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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紫依恋

[旧版书] [分享]旧版《射雕英雄传》(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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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6: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四回  雪峰羊梯
  這雪峰生得極為怪異,平地斗然拔起,孤零零的聳立在這草原之上,就如一株無枝無葉的光幹大樹,所以當地土人稱為「禿木峰」。撤麻爾罕城倚峰而建,西面的城牆借用了一邊山峰,營造之費既省,而且堅牢無比,可見當日建城的將作大匠極具才具。這山峰陡削異常,全是堅石,草木不生,縱是猿猴也決不能攀援而上。撤麻爾罕城得此屏障,真是固若金湯。

  成吉斯汗發了半曰愁,心想:「我自結髮起事,大小數百戰,從未如今日之困,難道竟是天絕我麼?」眼見大雪紛紛而下,駝馬營帳盡成白色,城中卻是處處炊煙,令人更增愁悶。

  郭靖卻另有一番心事,只怕這蠻幹之策被黃蓉一舉輕輕消解,再說魯有腳若是當真不說,自己也決不能將他斬首。時近正午,他沉著臉坐在帳中,兩旁刀斧手各執大刀侍立,只聽得軍中號角吹起,午時已屆。魯有腳走進帳來,說道:「小人已經想得一個計策了,但怕官人難以照計行事。」郭靖大喜,說道:「快說,就是要我性命也成,有什麼難行?」

  魯有腳一指禿木峰的峰頂道:「今晚子時三刻,黃幫主在峰頂相候。」郭靖一呆,道:「她怎麼上得去?你莫騙我。」魯有腳道:「我早已說官人不肯依言,縱然想得妙策,也是枉然。」說罷打了一躬,轉身出帳。

  郭靖心想:「果然蓉兒隨口一句話,就叫我束手無策。這禿木峰比鐵掌山中指峰尚高數倍,蒙古的懸崖更沒法相比。縱然有白鵰在此,也不能馱我上峰?難道峰上當真有什麼神仙,能垂下一根繩子吊我上去麼?」

  當下悶悶不樂的遣去刀斧手,單騎到禿木峰下察看,但見那山峰上下一般粗細,峰週結了一層厚冰,晶亮滑溜,就如當日凍困歐陽鋒的那根大冰柱一般,只怕自有天地以來,除了飛鳥之外,決無人獸上過峰頂。他仰頭望峰,忽聽拍的一聲,頭上皮帽跌在雪地,突然醒悟:「是了,蓉兒並非真的約我上峰,只是試我對她是否誠心。我定當捨命而上,縱然失足死了,也是為她的一番心意。」言念及此,心下登時舒暢。

  這晚他飽餐一頓,結束定當,腰中插了匕首,背負一條長索,天未全黑,即舉步出帳。只見魯簡梁三長老站在帳門,說道:「小人送官人上峰。」郭靖愕然道:「送我上峰?」魯有腳道:「正是,官人不是與黃幫主有約在峰頂相會麼?」郭靖大奇,心道:「難道蓉兒並非騙我?」他又驚又喜,隨著三人走到禿木峰下。

  只見峰下幾名親兵,趕著數十頭牛羊相候。魯長老道:「宰吧!」一名親兵舉起尖刀,將一頭山羊的後腿割了下來,乘著血熱,按在峰上,剎時間鮮血成冰,將一條羊腿牢牢凍在峰壁,比用鐵釘釘住還要堅固。

  郭靖尚未全懂此舉用意,另一名親兵又已砍下一條羊腿,去黏在先前那羊腿之上,兩條羊腿相距約為四尺。郭靖大喜,才知三長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級,當此酷寒,再無別法更妙於此策,只見魯有腳一縱而起,穩穩站在第二條羊腿上。簡長老砍下一條羊腿,向上擲去,魯有腳接住了又再黏上。

  過不多時,這「羊梯」已高達十餘丈,在地下宰羊傳遞上去,未及黏上峰壁,已然凍結。郭靖與三長老垂下長索,將活羊吊將上去,隨殺隨黏。這「羊梯」建至山峰半腰,罡風吹來比地下猛烈倍增,幸好四人各有過人的武功,身子雖微微搖晃,雙腳卻在羊腿上站得極穩,一直忙到半夜,這「羊梯」才建到峰頂。三長老固然疲累之極,郭靖也已出了好幾身大汗。

  魯有腳喘了幾口氣,笑道:「官人,這可饒了小人麼?」

  郭靖又是歉然,又是感激,道:「真不知該當如何報答三位才好?」魯有腳道:「這是幫主之令,再為難的事也當遵辦。誰教我們有這麼一個刁鑽古怪的幫主呢。」三長老一笑下峰,只怕滑溜失足,三人用繩索繫在腰裏,互相牽援。

  郭靖望著三人一步一步的平安降到峰腰,這才回身,只見那山峰頂上景色瑰麗無比,萬年寒冰結成一片琉璃世界,或若古木名花,或若異獸怪鳥,或如山石嶙峋,或如樹枝啞槎。郭靖越看越奇,讚嘆不已。正自出神,忽聽身後格格一聲輕笑。

  這一笑登時教他全身有如雷轟電震,立即轉過身來,月光下只見一個少女身裹白裘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卻不是黃蓉是誰?

  郭靖雖明知能在峰山見她,但此番相逢,終究是乍驚乍喜,疑在夢中。兩人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頂寒冰滑溜異常,兩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嗤嗤兩響,同時滑倒。郭靖生怕黃蓉跌傷,人未落地,運勁向前一縱,搶著將她抱住,這才輕輕臥倒。兩人睽別經年,此時重會,摟住了那裏還能放開?

  過了好一陣子,黃蓉輕輕掙脫,坐在一塊高凸有如石凳的冰上,說道:「若不是見你想得我苦,我才不來會你呢。」郭靖傻傻的望著她,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隔了良久,才叫了聲:「蓉兒!」黃蓉應了他一聲。郭靖喜悅萬分,又叫道:「蓉兒!」

  黃蓉笑道:「你還叫不夠麼?我雖不在你身邊,難道你每天不是叫我幾十遍麼?」郭靖道:「你怎麼知道?」黃蓉微笑道:「你見不著我,我卻常常見你。」郭靖道:「你一直在我軍中,幹麼不讓我相見?」黃蓉嗔道:「虧你還有臉說呢?你一知道我平安無恙,就會和那華箏公主成親。我寧可不讓你知曉我的下落好。你道我是傻子麼?」

  郭靖聽她提起華箏的名字,狂喜之情漸淡,惆悵之心暗生。

  黃蓉四下一望,又道:「那座水晶宮多美,咱們到裏面坐下說話。」郭靖順著她眼光瞧去,只見一大塊堅冰中間凹了一個洞穴,給月光一照,黑影幽幽,掩映生姿,真似是一座整塊大水晶彫成的宮殿。

  兩人攜手走進冰洞,挨著身子坐下。黃蓉道:「想到你在桃花島上那般待我,你說我該不該饒你?」郭靖站起身來,說道:「蓉兒,我給你磕頭賠罪。」他一本正經,當真就要跪下。

  黃蓉嫣然微笑,道:「算了吧,若是我不饒你,你就是砍魯有腳的一百個頭,我也懶得爬這高峰呢!」郭靖道:「蓉兒,你真好。」黃蓉道:「有什麼好不好的。我先前只道你一心一意就在想給師父報仇,心眼裏沒我這個人半點影子,我自然生氣啦!後來見你和歐陽鋒立約,為了我寧願饒他三次不死,這麼說,你倒當真把我放在心上。」

  郭靖搖頭道:「你到這時才知道我的心。」黃蓉又抿嘴一笑,道:「你瞧我穿的是什麼?」郭靖的眼光一直望著她臉,聽得她問,才看她身上,只見她穿著一襲白色貂裘,正是當日兩人在張家口訂交時自己送給她的,心中一動,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兩人倚偎著坐了片刻,郭靖道:「蓉兒,我聽師父說,你在鐵槍廟裏被歐陽鋒逼著同行,後來怎麼逃脫了他的魔掌?」黃蓉嘆道:「就只可惜了陸師哥好好一座歸雲莊。老毒物那曰逼我跟他講解九陰真經,我說講解不難,但須得有個清靜所在。老毒物說這個自然,咱們去僻靜之地找所寺院。我說寺院中和尚討厭,我又不愛吃素。老毒物說那怎麼辦。我說太湖邊上有座歸雲莊,那裏風景既美,酒菜又好。老毒物說好吧,一切依妳。」

  郭靖道:「他怎麼不起疑心?」黃蓉道:「他料知我識得歸雲莊主,可是他這人有多自大,那把旁人放在眼內。他說不管那莊上有你多少朋友,老毒物全對付得了。兩人到了歸雲莊上,陸師兄父子卻全不在家,原來一齊到江北寶應程大小姐府上探訪親家去啦。你知道那莊子是按著我爹爹五行八卦之術建造的。老毒物一進莊,就知不妙,正想拉了我退出,可是我東一鑽西一拐,早就躲了個沒影沒蹤。他找我不到,怒上心來,一把火將歸雲莊上燒成了白地。」

  郭靖「啊喲」一聲。黃蓉道:「我料想到他要燒莊,要大夥兒事先都躲開啦。老毒物雖抓我不到,可是他也當真歹毒,守著去桃花島的途徑候我,幾次險些兒給他撞到,後來我索性到蒙古來,他又隨後跟著。傻哥哥,幸好你傻裏傻氣的,若是跟老毒物一般機靈,兩個前後合圍,我可不知該躲到那裏去啦。」郭靖赧然一笑。

  黃蓉道:「但最後還是你聰明,知道逼魯有腳想計策。」郭靖道:「蓉兒,這是你教我的啊。」黃蓉奇道:「我教你的?」郭靖道:「你在夢裏教我的。」當下把夢中情境說了一遍。

  黃蓉這次卻不笑他,心中甚是感動,幽幽的道:「古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這般思我念我,我其實早該與你相見了。」郭靖道:「蓉兒,以後你永遠別離開我,好不好!」

  黃蓉望著團團圍繞山峰的雲海出了一會神,忽道:「靖哥哥,我冷。」郭靖忙將身上皮裘解下,給她披在身上,道:「咱們下去吧。」黃蓉道:「好,明晚咱們再來這裏,我把九陰真經的要義詳詳細細說給你聽。」郭靖大感詫異,問道:「什麼?」黃蓉的右手本來與他左手握著,這時用力捏了他一把道:「我爹爹譯出了真經最後那一篇中嘰哩咕嚕的文字,明晚我來說給你聽。」郭靖心想:「這篇梵文明明是一燈大師譯出的,怎麼說是她爹爹?」心頭疑惑,正要再問,黃蓉又在他手上捏了一把。

  他見黃蓉如此,心知中間必有緣故,當下隨口答應了,兩人一齊下峰。回到帳中,黃蓉在他耳邊低聲道:「歐陽鋒也到了山峰上,咱們說話之時,他就在後面偷聽。」郭靖大吃一驚,道:「啊,我竟沒發覺。」

  黃蓉道:「他躲在一塊冰岩後面。老毒物老奸巨猾,這次卻忘了冰山透明,藏不了人。我也是直到月光斜射,才隔了冰山隱隱看到他稀淡的人影。」郭靖道:「原來你提九陰真經什麼,是說給他聽的。」黃蓉道:「嗯,我要騙他到山峰絕頂,咱們卻毀了羊梯,教他在山頂上做活神仙。」郭靖鼓掌叫好。

  次日成吉斯汗下令攻城,又折了千餘精銳,卻沒半點進展。

  當晚靖蓉與丐幫三長老安排定當,只待歐陽鋒上得峰去,就在下面毀梯。豈知那歐陽鋒狡猾殊甚,竟也防到了這著,遠遠守在一旁,不等靖蓉上峰,他竟不現身。

  黃蓉微一沉吟,又生一計,命人預備了長索,用石油浸得濕透。原來花剌子模即今中亞細亞一帶,遍地盛產石油,千餘年以前,當地居民即知用以煮飯燒物。據元史載。成吉斯汗攻花剌子模舊都玉龍傑赤時,曾以大量石油澆屋燃燒,而因之破。

