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散人成与败

龙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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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书大约有个规律，社会相对稳定时，门派的力量较强大；社会相对变乱时，门派的力量衰落，个人的力量则相对上升。借用书中对老头子的称谓，本熊将这些江湖上无归属的个人统称为“江湖散人”。

2

天龙发生于北宋年间，天下尚承平，各路高手有归属的居多，萧峰是丐帮的，段誉是大理段氏的，虚竹源于少林、又入逍遥派，三十六洞七十二岛虽都是乌合之众，但基本属于体制内的小帮派。只有四大恶人等极少数人等算体制外力量，慕容复是个特殊例子。所以，在散人中出了个剑神卓一凡，大家都很惊讶。

到了射雕、神雕年代，朝廷衰微，体制的力量大减，无力约束草莽。少林这样的泰山北斗成了纯配角，只有全真派和丐帮算是最有力量的体制内组织。

黄药师、欧阳锋挂着桃花岛、白驼山的名头，但无门无派；裘千仞去后，铁掌帮已散；古墓派这两三个人根本难算真正的门派。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梁子翁、潇湘子、尹克西、马有光、公孙止等次要反派都是散人。

在神雕结尾处，郭靖以丐帮为基本力量，加上全真派协助，号令群雄守襄阳；杨过也能聚集起大约相同的力量。这些人如西山一窟鬼、史家兄弟、赵老爵爷、聋哑头陀、圣因师太、百草仙、人厨子、韩无垢等等都属于体制外的散人力量了。

经过元朝统治多年，体制力量开始恢复，而朝廷对汉人的铁腕压制使民间散人力量一直未能勃兴。在倚天中，有些散人高手如鹿杖客、鹤笔翁、阿二、阿三等亦被朝廷招揽。少林重执武林牛耳，新兴的武当后来居上，六大派与明教间这种集团对集团相争是江湖主旋律。到少林寺参加屠狮大会的大都是集体名义，少有以独立身份参加的。夏冑、司马千钟、欧阳牧之等散人都是三流人物。（欧阳牧之在此处简直就是欧阳克的翻版，两相对比可看出散人在江湖中前后地位的差别了。）

3

在“笑傲江湖年代新考”中，本熊将笑傲故事发生时间确定为1592年、万历二十年。

经过大明二百年统治，江湖仍是以门派为主的格局，最有实力的是日月教、少林、武当、昆仑、峨嵋、崆峒、五岳剑派、丐帮、青城等大门派。

此时距明亡还有半个世纪，大明虽还未风雨飘摇，但张居正已死十年，明廷江山走向下坡路。江湖上也是暗流涌动，散人的力量重新抬头。他们虽不至如在射雕、神雕中呼风唤雨，却是不容各门派小觑的重要力量。

可以说，笑傲是门派最严整、也是散人高手最多的时代。二者并峙，构建了一个既壁垒森严、又暗流涌动的江湖，这是其他书中不曾呈现的。

4

笑傲中的散人很多、很有趣、很重要，如田伯光、不戒和尚、桃谷六仙等散人配角均非可有可无。

其他散人中尽多高手，如漠北双熊劫走岳灵珊，岳不群追去，其中一人竟空手与岳不群长剑过了数招；在龙泉铸剑谷内，那姓张姓赵姓司马的三人与令狐冲对战，虽危不乱，完全一派高手风范。类似的散人高手车载斗量，如木高峰与余沧海争夺林平之，桐柏双奇等七人围攻余沧海，青海一枭制伏天门道人，皆是散人力量可与体制力量抗衡的标志。

还有个很容易被忽视的人物颇有讲究－－雁荡山何三七。

何三七第一次出场是刘正风金盆洗手时，他能与定逸、余沧海等人并列；第二次是嵩山并派大会，他一语道破左冷禅与白板煞星、青海一枭的关系。

何三七的存在说明散人中的高手已可和各派宗师平起平坐；说明他们人脉很广，掌握着很多江湖内幕；最重要的是，散人本来以邪道中人或亦正亦邪者居多，但何明显是正派中人，显示出传统江湖正派秩序开始改变。（这点亦可参照杨过十六年来结交的均是正邪之间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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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是缩微的江山，江山是放大的江湖。江湖上的问题正反映了天下的问题。

历朝历代，凡到末期，朝廷衰微，龙蛇勃兴，各种势力兴起。江湖之散人，正是各路体制外势力的反映。

比如，随着土地兼并加剧，流民渐多，会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顾诚先生在《明末农民战争史》中引过郭正域“法祖停税赋”一段话：“自古乱亡之祸，不起于四夷，而起于小民。秦之强盛，兼并六国，卒之扰乱天下者，非六国也，乃陈胜、吴广一二小民也。汉之天下，四夷款塞，呼韩来朝，卒之扰乱天下者，非四夷也，乃黄巾等贼一二小民也。元之天下，灭金灭宋，一统四海，卒之扰乱天下者，非金非宋也，乃韩山童、刘福通一二小民也。”

这话虽失之绝对，却是流民破坏力的真实写照。流民的可怕，在于无恒产者无恒心，直接威胁到社会稳定、江山安全。当然，按我朝说法，农民起义是历史前进的动力。

（岔开多说一句，明末外有边患、内有流民，崇祯并非雄才大略，纵如太祖、成祖一般，想同时解决两大难题也不易。窃以为，唯一办法是尽早到南京去。其时，江南仍未遭农民军袭扰，民心士气对大明尚有利。可将北方让给李自成，让农民军与后金对峙，明廷在南方积蓄力量，以图日后。当然，这很可能成为南宋偏安而北方辽金元相替的翻版。不过，朝廷受清流所制，不敢与后金言和，也不敢迁都，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6

