不知朱聰從何處得來。郭靖翻來翻去一看,見鞋底刻著一個「招」字,鞋內底上刻著一個「比」字,此外再無異處。他恨極了這些珍寶,猛力在地下一擲。這玉鞋堅硬異常,雖然碰在石上,卻是絲毫無損。

  郭靖呆立一陣,緩緩將朱聰、韓寶駒、全金發三人的屍身搬入坑中,要待掩土,但望著三位師父的臉,終是不忍。他望著坑邊一堆珍寶,怒從心起,雙手捧起,往黃蓉母親的墓前奔去。

  黃蓉怕他入墓侵犯母親玉棺,忙繞小路搶在頭裏,攔在墓門之前,張開雙臂,凜然說道:「你待怎地?」郭靖不答,左臂輕輕推開她的身子,雙手用力往裏一摔,只聽得叮叮錚錚,珠寶落地之聲好一陣不絕。黃蓉見那隻翠玉小鞋落在自己腳邊,俯身拾起,說道:「這不是我媽之物。」說著將玉鞋遞了過去。郭靖伸手接住,又看了一眼,順手放在懷裏,轉身又到坑邊,鏟了土將三人的屍體掩埋了。

  忙了半曰,天漸昏暗,黃蓉見他仍是不哭,心中越來越是耽憂,心想讓他獨自一人,或許能哭出聲來,當下回到屋中找些醃魚火腿,胡亂做了些飯菜,放在籃中提來,只見郭靖仍是站在師父的墳邊。她這一餐飯做了約摸半個時辰,可是她不但站立的處所未曾移動,連姿態亦未改變。黑暗中望著他石像一般的身子,黃蓉大是驚懼,叫道:「靖哥哥,你怎麼了?」郭靖毫不理會。黃蓉又道:「吃飯吧,你餓了一天啦?」

  郭靖道:「我餓死也不吃桃花島上之物。」黃蓉聽他答話,稍稍放心,知他性子執拗,這一次傷透了心,這島上的東西是說什麼也不吃的了,於是緩緩放下飯籃,緩緩坐在地下。一個站,一個坐,時光悄悄流轉,半邊月亮從海上升起,漸漸移到兩人頭頂。籃中飯菜早已冰涼,兩人心中也是一片冰涼。就在這淒風冷月,濤聲隱隱之中,突然遠遠傳來了幾聲號叫,聲音淒厲異常,似是狼梟虎嘯,卻又似人的呼叫。

  這叫聲隨風傳來,一陣風吹過,呼號聲隨即消失,黃蓉側耳傾聽,隱約聽到那聲音是在痛苦掙扎,只不知是人是獸,當下辨明了方向,發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個念頭在心中一轉:「這多半不是好事,叫他見了徒增煩惱。」在這黑夜之中,一人獨心中委實有些害怕,好在桃花島上沒有一草一木她不熟識,儘管心中嘀咕,還是鼓著勇氣前行。

  走出十餘步,突覺身邊風聲過去,郭靖已搶在前面。他不識道路,迅即迷了方向,只見他掌劈足踢,猛力推打攔在身前的樹木,似乎又失了神智。黃蓉道:「你跟我來。」郭靖大叫:「四師父,四師父!」原來他已認出這叫聲是四師父南山樵子南希仁所發。

  黃蓉心中又是一涼,尋想:「他四師父見了我,不要了我性命才怪。」但這時她早已不顧一切,雖知大禍在前,亦不設法趨避,領著郭靖奔到東邊樹叢之中,但見一株大桃樹下一個人扭曲著身子正在滾來滾去。郭靖大叫一聲,搶上抱起,只見南希仁臉露笑容,口中卻不住發出荷荷之聲。郭靖又驚又喜,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叫:「四師父,四師父。」

  南希仁一語不發,反手就是一掌。郭靖未曾防備,不由自主的低頭避開。南希仁一掌不中,左手跟著一拳,這一次郭靖想到是師父在責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歡,一動不動的讓他打了一拳。那知南希仁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聲,把郭靖打了一個筋斗。郭靖自幼與他過招練拳,也不知有過幾千百次,他的拳力掌勁,自己沒一點不明明白白,豈知這一拳竟然功力陡增,不由得大是驚疑。他剛站定身子,南希仁跟著又是一拳,郭靖仍不閃避。這一拳勁力更大,郭靖只覺眼前金星直冒,險險就要暈去。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塊大石,猛往他頭頂砸下。

  他神智未復,這一塊大石擊將下去,勢非打得腦漿迸裂不可。黃蓉在旁看得兇險,急忙飛身而起,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南希仁連人帶石,摔在地下,口中荷荷呼叫,竟然爬不起來了。

  郭靖這一推為的是相救郭靖,卻料不到南希仁如此不濟,一推便倒,忙申手去扶,月光下見他滿臉笑容,但這笑容似是強裝出來,反而顯得異樣可怖。黃蓉驚呼一聲,伸出了手不敢碰他身子。南希仁回手一拳,打在她的左肩,兩人同聲大叫。黃蓉雖然身上披著軟蝟甲,這一拳也被打得隱隱作痛,跌開幾步。南希仁的拳頭卻被甲上尖刺戳得鮮血淋漓。

  這大叫聲中夾著郭靖連呼「四師父」,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似乎忽然認出是他,張口要待說話,嘴邊肌肉牽動,化了極大力氣,仍是說不出話,臉上雖然仍是帶著笑容,眼神之中卻流露出極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師父,你歇歇,有什麼話慢慢再說不遲。」

  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說話,但始終無法張開,撐持片刻,頭一沉,往後便倒。郭靖叫了幾聲「四師父」,搶著要去扶他。黃蓉在旁看得清楚,說道:「你師父在寫字。」郭靖眼光斜過,果見南希仁右食指慢慢在泥上劃字,月光下見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寫靖道:「殺……我……者……乃……。」

  黃蓉看著他努力移動手指,心中怦怦亂跳,突然想起:「他身在桃花島上,就是最笨之人,也會知道是我爹爹殺他。眼見他命在頃刻,還要盡最後的力氣來寫殺他之人的姓名,難道兇手另有其人嗎?」當下凝神瞧著他的手指,眼見這手指越動越是無力,心中暗暗禱祝:「如他要寫別人姓名,千萬快寫出來。」只見他第五個字在左上角短短的一劃一直,寫了個小小的「十」字,手指一顫,就此僵直不動了。

  郭靖只覺得他身子一陣劇烈的抽搐,再無呼吸,望著這小小的「十」字叫道:「四師父,我知道你要寫個『黃』字,你要寫個『黃』字!」撲在南希仁的身上,縱身大慟,這一場搥胸痛哭,才把他悶了整天的滿腔悲憤,盡情發洩,哭到後來,竟伏在南希仁的屍身上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郭靖悠悠醒來,但見日光耀眼,原來天已大明。他起身四下一望,黃蓉已不知去了那裏,南希仁的屍身仍是睜著雙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話,不禁又流下淚來,伸手輕輕把他眼皮閉上,隨即想起他臨終時神情十分奇特,不知到底受了什麼傷致命,於是解開他的衣服,全身檢視了一遍。說也奇怪,除了昨晚拳擊黃蓉而手上刺傷之外,自頂至踵,竟然一無傷痕,前胸後心,也無受了內功擊傷的痕跡,皮色不黑不焦,亦非中毒。

  郭靖抱起南希仁的屍身,要想將他與朱聰等葬在一起,但樹林中道路怪異,走出數十步,已覓不到來路,只得重行折回,就在那株大桃樹下掘了一個坑,將他葬了。郭靖一天不食,腹中飢餓之極,欲待覓路到海濱乘船回歸大陸,卻越走越是暈頭轉向。他坐著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走,這時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無路,只是筆直朝著太陽東行。走了一陣,前面出現一片無法穿過的密林,郭靖見這林子來得古怪,每株樹上都生滿了長籐鉤刺,看來實難落腳,尋思:「今日有進無退」一縱身,躍到了樹上。

  只在樹上走得一步,就聽嗤的一聲,褲腳被鉤刺撕下了一塊,小腿上也被劃了一條血痕。再走兩步,幾條長籐又纏住了左腿。郭靖拔出匕首,割斷長籐,放眼遠望,前面刺籐樹密密層層,無窮無盡,叫道:「就算腿肉割盡了,也要闖出這鬼島去!」正要縱身躍出,忽聽黃蓉在下面叫道:「你下來,我帶你出去。」低頭一看,只見她一身白衣,站在樹下。

  郭靖竟不答話,縱下地來,見黃蓉容顏慘白,全無血色,不由得心中一驚,要待相問是否舊傷復發,卻又強行忍住。黃蓉見他似欲與自己說話,但嘴唇皮微微一動,隨即轉過了頭。她等了片刻不見動靜,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走吧!」

  兩人曲曲折折向東而行,黃蓉身體尚未痊愈,突然遭此重大變故,一夜之間柔腸百轉,心想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只怕也怨不得江南六怪。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幹麼要受老天爺這等責罰?難道說老天當真妒忌世人太快活了麼?她引著郭靖走向海灘,心知他此去永無回轉之日,兩人再難見面,每走一步,似乎自己的心碎裂了一塊。待穿出刺籐樹叢,海灘就在面前,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搖搖欲倒,急忙伸出竹杖在地下一撐,那知她手臂也已酸軟無力,竹杖一歪,身子往前摔了下去。

  郭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剛要碰到她臂膀,師父的大仇猛地在腦海中閃過,左手快似迅雷,拍的一響,在自己右腕上擊了一拳。這是周伯通所授的雙手左右互搏之術,右手被擊,翻掌還了一招,隨即向後躍開。黃蓉已一交跌倒。

  這一交摔了下去,登時悔恨、愛憐、悲憤,種種激情一時間湧向郭靖胸臆,他再是心似鐵石,也禁不住俯身抱了她起來,要待找個柔軟的所在將她放下,四下一望,只見東北方岩石中有些青布在迎風飄揚。黃蓉睜開眼來,也已見到,驚呼一聲:「爹爹!」兩人攜手奔了過去,卻見一件青布長袍嵌在岩石之中,旁邊還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黃藥師的服飾。

  黃蓉驚疑不定,俯身拾起,卻見長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張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郭靖斗然想起:「這是黃藥師使九陰白骨爪害了我三師父後揩拭的。」他本來握著黃蓉的手,此際胸口熱血上湧,一把將她的手使勁摔開,搶過長袍,嗤的一聲,撕成了兩截,又見袍角上被扯去了一塊,瞧模樣缺的正是縛在鵰足上的那塊青布。

  這血掌印清清楚楚,連掌中紋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下似要從衣上跳躍而出,撲面打人一掌,只把郭靖看得驚心動魄。他將這半邊長袍捲起,塞入胸前衣內,大踏步走向海邊一艘帆船。船上的聾啞水手早已個個不知去向,他終不回頭向黃蓉再瞧一眼,拔出匕首一刀割斷船纜,提起鐵錨,昇帆出海。

  黃蓉望著這艘船順風西去,起初還盼望他終能回心轉意,掉舵迴舟,來接她同行,但見風帆越來越小,心中越來越是冰涼。她呆呆望著大海,終於那帆船影蹤不見,突然想起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島上,靖哥哥是見不到了,也不知爹爹是否還會回來,今後的日子永遠過不完,難道就一輩子這樣站在海邊麼?蓉兒,蓉兒,你可千萬別尋死啊!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6: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五回  烟雨风云
  且說郭靖獨駕輕帆,離了桃花島往西進發,駛出十數里,忽聽空中鵰鳴聲急,雙鵰飛著追來,停在帆桁之上。郭靖心想:「鵰兒隨我而去,蓉兒一個兒在島上,那是更加孤寂了。」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起。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郭靖惱恨桃花島上諸物,舉起鐵錨在船底打了一個大洞,這才躍上岸去,眼見那船慢慢沉入海底。只一頓飯功夫,一艘船沉得影蹤不見。他心中茫然若有所失,西行找到農家,買米做飯吃了,問明路程,逕向嘉興而去。

  這一晚他宿在錢塘江邊,眼見一輪明月映在江水之中,驀地一驚,只怕錯過了煙雨樓比武之約,一問鄉人,才知這日已是八月十三,急忙連夜過江,僱了一匹健騾,一路奔馳,午後到了嘉興城中。

  他自幼聽六位師父講述當年與丘處機爭勝的情景,眾師雖未言明此事前因後果,但當日醉仙樓頭銅缸賽酒、逞技比武諸般豪事,朱聰、韓寶駒、韓小瑩等都是津津樂道。南來後他得悉自己的身世,更知這酒樓與自己一生有莫大關連,是以一進城門,即問醉仙樓所在。

  那酒樓是在南湖之畔,郭靖來到樓前,抬頭一望,依稀是韓小瑩口中所說的模樣。這酒樓在自己腦中已深深印了十多年,這時才親眼目睹,但見飛簷華楝,果然好一座齊楚閣兒。店中直立著一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風」四字,樓頭蘇東坡所題的「醉仙樓」三個金字,擦洗得黃澄澄地閃閃生光。郭靖心跳加劇,三腳兩步搶上樓去。一個酒保迎上來道:「客官請在樓下用酒,今日樓上有人包下了。」郭靖正待答話,忽聽有人叫道:「靖兒,你來了!」郭靖一抬頭,只見一位道長箕踞而飲,正是長春子丘處機。

  郭靖搶上前去,拜在地上,只叫了一句:「丘道長!」聲音已有些哽咽。丘處機伸手扶起,說道:「你六位師父都到了麼?我已給他們定下了酒席。」說著右手一擺。郭靖見酒樓上開了九桌檯面,除丘處機一桌佈滿了杯筷之外,其餘八桌上每一桌都只放著一隻筷子、一隻酒杯。丘處機道:「十八年前,我在這酒樓上和你七位師父初會,他們的陣仗就這麼安排。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師的,只可惜他老人家與你五師父兩位,今日不能重聚了。」言下甚有憮然之意。

  郭靖轉過頭去,不敢向他直視。丘處機並未知覺,又道:「當日我們賭酒的銅缸,今兒我又去廟裏端來了,待會等你師父們到來,咱們再好好喝上一缸。」郭靖一轉頭,只見屏風旁果然放著一口大銅缸。

  這口銅缸因年深日久,缸外都起了黑黝黝的銅綠,但缸內卻已被他洗擦乾淨,盛滿了佳釀,酒香陣陣送來。郭靖向那銅缸獃望半晌,再瞧著那八桌空席,心想除了大師父之外,再也沒人能來享用酒席了,「只要我能眼見七位恩師再好端端的在這裏喝酒談笑,盡一日之歡,就是我立刻死了,也是甘願。」

  只聽丘處機又道:「當初兩家約定,今年三月廿四,你與楊康在這兒比武決勝。我欽服你七位師父雲天高義,一起始就盼你能得勝,好教江南七怪名揚天下,加之我東西飄遊,只顧鋤釬殺賊,實是不曾在楊康身上化多少心血,沒讓他武功學好,那也罷了,最不該未能將他陶冶教誨,成為一條光明磊落的好漢子,實是愧對你的楊鐵心楊叔父了。雖說他現下已痛改前非,究屬邪氣難除。此刻想來,好生後悔。」

  郭靖待要述說楊康行止不端,已在湘西身故之事,但說來話長,一時不知從何講起。丘處機又道:「人生當世,文才武功都是末節,最要緊的是忠義二字。就算那楊康武藝勝你百倍,論到人品,醉仙樓的比武還是你師父們勝了。嘿嘿,我丘處機是輸得心服口服啊。」說著哈哈大笑,突見郭靖淚如雨下,奇道:「咦,幹麼這生傷心?」

  郭靖搶上一步,拜伏在地,哭道:「我……我……我五位恩師都已不在人世了。」丘處機大吃一驚,喝問:「什麼?」郭靖哭道:「除了大師父,其餘五位都……都不在了。」

  這兩句話把丘處機聽得如焦雷轟頂,半晌做聲不得。他只道指顧之間,就可與舊友重逢,那知驀地裏禍生不測。他是個至性至情之人,與江南七怪雖然聚會之時甚暫,但十八年來肝膽相照,早已把他們當作生死之交,這時驚聞惡耗,心中傷痛之極,大踏步走到欄干之旁,望著茫茫湖水,仰天長嘯,七怪的身形面貌,一個個在腦海中一晃而過。他轉身捧起銅缸,高聲叫道:「故人已逝,要你這勞什子作甚?」雙臂運勁,猛力往外摔去。那銅缸轉得呼呼風響,撲通一聲,水花高濺,跌入了湖中。

  他一回頭緊緊抓住郭靖手臂,問道:「怎麼死的?快說!」郭靖正要答話,突然眼角瞥處,見一人悄沒聲的從樓頭上來,一身青衣,神情瀟洒,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

  郭靖眼睛一花,還道看錯了人,凝神定睛,卻不是黃藥師是誰?黃藥師見他在此,也是一怔,突覺勁風撲面,郭靖一招「亢龍有悔」,隔桌衝擊而來。這一掌他當真是使盡了平生之力,聲勢猛惡驚人,黃藥師身子微側,左手推出,將他掌勢卸在一旁,只聽得喀喇一響,郭靖收勢不住,連人帶掌,穿過板壁,向樓下直墮下去。也是醉仙樓合當遭劫,他這一摔正好跌在碗盞架上,乒乓乒乓一陣響聲過去,碗兒、碟兒、盤兒、杯兒不知打碎了幾千百隻。

  這曰午間,酒樓的老掌樻聽得丘處機吩咐如此開席,又見他托了大銅缸上樓,想起十八年前之事,心中早就惴惴不安,這時只聽得一片磁器亂響,不由得連珠價的叫苦,顛三倒四的念道:「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玉皇大帝,城隍老爺……」

  郭靖只怕碗碟碎片傷了自己,不敢用手去按,腰背用勁,一躍而起,立時又搶上樓來。只見灰影閃動,接著青影一晃,丘處機與黃藥師先後從窗口躍向樓下。郭靖心想:「這老賊武功在我之上,空手須傷他不得。」從身上拔出三般武器,口中橫咬丘處機所贈的短劍,右手執著成吉斯汗所賜的金刀,左手挺起父親遺下的短戟,心道:「拼著挨那老賊一拳一腳,好歹也要在他身上刺兩個透明窟窿。」奔到窗口,向外一躍。

  這時行人熙熙壤壤,正熱鬧間,聽見酒樓上有人跳下,都擁來觀看,突見窗口又有一人凌空躍下,手上兵刃白光閃閃,發一聲喊,互相推擠,早跌倒了數人。郭靖在人叢中望不見黃丘二人,忙取下口中短劍,向身旁一個老者問道:「樓上跳下來的兩人那裏去了?」那老者大吃一驚,只叫:「好漢饒命,不關老漢的事。」郭靖連問數聲,只把那老漢嚇得大叫「救命」。原來郭靖久居蒙古,說話都是北音,此時情急之下,口音更粗,那老漢一個字都沒聽懂。郭靖左臂輕輕將他推開,闖出人叢,丘黃二人卻已影蹤不見。他重又奔上酒樓,四下瞭望,但見一葉扁舟,載著丘黃二人,正在向湖心土洲上的煙雨樓划去。黃藥師坐在船艙,丘處機則坐在船尾盪槳。

  郭靖見此情景,不由得一怔,心道:「二人必是到煙雨樓去拼個你死我活,丘道長縱然神勇,那能敵此老賊?」當下急奔下樓,搶了一艘小船,舉槳隨後跟去。

  眼見大仇在前,再也難以寧定,豈知水上之事,實是性急不得,一時用力大了,拍的一聲,木槳齊柄折斷。郭靖又急又怒,搶起一塊船板,當槳來划,這時想快反慢,離丘黃二人的船愈來愈遠。好容易將船撥弄到岸邊,二人早已不見。郭靖自言自語:「得沉住了氣,莫大仇未報,先送了性命。」深深吐納三下。凝神側耳,果聽得樓後隱隱有金刃劈風之聲,夾著一陣陣吆喝呼應,卻是不止丘黃二人。

  郭靖四下一看,摸清了週遭情勢,躡足走進雨樓去。樓下並無人影,他隨即奔上樓梯,只見窗口一人憑欄而觀,口中尚在嚼物,嗒嗒有聲,正是洪七公。郭靖搶上去叫聲:「師父!」洪七公臉色鄭重,向窗下一指,舉起手中半隻熟羊腿來咬了一口。郭靖奔到窗邊,只見樓後空地上劍光耀眼,八九個人正把黃藥師圍在垓心。他一眼之下見敵寡已眾,心上稍稍一寬,但到第二眼看清了接戰眾人面目,卻又不覺一驚。

  只見大師父柯鎮惡揮動鐵杖,與一個青年道士靠背而立,心道:「怎麼大師父也在此處?」再定睛一看,那青年道士原來是丘處機的弟子尹志平,他手挺長劍,護定柯鎮惡的後心,卻不向黃藥師進攻,此外尚有六個道人,那就是馬鈺、丘處機等全真六子了。

  郭靖看了片刻,已瞧出全真派仍是布了天罡北斗陣合戰,只是長真子譚處端已死,「天璇」之位就由柯鎮惡接充。想是他武功較遜,所以再由尹志平守護背後,好讓他心不旁鶩。全真六子各舞長劍,進退散合,圍著黃藥師打得極是激烈。那曰牛家村惡鬥,全真七子中只有二人出劍,餘人俱是赤掌相搏,戰況兇險萬狀,此時七柄長劍再加一根鐵杖,更是猛惡驚人。黃藥師卻仍是空手,在劍光縫中飄忽來去,似乎已被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卻無還手之力,數十招中只是避讓劍鋒,竟未還過一拳一腳。郭靖心中暗喜:「任你神通廣大,今日也叫你難逃公道。」

  突然間黃藥師左足支地,右腿繞著身子橫掃三圈,逼得八人一齊退開三步。郭靖暗讚:「好掃葉腿法!」黃藥師回過頭來,向樓頭洪郭兩人揚了揚手,點頭招呼。郭靖見他一臉輕鬆自在,渾不是被迫得喘不過氣來的神氣,不禁起了疑竇,再看片刻,更生驚懼之心,只見黃藥師雙掌一拍,向長生子劉處玄頭頂猛擊下去,看來他已從守禦轉為攻擊。

  這雙掌劈下,劉處玄原是不該格擋,須由位當天權的丘處機和位當天璇的柯鎮惡從旁側擊解救,那知柯鎮惡目不見物,與常人接戰,自可以耳代目,遇著黃藥師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掌法,那裏還能制敵機先?丘處機劍光閃閃,直指黃藥師的右腋,柯鎮惡的鐵杖卻遲了一步。

  劉處玄只覺風聲颯然,敵人手掌已拍到頂門,大駭之下,急忙著地一滾。馬鈺與王處一在旁眼見險勢不容一髮,雙劍齊至。這時劉處玄雖已脫了危難,但天罡北斗之陣卻已散亂,黃藥師哈哈一笑,向孫不二一衝,突然倒退,背心向廣寧子郝大通撞去。郝大通那裏見過這種怪招,稍一遲疑,待要挺劍刺他脊梁,黃藥師早已闖出了圈子,在兩丈外站定。

  洪七公笑道:「黃老邪這一手幹得帥啊!」郭靖叫道:「我去!」回身向樓梯奔去。洪七公道:「不忙,不忙!你岳丈初時老不還手,我很為你大師父擔心,現在瞧來他並無傷人之意。」郭靖回到窗邊,道:「怎見得?」洪七公道:「若是他有心取人性命,適才那瘦皮猴道士那裏還有命在?老道們不是對手,不是對手。」他咬了一口羊腿,又道:「你岳父與丘處機未來之時,我見那幾個老道和你大師父在那邊排陣,好像還等一人來助你師父,三人合守天璇,不知怎地那人始終不來,現下只有兩人,擋不住你岳丈的殺手。」郭靖恨恨的道:「他不是我岳丈。」

  洪七公奇道:「咦,怎麼又不是岳丈了?」郭靖咬牙切齒的道:「他,他,哼!」洪七公道:「蓉兒怎麼啦?你們小兩口吵架了,是不是?」郭靖道:「不關蓉兒的事。這老賊,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師父,我與他仇深似海。」洪七公嚇了一跳,忙問:「這話當真?」

  這句話郭靖卻沒聽見,他全神貫注的瞧著樓下的惡鬥。這時情勢已變,黃藥師使出劈空掌法,只聽得呼呼風響,對手八人攻不近身去。若論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等人功力,黃藥師原不能單憑一對肉掌,將他們擋在丈許之外,但那天罡北斗陣是齊進齊退之勢,孫不二、柯鎮惡、尹志平三人武功較弱,只要有一人被逼退了,餘人只得跟著後卻。只見進兩步退三步,進三步退四步,眾人愈離愈遠,只是北斗之勢仍是絲毫不亂。

  到這時全真派的長劍早已及不著黃藥師身上,他卻可以俟隙而攻。再拆數招,洪七公道:「嗯,原來如此。」郭靖忙問:「怎麼?」洪七公道:「黃老邪故意引逗他們展開陣法,要盡得天罡北斗陣的精奧,是以遲遲不下殺手。十招之內,他就要縮小圈子了。」

  洪七公武功雖失,看法卻是奇準,果然黃藥師劈出去的掌力一招弱似一招,全真諸子逐漸合圍,不到一盞茶功夫,眾人似已擠成一團。眼見劉處玄、丘處機、王處一、郝大通四人刺出去的劍鋒都要在黃藥師身上交叉而過,不知怎的,他身子一側,竟從劍網中漏了出去。若非四子變招奇速,竟要相互在對方身上刺個透明窟窿。

  在這小圈子中相鬥,招招間不容髮。郭靖心知黃藥師只要一熟識陣法,那就不會再跟眾人磨耗,破陣破弱,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大師父與尹志平兩人,此處離眾人太遠,危急時相救不及,眼見陣中險象環生,向洪七公道:「讓弟子下去。」也不等他答話,飛奔下樓。

  待得走近眾人,卻見戰局又變,黃藥師不住向馬鈺左側移動,越移越遠,似乎要向外逃遁。郭靖手執短劍,只待他轉身發足,立時猛撲而上。忽聽得王處一撮唇而嘯,他與郝大通、孫不二三人組成的斗柄從左轉了上去,仍將黃藥師圍在中間。黃藥師連移三次方位,不是王處一轉動斗柄,就是丘處機帶動斗魁,始終不讓他搶到馬鈺左側。到第四次上,郭靖猛然醒悟;「啊,是了,他要搶北極星位。」

  須知若是仰觀天文,北斗星座中「天樞」「天璇」兩星聯一直線,向北伸展,即遇北極星。此星永居正北,北斗七星每晚環之而轉。黃藥師此時已參透天罡北斗陣的祕奧,知道只要搶到北極星的方位,北斗陣散了便罷,倘若始終不散,他便要坐鎮中央,帶動陣法,那時以逸待勞,自是立於不敗之地。