  靖蓉二人背負長索上峰,坐在水晶宮中談論。過不多時,歐陽鋒的人影果在冰岩後面隱約顯現。此人輕功已練至爐火純青之境,山峰馳冰,竟是悄無聲息,料想二人定難知覺。黃蓉當即說了幾節經文,兩人假意研討。這研討是假,談的經文卻句句是真。歐陽鋒聽在耳裏,但覺妙義無窮,不由得心花怒放,心想我若逼那ㄚ頭,她縱然無奈說了,必不肯說得這般詳盡,在此竊聽,那真是美不可言。

  黃蓉慢慢講解,只講得三句經文的要義,忽聽峰下吹起號角,嗚嗚之聲,響得甚是緊迫。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大汗點將,我得下去。」黃蓉道:「那麼咱們明兒再來。」郭靖道:「上峰下峰,極是費事,在帳中說不好嗎?」黃蓉道:「不,歐陽鋒那老兒到處尋找,此人老奸巨猾,沒地方躲得了他。但憑他再奸猾十倍,也決想不到咱倆會在這山峰絕頂。」歐陽鋒暗自得意:「嘿,莫說小小一個山峰,就是逃到天邊,我也追得到你。」

  郭靖道:「那麼你在這裏等著,半個時辰之內,我必可趕回。」黃蓉點頭答應,郭靖逕自下峰。他把黃蓉一人留在峰上,心中終是惴惴不安,但想歐陽鋒一意要偷聽真經,必不會現身害她。

  過了一盞茶時分,黃蓉料想郭靖已攀下山峰安排妥當,於是站起身來,自言自語:「這峰上不知有鬼沒有?想起楊康和穆念慈姊姊,當真心裏害怕,我下去一會,再跟靖哥哥一起上來。」歐陽鋒只怕被她發覺,縮在冰岩後面,不敢絲毫動彈,眼見她也攀下峰去了。

  郭靖與三長老守在峰腳,一見黃蓉下來,立即舉火把點燃長索。原來郭靖下峰之時,將浸了石油的長索按在隻隻冰凍的羊腿之上。長索一路向上燃燒,羊腿受熱冰熔,每步梯級自下而上的逐一跌落,眼見一條火蛇向上蜿蜒爬去,黑夜中火光映著冰雪,煞是好看。

  黃蓉拍掌叫好,道:「靖哥哥,你說這次還饒他不饒他?」郭靖道:「這是第三次,咱們不能失信背約。」黃蓉道:「我有個法兒,既不背約,又能殺了他給你師父報仇。」郭靖大喜,道:「蓉兒,你當真全身是計,怎麼能有這般妙法?」

  黃蓉笑道:「那也一點不難。咱們讓老毒物在山峰上喝十天十夜西北風,叫他又凍又餓,熬個筋疲力盡,然後搭羊梯救他下來,救他下峰,那是第三次饒他了,是不是?」郭靖道:「是啊。」黃蓉道:「你既饒了他三次,那就不用再跟他客氣,一等他下峰,踏上平地,咱倆同時動手,再加上三位長老相助,咱們五人打一個半死不活的病夫,你說能不能殺他?」郭靖搖頭道:「那當然夠,只是這樣殺他,未免有點勝之不武。」黃蓉道:「嘿!跟這種歹毒之人,還講什麼武不武呢?他害你二師父、四師父之時,手下可曾容情了?」

  想到恩師的血海深仇,郭靖不由得目眥欲裂,又想歐陽鋒本領高強,若是這次放過了他,以後未必再有復仇機會,當下咬牙道:「好,就是這麼辦。」

  兩人回到帳中,這番當真研習起九陰真經上的功夫來,談論之下,都覺對方一年來武功大有長進,心中均感欣慰。

  談到後來,郭靖說道:「蓉兒,完顏烈那奸賊就在城內,我們眼睜睜的瞧著,卻拿他無可奈何,你倒想個攻城的妙法。」黃蓉沉吟道:「這幾日我一直在想,籌到了十幾種法兒,但沒一種當真管用。」郭靖道:「丐幫兄弟之中,大概有十幾個輕身功夫甚是了得,再加上你我二人,咱們試試攻城如何?」黃蓉道:「這城牆每一丈之內,總有十幾把強弓守著,別說不易爬進,即令十幾個人個個都衝進了城,裏面守軍十多萬人擋住了,定無機會斬關破門。」兩人長夜縱談,這一晚竟沒睡覺。

  次日清晨成吉斯汗又下令攻城,一萬餘名蒙古兵扳起彈石機,只見石塊如雨般落向城中,但城內的防禦建得極是巧妙,落石雖多,殺傷卻少,一連三日,蒙古軍百計攻擊,始終不逞。

  到第四日上,天空又飄下鵝毛大雪。郭靖望著峰頂道:「只怕等不到十日,歐陽鋒就凍得半死了。」黃蓉道:「他內功精湛,可以熬到十天。」一語剛畢,突然兩人同時驚叫,只見山峰上落下一物,正是歐陽鋒的身形。黃蓉拍手喜叫:「老毒物熬不住,自行尋死啦!」

  只是他並非筆直下墮,身子在空中飄飄盪盪,就似風箏一般。靖蓉二人大奇,心想從這萬丈高峰落下,不跌個粉身碎骨才怪,可是他下降之勢怎麼如此緩慢,難道老毒物當真還會妖法不成?片刻之間,歐陽鋒又落下一程,二人這才看清,只見他全身赤裸,頭頂縛著兩個大圓球一般之物。黃蓉心念一轉,已明其理,連叫:「可惜!」

  原來歐陽鋒熬了幾日凍餓,情急智生,想到一法。他除下褲子,把兩隻褲腳打了個結,又怕褲子不牢,將衣衫都除下縛在褲上,雙手持定褲腰,咬緊牙關一躍,從山峰上跳了下來。這法子原來極為冒險,只是死中求生,除此更無他策,那知一條褲子都鼓滿了氣,竟將他下降之勢大為減弱。他不穿褲,雙手幾乎凍固,當下仗著超人內功,強自運氣周流全身,與寒氣冰雪相抗。

  黃蓉又好氣又好笑,一時倒想不出奈何他之法。此時城內外兩軍盡已瞧見,數十萬人仰起了頭,看這空中飛人,許多小兵只道是神仙下凡,都跪在地下磕頭膜拜。

  郭靖看著歐陽鋒落下之勢,必是墮入城中,待他離地尚有數十丈,搶過一張彈弓,連珠箭發,往他褲子上射去,心想褲子一破,從這數十丈處掉將下來,武功雖強也必重傷。好個歐陽鋒,人在半空,卻是眼觀四方,一見箭到,腰一彎,左足連揮將郭靖射上來的箭一一踢開。

  三軍喧嘩聲中,成吉斯汗已聽到郭靖的約略稟報,下令道:「放箭!」登時萬弩同張,箭似飛蝗,一齊向歐陽鋒射去,他就是有千手萬腿,也難以逐一撥落。

  他全身赤裸,在空中又無可閃避,眼見要將他射得剌蝟相似。歐陽鋒見情勢危急,突然鬆手,登時頭下腳上的倒墮下來。數十萬人齊聲呼喊,直欲驚天動地。

  只見他在半空腰間一挺,撲向城頭的一面大旗。此時西北風正厲,將那大旗自西至東張得筆挺,歐陽鋒左手前探,已抓住了旗角,就這麼微一借力,那大旗已中裂為二。歐陽鋒一個觔斗,雙腳勾住旗桿,直滑下來,消失在城牆之後。

  兩軍見此奇事,無不駭然,一時紛紛談論,竟忘了廝殺。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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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回  天兵天将
  郭靖心想:「此次不算饒他,下次豈非尚須相饒一次?蓉兒定然極為不快。」那知一轉頭,卻見黃蓉眼含笑意,忙問:「蓉兒,什麼事高興?」黃蓉雙掌一拍,笑道:「我送一份大禮給你,你喜不喜歡?」郭靖道:「什麼禮啊?」黃蓉道:「撤麻爾罕城。」郭靖一怔,黃蓉道:「老毒物教了我一個破城之法,你去調兵遣將,今晚大功可成。」當下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只把郭靖喜得連連鼓掌。

  是日未正,郭靖傳下密令,命部屬割破帳篷,製成一頂頂小傘,下繫繩索,限一個半小時辰內縫成一萬頂。將士盡皆起疑,心想帳篷全數割破,在這冰天雪地之中,一夜也是難熬,但主帥有令,只得遵從。

  郭靖又令調集軍中供食用的牛羊,在雪峰下候令。令一個萬人隊,在北門外三十里處佈成天覆、地載、風揚、雲垂四陣,專等捕帥捉將;令一個萬人隊在北門兩側布成龍飛、虎翼、鳥翔、蛇蟠四陣,勒逼敵軍投向天地風雲四陣之中;令第三個萬人隊依令北開。待到戍末亥初,郭靖派兵稟報大汗,敵城眼見可破,請調重兵衝城。成吉斯汗得報將信將疑,急令郭靖進帳回報。親兵言道:「金刀駙馬此時已率部出擊,只待大汗接應。」

  只聽郭靖陣中吹動號角,千餘人宰牛殺羊,將肉塊凍結在高峰之上。丐幫中高來高去的好手甚多,互相傳遞牽援,片刻間架成了百餘道「羊梯」。郭靖一聲令下,自己當先搶上,一萬名將士各以長索繫腰,慢慢爬上了峰頂。此刻嚴令早傳,不許發出絲毫聲息。黑夜中但見百餘條夭矯巨龍蜿蜒上峰。

  這山峰絕頂方圓不廣,一萬人擁得密密層層,後來者幾無立足之地。郭靖令將士在腰裏繫上小傘,各執兵刃,躍入城中,齊攻南門。

  他手掌一拍,第一個躍下。眾軍日間曾見歐陽鋒從峰上降落,各人身上小傘比他鼓氣入褲之法穩當得多,又見主帥率身士卒,當下個個奮勇。一時之間,空中宛似萬花齊放,一頂頂小傘張了開來,帶著將士穩穩下墮。

  黃蓉坐在峰頂冰岩之上,眼見大功告成,不由得心花怒放,尋思:「成吉斯汗破城與否,原來與我無關。但若靖哥哥能聽我言語,倒可乘機成就一件大事。」

  且說郭靖待降至離地數丈處,扯下背上小傘,足未點地已舞動大刀,猛往守軍掃去。

  此時城中已有少數守軍驚覺,但斗見成千成萬敵軍從空而降,駭隍之餘那裏還有鬥志?最先著地的又是丐幫幫眾,個個武藝高強,接戰片刻,早已攻近城門。接著蒙古軍先後降落,雖有數百名軍士因傘破跌斃,但十成中倒有九成平安著地。千餘人受風吹盪,落入城中各處,被花剌子模軍圍住,或擒或殺,其餘將士卻盡在城門左右。郭靖令半數抵擋敵軍,半數斬關開城。

  成吉斯汗聽得城內喊聲大振,知道郭靖所言非虛,當即盡點三軍,攻向城邊,只見南門大開,數百名蒙古軍執矛守住。當下幾個千人隊一湧而入,裏應外合,十餘萬守軍張皇失措,不知敵軍從何而來。

  未及天明,守軍大潰。花剌子模國王得報北門尚無敵軍,當即開城北奔。那知郭靖的一個萬人隊早就候在兩側,箭矛齊施,大殺一陣。那國王無心戀戰,命完顏烈率兵殿後,自己在親兵擁護下當先逃命。

