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读金庸小说札记

何必问穷通

    余自幼即好金公小说，年长不衰。偶有所得，随笔录之。东坡云：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精思子自知， 其此之谓乎？                                                               

自然中之百态，形形色色，然写于小说中也，有写实，有虚拟，亦犹国画中有工笔，写意之别也。前者如《红楼梦》，后者如《西游记》。金公小说，纯出于虚拟，或以“人妖”，“怪物”目之，痴人前不得说梦。


梁羽生，识高而才少，其书观一、二部尚可，多观则味同嚼蜡。古龙，才盛而识狭，故其书，经营每嫌率意，出语亦多粗鄙。金公天分既高，积学深至，故其书，精奥神化而不可及者也，所以雄跨二子之上。歌德云：子欲识莎翁（指莎士比亚）乎？子且为莎翁。故余虽作此放言，亦赧不自安也。


仲尼论修德：五十知命，七十从心。金公论武事，以随意所至，无招胜有招为极则。然彼亦自道创作经验，而托以武事耶？


金公〈白马啸西风〉一篇，感人生之无常，伤天意之莫测，小小情事，凄婉欲绝，最得唐人小说风致。《法华经》偈云：诸法从本来，常为寂灭相，春至百花开，黄莺啼柳上。金公此篇足堪与之相发明。


武侠虽托武侠之名，而必以描摹人情为上乘，绘武事为末技。凡俗所为之武侠，皆绘武事以极尽其至，正是本末倒置。

世之菲薄武侠小说者，多举出旧式武侠小说如何如何。故数学家华罗庚尝语于梁羽生曰：此只可谓旧式武侠不好，岂可谓武侠小说本身不好。此言良是。文学上之优劣，固不限于体裁。〈登幽州台歌〉虽短，〈红楼梦〉不可代；〈西游记〉虽玄，〈史记〉无以代替。

客观之诗人，必须多阅世，阅世愈深而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作者是也。予历观金公小说，非夫识高道深者，安能道只字？

〈射雕〉为金公早年书，技巧圆熟精到，使人家少年子弟读之，胸中即贮若干文法，然亦有助于培养其至大至刚之人格，香港教育界列是书为中学生必读书目之一，其理或在于此。

大陆二十年来所见之武侠，自以聂云岚〈玉娇龙〉为最佳，摹人情之态，究始终之理，每过一遍，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惜未能脱旧式武侠之窠臼，然亦自不易。

金公〈白马啸西风〉末章，寥寥几句白描，女主人公之落寞与惆怅似乎充塞至无边，文学上之事，必当如此，方可谓有境界。

金公晚年，耽于佛经，于释氏之无缘大悲，会之愈深，故其后期所作，颇多伤世之旨，一变早年之豪逸雄阔。


余尤爱 金公晚年小说，如《神雕》、如《白马》、如《笑傲》、如《天龙》，皆体大而思精，意深而旨远者也。《神雕》自遗山《摸鱼儿》化出，《白马》状人生无常之大悲慨，《笑傲》揭吾国千百年来政治大悲剧，《天龙》细摹人生“七苦”，字里行间时时见佛家大悲悯，大解脱。静安先生尝云：文学家之眼，须通古今而观之。苟非金公大才，安能具此大开大阖之笔墨？

金公以前之武侠，殊不足观，鲁迅先生尝深讥之。然假使鲁迅先生生于今日，得见金公书，不知当作何想？

太白之歌诗，东坡之文词，皆是异样出色，然人不可学。金公小说亦然。无其学问与胸襟，欲仿其为小说，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昔柳泉居士著《聊斋》一书，风行天下，万口传诵，而文士争笑之，文臣之首纪晓岚犹作《子不语》以讽之，而千百年后，事竟如何？故知文人相轻，自古已然。今金公小说亦不得志于当世，凡此之时，读者尤宜静拭冷眼，俟千百年后，而是非黑白，自有公断。

      静安先生<人间词话>,予素所爱读.深觉旧式文学评论,本重直觉而不重思维,重感发而不重系统,因而与西方文论较之,尤为自由灵活.闲来无事,因仿<人间词话>体例,为<读金庸小说札记>.识者一笑.

