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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帛一声,凄入秋心!——再论林平之兼反驳两位网友的‘反驳’

 
 

金 庸 江 湖 文 丛

刘 国 重 论 金 文 集


裂帛一声,凄入秋心!——再论林平之兼反驳两位网友的‘反驳’

  

刘国重


  一

  昨天将cixian兄的《林平之是最好的悲剧演员-----兼反驳刘国重先生的“政治权谋大师’论林平之》(http://cache.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17/1/26585.shtml)一贴匆匆看了一遍,很能感受到Cixian兄(以下简称c兄)对林平之这一人物形象的殷殷眷念之情,我的皮肤病多年不犯了,居然没有像C 兄看我的帖子那样“阅后一身鸡皮疙瘩”,还好还好。

  C兄自己的表达是这样的:“平日里读金书,最喜欢的文章是笑傲,最喜欢的人物是林平之”“林平之却在决不放弃一身血污的与现实斗争到底中获得了我的尊敬。”,那部雅利安名著《我的奋斗》,或许C兄有必要重温一下?把自己改造得比现实更‘血污’,未尝不是‘与现实斗争’的有效途径。

  据说C兄的帖子还有三分之一未写,不胜盼望企慕之至!“不顾一切的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过去几千年是这样,今后几千年恐怕仍会是这样。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左冷禅这些人,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问天、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定闲师太、莫大先生、余沧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我实在想看看C兄对金庸写在《笑傲江湖。后记》中的这段话如何解释?

  另一位“菡严家家”网友早已莫名惊诧了:“在刘国重老师看来,连‘林平之、向问天...是政治人物’这样随意的一句话里,人物排名的先后都是十分有讲究的……”

  金庸这句话是‘随意’写的,不知菡兄(以下简称H 兄)如何晓得?金庸写这篇《后记》中的这段文字时,我不在现场,无从确证,姑且相信金庸的夫子自道:“我的写稿速度其实是很慢的,一字一句都斟酌,所以一千字的稿,往往是改了又改,起码花两个钟头。”

  而《明报》老员工追忆他们的‘查老板’写其他文字是怎样的“不随意” :“一般他晚上大约10点就回报馆工作,秘书已下班……千把字的社评常常一写就是两三个小时,字斟句酌,还要翻书查资料,写得很慢,很辛苦。写完,还要翻来复去看几遍,不满意的地方立即修改,或者重写。往往要等到排字房副领班翁荣芝来敲门……才会文思泉涌。所以他自称‘字字皆辛苦’,离开编辑部时往往已是深夜两点,排字房工人为了等他的社评也要延迟收工。”

  金庸的小说《后记》仅仅12篇,而他写的‘社评’数约两万。每天的社评必须赶在晚上两点前完成,否则《明报》就不能正常发行,想要特别‘不随意’亦不可得,而他的《后记》则是在对当初的报纸连载长期进行修改后写成的,完全没有时间限制,何以偏偏要如此‘随意’,未免太不负责了罢?

  长篇连载小说无论怎样‘不随意’,疏漏之处总难完全避免,于是金庸先后大修三次,而每部小说的《后记》却少有改动,是金庸对它们很满意,还是不重视,太随意?

  改动还是有的。

  “写《笑傲江湖》的那几年,中-共的文-化大-革命夺权斗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当权派和造-反派为了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人性的卑污集中地显现。我每天为《明报》写社评,对政治中龌龊行径的强烈反感,自然而然反映在每天撰写一段的武侠小说之中。这部小说并非有意地影射文-革,而是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画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这段文字见于最早的《笑傲江湖。后记》,到了三联版《金庸作品集》,却被金庸删除。何故?是因为这段文字太随意?还是太不随意?