  那花剌子模軍雖敗,畢竟人數眾多,此時困獸之鬥,個個情急拼命。郭靖兵少,阻攔不住。前面快馬不住報來,說道敵軍即將突圍。郭靖想起兵法有云:「餌兵勿食,歸師勿遏。圍師必闕,窮寇莫追。」當即下令變陣。但見令旗展旗處,天地風雲四陣讓開通路,數萬花剌子模軍疾衝而過,又見令旗一揚,號砲響起,四陣重又合圍。此刻敵軍只餘下殿後的數千人,雖皆精銳,然敗軍之餘,士無鬥志,盡數為郭靖部屬所擒。郭靖檢點俘虜,卻不見完顏烈在內,此仗雖獲全勝,仍是不免怏怏。

  待到天明,城中殘敵肅清。成吉斯汗在王宮大集諸將。

  郭靖正在整軍,慰撫部下傷亡將士,黃蓉與魯有腳等三長老都在其內。黃蓉雙手一拍,兩名小軍抬上一隻大麻袋,她笑道:「喂!你猜猜裏面是什麼?」郭靖笑道:「這城中千奇百怪的物事都有,怎猜得著。」黃蓉道:「那是我送給你的,定要教你歡喜。」

  郭靖忽然想起,裘千仞曾在鐵掌峰上將南琴作為禮物,放在竹簍裏送給楊康,莫非黃蓉在城中找到什麼美貌女子,也來開開自己玩笑?他知黃蓉刁鑽古怪,人所難測,當下搖頭道:「我不要。」黃蓉笑道:「你當真不要?見到了可別改口。」

  她將麻袋一抖,袋中果然跌出一個人來,只見她頭髮散亂,滿臉血污,披著一件花剌子模小兵所穿的皮襖。一看他面目,赫然是大金趙王完顏烈。郭靖大喜,道:「蓉兒,你從那裏捉來?」黃蓉道:「我見敗兵從北門出來,一隊兵打著趙王旗號,一個金盔錦袍的將軍領軍奔東。我想完顏烈這廝狡猾得緊,敗軍之後決不會公然打起趙王旗號,這定是個金蟬脫殼之計。旗號向東,他必向西遁逃,當下與魯長老等在西邊埋伏,果然拿到這廝。」郭靖深深向她打了一躬,說道:「蓉兒,你替我報了先父之仇,我真不知說什麼好。」

  黃蓉抿嘴笑道:「那也是碰巧罷啦。你立下此功,大汗必有重賞,那才教好呢。」郭靖道:「我也沒什麼想要的。」黃蓉向旁走開,低聲道:「靖哥哥,你來。」郭靖跟了過去。黃蓉道:「這世界上難道你當真沒什麼可要了?」郭靖一怔道:「我只要一樣,就是盼望永遠不和你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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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回  虎将慈心
  黃蓉道:「今日你立此大功,縱然有什麼事觸犯於他,我想他也決不會發作。」郭靖「嗯」了一聲,還未明白。黃蓉又道:「今日若是你求他封什麼官爵,他必答應。但若求他不封什麼官爵,他也難以拒絕,要緊的是,須得要他先行親口明言,不論你求什麼,他都允可。」郭靖道:「是啊!」

  黃蓉聽他說了「是啊」兩字,不再接可,只是搖頭,惱道:「你這金刀駙馬做得挺美,是不是?」這兩句話把郭靖說得恍然大悟,叫道:「嗯,我明白啦,你叫我去向大汗辭婚,叫他答允在先,待我說出口後難以拒絕。」黃蓉慍道:「那可全憑你自己了,說不定你愛做駙馬爺呢?」郭靖道:「蓉兒,華箏公主待我一片真心,可是我對她始終情若兄妹,起初我拘於婚約的信義,不便背棄婚約,若是大汗肯收回成命,那當真兩全其美。」

  黃蓉心中甚喜,似笑非笑的望著他。郭靖欲待再說,忽聽宮中金角二次響起,伸手在黃蓉手上一握道:「蓉兒,你聽我好音。」當下押著完顏烈進宮朝見大汗。

  成吉斯汗見郭靖進來,心中大喜,親下寶座迎接,攜著他手上殿,命左右搬來一張錦凳,叫郭靖坐在身旁。待聽郭靖說起拿到完顏烈,成吉斯汗更喜,見完顏烈俯伏在地,提提起右足踏在他的頭上,笑道:「當時你到蒙古來耀武揚威,可曾想到也有今日?」完顏烈自知不免一死,抬頭說道:「當時我金國兵力極盛,恨不先滅了蒙古,致成今日之患。」成吉斯汗大汗,命親兵牽將出去,就在殿前斬首。郭靖想起父親仇終於得報,心中又喜又悲。

  成吉斯汗道:「我曾說破城擒得完顏烈者,此城子女玉帛盡數賞他,你領兵點收去吧。」郭靖搖頭道:「我母子承大汗恩庇,足夠溫飽,奴僕金帛,多了無用。」成吉斯汗道:「好,這正是英雄本色。那麼你要什麼?但有所求,我無不允可。」郭靖離座打了一躬,說道:「欲求大汗一事,請大汗勿怒。」成吉斯汗笑道:「你說罷。」

  郭靖正欲說出辭婚之事,忽聽遠處傳來成千成萬的哭叫呼喊之聲,震天撼地,驚心動魄。殿上諸將一齊躍起,抽出長刀,只道撤麻爾罕城中軍民突然起事,都要奔出鎮壓。成吉斯汗笑道:「沒事沒事。這狗賊不服天威,累得我損兵折將,又害死了我的愛孫,須得大大洗屠一番。大家都去瞧瞧。」當下離座步出,諸將跟隨在後。

  眾人出宮後一齊上馬馳向西城。但聽得哭叫之聲愈來愈是慘厲。一出城門,只見數十萬人扶老攜幼,一隊隊排在城外空地之上。原來蒙古人命令城中居民盡數出城,不得留下一個。當地居民還道是蒙古人點閱戶口,以防藏匿奸細。那知蒙古軍隊先搜去居民全部兵器,再點出各種巧手工匠,隨即在人叢中拉出美貌的少婦少女。撤麻爾罕居民此時才知大難臨頭,有的欲圖抵抗,當場被長刀長矛格斃。美貌婦女一拉出人群,即被繩索縛起。蒙古軍十幾個千人隊齊聲吶喊,向人叢衝去,不分男女老幼,舉起馬刀亂砍。這一場屠殺,當真是慘絕人寰,自白髮蒼蒼的老翁,以至未離母親懷抱的嬰兒,無一得以倖免。當成吉斯汗率領諸將前來察看時,早已有十餘萬人命喪當地,四下鐵蹄如飛,蒙古馬的鐵蹄踏著遍地屍首,奔馳來去。

  成吉斯汗哈哈大笑,叫道:「殺得好,殺得好,叫他們知道我的厲害。」郭靖看了片刻,再也忍耐不住,馳到成吉斯汗馬前,叫道:「大汗,你饒了他們吧。」成吉斯汗手一擺,喝道:「盡數殺光,一個也不饒。」郭靖不敢再說,只見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從人叢中逃了出來,撲在一個被戰馬撞倒的女人身上,大叫:「媽媽!」一名蒙古兵一衝而過,長刀揮處,母子兩人砍為四段。那孩子一時未死,尚自牢牢抱住母親。

  郭靖胸中熱血沸騰,叫道:「大汗,你說過這城中的子女玉帛都是我的,怎麼你又下令屠城。」成吉斯汗一怔,笑道:「你自己不要的。」郭靖道:「你說不論我求什麼,你都允可,是麼?」成吉斯汗點頭微笑。郭靖大聲道:「大汗言出如山,我求你饒了這數十萬百姓的性命。」

  成吉斯汗大為驚詫,萬想不到他竟會求懇此事,但既已答應,豈能反悔?心中極為惱怒,雙目如要噴出火來,瞪著郭靖,手按刀柄,喝道:「小混蛋你當真求我此事?」

  諸王眾將見大發怒,都是嚇得心驚膽戰,這些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將,剛猛驃悍,視死如歸,但大汗一怒,卻是人人不寒自慄。

  郭靖從未見成吉斯汗如此兇猛的望著自己,也是極為害怕,身子不由得微微打戰,說道:「只求大汗饒了這些百姓的性命。」

  成吉斯汗低沉著嗓子道:「你不後悔?」郭靖想起黃蓉教他辭婚,現下放過這個良機,不但終身要失去大汗的歡心,而自己與黃蓉的良緣卻也化為流水,但眼見這數十萬百姓呼叫哀號的慘叫,如何能為自己打算,當即昂然道:「我不後悔。」

  成吉斯汗聽他聲音發抖,知他心中害怕,但仍是鼓勇強求,也不禁佩服他的倔強,拔出長刀,叫道:「收兵!」親兵吹起號角,數萬蒙古騎兵都是滿身鮮血,從人叢中縱馬而出,整整齊齊的排列成陣。

  成吉斯汗自任大汗以來,從無一人敢違逆他的旨意,這次被郭靖硬生生的將他屠城之令扼住,心中甚是惱怒,大叫一聲,將長刀重重拋在地下,馳馬回城。諸將都向郭靖橫目而視,心想大汗盛怒之下,不知是誰倒霉,要吃他的苦頭。攻破撤麻爾罕城後本可大掠大殺數日,這麼一來,破城之樂是全盤落空了。

  郭靖知道諸將不滿,也不理會,騎著小紅馬慢慢向僻靜之處走去。此時大戰初過,城內城外成千成萬座房屋盡數化成灰燼,遍地都是屍骸。郭靖心想:「戰爭的慘酷,一至於斯,我為了報父親之仇,領兵來殺了這許多人,大汗為了要征服天下,殺人更多。可是這些將士百姓,卻又犯了什麼罪孽,落得這般血染黃沙,骨棄荒野?」他愈想愈是心中不安,心想:「我破城為報父仇,到底該是不該?」

  他一人一騎,在荒野中走來走去,苦苦思索,直到天黑,才回到城中宿營之處。走到營門,只見大汗的兩名親兵候在門外,上前行禮,說道:「大汗宣召駙馬爺,小人相候已久,請駙馬爺快去。」

  郭靖心想:「我日間逆了大汗旨意,他要將我斬首也未可知。事已至此,只好相機行事。」當下招手命自己的一名親兵過來,低聲囑咐了幾句,叫他急速報與魯有腳知道,自己逕行入宮。他心中惴惴不安,但打定了主意:「不管大汗如何威逼震怒,我總是不收回饒赦滿城百姓的求懇。他是大汗,不能食言。」

  他滿心以為成吉斯汗必在大發脾氣,那知走到殿門,卻聽得大汗爽朗的大笑之聲一陣陣從殿中傳了出來。郭靖加快腳步,走進殿去,只見成吉斯汗身旁坐著一人,腳邊又坐著一個少女,倚在他的膝上。坐著的是童顏白髮,原來是長春子丘處機,腳邊的少女卻是華箏公主。

  郭靖大喜,忙奔上前相見。成吉斯汗從侍從手中搶過一枝長戟,掉過頭來,戟桿往郭靖頭上猛擊下去。郭靖一驚,側頭讓開,這桿打在他的左肩,崩的一聲,戟桿斷為兩截。成吉斯汗卻哈哈大笑,叫道:「小混蛋,就這麼算了。若不是瞧著丘道長和女兒份上,今日要殺你的頭。」

  華箏跳起身來,叫道:「爹!我不在這兒,你定是儘欺侮靖哥哥。」成吉斯汗將斷戟往地下一擲,笑道:「誰說的?」華箏道:「我親眼見啦,你還賴呢。所以我不放心,要和丘道長一起來瞧瞧。」