  全真諸子見他窺破陣法的關鍵,各自暗暗心驚,若是譚處端尚在,七子渾如一體,決不容他搶他到北極星位。此時「天璇」位上換了柯鎮惡與尹志平二人,一來武功遠遜,二來陣法不熟,天罡北斗的威力登時減了三成。馬鈺等明知纏鬥下去必無好處,而且郭靖窺伺在旁,只要黃藥師當真遇到危難,他翁婿親情,豈有不救?但師叔與同門被殺之仇不能不報,所待之人又隨時可至,只要此人一到,「天璇」陡強,陣法之中就無弱處了。

  只聽黃藥師笑道:「不意重陽門下弟子,竟不知好歹至此!」斗然間欺到孫不二面前,刷刷刷連劈三掌。馬鈺與郝大通挺劍相救。黃藥師身子微側,避開二人劍鋒,刷刷刷,向孫不二又劈三掌。想那桃花島主掌法何等精妙,這六掌劈將下來,縱然王重陽復生,洪七公傷愈,也要避其鋒銳,那清淨散人孫不二如何抵擋得住?眼見掌來如風,只得連挽劍花,守住面門,好黃藥師,驀地裏雙腿連環,又向他連踢六腿。這「落英掌」與「掃葉腿」齊施,正是桃花島的「狂風絕技」,六招之下敵人若是不退,接著又是六招,招術愈來愈快,六六三十六招,任是英雄好漢,也教你避過了拳掌,躲不開踢腿。

  馬鈺等見他專對孫不二猛攻,團團圍上相援,在這緊迫之際,陣法最易錯亂。柯鎮惡目不見物,斗魁橫過時起步稍遲,黃藥師一聲長笑,已越過他的身後。但聽得一人在半空中大叫「啊喲」,飛向煙雨樓屋角,原來尹志平被他抓住背心,擲了上去。

這一來陣法破綻更大,黃藥師那容對方修補,立時低頭向馬鈺疾衝,滿以為他必定避讓,那知馬鈺劍守外勢,左手的劍訣卻直取敵人眉心,出手沉穩深厚之極。黃藥師側身避過,讚了聲:「好,不愧全真首徒。」猛地裏回身一腳,把郝大通踢了個筋斗,俯身搶起長劍,當胸直刺下去。劉處玄大驚,揮劍來格。黃藥師哈哈一笑,手腕震處,拍的一聲,雙劍齊斷,但見青影閃動,桃花島主疾趨北極星位。此時陣法已亂,無人能阻。諸子不住價叫苦,眼見他要恃王驅奴,全真派潰於今日。

  馬鈺一聲長嘆,正要棄劍認輸,任憑敵人處置,忽見青影一閃,黃藥師反奔而回,北極星位上多了一人,原來卻是郭靖。諸子中只有丘處機大喜過望,他在醉仙樓上曾見郭靖與黃藥師拚命。馬鈺與王處一識得郭靖,知他心地純厚,縱然相助岳丈,也決不致向師父柯鎮惡反噬。餘人卻更是心驚,但想郭靖這一佔住北極星位,他翁婿二人聯手,全真派實是再無死所了。正驚疑間,卻見郭靖左掌右劍,已與黃藥師鬥在一起,不由得驚詫不已。

  黃藥師破亂了陣法,滿擬能將全真派打得服輸叫饒,那知北極星位上突然出現了一人。他全神對付全真諸子,並未轉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施展劈空掌手段,當胸就是一掌。那人伸左掌卸開來勢,身子卻穩穩不動。黃藥師大吃一驚,心想:「世上能憑一人之力擋得住我一掌的,實是寥寥可數。此人是誰?」一回首,只見正是郭靖。

  此時黃藥師前後受敵,若不能驅開郭靖,天罡北斗陣從後包抄上來,實是危險萬分。他向郭靖連劈三掌,一掌猛似一掌,但每一掌都被運勁化開。第四掌他虛實並用,料著郭靖要乘隙還手,那知郭靖仍是只守不攻,短暫豎擋胸口,左掌在自己下腹穩穩掠過,叫他雖是一招雙攻,但雙攻都失了標的。黃藥師一驚更甚:「看來傻小子也窺破了陣法的祕奧,怎麼守著北極星位竟不移動半步?是了,他必是受全真諸子之囑,在這裏合力對我。」

  這一猜卻只猜對了一半。郭靖確是通悉了天罡北斗陣的精要,但那是自九陰真經中習得,並非全真諸子所授。他面對殺師大仇,卻沉住了氣堅守方位,雙足猶似用鐵釘在地下牢牢釘住,任憑黃藥師故意露出多大的破綻誘敵,他只是視而不見。黃藥師暗暗叫苦,心道:「傻小子不識進退!哼,拼著給蓉兒責怪,今日非傷你不能脫身。」

  他左掌劃了個圈子,待劃到胸前七寸之處,右掌在左掌上一搭,借著左掌這一劃之勁,力道大了一倍,正要向郭靖面門拍去,心念一動:「若是他仍舊呆呆的不肯讓開,這一掌勢必將他打成重傷。真要有什麼三長兩短,蓉兒這一生永遠要跟我過不去了。」郭靖見他借勁出掌,眼看這一下來勢非同小可,咬一咬牙,出一招「見龍在田」,要以降龍十八掌的功夫與他硬拼。他明知自己武功遠遠不及對方,硬碰硬的對掌有損無益,但這一招若不強接,自己閃身避開,他必佔住北極星位,那時再要除他可就千難萬難了。

  這一招出去,實是捏著一把汗,那知黃藥師掌出尺許,突然收回,叫道:「傻小子,快讓開,你為什麼跟我過不去?」郭靖弓背挺劍,凝神相望,防他有什麼詭計,卻不答話。這時全真諸子已整理了陣勢,遠遠的圍在黃藥師身後,俟機而上。黃藥師又問:「蓉兒呢?他在那裏?」郭靖仍是不答,臉色陰沉,眼中噴出怒火。黃藥師見了他臉色,疑心大起,只怕女兒有甚不測,喝道:「你把她怎樣了?快說!」郭靖牙齒咬得更緊,持劍的手微微發抖。

  黃藥師凝目相視,郭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光,見他神色大異,心中更是驚疑,叫道:「你的手幹麼發抖?你為什麼不說話?」郭靖想起桃花島上諸位師父慘死的情狀,悲憤交迸,全身都不由自主的打顫。

  黃藥師見他紿終不言不語,愈想愈怕,只道女兒與他因華箏公主之事起了爭鬧,被他害死,雙足一點,和身直撲過去。他這一縱身,丘處機長劍揮動,天罡北斗陣同時發難,王處一、郝大通兩人一劍一掌,左右攻上。郭靖掌卸來勢,短劍如電而出,還擊一招。黃藥師卻不閃避,反手逕拿他手腕奪劍。這一拿雖然狠辣無比,但王處一長劍已抵後心,教他不得不挺腰躲過,就此一讓,奪劍的一手差了四寸,郭靖已乘機迴劍剁刺。

  這一番惡鬥,比適才更是激烈數倍。須知全真諸子初時固欲殺黃藥師而甘心,好為周伯通與譚處端報仇,黃藥師卻明知其中生了誤會。只是他生性傲慢,又自恃長輩身份,不屑先行多言解釋,滿擬先將他們打個落花流水,認敗服輸,再說明真相,重重的教訓他們一頓。是以動武之際,他手下處處留情。否則馬鈺、丘處機等縱然無礙,孫不二、尹志平那裏還有命在?那知郭靖突然出現,不但不出手助拳,反而捨死相拚,心想他如不是害死了黃蓉,何必如此懼怕自己。

  這時黃藥師再不容情,一意要抓住郭靖問個明白,若是當真如已所料,雖將他碎屍萬段,亦不足洩心中之憤。但此際郭靖佔了北極星位,尹志平雖在煙雨樓上尚未爬下,雙方優劣之勢已然倒轉。天罡北斗陣法滾滾推動,攻勢綿綿而上。黃藥師連搶數次,始終不能將郭靖逼開,心中焦躁起來,每當用強猛衝,全真諸子必及時救援,欲待回身下殺手先破陣法,郭靖卻又穩恃樞紐,居中策應。四五十招下來,黃藥師已被逼得難以施展,北斗陣越縮越小,合圍之勢已成,桃花島主縱然有通天徹地之能,亦已難脫厄運。

  鬥到分際,馬鈺長劍一指,叫道:「且住!」全真諸子各自收勢,牢牢守住方位。馬鈺說道:「黃島主,你是當代武學宗主,後輩小子,豈敢妄自得罪?今日我們恃著人多,佔了形勢,我周叔叔、譚師弟的血債如何了斷,請你說一句吧!」黃藥師冷笑一聲,說道:「有什麼說的?爽爽快快的將黃老邪殺了。以成全真派之名,豈不美哉?看招!」身不動,臂不抬,右掌已向馬鈺面門劈去。

  馬鈺一驚閃身,但黃藥師這一掌發出前毫無先兆,發出後幻不可測,虛虛實實,原是落英掌法中的救命絕招,他精研十年,本擬二次華山論劍時用以爭勝奪魁,群毆之際使用不上,獨對獨的相鬥,丹陽子功力再深,如何能是對手?馬鈺不避倒也罷了,這向右一閃,剛好撞上他的後著,暗叫一聲:「不好!」待要伸手相格,敵掌已抵住胸口,只要他勁力一發,心肺全被震傷。

  全真諸子一齊大驚,劍掌齊上,但那裏還來得及?眼見馬鈺立時要命喪當場,那知黃藥師哈哈一笑,撤掌回臂,說道:「我如此破了陣法,諒你們輸了也不心服。黃老邪死則死耳,豈能讓天下英雄笑話?好道士,一齊上吧!」

  劉處玄「哼」了一聲,揮拳便上,王處一長劍緊跟遞出,天罡北斗陣又已發動。這時打的是第十七路陣法,王處一之後該由馬鈺攻上,但王處一疾刺一劍讓出空檔,馬鈺不向前攻,反而後躍兩步,叫道:「且慢!」眾人又各住手。馬鈺道:「黃島主,多承你手下容情。」黃藥師道:「好說,好說。」馬鈺道:「按理說,此時晚輩命已不在,先師遺下的這個陣法,已然被你破了,咱們若知好歹,該當垂手服輸,聽憑處置。只是師門深仇,不敢不報,了結此事之後,晚輩自當刎頸以謝島主。」黃藥師臉色慘然,揮手道:「多說無益,動手吧。世上恩仇之際,原本難明。」

  郭靖心想:「馬道長等與他動手,是為了要報師叔師弟之仇。其實周大哥好端端的活著,譚道長之死也與黃島主無涉。但若我出言解釋明白,全真諸子退出戰團,單憑大師父和我二人,那裏還是他的敵手?別說師仇報不成,連自己的性命也是難保。」轉念一想:「我若隱瞞此事,豈非成了卑鄙小人?眾位師父曰常言道:頭可斷,義不可失。」於是朗聲說道:「馬道長,你們的周師叔並沒有死,譚道長是歐陽鋒害死的。」

  丘處機奇道:「你說什麼?」郭靖於是將那曰自己在密室養傷,親眼見到裘千里造謠、歐陽鋒誣陷等情說了一遍。全真諸子聽得將信將疑,丘處機喝道:「你這話可真?」郭靖指著黃藥師道:「弟子恨不得生啖這老賊之肉,豈肯助他?只是實情如此,弟子不得不言。」黃藥師聽他居然替自己分辯,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說道:「你幹麼如此恨我?蓉兒呢?」柯鎮惡接口道:「你自己做的事難道還不明白?靖兒,咱們就算打不嬴,也和這老賊拚了。」說著舉起鐵杖,著地橫掃。

  郭靖聽了師父之言,知他已原諒了自己,心中感到一陣喜慰,隨即眼淚流了下來,叫道:「大師父,二師父他們死得好慘!」黃藥師一伸手抓住柯鎮惡鐵杖的杖頭,問郭靖道:「你說什麼?朱聰、韓寶駒他們好好在我島上作客,怎會死了?」柯鎮惡用力一奪,那鐵杖紋絲不動。黃藥師又道:「你目無尊長,跟我胡說八道,動手動腳,是為了朱聰他們麼?」郭靖眼中如要出血,叫道:「你親手將我五位師父害了,還要假作不知?」提起短劍,當胸直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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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  
  黃藥師將鐵杖一甩,噹的一聲,杖劍相交,火花四濺,那短劍鋒銳無倫,鐵杖上被砍了一條缺口。

  黃藥師又道:「是誰見來?」

  郭靖道:「五位師父是我親手埋葬,難道還冤了不成了?」

  黃藥師冷笑道:「冤了又怎樣?黃老邪一生被人瞧錯了,殺幾個人難道還會賴帳?不錯,你師父通統是我殺的!」卻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不,爹爹,不是你殺的,你千萬別攬在自己身上。」眾人轉頭一看,只見說這話的正是黃蓉。眾人全神酣鬥,竟未當心她何時到來。

  郭靖乍見黃蓉,呆了一呆,心中不知是喜是愁。黃藥師見女兒無恙,痛恨郭靖之心全消,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子,過來,讓爹疼你。」

  這幾日來黃蓉受盡了熬煎,到此時才聽到一句親切之言,飛奔過去,投入父親懷中,哭道:「爹,這傻子冤枉你,他……他還欺侮我。」黃藥師摟著女兒笑道:「黃老邪獨來獨往,數十年前,無知世人早已把天下罪孽都推在你爹頭上,再加幾樁,又豈嫌多了?江南五怪是你梅師姊的大仇,當真是我親手殺了。」

  黃蓉急道:「不,不,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

  黃藥師微微一笑道:「你這傻小子這麼大膽,竟敢欺侮我的好孩子,你瞧爹收拾他。」

  一言甫畢,突然回手一掌,快似電閃,當真來無形、去無蹤。郭靖正自琢磨他父女倆的對答,突然拍的一聲,左頰熱辣辣的吃了一記耳光,待要伸手擋架,黃藥師的手掌早已回到了黃蓉頭上,輕輕撫摸她的秀髮。這一掌打得聲音甚響,頰上勁力卻弱,郭靖撫著面頰,茫然失措,不知上前動手,還是怎地。

  柯鎮惡聽到郭靖被打之聲,只怕黃藥師已下毒手,急問:「靖兒你怎麼哪?」郭靖道:「沒事。」

  柯鎮惡道:「別聽妖人妖女一搭一檔的假撇清,我雖沒有眼珠,但你四師父親口說道,目睹這老賊害死你二師父,逼死你七……」郭靖不等他說完,雙掌一錯,猛向黃藥師撲去。柯鎮惡鐵杖揮動,同時摟頭蓋到。

  黃藥師放下女兒,閃開郭靖手掌,搶步來奪鐵杖,這次柯鎮惡有了防備,卻沒被他奪著。剎時之間,一師一徒已與黃藥師鬥得難解難分。

  郭靖雖屢逢奇人,學得不少神妙武功,但與這位武學大宗師的桃花島主相較,究竟相去甚遠,雖有柯鎮惡相助,亦是無濟於事,只拆了二三十招,已被逼得難施手腳。

  丘處機心道:「全真派危急時他師徒出手相助,眼下二人落敗,我們豈可坐視?且不管周師叔生死如何,先打服了黃老邪再作分曉。」長劍一指,叫道:「柯大俠退回原陣!」

  此時尹志平已從煙雨樓上爬下,雖被摔得臉青鼻腫,卻無大傷,奔到柯鎮惡身後仗劍守護。天罡北斗陣綿綿發動,將黃藥師父女圍在垓心。

  黃藥師大是惱怒,心想:「先前誤會,攻我尚有話說,眼下這群雜毛仍是恃眾欺寡,黃老邪當真害怕殺人嗎?」身形一閃,直撲柯鎮惡左側。

  黃蓉見父親臉露殺氣,知他下手再不容情,心中一寒,卻見王處一、馬鈺已擋開父親掌勢,柯鎮惡的鐵杖卻惡狠狠的向自己肩頭壓下,口中還罵道:「十惡不赦的小賤人,鬼妖女!」

  黃蓉從來不肯吃半點小虧,聽他破口亂罵,怒從心起,叫道:「老匹夫,你有膽子再罵我一句?」

  江南七怪都是生在市井的屠沽豪傑,出口傷人有甚難處?柯鎮惡恨極了黃藥師父女,聽他如此說,什麼怨毒的話都罵了出來。

  黃蓉自幼獨居,那裡聽到過這些粗言穢語,饒是她聰明絕頂,柯鎮惡每罵一句。她都怔了一怔,方懂得言中之意,到後來越聽越不成話,越聽越是不解,啐了一口,說道:「虧你還做人家師父,也不怕說髒了嘴。」

  柯鎮惡罵道:「老子跟乾淨人說乾淨話,跟臭賤人說臭話!」

  黃蓉大怒,提起竹棒迎面直點。柯鎮惡還了一杖,一來他眼不見物,二來打狗棒法神妙絕倫,數招一過,鐵杖已被黃蓉用「引」字訣拖住,跟著竹棒揮舞,棒東杖東,棒西杖西,全然不得自由。柯鎮惡在北斗陣中位居「天璇」,他一受制,陣法登時呆滯。

  丘處機劍光閃閃,刺向黃蓉背後,本來這一招原可解了柯鎮惡之厄,那知黃蓉恃著身披寶甲,竟不理會,棒法一變,連打三招。丘處機長劍已指到她的背心,但心念一動:「丘某是何等樣人,豈能傷這小小女孩?」劍尖觸背,卻不前送。就這樣救援稍遲,黃蓉已搶到空隙,竹棒一送一收,借著伏魔杖法外崩之力,向左疾甩。柯鎮惡力道全用反了,鐵杖不由自主的脫出手掌,飛向半空,噗通一聲,跌入了南湖之中。

  王處一怕她乘勢直上,早已搶在柯鎮惡身前,挺劍擋住。他雖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打狗棒法,不禁大是驚疑。

  郭靖見師父受挫,叫道:「大師父,請你歇歇,我來替你。」一縱身離開北斗星位,搶到「天璇」。

  他此時武功猶勝全真諸子,兼之精通陣法奧妙,一加推動,陣勢威力大增。北斗陣本以「天權」為主,但他一入陣,樞紐移至「天璇」,陣法立時變幻。這奇勢本來不及正勢堅穩,但黃藥師一時之間參詳不出,雖有女兒相助,仍是難以抵擋,幸而全真諸子下手不重,只有郭靖一人性命相搏,勉強還可支撐。

  鬥到分際,郭靖愈逼愈近,他有諸子後援,黃藥師無法傷他,只得連使絕招,方避開了這連環急攻,黃蓉見郭靖平素和善溫厚的臉上,這時籠罩著一層殺氣,似乎突然換了另一人,變得從不相識,心中又驚又怕,擋在父親面前,向郭靖道:「你先殺了我吧!」

  郭靖怒目而視,叫道:「滾開!」

  黃蓉一呆,心想:「怎麼你也這樣對我說話?」郭靖搶上前去,伸臂將她推在一旁,縱身直撲黃藥師。

  忽聽身後一人哈哈大笑叫道:「藥兄不用發愁,做兄弟的助你來啦!」語聲鏗鏗然十分刺耳。眾人不敢就此迴身,將北斗陣轉到黃藥師身後,這才見湖邊高高矮矮的站了五六人,為首一人長手長腿,正是西毒歐陽鋒。全真諸子齊聲呼嘯。

  丘處機道:「靖兒,咱們先跟西毒算帳!」長劍一揮,全真六子都圍到了歐陽鋒身旁。

  那知郭靖全神貫注在黃藥師身上,對丘處機這話恍似不聞。全真六子一抽身,他已撲到黃藥師身前,兩人以快打快,倏忽之間拆了五六招。雙方互擊不中,均各躍開,沉肩拔背,盤旋凝視,只聽郭靖大喊一聲,又攻了上去,數招一過,各自再度退後。

  此時全真六子已佈成陣勢,看柯鎮惡時,但見他赤手空拳,守在黃藥師身旁,側耳傾聽,雙掌張開,顯是要不顧自己安危,撲上去牢牢將他抱住,讓郭靖襲擊他的要害。丘處機向尹志平一招手,命他佔了「天璇」之位。

  馬鈺高聲吟道:「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不吹簫!」這是譚處端臨終之時所吟的詩句,諸子一聽,敵愾之心大起,劍光霍霍,掌影飄飄,齊向歐陽鋒攻去。

  歐陽鋒始終蹲在地下,右手中蛇杖倏伸倏縮,把全真派七人逼在一丈開外。他武功雖高,卻是生性持重異常,未操必勝之算,決不輕易出手。

  他在牛家村見過全真派天罡北斗陣的厲害,心中好生顧忌,先守緊門戶,以待敵方破綻,北斗陣一展開,前攻後擊,連綿而上。歐陽鋒遇招拆招,見勢破勢,片刻間已看出尹志平的「天璇」是陣法大弱點,心想此陣少了一環,實不足畏,一面使開蛇杖堅守要害,一面遊目四顧,觀看周遭情勢。

  但見郭靖與黃藥師貼身肉搏。黃蓉伸竹棒將柯鎮惡擋在兩人丈餘之外,連叫:「且慢動手,聽我一言。」但郭靖兀自不聽,一掌接著一掌的拍出。

  黃蓉見父親先尚手下容情,但被郭靖纏得急了,臉上怒色漸增,出手漸重,那一邊歐陽鋒口中發出閣閣之聲,將全真派七人逼得越遠,眼見局勢危急,只要他兩人之中任誰忍下殺手,必有人遭致傷亡,一抬頭見洪七公在煙雨樓憑欄觀戰,忙叫:「師父,師父,你來說一句話。」

  洪七公也早已瞧出情形不妙,苦於自己武功全失,無法出來獨力排難解紛,心中正自焦急,聽黃蓉叫喚,心想:「只要黃老邪對我還存幾分故人之情,此事尚有可為。」隻手在欄干上一按,從半空輕飄飄的落下地來,叫道:「各位住手,聽我一言。」

  九指神丐在江湖上有何等威名,眾人見他忽然現身,個個心中一凜,不由自主的住手罷鬥。歐陽鋒第一個暗暗叫苦,心道:「怎麼老叫化的武功回來了?」他不知洪七公聽郭靖口述九陰真經中梵文書寫的神功之後,這幾日來照經而行,自通奇經八脈。洪七公武功原已登峰造極,一知訣竅,如法修為,自是效驗如神,短短數日之中,已將八脈打通了一脈,輕身功夫已回復了五六成。若論拳勁掌力,搏擊廝鬥,自還不如一個全然不會武功的壯漢,但一縱一躍,即以歐陽鋒如此眼力,亦瞧不出他僅具虛勢,卻無實勁。

  洪七公見眾人對自己居然仍是如此敬畏,尋思:「老叫化若不裝腔作勢一番,難解今日危局,可是該當說些什麼話,方能讓全真諸道俯首聽命,叫老毒物知難而退?」一時無計。且仰天打個哈哈再說,猛抬頭,卻見明月初昇,圓盤似的明輪上綠,隱隱缺了一邊,心念一動,大笑說道:「眼前個個是武林高手,不意行事混帳無賴,說話如同放屁。」

  眾人一怔,知他向來狂言無忌,也不以為忤,但既如此見責,想來必有緣故,馬鈺行了一禮,說道:「請前輩賜教。」

  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早聽人說,今年八月中秋,煙雨樓畔有人打架。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淨,但想時候還早,儘可在裡兒安安穩穩睡幾個懶覺,那知道今兒一早便聽得砰砰彭彭的吵個不休。又是擺馬桶陣便壼陣啦,又是漢子打婆娘,女婿打丈人啦,宰雞屠狗的,鬧得老叫化睡不得個太平覺。你們抬頭瞧瞧月亮,今兒是什麼日子。」

  眾人給他一說,斗然想起這天還是八月十四,比武之約尚在明日,何彭連虎、沙通天等正主兒未到,眼下動手,確是有點兒於理不合。

  丘處機道:「老前輩教訓得是,我們今日原是不該在此騷擾。」他轉頭向歐陽鋒道:「姓歐陽的,咱們換個地方去拼個死活。」

  歐陽鋒笑道:「妙極,妙極,該當奉陪。」

  洪七公把臉一沉道:「王重陽歸天,全真教的一群雜毛鬧了個烏七八糟。我跟你們說個好的,六個男道士再加一個女道士,滿不是老毒物對手,王重陽沒留下什麼好處給我,全真教的雜毛死光了也不放在老叫化心上,可是我倒要問一聲:你們訂下了比武約會,明兒怎樣踐約啊?七個死道士跟人家打麼?」

  這番話明裡是嘲諷全真諸子,暗中卻是提醒他們,與歐陽鋒動上了手實是有死無生。六子久歷江湖,那裡不懂得話中之意,只是大仇在前,焉肯退縮?

