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教主•《化身博士》•花铁干——金庸与斯蒂文森之一

刘国重

金庸多次强调大仲马、司各特、斯蒂文森三人对自己小说创作的巨大影响。这三人的作品与“武侠小说”的路数更为接近，对金庸的直接影响可能就远在狄更斯、雨果等人之上。
金庸每次都把斯蒂文森放在三人之末。虽是吊车尾，斯蒂文森对金庸的影响也很不小了。例如，《鹿鼎记》中洪安通教主研制的“三尸脑神丹”，或许就不是他独立研发，部分配方取自英伦，来自斯蒂文森，来自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
《化身博士》是中文译名，原来的书名是《杰基尔博士与海德先生》。二人，实为一人。医学博士亨利•杰基尔，服下自己配制的一份药剂，即变身为爱德华•海德先生。
亨利•杰基尔博士的手“宽大，白皙，很有样子”，爱德华•海德先生的手“瘦削，青筋毕露，长着一层黝黑的毛”。
亨利•杰基尔博士“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容光焕发，处处显露出能力非凡，而且心地善良”，爱德华•海德先生却是“特别矮小，相貌十分凶恶”。
洪教主的“豹胎易筋丸”，与杰基尔的药剂，药效近似。瘦头陀原本高瘦，服药后变为矮胖；胖头陀原本矮胖，服药后就高得瘦得不成样子。
胖瘦二头陀服用的“豹胎易筋丸”只发作过一次，杰基尔博士的药剂却是一再服用，对他来说，大致是这样的情形：胖头陀服药后变为瘦头陀，再服药后变为胖头陀，再变为瘦头陀……无限循环下去。
《化身博士》与《鹿鼎记》中的药物，吃起来都很痛苦。杰基尔博士喝下药剂，“紧接着产生的是一种撕裂五脏六腑的痛楚：骨头里似乎有东西在磨，恶心得要命；还加上一种精神上的恐怖，有如诞生或是往事死亡时的痛苦”；胖头陀服药的感受：“那真是死去活来，现在还常常做噩梦。。……一个矮胖子，在三个月之内，身子忽然拉得长了三尺，全身皮肤鲜血淋漓，这番滋味好不好受？”
     洪教主“当初制炼此药，是为了返老还童，不过在别人身上一试，这药效却不易随心所欲”；杰基尔博士当初制炼此药，似无返老还童的明确信念，但他变身为海德先生之后，确是更年轻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以海德的伪装，享受到自由放纵、青春年华和轻快的步伐”。
假如我的猜想没有落空，金庸的“豹胎易筋丸”确是从斯蒂文森的药剂中获得灵感，经过金庸的改造，也完全“中国化”了，成为纯正的中药：“这豹胎易筋丸多半是以豹胎、鹿胎、紫河车、海狗肾等等大补大发的珍奇药材制炼而成，药性显然是将原来身体上的特点反其道而行之。”
《周易•革》：“上六，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幼豹身上并无花纹，难看的很，长成后则绚烂斑斓，相较幼时，几近脱胎换骨。《鹿鼎记》中“豹胎”之名，当出于此。“豹胎”意味着改变，“易”，“易筋”之“易”。
鹿，在成长过程中，形体变化也是甚大，因此“豹胎易筋丸”中，除了“豹胎”，还用到了“鹿胎”。
豹胎、鹿胎与紫河车，都是胎盘，紫河车是婴儿的胎盘，洪教主想要返老还童，自然要用到这三味药。
《卅三剑客图》与《鹿鼎记》，是金庸同时写作的。卅三篇中第七篇，《卢生》，开篇就说：“如果你可以有两个愿望，那是甚么？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说：第一是长生不老，第二是用不完的钱。……如果再有第三个愿望，多半和‘性’有关了。”洪教主的“豹胎易筋丸”，用到豹胎、鹿胎、紫河车这“三胎”，为了长生不老，“返老还童”，用到海狗肾，追求的则是持久的性能力。读者们都知道，苏荃嫁予洪教主，约十年后，仍是处女。
韦小宝笑道：“你胖尊者变瘦尊者，瘦尊者变胖尊者，两人只消对掉名字，岂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胖头陀脸上微有怒色，摇头道：“不成的。……我和师兄二人的脾气性格，相貌声音，全然大不相同，单是一胖一瘦换个名字，并不能让胖尊者变瘦尊者，瘦尊者变胖尊者。”服用“豹胎易筋丸”，改变的仅是形貌，脾气性格却无大的变化。
服药前后的“化身博士”，不仅形貌迥异，其脾气性格，也判若两人，甚且截然相反。
《化身博士》把这样的语词加于杰基尔博士：心地善良、情操高尚、辛勤劳作，德高望重，德才超群；小说中的海德先生则“实在不像有人性，好像有种人猿式的东西在里面”，“是人类中唯一由恶组成的人”。
“跟海德相比，可怜的杰基尔做的最坏的事也像太阳那么光明”，这一个人，前后两种面貌，便有如此不同。
杰基尔博士从来就不是伪君子，他自言“无论怎样说我都不是一个伪善的人。我的两个方面都是极端真诚的”，这话大致可信。
这一点，杰基尔博士不像胖头陀与瘦头陀，而更像《连城诀》中的花铁干：“其实他为人虽然阴狠，但一生行侠仗义，并没做过甚么奸恶之事，否则怎能和陆、刘、水三侠相交数十年，情若兄弟？只是今日一枪误杀了义弟刘乘风，心神大受激荡，平生豪气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受血刀僧大加折辱之后。数十年来压制在心底的种种卑鄙龌龊念头，突然间都冒了出来，几个时辰之间，竟如变了一个人一般。……这时他所想的每一条计策，都深含阴狠毒辣之意。”
在英文中，“海德”（Hyde）与“躲藏”（Hide）两个单词同音。斯蒂文森在小说中，很明白地表示了，起这样的名字，就是取双关之意。
自杰基尔博士成年后，一个海德先生一直“躲藏”在他身上，受药力激发，邪魔的海德先生由晦而显，压倒了情操高尚的杰基尔。
花铁干几十年的“大侠”生涯，也是很真诚的，并非一味伪装，但另一个花铁干一直“躲藏”在他身上，在大雪山的极端状况下，由晦而显，压倒了侠义的花铁干。
    “数十年来压制在心底的种种卑鄙龌龊念头，突然间都冒了出来”，此中“压制”二字，可与《化身博士》中的“海德（躲藏）”相对照，基本就是同一意涵。
金庸写花铁干，受“化身博士”影响可能很大，也可能很小，无论出于哪种可能，我都认为金庸写得更好，更真切自然，更深刻。斯蒂文森借助药剂，令海德先生显形，虽则奇崛，终觉生硬。
杰基尔博士在遗书中说：