  成吉斯汗一手拉著女兒,一手拉著郭靖,笑道:「大家坐著別吵,聽丘道長讀詩。」

  原來丘處機在煙雨樓鬥劍後,知道周伯通安好無恙,害死譚處端的正兇又是歐陽鋒,當下與馬鈺等向黃藥師鄭重謝罪。全真六子在煙雨樓佈陣時,原待楊康前來相救,後來遇到柯鎮惡,得悉備細,都是不勝浩歎。丘處機想起收徒不慎,只授武功而不將他帶出王府,少年人習於富貴,一個把持不定,終於落此下場,更是自責甚深。這曰得到成吉斯汗與郭靖來信,心中掛念郭靖,當下帶了十餘名弟子,冒寒西來。

  (據元史載,丘處機與成吉斯汗來往通信三次,始經崑崙赴雪山相見,途中歷時四載,攜弟子十八人。弟子李志常撰有「長春真人西遊記」一書,詳記途中經歷,此書今尚行世。為顧及讀者興趣,此節不加詳敘。)

  他見郭靖歷經風霜,面目黝黑,身子卻更為壯健,甚是欣喜。郭靖未到之時,他正與成吉斯汗談論途中見聞,說有感於風物異俗,做了幾首詩,當下捋鬚吟道:

  「十年兵災萬民愁,千萬中無一二留。去歲幸逢慈詔下,今春須合冒寒遊。不辭嶺北三千里,仍念山東二百州。窮急漏誅殘喘在,早教生民得消憂。」一位通漢語的文官將詩譯成蒙古語。成吉斯汗聽了,點頭不語。

  丘處機向郭靖道:「當年我和你師父在煙雨樓頭比武,你二師父從我懷中摸去了一首未成律的詩。此番西來,想念我七位舊友,終於將這首詩續成了。」當下吟道:「『自古中秋月最明,涼風屆候夜彌清,一天氣象沉銀漢,四海魚龍耀水精。』這四句是你二師父見過的,下面四句是我新作,他卻見不到了:『吳越樓台歌吹滿,燕秦部曲酒肴盈。我之帝所臨河上,欲罷干戈致太平。』」郭靖想到江南七怪,不禁淚水盈眶。

  成吉斯汗道:「道長西來,想必己見我蒙古兵威,不知可有詩歌讚詠否?」

  丘處機道:「一路見到大汗攻城掠地,心中有感,也做了兩首詩。第一首云:『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萬靈日夜相凌遲,飲氣吞聲死無語。仰天大叫天不應,一物細瑣徒勞形。安得大千復混沌,免教造物生精靈。』」

  那翻譯官驚得呆了,那敢譯給大汗聽。丘處機不予理會,續念道:我第二首是:『嗚呼天地廣開闢,化生眾生千萬億。暴惡相侵不暫停,循環受苦知何極。皇天后土皆有神,見死不救知何因?下士悲心卻無福,徒勞日夜含酸辛?』

  這兩首詩雖不甚工,可是一股悲天憫人之心,躍然而出。郭靖日間見到屠城的慘狀,更是感慨萬分。成吉斯汗道:「道長的詩必是好的,詩中說些什麼,快譯給我聽。」那翻譯官躊躇尋思,想另用一番話搪塞過去,但想郭靖定會說明,那時反而犯了欺君之罪,只得照實翻了。成吉斯汗聽了不快,向丘處機道:「聽說中華有長生不老之法,盼道長有以教我。」

  丘處機道:「長生不老,世間所無,但道家練氣,當真能夠卻病延年。」成吉斯汗道:「請問練氣之道,首要在何?」丘處機道:「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成吉斯汗道:「何者為善?」丘處機又道:「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成吉斯汗默然。

  丘處機又道:「中華有一部聖書,叫做『道德經』,吾道家奉以為寶。『天道無親』、『聖人無常心』云云,都是經中之言。經中又有言道:『兵者不詳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

  丘處機一路西行,見到戰禍之烈,心中惻然有感,乘著成吉斯汗向他求教長生延年之術,當下反復開導,為民請命。

  成吉斯汗聽他勸告自己少用兵、少殺人,言語極不投機,說到後來,向郭靖道:「你陪道長下去休息吧。」

  (金庸新版註:花剌子模為回教大國,國境在今蘇聯南部、阿富汗、伊朗一帶。撒麻爾罕城在今蘇聯烏孜別克共和國境內。據「元史」載,成吉斯汗攻花剌子模舊都玉龍傑赤時,曾以石油澆屋焚燒,城因之破。)

  郭靖陪同丘處機辭出,只見黃蓉引著魯有腳等千餘名丐幫幫眾,騎了馬候在宮外,一見郭靖出宮,黃蓉拍馬迎上,笑道:「沒事嗎?」郭靖笑道:「運氣真好,剛碰著丘道長到來。」黃蓉向丘處機行禮見過,對郭靖道:「我怕大汗發怒要殺你,特地領人在此相救。大汗怎麼說?答應了你辭婚麼?」郭靖躊躇半晌,道:「我沒有辭婚。」黃蓉一怔,道:「為什麼?」郭靖道:「蓉兒,你千萬別生氣,因為……」剛說到這裏,華箏公主從宮中奔出,大聲叫道:「郭靖哥哥。」

  黃蓉一見到她,臉上變色,立即下馬,閃在一旁。郭靖想要向她解釋,華箏卻拉住了他手,說道:「你想不到我會來吧?你見到我高興不高興?」郭靖點點頭,轉頭尋黃蓉時,卻已人影不見。

  華箏一心在郭靖身上,並未見到黃蓉,拉著他手,咭咭呱呱訴說別來相思之情。郭靖暗暗叫苦:「蓉兒必道我見到華箏妹子,這才不肯向大汗辭婚。」華箏所說的話,他竟一句也沒聽進耳裏。華箏說了一會,見他呆呆出神,嗔道:「你怎麼啦?我大遠的趕來瞧你,你理也不理人家?」

  郭靖道:「妹子,我掛念著一件事,先得去瞧瞧,回頭再跟你說話。」囑咐親兵款待丘處機,逕行奔回營房,只聽服侍黃蓉的親兵說道:「黃姑娘回來拿了一幅畫,出東門去了。」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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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回  沙中陷阱
  郭靖一驚道:「什麼畫?」那親兵道:「就是駙馬爺常常瞧的那幅。」郭靖更驚,心想:「她將這畫拿去,顯是跟我決絕了,我什麼都不顧啦,隨她南下便是。」匆匆留了字條給丘處機,跨上小紅馬出城追去。

  那小紅馬腳力好快,郭靖只怕找不著黃蓉,心中焦急,更是不住價的催促,轉眼之間,已奔出數十里,城郊人馬雜沓,屍骸縱橫,一到數十里外,放眼望去,但見茫茫白雪一望無邊,雪地裏卻有一道馬蹄筆直向東。郭靖心中甚喜:「我這小紅馬腳力之快,天下無雙,再過片刻,必可追上蓉兒。我和她同去接了母親,一齊南歸。華箏妹子縱然怪我,那也顧不得了。」

  又奔出了十餘里,只見馬蹄印轉而向北,蹄印之旁,卻清清楚楚的有一道人的足印,這足印甚是奇特,左腳與右腳之間,相距幾有五尺,步子邁得如此之大,而落地卻輕,只陷入雪中數寸,落下時並未全然著地,已經提足。郭靖吃了一驚:「這人輕身功夫好生厲害。」隨即想到:「左近除歐陽鋒外,再無旁人有此功夫,難道他他追趕蓉兒?」

  想到此處,雖在寒風之下,不由得全身出汗。那小紅馬甚通靈性,知道主人追蹤蹄印,不待郭靖控韁指示,即順著蹄印一路奔了下去。只見那足印始終是在蹄印之旁,但數里之後,這一對印痕忽而折西,忽而轉南,彎來繞去,竟無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兒必是發現歐陽鋒在後追趕,故意繞道,但雪地中蹄痕顯然,極易追蹤,老毒物自是緊追不捨。」

  又馳出十餘里,蹄印與足印突然與另外一道蹄印足形重疊交叉。郭靖下馬察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後,望著雪地中遠遠伸出去的印痕,斗然醒悟:「蓉兒是依著武穆遺書中所示之法,佈八陣圖迷惑歐陽鋒,教他轉來轉去,鑽不出陣圖的圈子。兜了一陣,又回上了老路。」

  他一躍上馬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歐陽鋒再也追不上她,憂的是蹄印亂繞,自己卻也失了追尋她的線索,當下認明方位,不再跟著馬蹄足印兜圈子,依著佈陣之理,先向東南,再往正東。奔馳不久,果然足印再現,只見遠處青天與雪地相交之處,有一個人影。

  郭靖縱馬趕去,遠遠望見那人正是歐陽鋒。這時歐陽鋒也已認出是郭靖,叫道:「快來,黃姑娘陷進沙裏去啦。」

  待離歐陽鋒數十丈處,只感到馬蹄一沉,踏到的不再是堅實硬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紅馬也知不妙,急忙拔足。奔到臨近,只見歐陽鋒繞著一株小樹急轉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他在鬧什麼玄虛?」一勒韁繩,要待駐馬相詢,那知小紅馬竟不停步,一衝奔出,隨又轉回。

  郭靖隨即醒悟:「原來地下是沼澤濕泥,一停足立即陷下。」轉念一想,不由得大驚:「莫非蓉兒闖到了這裏?」向歐陽鋒叫道:「黃姑娘呢?」歐陽鋒足不停步的奔馳來去,叫道:「我跟著她馬蹄足印一路追來,到了這裏,就沒了蹤跡。你瞧!」說著伸手向小樹上一指。

  郭靖縱馬過去,只見樹枝上套著一個黃澄澄的圈子。小紅馬從樹旁擦身馳過,郭靖手一伸,已將圈子拿在手裏,正是黃蓉束髮的金環。郭靖圈轉馬頭,向東急奔,馳出里許,只見雪地裏一物熠熠生光。他從馬背上俯下身來,長臂拾起,卻是黃蓉襟頭常佩的一朵珠花。他心裏越來越急,大叫:「蓉兒,蓉兒,你在那裏?」但極目遠望,只是白茫茫的一片無邊無際,並沒一個移動的黑點。又奔出數里,左首雪地裏舖著一件貂裘,那正是當日在張家口與她訂交時自己相贈的,她把這貂裘視若至寶,從不離身,現下竟棄在雪地,只怕是兇多吉少了。

  他令小紅馬繞著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兒!」聲音從雪地上遠遠傳送出去,附近並無山峰,竟連回音也無一聲。郭靖大急,幾欲哭出聲來。

  過了片刻,歐陽鋒也跟著來了,叫道:「我要上馬歇歇,咱們一塊尋黃姑娘去。」郭靖怒道:「若不是你追趕,她怎會奔到這沼澤之中。」雙腿一夾,小紅馬急竄而出。

  歐陽鋒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躍到小紅馬身後,伸手來抓馬尾。郭靖不料他來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龍擺尾」,右掌向後拍出。這一掌與歐陽鋒手掌相交,兩人都是出了全力。郭靖被歐陽鋒掌力一推,身子竟離馬鞍飛起,幸好紅馬向前奔,他左掌伸出,按在馬臂,一借力,又已跨上馬。

  歐陽鋒卻向後倒退了兩步,由於郭靖這一推之力,落腳重了,左腳竟深陷入泥,直沒至膝。歐陽鋒大驚,知道在這流沙沼澤之地,左腳陷了,若是用力上拔提出了左腳,必致將右腳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是難以脫身,只怕黃蓉就是如此葬身大漠。他情急之下,橫身倒臥,著地滾轉,同時右腳用力向空踢出,一招「連環鴛鴦腿」,憑著右腳這一踢之勢,左足跟著上踢,但見泥沙飛濺,已從陷坑中拔出。

