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于苟全性命——三叹莫大先生

刘国重

原载于《羊城晚报》

当师弟刘正风一家，正遭嵩山派屠杀，莫大先生站不出来，他这一辈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事后不久，莫大先生在暗夜中杀死了杀人者嵩山费彬，也不证明他站起来。
   莫大先生本是衡山之主，衡山上风吹草动是瞒不过他耳目的。斯时，可以阻止嵩山派肆行杀戮的，也唯有他莫大先生。莫大可以站出来，一面要求师弟不可再与魔教长老曲洋来往（嵩山派则要求刘正风杀死曲洋，自然不被接受），一面对嵩山派来人讲明此是衡山派本门之事暂时还不劳左盟主操心。来到刘正风府上贺他“金盆洗手”的豪客超过一千人，他们就像莎剧《裘力斯•凯撒》中的罗马市民一样，漫无定见，易受煽惑。一会儿，他们的同情心倒向刘正风，再一会儿，又倒向嵩山派，莫衷一是，颠三倒四。与刘正风向来不和的莫大先生都肯于站出来，维护师弟一门妇孺免遭横祸，对这千名贺客当有极大的感召力，嵩山派派来的那区区数十人未必就敢轻动，如此，就保全了——至少是暂时保全了——刘正风一家，保全了衡山一派，而莫大先生的令名，亦得永久保全。
   五岳剑派‘盟主”左冷禅，成功解决刘正风的问题之后，忙着去算计华山派，算计恒山派，算计泰山派，对于衡山派，再也没有下一步行动了，因为左冷禅压根儿就瞧不起莫大先生，知道莫大和他的衡山派不复构成对自己合并五岳剑派图谋的威胁。果然，“并派”戏码正式上演之时，莫大先生只象征性地表达了反对之意，让左冷禅几句话吓唬，就此沉默。
   刘正风一死，衡山就塌了半边，衡山派成了五岳各派中实力最弱的一派，莫大先生更从此蒙上勾结嵩山派残害师弟一家的污名，再也洗刷不去。是的，读者们都随令狐冲与仪琳，见证莫大先生如何刺杀嵩山费彬；可惜，当日的江湖上，再没有人见过，再没有人知道。
   莫大先生，也不想让人知道。
   嵩山派直是视莫大先生如无物，不打招呼就来到衡山，杀人后，拍拍屁股，就准备走人，欺人太甚！一时愤懑之下，莫大先生剑指费彬，斩之。事后，莫大先生越想越怕，恐惧着左冷禅知晓此事后将要做出的报复行动。“并派”之时，左冷禅指控莫大先生是费彬命案的最大嫌疑人，莫大先生的反应是“心中一凛”，想着：“难道令狐冲酒后失言，又或那小尼姑少不更事，走漏风声？”得知左冷禅“只是凭费彬尸身上的剑创推想，并非有人泄漏”，莫大先生这才“心中一宽”，决定跟左冷禅“来个抵死不认”（《笑傲江湖•三二•并派》）——由此往前推想，便知莫大先生在汉江水滨一家小酒馆中主动对令狐冲谈起费彬其人，并非出于酒后漫无目的的闲谈，就是特意来此提醒令狐冲，不要对外宣扬他莫大先生杀死费彬为师弟报仇的英雄壮举。
   莫大先生在整部《笑傲江湖》书中，只做过这一件勇敢的事。就这一件勇敢的事，莫大先生也怕敢让人知道。
   酒馆中，令狐冲听莫大先生谈起费彬，当时恍然：“那日在衡山城外，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剑法杀了费彬，他当日明明见到自己在旁，此刻却又如此说，自是不愿留下了形迹，……”（《笑傲江湖•二五•闻讯》）令狐冲看得出莫大先生之见识高而勇气少。当莫大先生面对左冷禅时，他是极度畏怯的。少林寺中，正教与魔教举行九加三巅峰会议，身为正教九巨头之一的莫大先生竟是始终不发一言，他固然天性谨默，但也不该如此三缄其口，我想更因为左冷禅就在他的身侧，莫大先生一直为他的威势所迫，竟而彻底沉默。稍后，令狐冲要随任我行父女离开少林，“过去向莫大先生行礼，知他不愿旁人得悉两人之间过去的交往，只磕了三个头，却不说话”（《笑傲江湖•二七•三战》），其间的“旁人”，主要指向的，也正是五岳剑派盟主左冷禅。
   在生命与尊严之间，令狐冲总是选择后者，但他对远不及自己勇敢的前辈莫大先生仍有着足够的理解与尊重。我自己可不是多么勇敢的人，更没资格指斥莫大先生。只是，有些朋友惊艳于莫大刺向费彬的那一剑便认定这老先生向来有颗“勇敢的心”，却未免过于以偏概全。小说写莫大先生，笔法也有些古怪，明明莫大先生很是畏怯，却写得他豪气干云。莫大提醒令狐冲不要泄漏费彬之事，却从当初莫大先生脾气甚大、不受费彬敬酒写起。明明莫大让左冷禅威吓了几句就老实了，小说上却写着“莫大先生神色自若”、“莫大先生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莫大先生站出来，固然有希望保全师弟刘正风一家，一不留神，也可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搭进去。“莫大先生有老父、老母在堂”（任我行语），正教与魔教双方，又都奉行着“男女老幼，不留一人”的“灭门”铁律，顾惜着自己与老父老母的性命，莫大先生终于选择了缩头，沉默。
莫大先生是非常爱惜自己生命的，“并派”时受到左冷禅威吓，莫大先生想到的，也是：“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可就难说得很。”（《笑傲江湖•三二•并派》）
世间悠悠万事，莫大于苟全性命，这是小说中的莫大先生，还是现实中我们自己？

