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武侠小说中的哲学问题

 

  一、并非离题:有关鸡与蛋的问题

  《神雕侠侣》第三十回,一灯大师给小龙女疗伤时,取出一个磁蛋,顺便问了小龙女一个问题:世上鸡先有呢,还是蛋先有?也就是俗语说的:到底是先有鸡呢还是先有蛋?这似乎是个千古难题了,你看吧:鸡生蛋,蛋生鸡,鸡再生蛋,蛋再生鸡,无穷无尽。这是一个谁也解不开的死结,一个没有头的循环。其实,如果说开去的话,逻辑学和数学上最大的难题,引起现代数学第三次危机的问题恰好也是一个循环,罗素把它称为“自指性”,更早的,古希腊的麦加拉学派所提出的说慌者悖论也是如此“我正在说假话”,这句话是真是假?如果它是真的,那它就是假的;如果它是假的,它就是真的。如果真是这种循环问题的话,的确很难解——倒还不是不可解,不过这个问题要比循环问题稍微简单一点,因为,如果仔细分析这个问题的话,我们就会发现它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循环。大家看,似乎鸡生蛋与蛋生鸡没有区别,但实际上,鸡生蛋与蛋生鸡有本质不同:从鸡到蛋为才是生,鸡产的蛋为新个体,这个蛋实际上已经是一只新鸡;而从蛋到鸡为长,长成的鸡还是原来的那个蛋,鸡本来就是原来的那个蛋,并没有出现新鸡。所以鸡与蛋是不对等的、不对称的。从鸡到蛋为二而一,要经过父母双方的生殖过程,而从蛋到鸡为一而一,与生殖无关,只是生长过程。也可以认为,这种生殖是生物学上已经产生了阴阳分化的生殖方式,必须经过阴阳和合才会产生新的个体,不妨借用古人的说法,称为后天之生吧,衍生,科学上称为有性生殖。而阴阳未分时乃无性繁殖,大家都熟悉的“克隆”,其意义就是“无性繁殖系”。最典型的,原始生物的二分分裂,即由一个母体生成两个子体,子体与子体同,子体与母体同。母体为蛋?为鸡?为卵?为个体?哪一个子体是原来的母体[犹DNA的半保留复制,无穷复制自己]?不妨称为化生。因此,鸡与蛋明显分化之时,作为父母意义上的鸡与蛋根本不同,而作为新个体的鸡,鸡即是蛋,蛋即是鸡,是同一个个体。鸡与蛋混沌未分之时,非鸡非蛋。所以“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先有非鸡非蛋。如果“鸡生蛋”所说的“鸡”是指长成的鸡,那么作为完整的生命个体意义上的那个东西也是“非鸡非蛋”。犹如问太极先有阴还是先有阳一样,阴阳一体而显隐有别,本不可机械的非得硬分出先与后来。总体言之,就个体发育意义而言,先有蛋后有鸡;就遗传而言,先有鸡后有蛋;就最终意义而言,先有的东西乃非鸡非蛋。无性生殖大约可为中天之生,与有性生殖,也就是后天之生皆为从有到有。还有先天之生,则是从无到有,从非生命到生命,从不生到生,为创生。

  重温老子的思想:“道生一”。非生命,不生不灭为道,由此而出原始生命。原始生命自我产生,为一,为太极。“一生二”。太极分而为二,阴阳分化,然而阴阳本性无二而显隐有别。“二生三”,阴阳和合生成第三方,子体与父母鼎足而立[与无性繁殖同一母体自我复制不同]。

  二、一个真正的循环与超循环

  以上可以看出,鸡与蛋的问题还没有资格称为难题,因为它还不算是不可解的结,它的循环是假的,还没有形成一个圆圈。说到这里,有人马上就会联想到,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中,太极剑法的境界才是圆的,不仅每一招都是圆的,而且剑法的整体也是如此,所以张三丰演练完太极拳之后,又回到原点,“持剑归元”了。