  他一翻身站起,只聽得郭靖大叫:「蓉兒,蓉兒!」一人一騎,已在里許多外。眼見那紅馬跑得甚穩實,看來已走出沼澤,當下跟著蹄印向前疾追,那知愈跑足下愈是鬆軟,似乎起初尚是沼澤邊緣,現下已踏入了中心。他連著了郭靖三次道兒,最後一次在數十萬人之前赤身露體,狠狽不堪,旁人佩服他武藝高強,他自己卻認為是生平的奇恥大辱,此時與郭靖單身相逢,好歹也要報了此仇,縱冒著奇險,也是不肯放過這個良機,當下施展輕功,提氣直追。

  這番輕功施展開來,數里之內,竟比郭靖胯下這匹汗血寶馬要迅速。郭靖聽得背後踏雪之聲,猛地回頭,只見歐陽鋒離馬已不過數十丈,一驚之下,急忙催馬。

  一騎一人,頃刻間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蓉兒!」但眼見天色漸暗,黃蓉出現的機緣越來越是渺茫,他心中也是越來越感一片冰涼。那小紅馬踏在雪上,知道危險,足底愈軟,起步愈快,到得後來,竟是四蹄如飛,猶似凌空御風一般。這汗血寶馬果真不同尋常,這般風馳電掣般全速而行,歐陽鋒輕功再好,時間一長,終於累得額頭見汗,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小紅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點點的紅色汗珠濺在雪地,鮮艷之極,顆顆蹄印之旁,宛如開了朵朵櫻花。

  待馳到天色全黑,紅馬已奔出沼澤,早把歐陽鋒拋得不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兒的坐騎無此神駿,只要跑得半里,就會陷在沼澤中動彈不得。我寧教性命不在,也要設法救她。」其實黃蓉此時失蹤已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縱然救起,也已返魂無術,郭靖如此尋思,也只是自己安慰自己而已。他下馬讓紅馬休息片刻,撫著馬背叫道:「馬兒啊馬兒,今日休嫌辛苦,須得拼著命兒再走一遭。」

  他一躍上鞍,勒馬回頭。小紅馬害怕,不肯再踏入那軟泥之中,但郭靖不住催促,當下一聲長嘶,潑剌剌放開四蹄,重新回入沼澤。那馬知道前途尚遠,大振神威,越奔越快。

  正急行之間,猛聽得歐陽鋒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馳馬過去,白雪反射的微光之下,只見他大半個身子已陷入泥中,雙手高舉,在空中亂抓亂舞,眼見泥沙慢慢上升,此時已然齊胸,一抵口鼻,當即窒息斃命。

  郭靖見他這副慘狀,想起黃蓉臨難之際亦必如此,胸中熱血上湧,幾乎要躍下馬來,自陷泥中。歐陽鋒叫道:「快救人哪!」郭靖切齒道:「你害死我恩師,又害死了黃姑娘,要我救,再也休想。」歐陽鋒厲聲道:「咱們擊掌為誓,你須饒我三次,這次是第三次,難道你不顧信義了?」郭靖垂淚道:「黃姑娘已不在人世,咱們的盟約還有何用處。」

  歐陽鋒破口大罵。郭靖不再理他,馳馬走開。奔出數十丈,聽得他慘厲的呼聲遠遠傳來,心中大是不忍,嘆了口氣,回馬過來,只見沙泥已陷到他頸邊。郭靖道:「我救你便是。但馬背若乘著兩人,這馬吃重,只怕陷落泥沼。」歐陽鋒道:「你用繩子拖我。」郭靖未帶繩索,一轉念,解下長衣,執住一端,縱馬經過他的身旁。歐陽鋒伸手拉出長衣的另一端,郭靖雙腿一夾,大喝一聲。小紅馬奮力前衝,波的一響,將歐陽鋒從泥沙中直拔出來,在雪地裏拖曳而行。

  若是向東,不久即可脫出沼澤,但郭靖懸念黃蓉,豈肯就此罷休?當下縱馬西馳。歐陽鋒仰天臥在雪上,飛速滑行,乘機喘息運氣。小紅馬駸駸騑騑,奔騰駿發,天未大明,又已馳過沼澤。只見雪地裏蹄印點點,正是黃蓉來時的蹤跡,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處?郭靖躍下馬來,望著蹄印呆呆出神。

  他心裏傷痛,竟忘了大敵在後,站在雪地裏左手牽著馬韁,右手挽了貂裘,極目遠眺,心搖神馳,突覺背上微微一觸,待得驚覺要想回身,只覺歐陽鋒的手按在自己背心「靈台穴」上。那曰歐陽鋒從沙坑中鑽出,也是被郭靖如此制住,此時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禁樂得哈哈大笑。

  郭靖哀傷之餘,早已將性命置之度外,淡然道:「你要殺便殺,咱們可不曾立約要你饒我。」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6: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八回  斗室大战
  歐陽鋒一怔,他本想將郭靖折辱一番,然後殺死,那知他竟無求生之想,心下了然:「這傻小子和那ㄚ頭情深義重,我若殺他,倒遂了他以身殉情的心願。」轉念一想:「那ㄚ頭既已陷死沙中,倒要著落在他身上譯述經文。」當下提著郭靖手膀,一躍上馬,兩人並馳,向著南邊山谷中馳去。

  行到已牌時分,見大道旁有個村落。歐陽鋒縱馬進村,但見遍地都是屍身,因天時寒冷,屍身盡皆完好,死時的慘狀絲毫未變,自是蒙古大軍經過所害的了。歐陽鋒大叫數聲,村中靜悄悄地竟無一人,只有幾十頭牛羊高鳴相和。歐陽鋒大喜,押著郭靖走進一間石屋,說道:「你現在為我所擒,我也不來殺你。只要打得過我,你就可出去。」說著去牽了一條羊來,宰之而食。

  郭靖望著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憤恨。歐陽鋒拋一隻熟羊腿給他,說道:「等你吃飽了,咱們就打。」郭靖怒道:「要打便打,有什麼飽不飽的?」飛身而起,劈面就是一掌。歐陽鋒往地下一蹲,閣閣兩聲大叫,回了一拳。兩人在石屋之中,打得桌翻凳倒。

  拆到一百餘招,郭靖究竟功力不及,被歐陽鋒搶上一步,一掌抹到了脅下。郭靖大吃一驚,束手待斃,那知歐陽鋒竟不發動,笑道:「今日到此為止,你練幾招真經上的功夫,明日再跟你打過。」

  郭靖「呸」了一聲,坐在一張翻轉的凳上,拾起羊腿便咬,心道:「他有心要學真經工夫的訣竅,盼我演將出來,便何從旁觀摩,我偏不上當。嗯!他剛才這一抹,我該用何種功夫拆解?」沉思片刻,覺得所學過的拳法掌法之中,並無一招可以破解,但真經上有一種巧勁,練成之後,就可運脅下肌肉之力,輕輕易易的將他這一抹化於無形。

  他心想:「我自行練功,他想學也學不去。」當下將一隻羊腿吃得乾乾淨淨,盤膝坐在地上,想著經中所述的口訣,依法練習。他自練過「易筋鍛骨篇」後,基礎紮穩,又得一燈大師傳授,經中要旨早已了然於胸,如「飛絮勁」這等功夫,只是末節,用不到兩個時辰,已然練熟。斜眼看歐陽鋒時,見他正也坐著用功,當下叫道:「看招!」身未站起,一掌已劈了過去。

  歐陽鋒迴掌相迎,鬥到分際,他依樣葫蘆又是一手抹到了郭靖的脅下。突覺手掌一滑,斜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前傾,郭靖左掌掌緣已順勢向他頭頸中斬了下來。歐陽鋒又驚又喜,索性加力前衝,避過了這一招斬勢,迴身叫道:「好工夫,這是經中的麼?叫什麼名字?」郭靖道:「沙察以推,愛末琴兒。」歐陽一怔,隨即想到這是梵文名字,心道:「這傻小子一股牛勁,只可巧計詐取,硬逼定然無用。」掌勢一變,兩人又鬥在一起。

  話休絮煩,歐陽鋒有意騙學真經工夫,郭卻一心要殺他報仇。兩人在石屋中一住月餘,將村中牛羊幾乎吃了一半。豈知智者所算,未必盡如其意,而愚者之拙,有時未始非福,倒似歐陽鋒逼郭靖練功,歐陽鋒武功精湛,瞧著郭靖練功前後的差別,雖然也領悟到了不少經中要旨,但以之與郭靖當日在舟中所書的假經一相印證,卻又全然難合符節。他越想越是不解,逼得郭靖越緊,這樣一來,郭靖的功夫在這月餘之中竟然突飛猛晉。他不由得暗暗發愁:「如此下去,我尚未參透真經要義,打起來卻要不是這傻小子的對手了。」

  這幾日來,郭靖在苦練兵刃,用匕首削木為劍,與歐陽鋒的蛇杖過招。他這蛇杖首次與洪七公相鬥後葬送大海之中,後來另鑄鋼杖,纏上怪蛇,但被困冰柱後又被魯有腳收了毀去。現下所用的只是一根普通木棍,更無怪蛇助威,但招術奇幻、變化無窮,數次將郭靖的木劍震飛,若是杖上有蛇,那是更難抵擋了。

  耳聽得成吉斯汗的大軍東歸,人喧馬嘶,數日不絕,但兩人激鬥正酣,對此毫不理會。這一晚大軍過完,耳邊一片清靜,郭靖挺劍而立。心想:「今晚雖然不能勝你,但你的木杖卻無論如何震不掉我的劍了。」他急欲一試練成的新招,靜候敵手先攻,忽聽得屋外一人喝道:「好奸賊,往那裏逃?」這清清楚楚是老頑童周伯通的口音。

  歐陽鋒與郭靖相顧愕然,均想:「怎麼他萬里迢迢的也到西域來啦?」兩人正欲說話,只聽得腳步聲響,來人一先一後的奔近石屋。這村子中房屋不少,可是這石屋中有人,點著燈火。歐陽鋒手一揮,噗的一聲,一股氣飛去將燈減了。就在此時,大門呀的一響推開,一人奔了進來,後面那人跟著追進,自是周伯通了。

  聽這兩人的腳步聲都是輕捷異常,前面這人的武功竟似不在周伯通之下。歐陽鋒大是驚疑:「此人居然能逃了數萬里,不給老頑童拿到,那麼他的工夫可想而知。當世之間有此本領的屈指可數。倘若是黃藥師或洪七公,那老毒物今日當壽數盡了。」

  只聽前面那人一縱身,躍起坐在樑上。周伯通笑道:「你跟我捉迷藏,老頑童最是開心不過,可是別再讓你溜出去了。」黑暗中只聽得他掩上了大門,搬起門邊的大石撐在門後,叫道:「喂!臭賊,你在那裏?」一邊說,一邊走來走去摸索。郭靖正想出聲指點他敵人是在樑上,周伯通突然躍起,哈哈一笑,猛往樑上那人抓去。原來他早聽到那人上樑,故意在屋角裏東撲西索,教敵人不加提防,然後大施襲擊。

  豈知樑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個筋斗翻了下來,蹲在南首。周伯通口裏胡說八道,心中對他卻也甚是忌憚,留神傾聽那個人所在,不敢貿然逼近。靜夜之中,他依稀聽到有三個人呼吸之聲,心想這屋中燈火嘎然而滅,果然有人,只是怎麼不作聲,想是嚇得怕了,於是叫道:「主人別慌,我是來拿一個小賊,捉著了馬上出去。」他想常人喘氣粗重,內功精之湛之人呼吸緩而長,輕而沉,稍加留心,極易分辨。那知側耳一聽,東西北三面三個人,個個呼吸低緩。周伯通一驚非小,叫道:「好賊子,原來在這裏伏下了幫手。」

  郭靖本待開言招呼,轉念一想:「歐陽鋒窺伺在旁,周大哥所追的也是個勁敵,我且不露真相,俟機助他的為是。」

  周伯通一步一步走到門邊,低聲說:「看來老頑童捉人不到,反要被人捉去。」心下計議已定,一見局勢不妙,馬上奪門而出。

  就在此時,遠處喊聲大作,馬蹄聲響,轟轟隆隆,有如秋潮夜至,千軍萬馬,殺奔前來。

  周伯通叫道:「你們幫手越來越多,老頑童可要失陪了。」說著伸手去搬門後的大石,似是要出門逃走,突然雙手一挺,舉起一塊一百多斤的大石,往他所追之人的站身之處擲去。門口向南,此人恰是站在正北。