刘国重

楼主好文字！

两处不能同意：

说梁羽生‘学高而才寡’，我感觉勉强可接受，说‘识高’，太抬举他了，梁先生本质就是一左派作家，没有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何谈见识？

聂云岚不是创作者，是改编者，玉娇龙是王度庐而不是聂氏原创。

问好！

何必问穷通

多谢国重兄提醒!说梁羽生"识高而才少"确实不妥,因为古人所说的"识"指的是识见的意思,不是说学问渊博,所以我觉得应该改为"学高而才少"才妥当.我的本意是说梁羽生学问很渊博,因为他本人古诗词,史学的素养极深,可是他似乎不大懂得怎样将这些知识变化活用,呵呵!
<玉娇龙>不是聂先生的原创我也知道,不过他的改遍使王的原著在语言,思想内涵方面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还是不简单的!

昔晦今明

看样子是个开头啊。
再看看再说。

流云似铮

楼主好文字……从这里看出楼主对名著很有感触，对文字也是很有把握的啊……
欢迎楼主常来华山~

刘国重

问何兄安！

聂云岚的改编，据说不错，一直没机会一读，惭愧

寒雪牵魂箫

梁羽生的诗词，其出彩处往往是摘引或化用前人诗词所得，缺乏原创性。
而他小说回目的最大特点就是集句。举几个例子：

苍茫大地雄为主，窈窕秋星或是君。下句出自龚自珍诗。
九州铸铁伤心错，一局棋争敛手难。上句出自秋瑾诗。
十年一觉扬州梦，万里西风瀚海沙。上句出自杜牧诗，下句出自纳兰性德词。

武五陵

梁羽生还是有一些原创诗词的，不过大多数意境十分类似。我印象比较深的有萍踪侠影里的一首，抄过来看看：
独立苍茫每怅然，恩仇一例付云烟，断鸿零雁剩残篇。
莫道萍踪随逝水，永存侠影在心田，此中心事倩谁传。

还有白发魔女传最后卓一航作的：
笑江湖浪迹十年游，空负少年头。对铜陀巷泊，吟情渺渺，心事悠悠! 酒冷诗残梦断，南国正清秋。把剑凄然望，无处招归舟。
明月天涯路远，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数英雄儿女，俯仰古今愁。难消受灯昏罗帐，伥昙花一现恨难休!飘零惯，金戈铁马，拼葬荒丘!

据说梁能背许多唐诗宋词，肯定不假，不过背多了可能也不好，自己作出来也让人觉得总有点似曾相识

其实金庸在书剑里也作过几首来着，比如余鱼同题的那首：“百战江湖一笛横”，后来可能觉得写诗并非自己长项，后面再写就放弃了……明智之举。

何必问穷通

梁写的诗词似乎较接近周邦彦的那种"赋化之词",据说是少时就有才名的,呵呵!不过我觉得还是停留在模仿、化用古人的地步，似乎说不到创新方面上去！反观金庸，虽然写诗词只是偶一为之，可是大家之作，自然别有一番特别清新的味道。比如他为《天龙八部》回目写的五首词，纵然是初学，平仄未叶，可无一不是情意深醇，宛然出自古代名家之手！况且梁很喜欢在书中添加一些和当时的剧情毫不相干的诗词，特别让人反感！
王国维说周邦彦“创调之才多而创意之才少”，我觉得放在梁的身上也很合适。新派武侠是他首创的，可是这个“新”似乎只体现在语言的“新”方面，在主题、人生境界方面毫无演进，还是停留在旧式武侠的“说故事”模式上，因此梁的作品虽多，但很难叫人承认有文学价值。一直到金庸出现，这个局面才改观！

碧海潮生

梁是书生，写小说有些用非其长勉为其难了，梁是左派倒没什么关系。

我比较喜欢梁的书生气，虽然小说因此而有些杂乱繁冗，不过梁的本意似乎并不在创作上，书生襟抱本无垠。

一个网友写的关于梁作大唐游侠传的评论，我以为很能表“理解之同情”，抄录于此：

掩卷间忍不住希嘘感慨，这还是梁羽生，还是当年陪我们从《七剑》、《云海》、《萍踪》一路走来的清雅书生。刻板些又怎样，平淡些又怎样，那些惊心动魄的大繁华大悲剧，还是留在他人的故事里去述说吧。人生本就是这样，犹如飞鸿踏雪淡淡留痕，妥协多是胜过激烈的情感，无奈终是多过圆满的结局，就如同《大唐》中王燕羽于展元修的开怀、薛嵩于安禄山的妥协。神雕之襄阳大捷纵是大快人心，却更要感谢梁羽生为我们重现了睢阳历史上最真实的一幕。自恃能冷眼旁观历史，安史之乱不过是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利的斗争，是朝廷与地方割据势力内部的矛盾，待读完《大唐》，却发现已不能用课本上的性质定义睢阳之战的意义。这一仗最大的赢家，自不是以唐肃宗为首的中心政府，更不是血洗睢阳的叛军功臣令狐潮、尹子奇，他们亦或保得了江山，亦或打了漂亮的一仗，却都是百姓眼中不折不扣的失败者。最值得开怀一笑的，是誓与睢阳共存亡的四千大唐英雄将士，碧血丹心永不灭，正是他们－－给《大唐游侠传》这么一个非圆满的结局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