  老虎也有打盹时候,就算金庸写《后记》也曾‘随意’过,把一个如多位网友所认知的为复仇而复仇、完全没有政治野心的‘悲情少年’随意说成‘政治人物’,这也太不靠谱、不着调了吧?同样因个人遭遇的不幸而做出恶事,马家爵出事后,议论文章铺天盖地,倒没见有谁把马家爵‘随意’说成‘政治人物’。

  我一弱点就是易于轻信人言,既然金庸自称写稿时“一字一句都斟酌”,我也就信了。《笑傲。后记》中胪列的十一位‘政治人物’名单,其先后顺序,感觉金庸不是随意排定而是心中自有权衡。

  仔细看过,发现不是‘按姓氏笔画排列’,我便认定金庸给‘政治人物’排座次根据的是各位政治家在《江湖》的政治世界所蕴蓄的能量以及作者对这些‘政治人物’形象塑造的满意程度。

  另一种可能性毕竟不能完全排除:金庸虽认定林平之是‘政治人物’,但罗列十一人时想起一个写一个,根本不考虑先后顺序。

  不妨游离出小说中的‘江湖’世界,还看今朝世界上‘政治人物’,做一个最简单的心理测试。问题是:“随意说说您知道现在世界政坛上有哪些政治家?请您写到纸上”,完全随意,想一个写一个,写到十个人后,停笔回头看看这份名单的,由前往后瞧,各位世界政治领袖在您(!)心目中的重要性(无论爱恶)大体上是不是依次递减的?

  这两种可能性都考虑到了,我才在前一篇《林平之论》中坦然地写下这样(最为H兄诟病的)一段话:“仔细看,林平之排在哪些人的前面?就知道在作者心目中,政治家林平之占据何等重要的地位。恐怕对林平之这一政治人物形象的塑造,金庸也深为自得。如果将林平之以简单的‘复仇少年’视之,泛泛读过,恐失作者本意.”

  林平之在《后记》‘政治人物’中排在向问天前面,我《给向问天卸妆》确实有借题发挥、小题大做的问题,但我对向左使的基本认知自觉是站得住的:金庸所要刻划的向问天形象,绝不仅仅是一个英风侠烈、意气凌云的江湖豪杰,更是一位高深莫测出神入化的政坛超九段棋手。

  二  

  “不顾一切的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行为语言基本服务于政治目的,满足自己权力欲的,是‘政治人物’,或称‘政治动物’。行动主要以感情(爱恨情仇)为动力的动物,如何能算‘政治人物’?因此,一些角色虽然在《笑傲》书中所占篇幅不低,有些人物甚至在情节发展中占据关键地位,但金庸在《后记》中居然没有把他们随意认定为‘政治人物’。例如:令狐冲,任盈盈、风清扬、宁中则、岳灵珊、田伯光、仪琳……

  可以将《后记》中罗列的“政治人物”之政治目的,分为两类:一类要获取更高权力,为任我行、向问天、左冷禅、岳不群、余沧海诸人;另一类试图保持自己目前拥有的权力,为方证、冲虚、定闲、莫大、东方等人。

  鲁迅曾更细化:“曾经阔过的要复古,正在阔着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过的要革命”,不知C兄打算把‘政治人物’林平之归到哪一品类?或许,您可以提供新的分类?

  观乎C兄长贴,拘泥于林平之情感、生活小天地,丝毫不理会林平之高远的政治抱负,而又殷勤敦劝:“楼上的别急我的帖子要讲的就是政治”,真正好玩到家。

  我对林平之的评说,泰半建基于金庸《后记》“林平之是政治人物”的夫子自道。作者本人有时也可能对自己的作品胡说八道,未见得就是最后定论。我那张帖子其实不值一驳,C兄不妨直接推翻驳倒《笑傲。后记》,那才来得爽快,有力度。

  我也确实有点恍惚:C兄要‘反驳’的当真是俺?怎么不太像啊?

  例如C兄质问:“原书第十一回‘令狐冲心中一喜,火光中却见她一只纤纤素手垂在身边,竟是和一只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间,那男子正是林平之。’ 此时生少死多,林灵携手,敢云无爱?”

  呵呵,可怕可怕,不敢不敢。可是,这话是谁‘云’的?赶紧站出来,没来由让老刘背黑锅。我可没这么‘云’过!

  俺曾‘云’:“要说林平之对岳灵珊自始至终没有一丝情份,总嫌太武断了。不过,这份感情中也确实掺有太多的杂质、情外的企图。”,这份杂质、企图,说穿了,就是权力欲。

  C兄试图用《围攻》一章林平之被俘前的‘轻伤不下火线’,来证明被俘后,“(林平之)从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镔铁怀杖,猛力往自己额上击落。只是他双臂已被点了穴道,出手无力,嗒的一声,怀杖虽然击在头上,只擦损了一些油皮,连鲜血也无。但他此举的用意,旁人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牺牲一己性命,表明并无甚么剑谱落在华山派手中”,不是作伪。

  两件事有什么必然的逻辑关联?恕我直言,C兄有些个思维混乱。

  裹伤御敌,是为了求活。华山派一亡,自己虽不致送命,也将大受挫辱,此时当然要发扬集体主义精神,奋勇打击敌顽。而一旦束手被俘,“从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镔铁怀杖,猛力往自己额上击落。”,那分明是在找死。

  怎么会相同?