  歐陽鋒耳聽得風聲猛勁,心想老頑童擲石之際,右側必然防禦不到,我先將他斃了,眼前少了禍患,日後華山二次論劍,更去了一勁敵。心念甫動,身子已然蹲下,雙手一推,用「蛤蟆功」直擊過去。他蹲在西端,這推自西而東,勢道凌厲。郭靖與他連鬥數十日,於他一舉一動都已了然於胸,雖在黑夜之中,一聽他出手掌勢,已知他忽向周伯通施襲,當即跨上一步,一招「亢龍有悔」急拍而出。此時站在北首那人聽到大石擲來,也是彎腿站定馬步,雙掌外翻,要以掌力將大石反推山去傷敵。

  四個人站在四個方位,勁力發出雖有先後,但力道大小幾乎不分上下。那大石被四股力道從東南西北一逼,飛到屋子中心,砰的一聲大響落了下來,將一張桌子壓得粉碎。

  這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周伯通覺得有趣,不禁縱聲大笑。但他的笑聲到後來竟連自己也聽不見了,原成千成萬的軍馬已奔進村子。但聽得戰馬嘶叫聲、兵器撞擊聲、軍官號令聲、士兵呼喊聲亂成一團。郭靖一聽軍士的口音,知是花剌子模軍隊敗入村中,意圖負隅固守。但佈陣未定,蒙古軍已隨後追到,只聽馬蹄擊地聲、大旗展風聲、吶喊衝殺聲、羽箭破空聲自遠而近。接著短兵相接,肉搏廝殺,四下裏不知有多少軍馬在大呼酣鬥。

  突然有人推門,衝了進來。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去,捧起大石,又擋在門後。

  歐陽鋒一擊不中,心想反正已被他發現蹤跡,叫道:「老頭童,你知我是誰?」周伯通隱約聽到人聲,但分辨不出說的甚麼,一手護身,一手伸出去抓他。歐陽鋒右手勾住了他手腕,左手反手一掌,周伯通接了一招,驚叫:「老毒物,你在這裏?」他身形一晃,腳步搶向左首,身子已側了過來,就在那時,北首那人乘隙而上,一掌向他背後猛擊。周伯通右手向歐陽鋒攻去,左拳迴擋身後這一招,心想自在桃花島上練成左右互搏之術,迄今未有機緣分鬥兩位高手,雖然今日情勢急迫,卻也是個試招良機,在這一瞬之間,拳頭正要與敵掌相接,突然郭靖從東翩然而至,右手架開了周伯通的拳頭,左手代接了這一掌。

  二人同聲驚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郭靖叫的卻是「裘千仞」!

  原來周伯通那日在煙雨樓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縮身樓頂,眼見無路,將樓頂瓦片搬來一片片的蓋在身上,遮得密密層層,官兵的箭雨固然射他不著,而歐陽鋒的青蛇居然也沒來咬他。待得日出霧散,蛇陣已收,眾人也都走得不知去向。

  周伯通百無聊賴,四下閒逛,過了數月,丐幫一位八袋弟子送了一封信給他,卻是黃蓉寫的,信中說道:他曾親口答應,不論她有何所求,必當遵命,現下她要他去殺了鐵掌幫幫主裘千仞;如成此事段皇爺的劉貴妃日後就不會找再來找他。

  周伯通心想這話確是對黃蓉說過的,而裘千仞那老兒與金國勾結,原來不是好人。至於他和劉貴妃這番孽緣,更是一生耿耿於懷,不管他與裘千仞有甚仇怨,能夠不來找自己生事,自是上上大吉。左右無事,當下孤身找上鐵掌峰上。

  裘千仞與他一動手,初時尚打成平手,待他用出左右互搏之術,不由得相形見拙,只得逃命。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認輸,勝負已決,本應了結,那知周伯通竟然窮追不捨。裘千仞數次問他為了何事,周伯通卻又瞠目結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兩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竟然越走越遠。周伯通的武功雖比裘千仞略勝一籌,但要傷他性命,卻也不是一時三刻之間所能辦到。裘千仞心想:「我若逃到絕西苦寒之地,瞧你一直追到何處?」周伯通心想:「我倒要瞧瞧你逃到那裏才走回頭路子。」這一日一前一後,竟誤打誤撞闖到了石屋之中。

  此時周郭兩人已知其餘三人是誰,但三人的呼聲為門外廝殺激鬥之聲全然淹沒,歐陽鋒與裘千仞卻互認不出對方。歐陽鋒還知此人是周伯通對頭,裘千仞卻認定屋中兩人自是一路,必是郭靖的朋友。

  四人盤旋交叉,倏忽間交換數招,隨即躍開。屋中因無半點光芒,而門外殺聲驚天動地,再響亮的叫聲也聽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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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回  以一敌四
  周、裘、歐陽三人武功卓絕,而郭靖與歐陽鋒鬥了這數十日後,刻苦磨練,駸駸然已可與三人並駕齊驅。這四大高手密閉在這兩丈見方的斗室之中,目不見物,耳不聞聲,言語不通,四人都似突然變成又聾又啞又瞎,一味悶鬥。

  郭靖心想:「我擋住歐陽鋒,讓周大哥先了結裘千仞。那時咱們兩人合力,殺歐陽鋒不難。」心中算計已定,雙掌虛劈出去,右掌打空,左掌卻與一個人的手掌一碰。郭靖在桃花島的洞中與周伯通拆解有素,雙手一交,已知是他,當即縱上前去,待要拉拉他的手臂示意,那知周伯通童心忽起,右手斗然出拳,砰的一下,擊在郭靖肩頭。

  這一下並未使勁,但在郭靖絕不提防之下,倒教他擊得隱隱作痛。周伯通道:「好兄弟,你要試試大哥的功夫來著?小心了!」左手跟著一掌。郭靖雖未聽到他的話聲,卻已有了防備,當下運功卸開。

  這時歐陽鋒與裘千仞已拆了十餘招,均已了然對方是誰。他兩人倒無仇怨,但想到日後華山論劍,勢須拼個你死我活,此時相逢,若能傷了對手,自是大妙,是以手上竟然是毫不放鬆。鬥了片刻,只覺面上背後疾風掠來掠去,一愕之下,立時悟到周伯通在與郭靖相過招。兩人心中奇怪,但想周伯通行事顛三倒四,人所難測,有此良機,如何不喜?當下不約而同一齊放攻了上去。

  周伯通與郭靖拆了十餘招,覺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心下又驚又喜,連問:「兄弟,你從那裏學來的功夫?」但門外廝殺正酣,郭靖那裡聽見?周伯通怒道:「你賣什麼關子?」只覺勁風撲面,歐、裘兩人攻了上來,足下一點躍到樑上,叫道:「讓你一人鬥鬥他們兩個。」

  歐陽鋒與裘千仞從他袍袖拂風之勢,察覺周伯通上樑暫息,心想正好合力斃了這傻小子,當下一左一右,分進合擊。郭靖先被周伯通纏住了,連變七八種拳法始終無法抽身,待他退開,兩個強敵卻又攻上,不禁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之術分擋二人。又鬥得片刻,歐陽鋒與裘千仞都不禁暗暗稱奇,以郭靖功力,單是歐裘任何一人,都能勝他,那知兩人聯手,他竟左掌擋歐、右拳擊裘,兩人一時之間居然奈何他不得。

  周伯通在樑上坐了一陣,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靖受傷,當下悄悄從牆壁溜下,閉著眼雙手亂抓。這一抓恰好抓到歐陽鋒後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蟆功向郭靖猛攻,突覺背後有人,急忙回掌抵擋。郭靖乘機向裘千仞踢出一腿,躍在屋角,不住喘氣,若是周伯通來遲了一步,歐陽鋒適才這一推他定是擋架不住了。

  四人在黑暗中倏分倏合,一時周伯通與裘千仞鬥,一時郭靖與裘千仞鬥,一時歐陽鋒與裘千仞鬥,一時周伯通與歐陽鋒鬥,一時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數招。四人這一場混戰,其中周伯通最是興高采烈,覺得生平大小各場戰鬥,好玩莫逾於此。鬥到分際,他忽然纏住郭靖不放,說道:「我兩隻手算是兩個敵人,歐裘兩個臭賊自然也是兩個敵人,你以一敵四,試試成不成?」

  郭靖聽不見他說話,但覺三人同時向自己猛攻,只得拼命閃躲。周伯通不住鼓勵:「別怕,別怕。危險時我會幫你。」但在這漆黑一團之中,只要著了任誰的一拳一足,都有性命之憂,周伯通縱然事後相救,那裡還來得及?

  再拆數十招,郭靖累得筋疲力盡,但覺歐裘兩人的拳招越來越沉,只得邊架邊退,要待躍到樑上暫避,卻始終被周伯通的掌力籠罩著無法脫身。不禁又驚又怒,再也忍耐不住,破口罵道:「周大哥你這傻老頭,儘纏住我幹什麼?」

  但苦於屋外殺聲震天,說出來的話別人一句也聽不見。郭靖又退幾步,忽被地下的大石上一絆,險險跌倒。他彎著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鐵掌已拍了過來。郭靖百忙之中不及變招,順手抱起大石擋在胸前。裘千仞一掌擊在石上,郭靖雙臂運勁,往外一推,接了他這一掌。只覺左側風響,歐陽鋒掌力又到,郭靖力透雙臂,大喝一聲,將大石往頭頂擲了上去,身子一側,已避過敵掌。

  那大石被他用力一拋,穿破屋頂飛出,磚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光登時從屋頂射了進來。周伯通怒道:「瞧得見了,那有什麼好玩?」

  郭靖疲累已極,雙足一登,已從屋頂破洞中穿了出去。歐陽鋒飛身而起,急忙追出。周伯通大叫:「別走,別走,陪我玩玩。」長臂抓他左足。歐陽鋒一驚,急忙右足迴踢,破解了他這一抓,但身子不能在空中停留,又復落下,裘千仞不待他著地,飛足往他胸口踢去。歐陽鋒胸口微縮,伸指點他足踝。三人連環邀擊,又惡鬥起來。只是此時人影已隱約可辨,門外殺聲也漸漸消滅,遠不如適才胡鬥時的驚險。周伯通大為掃興。一口惡氣都出在兩人身上,拳法一變,突然連下殺手。

  郭靖逃出石屋,眼裡只見人馬來去奔馳,耳中但聽金鐵鏗鏘撞擊,不時夾著一聲雙方士卒中刀中箭時的慘呼號叫。他衝過人叢,飛奔出村,在一個小樹林裡躺下休息。惡鬥了這半夜,這一躺下來,只覺全身筋骨酸痛欲裂,此時回想石屋中的情景更是慄慄自危,躺了一陣,竟然沉沉睡去。

  睡到第二日清晨,忽覺臉上冰涼,有物蠕蠕而動。郭靖不及睜開眼睛,已一躍而起,只聽一聲歡嘶,原來適才是小紅馬舐他的臉。郭靖大喜,抱住紅馬,一人一馬,親熱了一陣。他被歐陽鋒囚在石屋之時,這馬自行在草地覓食,昨晚大軍激戰,牠仗著捷足機敏,居然逃過了禍殃,又把主人找到,可算是極通靈性了。

  郭靖牽了紅馬慢慢走回村子,只見遍地折弓斷箭,人馬屍骸枕籍重疊,偶而有幾個受傷未死的士兵發出幾聲慘呼。郭靖久經戰陣,見慣死傷,但這時想起自己身世,不禁感慨良多。他悄悄回到石屋,側耳一聽,寂無人聲,再從門縫向內張望,屋中早已無人。他推開大門,前後察看了一遍,未見任何痕跡,周伯通歐陽鋒、裘千仞三人,不知是死是活,亦不知到了何處。