武五陵

很惭愧，梁羽生的小说我真的没怎么好好读过，只看过白发魔女传和冰川天女传。主要不久就看了七剑下天山，发现和牛虻竟如此相似！那时候年纪小，觉得特接受不了，就没再看下去了……其实还是很值得细看的，尤其他的武功招式和人名不少都取得非常好。
至于金庸的诗词功力，我觉得真的也不算特别强。天龙的回目和倚天的回目都很好，是因为和情节结合的很紧密，另外，镜头感很强，和恰当的抒情相结合，就非常有冲击力。如果不和情节相结合，前后难以连贯，就容易让人摸不着头脑。

好像写小说和写诗真的是两个思路，写诗是要反复吟咏，写小说毕竟要左支右绌，照顾全体，快速推进（我指通俗小说哈）。我猜这几位大师如果诗词写得太好，我们也就没好小说看了。（古龙的打油诗就更别说了，有的简直不忍心看）。

至于鲁迅，他谁都骂，即使读了金庸有一些相通之处，也未必不骂的~~~他连梅兰芳都损，即使他研究过中国古典小说，也没有理由相信他会支持金庸的~~~林语堂和梁实秋简直恨死他了，哈哈。

对歪楼感到抱歉

[ 本帖最后由 武五陵 于 2008-10-4 17:57 编辑 ]

刘国重

刚看到一位网友的评论，跟我看法相近，贴过来：

羽生是中山大学历史系的学生，思想偏左。写出来的小说经常被人批为脸谱化，实际是革命小说的武侠版。正义的一方都是反政府的，官员和皇帝基本都是坏蛋（可能只有武则天除外。）善恶壁垒分明，武侠人物行走江湖的理念极为高尚。偶尔有几部出色的，也基本是超出了上述框框。比如白发魔女为情所困，厉胜男以死来占据情人的内心。这样使得人物丰满很多。

金庸一开始也是这个路子，比如红花会的反政府立场，乾隆的阴险恶毒，袁承志和李自成的同盟。但是逐渐地偏离革命文学，比如他对李自成胜利后腐化的描写，虽然也能在《甲申三百年祭》里面找到根据，但是已经把闯军上下写得颇为不堪。此后立场逐渐模糊，也在意料中，等到创立《明报》自立山头，正式离开了革命文学。

我们看看《七剑下天山》和《鹿鼎记》中对康熙的描写，简直是两个人，就知道二人已经分出了高下。
http://heidazhaohaifeng.blog.sohu.com/99556830.html

碧海潮生

梁是金应熙的学生。不过对于那一辈青年，同情多于指责。

shaolinpai

言简意赅,笔力老辣,见地独到,楼主武功真让人佩服.梁老之于新武侠之功绩有目共睹,且不论,其主要缺陷(尤其相比金庸)在于缺少哲学底蕴,难见金庸<天龙八部>那样对众生命运的终极关怀,而文化内涵相对亦较单一,不似金庸会通百家为一炉,不同境界的人群可以各取所需.或曰:梁老之武侠基本不脱世间法,于世间法基本不脱正邪截然分明之正统法,对人性的认识二元色彩浓厚,说好听了是理想化,说难听了是类型化,犹如近代科学,太过于机械化,不似真实生活中人.古龙之狭,此说虽亦可讲,然古龙之于新武侠的确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特意义,因为金庸武侠虽博大精深,涵盖百家,而其对顿悟境界表达不彻,此乃古龙武侠意义所在,质言之,金庸的作品可以完全包含梁羽生的作品,但不能完全包含古龙.

何必问穷通

古龙的武侠纯学西方的侦探小说，情节也多是一个人凭顶尖智慧破了一个江湖迷案之类。如果你喜欢古龙的小说，相信去看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你肯定会更加喜欢。个人觉得柯南道尔塑造人物的才华明显的强过古龙！

但古龙小说的缺点也非常明显，和柯南道尔的作品一样，写作的主要目的是编造一个稀奇古怪的故事，初看时很吸引人，但看第二遍时就没有余味了，似乎说不到人生境界上去，所以古龙的东西很难叫人承认有文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