  其实,在哲学上,圆圈问题虽然还不能说是最高问题,但最高问题却与圆圈问题密不可分。当年黑格尔曾经在《哲学全书》的起始《小逻辑》中开宗明义:哲学的开端只是假设。自古以来,哲学总是面临以什么作为其开端或者说从何处开始的难题——当然,其实一切学问都面临这种难题,但应是以哲学为最迫切,以哲学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为最自觉,因为哲学与其余学科不同,它不仅必须要为自己奠定最为坚实的基础,而且还要为其他一切学问奠定最为坚实的基础。所以哲学的开端必须是最无可怀疑的,最彻底的,最具有说服力的。哲学的开端决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问题,而是决定哲学在一切学问中的地位,决定哲学自身命运的最高问题,也是判别一种哲学能否达到以及是否达到真理的最高尺度。因此近代哲学都致力于找到哲学最坚实的基础。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康德的“先验主体”,费希特的“自我”,谢林的“绝对”,都是如此。但是到了黑格尔这里,他却说了这么一句话:哲学的开端只是假设。如果谁对哲学理解到很深的境界的话,就会明白,只此一句话,黑格尔就可以跻身于哲学大师的行列。何也?

  (1)黑格尔认为,哲学乃自我完成之圆。既然是圆,那显然没有什么开端,所以列宁在读到黑格尔这句话的时候,马上说这种思想是“一个极其深刻的思想”。 按照武侠小说上的说法,哲学就是太极剑法,以天下各门各派武功为根基,网罗天下各门各派武功,破尽天下各门各派武功。哲学是一切学问的最终归宿。

  (2)承上所言,哲学是无始的,也是无终的。说到一种学科的完备性问题,我们很容易联想到数学,因为数学可以说是科学严密性的典范.那么,数学能否达到哲学所处的太极剑法的境界呢?首先我们要知道数学这套剑法是以什么原则建立起来的,也就是这套武功的心法是什么.答案很清楚,数学的灵魂就是公理化方法,这种方法我们在学习几何学的时候已经有所了解,先建立几个公理,由此推出定理,逐层递进,依次推出所有的定律和推论,这样建立起来的整个数学体系将是严格的.大数学家希尔伯特就希望按照公理化方法建立起完备严密的数学体系.虽然经过坚苦卓绝的努力之后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1931年,其弟子歌德尔提出了不完备性定理:任何数学公理化系统都不可能最终建立起自身。希尔伯特要建立数学公理化系统就相当于使数学达到太极剑法的境界,混成之至,但是歌德尔不完备性定理表明数学达不到混成境界,退一步说,即使混成之至的太极剑法仍然有破绽。因此数学不能建立起自身,数学不能真正认识和解释自己。可以借用罗素的话说:数学是这么一门学科,搞这玩意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所说的是不是正确。可见,数学还没有达到太极境界.

  (3)更进一步,哲学之所以能自我完成,本质上是因为哲学是自本自根的,完备具足的。当年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如果人是为了摆脱无知而进行哲学思考,那么,他们是为了真理而追求真理,并不是为了实用的目的。正如我们把一个为自己而不是为了他人而存在的人称为自由人一样,在各种学科中惟有这门学科才是自由的,因为只有它才仅是为了自身而存在。孔子也说过类似的意思:“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而熊十力认为古往今来一切哲学虽然千宗万派,但终归皆以体用不二或性相一如为究竟。体性者,大道真如自性常住,完备具足也;相用者,大道真如周流不息,妙用无穷也。体用不二或性相一如者,大道真如自性常住而周流不息,完备具足而妙用无穷也。因此庄子曰:用也者,通也。大道之妙用就体现为它的贯通一切事物,与六祖的"一真一切真"是相通的,也可与老子所谓“道法自然”互证。在西方哲学家之中,海德格尔说得很透彻:“关键的事情不是逃避或超越循环,而是进入并保持在循环之中“。什么是循环?自足自立于自身之中是为循环也。所以我们可以明白为什么黑格尔并不认为数学或逻辑的方法是真正科学的方法:数学和逻辑学体系是按照严格的、不可逆的、唯一的次序推出整体,以公理为基础经过演绎推理得到定理,形成公理化体系。哲学则是从任何地方出发都能贯通全体,任何一点就是全体。所以如果你看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必须按照他推理的严格过程逐步掌握住他的整个体系,但是如果看《道德经》的话,从第一章看到第八十一章可以,从第八十一章看到第一章也可以,随便从哪一章开始看都可以,随便看哪一章也可以,打乱了次序看亦可以。逻辑和科学是“只能这样、必须这样、必然这样”,而哲学是“怎么都行、无可无不可、随心所欲”。