  郭靖呆立半晌,上馬東行。小紅馬奔跑迅速,不久就追上了成吉斯汗的大軍。

  原來此時花剌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數十萬雄師一敗塗地,傲慢暴虐的花剌子模王摩訶末逃得不知去向。成吉斯汗令大將速不台與哲別統帶兩個萬人隊向西窮追,自己率領大軍班帥凱旋。速不台與哲別一直追到今日莫斯科以西、第聶伯河畔基輔城附近,大破俄羅斯和欽察聯軍數十萬人,將投降的基輔王公及十一個俄羅斯王公盡數用車輪壓死。這一戰史稱:「迦勒迦河之役」,俄羅斯大片草原自此長期呻吟於蒙古軍鐵蹄之下。當時戰況,今日蘇俄史家有詳細研究記述,此是餘話,暫且不表。

  成吉斯汗那曰在撤麻爾罕城忽然不見了郭靖,甚是憂慮,此時見他歸來,不禁大喜過望。華箏公主自是更加歡喜。

  丘處機隨大軍東歸,一路上力勸大汗愛民少殺。成吉斯汗雖然和他話不投機,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過拂其意,因是戰亂之中,百姓憑丘處機一言而全活者不計其數。

  元史「丘處機傳」云:「太祖(即成吉斯汗)時方西征,曰事攻戰。丘處機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殺人。及問為治之方,則對以敬天愛民為本,問長生久視之道,則告以清心寡欲為要。太祖深契其言,曰:天賜仙翁,以悟朕志。命左右書之,且以訓諸子焉。於是錫之虎符,副以璽書,不斥其名,惟曰仙翁。」後來蒙古軍攻金,丘處機全力救民,「元史」中云:「由是為人奴,得復為良,與濱死而復得更生者,母慮二三萬人。中州人至今稱道之。」

  花剌子模與蒙古本土相距數萬里,成吉斯汗大軍東還,路上歷時甚久,回國後慶祝大捷,休養士卒。又過數月,眼見金風肅殺,士飽馬騰,成吉斯汗又興南征之念,這一日大集諸將,計議伐金。

  郭靖自黃蓉死後,忽忽神傷,常自一個兒騎著小紅馬,攜了雙鵰,在蒙古草原上漫遊竟日,癡癡呆呆,每常接連數日竟不說一句言語,華箏公主溫言勸慰,就似沒有聽見。眾人知他心中難過,也就無人敢提婚姻之事。這日在大汗金帳之中,諸將各獻策略,他始終不發一言。

  成吉斯汗遣退諸將,獨自在山岡上沉思了半天,次日傳下將令,遣兵三路伐金。其時長子朮赤、次子察合台都在西方統轄新征服的各國,是以伐金的第一軍由三子窩闊台統率,第二軍由四子拖雷統率,第三軍則由郭靖統率。

  成吉斯汗宣召三軍統帥進帳,命親衛暫避,對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道:「金國精兵都在潼關,南據連山、北限大河,難以遽破。諸將所獻各策雖各有見地,但正面硬攻,不免曠曰持久。現下我蒙古與大宋聯盟,最妙之策,莫如借道宋境,自唐州、鄧州進兵,直擣金國都城大梁(按:即今河南開封)。」

  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聽到此處,一齊跳了起來,互相擁抱,大叫:「妙計!」成吉斯汗向郭靖微笑道:「你善能用兵,深得我心。我問你,攻下大梁之後怎樣?」郭靖沉思良久,搖頭道:「不攻大梁。」

  窩闊台與拖雷明明聽父王說直擣大梁,怎麼郭靖卻又說不攻大梁,心中疑惑,一齊怔怔的望著他。成吉斯汗仍是臉露微笑,問道:「不攻大梁便怎樣?」郭靖道:「既不是攻,也不是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幾句話把窩闊台與拖雷聽得更加糊塗了。成吉斯汗笑道:「『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八個字說得很好,你跟兩位兄長說說明白。」

  郭靖道:「我猜測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殲敵城下。大梁乃金國皇帝所居之地,可是駐兵不多,一見我師迫近,金國自當從潼關急調精兵回師相救。中華的兵法說:『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里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後,其法十一而至。』百里疾趨,士卒尚且只能趕到十分之一。從潼關到大梁,千里赴援,精兵銳卒,十停中到不了一停,加之兵馬疲敝,雖至而弗能戰。我軍以逸待勞,破之必矣。金國精銳盡此一役而潰,大梁不攻自破。若是強攻大梁,反易腹背受敵。」

  成吉斯汗拊掌大笑,叫道:「說得好,說得好!」取出一幅圖來,攤在案上,三人一看,不禁大為驚異。

  原來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圖,圖上畫著敵我兩軍的行軍路線,如何拊敵之背,攻敵腹心,如何誘敵自潼關勞師遠來,如何乘敵之疲,聚殲城下,竟與郭靖所說的全無二致,窩闊台與拖雷望望父王,又望望郭靖,心中又驚又佩。

  成吉斯汗道:「這番南征,破金可必,這裡有三個錦囊,各人收執一個,待攻破大梁之後,你們三人在大金皇帝的金鑾殿上聚會,共同開拆,依計行事。」說著從懷裡取出錦囊,每人交付一個。郭靖接過一看,見囊口用火漆密封,漆上蓋了大汗的金印。成吉斯汗又道:「未入大梁,不得擅自拆開。啟囊之前,三人相互檢驗囊口有無破損。」三人一齊拜道:「大汗之命,豈敢有違?」

  成吉斯汗問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極為遲鈍,何以用兵卻又如此機敏?」郭靖當下將熟讀武穆遺書之事說了。成吉斯汗問起岳飛的故事,郭靖將岳飛如何在朱仙鎮大破金兵,金兵如何稱他為「岳爺爺」、如何說「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等語一一述說。成吉斯汗不語,背著手在帳中走來走去,嘆道:「恨不早生百年,與這位英雄交一交手。今日世間,能有誰是我敵手?」言下竟是大有寂寞之感。

  郭靖從金帳辭出,想起連日軍務悾惚,未與母親相見,明日誓師南征,以報大宋歷朝世仇,今日這一日該當陪伴母親了,當下走向母親營帳。卻見帳中衣物俱已搬走,只賸下一名老軍看守,一問之下,原來他母親李氏奉了大汗之命,已遷往另一座營帳。

  郭靖問明所在,走向彼處,見那座營帳比平時所居的大了數倍。他揭帳進內,不由得微微一驚,只見帳內陳設得金碧輝煌,華麗異常,到處是蒙古軍從各處名城掠奪來的珍貴寶物。華箏公主陪著李萍,正在閒談郭靖幼年的趣事。她一見郭靖進來,微笑著站起迎接。

  郭靖道:「媽!這許多東西那裡來的?」李萍道:「大汗說你西征立了大功,特地賞你的。其實咱們清寒慣了,那用得著這許多物事?」郭靖點點頭,見帳內又多了八名服侍母親的婢女,都是大軍擄來的女奴,這些人當經家國淪亡之先,本來都是王孫貴裔。

  三個人說了一會閒話,華箏告辭出去。她想郭靖明日又有遠行,今日必會有許多話說,那知她在帳外候了半曰,郭靖竟不出來。

  李萍道:「靖兒,公主定是在外邊等你,你也出去和她說一會話兒。」郭靖答應了一聲,卻坐著不動。李萍嘆道:「咱們在北國一住二十年,雖然多承大汗眷顧,我卻是想家得緊。但願你此去滅了金國,母子倆早日回歸故鄉。咱倆就在牛家村你爹爹的故居住下,你也不是貪圖榮華富貴之人,這北邊再也休來了。只是公主之事,卻不知該當如何,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

  郭靖道:「孩兒當早日跟公主明言,蓉兒既死,孩兒是終身不娶的了。」李萍嘆道:「公主或能見諒,但我推念大汗之意,卻是甚為耽心。」郭靖道:「大汗怎樣?」李萍道:「這幾日大汗忽對我優遇無比,金銀珠寶,賞賜無數。雖說是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汗性情,頗有所知,看來此中另有別情。」郭靖道:「媽,你瞧是什麼事?」李萍道:「我是女流之輩,有甚高見?只是細細想來,大汗必是要逼咱們做什麼事。」郭靖道:「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親。」李萍道:「成親是件美事,大汗多半不知你心中不願,也不須相逼。我看啊!你統率大軍南征,大汗是怕你忽起異心叛他。」郭靖搖頭道:「我無意富貴,大汗深知。我叛他作甚?」

  李萍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你說我懷念故鄉,欲與你一同南歸,你去稟告大汗,瞧他有何話說。」郭靖喜道:「媽,妳怎麼不早說?咱們共歸故鄉,那是何等美事,大汗定然允准。」他掀帳出來,不見華箏,想是她等得不耐煩,已怏怏離去。

  郭靖去了半晌,垂頭喪氣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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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回  女中人杰
  李萍道:「大汗不准,是不是?」郭靖道:「這個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留妳在這兒幹麼?」李萍默然。郭靖道:「大汗說,待破金之後,你再奉母回鄉,那時衣錦榮歸,豈非光采得多?我說母親思鄉情切,但盼早日南歸。大汗忽有怒色,只是搖頭不准。」

  李萍道:「大汗今日還跟你說些什麼?」郭靖將大汗在帳中指點方略、傳授錦囊等情說了。李萍道:「唉!若是你二師父和蓉兒在世,他們定能猜測得出。我越想越是不安,卻又不知為了何事。」

  郭靖將錦囊拿在手裡玩弄,道:「大汗授這錦囊給我時,臉上神色頗為異樣,只怕與此有關也未可知。」李萍接過錦囊,細細檢視,隨即遣開侍婢,說道:「待我拆開瞧瞧。」郭靖驚道:「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死罪。」李萍笑道:「臨安府織錦之術,天下馳名。你媽媽是臨安人,何須弄損火漆,只要剔破錦囊,回頭織補歸原,決無絲毫破綻。」郭靖大喜。李萍取過細針,輕輕剔開錦囊上的絲路,從縫中取出一張紙來。母子倆攤開一看,面面相覷,不由得涼了半截。

  原來那紙上寫的是成吉斯汗的一個密令,著窩闊台、拖雷、郭靖三軍破金之後,立即移師南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攻破臨安,滅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統於蒙古。密令中又說,郭靖若能建此大功,必當裂土封王,不吝重賞,但若懷有異心,窩闊台與拖雷已奉了令旨,立即將其斬首,其母亦必凌遲處死。

  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媽,若不是妳破囊見此密令,我母子性命不保。想我是大宋之人,豈能賣國求榮?」李萍道:「為今之計,該當如何?」郭靖道:「媽,你老人家只好辛苦些,咱倆連夜逃回南邊去。」李萍道:「正是,你快去收拾,可別洩露形跡。」

  郭靖點頭,回到自己帳中,取了隨身衣物,除小紅馬外,又挑選三匹駿馬。他自小生長大漠,今日一去,永不再回,心中也不禁有些難過。

  蒙古軍令嚴整,但他是統軍元帥,自然來去無阻。此時魯有腳等丐幫幫眾,早已南歸,倒也無什牽累。

  郭靖對大汗所賜金珠一介不取,除下元帥服色,換上了普通皮裘,又回母親帳來。

  郭靖叫了兩聲:「媽!」不聞應聲,心中微感不妙,待要出帳去找。突然帳門開處,火光耀眼,大將赤老溫領了一千名精兵,已將營帳團團圍住,叫道:「大汗宣召!」郭靖見此情勢,心中大急,若憑武功強衝,料那赤老溫攔阻不住,但尋思:「母親既已被大汗擒去,我豈能一人逃生?」當下反手就縛,讓赤老溫押進金帳。