  洪七公眼角一橫,見郭靖向黃藥師瞪目怒視,黃蓉泫然欲淚,心知其中糾葛甚多,尋思:「待老頑童到來,憑他這身功夫,當可藝壓全場,那時老叫自有話說。」於是喝道:「老叫化要睡覺,誰再動手動腳,那就是跟我過意不去,到明晚任們鬧個天翻地覆,老叫化誰也不幫,馬鈺,你領你的雜毛們到樓上去,給我安安靜靜的。靖兒、蓉兒,來跟我搥腿。」

  歐陽鋒對他心存忌憚,暗想他若與全真諸子聯手,自己難以抵敵,當即說道:「老叫化,我與藥兄與全真教結上了樑子,你說話不是放屁,今兒給你面子,明兒你可誰也不能幫。」

  洪七公暗暗好笑:「現下你伸個小指頭兒也推倒了我,居然怕我出手。」於是大聲說道:「老叫化放個屁也比你說話香些,不幫就不幫,你準能勝麼?」說著仰天臥倒,把酒葫蘆枕在腦後,叫道:「兩個孩兒,快搥腿!」

  這時他啃著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頭,可是他還戀戀不捨的又咬又舐,似乎其味無窮,到後來終無可再啃,這才收入懷內,望著天邊重重疊疊的白雲,說道:「只怕要變天呢!」轉頭問黃藥師道:「藥兄,借你的閨女給我搥搥腿成不成?」黃藥師微微一笑,黃蓉走過來坐在洪七公身畔,在他腿上輕輕搥著。

  洪七公嘆道:「唉,這幾根老骨頭從來沒有享過這種福氣!」望著郭靖道:「傻小子,你的手沒被黃老邪打斷吧?」

  郭靖應了一聲:「是。」坐在另一邊給他搥腿。

  柯鎮惡倚著水邊的一株柳樹,一雙無光的眼珠牢牢瞪著黃藥師。他以耳代目,黃藥師在湖邊走來走去,走到東他一雙眼跟到東,走到西也跟到西。黃藥師並不理會嘴角帶著一絲冷笑。

  全真六子與尹志平各自盤膝坐在地下,仍是佈成了天罡北斗之陣,低目垂首,靜靜用功。歐陽鋒手下的蛇奴卻在船中取出桌椅酒菜,安放在煙雨樓下,歐陽鋒背向眾人,飲酒吃菜,賞玩湖上煙波。

  洪七公斜眼看靖蓉兩人,見他們眼光始終互相避開,一個多時辰沒對望一次,他生性爽直,見了這種尷尬之事,心中那裡忍得住,但問了幾次,兩人支支吾吾的總是不答。洪七公高聲向黃藥師道:「藥兄,這南湖又叫什麼湖啊?」

  黃藥師道:「又叫鴛鴦湖。」

  洪七公道:「瞧啊!怎麼在這鴛鴦湖上,你女兒女婿小兩口鬧別扭,老丈人也不給勸勸?」

  郭靖一躍而起,指著黃藥師道:「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師父,我怎麼還能叫他丈人?」

  黃藥師冷笑道:「希罕麼?江南七怪沒死清,還剩一個臭瞎子。我要叫他也活不到明天。」柯鎮惡性如烈火,一縱身猛向黃藥師撲了過去。郭靖搶在頭裡,掌後發卻先至。黃藥師還了一招,雙掌相交,蓬的一聲,將郭靖震得倒退了一步。

  洪七公叫道:「我說過別動手,老叫化說話當真是放屁麼?」

  郭靖不敢再上,恨恨的望著黃藥師,洪七公道:「黃老邪,江南六怪是好漢子,你幹麼殺害無辜?老叫化瞧著你這副樣兒挺不順眼。」

  黃藥師道:「我愛殺誰就殺誰,你管得著麼?」

  黃蓉叫道:「爹,他五位師父不是你害的,我知道,我說不是你害的。」

  黃藥師在月光下見女兒容色憔悴,不禁大為愛憐,橫眼向郭靖一瞪,心腸又復剛硬,說道:「是我殺的。」

 黃蓉哽咽道:「爹爹,你為什麼要殺人?」

  黃藥師大聲道:「世人都說你爹是邪惡歹人,你不知道麼?歹人難道還會做好事?天下所有壞事,都是你爹幹的。江南六怪自以為是仁人俠士,我見了這種英雄好漢就生氣。」

  歐陽鋒哈哈大笑,朗聲說道:「藥兄這幾句話真說得痛快之極,佩服佩服。」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藥兄,兄弟送你一件禮物。」右手一揚,將一個包袱擲了過來。

  他與黃藥師相隔二十餘丈,但隨手一擲,一個包袱就破空而至,確是腕力驚人。黃藥師接在手中,觸手處輕重、軟硬,似是一個人頭,打開一看,果然是個新割了的首級,頭戴方巾,頦下有鬚,面目卻不相識。

  歐陽鋒笑道:「兄弟今晨西來,在一所書院歇足,聽得這腐儒在對一班書生講學,說什麼要做忠臣孝子,兄弟聽得厭煩,一刀將這腐儒殺了。你我東邪西毒,可說是臭氣相投了。」說罷縱聲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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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  
  黃藥師臉上變色,說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身抓土成坑,將那人頭埋下,恭恭敬敬的作了三個揖。

  歐陽鋒討了一個沒趣,哈哈笑道:「黃老邪枉有虛名,原來也是為禮法所拘之人。」

  黃藥師凜然道:「忠孝乃大節所在,並非禮法!」一言甫畢,半空突然打了個霹靂,眾人一齊抬頭,只見烏雲遮沒了半邊天,眼見雷雨即至。又聽得鼓樂聲響,七八艘船隻在湖中划來,船上掛了紅燈,一副官宧的氣派。

  船靠岸邊,走上二三十人來,只見彭連虎、沙通天等人均在其內。最後上岸的一高一矮,高的是大金國趙王完顏烈,矮的卻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看來完顏烈恃有歐陽鋒、裘千仞兩個人出馬,這番比武有勝無敗,居然再下江南。

  黃蓉一指裘千仞道:「爹,女兒中了這老兒一掌,險險送了性命。」

  黃藥師曾在歸雲莊上見過裘千仞出醜,不知那是裘千里所冒充,心想憑他這點微末道行,怎能將女兒打傷,心中頗覺奇怪。這時歐陽鋒已與完顏烈等人會在一起,聚首低聲計議。

  過了半晌,歐陽鋒走到洪七公身前,說道:「七兄,待會比武,你兩不相助,這可是你親口說過的?」

  洪七公心想:「我是有心無力,要助也無從助起。」只得答道:「什麼待會不待會的,我是說八月十五。」

  歐陽鋒笑道:「就是這樣,藥兄,全真門人與江南七怪尋你晦氣;你是一代宗主,與這些人動手失了身份,待兄弟給你打發,你只袖手旁觀如何?」

  黃藥師一看雙方陣勢: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諸子勢要被歐陽鋒殺得死無葬身之地,當年王重陽一手創立的全真派就此覆滅;若郭靖助守「天璇」,歐陽鋒就不是北斗陣的對手,但如這傻小子仍是一味與自己糾纏,形勢又自不同,心想:「生死禍福,全在他一念之間了。」

  歐陽鋒見他臉上神色漠然,心想時機稍縱即逝,若是老頭頑童到來,倒是不易對付,長嘯一聲,叫道:「大家動口啊,還等什麼?」

  洪七公怒道:「你這口中說出來的是人話還是狗屁?」歐陽鋒向天上一指,笑道:「子時早過,已經是八月十五的清晨了。」

  洪七公一抬頭,只見月亮微微偏西,一半被烏雲遮沒,果然已是子末丑初,歐陽鋒蛇杖點處,斗然間襲到了丘處機胸前。

  全真六子見大敵當前,彭連虎等又在旁虎視眈眈,心知今日只要稍一不慎,勢必一敗塗地,當下抖擻精神,全力與歐陽鋒周旋,只接戰數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

  這時歐陽鋒有意要在眾人之前揚威,一上來施的全是殺手,尤其蛇杖上兩條毒蛇或伸或縮,忽吞忽吐,叫人防不勝防,丘處機、王處一等數次用長劍去刺,卻那裏刺得著?

  黃蓉見郭靖怒視父親,只是礙著洪七公,一時不敢出手,靈機一動,說道:「整日還說報仇雪恨,哼,當真是殺父仇人到了,卻又害怕。」

  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心想:「先殺金狗,再找黃藥師不遲。」從背上取下父親所遺的短戟,向完顏烈直奔過去。

  沙通天與彭連虎一齊搶上,擋在完顏烈的面前。郭靖短戟一橫,斜刺一戟,彭連虎舉起判官雙筆一架,錚的一響,只震得虎口發麻,郭靖已搶過二人。沙通天用「移形換位」之術沒將他擋住,又驚又怒,飛步來追。靈智上人與梁子翁各挺刀刃在前攔截。

  郭靖閃過梁子翁發出的兩枚透骨釘,左手一招「雲龍三現」,這一招之中藏著連環三掌,掌掌威力驚人。梁子翁聽得掌風勁急,著地一滾避開。

  靈智上人身驅肥大,行動不便,再想自己若也閃避,郭靖即可搶到趙王爺面前,當即舉起雙鈸,強擋他這一招。卻聽鏜鏜兩聲大響,雙鈸被掌力震得飛向半空,郭靖三掌又迎面劈到。

  靈智上人自恃掌法造詣獨到,兼之手上有毒,雖見敵人來勢凌厲無倫,仍是舉起手臂,揮掌拍出。那「降龍十八掌」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豈是他這點武藝所能抵敵,只覺臂膀一麻,手掌軟軟垂下,原來腕上關節已被震脫。

  完顏烈見這少年毫不費力的連過四名高手,倏忽搶到自己面前,不禁大駭,急忙拔步飛奔。郭靖搖戟趕去,只追出數步,眼前黃影一閃,雙掌從斜刺裡拍到。郭靖側身避過,刺出一戟,身子卻被來掌帶得一晃,急忙踏上一步,見敵人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那裡敢有絲毫怠忽,右戟左掌,凝神接戰。

  彭連虎見郭靖被裘千仞纏住,梁子翁與沙通天雙雙守在完顏烈身旁,險境已過,當下一提判官筆,縱到柯鎮惡身前,笑道:「柯大俠,怎麼江南七怪只來了一怪?」

  柯鎮惡的鐵杖已被黃蓉甩入南湖之中,耳聽敵人出言奚落,揮手發出一枚鐵菱,隨即向後躍開三步。

  黑暗中鐵菱來得峻急,彭連虎只怕擋擊不中,受傷中毒,急忙雙筆在地下一撐,憑空躍起,只聽嗤的一聲,鐵菱剛好從腳底擦過。他受過這鐵菱之毒,雖得解藥,卻也受盡痛楚,將養了幾月方獲痊癒,這時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又見他手中沒了兵刃,一咬牙提筆疾上。

  柯鎮惡足有殘疾,平時行走全靠鐵杖撐持,耳聽得敵人如風而至,勉力再向旁躍開兩步,落地時左足一軟,險險摔倒,彭連虎大喜,左筆護身,防他突施救命絕招,右筆往他背心猛一砸上去。

  柯鎮惡雖是盲眼,但聽聲辨形,不差釐毫,就地一滾,避過了這一砸。彭連虎一筆打在地下石上,濺起數點火星,罵道:「賊瞎子,恁地奸滑!」左筆跟著砸出。

  柯鎮惡又是一滾,嗤的一聲,還了一枚鐵菱。那知靈智上人左手捧著右手手腕,正靜靜站在一旁,俟機而動,見柯鎮惡滾到身旁,一腳直踹下去,柯鎮惡吃了一驚,左手在地下一撐,斜斜竄出。他避開了藏僧這一踏,卻再也躲不開彭連虎雙筆齊至,只覺後心微微一麻,暗叫不好,只得閉目待死,卻聽得一聲嬌叱:「去吧!」接著一聲:「啊唷!」又是蓬的一響。

  原來黃蓉突用打狗棒法帶住鐵筆,順勢一甩,摔了彭連虎一交,她用的棒法與適才甩去柯鎮惡鐵杖時完全相同,只是彭連虎牢牢抓住判官筆,甩他不脫,卻連人帶筆一齊摔了出去。

  彭連虎又驚又怒,爬起身來,見黃蓉使用竹棒,護著柯鎮惡站直身子,柯鎮惡罵道:「小妖女,誰要你救我?」

  黃蓉叫道:「爹,你照顧這瞎眼渾人,別讓人傷了。」說著奔去相助郭靖,雙戰裘千仞。

  柯鎮惡呆立當地,一時迷茫不知所措。彭連虎見黃藥師站得遠遠的,背向自己,似乎根本沒聽到女兒的言語,當下悄悄掩到柯鎮惡身後,判官筆斗然打出,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鎮惡鐵杖在手,也未必招架得了,眼見得手,突聽嗤的一聲,一塊小小的東西破空而至,與他判官筆一碰,炸得粉碎,卻是小小一粒石子,只震得他虎口疼痛,撒手放筆。

  彭連虎吃了一驚,不知此石從何而至,怎麼勁力又這樣大得出奇,但見黃藥師雙手互握,放在背後,頭也不回的望著天邊烏雲。

  柯鎮惡在歸雲莊上聽到過這彈指神功的功夫,知道是黃藥師出手相救,心中愈是惱怒,向他身後撲了過去叫道:「七兄弟死賸一個,留著何用?」

  黃藥師仍不回頭,等他欺近背心尚有三尺,左手向後輕輕一推。這一推看似輕描淡寫,漫不經意,卻是桃花島最厲害的劈空掌功夫,柯鎮惡如何經受得起?身不由主的向後一仰,一交坐倒,一時再也站不起來。

  此時郭靖得黃蓉相助,與裘千仞戰了平手。那邊全真派卻已迫蹙異常,郝大通腿上被蛇杖掃中了,孫不二的道袍也被撕去了半邊。王處一暗暗心驚,知道再鬥下去,三十合之內必再有人非死即傷,所恃之人卻終不來,乘著馬鈺與劉處玄前攻之際,從懷中取出一個流星點起,只聽嘶的一聲,一道光芒劃過長空,此時天空愈黑,湖上迷迷濛濛的起了一陣濃霧,各人雙腳都已沒入霧中。

  再鬥一陣,那霧愈來愈重,各人聞到濕氣,都感窒悶。天上黑雲也是越來越厚,穿過雲層透射下來的月光漸漸微弱,終於全然消失。

  眾人各自驚心,雖不罷鬥,卻是互相漸離漸遠,出招之際護身多而相攻少。郭靖、黃蓉雙擊裘千仞,突然一陣濃霧湧來,夾在三人中間。郭靖見裘黃二人身形忽隱,正合心意,抽身向左,來尋完顏烈。

  他睜大雙目,要找完顏烈頭頂金冠的閃光,但大霧密密層層,看不出三尺之外,正東奔西突尋找間,忽聽霧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誰找我打架啊?」

  郭靖大喜,要待答話,丘處機已叫了起來:「周師叔,您老人家好啊?」

  就在此時,烏雲露出一個空隙,各人突見敵人原來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傷到自己,都是驚叫一聲,向後躍開。周伯通卻笑嘻嘻的站在眾人中間,高聲說道:「熱鬧得緊,妙極妙極!」右手在左臂彎裡一推,搓下一團泥垢,說道:「給你吃毒藥?」往身旁沙通天嘴裡塞去。

  沙通天急閃,饒是他移形換位之術高妙絕倫,這一閃仍是沒能閃開,被周伯通一把揪住,泥垢塞到了口中。他吃過老頑童的苦頭,知道若是急忙吐出,勢必挨一頓飽打,只得悶聲不響的含在口裡。

  王處一見流星沒召來相待之人,卻把周伯通請了來,真是大喜過望,叫道:「師叔,原來您沒被黃島主害死。」

  周伯通大怒:「誰說我死了?黃藥師一直想害我,十年來從沒成功。哈,黃老邪,你倒再試試看,」說著一拳往黃藥師肩頭打去。

  這是他在桃花島上潛心鑽研出來的七十二路空明拳功夫,陰柔無比,黃藥師不敢怠慢,還了一招落英掌,叫道:「全真教的雜毛老道怪我殺了你,要替你報仇呢!」

  周伯通怒道:「你殺得了我?別吹牛!」口中胡言亂語,手上也越打越快,黃藥師見他不可理喻,出招卻是精妙無比,只得全力接戰。

  全真諸子滿以為師叔一到,他與黃藥師就可一齊出手對付歐陽鋒,那知這位師叔不會聽話,剎時之間與黃藥師鬥了個難解難分。

  馬鈺連叫:「師叔,別與黃島主動手!」

  歐陽鋒接口道:「對,老頑童,你決不是藥兄的對手,快逃命要緊。」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罷手。

  黃蓉叫道:「周大哥,你用九陰真經功夫與我爹爹過招,王真人在九泉之下怎生說?」

  周伯通哈哈笑道:「你瞧我用的是經上功夫麼?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經文忘記了。呸,學學容易,忘記可真麻煩!」

  黃藥師在桃花島上與他動手時,覺得他拳腳勁力大得出奇,這時見他拳法雖然精奇,勁力卻已較前減弱,只堪堪與自己打了個平手,正自奇怪,聽他一說,不禁暗暗納悶,不知他使了什麼希奇古怪的法兒,方能將一門上乘武功硬生生從自身驅除出去。

  歐陽鋒在霧中隱約見到周伯通與黃藥師激鬥,不由得喜出望外,但又怕他打敗黃藥師後,便與全真諸子聯手對付自己,心想乘此良機,正好先破北斗陣。當下揮動蛇杖,著著進擊。

  一時北斗陣中險象環生。王處一大叫:「周師叔先殺歐陽鋒!」

  周伯通見眾師姪情勢危急,於是左掌右拳,橫劈直攻,待打到黃藥師面前時,忽地哈哈一笑,拳變掌,掌成拳,橫直互易。黃藥師萬想不到他用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時,眉梢已被他掌尖拂中,雖未受傷,卻是熱辣辣的一陣疼痛。周伯通一掌拂中對方,倏地驚覺,左手拍的一聲,在自己右腕上打了一記,罵道:「該死,該死,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黃藥師微微一怔,手掌已遞了出去,這一招也是快迅無倫,無聲無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彎腰沉肩,叫聲:「啊喲!報應得好快。」

  濃霧之中,各人越來越不易見到旁人。郭靖只怕兩位師父遭人暗算,伸手扶起柯鎮惡,挽著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聲說道:「兩位師父到煙雨樓上歇歇,等大霧散了再說。」

  只聽黃蓉叫道:「老頑童,你聽不聽我話?」周伯通道:「我打不嬴你爹爹,你放心。」黃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許殺了他。」周伯通道:「為什麼?」他口中說個不停,拳腳上卻絲毫不緩。黃蓉叫道:「你不聽我的吩咐,我可要將你的臭史抖出來啦。」周伯通道:「什麼臭史!胡說八道!」黃蓉拖長了聲音道:「好,四張機,織就鴛鴦欲雙飛。」這兩句話只把周伯通嚇得魂飛魄散,忙道:「行,行,聽妳話就是,老毒物,你在那裡?」只聽馬鈺的聲音從濃霧中透了出來:「周師叔,你佔北極星位圍他。」

  黃蓉又道:「爹,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個大大奸賊,快殺了他。」黃藥師道:「孩子,到我身邊來。」重霧之中,卻不見裘千仞到了何處。但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下來給你爺爺磕頭,今日才饒你性命。」看來全真派顯是佔了上風。

  郭靖將洪柯二人送到樓邊,回身又來找尋完顏烈,豈知一陣東跑西跑,不但完顏烈影蹤不見,連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又聽得周伯通叫道:「咦,老毒物呢?逃到那裏去啦?」

  此時濕霧愈濃,各人近在身畔,卻不見旁人面目,說話聲音聽來也是重濁異常,似是相互隔了什麼東西。眾人雖屢經大敵,但這時斗然間都似變了瞎子,心中無不惴惴。黃蓉靠在父親身旁,馬鈺低聲發號施令,縮小陣勢。人人側耳傾聽敵人的動靜。

  一時之間,四下裡寂靜無聲,過好了一會,丘處機忽然叫道:「聽!這是什麼?」只聽得周圍嗤嗤噓噓之聲自遠而近。

  黃蓉驚叫:「老毒物放蛇,真不要臉!」黃藥師比眾人都先聽到蛇聲,他本自有退蛇之法,只要吹動玉簫,群蛇即時聞聲狂舞,但那曰聽到女兒溺死的假訊,悲慟之下已將玉簫折斷,此時群蛇大至,倒不由得彷徨無計。

  洪七公在樓頭也已聽到,高聲叫道:「老毒物布毒蛇陣,大夥快到樓上來。」周伯通的武功在眾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極了蛇,一聽黃蓉與洪七公的呼叫,發一聲喊,搶先往煙雨樓狂奔。他怕毒蛇咬自己腳跟,樓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輕功躍上樓去,坐在樓頂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跳不已。

  片刻之間,蛇聲愈響。黃蓉只叫:「可惜我血鳥不在此地!」拉著父親的手奔上煙雨樓。全真諸子手拉著手,摸索上樓,尹志平踏了個空。一個倒栽蔥摔了下去,跌得頭上腫起一個大瘤,忙爬起來重新搶上。

  黃蓉沒聽到郭靖聲音,心中掛念,叫道:「靖哥哥,你在那裡?」叫了幾聲,不聽答聲,更是擔心,說道:「爹,我去找他。」只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後你也不用叫我。我不會應你的!」原來他就在身邊。

  黃藥師大怒,罵道:「渾小子,臭美麼?」橫臂就是一掌,郭靖低頭避開,正要還手,卻聽颼颼箭響,幾枝長箭騰騰騰的釘在窗格之上。眾人吃了一驚,只聽得四下裏喊聲大作,箭如雨至,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人馬,又聽樓外人聲喧嘩,叫道:「莫走了反賊。」

  丘處機怒道:「定是金狗勾結嘉興府貪官,點了軍馬來捉拿咱們!」王處一叫道:「衝下去殺他個落花流水。」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眾人聽得箭聲愈密,蛇聲愈近,知道今日這場比武,完顏烈與歐陽鋒原來有備而來,暗中安排下了奸計,只是這場大霧卻不在各人意料之中,是禍是福,倒也難說。洪七公叫道:「擋得了箭,擋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夥兒快退。」只聽周伯通在樓頂破口大罵,雙手接住了兩枝長箭,不住撥打來箭。

  那煙雨樓三面臨水,官軍乘了小舟圍著煙雨樓放箭,只因霧大,一時卻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們向西,從陸路走。」混亂間,他無形中成為群龍之首,眾人依言下樓,摸索而行,苦在睜目瞧不出半尺,那裡還辨東西南北?當下只得揀箭少處而走,各人手拉著手,只怕迷路落單。

  丘處機、王處一手持長劍,當先開走路,雙劍合璧,舞成一團劍花,既驅蛇群,又擋箭雨。

  郭靖右手拉著洪七公,左手伸出去與人相握,觸手處溫軟柔膩,握到卻是黃蓉的小手。郭靖一怔,急忙放下,只聽黃蓉冷冷的道:「誰要你來睬我?」

  猛聽得丘處機叫道:「快回頭,前面遍地毒蛇,闖不去!」

  黃藥師與馬鈺殿後,阻擋追兵,聽到丘處機叫聲,急忙轉頭。黃藥師折下兩根竹枝,往外掃打。濃霧中只聽得蛇聲吱吱,夾著一股腥臭迎面撲來。黃蓉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嘔了出來。黃藥師嘆道:「四下無路可走,大家認命了吧!」將竹杖往前一拋,把女兒橫抱在手中。

  憑眾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擋不住去路,但西毒的蛇陣厲害無比,任誰只要被毒蛇咬中一口,那就是追魂記命之禍。眾人聽到蛇聲,無不毛骨悚然,暗暗心驚,兼之大霧迷漫,目不見物,縱然有路可通,也是難以找尋。

  正危急間,一個人冷冷的道:「小妖女,把竹杖給我瞎子。」眾人一聽,卻是柯鎮惡的聲音。黃藥師與黃蓉心思最是機敏,聽他說到「瞎子」,心中都是一樣,忙將竹杖遞了過去。柯鎮惡不動聲色,接杖點地,說道:「大夥兒跟著瞎子逃命吧。」

  須知柯鎮惡是嘉興本地之人,煙雨樓旁大小路徑無不處不爛熟於胸,兼之他雙目本盲,平時固然不及常人,但這時大霧瀰漫,烏雲滿天,對他卻毫無障礙。他耳朵又比旁人靈敏得多,一聽蛇聲、箭聲,已知西首有一條小路並無敵人,當下一蹺一拐的領先衝出。這小路本就十分僻靜,近數年來路上又種了竹樹,其實已無路可通。柯鎮惡幼時熟識此路,數十年不來,卻不知道路已成竹林,只走出七八步就被竹樹擋住。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十餘竹株樹紛紛倒地,眾人隨後跟來。馬鈺大叫:「周師叔,快來,快來,你在那裡?」周伯通坐在樓頂,聽得四周都是蛇聲,那敢答應?

  眾人走了十餘丈,竹林已盡,前面現出小路,耳聽得蛇聲漸遠,但官軍的吶喊聲卻愈來愈響,似是有人繞道包抄。群雄怕的是蛇,區區官軍那裡放在眼內。劉處玄道:「郝師弟,你我去衝殺一陣,殺幾名狗官出氣。」郝大通應道:「好!」兩人提劍欲上,突然長箭如蝗而至,兩人急忙舞劍擋架。

  再走一陣,已至大路,只聽霹靂連響,急雨傾盆而下,只一陣急雨,霧氣轉瞬間被沖得乾乾淨淨,天上雖仍一片漆黑,但人影已隱約已辨。柯鎮惡道:「危難已過,各位請便。」將竹棒遞給黃蓉,頭也不回的逕向東行。

  郭靖叫道:「師父!」柯鎮惡道:「你送洪老俠往安穩處所養病,再到柯家村來尋我。」郭靖應道:「是!」

  黃藥師接住一枝射來的羽箭,走到柯鎮惡面前,說道:「若非你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肯對你明言……」柯鎮惡不待他說話完,迎面一口濃痰,正好吐在他鼻樑正中,罵道:「今日之事,我死後無面目對六位兄弟!」黃藥師大怒,舉起手掌。這一掌若拍將下去,柯鎮惡那裡還有命?郭靖見狀大驚,飛步來救。

  他與柯黃二人相距十餘步,眼見救援不及,黑暗中卻見黃藥師舉起的手緩緩放下,哈哈大笑,說道:「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與你一般見識?」轉身向黃蓉道:「蓉兒,咱們走吧!」向洪七公一擺手,身形微晃,已在數丈之外。郭靖聽了這話,心頭怔了一怔,登時起了一個疑團,只是疑心什麼,一時卻模糊難明。

  猛聽得喊聲大作,一群官兵衝殺過來,全真六子各挺長劍,殺入陣去。

  黃藥師不屑與這等人動手,回身挽著洪七公手臂,說道:「七兄,咱哥兒倆到前面喝幾盅再說。」洪七公正合心意,笑道:「妙極,妙極。」轉眼間兩人沒入黑暗之中。

  郭靖欲去相扶柯鎮惡,一小隊官兵已衝到跟前,他不欲多傷人命,只伸雙臂將官兵紛紛推開。混亂中但聽得丘處機等大呼酣鬥,原來官兵隊中雜著完顏烈帶來的親軍,還有裘千仞的鐵掌幫幫眾,強悍殊甚,一時倒殺之不退。郭靖只怕師在亂軍中送了性命,大叫道:「大師父,大師父,你在那裡?」但這時呼叫聲,兵刃聲亂成一片,他的呼叫一出口就被雜聲掩沒。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6: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八回  
  黃蓉從柯鎮惡手中接過竹棒後,一直站在他的身旁,見他唾吐父親,爭端又起,心想這事鬧到這個地步,一生美夢,總是碎成片片了。後來軍馬衝殺過來,她卻倚樹悄然獨立,無數兵馬在她身旁奔馳來去,她恍似不聞不見,只是呆呆出神。忽聽得「啊呀」一聲呼叫,正是柯鎮惡的口音。黃蓉吃了一驚,循聲望去,只見他倒在路邊,一名軍官舉起長刀,砍向他的後心。

  柯鎮惡一滾,避開一刀,坐起身子回手一掌,將那軍官打得昏了過去,待要站起,但身上似乎受了傷,一伸腰復又跌倒。黃蓉急忙奔近,俯身一看,原來他腿上中了一箭,當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來。柯鎮惡用力一甩,甩脫了她的手,但他一足本跛,另一足又中箭傷,腿一軟,又要跌倒。黃蓉冷笑說:「逞什麼英雄好漢?」左手一揮,已用「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貞穴」,這才牽住他的臂膀。柯鎮惡待要掙扎,但半身酸麻,動彈不得,只得任他扶住,口中卻不住喃喃咒罵。