  甚至我认为林平之自伤后表态是演戏,也并不意味着认定林平之胆怯。高明的‘政治人物’总会在最恰当的时候以最恰当的方式向最恰当的观众展示自己最恰当的品质,例如:勇敢,仗义或仁慈。

  以吾家玄德公为例。刘备不欲折损战将赵云,这一感受难道是假的?当然是真的!然而,到了刘备从赵云手里接过独生爱子阿斗后“掷之于地曰:‘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一个小动作,却展现出天才政治家的大气魄,不啻是以实际行动向全体军民发出了“向赵子龙学习”的光辉号召,激励并忽悠着一个个傻蛋,为他出生入死、肝脑涂地。

  此前谈任我行,我曾讲论过:大政治家普遍韧性奇强,就算身临绝境,也绝不放弃心中对权力的想望,言谈举措也非仅仅为了拆东补西而是着眼于长远。他们做长线,而不满足于短线炒作。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林平之得以不死而华山派犹存,他这次在关键时刻的关键表态,必然为他赢得师父师母更多眷顾、岳家千金更深倾心、师兄师弟更大尊敬。林平之迈向华山派掌门宝座的步伐,也就更显稳健从容。

  C 兄又言:“若要作伪,何必要只擦损了一些油皮,连鲜血也无?何不来个血流满面装死抽风更显真实?”,看来,C 兄与自己的偶像之间,仍有若干差距。林平之是“最好的悲剧‘演员’”,而C兄不是。表演讲究的是不温不火,恰到好处。既然‘只擦损了一些油皮’就可收到令观众们‘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牺牲一己性命…挺够义气’的表演效果,又何必进一步伤害自己,“来个血流满面装死抽风”?表演过火,就像侯宝林大师所言:“不圆润”,弄巧成拙,收到的是反效果。

  H兄所言就更加搞笑了:“刘国重老师都相信林平之在华山受难,生死难料之时还有心上演‘自杀表演’以收买人心,还有什么事是不能相信的呢?http://bbs.book.sina.com.cn/?h=/g_forum/00/0A/00/view.php%3Ffid%3D67388%26tbid%3D2311&g=3&n=1

  谁‘生死难料’?林平之?可放眼当日‘江湖’,还有哪个人的‘生死’比林平之更加“易料”?梁发一句“说得好!我华山派……”没讲完已然首身异处,林平之滔滔不绝的一番慷慨陈词换来的却是蒙面人“林公子”的尊称。华山派死绝了,屠刀也砍不倒林平之的头上,此时的江湖没有一个人要杀死林平之,倒有不少人将誓死捍卫林平之。在《辟邪剑谱》面世之前,哪个王八羔子妄图杀害林少爷,必将沦为“武林公敌”!

  林平之活着,对余沧海威胁最大。当余沧海与木高峰各拽住林平之一条手臂,“若再使力,非将林平之登时拉死不可”之时,他做何反应?“余沧海一惊,报仇并不急在一时,剑谱尚未得手,却决不能便伤了林平之性命,当即松手。”

  读者忘却某部小说的某一情节,事属寻常,但不能要求林平之像他一样健忘。

  低估林平之的记忆力,小事一桩。侮辱林平之的智力,就太不厚道了。

  “夫人……倘若我们不说,(木高峰)这驼子要得剑谱,非保护平儿性命周全不可,平儿一日不说,这驼子便一日不敢伤他,此中关窍,不可不知。”这道理林镇南一转念间便看得通透,他儿子经过一年的痛定思痛,居然毫无体会?不免令人疑惑:林平之真的是已故林总镖头的儿子?林镇南该不会是另一个段正淳罢?林夫人也已经自杀殉夫,“这许许多多疑问,那是谁也无法回答了(《侠客行》结尾)”。

  如林平之被俘之时,果真认为自己命在顷刻、隔死不远了。那么,他当然不是‘政治人物’,在人心险巇、步步陷阱的江湖世界,他甚至根本算不上是个‘人物’,其智商绝对在65以下,真是奇了怪了,岳灵珊怎么瞧上这么一肉头?