  (4)其实不仅哲学的开端是假设,而且哲学的展开、终结都是假设,乃至于哲学本身都是假设,哲学的至高境界是非哲学。哲学无我而真我:哲学破一切,再破哲学,彻矣。类似于令狐冲领悟到:独孤九剑虽然可以破尽天下一切武学,但毕竟仍然有迹可寻,只有彻底超越所有剑法包括独孤九剑达到无招之后,才真正踏入剑道的境界。故到达哲学的最高境界,就会明白:本来无所谓哲学与非哲学。大家都知道禅宗的公案:神秀大师当年所作的偈子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净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慧能大师一见之下,曰:“美则美矣,了则未了”。乃更作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后由五祖为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乃真见性,故呈曰:“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来清净,何期自性本不动摇,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能生万法”。神秀的境界相当于纯粹的哲学,六祖“菩提本无树”相当于非哲学的境界,及至见性之时,无所谓哲学与非哲学,超越一切言诠名相,证得真如。

  前两天到广场上玩,广场中心有一个大圆圈,一个小孩正在不断沿着圆圈走,他妈妈等的有些不耐烦,就催促道:你在干什么,我们回家吧。小孩说:我想走到头。不仅他妈妈,而且很多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哑然失笑:小家伙,那个圈圈,你能走到头吗?千万别小看小孩子,他们不象成年人一样,受的教育太多,也就是受的束缚太多。成年人也许都知道那个圈是走不到头的,因为它根本就没有头,因此成年人足够聪明,决不会提出要走到头的问题,甚至根本就不会有这个想法,但仅仅聪明到这种程度还是远远不够的,还停留在太极之中哪,所以如果独孤求败在世,永远都不可能教会成年人独孤九剑的,因为成年人早就束缚在那个圆圈之中不能自拔了。我们且不去管这些,不是去嘲笑小孩的幼稚,也不回避这一问题,而是去认真考虑小孩的问题,正儿巴经的来思考这一问题:怎么走到头?其实上面我们的逐步展开已经把答案给摆出来了。有人说:我怎么没看见?善哉,很明显的事:要么,我根本就不进入循环,所以也就无所谓头或尾的问题;要么,我时刻都走在头尾之中,在本性上已经到头;要么,我随时终结走的过程,也就是到头了,到头还是不到头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

  三 一个老问题:三界皆苦,如何解脱?

  我们为什么要探讨鸡与蛋的问题和圆圈问题,难道它们不是文字游戏吗?

  好,我们可以反其道而问之,难道它们仅仅是文字游戏乎?

  我们还是先看《天龙八部》吧。这部作品实际上是金庸也是经典意义武侠小说的顶峰,其对于人类命运的至高关切甚至连《笑傲江湖》和《鹿鼎记》都难以望其项背。在这部博大渊深的著作中,深刻体现了金庸对人类悲剧命运的深刻体验和如何达到自由或解脱的探求。游坦之命运之惨,短誉情感之苦,叶二娘思念儿子之深切,慕容复结局之悲等等我们就不必说了,更为关键的是,1、连逍遥三老这样的前辈高人也无法逃脱苦难的折磨,在第三十七回,看清楚了李秋水和天山童姥一辈子的爱恨情仇之后,虚竹心道:我佛说道,人生在世,难免贪嗔痴三毒。师伯,师父、师叔都是大大了不起的人物,可是纠缠在这三毒之间,尽管武功卓绝,心中的烦恼痛苦,却也和一般的凡夫俗子无异。其实,更进一步,出家人又何尝都能解脱呢?因此,2、就连少林寺方丈玄慈和大轮明王鸠摩智都被烦恼所缚。再者,3、萧锋这样的英雄又难道不是被命运所苦乎?所以有人说,《天龙八部》是悲天悯人之作,《天龙八部》反映了人类的苦难。

  佛教认为,不仅人生皆苦,而且三界亦然,那么,如何跳出人生苦难的束缚而得到解脱?我们且来看金庸给我们的答案。我们先来看究竟是谁获得了解脱,这些获得解脱的人为什么获得了解脱,也就是他们获得解脱的根源何在?