  黃蓉扶著他走出十餘步,躲在一株大樹背後,正待喘息片刻再行,官兵忽然見到二人,十餘枝羽箭颼颼射來。黃蓉搶著擋在前面,舞動竹棒護住頭臉,那些箭都射在她的軟蝟甲上。柯鎮惡聽著羽箭之聲,知她捨命相救,心中一軟,低聲道:「你不用管我,自己逃吧!」黃蓉哼了一聲,道:「我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瞧你有什麼法子?」二人邊說邊行,避到了一座矮牆後面。羽箭雖已不再射來,但柯鎮惡身體沉重,黃蓉累得心跳氣喘,沒奈何倚牆稍息。柯鎮惡嘆了口氣道:「罷罷罷,你我之間,恩怨一筆勾消。你去吧,自今而後,柯瞎子算是死了。」黃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沒死,幹麼算是死了?你不找我報仇,我卻偏要找你。」竹棒倏伸倏縮,已點中了他雙腿彎裡的兩處「委中穴」。這一下柯鎮惡全然沒有防備,登時委頓在地,暗暗自罵糊塗,不知她要用什麼惡毒法兒折磨自己,只聽得腳步細碎,她已轉出矮牆。

  這時廝殺之聲漸遠漸輕,似乎全真諸子已將這一路的官兵殺散,人聲遠去之中,隱隱又聽得郭靖在大叫「大師父」,只是呼聲越來越低,想是找錯了方向。又過片刻,四下一片寂靜,遠處公雞啼聲此起彼和。柯鎮惡心想:「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雞啼了!明天嘉興府四下裡公雞一般啼鳴,我柯鎮惡再無耳聽到。」

  想到此處,忽聽腳步聲響,共有三人走來,一人腳步輕巧,自是黃蓉,另外兩人卻是落腳重濁,起腳拖沓。只聽黃蓉道:「就是這位大爺,快抬他起來。」說著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數下,解開他被封的穴道。柯鎮惡只覺身子被兩個男人抬起,橫放在一張竹枝紮成的抬床之上,隨即被人抬了行走。

  他心中甚是奇怪,欲待詢問,又想莫再被她搶白幾句,自討沒趣,只聽得刷的一響,前面抬他的那人「啊唷」叫痛,定是吃黃蓉打了一棒,又聽他罵道:「走快些,哼哼唧唧的幹麼?你們這些當官軍的就會欺侮老百姓,沒一個好人!」接著刷的一響,後面那人也吃了一棒,他可不敢叫出聲來。

  柯鎮惡心道:「原來她去捉了兩名官軍來抬我,也真虧她想得出這個主意。」這時他覺得腿上箭傷越來越疼,只怕黃蓉出言譏嘲,咬緊牙根,沒哼一聲,但覺身子高低起伏,知道走上了一條崎嶇的小道。又走一陣,樹枝樹葉不住拂到身上臉上,顯是在樹林之中穿行。兩名官軍跌跌撞撞的,走得疲累已極,但聽黃蓉拿竹棒不住鞭打,逼得兩人拼了命支持。

  約莫行出三十餘里,柯鎮惡算來已是已末午初,此時大雨早歇,日光將濕衣曬得半乾,耳聽得蟬鳴犬吠,田間男女歌聲遙遙相和,一片太平寧靜,和適才南湖惡鬥,宛似換了另一個世界。

  一行人來到一家農家休息,黃蓉向農家買了兩個南瓜,和米煮了,自己吃了一碗,端了一碗放在柯鎮惡面前。柯鎮惡道:「我不餓。」黃蓉道:「你腿疼,當我不知道麼?什麼餓不餓的。我偏要你多痛一陣,才給你醫治。」

  柯鎮惡大怒,端起碗熱騰騰的南瓜迎面潑去,只聽她冷笑一聲,一名官兵大聲叫痛,原來是她閃身避開,這碗南瓜都潑在官兵身上。黃蓉罵道:「嚷嚷什麼?柯大爺賞南瓜給你吃,不識抬舉嗎?快吃乾淨了。」那官兵被他打得怕了,肚中確也飢餓,當下忍著臉上燙痛,拾起地下南瓜,一塊塊的吃了下去。

  這一來,倒把柯鎮惡弄得惱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的倚在一隻板凳邊上,神色極是尷尬,要待伸手去拔箭,卻又怕創口鮮血狂噴,若是她當真見死不救,那可難以收拾。正自沉吟,聽她說道:「去倒一盆清水來,快快!」話剛說完,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個耳括子。柯鎮惡心道:「這妖女不說話則已,一開口,總是要叫人吃點苦頭。」

  黃蓉又道:「拿這刀子去,給柯大爺箭傷旁的下衣割開。」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黃蓉道:「姓柯的,你有種就別叫痛,叫得姑娘心煩,可給你來個撒手不理。」柯鎮惡怒道:「誰要你理了?快給我滾得遠遠的。」話未說完,突覺創口一陣劇痛,顯是她拿住箭桿,反向肉裡一送。柯鎮惡又驚又怒,順手一拳,創口又是一痛,手裡卻多了一枝長箭。原來黃蓉已將羽箭拔出,塞在他的手中。

  只聽她說道:「再動一動,我打你老大個耳括子!」柯鎮惡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眼前不是她的對手,當真被這小妖女打幾個耳括子,那可是終身之辱,當下鐵青著臉不動,聽得嗤嗤幾聲,她撕下幾條布片,在他大腿的創口上下用力縛住,止住流血。又覺創口一陣冰涼,知她在用清水洗滌。

  柯鎮惡驚疑不定,尋思:「她若心存惡念,何以反來救我?倘說是並無歹意,哼,哼,桃花島妖人父女難道還能安什麼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計。」轉念之間,黃蓉已用金創藥替他敷上傷口,包紮妥當。只覺創口清涼,疼痛減了大半,他卻不知這是黃蓉從桃花島帶來的小還丹,乃是醫療外傷的天下第一靈藥。創口疼痛一減,腹中卻餓得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

  黃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餓,原來當真餓得厲害,好吧,走啦!」拍拍兩聲,在兩名官軍身上一人一棒,押著兩人抬起柯鎮惡趕路。

  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聽得鴉聲大噪,不知有幾千幾萬頭烏鴉在空中飛來飛去。嘉興四鄉他沒一處不熟,一聽鴉聲,已知到了鐵槍廟附近。那鐵槍廟中祀奉的是五代時名將鐵槍王彥章,廟旁有一高塔,塔頂群鴉世代為巢,當地居民以為鴉群是神兵神將,向來不敢侵犯,以致生養繁殖,越來越多。

  黃蓉道:「喂,天黑啦,到那裡投宿去?」柯鎮惡尋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洩漏風聲,引動官軍捉拿。」於是說道:「過去不遠有一古廟。」黃蓉罵道:「鳥鴉有什麼好看?沒見過麼?快走!」這次不聽棒聲,兩名官軍卻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還是足踢。

  不多時來到鐵槍廟前,柯鎮惡聽黃蓉推開廟門,撲鼻聞到一陣鴉糞塵土之氣,似乎廟中久無人居,只怕黃蓉埋怨嫌髒,那知她竟沒加理會。耳聽得黃蓉命兩名官軍將地下打掃乾淨,又命兩人到廚下去燒些熱水。黃蓉先替柯鎮惡換了金創藥,這才自行洗臉洗腳。

  柯鎮惡躺在供桌東首,拿個蒲團當作枕頭,忽聽黃蓉啐道:「你瞧我的腳幹麼?我的腳你也瞧得麼?挖了你一對眼珠子!」那官軍嚇得魂不附體,咚咚咚的直磕響頭。黃蓉道:「你說,你幹麼眼睜睜的望著我洗腳?」那官軍不敢說謊,磕頭道:「小的該死,小的見姑娘一雙腳生得……生得好看……」

  柯鎮惡一驚,心想:「那賊廝鳥死到臨頭,還存色心!這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還是剝他的皮。」那知黃蓉笑道:「憑你這副蠢相,竟也知道好看難看。」砰的一聲,伸棒打他一個筋斗,居然沒再追究。兩名官軍躲向後院,再也沒敢出來。

  柯鎮惡一語不發,靜以待變。只聽黃蓉在大殿上走了一週。說道:「王鐵槍威震當世,到頭來還是落得個身首異處,逞什麼英雄?說什麼好漢?唉,這鐵槍只怕當真鐵鑄的。」

  柯鎮惡幼時眼睛未瞎,曾與韓寶駒、南希仁等到這廟裡來玩過,幾人雖是孩子,俱都力大異常,輪流抬了那桿鐵鎗舞動玩耍,這時聽黃蓉如此說,接口道:「自然鐵打的,還能是假的麼?」黃蓉「嗯」了一聲,伸手抽起鐵槍,說道:「倒有三十來斤。嗯,我弄丟了你的鐵杖,一時也鑄不及賠你。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你沒兵器防身,就拿這鐵槍當杖使吧。」也不等柯鎮惡答話,到天井中拿了一塊大石,砰砰彭彭的將鐵槍槍頭打掉,遞在他的手中。

  柯鎮惡在這世上孤苦伶丁,再無一個親人,與她相處雖只一日,但不知不覺之間已頗是捨不得與她相離,聽她說到「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不禁一陣茫然,迷迷糊糊的接過鐵槍,比他用慣的鐵杖是沉了些,卻也將就用得,心想:「她給我兵器,那當真是不存惡意了。」

  只聽黃蓉又道:「這是我爹爹配製的小還丹,對你傷口最有好處。你恨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說著遞了一包藥過來。柯鎮惡伸手接了,緩緩放入懷中,想說什麼話,口中偏說不出來,只盼黃蓉再說幾句,卻聽她道:「好啦,睡吧!」

  柯鎮惡側身而臥,將鐵槍放在身旁,一時間思潮起伏,那裡睡得著。但聽塔頂群鴉噪聲漸歇,終於四下無聲,卻始終不聽黃蓉睡倒,聽聲音她一直坐在一個蒲團之上,動也不動。又過半晌,聽她輕輕吟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恨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聽她翻來覆去的低吟,咀嚼詞中之意。柯鎮惡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什麼,但聽她語音悽婉,似乎傷心欲絕,竟不覺呆了。

  又過良久,只聽黃蓉拖了幾個蒲團排成一列,側身臥倒,呼吸漸細,慢慢睡熟,柯鎮惡手撫身旁鐵槍,兒時種種情狀,突然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他見到朱聰拿著一本破書,搖頭晃腦的誦讀;韓寶駒與全金發騎在神像肩頭,拉扯神像的鬍子;南希仁與自己拼力拉著鐵槍一端,張阿生拉著鐵槍另一端,三人鬥力;韓小瑩那時還只四五歲,梳著兩條小辮子,鼓掌嘻笑。她小辮子上結著鮮紅的頭繩,在眼前一幌一幌的不住搖動。

  突然之間,眼前又是漆黑一團,這是永無窮盡的黑暗,胸中一叢仇恨之火,再也難以抑制。

  他提著鐵槍,悄沒聲的走到黃蓉身前,只聽她輕輕呼吸,睡得正沉。他心道:「我這樣一槍下去,她就無知無覺的死了。咳,若非如此,黃老邪武功蓋世,我今生怎能報得此仇?他女兒睡在這裡,正是天賜良機,教他嘗一嘗喪女之痛。」轉念一想:「這女子救我性命,我豈能恩將仇報?咳,殺她之後,我撞死她身旁,以報今日之情就是。」言念及此,意下已決,心道:「我柯鎮惡一生正直,數十年來無一事愧對天地,得以回歸故鄉就死,夫復何憾?」舉起鐵槍,雙臂用力,正要向黃蓉當頭一杖猛擊下來,忽聽遠處有人哈哈大笑,聲音極是難聽刺耳,靜夜之中,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黃蓉被這笑聲驚醒,一躍而起,突見柯鎮惡高舉鐵槍,站在身前,不覺吃了一驚,叫道:「歐陽鋒!」

  柯鎮惡聽她驚醒,這一槍再也打不下去,又聽得有數人說著話漸行漸近,只是隔得遠了,言語隱隱聽到了,一共有三四十人。這廟中前殿後院,柯鎮惡無一處不熟,當下低聲道:「他們定是見到鴉塔,向這邊過來,咱們且躲一躲。」黃蓉道:「是。」將睡過的蒲團踢在一邊。柯鎮惡牽著她手,走向後殿,伸手推門,那通向後殿的門被閂上了。柯鎮惡罵道:「這兩個狗官軍!」耳聽大門被人推開,知道大殿中無處可以躲藏,低聲道:「神像背後。」

  兩人剛在神像背後坐定,殿中嗤的一響,柯鎮惡聞到一陣硫磺氣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摺。只聽歐陽鋒道:「趙王爺,今日煙雨樓之役雖然無功,但也已大挫敵人的銳氣。」完顏烈笑道:「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將來鐵掌峰取書,還得倚仰大力。」歐陽鋒道:「這個自然。若不是小王爺死裡逃生,經歷了這場大難,誰又猜得著武穆遺書會在鐵掌峰上呢?」完顏烈道:「先生手下這幾位蛇奴此番救了小兒性命,小王已命人送往京都,養他們一世。」

  歐陽鋒笑道:「那真是王爺的恩德。」完顏烈道:「裘幫主一怒而回鐵掌峰,必定周密防範,取書之事,不知先生有何妙策?」歐陽峰道:「王爺眼前有這許多高手,諒一個小小鐵掌幫何足道哉?裘鐵掌武藝雖強,歐陽鋒想來也還敵得住。」說著乾笑了幾聲。

  梁子翁、彭連虎、沙通天等各出諛言,奉承歐陽鋒,把裘千仞說成一錢不值,忽然一個年輕的聲音說道:「各位這些話卻又不對了。裘幫主武功卓絕,小王可是親眼見過的,當世除了歐陽鋒先生,及得上他的只怕也沒幾人。」柯鎮惡認得是楊康的聲音,不由得怒火填胸。

  他這番話讓梁子翁等碰了一個釘子,各人都是訕訕的覺得臉上無光。靈智上人忽道:「裘千仞一個糟老頭兒,連郭靖這小子也勝不了,本領甚是平常。」歐陽鋒冷笑道:「那麼上人是勝得過郭靖了?」眾人想起當日大內翠華堂前,靈智上人被郭靖摔出水簾之事,心中都是暗暗好笑。

  歐陽鋒又道:「不是我小覷了上人,只怕你功夫再強十倍,也未必是裘幫主對手。鐵掌水上飄威震兩湖,連兄弟也不敢絲毫輕視於他呢!」說著又是一陣乾笑。靈智上人滿臉通紅,心中雖甚惱怒,卻不敢反唇相稽。

  柯鎮惡聽這許多高手群集於此,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適才他要與黃蓉同歸於盡,不知怎的,此時卻又惟恐被敵人驚覺,傷了黃蓉與自己的性命。只聽完顏烈的從人打開舖蓋,請完顏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安睡。

  楊康忽道:「歐陽先生,晚輩所見上官劍南遺書之中,記得有破解鐵掌之法。」歐陽鋒大喜,跳了起來:「此事當真?」楊康道:「晚輩那敢相欺,只是這破法在冊子最後數頁之中,晚輩眼見被那小賤人撕得粉碎了。」

  歐陽鋒武功雖不在裘千仞之下,但對他的鐵掌功夫,卻也忌憚三分,耳聽得有破解之法,偏偏這破法又被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毀了,當下甚是失望。

  楊康又道:「晚輩反覆看了數遍,依稀也記得一個大概,只是晚輩武功淺薄,不能明白這中間精微之處,還得請先生指點。」

  歐陽鋒大喜,連叫:「好,好!」他突然不語,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姪兒慘被黃藥師與全真賊道害死,白駝山已無傳人,我收了你做徒兒吧。」這話正說中了楊康的心願,只聽得咚咚咚幾聲,想是爬在地下向歐陽鋒磕頭。

  柯鎮惡心想這人好好一個忠良之後,認賊作父之後,更拜惡人為師,陷溺愈來愈深,只怕是再難回頭的了,心中愈益憤怒。

  只聽完顏烈道:「客地無敬師之禮,日後再當重謝。」歐陽鋒笑道:「珠寶珍物,白駝山也有一些,歐陽鋒只圖這孩子聰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將來有個傳人罷了。」完顏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只聽梁子翁等紛紛向三人道喜。

  正亂間,忽聽一人叫了起來:「傻姑餓了,餓死啦,怎麼不給我吃的。」

  柯鎮惡聽見傻姑叫喚,大是驚詫,心想此人怎會與完顏烈、歐陽鋒等人混在一起。只聽楊康笑道:「對啦,快找些點心給大姑娘吃,莫餓壞了她。」過了片刻,傻姑大聲咀嚼,吃起東西來。她一邊吃,一邊道:「好兄弟,你說帶我回家,叫我一直聽你的話,怎麼還不到家?」楊康道:「明兒就到啦,你吃得飽飽的睡吧。」

  又過一會,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寶塔上面悉悉索索的,是什麼聲音?」楊康道:「不是鳥兒,就是老鼠。」傻姑道:「我怕。」楊康笑道:「傻姑娘,怕什麼?」傻姑道:「我怕鬼。」楊康笑道:「這裡許多人,鬼怪那裡敢來。」

  柯鎮惡聽她語聲微微發顫,笑得有些不甚自在,只聽傻姑又道:「我就是怕那個矮胖子的鬼。」楊康強笑道:「別胡說八道啦,什麼矮胖子的。」傻姑道:「哼,別當我不知道。矮胖子死在婆婆的墳裡,婆婆的鬼會把他的鬼趕出,不讓他住在墳裡,他要來找你的。」楊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的爺爺來領你回桃花島去。」傻姑不敢再說,忽聽沙通天喝道:「喂,踏著我的腳啦。」想是傻姑怕鬼,在人叢中亂挨亂擠。

  柯鎮惡聽了這番話,疑雲大起:傻姑所說的矮胖子,定是指三弟韓寶駒了,他命喪桃花島上,明明是為黃藥師所殺,他的鬼魂怎會來找楊康?傻姑雖然說話痴呆,但這番話中必有原因,苦在大敵當前,無法去問個明白。他忽又想到:「黃藥師在煙雨樓前對我言道:『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與你一般見識?』他既不屑殺我,又怎能殺我五位兄弟?但若不是黃藥師,四弟又怎說親眼見他加害二弟、七妹?」

  心中正自細細琢磨,忽覺黃蓉拉過自己左手,伸手在他掌心中寫了一字:「求」,接著一字一字的寫道:「……你一事。」柯鎮惡在她掌心中寫道:「何事。」黃蓉寫道:「告我父何人殺我。」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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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回  
  柯鎮惡一怔不明她用意何在,突然身旁微風一動,黃蓉已躍了出去,只聽她笑道:「歐陽伯伯,您好啊。」

  眾人萬料不到神像後面竟躲得有人,只聽得擦擦、錚錚一陣響處,各人抽出兵刃,將她團團圍住,紛紛喝道:「是誰?」「有刺客!」「什麼人?」

  黃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歐陽伯伯大駕,你們大驚小怪什麼?」

  歐陽鋒道:「令尊怎知我會到此?」黃蓉道:「我爹爹醫卜星相,無所不通,他起一個文王先天神課,自然知曉。」歐陽鋒信了一成,倒有九成不信,卻也不便再問。沙通天等到廟外巡視了一遍,不見再有旁人,當下手執兵刃,環衛在完顏烈身旁。

  黃蓉坐在一個蒲團之上,笑吟吟的道:「歐陽伯伯,你害我爹爹好苦!」

  歐陽鋒微笑不答,他知黃蓉雖然年幼,卻是機變百出,只要一個應對不善,給她抓住了岔子譏嘲一番,在眾人之前可是難以下臺,當下只靜待她說明來意,再定對策。只聽她說道:「歐陽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鎮小蓬萊給全真教的道士圍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難以脫身。」歐陽鋒微微一笑,說道:「那有此事?」

黃蓉急道:「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明明是你殺了全真教的譚處端,不知怎的,那些臭道士始終糾纏著我爹爹。再加上個老頑童從中亂攪,我爹爹又不肯分辯是非,那怎麼得了?」

  歐陽鋒暗暗心喜,說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幾個雜毛,怎奈何得了他?」黃蓉道:「我爹爹也不是要你前去相助,只命我來對你說,他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參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歐陽鋒道:「什麼文字?」黃蓉道:「斯里星,昂依納得。斯熱確虛,哈虎文砵英。」

  這幾句嘰哩咕嚕的話,柯鎮惡與完顏烈等全都聽不明白,但是,歐陽鋒卻是一驚,他知道這是九陰真經最後一篇中的古怪言語,難道黃藥師當真參詳透了?他心中雖怦然而動,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淡然說道:「小ㄚ頭又要騙人,這些話胡言亂語,誰又懂得了?」黃蓉道:「爹爹已把這篇古怪文字逐句譯出,我親眼所見,誰來騙你。」歐陽鋒素服黃藥師之能,心想這篇古怪文字若是始終無人能解,那便罷了,若有一人解識得出,則捨黃藥師外再沒別人,於是說道:「那我倒要恭賀你爹爹了。」

  黃蓉聽他言中之意,仍是將信將疑,又道:「我見了之後,現下還記得幾句,不妨背給你聽聽。」當下唸道:「或身騷動,或時身重如物鎮壓,或時身輕欲飛,或時如縛,或時奇寒壯熱,或時歡欣躁動,或時如有惡物相觸,身毛驚豎,或時大樂昏醉,凡此種種,須以下法導入神通。」

  這幾句經文只把歐陽鋒聽得心養難搔。原來黃蓉所唸的,正是一燈大師所譯「九陰神功篇」文字中的一段。這諸般怪異境界,原是修習上乘內功之人常所經歷,只是每個修士遭逢此境,總是戰戰兢兢的鎮懾心神,以防走火入魔,豈知竟有妙法將邪魔導化而為神通,那真是無上至寶了。只因黃蓉所唸的正是真經的經文,並非杜撰,歐陽鋒內功精湛,一聽即知真偽,至此再無疑念,問道:「下面怎麼說?」

  黃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記得什麼『遍身毛孔皆悉虛疏,即以心眼見身內三十六物,猶如開倉見諸麻豆等,心大驚喜,寂靜安快。』」

  歐陽鋒默然,心想憑你這等聰明,豈能忘了,必是故意不說,但不知她來說這番話是何用意。

  黃蓉又道:「我爹爹命我來問歐陽伯伯,你是要得五千字呢,是三千字?」歐陽鋒道:「請道其詳。」黃蓉道:「若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鼓而滅全真教,那麼這篇九陰真功的五千字經文,我盡數背給你聽。」歐陽鋒微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黃蓉道:「爹爹請你去給他報仇,待殺了周伯通與全真六子後,我說三千字與你。」歐陽鋒笑道:「你爹爹跟我交情不深呀,怎地這等瞧得起老毒物?」黃蓉道:「我爹爹說道:第一,害你姪兒,是全真教的嫡派門人,想來你該報仇……」

  楊康聽了這話,不由得打個寒噤。傻姑正在他的身旁,問道:「好兄弟,你冷麼?」楊康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

  黃蓉接著道:「第二,他譯出經文後就與全真道士動手,不及細細給我講解,想這部奇書曠世難逢,豈能隨他湮沒?當今只有你與他性情相投,因此要你修習神功後再轉而授我。」歐陽鋒心下琢磨:「這番話倒也可信,若無高人指點,諒這小ㄚ頭縱把經文背得滾瓜爛熟。也是無用。」轉念一想,說道:「我怎知你背的是真是假?」

  黃蓉道:「郭靖那渾小子已將經文寫與你了,我說了梵文關鍵,你一對自知真假。」歐陽鋒道:「話倒不錯,讓我養神,明兒去救你爹爹。」黃蓉急道:「救兵如救火,如何等得明日?」歐陽鋒笑道:「那麼我給你爹爹報仇,也是一樣。」他算計已定,反正經文已在自己掌握之中,將來逼著黃蓉說出梵文關鍵,自能參詳得透全篇文義,此時讓黃藥師與全真教鬥個兩敗俱傷,豈不妙哉?