  “那蒙面老者笑道:‘林公子,你倒挺够义气。我们跟你死了的爹爹有交情,岳不群害死你爹爹,吞没你家传的《辟邪剑谱》,我们今天是打抱不平来啦。你师父徒有君子之名,却无君子之实。不如你改投在我门下,包你学成一身纵横江湖的好武功。’”,瞧这话说的!我虽然崇拜林平之的高超演技,倒不太相信其表演能如此净化凶徒的心灵。难道《笑傲江湖》的历史背景在“优待战俘”写入《日内瓦国际公约》之后?对战俘再怎么优待,也不致于此啊!胜利者对俘虏讲话,语气间居然带着两分讨好、三分恭敬……

  蒙面人所为何来?他们说得清楚明白,不就是为了那部海内孤本的《辟邪剑谱》吗?林平之既入掌握,他们当然要先礼后兵、软硬兼施,殷殷垂询‘善本书’下落。等‘嵩山派’丁勉等人现身,蒙面老者对他们娓娓说道自己想象中的林平之:“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大的年纪?能有多大见识?”对这样的战俘,首先要做的,是发动温情攻势,让他体会到春天般的温暖,乖乖地把书捐给图书馆。此计不售,接着才像秋风一样冷酷无情,酷刑拷问。杀死他?做不得啊,杀死林平之,就等于毁灭文化,毕竟是中华上国的蒙面学者,不比鸠摩智那未开化的番僧。

  “生非容易死非甘”,林平之当日正陷于这样‘两不堪’的境地。蒙面人不会杀了自己,而父仇未报、家业待兴,自杀?林平之如何甘心?但活着更不易,为了获得《辟邪剑谱》那些蒙面人除了杀人,甚么事都干得出来。林平之做‘自杀表演’,也是未雨绸缪,为以后应付蒙面人的逼问预作铺垫:“他此举的用意,旁人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牺牲一己性命,表明并无甚么剑谱落在华山派手中。”——当然更不在他林平之手上。

  其情可悯。

  三

  金庸在《鹿鼎。后记》中写道:“武侠小说的读者习惯于将自己代入书中的英雄”。我感觉C兄把自己‘代入’林平之,义不容辞地为林公子代言:“林平之是在此基础上才提出先去洛阳再去福建,因为第一顺路,第二借钱,第三访亲”,想来岳不群也作如是想,当时也低估了‘姓林的小子’,如果林平之所提建议不合常理,岳不群老狐狸也不会从善如流,跑到洛阳城。

  华山派住进洛阳‘金刀王家’不几天,王家骏、驹兄弟便向令狐冲发难。C 兄试图用从令狐身上搜出疑似的‘剑谱’后王家骏所言“给爹爹瞧去” “去见我爷爷。”以及后来由王元霸出面问讯来证明幕后操作者是王元霸而非林平之,并且王元霸希图独霸(!)剑谱。如此说来,王元霸事前已经与骏、驹兄弟通过气,那么,C 兄如何解释书中“王氏兄弟……素闻辟邪剑法好生厉害,这剑谱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来,林表弟不能不借给自己兄弟阅看”这一段心理描写?既然‘独霸’,又何须找林表弟‘借阅’?

  ‘玩政治’的本质,就是‘玩人’。若人性的弱点普遍被克服,古来枭雄也就失去了玩弄天下人于股掌间的可能。他们正是洞察人性的隐秘,利用人性的弱点(例如贪婪),实现自己的政治图谋。

  王元霸是人,要说他对《辟邪剑谱》有觊觎之心,我相信。但我不认为他可以独吞《剑谱》而不分外孙林平之一杯羹。天下人皆知《辟邪剑谱》是林家的《辟邪剑谱》,如果从令狐冲身上找到的果然《辟邪》,众目所视,万人皆知王家得到了《剑谱》,王元霸如果据为己有而不令林平之共享,他那块‘金刀王家’的金字招牌怎么挂得下去?