  《天龙八部》第二十回,萧锋看到宋国的官兵屠杀辽国百姓,终于明白: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凶恶残暴,但今日亲眼见到大宋官兵残杀契丹的老弱妇孺。从今而后,我不再以契丹人为耻,也不再以大宋为荣。深合佛家众生平等之意。

  少林寺诸位僧人、包不同等人和苏星河的弟子乱战之时,书呆子无意间的一句话“我劝你还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吧”,玄痛心中一惊,陡然间大彻大悟,圆寂而去。

  玄慈受完戒刑后,说:过去二十余年来,我日日夜夜记挂着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却又不敢向僧众忏悔,今日却能一举解脱,从此更无挂碍恐惧,方得安乐。圆寂之时,脸上露出祥和微笑。

  第四十六回,鸠摩智内力尽被段誉化去,数十年的艰辛修为废于一旦。他原是大智大慧之人,佛学修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练了武功,好胜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如今武功尽失,猛然警醒:如来教导弟子,第一是要去贪、去爱、去取、去缠,方有解脱之望。我却无一能去,名缰利锁,将我紧紧系住。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释尊点化,叫我改邪归正,得以清净解脱?对段誉说:老衲今后行止无定,随遇而安,心安乐处,变是身安乐处。

  无名老僧问萧远山和慕容博“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还有什么方不下?倘若适才就此死了,还有什么兴复大燕、报复妻仇的念头?”萧远山道“弟子生平杀人过百数,倘若他们的眷属皆来向我复仇,弟子虽死百次,亦自不足”慕容博道“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

  谢逊“师傅是空,弟子是空,无罪无业,无德无功”。

  乃至于郭襄最终明了情之本性而出家为尼,道理皆然,不须多说。

  所以,人生是苦,如何解脱?答案是显然的,所有这些解脱的人几乎都是出家人,当然,出家并不就已经意味着解脱,关键不在出家还是在家,关键在于觉悟。上述所有解脱的人且不说他们中间经历了多少挫折或迷惑,但最后都觉悟了。

  现在就可以回答开头的那个问题了:圆圈问题到底是不是简单的文字游戏?其实,那个圆圈就是你自己。你能不能跳出自己的圈,就决定了你是否自由,佛家所谓破除我执是也。是谁贪谁嗔谁痴?当然是我贪我嗔我痴。是谁觉悟谁解脱谁自由?当然还是我觉悟我解脱我自由。

  至于英雄萧锋的死,则是另一个同样深刻或复杂的问题:命运问题。

  四 什么是命运

  卢梭当年曾感叹:“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根据上面的理解,我们可以明白:枷锁都是人自己给自己套上去的,当然也是由自己打破的。明白了这些,当可明白命运。且看禅话一则。

  “命运在自己手中”:一个人从小就极其聪慧,但是不明白什么是命运。于是云游天下寻找答案。最后终于找到一位禅师,并跟随其学道。过去了几十年之后仍然未明命运之真谛。于是他就找了一个机会跪在禅师面前,苦苦哀求,请求禅师指点迷津。禅师见其可怜,乃以悲悯之眼光看着他,说: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吧。把你的手拿出来。此人将手伸给禅师,禅师攥住他的手说:听好了,我只说一遍。看见了没有?这条线是感情线,主宰你的情感;这条线是生命线,主宰你的健康;这条线是智慧线,主宰你的理智···说完之后,禅师让这个人把手拿回去,问他:现在你明白了吗?这个人仍然犹疑,没有开悟。禅师乃大怒曰:我来问你,刚才我说的那些,感情、健康、理智等等,一句话,你的命运在哪个地方?快说,快说。这个人被逼无奈,连忙说道:都在我手里。禅师哈哈大笑曰:命运就在你自己的手里掌握着,你还千里迢迢拜我为师,问我命运在哪个地方?此人如醍醐灌顶,言下大悟。

  列位看官,请问一个问题:命运既然在自己手中,那么,命运到底是什么?