  柯鎮惡躲在神像背後,聽兩人說來說去,話題不離九陰真經,尋思黃蓉在他掌中寫了「告我父何人殺我」七字,不知是何用意。只聽黃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麼?」歐陽鋒笑道:「這個自然,你也歇歇吧!」

  只聽黃蓉拖動蒲團,坐在傻姑身旁,說道:「傻姑,我爹爹帶了你到桃花島上,怎麼你在這裡?」傻姑道:「我不愛在島上住,我要回自己的家。」黃蓉道:「是這位姓楊的好兄弟到島上帶你來的,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是個好人。」

  柯鎮惡心念一動:「楊康幾時到過桃花島上?」只聽黃蓉又道:「我爹爹那裡去啦?」傻姑驚道:「你別說我逃走啊,爺爺要打我的。」黃蓉笑道:「我不說。不過我問你什麼,你須得好好回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說給爺爺知道,他要來捉我回去,教我認字。」黃蓉笑道:「我一定不說。你說爺爺要你認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爺爺在書房裡教我認字。說我爹爹姓曲,我也姓曲,他寫了個曲字,叫我記著。又說我爹爹的名字叫曲什麼風。我老是記不得,爺爺就生氣了,罵我傻得厲害。我本來就叫傻姑嘛!」

  黃蓉笑道:「傻姑自然是傻的,爺爺罵你,他不好!」傻姑聽了很是高興。黃蓉道:「後來怎樣?」傻姑道:「我說我要回家,爺爺更加生氣。忽然一個啞巴僕人進來指手劃腳,爺爺說:『我不見客,叫他們回去吧!』過了一會,那啞巴送了一張紙來,爺爺看了一看,就叫我跟啞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難看,我向他乾瞪眼,他也向我乾瞪眼。」

  柯鎮惡回想當日赴桃花島求見島主之時,情景果真如此,可是三弟韓寶駒現下已不在人世了,心中不禁一酸,只聽黃蓉又道:「爺爺見了他們麼?」

  傻姑道:「爺爺叫我陪客人吃飯,他自己走了。我不愛瞧那矮胖子,偷偷溜了出來,見爺爺坐在石頭後面向海裡張望,我也向海裡張望,看見一艘船遠遠開了過來,船裡坐的都是道士。」

  柯鎮惡心道:「當日我們得悉全真派大舉赴桃花島尋仇,搶在頭裡向黃藥師報訊,請他避讓,由江南六怪向全真派說明原委。但在島上始終沒見全真諸子到來,怎麼這傻姑又說有道士坐船而來?」

  只聽黃蓉又問:「爺爺就怎樣?」傻姑道:「爺爺向我招招手,叫我過去,我嚇了一跳,只道他不知我溜了出來玩,原來他早就瞧見啦。我不敢過去,我怕打,他說我不打你,你過來,我就過去,他說他要坐船出海釣海,等那些道士上岸,叫我領他們進去,和矮胖子他們六個人一起吃飯,我說我也要去釣魚,爺爺臉一沉,我只好不說啦。」黃蓉道:「後來呢?」

  傻姑道:「後來爺爺就到島後面去開船。我知道的,那些道士生得難看,爺爺不愛見他們。」黃蓉讚道:「是啊,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爺爺什麼時候再回來?」傻姑道:「什麼回來?他沒回來?」

  柯鎮惡身子一震,只聽黃蓉問道:「你記得清楚麼?後來怎樣?」只聽她問話的聲音也微微發顫。

  傻姑道:「爺爺正要開始,忽然飛來了一對大鳥,就是你那對鳥兒啊。爺爺向鳥兒招手呼哨,這對鳥兒就飛了下來,鳥足上還縛著什麼東西,那真好玩呢!我大叫:『爺爺,給我,給我!』……」她說到這裡,當真大叫起來。楊康叱道:「別說話啦,大家要睡覺。」

  黃蓉道:「別理他,你說下去。」傻姑道:「我輕輕的說。」果真放低了聲音說道:「爺爺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一塊布來,縛在鳥兒足上,把大鳥又放走了。」黃蓉心道:「爺爺要避開全真諸子,怪不得他無暇去取金娃娃,但不知雌雕身上那枝短箭是誰射的?」問道:「誰射了鳥兒一箭?」傻姑道:「射箭?沒有啊。」說著呆呆出神。黃蓉道:「好,再說下去。」傻姑道:「爺爺見袍子撕壞了,就脫了下來,叫我回去給他拿過一件,等我拿來,爺爺卻不見啦,道士們的船也不見啦,只有那件撕壞的袍子拋在地下。」

  她說到這裡,黃蓉不再詢問,似在靜靜思索,過了半晌,才道:「他們那裡去了呢?」傻姑道:「我瞧見的,我大叫爺爺,不聽見答應,就跳到大樹頂上去瞧,我瞧見爺爺的小船在前面,道士們的大船跟在後面,慢慢就開得不見了。我不願意去見那矮胖子,就在沙灘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領這爺爺和好兄弟回去。」黃蓉急道:「這爺爺,不是教你認字的那個爺爺吧?」傻姑嘻嘻笑了幾聲,道:「這爺爺好,不要我認字,還給我吃糕兒。爺爺,你糕兒還有麼?」歐陽鋒乾笑道:「有啊,給妳!」柯鎮惡聽到此處,一顆心似乎要從腔中跳躍而出:「原來歐陽鋒那日也在島上。」

  猛聽得傻姑「啊喲」一聲叫,接著拍拍兩響,有人交手,又是躍起縱落之聲,只聽黃蓉叫道:「你要殺她滅口,不如先殺了我。」

  歐陽鋒道:「這事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你爹爹。我何必殺她?你要問,痛痛快快的問個清楚吧。」只聽得傻姑哼哼唧唧不住叫痛,卻說不出話來,想是被歐陽鋒打中了什麼地方。

  黃蓉道:「我不問,也已經猜到,只是要她親口說來罷了。」歐陽鋒笑道:「你這小ㄚ頭鬼機伶,我早說瞞不過你。可你怎能猜到,倒說給我聽聽。」

  黃蓉道:「我初時見了島上情形,也道是爹爹殺了江南五怪。後來想到一事,才知決然不是。你想,我爹爹怎能讓這些臭男子的屍體留在我媽媽墓中陪她?又怎能從墓中出來之後,不將墓門掩上?」

  歐陽鋒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喲,這當真是我們疏忽了。康兒,是不是?」

  柯鎮惡只聽得心膽欲裂,這時才悟到黃蓉原來早瞧出殺人兇手是歐陽鋒、楊康二人,她突然出去,原是捨了自己性命揭露真相,好替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道一出去凶多吉少,是以要柯鎮惡將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柯鎮惡又悲又悔,心道:「姑娘啊姑娘,你只要跟我說明兇手是誰,也就是了,何必枉自送了性命?」轉念一想:「我飛天蝙蝠性兒何等暴躁,目不視物,卻將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她縱然說明,我又豈肯相信?柯鎮惡啊柯鎮惡,你這該當千刀萬割的賊廝鳥,臭瞎子,是你生生逼死這位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真想舉手猛打自己耳光,只聽歐陽鋒又道:「你怎麼又想到我上來了?」黃蓉道:「想到你並不難。掌斃黃馬、手折秤桿,當世有這功力的寥寥無幾。不過初時我還疑心是別人。南希仁臨死時用手指在地下劃了幾個字,是『殺我者乃十』,第五個字沒寫完就斷了氣。我想你的姓名並非是『十』字開頭,只道是裘千仞的『裘』字。」

  歐陽鋒呵呵大笑。說道:「這漢子倒也硬朗,竟然等得到見妳。」黃蓉道:「我見他臨死時的情狀,必是中了怪毒,心想鐵掌幫餵養了各種蛤蟆、青蛙、毒蛇,是以猜到裘鐵掌身上。」歐陽鋒笑道:「鐵掌幫毒物雖多,卻也沒甚麼特別厲害的,那南希仁死時口中呼叫,說不出話,臉上卻露笑容,是也不是?」黃蓉道:「是啊,那是中了什麼毒?」歐陽鋒不答,又問:「他身體扭曲,在地下打滾,力氣卻大得異乎尋常,是也不是?」黃蓉道:「是啊。如此劇毒,我想天下捨鐵掌幫外,再也無人能有。」

  她這話明著相激,歐陽鋒終於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物,難道是白叫的嗎?」他蛇杖在地下重重一頓,喝道:「就是這杖上的蛇兒咬了他,是咬中了他的舌頭,是以他身上無傷,說不出話。」柯鎮惡聽得氣憤填膺,幾欲暈倒。

  黃蓉聽得神像後微有響動,急忙咳嗽幾聲,掩蓋了下去,緩緩說道:「當時江南五怪被你盡數擊斃,逃掉的柯鎮惡又沒眼珠,以致到底是誰殺人都辨不清楚。」

  柯鎮惡聽了此言,心中一驚:「她明明點醒於我,叫我不可輕舉妄動,以免兩人一齊送命,死得不明不白。」

  卻聽歐陽鋒乾笑道:「一個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我是故意放他走的。」

  黃蓉道:「這當真是神機妙算,佩服佩服。」歐陽鋒道:「話又得說回來,後來你怎麼又想到是我?」黃蓉道:「我想裘千仞曾在兩湖南路和我交手,雖說他也可趕在頭裡,先到桃花島,但要快過小紅馬,終究難能,我再想朱聰在信後寫的那句話,他叫大家防備,後面那個字沒寫完,只寫了三筆,說是『東』固然可以,是『西』也何嘗不能?若非東邪,定是西毒了,這一點我在桃花島上就已想到,但當時尚有許多枝節,想不明白。」

  歐陽鋒嘆道:「我只道做得天衣無縫,原來留下了這許多線索。那個髒書生見機倒快,我就沒瞧見他動筆寫字。」

  黃蓉道:「他號稱妙手書生,動手做什麼事自然不會讓你看破。我苦苦思索南希仁所寫的那個小『十』字,到底是想寫什麼。只因我曾聽人說,這位楊家哥哥已中毒去世,是以千想萬想,始終想不到是他。」楊康顫聲道:「你怎知我中毒去世?誰說的?」

  黃蓉道:「我知道的事多著呢!那天我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終猜想不透。我夢見了很多人,後來我夢到穆家姊姊,夢見她在北京比武招親。我突然從夢中驚醒,跳了起來,才知道這兇手一定是你!」

  這幾句話說得極是尖銳,楊康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強笑道:「難道是穆念慈託夢給你?」黃蓉道:「是啊,若不是這個夢,我怎能想到是你?你那隻翡翠小鞋呢?」楊康一怔,厲聲道:「你怎麼知道?又是穆念慈在夢中說的?」黃蓉冷笑道:「那何用說?你將朱聰打死後,把我媽媽墓裡的珠寶放在他的懷裡,好教旁人見了,只道他盜寶被我爹爹見到,因而喪生。這栽贓之計原本大妙,只是你忘了一節,朱聰的外號叫作妙手書生。」

  歐陽鋒好奇心起,說道:「是妙手書生便又怎地?」黃蓉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寶,卻不知從他身上取寶。」歐陽鋒不解:「什麼取寶。」黃蓉道:「朱聰武功雖不及你,但他在臨死之前施展妙手,在這位小爺身上取了一物,握在手中,你們居然始終不覺。若非此物,我萬萬想不到小王爺竟會死而復生,光降桃花島上。」

  歐陽鋒笑道:「此事有趣得緊。這妙手書生倒也厲害,性命雖已不在,卻能留下話來。他取的那物,想必是什麼翡翠小鞋了。」黃蓉道:「不錯。媽媽墓中寶物,我自幼見熟,這翡翠小鞋卻從未見過。朱聰死後仍是牢牢握住,其中必有綠故。這小鞋正面鞋底有一『比』字,反面有一『招』字,我苦苦思索,總是猜想不透。那晚做夢,見到穆家姊姊在北京街頭賣藝,豎一面『比武招親』的錦旗,這一下可教我豁然而悟,全盤想通了。」

  歐陽鋒笑道:「這鞋底的兩個字,原來尚有此香艷典故。哈哈,哈哈!」他笑得高興,柯鎮惡卻愈聽愈是忿怒,只是黃蓉如何想通,還未全然明白。黃蓉料他不懂,當下明裡說給歐陽鋒聽,實則是向他解釋:「那曰穆姊姊在北京比武招親,小王爺下場大顯身手,我在旁邊是親眼見到的。比到後來,小王爺除下了穆姊姊腳上一隻繡鞋,這場比武是他勝了,說到招親,卻是糾葛甚多。」

  只因這場比武招親,他日生出許多事來。那時不但梁子翁、沙通天等在旁目睹,此後完顏烈喪妻、楊康會見本生親父等等情由,亦均從此而起。是以眾人聽到此處,心中各有感慨。

  黃蓉道:「一想到此事,那是再也明白不過。小王爺與穆姊姊日後私訂終身,定情之物,最好不過是彫一雙玉鞋了。這雙玉鞋想來各執一隻。小王爺,我猜得不錯吧?」楊康默然不語。

  黃蓉又道:「想通此節,其他更無疑難。韓寶駒身中九陰白骨抓身亡,世上練過這個武功的原只黑風雙煞,可是這兩個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風雙煞的師父亦必精擅,豈知銅屍梅超風生前曾收過一位高足呢。至於南希仁所寫的那個小小『十』字,自然是『楊』字的起筆,想不到郭靖那渾小子定要說是個『黃』字。」說到此處,不禁黯然。

  只聽歐陽鋒縱聲長笑,說道:「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煙雨樓前要與你爹爹拼命。」

  黃蓉嘆道:「你這計策原本大妙,他悲怒之中更難明是非。我先前還道是你擒住了島上啞僕,逼著帶路,到今日才知是傻姑領你們進內。想必楊家哥哥答應帶她回牛家村,傻姑一高興,便對你們言聽計從。咳,定是你們兩人埋伏在我媽媽墓內,命傻姑託言是我爹爹邀請,騙江南六怪進墓。歐陽伯伯攔在墓門,想那六怪如何能再逃脫毒手?這是個甕捉鱉之計啊。」

  柯鎮惡聽她所說,宛如親見,當日在墓室中斗逢強敵的情境,立時又在腦中出現,只聽黃蓉又道:「歐陽伯伯在海邊檢了我爹爹的長袍面具,穿戴起來,墓室之中本甚昏暗,六怪一上來就給傷了幾人,餘人危急之中那裡還辨得出敵人是誰?是以南希仁親口對柯鎮惡言道,動手殺人的是我爹爹。朱聰與全金發是歐陽伯伯所殺,韓寶駒是楊家哥哥所殺,韓小瑩自刎而死,柯南二人卻逃出墓穴,在精舍中又苦鬥一場。你們故意放柯鎮惡逃命,待得南布仁得悉兇手姓楊時,他已中了劇毒了。」

  歐陽鋒嘆道:「小ㄚ頭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機綠湊合,也是六怪命該如此。我與康兒前赴桃花島之時,倒不知六怪是在島上。」

  黃蓉道:「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頭雖響,卻也只憑得俠義二字,若說到功夫武藝,如何在你歐陽伯伯眼裡。你們兩人這般大費周折,定是另有圖謀。」歐陽鋒笑道:「有你這個ㄚ頭聰明機伶,想必也瞞妳不過。」

  黃蓉道:「我猜上一猜,若是錯了,伯伯莫怪,我想你到島上之時,本盼全真諸子和我爹爹鬥得兩敗俱傷,你來個卞莊刺虎,一舉而滅了全真教和桃花島。那知到得遲了一步,我爹爹和全真教的道士們都已離島他往。楊家哥哥一問傻姑,得知六怪卻在,嗯,於是兩人大顯身手殺了五怪,裝作是我爹爹所為,再將島上啞僕盡數殺死,毀屍滅跡,從此更無對證,日後事發,洪七公、段皇爺等豈能不與我爹爹為難?楊家哥哥又怕我爹爹先回桃花島後毀去你們留下的種種痕跡,是以故意放柯鎮惡逃生。他眼睛瞎了,口中舌頭卻是好的。他真相瞧不見,胡言亂語卻是會說的。」

  柯鎮惡聽了這番話,不由得又是悲憤,又是羞愧。只聽得歐陽鋒嘆道:「唉,我真羨慕黃老邪生得個好女兒啊,句句說到了我心窩裡。」

  黃蓉幽幽的道:「現下郭靖中你之計,和我爹爹勢不兩立。等你明兒救了我爹爹,若是你姪兒尚在,唉,當日婚姻之約,難道不能舊事重提麼?」歐陽鋒心中一凜:「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


  (香港紅樓夢學者林以亮:我還有一個印象。在你的武俠小說裏面,有好些因素,都是中國的舊小說裏面不曾有過的,譬如把現代西方偵探小說的技巧,也運用到武俠小說裏面去。這裏我不妨舉一兩個列。一個是「射鵰」,譬如起先好像東邪下毒手殺人,到頭來卻是西毒下的毒手,而一路下來,不但郭靖給瞞過了,連讀者也是疑參半,最後才揭曉。……這些,我都覺得你好像是受到了一點西方偵探小說的影響。金庸:不錯,偵探小說我一向都很喜歡看。偵探小說的懸疑與緊張,在武俠小說裏面也是兩個很重要的因素。因此寫武小說的時候,如果可以加進一點偵探小說的技巧,也許可以更引起讀者的興趣。林以亮:那麼在現代西方的偵探小說作家中,你最喜歡的是誰?金庸:Agatha Christie ,她的小說我差不多全部看過。我覺得她比較intellectual,推理很好。你也喜歡她嗎?……「諸子百家看金庸第三輯,金庸訪問記,頁41-42,台北遠景出版社出版,民國75年6月再版.」)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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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回  
  卻聽黃蓉又道:「傻姑,這位姓楊的兄弟是個好人,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要帶我回家去,我不愛在那個島上玩。」黃蓉道:「這位好兄弟在你家殺過一個人,你見到麼?」傻姑拍手道:「是啊,那當真好本事,他,……啊喲……」只聽叮噹兩響,兩件暗器跌落在地,黃蓉笑道:「楊家哥哥,你讓她說下去,何必用暗器傷她?」

  楊康怒道:「這傻子胡說八道,什麼鬼話都說得出來。」

  黃蓉道:「傻姑,你說好啦,這位爺爺愛聽。」傻姑道:「不,好兄弟不許我說,我就不說。」

  楊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覺。妳再開口說一個字,明兒我送妳回島上去。」傻姑很是害怕,連聲答應:「噢,噢。」只聽得衣服悉索之聲,想是她已蒙頭睡倒。

  黃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說話解悶兒,我叫爺爺來領你去。」傻姑叫道:「我不去,我不去。」黃蓉道:「那麼你說,這好兄弟在你家裡殺人,他殺了一個什麼人?」

  眾人聽她忽問楊康殺人之事,都覺甚是奇怪,楊康卻全身汗毛直豎,右手暗暗運勁,心想若是她當真要哇露出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為,縱然惹起歐陽鋒疑心,也只得將她斃於當場,又想:「我殺歐陽公子時,只穆念慈、程瑤迦、陸冠英三人得見,難道風聲已洩麼?」

  這時古廟中寂靜無聲,只待傻姑開口。柯鎮惡更是連大氣不敢透。過了半晌,傻姑始終不說,只聽得鼾聲漸響,她竟是睡著了。

  楊康鬆了一口氣,但覺手心中全是冷汗,尋思:「此人留著終是禍胎,必當想個什麼法兒除了她。」斜目瞧歐陽鋒時,見他閉目而坐,月光照著他半張臉,神情漠然,似乎對適才的對答全未留意。

  眾人都道黃蓉信口胡說,傻姑既已睡著,此事當無下文,於是或臥或倚,各各漸入睡鄉。正矇矓間,忽聽傻姑大喊一聲,躍起身來,叫道:「別扭我?好痛啊!」

  黃蓉尖聲叫道:「鬼,鬼,斷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殺了那斷腿的公子爺,他來找你你啦!」靜夜之中,這幾句話聽來當真陰風側側。傻姑叫道:「不,不,不是我殺,是好兄弟殺……」話未說完,呼、篷、啊喲三聲連響,原來楊康突然躍起,伸手往傻姑天靈蓋上抓下,卻被黃蓉用打狗棒法甩了一個筋斗。

  這一動手,眾人一陣大亂,沙通天等立時將黃蓉團團圍住。

  黃蓉只如不見,伸左手指著廟門,叫道:「斷腿的公子爺,你來,傻姑在這兒!」傻姑向廟門一望,黑沉沉的不見什麼,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黃蓉的袖子,急道:「別來找我,是好兄弟用鐵槍殺的,我躲在廚房門後瞧見的……別傷我啊!」

  歐陽鋒萬料不到自己的私生愛子竟是楊康所殺,但想別人能說謊,傻姑所言必是句句不假,悲怒之下,反而哈哈大笑,橫目向楊康道:「小王爺,我姪兒當真該死,殺得好啊,殺得好!」這幾句話說得悽厲之極,各人耳中嗡嗡作響,似有無數細針同時在耳內鑽刺一般。語音方絕,只聽得群鴉亂噪,呀呀啞啞,夾著羽翼振撲之聲,原來塔頂成千萬頭烏鴉被歐陽鋒笑聲驚醒,都飛了起來。

  楊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雙目斜睨,欲尋逃路,完顏烈也是暗暗心驚,待鴉聲稍低,說道:「這女子瘋瘋癲癲,歐陽先生怎能信他的話?令姪是小王禮聘東來,小王父子倚重得緊,豈能無綠無故的相害於他。」

  歐陽鋒腳上微一用勁,人未站直,身子卻斗然躍起,盤著雙膝輕輕落在傻姑身畔,左手抓住她的肩膀,喝道:「他幹麼要殺我姪兒,快說!」傻姑猛吃一驚,叫道:「不是我殺的,別捉我啊。」她用力掙扎,但歐陽鋒手如鋼鉗,那裡掙扎得脫,又驚又怕,不由得哭出聲來,大叫:「媽呀!」

  歐陽鋒連問數聲,把傻姑嚇得哭也不敢哭,只瞪著一雙眼睛發獃。黃蓉柔聲道:「傻姑別怕,這位爺爺要給糕子你吃。」這一語提醒了歐陽鋒,知道愈是強力威嚇,她愈是不敢說話,於是從懷中掏出一個作乾糧的冷饅頭來,塞在她手裡,左手又放鬆她的手臂,笑道:「是啊!給你吃糕!」傻姑抓住了饅頭,微微一笑。

  黃蓉道:「那天斷了腿的公子爺抱著一個姑娘,你說她長得標緻麼?」傻姑道:「標緻得很啊,她到那裡去啦?」黃蓉道:「你知她是誰?」傻姑甚是得意,拍手笑道:「我知道她是好兄弟的老婆!」

  此言一出,歐陽鋒更無半點疑心,他素知自己姪兒生性風流,必是因調戲穆念慈起禍,只是歐陽公子武功高強,雖然雙腿受傷,楊康也仍遠不是他敵手,不知如何殺他,當下轉頭向楊康道:「他冒犯了小王妃,真是罪該萬死了。」楊康道:「不……不……不是我殺的。」歐陽鋒厲聲道:「那麼是誰?」雖在黑夜之中,他雙目仍是凜然有威,楊康嚇得手腳麻軟,平時的聰明機變突然消失,竟說不出話來。

  黃蓉嘆道:「歐陽伯伯,你不須怪小王爺心狠,也不須怪你姪兒風流,只怪你自己本領太高。」歐陽鋒奇道:「為什麼?」黃蓉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我在牛家村時,我曾聽一男一女在隔壁說話,心中好生不解。」

  歐陽鋒被她說得如墮五里霧中,連問:「什麼話?」

  黃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說給你聽,決不增減一字,請你解給我聽。我未見兩人之面,不知那男的是誰,也不知女的是誰,只聽得那男的說道:『我殺了歐陽公子之事,若是傳揚出去,那還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他。他叔父雖然厲害,咱們遠走高飛,他也未必能找得著。』」

  歐陽鋒見黃蓉住了口,接著道:「這女子說得不錯啊,那男的又怎麼說?」

  他們二人一問一答,只把楊康聽得驚怒交迫。這時月光從廟門中斜射進來,照在神像之前,楊康避開月光,悄悄走到黃蓉背後,但聽她道:「那男的幾句話,教我想起,一切全是因你本領太高,才害了你姪兒性命。那人說:『妹子,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他為師。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黃蓉雖未說出此人姓名,但語言口吻,將楊康的說話學得維妙維肖,楊康自幼長於中都,母親包惜弱卻是臨安府人氏,王府中又多金人,是以語音兼混南北,黃蓉這麼一學,無人不知是楊康的言語。

  歐陽鋒嘿嘿冷笑,一轉頭不見了楊康所在,忽聽拍的一響,又是「啊喲」一聲叫,只見楊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鮮血淋漓,臉色慘白。

  原來他聽黃蓉揭破自己祕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躍上,一抓往她頭頂抓下。黃蓉頭一偏,這一抓落在她的肩頭。他這下出手用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軟蝟甲的刺上,常言道十指連心,痛得他險險昏暈。

  旁人在黑暗中沒看明白,只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黃蓉還是歐陽鋒所為,眾人忌憚歐陽鋒了得,個個袖手旁觀,不敢出聲。

  完顏烈上前扶住,問道:「康兒,怎麼啦?那裡受了傷?」隨手拔出腰刀,遞在他的手裡,他怕歐陽鋒為姪兒報仇,突然動起手來。楊康忍痛道:「沒什麼?」剛接過腰刀,突然手一麻,嗆啷一響,那刀跌在地上,急忙彎腰去拾,說也奇怪,手臂僵直,已是不聽使喚。這一驚非同小可,左手在右背上用力一捏,竟然毫沒有知覺,他望著黃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針傷我。」

  彭連虎等雖然礙著歐陽鋒,但想完顏烈是金國王爺,歐陽公子的仇怨總能設法化解,眼見楊康一臉恐怖之極的神色,當下或搶上慰問或至黃蓉跟前,連叫:「快取解藥來救治小王爺。」

  黃蓉淡淡的道:「我軟蝟甲上沒毒,不必庸人自擾,這裡自有殺死他之人,我又何苦傷他?」

  卻聽楊康忽然大叫:「我……我……動不來啦!」但見他雙膝彎曲,身子慢慢垂下,口中發出似人似獸的荷荷之聲。

  黃蓉好生奇怪,一回頭見歐陽鋒臉上也有驚訝之色,再瞧楊康時,卻見他忽然滿面堆歡,裂嘴嘻笑,給銀白色的月光一照,更顯得詭異無倫,心中突然一動,說道:「是歐陽伯伯下的毒手你莫怪我。」

  歐陽鋒奇道:「瞧他模樣,確是中了我的怪蛇之毒,我原來要他嚐嚐這個滋味,小ㄚ頭給我代勞,妙極妙極。只是這怪蛇天下唯我獨有,小ㄚ頭又從何處得來?」黃蓉道:「我那裡有怪蛇?這原是你下的毒,說不定你自己尚且不知。」歐陽鋒道:「這倒奇了。」

  黃蓉道:「歐陽伯伯,我記得你曾與老頑童打過一次睹。你將怪蛇的毒液給一條鯊魚吃了,這魚中毒死後,第二條鯊魚吃牠的肉,又會中毒,如此傳布,可說上遺毒無窮,是也不是?」歐陽鋒笑道:「我的毒物若無特異之處,這『西毒』二字豈非浪得虛名?」黃蓉道:「是啊。南希仁是第一條鯊魚。」

  這時楊康勢如發瘋,只在地下打滾,梁子翁想要抱住他,卻那裡抱得住?

  歐陽鋒微一沉吟,仍是不解,道:「願聞其詳。」

  黃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曰我在桃花島上與他相遇,被打了一拳。這一拳打在我的左肩,軟蝟甲的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這軟蝟甲便是第二條鯊魚。適才小王爺出掌抓我,天網恢恢,正好抓在這些尖刺之上,毒血進了他的血中。嘿嘿,他是第三條鯊魚。」

  眾人聽了這幾句話,心想歐陽鋒的怪蛇原來如此厲害,又想楊康害人反害己,當真報應不爽,心中都感到一陣寒意。

  完顏烈走到歐陽鋒面前,突然雙膝跪地,叫道:「歐陽先生,你救小兒一命,小王永感大德。」

  歐陽鋒哈哈大笑,說道:「你兒子的性命是命,我姪兒的姓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連虎等人臉上緩緩橫掃過去,陰沉沉的道:「那一位英雄不服,乘早站出來說話!」眾人不由得各自後退,那敢開口?