“药剂本身是没有倾向性的，它既不属于魔鬼，又不属于天神。它只是推开了我天性牢狱的大门而已。……我的善的一面睡着了，我的邪恶面因野心勃勃而清醒着，它非常敏捷地抓住这个机会，产生出爱德华•海德。……我有两个人格，两个外貌，一个纯由恶构成，另一个还是那个旧有的亨利•杰基尔。”（赵毅衡译《化身博士》，最末一章《亨利•杰基尔的自白》）

自《化身博士》发表后，“杰基尔与海德”竟成“双重人格”的代名词。
金庸在1941年发表的《人比黄花瘦——读李清照词偶感》一文，已然稍稍涉及到“双重人格”的问题：“孟子性善的学说支配了中国几千年。但现代心理学家的意见，人类的本能却大部分是丑恶得使人不能正视的。”《化身博士》中的杰基尔博士，似乎是“性善”的铁证，而他的“化身”海德先生，却让人“瞅一眼就会一阵恶心”， 丑恶得使人不能正视。
面对可怕的大雪山，面对比大雪山更凶险可怕、大能如魔王撒旦的血刀老祖，我不认为自己的表现会比花铁干大侠更体面。
“双重人格”不是杰基尔博士或花铁干大侠的专利。
尼克松看勃列日涅夫表演，“刚才还在笑着拍我的肩膀，现在却愤怒地责骂我”，他顿时想起的，就是斯蒂文森的《杰基尔博士与海德先生》。

                            2015、8

原刊于《羊城晚报》。


        拙著《破译金庸密码》出版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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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olinpai

祝贺大哥大作出版发行，金学界之福音也。

黑子白子

呃。。。。发现惯性错误：【《鹿鼎记》中洪安通教主研制的“三尸脑神丹”】。

刘国重

shaolinpai 发表于 2015-11-22 18:57
祝贺大哥大作出版发行，金学界之福音也。

多谢老弟，写得还算认真就是。

刘国重

黑子白子 发表于 2015-11-26 18:14
呃。。。。发现惯性错误：【《鹿鼎记》中洪安通教主研制的“三尸脑神丹”】。

是的。经常搞混，多谢指正。

刘国重

黑子白子 发表于 2015-11-26 18:14
呃。。。。发现惯性错误：【《鹿鼎记》中洪安通教主研制的“三尸脑神丹”】。

是的。经常搞混，多谢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