                                            2014、11




参见拙文：《夜雨潇湘，怎生笑傲？——兼谈莫大先生》
朋友们有兴趣，可以搜索，不加链接了。问好。

补记：
　　有朋友问：“胡文英论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这段评价用在莫大身上刘先生以为如何？”
　　鄙意，如斯：仅部分适用。毕竟，莫大与庄老先生身份不同，他是‘政治人物’，一国领袖，如此畏怯，便是大失职，对不起衡山派列祖列宗，与他的师侄们（刘正风子女和弟子们）。又，他是第一个向左冷禅屈服的“四岳”掌门，引发后来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倚天屠龙记》中，峨眉派掌门灭绝师太，对弟子们言道：“俗语说得好：‘千棺从门出，其家好兴旺。子存父先死，孙在祖乃丧。’人孰无死？只须留下子孙血脉，其家便是死了千人百人，仍能兴旺。最怕是你们都死了，老尼却孤零零的活着。”（第十七回）
　　莫大先生爱惜性命，终于保全了性命。
　　衡山派弟子们都死绝了，剩下莫大先生，孤零零的活着。
　　又有朋友提出：“刘正风不可能接受（莫大先生可能提出的）断绝与魔教长老曲洋来往的要求，刘正风如果同意了，《笑傲江湖》即使成曲如何能和《广陵散》媲美。”
　　不是不可能，而是必然的。事实上，刘正风自己已然提出：“刘某与曲洋曲大哥从此不再相见。”（第六回）
　　刘正风深爱自己的子、女、徒，为了他们的生命，他会接受不太苛刻、不过分侮辱自己人格的条款的。嵩山派要他灭友，就太苛刻，太侮辱人格。嵩山派如此苛刻，本来就不打算让刘正风能接受，否则他们对衡山派的伤害度，太低，不能充分实现左冷禅打击衡山的战略目标。
　　伟大的艺术，往往是艺术家被逼到绝境而创造出的绝作，艺术家仍是贪恋尘世的幸福，并不是下定决心要把自己逼入绝境的。
　　谈判，靠刘正风自己，得不到不算苛刻的条件。师兄弟同心，可以争取到。
　　更有朋友说：“莫大先生如何与左冷禅相抗？左冷禅可是敢与天下都不放在眼里的任我行针锋相对的。”
　　想起鲁迅那句：“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小说中写道：“定闲师太心细如发，虽然平时极少出庵，但于江湖上各门各派的人物，无一不了如指掌，……以这姓易的胡子、这姓齐的尖脸汉子而论，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人物，但她一见到两人容貌，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来历。”（第二十五回）五岳剑派“盟主”，左冷禅，目无下尘，未必像定闲师太这样，连白蛟帮这两位堂主，也有兴趣研究，但他对莫大先生，相知有素，之所以那样部署对衡山刘正风的行动，就是料定莫大先生不敢轻动。莫大先生也真不负左盟主期待，缩头不出。
　　