散人们对江湖体制的冲击也是如此，各大门派出于维护体制内秩序的考虑，不能不对散人们兴起感到忧虑。于朝廷而言，对体制外势力、对流民最有效的办法无非是剿抚两途并用。于江湖而言，各门派对散人也是打击与收编并用。

日月教和嵩山派在这方面做得最出色。这两家最有野心，因此最下力气招纳散人力量。日月教更明目张胆些，手段也直接简单些，任我行与东方不败皆以三尸脑神丹控制众人。嵩山派做得隐蔽些，但力度一点不小。在福州林家抢夺辟邪剑谱的卜沉、沙天江，在药王庙前围攻华山派的十五个高手，在铸剑谷围攻恒山派姓赵姓张姓司马的三个高手，都在此列。

赵张司马这三人三十年前横行冀北，后突然消失，可知嵩山派对散人们的招揽早在三十年前就开始了。与日月教一味用三尸脑神丹威逼不同，嵩山派手段恐怕更丰富，其中不免有正派的政治影响力、形象亲和力和道义感召力。

比如，那姓司马的管九曲剑钟镇叫“钟师弟”，已是加入嵩山派领导层的赶脚，至少也是副派级政治待遇。左冷禅可谓大下血本。这等投入收效不错，嵩山派实力大增，在实现自身政治意图上得心应手，几乎无往不胜，衡山、华山、恒山都远不是其对手。

7

有的看官会说，你拿散人对应流民太牵强了吧？

是有一些，不过也不能说毫无端倪，小说虽尽量淡化历史背景，但在江湖与江山间还是架起了联系。在江湖中招揽散人最力的是日月教与嵩山派，最不把朝廷权威放在眼里的也是它们。

日月教捉拿童百熊时，在离黑木崖四十里的平定州城内大呼传令，原书称“日月教在这一带嚣张得很，简直没把地方官放在眼里”。嵩山派也不遑多让，在衡阳城内大肆屠戮刘正风一家。且不说公开闯府杀人违法与否，不要忘了刘正风刚被任命为参将，也是朝廷命官了。

这充分说明，江湖中散人力量之兴起，不但影响到各门派势力消长，甚至会威胁到朝廷权威。哪家招纳散人多了，便构成对传统权威力量的挑战。于江湖门派如此，于朝廷治理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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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熊在“国际格局中的少林与武当”写了，左冷禅是彼时江湖最大变数。因为他的做法最不拘正派一格，在招募散人方面大开方便之门，只要能为我所用皆可入门，且是有系统、有计划、有组织地进行了数十年。

这和令狐冲治下恒山派一下子涌进很多三山五岳之士有本质差别。少林和武当将左冷禅视作最大威胁，难道会对此无动于衷吗？

当然不会！明着看似乎没有，但至少少林一点不落人后。有一处细节可见一斑。在五霸冈上，方生带着四个弟子去找盈盈寻仇，其中只有觉月一个和尚，另三个人是辛国梁、易国梓、黄国柏。

看到了吧？少林的方法就是大收俗家弟子。方生所带僧俗弟子比例是一比三，说明俗家弟子在少林重要成员中比例已经很高了。想想天龙和倚天，情形完全不同。

当然，尚无证据表明，这些俗家弟子在入少林前是否如那姓张姓赵姓司马的一样，已经纵横江湖多年。不过，后来方证大师邀令狐冲入门，亲口说要给他改名令狐国冲，那些俗家弟子们至少有一部分也是这么改名来的，不算胡乱猜测吧。

9

从正教诸派与日月教对抗的角度看，只有左冷禅这样雄心勃勃的人物才是任我行的对手。后文中，左冷禅已死，五岳派凋零，任我行在朝阳峰顶聚起两三万江湖豪客，合少林和武当之力也难与之抗衡。若非作者让任我行暴毙，正派这一役定是一败涂地。

正派敌不过日月教，根本还在于拘泥身份，难以软硬兼施，公开纠集起散人这支影响江湖格局的最大变数力量。因此正派的胜利来得侥幸，纯属小说家言。

若是真正的历史，本应如任教主心中设计的那样，他率领包括散人在内的数万江湖“奇人异士”佯攻恒山，实则对武当围点打援，在武当少林间设下三道埋伏，将正教势力一网打尽，最后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从这个角度看，方正与冲虚一心防备着、担心着左冷禅，看到左被岳不群取代而松了一口气，却不料已埋下自己灭亡的祸根。

10

笑傲没有背景，却比有背景的射雕与神雕更真实，不似射雕、神雕中的散人充满着理想化的色彩。

于流民而言，大多数如孤魂野鬼，四处游荡，最终填沟壑，变白骨。少数揭竿而起，或被剿灭，或被招降，或被吞并，最终填沟壑，变白骨。只有极少数成为开创新时代的革命先驱，但先驱中的大部分最终也难免填沟壑，变白骨。

于散人而言，不管是想逍遥自在的，还是特立独行的，在宏观大形势下，无人得脱。他们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间接，不是被正派网罗，便是被日月教利用。

著名散人黄钟公用自身经历告诉我们，江湖虽大，却没有散人容身之地，虽欲独善其身而不得。他们即使“身入日月神教，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好作一番事业”，却不免落得自杀身亡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