  曰:命运就是你自己的本性。道家所谓:“我命在我,不在于天”,佛家所说的“大丈夫”乃无所依止、独立自主者,希迁禅师曰:“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其实,每一位哲学大师都不愿意别人成为他的信徒,而是成为他们自己的主人。

  既然命运就是我自己的本性,但,为什么我感到命运无法把握,超出我自己的能力,有一种神秘、不可抗拒的力量?很简单,因为你还没有把握住自己的本性,还不能自由实现自己的本性,所以,要想把握命运,首先要觉悟自己的本性。因此,佛家大典《大日经》才指出:“如实知自心谓之菩提”,也就是说,什么是觉悟?如实知道自己的本性就是觉悟。

  英雄萧锋的命运是一个真正的悲剧——不过这决不是说他的命运是悲惨的,可怜的,无奈的,而且我们千万不可将悲剧理解为悲惨的,可怜的,无奈的。怀特海认为:悲剧的本性并不是不幸,而是命运与必然性。见地太深刻了。黑格尔指出“悲剧是两个合理的力量之间的冲突”,是精神自我完成的必然环节。因此,只有英雄才能承担这种冲突并且把它作为自己的命运,因此悲剧具有崇高与伟大的品格。耶稣是悲剧性的,拿破仑是悲剧性的,项羽是悲剧性的,乔峰是悲剧性的,慕容复就不是悲剧性的。

  萧锋为什么死?不是对命运的逃避,而正是对命运的高度自觉和坦然承受。我们用上面黑格尔的观点,悲剧是“两个合理的力量之间的冲突”,在萧锋身上,一方面,作为大辽国的臣子,应该忠于自己的君主,这是合理的,在那种历史条件下,这就是谁也不能违反的法则和必然性——请不要用“愚忠”来评价这种行为,因为这是用我们这个时代的要求来要求古人,是不公正的,如果我们也处于那个时代,我们就回认为萧锋的忠于国君就是做人的最高准则,所以,这没有什么错误,而是合理的行为,正确的选择,符合时代的价值观;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英雄,他又体现了超出时代的普遍的必然性,在此,可以认为这种普遍的必然性就是英雄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谋求天下苍生的幸福,这也是甚至是更合理的。两者在英雄萧锋的身上是冲突的,因为他要忠于的国君所谋求的利益是有害于天下苍生的,引起宋辽战乱,给两国百姓带来灾难。两方面的责任萧锋都不能回避,必须要加以面对,并且还要都承担起来,要加以解决。如何解决,我们看雁门关一战,就知道,采取的是最悲壮的方式,萧锋威逼辽国君主订下盟约,保证终生不侵南宋,而后将箭插入自己心口,自杀身亡。这个场面是金庸小说中最可歌可泣的场景之一。

  如何理解萧锋的死?仅仅为英雄惋惜能不能理解萧锋之死的意义?

  在此,我们要说,只有通过死亡,萧锋才算真正完成了自己的英雄历程。因为,首先,如果按照臣子不忠于国君是罪的话,那么,萧锋以死谢之,已经解决了这种矛盾;更重要的,萧锋的死,真正完成了他生前的愿望,那就是当年在少林寺,当慕容博激将萧锋“你是大辽国的大臣,若只记得父母私仇,不思尽忠报国,如何对得起大辽?”时,萧锋回答道“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因而杀人取地,建功立业”。对于道的忠诚,对于百姓的忠诚高于对国君的忠诚,萧锋以一人之生命,换取宋辽两国百姓的平安,可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真正成就了自己。

  因此,也许我们不能说萧锋具有佛家弟子意义上的觉悟和解脱,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他对于自己的命运有高度自觉的认识和把握,他选择死,并不是出于对命运的无奈或恐惧,而是坦然面对并承担命运、实现自己本性的一种最合理的方式。关键不在于他选择死还是选择活,而在于他在面对死或者活的时候,是不是自觉自愿,是不是能够成就自己,成就道。