  只見楊康忽從地上躍起,砰的一聲,將子梁子翁打了一個筋斗。完顏烈站起身來,叫道:「扶小王爺去臨安,咱們趕請名醫給他治傷。」歐陽鋒笑道:「老毒物下的毒,天下有那個名醫治得?又有那一個名醫不要性命,敢來壞我的事?」完顏烈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將武師喝道:「還不快扶小王爺!」

  楊康一躍數丈,頭頂險險撞著橫梁,指著完顏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死我媽,又想來害我!」

  沙通天道:「小王爺,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雙臂,那知楊康又手反勾,擒住他的手腕,在他大拇指上狠狠咬了一口。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脫,呆了一呆,只覺手指微微麻養,不禁心膽俱裂。黃蓉冷冷的道:「第四條鯊魚!」

  千手人屠彭連虎與沙通天素來交好,他又善使毒藥,知道沙通天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颼的一刀,已將沙通天半條臂膀砍了下來。候通海還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連虎,你敢傷我師哥?」和身撲上,要和他拼命。沙通天忍住疼痛,叫道:「傻子,彭大哥是為我好!」

  此時楊康神智更加糊塗,指東打西,亂踢亂咬。眾人見了沙通天的情景,那裡還敢逗留,發一聲喊,一擁出廟。這一陣大亂,又將塔上群鴉驚起,月光下只見廟前空地上鴉影飛舞,啞啞聲中混雜著楊康的嘶叫。

  完顏烈一腳跨出廟門,回過頭來,叫道:「康兒,康兒!」楊康眼中流淚,叫道:「父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顏烈大喜,伸出手臂,兩人抱在一起,說道:「孩子,你好些了麼?」月光下猛見楊康面目突變,神智又迷亂。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左手一起猛往他頭頂插下。完顏烈這一驚非同小可,使勁一推,楊康力道全失,向後一交摔倒,再也爬不起來。完顏烈不敢再看,急奔出廟,飛身上馬,眾家將前後簇擁,剎時間逃得影蹤不見。

  歐陽鋒與黃蓉望著楊康在地下打滾,各有各的念頭,都不說話,

 

(以下這段,修訂本刪除)

  忽聽廟頂屋瓦「格」的一響。

  歐陽鋒喝道:「這是什麼?下來吧?」黃蓉一驚,只道柯鎮惡悄悄爬上了屋頂,卻見廟門口黑影一晃,一人從屋上躍下,直奔進殿。

  黃蓉叫道:「穆姐姐,你也來啦!」穆念慈毫不理睬,俯身抱起楊康,柔聲道:「你認得我嗎?」

  楊康:「荷,荷」的叫了兩聲。

  穆念慈道:「啊,你看不見我。」轉過身子,讓月光照在自己臉上,又問:「你認得我麼?」楊康呆呆的瞪著眼,隔了半晌,終於點頭。穆念慈很是歡喜,低聲道:「活在這世界上苦得很,你受夠了苦,我也受夠啦。咱們走啦,好不好?」楊康又點了點頭,忽然大叫一聲。穆念慈坐在地下,將他身子緊緊抱在懷裡。

  黃蓉見了這副情景,不禁暗暗嘆息,只見穆念慈的頭漸漸垂下,擱在楊康肩上,兩人都不動了。黃蓉一驚,叫道:「穆姐姐,穆姐姐!」穆念慈恍若不聞。黃蓉俯身輕輕扳她肩頭。穆念慈隨勢後仰,跌在地下。黃蓉失聲驚呼,只見她胸口插了半截鐵槍,早已氣絕。再看楊康時,他胸口刺了一個大孔,鮮血泊泊而流,亦已斃命。

  原來穆念慈不忍楊康多受苦楚,抱著他時,暗暗用楊鐵心遺下的半截鐵槍將他刺死,隨即倒轉槍頭,抵住自己胸口,用力一抱楊康,鐵槍透骨抵心,一痛而逝。

  黃蓉伏在她的身上,哀哀慟哭,到後來想起自己身世,哭得更是悲切。

  歐陽鋒冷冷的道:「死得好啊,有什麼好哭的?

(刪到此)

 

  鬧了半夜,天也快亮啦,咱們瞧瞧你爹去。」

  黃蓉收淚道:「這會兒爹爹已回桃花島了吧,有什麼好瞧的?」

  歐陽鋒一怔,冷笑道:「原來小ㄚ頭一番話,全是騙人。」

  黃蓉道:「頭上這些話,自然是騙你。我爹爹是何等樣人,豈能讓全真教的臭道士們困住了?我若不說九陰真經什麼的,諒你也不容我盤問傻姑。」

  此時柯鎮惡對黃蓉又是佩服,又是愛惜,只盼她快些想個妙策,逃脫歐陽鋒的毒手,卻聽他說道:「你的謊話之中,夾著三分真話,否則老毒物也不能輕易上當。好吧,你將你爹爹的譯文從頭至尾說給我聽,不許漏了一字半句?」黃蓉道:「若是我記不得呢?」歐陽鋒道:「最好你能記得。像你這般美貌的小ㄚ頭,給我怪蛇咬上幾口,可大煞風景。」

  黃蓉從神像後面躍出之時,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這時親見楊康臨死的慘狀,不禁心驚膽戰,暗暗尋思:「縱使我將一燈大師所授之經文說與他知曉,他仍是不能放過我,怎樣想個法兒,得脫此難?」一時徬徨無計,心想只好先跟他敷衍一陣再作計較,於是說道:「我見了梵文的經文,或能譯解得出,你一句句背來,讓我試試。」

  歐陽鋒道:「這些嘰哩咕嚕的話,誰又背得出了?妳不用跟我胡混。」黃蓉聽他背誦不出,靈機一動,已生一計,心道:「他既背不出,自然將經文當作性命。」當即說道:「好吧,你取出來讀。」歐陽鋒一意要聽她譯解:當下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裹,連接打開三層,這才取出郭靖所默寫的經文。黃蓉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寫一氣,這老毒物竟然當作至寶。」

  歐陽鋒晃亮火摺,去神檯上尋到半截殘燭點著了,照著經文念道:「忽不爾,肯星多得,斯根六補。」黃蓉道:「善用觀相,運作十二種息。」

  歐陽鋒大喜,又念:「吉爾文花思,哈虎。」黃蓉道:「能愈諸患,漸入神通。」歐陽鋒道:「取達別思吐,恩尼區。」黃蓉沉吟片刻,搖頭道:「錯了,你讀錯啦!」歐陽鋒又讀一遍,黃蓉仍是搖頭。歐陽鋒道:「沒錯兒,確是這樣寫的。」黃蓉道:「那卻奇了,這句渾不可解。」一手支頤,假裝苦苦思索。歐陽鋒甚是焦急,凝視著她,只盼她快些想通。

  過了片刻,黃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這傻小子寫錯了,給我瞧瞧。」歐陽鋒不虞有他,將經文遞了過去。黃蓉伸右手接著,左手拿過燭臺,似在細看經文,驀地裡雙足一登,向後躍開丈餘,將那幾張紙放在離燭火半尺之處,叫道:「歐陽伯伯,這經文是假的,我燒去了吧。」

  歐陽鋒大駭忙道:「喂,喂,你幹什麼?快還我。」黃蓉笑道:「你要經文呢,還是要我性命?」歐陽鋒道:「要你性命作甚?快還我!」一面說,一面作勢撲上搶奪。黃蓉將經文又移近燭火半寸,說道:「你一動我就燒,只要燒去一個字,就要您終身懊悔。」歐陽鋒一想不錯,哼了一聲道:「我鬥不過你這鬼精靈,將經文放下,你走妳的吧!」

  黃蓉笑道:「你是當代宗師,可不能食言。」歐陽鋒沉著臉道:「我說快將經文放下,你走你的路。」黃蓉知他是大有身分的人,雖然生性歹毒,卻不失信於人,當下將經文與燭臺都放在地下,笑道:「歐陽伯伯,對不住啦。」提著打狗棒轉身便走。

  歐陽鋒竟不回頭,斗然躍起,反手一掌,蓬的一聲巨響,已將鐵槍王彥章的神像打去了半邊,喝道:「柯瞎子,滾山來!」

  黃蓉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只見柯鎮惡已從神像身後一躍而下,舞槍桿護住門戶。黃蓉斗然醒悟:「以老毒物的本領,柯大俠躲在神像背後,豈能瞞得了他?想來吸呼之聲早被他聽見了。只是他不將柯大俠放在眼裡,是以一直隱忍不發。」當即縱身上前,竹棒微探,幫同守禦,向歐陽鋒道:「歐陽伯伯,我不走啦,你放他走。」

  柯鎮惡道:「不,蓉兒你走,你去找靖兒,叫他給咱們六兄弟報仇。」黃蓉悽然道:「郭靖若是肯信我的話,早就信了。柯大俠,你若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終難得明。你對郭靖說,我並不怪他,叫他別難過。」柯鎮惡是俠義之人,那裡肯讓她捨命相救自己,兩人爭持不已。

  歐陽鋒焦躁起來,罵道:「小ㄚ頭,我答應放你走,又囉嗦什麼?」黃蓉道:「我卻不愛走啦,歐陽伯伯,你把這惹厭的瞎子趕走,我好好陪陪你說話兒,可別傷他身子。」

  歐陽鋒心想:「你不走最好,這瞎子是死是活與我甚相干?」當下大踏步上前,往柯鎮惡胸口抓去。柯鎮惡橫過槍桿,擋在胸前。歐陽鋒表臂一格,柯鎮惡雙臂酸麻,胸口震得隱隱作痛,嗆啷一聲,那槍桿直飛起來,戮破屋瓦,穿頂而出。

  柯鎮惡急忙後躍,人去半空尚未落地。領口一緊,身手已被歐陽鋒提了起來。他久經大敵,雖處危境,心神絲毫不亂,左手一揚,兩枚毒菱往敵人面上打去。歐陽鋒料想不到他竟有這門敗中求勝的險招,相距既近,來勢又急,實是難以閃避,當即向後一仰,乘勢一甩,將柯鎮惡的身子從頭頂揮了出去。

  柯鎮惡從神像後躍出時,面向廟門,被歐陽鋒一拋,不由自主的穿門而出。這一擲勁力奇大,他身子反而搶在毒菱之前,這兩枚毒菱飛過歐陽鋒頭頂,緊跟著要釘在柯鎮惡自己身上。黃蓉叫聲:「啊喲!」只見柯鎮惡在空中身子一側,伸出右手將兩枚毒菱輕輕巧巧的接了過去,他這聽風辨形之術實已練至化境,竟似比有目之人還更看得清楚。

  歐陽鋒喝了一聲采,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讓你去吧。」柯鎮惡落下地來,猶是遲疑。黃蓉笑道:「柯大俠,歐陽鋒要拜我為師,學練九陰真經。你還不走,也想拜我為師麼?」柯鎮惡知她雖然說得輕描淡寫,可是處境十分險惡,站在廟前,只是不走。

  歐陽鋒抬頭望天,說道:「天已大明了,咱們走吧!」拉著黃蓉的手,奔出廟門。黃蓉叫道:「柯大俠,記著我在你手掌裡寫的字。」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人已在十餘丈外。

  柯鎮惡怔怔的站在當地,只聽兩人腳步聲逐漸遠去,終於全然消失,滿天烏鴉啊啊的噪個不停。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6: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一回  
  柯鎮惡呆了半個時辰,耳聽得烏鴉一群群的撲入古廟,喙食屍身,心想穆念慈雖然鍾情惡賊,本身卻無過惡,不能讓她葬身鴉腹,當下奔進殿去,趕開鴉群,搶出穆念慈的屍身,在廟後空地上挖一個坑,將她埋了,再躍上屋頂,找到鐵槍桿。他拄槍在廟頂呆立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這瞎子更到何處去安身?只聽得群鴉悲鳴,撲落落的不住從半空跌落,原來食了楊康屍身之肉,相繼中毒而死,不由得嘆了一口氣,縱下地來,綽槍北行。

  走到第三日上,忽聽空中鵰唳,心想雙鵰既然在此,只怕靖兒亦在附近,當下在曠野中縱聲大呼:「靖兒,靖兒!」過不多時,果聽馬蹄聲響,郭靖騎了小紅馬奔來。他與柯鎮惡在混戰中失散,此時見師父無恙,欣喜無已,一躍下馬,奔上來抱住,連叫:「師父。」

  柯鎮惡左右開弓,打了他兩記耳光。郭靖愕然放手。柯鎮惡左手繼續撲打郭靖,右手卻連打自己耳光。這一來郭靖更是驚訝,叫道:「師父,你怎麼了?」柯鎮惡罵道:「你是小胡塗,我是老胡塗!」他打了半晌,這才放手,兩人面頰都已紅腫。柯鎮惡破口將郭靖與自己痛罵一頓,終於將古廟中的經歷一一說了出來。

  郭靖又驚又喜,又痛又愧,心想:「原來真相如此,我當真是錯怪蓉兒了。」柯鎮惡喝道:「你說咱倆該不該死?」郭靖連連稱是,說道:「師父,咱們快救蓉兒。」柯鎮惡道:「她爹呢?」郭靖道:「黃島主護送洪恩師到桃花島養傷去了。師父,你說歐陽鋒把蓉兒帶到了那裡?」

  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一陣方道:「蓉兒若逃不脫他手掌;僥倖不死,也不知給他折磨成什麼樣子,靖兒,你快去救她,我是要自殺謝她的了。」郭靖驚道:「師父,您千萬別這麼想。」只是他素知師父性情剛愎,不聽人言,說死就死,義無反顧。於是道:「師父,你到桃花島去報訊,待見到黃島主,請他急速來援,弟子實不是歐陽鋒的對手。」

  柯鎮惡一想不錯,持槍便行。郭靖戀戀不捨,跟在後面。柯鎮惡一槍打來,罵道:「還不快去!你不把我乖蓉兒好好救回,我要了你的小命。」

  郭靖只得止步,眼望師父的背影在東邊桑樹叢中消失,實不知到那裡去找黃蓉,思索良久,策馬攜鵰,尋路到鐵槍廟來。只見廟前廟後盡是死鴉,殿上只餘一堆白骨。

  郭靖雖恨楊康戕害師父,但想他既已身死,怨仇一筆勾消,念著結義一場,檢起骸骨到廟後葬在穆念慈的墳旁,拜了幾拜,祝道:「楊兄弟,你若念我今日葬你之情,須當佑我找到蓉兒,以補你生前之過。」

  祝畢,向楊康與穆念慈的墳揖了四揖,回身出廟,一路打聽,找尋黃蓉的蹤跡,郭靖這一找就是半年,秋去冬來,冬盡春回,他策著小紅馬到處探訪,問遍了丐幫、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但黃蓉的音訊半點俱無。

  他生性堅毅,愈遇挫折愈不灰心,下了決心縱然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黃蓉找到。這半年中他一赴燕京,二至汴梁,連完顏烈竟也不知去向。

  這一日行至山東境內,但見沿途十室九空,路上行人紛紛逃難,都說蒙古與金兵連日大戰,金兵潰敗,退下來的殘兵姦淫擄掠,無所不為。郭靖行了三日,越向北行,越是瘡痍滿目,心想兵凶戰危,害人至於斯,苦就苦了百姓。

  這天來到山谷中一個村莊,正想借個地方飲馬做飯,突然前面喧嘩,人喊馬嘶,數百名金兵衝過村來。當先一名軍官頭上挑著一個嬰兒死屍,哈哈大笑。兵士放火燒村,將眾百姓逼出屋來,見有年輕女子,一個個用繩縛了,其餘不問老幼,見人便砍。

  郭靖見了大怒,縱馬上前,夾手將那軍官手中大槍奪過,左手反手一掌,正打在他的太陽穴上。這半年來他練功不綴,內力大進,這一掌那軍官如何禁受得起,登時雙睛突出而死。眾金兵齊聲呼喊,刀槍並舉,衝殺上來。那小紅馬見過戰陣,興高采烈,四蹄如飛般迎了上去。郭靖殺得興起,左手又奪過一柄大砍刀,右刺左砍,竟以左右互搏之術,在敵軍大呼酣戰。

  眾金兵見他兇猛,敗軍之餘那裡還有鬥志,轉過身來奔逃出村。突然迎面飄出一面大旗,煙霧中一隊百人隊的蒙古兵急衝而至。金兵被蒙古兵殺得嚇破了膽,不敢迎戰,仗著人多,回頭又鬥郭靖,只盼奪路而逃。

  郭靖惱恨金兵殘害百姓,縱馬搶先出村,一人單騎,神威凜凜的守在山谷隘口。十餘名金兵奮勇衝上,被他一一挑下馬來。餘眾不敢上前,進又不得,退又不能。

  蒙古兵見前面突然有人相助,倒也大出意料之外,前後夾擊,片刻時幾百名金兵盡數殲於村中。帶隊的百夫長正要詢問郭靖來歷,隊中一名什長識得郭靖,大叫:「金刀駙馬!」拜伏在地,百夫長一聽是大汗的駙馬爺,那敢怠慢,急忙下馬致敬,命人快馬報了上去。

  郭靖急傳號令,命蒙古兵急速撲滅村中各處火頭,眾百姓扶老攜幼,紛紛來謝。

  正亂間,村外聲響,無數軍馬湧至。眾百姓大驚,只見一匹大黃馬奔入村中,馬上一位少年將軍大叫:「郭靖安答在那裏?」

  郭靖見是拖雷,大喜叫道:「拖雷安答。」兩人奔近,抱在一起。一對白鵰識得拖雷,上前挨挨擦擦,也是十分親熱。拖雷命一名千夫長率兵追擊金兵,下令在山坡上支起帳篷,與郭靖互道別來情景。拖雷當日信了楊康慌言,只道郭靖已死,此時見他無恙,自是歡喜無限。

  拖雷說起北國軍務,郭靖才知這一年多時日之中,成吉斯汗馬不停蹄的東征西伐,拓地無數。赤述、察合臺、窩闊臺、拖雷四王子,木華黎、博爾朮、博爾忽、赤老溫開國四傑,都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現下拖雷與木華黎統兵攻打金國,山東數場大戰,將金兵打得潰不成軍。金國精兵集於潼關,閉關而守,不敢出山東迎戰。

  郭靖在拖雷軍中住了數日,忽爾快馬傳來急訊,成吉斯汗召集諸王眾將,大會漠北。拖雷與木華黎不敢怠慢,將令旗交了副將,連夜北上,郭靖想念母親,當下與拖雷同行。

  不一日來到斡難河畔,縱目遠望,一片無際的大草原之上,營帳一座連著一座,成千成萬的戰馬奔躍嘶叫,成千成萬的矛頭耀曰生輝。千萬座灰色的營帳之中,聳立著一座黃綢大帳,營帳頂子用黃金鑄成,帳前高高豎著一枝九旄大纛,這金帳威震大漠,君臨絕域。成吉斯汗在這金帳中傳出號令,快馬一匹接一匹,將這號令送到萬里之外的王子和大將手中,於是號角鳴響,草原上烽火瀰天,箭如蝗發,長刀閃動,煙塵中鐵蹄奔馳。

  郭靖策馬立在一座沙丘之上,望著這嚇嚇兵威,凝思無話。忽見塵頭起處,一隊騎兵馳來相迎。拖雷、木華黎、郭靖三人進金帳謁見大汗。一進帳中,三人微微一驚,原來大汗手下的諸王諸將都已集在帳。

  成吉思汗見三人到來,心中甚喜。拖雷與木華黎稟報了軍情,郭靖上前跪下請罪,說道:「大汗命我去割金國完顏烈的腦袋,但數次相見,都總被他逃走了,甘受大汗責罰。」成吉思汗笑道:「小鷹長大了,終有一天會抓到狐狸,我罰你作甚?」當下與諸將共議伐金大計。

  會中諸將都道,金國精兵堅守潼關,急切難下,上策莫如聯宋夾擊。成吉斯汗道:「好,就是這麼辦。」當下命人修下書信,遣使南下。大會至晚間始散。

  郭靖辭出金帳,暮色蒼茫中正要去母親帳中,突覺一雙溫軟的手掌掩在自己眼上,同時鼻中聞到一股香氣,一怔之下,叫道:「華箏妹子!」轉過身來,只見華箏公主,身穿白衣,似笑非笑的站在當地。兩人分別經年,此番重逢,只見她身材更高了些,在勁風茂草之中長身玉立,更顯得英姿颯爽。

  郭靖一呆,驚道:「妹子,你給誰帶孝?」

  華箏公主喜極而涕,哭出聲來,叫道:「給你帶啊,原來你沒死。」

  郭靖心道:「她與我雖未結親,卻已待我如若丈夫。」心中也甚感動,一時間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兩人在晚風中相對而立,雙雙竟似痴了。

  過了良久,華箏道:「去看你媽去。你活著回來,你猜是我歡喜多些呢,還是你媽歡喜多些?」郭靖道:「我媽定然歡喜萬分。」華箏嗔道:「難道我就不歡喜了?自從那曰我聽說你死了,難道我沒有連夜連曰的哭你?」蒙古人生性直率,心中想到什麼,口裡就說了出來。郭靖與南人相處年餘,多歷機巧,此時重回舊地,聽到華箏這種說話口氣,不禁深有親切之感。暮色中細看她的容顏,果然較前大為瘦損。

  兩人手挽手的同到李萍帳中。郭靖母子相見,自有一番悲喜,不在話下。

  又過數日,成吉斯汗召見郭靖,說道:「你的所作所為,我都已聽拖雷說了。你這孩子守信重義,我很高興。再過數日,就給你和我女兒成親吧!」郭靖大吃一驚,心想:「蓉兒此時存亡未卜,我如何能背她與別人成親?」但見成吉斯汗儀容威嚴,滿心雖想抗命,卻半晌也說不出來。成吉斯汗素知他樸實,只道他歡喜得傻了,當下賞了他一百斤黃金,五百頭牛,二千頭羊,命他自去籌辦成親。

  華箏是成吉斯汗的嫡生幼女,自小得父鍾愛。此時蒙古國勢曰隆,成吉斯汗用兵如神,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各族諸汗一聽大汗嫁女,自是紛紛來賀,珍貴禮物堆滿了數十座營帳。華箏公主喜上眉梢,郭靖卻是一臉愁容。

  眼見喜期已在不遠,郭靖越來越是煩惱。李萍見兒子神色有異,這天晚上在帳中問起。郭靖當下將黃蓉的種種情由,從頭細說了一遍。李萍聽了,半晌做聲不得。

  郭靖道:「母親,孩兒有此苦楚,不知如何是好。」李萍道:「大汗對你恩深義重,豈能相負?但那蓉兒,唉,我雖未見過她,想來也是萬般的惹人愛憐。」郭靖忽道:「母親,若我爹爹遇此事,他該怎地?」李萍不料他突然有此怪問,呆了一呆,低頭想起丈夫生平的性情,昂然說道:「你爹爹一生甘願自己受苦,決不肯有半點負人。」郭靖站起身來,凜然道:「孩兒雖未見過爹爹,但該學爹爹為人。若是蓉兒平安,孩兒當守舊約,娶華箏公主為妻。倘若蓉兒有甚不測,孩兒是終身不娶的了。」

  李萍心想:「當真如此,我郭氏宗嗣豈非由你而絕?但這孩子性兒與他爹爹一般,最是執拗不過,既經定了,多說也是無用。」於是說道:「你怎敢去稟告大汗?」郭靖道:「我跟大汗也是說這幾句。」李萍究是賢母,有心要成全兒子之義,說道:「好,那麼此處也不能留了。你去謝過大汗,咱娘兒倆即日南歸。」郭靖點頭稱是。

  母子倆當晚收拾行李,除了隨身衣物,些少銀兩,其餘大汗所賜,盡數封在帳中。

  郭靖收拾已畢,道:「我去別過公主。」李萍躊躇道:「這話如何說得出口?你悄悄走了就是,免她傷心。」郭靖道:「不,我要親口對她說。」出了營帳,逕往華箏所住的帳中而來。

  華箏公主與母親住在一個營帳之中,這幾日喜上眉梢,正忙於籌辦婚事,忽聽郭靖在帳外叫喚,臉上一紅,叫了聲:「媽!」她母親笑道:「沒多幾天就成親啦,連一日不見也不成。好吧,你會會他去。」華箏笑著出來,低聲叫道:「靖哥哥。」郭靖道:「妹子,我有話跟妳說。」引著她向西走去。

  兩人走了數里,離大營遠了,這才在草地上坐下。華箏挨著郭靖身子,低聲道:「靖哥哥,我也正有話與你說。」郭靖微微一驚,道:「啊,妳都知道了?」心想她知道了倒好,免得不知如何啟齒才好。華箏道:「知道什麼?我是要跟你說,我不是大汗的女兒。」郭靖奇道:「什麼?」

  華箏抬頭望著天邊初昇的眉月,緩緩道:「我跟你成親之後,我就忘了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女兒,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打我罵我,你儘管打罵。別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了自己。」郭靖胸口一酸,熱血上湧,道:「妹子,你待我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妳。」華箏道:「什麼配不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誰也及不上你。我的四位哥哥,連你的一半好也沒有。」郭靖呆了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要離開蒙古南歸的事,始終說不出口。

  華箏又道:「這幾天我真是高興極啦。想到那時候我聽說你死了,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好。多虧拖雷哥哥從我手裡奪去了刀子,不然這會子怎麼還能嫁給你呢?靖哥哥,我若是不能做你妻子,我真寧可不活著。」郭靖心想:「蓉兒不會跟我說這些話,不過兩人對我都是很好很好的。」想到黃蓉,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華箏奇道:「咦,你為什麼嘆氣?」郭靖遲疑道:「沒什麼。」華箏道:「嗯,我大哥二哥不喜歡你,三哥四哥卻同你好。我在爹爹面前,就老說大哥二哥不好,說三哥四哥好。你不用發愁。」郭靖道:「為什麼?」華箏很是得意,道:「我聽媽媽說,爹爹年紀老了,這些時在想立汗太子,你猜是誰?」郭靖道:「那自然是你大哥朮赤了。他年紀最長,功勞又最大。」華箏搖頭道:「哈哈,你猜錯了。多半是三哥。再不然就是四哥。」

  成吉思汗的長子朮赤精明能幹,二子察合台勇悍善戰,兩人互不相下,素來爭競極烈。三子窩闊台卻好飲愛獵,性情寬厚,知道將來父王死後,大汗的位子不是大哥就是二哥繼承,決落不到自己身上,所以一向與人無爭,幾個兄弟姊妹跟他都好。郭靖聽了華箏這話,難以相信,道:「難道憑妳幾句話,大汗就換立了汗太子?」華箏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瞎猜。不過就算大哥還是二哥將來做大汗,你也不用擔心。他們若是難為你,我跟他們動刀子拚命。」

  華箏公主因自幼得成吉斯思汗寵愛,四個哥哥都讓她三分。郭靖知她說得出就做得到,微微一笑,道:「那又何必。」華箏道:「是啊,哥哥們若是待咱倆不好,咱倆就一起回南去!」郭靖衝口而出道:「我正要跟妳說,我要回南去。」

  華箏呆了一呆道:「就只怕爹爹媽媽捨不得我。」郭靖道:「是我一個人……」華箏接口道:「嗯,我永遠聽你的話。你說回南,我總是跟你走。爹媽要是不許,咱倆偷偷的走。」郭靖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來,叫道:「是我和媽媽兩個人回南邊去。」

  此言一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四目交視,突然都似泥塑木彫一般,華箏一時不明他的意思。

  郭靖道:「妹子,我對不起你!我不能跟妳成親。」華箏道:「是我做錯了什麼事嗎?你怪我沒有為你自殺,是不是?」郭靖叫道:「不,不,不是妳不好。我不知道是誰錯了,想來想去,一定是我錯了。」當下將黃蓉與他之間的根由一事不隱的說了。待說到黃蓉被歐陽鋒擒去,自己尋她大半年不見,華箏聽他說得動情,也不禁掉下淚來。

  郭靖道:「妹子,妳忘了我吧,我一要去找她。」華箏道:「你找到她之後,還來瞧我不瞧?」郭靖道:「若是她平安無恙,我定然北歸。若是妳不嫌棄我,仍然要我,我就妳成親,決無反悔。」華箏緩緩的道:「你不用這麼說,你知道我是永遠想嫁給你的。你去找她吧,找十年,找二十年,只要我活著,我總是在這草原上等你。」郭靖心情激動,說道:「是的,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是要去找她。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時時刻刻記得你在這草原上等我。」