高渐飞

在现实世界中，凡“有家有口”者选择做莫大先生的应不在少数，毕竟有太多的牵绊。
近、现代中国民主运动，冲在前面的往往是学生，他们有理想，有抱负，还有关键一点——没有家室的”后顾之忧“。
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是林觉民，《与妻书》也不是普通人都能写的。所以我们敬重烈士。
“在生命与尊严之间，令狐冲总是选择后者，但他对远不及自己勇敢的前辈莫大先生仍有着足够的理解与尊重”——令狐冲不但情深，还有坦荡胸怀，除了他这种人物，还有谁能真正的“笑傲江湖”？

账单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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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命与尊严之间，令狐冲总是选择后者，但他对远不及自己勇敢的前辈莫大先生仍有着足够的理解与尊重。我自己可不是多么勇敢的人，更没资格指斥莫大先生。只是，【有些朋友】惊艳于莫大刺向费彬的那一剑便认定这老先生向来有颗“【勇敢的心】”，却未免过于以偏概全。小说写莫大先生，笔法也有些古怪，明明莫大先生很是畏怯，却写得他豪气干云。莫大提醒令狐冲不要泄漏费彬之事，却从当初莫大先生脾气甚大、不受费彬敬酒写起。明明莫大让左冷禅威吓了几句就老实了，小说上却写着“莫大先生神色自若”、“莫大先生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莫大暗算费彬，不能证明勇敢，只能证明莫大对胜负预料得准……所以，“有些朋友”想错了



世界上的“勇敢”，很多是名不副实

有的是算得准，然后才出手，这不是勇敢，这是聪明。

有的是没算准，然后就出手，未必是勇敢，也许是蠢。

刘国重

高渐飞 发表于 2015-6-25 14:46
在现实世界中，凡“有家有口”者选择做莫大先生的应不在少数，毕竟有太多的牵绊。
近、现代中国民主运动， ...

你我大致同龄，许多感受是相通的。问好。

刘国重

账单刀刃 发表于 2015-6-25 15:40
。

》》》在生命与尊严之间，令狐冲总是选择后者，但他对远不及自己勇敢的前辈莫大先生仍有着足够的理解 ...

有理。

毕竟比始终缩头，高出一点半点。

高渐飞

刘国重 发表于 2015-6-27 11:26
你我大致同龄，许多感受是相通的。问好。

《笑傲江湖》的精彩在于抒写了真实人性。为自保做“缩头乌龟”，或为复仇而不择手段，我们很难评判是对或是错，因为若换作是你，或许也会作出相同的选择。
刘兄关于《笑傲江湖》的众多评论严谨又精彩，学习中。

黑子白子

在张纪中李亚鹏版电视剧《笑傲》中，莫大与刘正风在洗手前有一长段对话，补足了很多细节，这样看来，张纪中对《笑傲》的理解倒也是很深的。
莫大属于“剩者为王”主义者，后路留足，不打没把握的仗。
但他的沟通手腕太弱，其实以他的处境，在刘正风出事后，应该马上联系其他3派形成同盟才对。
又或许他早已看出泰山派已受衡山控制，岳不群也并非真君子，从而断绝了联合的念头。
书中刘正风曲洋对他的评价，可能也就说明了他的定位了：
【曲洋摇了摇头，说道：“他剑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泪，未免太也俗气，脱不了市井的味儿。”
刘正风道：“是啊，师哥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我一听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远之。”】
这已经可以看出，莫大其实是悲观主义者，空怀一身本领，但心中格局不足。

用户名二

很是精彩，分析的合情合理。

小衲胜笔

很早就拜读先生文章，尤其考证红叶禅师即是葵花宝典作者一文，令人难忘。金庸密码解读专家，洵非虚言。

风物长宜放眼量

不错的解析，有理有据，希望能读到楼主更多的文章。

少林玄慈

其实笑傲江湖里我最喜欢的角色就是潇湘夜雨莫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