  五 我是谁

  可见,命运、解脱或觉悟归根到底都是一个问题,也就是要真正明白:我的本性是什么,通俗说,就是“我是谁?”。武侠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关于正邪门派的执迷就是因为没弄清这个问题。比如在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大家说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一个是仙佛,一个却是恶魔”,但“李寻欢若不是李寻欢,也许就是另一个上官金虹”。古龙接着说了一句非常深刻的话:“善恶本在一念之间,仙佛和恶魔的距离也正是如此”。《西游记》十七回也有类似的一幕:观音菩萨变作凌虚仙子之后,孙悟空问道:“还是菩萨妖精,还是妖精菩萨”?观音菩萨笑道:“悟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倚天屠龙记》第十回,张三丰:“为人不可胸襟太窄,千万别自居名门正派,把别人都瞧小了。这正邪二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可见,关键的问题在于自心本性,这才是人的真我。所以,任我行、东方不败固然是魔教,岳不群、左冷禅等人又何尝不是?佛言:自心生魔,言之至矣。因此,欧阳锋走火入魔早在他追求天下第一之时已经种下了根源,在他还没逆练九阴真经之时就已入魔,因为他心魔已在。同样,从魔境中走出来还是由于他临死前的觉悟。《神雕侠侣》第十一回,欧阳锋苦思一夜,终于将洪七公打狗棒法的绝招“天下无狗”破掉时,洪七公大叫:“老毒物,欧阳锋,亏你想得出这一招绝招,当真了得!好欧阳锋,好欧阳锋”。欧阳锋听他连叫三声欧阳锋,突然间回光返照,心中陡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往事历历,尽数如在目前,哈哈大笑:“我是欧阳锋”。

  《天龙八部》中写了一个围棋珍珑,对人性的揭示非常深刻。“这个珍珑变化百端,因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者由愤坏事。段誉之失,在于爱心太重,不肯弃子;慕容复之失,在于执着权势,勇于弈子,但说什么也不肯失势;段延庆生平第一恨事,乃是残废之后,不得不抛开本门正宗功夫,改习旁门左道的邪术,一到全神贯注之时,外魔入侵,难以自制”。可见,真正复杂的并不是这个珍珑,而是人心和人性,把人束缚在其中的也不是这个珍珑,还是人自己。之所以所有人都没有解开这道难题,被棋艺并不高的虚竹给解开,道理还是一样。虚竹先塞死自己而后解开棋局,看似误打误撞,或运气好到极点,实则是因果之必然。因为他的目的在于救段延庆的生命,至于棋局的死活,虚竹根本就无意于此,因此这个珍珑实际上根本就对他不起作用,这样,他实际上就已经跳出珍珑的束缚了,也就是玄难大师所领悟到的:这局棋本来纠缠于得失胜败之中,以致无可破解,虚竹这一招不着意于生死,更不着意于胜败,反而堪破了生死,得到解脱。虚竹这一招意义太大了,它不仅解开了棋局,而且也救了段延庆的生命,点化了玄难大师,从更长远意义来看,也救了天山童姥下属三十六洞洞主等等,化解了逍遥派三老以及师徒上下几代弟子之间的恩怨,对整个武林也是一件大大的福德。

  六 武学的妙谛与哲学的妙谛

  现在我们可以说,命运、觉悟、解脱、自由,说到底,全部要落脚到自己身上,别人是无法代替的。不过,仅有对自己本性的觉悟是不够的,还要更进一步把自己的本性实现出来,实现到完美的境界。

  武学的妙谛,我们且不必多说了,在很多帖子中我已经说过了,在此只简单概括一下。武学到达最高境界,无剑也好,无武也好,无侠也好,归根到底,可以说就是无我,也就是超越那个圈,佛家所谓的破除我执是也。破除掉对于自我的执着,才会实现真实的自我,或说大我,本我,佛祖所谓常乐我净之义,这就是自由王国了。哲学的真谛与此相似,所以武侠小说与哲学的关系可以一言以蔽之曰:武侠小说就是通俗哲学。

  哲学的境界,可简可繁。简单说,有冯友兰的四境界说: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复杂说,有唐君毅的哲学九境说、华严宗的五教十宗说等。详细分说,则有无量境界,永远说不尽。但,最高境界是完全一样的。比如,冯友兰的天地境界是指人与天地合一,达到天地流行、自然具足的境界;唐君毅的哲学九境的最高一境“天德流行境”又名“尽心立命境”是指人穷尽自性之妙,究竟实现自己的境界,至此境界,已与天德(也就是自己的本性)相合;华严宗的五教十宗的最高境界“圆明俱德宗”,宇宙的一切真体妙用,如来一切无上功德皆在自心本性中本来具足,无不随缘任运,自然生发,不假修造,随在各足。至此境界,一切皆美妙到极点,不可思议,美不胜收,妙不可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