  華箏一躍而起,投入他的懷裡,放聲大哭。郭靖輕輕抱著她,眼圈兒也自紅了。

  就在此時,四乘馬從西邊急奔而來,掠過兩人身旁,直向成吉思汗的金帳馳去。一匹馬離金帳數丈,撲地倒了,再也站不起來,顯是奔得筋疲力盡,脫力倒斃。那乘者從地下翻身躍起,毫不停留向前狂奔。

  只過片刻,金帳中奔出十名號手,站在金帳四周,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這是成吉思汗召集諸將最緊急的號令,任他是王子愛將,若是大汗曲了十個手指還不趕到,立時斬首,決不寬赦。郭靖一聽,叫道:「大汗點將!」不及跟華箏多說,展開輕功提縱術,疾向金帳奔去,只聽四面八方馬蹄急響。

  郭靖奔進帳裡,成吉思汗剛曲到第五個手指,待他曲到第八根手指,所有王子大將全已到齊,只聽他大聲說道:「那狗王有這麼快捷的王子麼?有這麼英勇的將軍麼?」諸王子眾將齊聲叫道:「他們沒有。」成吉斯汗搥胸叫道:「你們瞧,這是我派到花剌子模去的使臣,那狗王摩訶末把我忠心的僕人怎麼了?」諸將順著大汗的手指瞧去,只見幾名蒙古人個個面目青腫,鬍子被燒得精光。須知鬍子是蒙古武士的尊嚴,只要被人一碰都是莫大侮辱,何況燒光?諸將一見,都高聲怒叫起來。

  成吉斯汗叫道:「花剌子模是蒙古西方大國,咱們為了一心攻打金狗,向來對他萬分容讓。朮赤我兒,你說摩訶末那狗王怎生對付咱們了。」

  朮赤走上一步,大聲道:「那年父王命孩兒征討該死的蔑乞兒人,得勝班師,那摩訶末狗王派了大軍也來攻打蔑乞兒人。兩軍相遇,孩兒命使者前去通好,說道父王願與花刺子模做朋友。那紅鬍子狗王卻道:『成吉斯汗雖命你們不打我,真主卻命我打你們。』一場惡戰,咱們打了勝仗,但因敵人十倍於我,咱們半夜裡悄悄的退了兵。」

  開國四傑之一的博爾忽說道:「雖然如此,大汗對這狗王仍是禮敬有加。咱們派去商隊,但貨物都被狗王搶了,商人都被狗王殺了。這次派使者去修好,那狗王聽了金狗王子完顏烈的唆使,把大汗的忠勇使者殺了,將使者的衛兵殺了一半,另一半燒了鬍子趕回來。」

  郭靖聽到完顏烈的名字,心中一凜,問道:「完顏烈在花刺子模麼?」一個被燒了鬍子的使者衛護道:「我認得他,他就坐在狗王的旁邊,不住跟狗王低聲說話。」

  成吉思汗叫道:「金狗聯了花剌子模,要兩邊夾攻咱們,咱們害怕了麼?」眾將齊聲叫道:「咱們的大汗天下無敵。你領我們去打花剌子模,去攻破他們的城池,燒光他們的房屋,殺光他們的男人女人,擄走他們的牲口馬匹!」成吉斯汗叫道:「要捉住摩訶末,要捉住完顏烈。」眾將齊聲吶喊,帳幕中的燭火被喊聲震得搖晃不已。

  成吉斯汗拔出佩刀,在面前虛砍一刀,奔出帳去,一躍上馬。諸將蜂湧出帳,上馬跟在後面。成吉思汗縱馬奔了數里,馳上一個山岡。諸將知他要獨自沉思,都留在岡下,繞著山岡圍成一個圈子。

  成吉斯汗見郭靖在身旁不遠,叫道:「孩子,你來。」郭靖一提馬韁,那小紅馬馳了上去。

  成吉斯汗望著草原上軍營中繁星般的燈火,揚鞭道:「孩子,那曰咱們給桑昆和扎木合在岡上圍住了,我跟你說過幾句話,你還記得麼?」郭靖道:「記得。你說,咱們蒙古人,有這麼多好漢,只要大家不再自相殘殺,聯在一起,咱們能叫全世界做蒙古人的牧場。」成吉斯汗將馬鞭,吧的一聲,在空中擊了一鞭,叫道:「不錯,現在蒙古人聯在一起了,咱們捉那完顏烈去。」

  郭靖本已決定次日南歸,忽然遇上此事,殺父之仇如何不報,當下叫道:「咱們這次定要捉住完顏烈。」

  成吉斯汗道:「那花剌子模號稱有精兵百萬,我瞧六七十萬總是有的。咱們卻只有二十萬兵,還得留下幾萬打金狗。十五萬人敵他七十萬,你說能勝嗎?」郭靖對戰陣之事原不甚懂,但年少氣盛,向來不避艱難,聽大汗如此相詢,昂然說道:「能勝!」

  成吉斯汗叫道:「定然能勝。那天我說過要當你是我親兒子一般待你,鐵木真說過的話,從來不會忘記。你隨我西征,捉了摩訶末和完顏烈,再回來和我女兒成親。」此言正合他的心意,當即連聲答應。

  成吉斯汗縱馬下岡,叫道:「點兵!」親兵們吹起號角。成吉斯汗急馳而回。沿途只見人影閃動,戰馬奔騰,卻不聞半點人聲。待他到得金帳之前,三個萬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列在草原上,一排排的長刀映著月光。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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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回  
  成吉斯汗進入金帳,召來書記,命他修寫戰書。那書記在一大張羊皮紙上寫了長長一大篇,跪在地下朗誦給大汗聽:「上天立朕為各族大汗,七年來朕已建非常功績,自古德業之隆,未有如朕者。朕雷霆一擊,汝能當乎?汝國祚存亡,決於今日,務須三思,若不輪誠納款……」

  成吉斯汗越聽越怒,飛起一腳,將那白鬍子書記踢了個筋斗,罵道:「你跟誰寫信?成吉斯汗跟這狗王用得著這麼囉唆?」提起馬鞭,夾頭夾腦打了他一頓,叫道:「你聽著,我怎麼念,你便怎麼寫。」那書記戰戰兢兢的爬起來,換了一張羊皮紙,跪在地下,望著大汗的口唇。

  成吉斯汗從金帳揭開著的帳幕裏望出去,向著帳外三萬精騎出了一會神,低沉著聲音道:「這麼寫,只要六個字。」他頓了一頓,大聲道:「你要戰,便作戰!」

  那書記吃了一驚,依言在牒文上大大的寫了這六個字。成吉斯汗道:「蓋上金印,即速送去。」木華黎上來蓋了印,派一名千夫長領兵送去。

  諸將聽信使的蹄聲在草原上逐漸遠去,突然不約而同的叫道:「你要戰,便作戰!」帳外三萬兵士跟著高聲呼叫:「荷呼,荷呼,荷呼!」這是蒙古騎兵衝鋒接戰時慣常的吶喊,戰馬一聽到主人的呼喊,跟著嘶鳴起來。剎時之間草原上聲震天地,似乎正經歷著一場大戰。

  成吉斯汗隨即遣退諸將士兵,獨自坐在黃金椅上沉思。這張椅子是攻破金國中都時搶來的,椅背上鑄著盤龍搶珠,兩隻把手各有一隻猛虎,原是金國皇帝的寶座。成吉斯汗支頤沉思,想到自己多苦多難的年輕日子,想到母親、妻子、四個兒子和獨生的愛女,想到百戰百勝的軍隊,無邊無際的帝國,以及即將面臨的強敵。

  他年紀雖老,耳朵卻仍是極為靈敏,只聽得遠處一匹戰馬悲鳴了幾聲,突無聲息。成吉斯汗知道這是一匹老馬患了不治之症,牠主人不忍牠纏綿受苦,一刀送了牠的性命。成吉斯汗突然想起:「我年紀也老了,這次出征,能活著回來嗎?要是我突然在戰場上送命,四個兒子爭做大汗,豈不吵得天翻地覆?唉,難道我就不能始終不死麼?」

  任你是戰無不勝的大英雄,待得精力漸衰,想到一個「死」字,心中也不禁有慄慄之感。他想:「聽說南邊有一種人叫做『道士』,能教人成仙,長生不老,這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手掌一拍,召來一名箭筒衛士,命他急速傳郭靖入帳。

  須臾郭靖到來,成吉斯汗問起此事。郭靖道:「長生成仙,孩兒不知真假,若說練氣吐納,延年益壽,那確是有的。」成吉斯汗大喜道:「你識得這等人麼?快去找一個來見我。」郭靖道:「這等有道之士,隨便徵召,他是決計不來的。」成吉斯汗道:「不錯,我派一位大官,禮聘他北來。你說該去請誰?」郭靖心想:「天下玄門內功正宗,自是全真派。全真六子中丘道長武功最高,又最喜事,或許請得他動。」當下說了長春子丘處機的名字。

  成吉斯汗大喜,當即召集書記進來,將情由說了,命他草詔。那書記適才吃他的一打,想了良久,寫詔道:「朕有事,即速來。」學著大汗的體裁,詔書上也只有六字,自以為這一次定然稱旨。那知成吉斯汗一聽大怒,罵道:「我跟狗王這生說,對有道之士也是這生說麼?要寫長的,寫得謙恭有禮。」

  那書記伏在地下,草詔道:「天厭中原驕華大極之性,朕居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朴還淳,去奢從儉。每一衣一食,與牛豎馬圉共弊同饗。視民如赤子,養士如兄弟,謀素和,恩素畜。練萬眾以身人之先,臨百陣無念我之後,七載之中成大業,六合之內為一統。非朕之行有德,蓋金之政無恆,是以受天之佑,獲承至尊。南連趙宋,北接回紇,東夏西夷,悉稱臣佐。念我單于國千載百世以來,未之有也。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猶懼有缺。且夫刳舟剡楫,將欲濟江河也。聘賢選佐,將以安天下也。朕踐祚已來,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見其人。訪聞丘師先生,體真履規,博物洽聞,探頭窮理,道沖德著,懷古君子之肅風,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棲岩谷,藏身隱形。闡祖宗之遺化,坐致有道之士,雲集仙逕,莫可稱數。自干戈而後,伏知先生猶隱山東舊境,朕心仰懷無已。」

  那書記寫到這裡,抬頭道:「夠長了麼?」成吉斯汗笑道:「這麼一大橛,夠啦。你再寫我派漢人大官劉仲祿去迎接他,請他一定要來。」

  那書記又寫道:「豈不聞渭水同車,茅廬三顧之事?奈何山川懸闊,有失躬迎之禮。朕但避位側身,齋戒沐浴,選差近侍官劉仲祿,備輕騎素車,不遠千里,謹邀先生暫屈仙步,不以沙漠悠遠為念,或以憂民當世之務,或以恤朕保身之術。朕親侍仙座,欽惟先生將咳唾之餘,但授一言,斯可矣。今者,聊發朕之微意萬一,明於詔章,誠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要善無不應,亦豈違眾生之願哉?故茲詔示,惟宜知悉。」

  成吉斯汗道:「好,就是這樣。」又命郭靖親筆寫了一信,務懇丘處機就道,即日派劉仲祿奉詔南行。

  次日,成吉斯汗大會諸將,計議西征。會中封郭靖為「那顏」,命他統率萬人。那顏是蒙古最高的官銜,非親貴大將,不能當此稱號。

  此時郭靖武功大進,但說到行軍打仗,卻是毫不通曉,只得連夜向哲別、速不台等大將請教,但他資質本就魯鈍,戰陣之事,又是變化萬端,一時三刻之間那能學會?他煩惱了數日,心想出征時,只要一個號令不善,立時敗軍覆師,不但損折成吉斯汗威名,而且枉自送了這一萬人的性命。這一日正要去向大汗辭官,甘願做個小兵,臨敵之際只單騎陷陣殺將,忽然親兵報道,帳外有一千多名漢人求見。

  郭靖大喜,心道:「丘道長來得好快。」急忙迎出帳去,只見草原上站著一群人,都是化子裝束,心中一怔。三個人搶上來躬身行禮,原來是丐幫的魯有腳與簡梁兩位長老。郭靖急問:「你們得知了黃蓉姑娘的訊息麼?」魯有腳道:「小人等到處訪尋,未得幫主音訊,聽說官人領軍西征,特來相投。」郭靖大為奇怪,問道:「你們怎樣得知?」魯有腳道:「大汗派人去徵召丘處機丘道長,我幫自全真教處得獲官人消息。」

  郭靖呆了半晌,望著南邊天上悠悠白雲,心想:「丐幫幫眾遍於天下,連他們也不知蓉兒下落,只怕是凶多吉少。」言念及此,眼圈兒不禁紅了。當下命親兵安頓了幫眾,自去稟報大汗。

  成吉斯汗道:「好,都編在你麾下就是。」郭靖說起辭官之事,成吉斯汗怒道:「誰是生下來會打仗的,不會嘛,打幾仗就會了。」

  郭靖不敢再說,回到帳中,只是煩惱。魯有腳問知此事,隨意勤勉了幾句。到得傍晚,魯有腳進帳道:「早知如此,小人從南邊帶部孫子兵法,或是太公韜略來,那就好了。」一言提醒了郭靖,猛然想起自己身邊有一部武穆遺書,此是軍陣要訣,怎地忘了?當即從衣囊中取將出來,挑燈夜讀。這一讀真是讀得廢寢忘食,到次日午間,方始微有倦意。

  這部書中諸凡定謀、審事、攻伐、守禦、練卒、使將、以及動靜安危之勢,用正出奇之道,無不詳加闡述。當曰郭靖在沅江舟中翻閱過,並未留心,此刻當用之際,只覺無一非至理名言。

  書中有些處所看不明白,他將魯有腳請來,向他請教。魯有腳道:「小人一時不明,待下去想想。」他只出帳片刻,立時回來解釋得清清楚楚。郭靖大喜,繼續向他領教。但說也奇怪,魯有腳當面總是回答不出,只要出去思索一會,立即心思機敏,疑難立解。郭靖初時也不在意,但一連數日,每項均是如此,不禁奇怪起來。

  這日晚間,郭靖拿書上一字問他。魯有腳又說記不起了,須得出去想想。郭靖心想:「書上疑難,你慢慢想想也就罷了。一個字若是不識,豈難道想想就會識得的?」他雖身為大將,究屬年輕,童心猶盛。等魯有腳一出帳,立即從帳後鑽了出去,伏在長草之中,要瞧瞧他到底鬧的是甚玄虛。

  只見他匆匆走進一個小小營帳,立即回來。郭靖急忙回帳,魯有腳跟著進來,道:「小人想著了。」接著說了那字的音義。郭靖笑道:「魯長老,你既另有師父,何不請他來見我?」魯有腳一怔道:「沒有啊。」郭靖握了他的手掌,笑道:「咱們去瞧瞧。」說著出帳向那小帳走去。

  小帳前有兩名丐幫的幫眾守著,見郭靖走來,同時咳嗽了一聲。郭靖聽到後,撇下魯有腳,急步往那小帳奔去。一掀開帳幕,只見後帳來回抖動,顯是剛才有人出去。郭靖搶步上前,掀開後帳,但見一片長草,卻無人影,不禁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郭靖心知這帳中人對已並無惡意,只是不願見,也就不便強人所難,當下將這事擱在一邊。

  他晚上研讀兵書,日間就依書上之法,操練士卒。蒙古騎兵素習野戰,對這列陣為戰極感不慣,但主師有令,不敢違背,只得依法操練。過了月餘,成吉斯汗兵糧俱備,而郭靖所屬的萬人隊,也已將天覆、地載、風揚、雲垂、龍飛、虎翼、鳥翔、蛇蟠八個陣勢演習純熟。這八陣原為諸葛亮所創,傳到岳飛手裡,又加多了若干變化。

  這曰天高氣爽,長空萬里,一碧如洗。蒙古十五個萬人隊,一列列的排在大草原之上。成吉斯汗祭過天地,誓師出征。他大集諸將,說道:「石頭無皮,人命有盡。我頭髮鬍子都白了,這次出征,未必能活著回來。今日我要立一個兒子,在我死後舉我的大纛。」

  開國諸將隨著成吉斯汗東征西討,到這時身經百戰,盡已白髮蒼蒼,聽到大汗忽要立後,都不禁又驚又喜,一齊望著他的臉,靜候他說出繼承者的名字。

  成吉斯汗道:「朮赤,你是我的長子,你說我該當立誰?」朮赤心裡一跳,他精明幹練,立功最多,又是長子,自以為父王死後,自然由他繼承,這時大汗忽然相問,卻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成吉斯汗的次子察合臺性如烈火,與大哥向來不睦,聽父王問他,叫了起來:「要朮赤說話,要派他作甚?我們能讓這蔑兒乞惕的雜種管轄嗎?」原來成吉斯汗初起時兵力微弱,他妻子曾被蔑兒乞惕部擄去,有孕歸來生了朮赤,只是成吉斯汗並不以此為嫌,對朮赤自小視作親子。

  朮赤聽兄弟如此辱罵,那裡忍耐得住,一躍而前,抓住察合臺胸口衣襟,叫道:「父王並不將我當作外人,你卻如此辱我!你有什麼本事強過我?你只是暴躁傲慢而已。咱倆馬上出去比劃比劃。要是我射箭輸給你,我將大拇指割掉。要是我比武輸給你,我就倒在地上永遠不起來!」他轉頭向成吉斯汗道:「請父王降旨!」兩兄弟互扭衣襟,當場就要拚鬥。

  眾將紛紛上前勸解,博爾朮拉住朮赤的手,木華黎拉著察合臺的手。成吉斯汗想起少年之事,自己連妻子也不能保,以致引起今日紛爭,不禁默然。眾將都數說察合臺不該提起往事,傷了父母之心。成吉斯汗道:「兩人都放手。朮赤是我長子愛兒,以後誰也不許再說。」

  察合臺笑著放開朮赤,說道:「朮赤的本事高強,誰都知道。但他不及三弟窩闊臺仁慈,我推舉窩闊臺。」成吉斯汗道:「朮赤,你怎麼說?」朮赤見此情勢,心知汗位無望,他與三弟向來和好,又知他為人仁愛,將來不會相害,於是道:「很好,我也推舉窩闊臺。」四王子拖雷更無異言。當日成吉斯汗大宴諸將,慶祝新立太子。

  將士們一直飲至深夜方散。郭靖回營時已微有酒意,正要解衣安寢,一名親兵突然匆匆進帳,報道:「駙馬爺,不好了,大王子、二王子喝醉了酒,各自帶了兵廝殺去啦。」郭靖吃了一驚,道:「快報大汗。」那親兵道:「大汗醉了,叫不醒他。」

  郭靖知道朮赤和察合臺各有親信,麾下都是精兵猛將,若是相互廝殺起來,蒙古軍力非大傷元氣不可,但日間兩人在大汗之前尚且毆鬥,此時又各醉了,自己去勸,如何拆解得開。一時彷徨無計,在帳中走來走去,自言自語的道:「若是蓉兒在此,必能教我一個計策。」只聽得遠處吶喊聲起,兩軍就要對殺,郭靖更是焦急,忽見魯有腳奔進帳來,遞上一張紙條,上寫道:「以蛇蟠陣阻隔兩軍,用虎翼陣圍擒不服者。」

  這些日子來,郭靖已將武穆遺書讀得滾瓜爛熟,斗然間見了這兩行字,頓時醒悟,叫道:「怎地我如此愚拙,竟然計不及此,讀此兵書何用?」當即命軍中傳令下去。蒙古軍令嚴整,眾將士雖已多半飲醉,但一聞號令,立即披甲上馬,片刻之間,已整整齊齊的列成陣勢。

  郭靖令中軍點鼓三通,號角聲響,前陣發喊,向東北方衝去。馳出數里,哨探報道,大王子和二王子的親軍兩陣相對,已在廝殺,只聽荷荷之聲,自四面八方響起。郭靖心中焦急:「只怕我來遲來了一步,這場大禍阻止不了。」忙揮手發令,萬人隊的右後天軸三隊衝上前去,右後地軸三隊列為後尾,右後天衝,右後地衝,西北風,東北風各隊列於右邊,左軍相應各隊列於左邊,隨著郭靖中軍大纛,佈成蛇蟠之陣,向前猛衝過去。

  朮赤與察合台屬下各有二萬餘人,正手舞長刀接戰,郭靖這蛇蟠陣突然自中間疾馳而至,軍容嚴整,聲威赫赫。兩軍一怔之下,微見散亂。只聽察合臺揚聲大呼:「是誰?是誰?是助我呢,還是來助朮赤那雜種?」郭靖不理,令旗一揮,各隊旋轉,蛇蟠陣登時化為虎翼陣,陣面向左,右前天衝四隊居為前首,其餘各隊從察合臺軍兩側包抄了上來,只左天前衝二隊向著朮赤軍,守住陣腳。

  察合臺這時已看清是郭靖旗號,高聲怒罵:「我早知南蠻不是好人。」下令向郭靖軍衝殺。但那虎翼陣變化精微,兩翼威力極盛,當年韓信在垓下大破項羽,用的就是這個陣法。兵法云:「十則圍之。」本來是十倍兵力,方能包圍敵軍,但若是陣勢變幻,卻能以少圍多。

  察合臺的部下見郭靖一小隊一小隊的縱橫來去,不知有多少人馬,心中各存疑懼。片刻之間,察合臺的二萬餘人已被割裂阻隔,左右不能相救。他們與朮赤軍相戰之時,鬥志原本極弱,一來對手都是族人,二來又怕大汗責罰,這時被郭靖軍衝得潰不成軍,變了各自為戰之勢,更是無心拚鬥,只聽得郭靖中軍大聲叫道:「咱們都是蒙古兄弟,不許自相殘殺。快拋下刀箭,免得大汗責打斬首。」眾將士正合心意,紛紛下馬,投棄武器。

  察合臺領著千餘親信,向郭靖中軍猛衝,只聽三聲鑼響,八隊兵馬從八方圍到,霎時地下盡都佈了絆馬索,千餘人一一都跌下馬來。那八隊人四五人服侍一個,掀在地下都用繩索反手縛了。

  朮赤見郭靖揮軍擊潰察合臺,不由得又驚又喜,正要上前敘話,突聽號角響,郭靖前隊變後隊,後隊變前隊,四下裡如萬馬奔騰圍了上來。朮赤久經戰陣,但見了這等陣仗,也是驚疑不已,急忙喝令拒戰,卻見郭靖的萬人隊分作十二小隊,不向前衝,反而後卻。朮赤更是奇怪,那知道這十二隊分為大黑子、破敵丑、左突寅、青蛇卯、摧凶辰、前衝巳、大赤午、先鋒未、右擊申、白雲酉、決勝戍、後衝亥,按著十二時辰,奇正變幻,人所莫測。十二隊稍向後退,陣法倒轉,或右軍左衝,或左軍右擊,行軍全然不依常規。這一番衝擊,朮赤軍立時散亂。不到一個時辰,朮赤也是軍潰被擒。

  他想起初遇郭靖時曾將他鞭得死去活來,察合臺想起當時曾逐猛犬咬他,都怕他乘機報復,一嚇之下,酒都醒了,又怕父王重責,心中均悔恨不已。

  郭靖擒了兩人,心想自己究是外人,做下了這件大事,也不知是福是禍,正要去和窩闊臺、拖雷商議,突然號角大鳴,成吉斯汗馳馬而來。

  他酒醒後得報二子正拚殺,心中驚怒交迸,不及穿衣披甲,散著頭髮急來阻止。馳到臨近,只見兩軍將士一排排坐在地下,郭靖的騎軍監視在側,又見二子雖然騎在馬上,每人都被八名武士執刀圍住,不禁大奇。

  郭靖上前拜伏在地,稟明原由。成吉斯汗見一場大禍被他消弭於無形,欣喜不已。當即大集諸將,把朮赤和察合臺狠狠責罵了一頓,重賞郭靖和和他屬下將士。

  郭靖將所得的金銀牲口,都分給了士卒,一軍之中,歡聲雷動。諸將見郭靖立了大功,都到他營中道喜。

  郭靖送了客後,取出魯有腳交來的那張字條細看,不禁又起疑心:「蛇蟠、虎翼兩陣,我未和他說起過,他怎知有此兩陣?難道他偷讀了我的兵書?但這兵書我隨身攜帶,坐臥不離,他又怎能偷看?」當下將魯有腳請到帳中,說道:「魯長老,這兵書你若愛看,我借給你就是。」魯有腳笑道:「窮叫化這一輩子是決不會做將軍的,兵書讀了無用。」郭靖指著字條道:「那你怎知蛇蟠、虎翼之陣?」魯有腳道:「官人曾與小人說過,怎地忘了?」郭靖知他所言不實,越想越是奇怪,始終不明他隱著何事。

  次日成吉斯汗升帳點將。第一軍先鋒由察合臺統領;第二軍由朮赤統領;第三軍由郭靖統領。成吉斯汗與拖雷自將主軍,隨後應援。

  但聽號角齊鳴,十餘萬蒙古精兵,帶大批糧草輜重,浩浩蕩蕩的向西進發。

  大軍漸行漸遠,入花剌子模境後,一路勢如破竹。摩訶末兵力雖眾,卻不是蒙古軍的敵手。

  這一日郭靖駐軍那密河畔,晚間正在帳中研讀兵書,忽聽帳頂喀的一聲輕響,帳門掀處,一人鑽了進來。帳前衛士上前喝止,被那人手臂輕揮,一一點倒在地。郭靖急忙收書入懷,站起身來。那人抬頭而笑,燭光下看得明白,正是西毒歐陽鋒。郭靖離中土萬里,不意在此異邦絕域之地竟與他相遇,不禁驚喜交集,叫道:「黃姑娘在那裡?」

  歐陽鋒道:「我正要問你,那小ㄚ頭在那裡?快交出人來。」郭靖聽了此言,心中一喜:「如此說來,蓉兒尚在人世,而且已逃脫他的魔手。」他生性質樸,心有所動,即現於色。歐陽鋒厲聲道:「小ㄚ頭在那裡?」郭靖道:「她在江南隨妳而去,後來怎樣了?」

  歐陽鋒知他不會說謊,但想從種種跡象看來,黃蓉必在郭靖營中,何以他全然不知,一時思之不解,盤膝在地上舖著的氈上坐下。

  郭靖解開衛兵的穴道,命人送上乳酒酪茶。歐陽鋒喝了一杯馬乳酒,道:「傻小子,我跟你不妨明說。那ㄚ頭在嘉興府鐵槍廟中確是給我拿住了,那知當晚她就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道:「她聰明伶俐,若是想逃,定然逃得了。她是怎樣逃了的?」歐陽鋒恨恨的道:「在太湖邊歸雲莊上……,唉,說它作甚,總之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來自負,這等失手受挫之事豈肯親口說出,當下也不再追問。

  歐陽鋒道:「她逃走後,我緊追不捨,好幾次險些抓到,總是被她狡猾兔脫。但因我追得緊急,這ㄚ頭卻也沒機會逃赴桃花島去。我們兩人一追一逃,到了蒙古邊界,忽然失了她的蹤跡。我想她定會到你軍中,這守株待兔之計倒是上策。」郭靖聽說黃蓉到了蒙古,又驚又喜,忙問:「你見到她沒有?」