  如果是余沧海这样野心勃勃之人,尽可将世人的非议视为放气。王元霸不同。C兄注意到“林母身死,如此大仇,王家几无反应”,确实如此,但王元霸‘几无反应’的反应,倒不见得完全因为“人情冷暖,一览可知”,‘金刀王’的另一个性格特点,C兄忽略未察。

  ‘王家’有‘刀’,更有‘金’,既是武林世家,更是一户‘土财主’,王元霸将自己那份家业看得很重。当两个孙儿恶意冲撞绿竹翁时,“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与寻常武人大不相同。他两个孙儿年轻力壮,倘若将这个衰翁一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来那可后患无穷。” 可见王元霸时时抱着戒慎戒惧、持盈保泰之心,要他冒着‘破家’的危险,去为女儿报仇,或者强夺《辟邪剑谱》,藉此冲出洛阳,称霸武林,王老头子是不肯干的。

  《江湖》世界,有了绝顶武功,就可藉此获得绝大权柄。王元霸不会不顾一切的夺取《剑谱》,也就表示他不会“不顾一切的夺取权力”,王元霸也算不上真正的‘政治人物’。他对《剑谱》有想法,但并不执著。

  对令狐冲发难的幕后黑手必然伸自林平之,细看书中一段对话,皎然可知:

  “令狐冲强抑怒气,说道:‘两位王兄,令狐冲在府上是客,你说这等话,是令祖、令尊之意,还是两位自己的意思?’王家骏道:‘我不过随口问问,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事?跟我爷爷、爹爹可全不相干……’令狐冲道:‘是小林子叫你问的,是不是?他自己为甚么不来问我?’王家驹嘿嘿嘿的笑了三声,说道:‘平之表弟是你师弟,他又怎敢开口问你?’令狐冲冷笑道:‘既有你洛阳金刀王家撑腰,嘿嘿,你们现下可以一起逼问我啦。那么去叫林平之来罢。’”

  会不会骏、驹兄弟心计极深,隐藏了他们自己和祖父王元霸的真实意图?这个,也不会。书中紧接着出现了以下文字:“王元霸心下犹豫,只怕这真是琴谱箫谱,这个人可丢得够瞧的,一时沉吟不答。王家驹却是个草包,大声道:‘爷爷,咱们帐房里的易师爷会吹箫,去叫他来瞧瞧便是……’”

  ‘是个草包’是作者为王家驹这一形象开出的‘出厂品质鉴定’。只言家驹‘草包’,不代表家骏不‘草包’,当时情境下,只需要一个人说话。从书中描写看,二人难兄难弟,一对草包。

  “岳夫人道:‘此事终须问个水落石出,冲儿是我们弟子,平之也是我们弟子,我们不能有所偏袒,到底谁是谁非,不妨去请那绿竹翁评评这个道理。’她不便说这是令狐冲和金刀王家的争执,而将争端的一造换作了林平之……”宁中则如此调停,看似在和稀泥,实为正本清源。不知宁女侠当时是误打误撞?还是心中雪亮?

  宁中则并无政治野心,对权力意兴阑珊。但能令老贼任我行称许一句“这个小姑娘倒也慷慨豪迈,是个人物”,宁女侠怕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四

  林平之是‘政治人物’,有着壮盛的政治野心,抽离了这一点,此人的许多举动根本难以解释清楚,尤其林平之“叹了口气,说道:‘我没恨你’”之后不长时间就把岳灵珊给杀了,根本说不清嘛。

  也许金庸黔驴技穷实在没办法为岳灵珊安排结局了,只好让林平之一剑了之?怎么看都不像。如其如此,他描写林、岳二人车上谈话,就应该让他们越吵越厉害,矛盾越来越激化,等劳德诺出场后在火上浇几滴油,林平之拔剑杀妻才不会显得太突兀,太难令读者置信,三流小说家也会明白这个道理。而金庸写来却反其道而行之,似乎有意制造一种‘突兀’的效果。林平之与岳灵珊谈到最后,除了有些话说出有点心理障碍之外,其他误会几乎冰释,一切问题都在化解,气氛越来越‘和谐’……

  然后,林平之就杀了岳灵珊。这不摆明了‘硬拗’吗?太离谱也太拙劣了!