  歐陽鋒怒道:「若是見到了,我還不抓她回去。我日夜在你軍中窺伺,料定她是與你在一起,可是始終不見人影。傻小子,你到底在搗什麼鬼?」郭靖呆了半晌,道:「你日夜在我軍中窺伺?我怎地半點不知道?」歐陽鋒笑道:「我是你天前衝隊中的一名西域小卒。你是主帥,怎認得我?」原來蒙古軍中本多俘獲的敵軍,歐陽鋒是西域人,混在軍中,確是不易為人察覺。

  郭靖聽他這麼說,不禁駭然,心想:「他若是要傷我性命,這條命早就不在了。」喃喃的道:「你怎麼說蓉兒在我軍中?」

  歐陽鋒道:「你擒大汗二子,攻城破敵,若不是那小ㄚ頭從中指點,憑你這傻小子就辦得了?可是這ㄚ頭從不現身,那也當真奇了。現下只得落在你身上交出人來。」郭靖笑道:「倘若蓉兒現身,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可是你倒想想,我能不能將她交付於你?」

  歐陽鋒道:「你不肯交人,我自有對付之道。你雖手綰兵符,領兵數萬,可是在我歐陽鋒眼中,嘿嘿,這帳外帳內,就如入無人之境。要來便來,要去便去,誰又阻得了我?」這幾句話倒非大言不慚,郭靖默然不語。

  歐陽鋒道:「傻小子,咱倆定一個約怎樣?」郭靖道:「什麼約?」歐陽鋒道:「你說出她的藏身之處,我擔保決不傷她一毫一髮。你若不說,我慢慢總能找到,那時候啊,哼哼,可就沒什麼美事啦。」

  郭靖素知他神通廣大,只要黃蓉在世,只要她不在桃花島藏身,總有一日能給他找著,所以這番話倒也不是信口胡吹,當下沉吟片刻道:「好,我跟你訂個約,但不是如你所說。」歐陽鋒道:「什麼約?」郭靖道:「歐陽先生,你現下遠勝於我,但我年紀比你小,總有一日,你年老力衰,會打我不過。」

  歐陽鋒從未想到「年老力衰」四字,給他一提,心中一凜:「傻小子這幾句話倒也不傻。」說道:「那便怎樣?」郭靖道:「你與我有殺師深仇,此仇不可不報,你便走到天邊,我也總有一日要找到你。」

  歐陽鋒哈哈笑道:「乘著我尚未年老力衰,今日先將你斃了!」語聲甫畢,雙腿一分,人已蹲起,兩掌排山倒海般劈了過來。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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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回  沙坑冰柱
  此時郭靖早已將「易筋鍛骨篇」練成,武功大非昔比,一見歐陽鋒掌力擊到,身子一側,避開掌勢,回了一招「見龍在田」。

  歐陽鋒回掌接住,這降龍十八掌功夫他本爛熟於胸,知道郭靖得洪七公真傳,掌力極強,但自己也儘可敵得住,那知道這一下硬接硬架,身子險險晃動。高手對掌,只要氣勢微偏,立時會受傷,他稍一大意,險險輸在郭靖手裡,不由得吃了一驚:「只怕不等我年老力衰,這小子就要趕上我了。」當即左掌拍出。

  郭靖又是側身避過,回了一掌。這招歐陽鋒卻不再硬接,手腕一勾,將他掌力卸開。郭靖不明他掌力運用的祕奧,只道他是消解自己的去招,那知歐陽鋒寓攻於守,一勾之中竟是畜有回力,郭靖只覺一股大力撲面而來,閃避不及,只得伸右掌抵住。

  要論到兩人功力,郭靖仍略遜一籌,此時形勢,已與當曰臨安皇宮水簾洞中抵掌相似,時間一長,又是非死即傷。歐陽鋒依樣畫葫蘆,再度將他誘入殼中,心中正喜,突覺郭靖右掌微縮,勢似不支,當即掌上加勁,那知他右掌一滑,竟爾避開,歐陽鋒猛喝一聲,掌力疾衝而去,心想:「今日你死期到了。」

  眼見指尖要掃到他的胸前,郭靖左掌橫過,在胸口一擋,右手食指伸出,猛向歐陽鋒「太陽穴」點去。這是他從一燈大師處學來的一陽指功夫,習練已久,卻從未用過。一陽指正是蛤蟆功的剋星,歐陽鋒見到,如何不驚?足下一點,後躍避開,怒喝:「段智興這老兒也來跟我為難了。」

  其實郭靖所學的一陽指,此時遠不足以破解蛤蟆功,只是歐陽鋒一驚,不及細辨,待得躍開,才想起一陽後招無窮,怎麼他一指戳過,就此縮手,想是並未學全,不待郭靖回答,雙手一上一下,一收一放,斗然擊出。這一下來得好快,郭靖一怔之下,縱身躍起,只聽得喀喇一聲巨響,帳中一張矮几已被歐陽鋒劈成數塊。

  歐陽鋒佔了優勢,次掌續發,忽覺身後風聲颯然,有人偷襲,當下竟不轉身,一腿向後反踢。身後那人也是一腿踢來,雙足相交,那人一交摔了出去,但腿骨並未折斷,倒是大出歐陽鋒的意外。他回過身來,只見帳門處站著三個年老乞丐,原來是丐幫的魯、簡、梁三位長老。魯有腳縱身躍起,雙臂與簡梁二人手臂相挽,這是丐幫中聚眾禦寡、以弱敵強之術,當日君山大會選立幫主,丐幫就曾以這功夫結成人牆,將黃蓉與郭靖逼得手足無策。

  歐陽鋒心想這三個叫化都是高手,自己與郭靖單打獨鬥,雖可穩佔上風,但加上大批叫化,自己就討不了好去,當下哈哈一笑,道:「傻小子,你的功夫大進了啊!」雙腿一曲,盤膝坐在氈上,對魯有腳等毫不理會,說道:「你要與我訂什麼約,且說來與我聽聽。」

  郭靖道:「你要黃姑娘跟你解釋九陰真經,肯不肯只好由她,你不能傷她毫髮。」歐陽鋒笑道:「她若肯說,我原本捨不得加害,難道黃老邪是好惹的人麼?但如不說,豈也不許我小小用點兒強?」郭靖搖頭道:「不許。」歐陽鋒道:「你要我答應此事,用什麼交換?」郭靖道:「從今以後,你落在我手中之時,我饒你三次不死。」

  歐陽鋒站起身來,哈哈大笑。他這笑聲又尖又厲,遠遠傳送出去,草原上的馬匹聽了這聲音,一齊嘶鳴起來,好一陣不絕。

  郭靖雙眼凝著他:低聲道:「這沒甚麼好笑。你自己知道,總有一日,你會落入我手中。」

  歐陽鋒雖然發笑,其實對他甚是忌憚,口中笑聲不絕,心下計議已定,笑道:「我歐陽鋒竟要你這臭小子相饒?好吧,咱們走著瞧。」郭靖伸出手掌,道:「丈夫一言。」歐陽鋒笑道:「駟馬難追。」在他掌上輕輕拍了三下。這三掌相約是宋人立誓的儀式,若是有人負了誓言,終身為人不齒。

  三掌擊過,歐陽鋒正要再盤問黃蓉的蹤跡,忽在營帳縫中見有一人在外飛身掠過,身法異常快捷,心中一動,急忙揭帳追出,卻已不見人影。他回頭說道:「十日之內,再來相訪,瞧是你饒我還是我饒你?」說罷哈哈大笑,倏忽之間笑聲已在數十丈外。

  魯簡梁三長老相顧駭然,心想:「此人武功之高,人所莫測,無怪能與洪幫主齊名當世。」郭靖將歐陽鋒來訪的原由向三人說了。魯有腳道:「他說黃幫主在咱們軍中,甚是無稽。倘若當真在此,咱們豈能不知?再說……」

  郭靖一手支頤,緩緩道:「我卻覺得他的話也很有些道理。我常常覺得,黃姑娘就在我的身邊,我有疑難不決之事,她總是給我出個極妙的主意。只是不管我怎麼想念,卻始終見不著她。」說到這裏,眼圈兒不禁紅了。魯有腳勸道:「官人也不須煩惱,眼下別離一時,日後終能團聚。」郭靖道:「我得罪了黃姑娘,只怕她再也不肯見我。不知我該當如何,方能贖得此罪?」魯簡梁三人相顧默然。郭靖又道:「縱使她不肯和我說話,只須讓我見上一面,也稍解思念之苦。」簡長老道:「官人累了,早些安歇。明兒咱們須得計議個穩妥之策,防那歐陽鋒再來騷擾。」

  次日大軍西行,晚間安營後,魯有腳進帳說道:「小人年前曾在江南得到一畫,想我這等粗野鄙夫,怎能領會畫中之意?官人軍中寂寞,正可慢慢鑒賞。」說著將一捲畫放在案上。郭靖打開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見紙上畫著一個簪花少女,坐在布機上織絹,面目與黃蓉一模一樣,只是容顏瘦損,顰眉含X,大見憔悴。

  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見畫邊又題了兩首小詞。一詞云:「七張機,春蠶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無端剪破,仙鸞彩鳳,分作兩邊衣。」另一詞云:「九張機,雙飛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繫,穿過一條絲。」

  這兩首詞自是模仿瑛姑「四張機」之作,但苦心蜜意,語語雙關又在「四張機」上。郭靖回味半曰,忽然想起:「此畫必是蓉兒手筆,魯長老卻從何處得來?」抬頭欲問時,魯有腳早已出帳。郭靖忙命親兵傳他進來,魯有腳一口咬定,說是在江南書肆中購得。

  就算郭靖再魯鈍十倍,也必瞧出這中間定有玄虛,只是魯有腳不肯吐露真相,卻也無可奈何。

  正沉吟間,簡長老走進帳來,低聲道:「小人適才見東北角人影一晃,倏然間不知去向,只怕今晚歐陽鋒那老賊又來偷襲。」郭靖道:「好,咱們四人在這裏合力擒他。」簡長老道:「小人另有一策,官人瞧著是否使得。」郭靖道:「想必是好的,請說罷。」簡長老道:「這計策說來其實平常。咱們在這裏掘個深坑,再命二十名士卒各負沙包,守在帳外。那老賊不來便罷,若是再來與官人囉皂,管教他有來無去。」

  郭靖大喜,心想歐陽鋒素來自負,絕不把旁人放在眼裏,此策雖舊,對付他倒是絕妙。當下三長老督率士兵,在帳中掘了個二十來丈的深坑,坑上蓋以毛氈,氈上放了一張輕便木椅。二十名健卒各負沙包,伏在帳外。沙漠中行軍常須掘地取水,是以帳中挖坑,毫不引人注目。

  安排已畢,郭靖秉燭相候。那知這一晚歐陽鋒竟不曾來。次日安營後,三長老又在帳中掘下陷阱,這晚仍無動靜。

  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聽得軍中刁斗之聲此起彼息,心中也是思潮起伏。猛聽帳外如一葉落地,歐陽鋒縱聲長笑,踏進帳來,便往椅中坐落。

  只聽得喀喇一聲響亮,歐陽鋒連人帶椅,都跌入了陷坑之中。這陷阱深達二十丈,徑窄壁陡,歐陽鋒功夫雖高,一落下後急切間那能縱得上來?魯有腳右手一揮,二十名親兵從帳邊搶出,四十個大沙包一一投入陷阱,盡數壓在歐陽鋒背上。

  魯有腳哈哈大笑,叫道:「黃幫主料事如神……」簡長老向他瞪了一眼,魯有腳急忙住口。郭靖道:「什麼黃幫主?」魯有腳道:「小人說溜了嘴,我是說洪幫主。若是洪幫主在此,定然歡喜。」郭靖凝目瞧他,正要再問,突然帳外親兵發起喊來。

  郭靖與三長老急忙搶出,只見眾親兵指著地下,喧華叫嚷。郭靖排眾一看,地下一個沙堆漸漸高起,似有什麼物事從底下湧出,登時醒悟:「歐陽鋒好功夫,竟要從地下鑽了上來。」當下一聲號令,數十名騎兵翻身上馬,往這沙堆上踏去。

  這連人帶馬,重量已自不輕,再加奔馳起落之勢,歐陽鋒武功再強,也是禁受不起。這些騎兵見什麼地方有沙湧上,立時縱馬過去踐踏,過不多時,不見再有沙堆隆起,想是歐陽鋒支持不住,已然閉氣而死。

  郭靖命騎兵下馬掘屍。此時已交子時,眾親兵高舉火把,圍成一圈,十餘名兵士用力挖沙,待挖到十餘丈深處,果見歐陽鋒直挺挺的站在沙中。此處離帳中陷阱已有廿餘丈之遙,雖說沙地鬆軟,但他竟能憑一雙赤手,閉氣在地下挖掘行走,有如鷃鼠一般,內功之強,確是罕見罕聞。眾士卒又驚又佩,將他抬了上來,橫放地下。

  魯有腳一摸他胸口,尚自溫暖,正要命人取鐵鍊來綑縛,那知歐陽鋒卻是閉氣假死。他在沙中爬行,頭頂始終被馬隊壓住,無法鑽上,當下假裝悶斃,待上來後再圖逃走。他悄沒聲的呼吸了幾下,見魯有腳站在身畔,大聲命人取鍊,突然一躍而起,大喝一聲,伸手扣住了魯有腳右手脈門。

  這一下變起倉卒,死屍復活,眾人都是大吃一驚。郭靖一縱而前,左手已按住他「巨骨穴」,右手按住「鳳眼穴。」這兩個穴道都是人身背後的巨穴,想歐陽鋒是何等樣人,若非在沙下被壓得半死不活,焉能將背脊賣給敵人?他一驚之下,欲待反手拒敵,只覺穴道上微微一麻,知道郭靖留勁不發,若是他掌力一送,自己臟腑登時震碎,只得放鬆了魯有腳的手腕,直立不動。

  郭靖道:「歐陽先生,我問你一句話。你見到黃姑娘麼?」歐陽鋒道:「我見到她的側影,這才到這裏找她。」郭靖道:「你當真看清楚了?」歐陽鋒道:「若非鬼ㄚ頭在此,諒你也想不出設這陷阱捕人之計。」郭靖呆了半晌,道:「你去吧,這次饒了你。」右掌輕輕一送,將他彈出丈許之外。

  原來郭靖忌憚歐陽鋒了得,如若貿然放手,只怕他忽施反擊。

  歐陽鋒回過身來,冷然道:「我和小輩動手,向來不用兵刃。但你有鬼ㄚ頭暗中相助,詭計多端,此例只好破了。十日之內,我攜蛇杖再來。杖頭之毒,你親眼見過,可須小心了。」說罷飄然而去。

  郭靖望著他的背影倏忽間在黑暗中隱沒,一陣北風過去,身上頓感寒意,想起他蛇杖之毒,不禁慄慄危懼。郭靖雖跟江南六怪學過各種兵刃,但俱非上乘功夫,欲憑赤手對付毒杖,那是萬萬不能,但若使用兵器,又無一件特別擅長。一時徬徨無計,抬頭望天,黑暗中但見白雪大落,遍地皆白。

  回到帳中不久,寒氣更濃。親兵生了炭火,將戰馬都牽入營帳避寒。丐幫眾人大都未攜皮衣,突然氣候酷寒,只得各運內功抵禦。郭靖急令士兵宰羊取裘,不及硝製,就令幫眾披在身上。

  次日更冷,地下白雪都結成了堅冰。花剌子模軍乘寒來攻,郭靖早有防備,用龍飛陣大勝了一杖,連夜踐雪北追。

  古人有詩詠寒風西征之苦云:「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又云:「虜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劍河風急雲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郭靖久在漠北,向習寒凍,倒也不以為苦,但想黃蓉若是真在軍中,她生長江南,如何經受得起?

  翌晚宿營後他也不驚動將士,悄悄到各營察看,但查遍了每一座營帳,那裏有黃蓉的影子?

  回到帥帳,卻見魯有腳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靖道:「這歐陽鋒狡猾得緊,吃了一次虧,第二次那裏還能上釣。」魯有腳道:「他料想咱們必使別計,那知咱們卻給他來個依樣葫蘆。這叫作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虛虛實實,人不可測。」

  郭靖橫了他一眼,心道:「這兵書上的話,怎麼你又知道了?」魯有腳又道:「但如再用沙包堆壓,此人必有解法。咱們這次給他來個同中求異。不用沙包,卻用滾水澆淋。」郭靖見數十名親兵在帳外架起十餘隻大鐵鍋,將凍成堅冰的白雪用斧頭一塊塊的敲碎,鏟入鍋中,說道:「那豈不活活燙死了他?」魯有腳道:「官人與他相約,若是他落入官人手中,你饒他三次。但如一下子燙死則算不得落入官人手中,要饒也無從饒起,自不能說是背約。」

  過不多時,深坑已然掘好,坑上一如舊狀,舖上毛氈,擺了一張大椅,帳外眾親兵也已在鍋底生起了柴火,將冰慢慢燒熔,只是天時實在寒冷過甚,有幾鍋柴薪添得稍緩,鍋面上轉眼間又結成薄冰。魯有腳不住價催促:「快燒,快燒!」

  突然間雪地裏人影一閃,歐陽鋒一杖將帳門挑開叫道:「傻小子,這次再有陷阱,你爺爺也不怕了!」說著飛身而起,穩穩往木椅上一坐。

  魯簡梁三長老料不到歐陽鋒來得這迅捷,此時鍋中堅冰初熔,只是一鍋鍋冰涼的雪水,莫說將人燙死,即是洗個澡也嫌太冷,眼見歐陽鋒往上一坐,不禁連珠價叫苦。只聽喀喇一聲響,歐陽鋒大罵聲中,又是連人帶椅的落入陷阱。

  此時連沙包也未就手,以歐陽鋒的功夫,躍出這小小陷阱真是易如反掌,三長老手足無措,只怕郭靖受害,齊叫:「官人快出帳來。」忽聽背後一人低聲喝道:「倒水!」

  魯有腳聽了這聲音,不須細想,立即遵從,叫道:「倒水!」眾親兵抬起大鍋,猛往陷阱中倒了下去。

  歐陽鋒正從阱底躍起,幾鍋水突從頭頂瀉落,一驚之下,提著的一口氣不由得鬆了,身子立即下墬。他將蛇杖在阱底一撐,二次提氣又上,這次有了防備,頭頂灌下來的冷水雖多,卻已沖他不落。那知天時酷寒,冷水一離鐵鍋,立即冰凍,歐陽鋒躍到陷阱中途,頭上腳底的冷水都已凝成堅冰。這一躍之勁極為猛烈,但堅冰硬逾鋼鐵,咚的一下,歐陽鋒頭上撞得甚是疼痛,欲待落下後畜勢再衝,雙腳卻已牢牢嵌在冰裏,動彈不得。他一驚之下,非同小可,大喝一聲,用力掙扎,剛把雙腳掙鬆,上半身又已被冰裹住。

  眾親兵向陷阱中灌水之法,事先曾演練純熟,四人抬鍋倒水後退在一旁,其餘四人立即上前遞補,此去彼來,如水車一般。只怕滾水濺開來傷了手臉,各人手上臉上都裹布相護,豈知雪水不及燒滾,冷水也能困敵。片刻之間,十餘隻大鍋中的水灌滿了陷阱,結成一個十丈長,一丈圓徑的大冰柱。

  這一下誤打誤撞,竟然一舉成功,眾人都是驚喜交集。三長老督率親兵,鏟開冰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縛住冰柱,趕了二十匹馬隊拉索,將那冰柱拖了上來。

  四營將士得訊,彙集到主帥帳前觀看奇景。眾人一齊用力,豎起冰柱。火把照耀下,但見歐陽鋒露齒怒目,鬚眉戟張,困在冰柱中段,半點動彈不得,眾將士歡聲雷動。

  魯有腳生怕歐陽鋒內功精湛,用內力熔冰攻出,忙命親兵繼續燒水潑上,將那冰柱加粗。郭靖道:「我曾和他立約,要相饒三次不殺。打碎冰柱,放了他吧!」三長老都感可惜,但豪傑之士,無不重信守義,當下也無異言。

  魯有腳提提起鐵錘一錘往冰柱上擊去,簡長老忽道:「官人,以歐陽鋒的功力,在冰柱中支持得幾日?」郭靖道:「三日三夜諒可挨到,三日以外,只怕性命難保了。」簡長老道:「好,咱們過三日三夜再放他。性命能饒,苦頭卻不可不吃。」郭靖想起殺師之仇,點頭稱是。

  次日訊息傳開,別營將士皆來觀看。郭靖對魯有腳道:「自古道:『士可殺不可辱。』此人雖然奸惡,究是武學宗師,豈能任人嬉笑折辱?」當下命士卒用帳篷將冰柱遮住,派兵守禦,任他親貴大將亦不得啟帳而觀。

  到第三日晚上,三長老打碎冰柱,放歐陽鋒出來。歐陽鋒盤膝坐在地下,運功半個時辰,嘔出三口黑血,恨恨而去。郭靖與三長老見他在冰柱中困了三日三夜,雖然神情萎頓,但隨即來去自如,均各歎服。

  這三日之中,郭靖一直神情恍惚,當時只道是歐陽鋒在側,以致提心吊膽,但破冰釋放之後,在帳中兀自難以寧靜。他坐下用功,鎮攝心神,約莫一盞茶時分,萬念俱寂,心地空明,突然之間,想到了這幾日來煩躁不安的原因。原來他當魯有腳下令倒水之前,清清楚楚聽到一人低喝:「倒水!」這聲音熟悉異常,竟有八九分是黃蓉的口音,只是當時正逢歐陽鋒落入陷阱,事勢緊急,未及留心,但三日三夜之中,「倒水」這個聲音,無一刻不在耳邊縈繞不去。

  郭靖一躍而起,脫口叫道:「蓉兒果然是在軍中。我盡集軍士,不教漏了一個,難道還查她不著?」但轉念一想:「她既不肯相見,我何必苦苦相逼?」展開那幅畫像,呆呆望著畫中少女,心中悲喜交集。

  靜夜之中,忽聽遠處快馬馳來,接著又聽得親衛喝令之聲,不久使者進帳,呈上成吉斯汗的手令。原來蒙古大軍分路進軍,節節獲勝,再西進數百里,即是花剌子模的名城撤麻爾罕。成吉斯汗哨探獲悉,此城是花剌子模王的新都,結集重兵十餘萬守禦,械精糧足,城防完固,急切難下,是以傳令四路軍馬會師齊攻。

  次晨郭靖揮軍南下,沿那密河向撤麻爾罕進發。軍行十日,已抵撤麻爾罕城下。城中見郭靖兵少,開關出戰,卻被郭靖布下風揚、雲垂兩陣,半日之間,殺傷了敵軍五千餘名。花剌子模軍氣為之奪,敗回城中。

  第三日成吉斯汗大軍,以及朮赤、窩闊台兩軍先後到達。十餘萬人四下環攻,那知撤麻爾罕城守得極為嚴密,蒙古軍連攻數日,傷了不少將士,始終不下。

  又過一日,察合台的兒子急於立功,奮勇迫城,卻被城上一箭射下,貫腦而死。成吉斯汗素來鍾愛此孫,見他陣亡,悲怒無已。親兵將王孫的屍體抬來,成吉斯汗眼淚撲簌而下,抱在懷中,將他頭上的長箭用力拔山,只見那箭狠牙鵰翎、箭桿包金,刻著「大金趙王」四字。成吉斯汗怒叫:「啊,原來是完顏烈這奸賊!」一躍上馬,傳令道:「大小將士聽著:任誰鼓勇先登,破城擒得完顏烈為王孫復仇,此城子女王帛,盡數賞他。」

  一百名親兵站在馬背之上,將大汗的命令齊聲喊出。三軍聽到,盡皆振奮踴躍,一時箭如飛蝗,殺聲震天,或疊土搶登,或豎立雲梯,或擁巨木衝城,但城中將士百計守禦,攻到傍晚,蒙古軍折了四千餘人,撤麻爾罕城卻是絲毫無損。成吉斯汗自進軍花剌子模以來,從無如此大敗,當晚在帳中悲痛愛孫之亡,怒如雷霆。

  郭靖回帳翻閱武穆遺書,要想學一個攻城之法,但那撤麻爾罕城的城防與中國大異,遺書上所載的戰術均無用處。

  郭靖請魯有腳入帳商議,知他必去就教黃蓉,待他辭出後悄悄跟隨,豈知魯有腳前後佈滿丐幫的幫眾,一見郭靖都是大聲喝令敬禮。郭靖尋思:「這當然又是蓉兒的計謀,唉,她總有避我之法,我的一舉一動,無不在她料中。」

  過了一個多時辰,魯有腳回報道:「這大城急切難攻,小人也想不出妙策。且過幾日,看敵軍有無破綻,再作計較。」郭靖點頭不語。

  他初離蒙古南下,只是一個渾渾噩噩、誠樸木衲的少年,但一年來迭經憂患,數歷艱險,見識增進了不少。這晚在帳中細細咀嚼畫上兩首詞的詞義,但覺纏綿之情不能自己,心想:「蓉兒決非對我無情,定是在等我謝罪。只是我生來愚蠢,卻不知如何補過,方合她的心意。」想到此處,不禁煩惱不已。

  這晚睡在帳中,翻來覆去思念此事,直到三更過後,方才迷迷糊糊的睡去,夢中卻與黃蓉相遇,當即問她該當如何謝罪,只見她在自己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郭靖大喜,一躍而醒,卻已記不起她說的是幾句什麼話。他苦苦思索,竟連一個字也想不起來,懊悶之下,連敲自己腦袋,突然靈機一動,大叫:「快請魯長老進帳。」

  魯有腳只道有什麼緊急軍務,披著羊裘赤足而來。郭靖道:「魯長老,我明晚無論如何要與黃姑娘相見,不管是你自己想也好,請教旁人也好,限你明日午時之前,給我籌劃一條妙策。」魯有腳吃了一驚,說道:「黃幫主不在此間,官人怎能與她相見?」郭靖道:「你神機妙算,定有智計,明日午時若不籌劃妥當,軍法從事。」

  魯有腳欲待抗辯,郭靖轉頭向親兵道:「明日午時,派一百名刀斧手帳下伺候。」親兵大聲應了。魯有腳愁眉苦臉,轉身出帳。

  次日一早大雪,城牆上堅冰結得滑溜如油,如何爬得上去?成吉斯汗收兵不攻,眼見天時尚有數月寒冷,若捨此城而去。則西進時在後路留下這十餘萬敵軍,隨時會被截斷後路,腹背受敵;若屯兵城下,只怕敵人援軍雲集,一個寡不敵眾,一戰而潰,那就是覆軍異域,匹馬無歸。他背著手在帳外徬徨無計,望著城牆邊那座高聳入雲的雪峰兀自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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