  转变,在于劳德诺的出现。且看看劳德诺代表左冷禅对林平之作出什么承诺。“林兄弟随我去见我恩师……我恩师自当以礼相侍,好生相敬……咱们歃血结盟……林兄弟永远是我嵩山派上宾”左掌门非常慷慨,这无疑是对林平之彻底开放嵩山,实现资源共享。“你是福州林家辟邪剑门的唯一传人,便是辟邪剑门的掌门”——左冷禅将以自己的实力为后盾,资助林平之自立门户,组织自己的班底,建立自己的武装。

  胡适先生看老蒋:“我在国外看惯了世界所谓大人物,也都是有长有短,没有一个是天生的全人。蒋先生在当今的六个大巨头里,够得上坐第二三把交椅。他的环境比别人艰难,本钱比别人短少,故他的成绩不能比别人那样伟大。”

  蒋、林品格大不同,但林平之的境遇倒与蒋同。“环境比别人艰难,本钱比别人短少”,除了他自己和那部《辟邪》之外,再无其他‘本钱’。傍上岳家大小姐,本来有希望借壳上市,取得华山派的政治、军事资源,而世事变迁,此愿终成泡影。此时左冷禅伸出友谊的双手,对林平之的震撼力怎么估计也不过分。

  完全没有武力资源,只手打天下,这一点,毕竟与蒋不同,倒更像孙文。孙大炮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依违于各派军阀之间,利用他们,也被他们利用,终于不能成事。他跑到东瀛,跟日本鬼子密谈,乞求日本出兵中国帮他夺取全国政权,孙文承诺当政后将东北100多万平方公里领土永久割让给日本以为酬庸,可恨日本人根本不把这门‘大炮’放在眼里,没搭理他。然后,就像林平之响应左冷禅召唤一样,俄国人一招手,孙大炮就上了船。

  在政治家中,孙的品格不算太差,尚且如此,乃知:金庸所言“不顾一切的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不是妄语。

  ‘普遍’,总有特例。俄人最早联络的不是孙文,而是吴佩孚将军,而遭我‘孚威将军’以‘决不受外国人利用’断然拒绝。

  五

  “林平之冷冷的道:‘……那倒也多亏了你,我成日和你在一起,他(不群)想杀我,就没这么方便。’岳灵珊哭道:‘原来……原来……你所以娶我,既是为了掩人耳目,又……又……不过将我当作一面挡箭牌。’”,这,林平之已经默认。

  当林平之杀余沧海、木高峰,他已决意离开华山,此时他又将岳灵珊当作甚么?可怜岳灵珊还在为小林子着急筹策:“照这么说,只怕……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过,咱们到哪里去躲避才好?”,一旦岳不群追杀过来,出现在他们面前,岳灵珊就是林平之与岳不群讨价还价的筹码,甚至,林平之的剑亦将抵上岳灵珊的咽喉,把她挟持作为人质。这场博弈中,翁婿二人谁的心更硬,更没有人性,谁就赢了。

  到了林平之接受了劳德诺的承诺,要与左冷禅“歃血为盟”(《笑傲。1403页》),岳灵珊作为‘人质’的功能已经基本失去了,但古代“歃血为盟”要举行仪式,要拿畜类或人命来作“牺牲”,饮其血,以坚盟信。林平之正是把岳灵珊当作了与左掌门结盟的‘血祭’:“甚么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门表明心迹。”“——他不会让岳灵珊失去利用价值的。

  不能说林平之的心不曾柔软过,他在车上与岳灵珊的对谈,才全无表演性质,有些话说得‘不尽’,但没有‘不实’。在这一章节中,书中先后出现了这样的描述:“林平之叹了口气,似乎心肠软了下来”、“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妈妈。’语气转为柔和,显然对岳灵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颇为感动。”尤其最后一句“显然对岳灵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颇为感动”,是作者以‘全知者’的角度所作判断。

  林平之的政治抱负,始于他逃亡乞食时遭农妇詈辱:“要救爹爹妈妈,报此大仇,重振福威镖局,今后须得百忍千忍,再艰难耻辱的事,也当咬紧牙关,狠狠忍住。给这乡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甚么?”

  ‘报此大仇’大体已经完成,眼却也瞎了。林平之悲欣交集,未尝没有与岳灵珊隐身乡野相伴终生的念头,但劳德诺一撩拨,林平之血液中的权力欲望横生勃发,林平之终于是一个‘政治动物’,他必须完成第二个心愿:“重振福威镖局”、复兴辟邪林家!

  狂想淹没温情,野心压倒人性,唯有对权力的渴望,超越一切,战胜一切,否定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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