  只見金帳兩旁,排列著大汗的兩千名箭筒衛士,這些衛士個個是蒙古人,千中挑一的精壯大漢,手執長矛大戟,前後守衛。郭靖大踏步走進金帳。

  成吉斯汗虎起了臉,猛力在案上一拍,叫道:「我待你不薄,自小將你養大,又將獨生愛女許你。小賊,你膽敢叛我?」

  郭靖見那隻拆開了的錦囊放在大汗案上,知道今日有死無生,昂然道:「我是大宋臣民,豈能聽你號令,攻打自己邦國?」成吉斯汗見他出言挺撞,更是惱怒,喝道:「推出去斬了。」郭靖雙手被粗索牢牢綁著,八名刀斧手守在身旁,無法反抗,叫道:「你與大宋聯盟攻金,中途背棄盟約,算是什麼英雄?」成吉斯汗大怒,一腳踢翻案頭,喝道:「待我破了金國,,與趙宋之盟約已然完成。那時南下攻宋,豈是背約?快快斬了!」諸將雖多與郭靖交好,但見大汗狂怒,都不敢求情。郭靖更不打話,大踏步出帳。

  忽見拖雷騎馬從草原上急奔而來,大叫:「刀下留人!」他上身赤裸,下身套了一條皮褲,想是睡夢中得到訊息,趕來求情。他直闖進帳,叫道:「父王,郭靖安答立有大功,曾救你救我性命,雖然犯罪,不可處斬。」成吉斯汗想起郭靖之功,叫道:「帶回來。」刀斧手將郭靖押回。

  成吉斯汗沉吟半晌,道:「你心念趙宋,有何好處?你曾跟我說過岳飛之事,他如此盡忠報國,到頭來仍被處死。你替我平了趙宋,我今日親口答應,必封你為宋王。」郭靖道:「我並非叛你,但若要我賣國求榮,雖受千刀萬斬,亦不能答應。」成吉斯汗道:「帶他母親來。」只見兩名親兵押著李萍從帳後出來。

  郭靖見了母親,叫聲:「媽!」走上兩步,刀斧手舉刀攔住。郭靖心想:「此事只我母子兩人得知,不知如何洩漏。」

  成吉斯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俱享尊榮,否則先將你母親一刀兩段,這可是你害的。你害死母親,先做不孝之人。」郭靖聽他這幾句話,嚇得心膽俱裂,垂頭沉思,不知如何是好。

  拖雷勸道:「安答,你自小生長蒙古,就與蒙古人一般無異。趙宋貪官勾結金人,害死你父親,逼得你母親無家可歸。若非父王收留於你,你焉有今日?你我兄弟情深義重,我不能累你做個不孝之人,務請三思。」

  郭靖望著母親,就欲出答應,但想起母親平日的教誨,又想起西域各國為蒙古征服後百姓家破人亡之慘狀,實在左右為難。

  成吉斯汗一雙老虎般的眼睛凝望著他,等他說話。金帳中數百人默然無聲,目光全都集於郭靖身上。郭靖道:「我……」走上一,卻又說不下去了。

  李萍忽道:「大汗,只怕這孩子一時想不明白,待我勸勸他如何?」成吉斯汗大喜,連說:「好,妳快勸勸他。」李萍走上前去,拉著郭靖臂膀,走到金帳角落,兩人一齊坐下。刀斧手見大汗臉色和緩,也就不加阻攔。

  李萍將兒子摟在懷裡,輕輕說道:「二十年前,我在臨安府牛家村,身上有了你這孩子。一天下大雪,丘處機丘道長與你爹結識,贈了兩把匕首,一把給你爹,一把給你楊叔父。」她一面說,一面從郭靖懷中取出那柄匕首,指著柄上「郭靖」兩字道:「丘道長給你取名郭靖,給楊叔父的孩子取名楊康,你知道是什麼意思?」郭靖道:「丘道長是叫我們不可忘了靖康之恥。」李萍道:「是啊!楊家的那孩子認賊作父,落得個身敗名裂,那也不用多說了,只可惜楊叔父一世豪傑,身後子孫卻沾污了他的英名。」她嘆了口氣,又道:「想我當年忍辱蒙垢,在北國苦寒之地將你養大,所為何來?難道為的是要養大一個賣國奸賊,好叫你父在九泉之下痛心疾首麼?」郭靖叫了聲:「媽!」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李萍說的是漢語,成吉斯汗與諸將都不知她語中之意,但見郭靖流淚,只道她貪生怕死,已將兒子說動,心中均各暗喜。

  李萍以一中年弱女,在大汗金帳中刀斧環繞之下,侃侃而談,對兒子曉以大義,可也真算得是女中人傑。

  她又道:「人生百年,轉眼即過,生死又有什麼大不了?只是一生行事,但求無愧於心。若是別人負了我們,也不必念他過惡。你記著我的話吧!」她凝目向郭靖望了良久,臉上神色極是溫柔,說道:「孩子!你好好照顧自己吧!」說著舉起匕首在他手上的繩索一割,隨即轉過劍尖,刺入自己胸膛。

  郭靖雙手脫縛,急來搶奪,但那匕首鋒銳異常,早已直沒至柄。成吉斯汗吃了一驚,叫道:「快拿!」那八名刀斧手不敢傷害駙馬,拋下手中兵刃,縱身撲上。

  郭靖傷痛已極,抱起母親屍身,一個掃堂腿,兩名刀斧手腿骨早斷。他左肘向後一搥,撞在一名刀斧手胸口,格的一響,肋骨又已盡折。諸將大呼,猱身而上。郭靖急撲後帳,左手扯住帳幕用力一拉,將半座金帳拉倒,罩在諸將頭上。混亂之中,他抱起母親屍身,直奔而出。但聽號角急吹,將士紛紛上馬追來。郭靖哭叫數聲:「媽!」不聽母親答應,一探他鼻孔,早已斷氣。他抱著母親黑暗中向前急闖,但聽四下裡人喊馬嘶,火把如繁星般亮了起來。郭靖慌不擇路,奔了一陣,眼見東南西北都是蒙古的將士,他縱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敵十多萬蒙古的精兵?若騎在小紅馬上,憑著寶馬腳力或能遠遁,現下抱了母親屍身,雙足步行,那是萬難脫險了。

  他一言不發,邁開腳步,心想只要奔到懸崖之下,施展輕功爬上崖去,蒙古兵將雖多,卻無人能爬得上來,當可暫時避得一時,再尋脫身之計。正奔之間,忽聽前面喊聲大振,一彪軍馬衝了過來,火光中看得明白,當先一員大將紅臉白鬚,正是開國四傑之一的赤老溫。郭靖側身避開赤老溫砍來的一刀,不轉身奔逃,反而直衝入陣。蒙古兵齊聲大呼。

  郭靖左手前伸,拉住一名什夫長大腿,同時右足一點,人已縱起。他一面騎上馬背,放穩母親屍身,一面已將那什夫長摔在地下,搶過他手中長矛。上馬、放母、摔敵、搶矛,四件事一舉而成,此時如虎添翼,雙腿一夾,搖動長矛,從陣後直衝了出去。赤老溫大聲發令,揮軍自後追來。

  敵陣雖已衝出,但這麼一逃,與懸崖的方向恰恰相反,卻是越奔越遠。他想:該當縱馬南下,還是先上懸崖?心下計議未定,大將軍博爾忽又已領軍殺到。此時成吉斯汗暴跳如雷,傳下將令,務須將郭靖活捉。四營軍馬層層的圍上,更有數千軍馬遠遠向南奔馳,先行布好陣勢,防他逃逸。

  郭靖衝出博爾忽所領的千人隊,衣上馬上,全是班班血跡,摸了摸母親,身子已然冰冷。他強行忍淚,縱馬南行。後面追兵漸遠,但天色也已明亮。此處在蒙古腹地,離中土萬里,匹馬單槍,如何能突破重圍,逃歸故鄉?

  正行之間,前面塵土飛揚,一彪軍馬衝來,郭靖忙勒馬東行。但那坐騎衝殺了半夜,已然支持不住,前腿一跪,再也不肯起來。是時情勢危急已極,但他仍是不肯捨卻母親屍身,當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敵。

  眼見軍馬奔近,煙霧中颼的一聲,一箭飛來,正中長矛。這一箭勁頭猛極,郭靖只覺手上一震,矛頭竟被射斷。接著又是一箭,射向前胸。郭靖拋開長矛,伸手接住,卻見那箭箭頭已然折去。他一怔之下,抬起頭來,只見一位將軍勒住部屬,單騎過來,正是當年授他箭法的神箭將軍哲別。郭靖叫道:「師父,你來拿我回去麼?」哲別道:「正是。」

  郭靖心想:「反正今日難脫重圍,如其被別人所擒,不如將這場功勞送給師父。」當下說道:「好,讓我先葬了母親。」四下一望,見左首有個小小土岡,抱著母親走上岡去,用斷矛掘了個土坑,把母親的屍身放入坑中。眼見那柄匕首深陷胸口,他不忍拔出,跪下拜了幾拜,捧沙土掩上,想起母親一生勞苦,撫育自己成人,不意竟葬身在土岡之上。傷痛過甚,卻哭不出來。

  哲別躍下馬來,跪在李萍墳前拜了四拜。將身上箭壼、鐵弓、長槍,盡數交給郭靖。又牽過自己坐騎,把馬韁塞在郭靖手裡,道:「你去吧,咱們只怕再也不能相見了。」郭靖愕然,叫道:「師父!」哲別道:「當年你捨命救我,難道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就不能捨命救你?」郭靖道:「師父,你干犯大汗軍令,為禍不小。」哲別道:「想我東征西討,立了不少汗馬功勞。大汗最多打我軍棍,不致砍頭。你快快去吧。」郭靖猶自遲疑,哲別道:「我只怕部屬不聽號令,今日帶來的都是你的西征舊部。你且過去問問,他們肯不肯貪圖富貴拿你?」

  郭靖牽著馬走近,眾軍一齊下馬,拜伏在地,高聲道:「小人恭送將軍南歸。」郭靖一眼望去,果然個個是曾隨他出生入死、衝鋒陷陣的將士,心中甚是感動,道:「我得罪大汗,當受重刑。你們放我逃生,若是大汗知道,必致嚴責。」眾將道:「將軍待我等恩重如山,不敢有負。」郭靖嘆了口氣,向眾軍一揖,持槍上馬。

  正要縱馬而行,忽然前面塵頭起處,又有一路軍馬過來。哲別、郭靖與眾軍一齊變色,哲別心道:「我拚受重責,放走郭靖,但若與本軍廝殺,那可是公然反叛了。」剛叫道:「靖兒快走。」只聽前軍中發喊:「莫傷了駙馬爺。」眾人一怔,只見來軍奔近,打著四王子的旗號,卻是拖雷到了。

  煙塵中拖雷快馬馳來,倏忽即至,原來騎的是郭靖的小紅馬。他奔到郭靖面前,翻身下馬,說道:「安答,你沒受傷麼?」郭靖道:「沒有,哲別師父正要擒我去見大汗。」他故意替哲別掩飾,以免成吉斯汗知曉內情。

  拖雷向哲別橫了一眼,說道:「安答,你騎上這小紅馬快去吧。」又將一個包袱放在鞍上,道:「這裡是黃金千兩,你我兄弟後會有期。」

  郭靖是豪傑之士,不須多言,翻身上了小紅馬馬背,說道:「你叫華箏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勿以我為念。」拖雷長嘆一聲,道:「華箏妹子是永遠不肯另嫁別人的了,我瞧她定會南下找你,那時我自當派人護送。」郭靖道:「不,不用來找我。且別說天下之大,難以找著,即令相逢,也只有徒增煩惱。」拖雷默然,兩人相顧無語。隔了半晌,拖雷道:「走吧,我送你一程。」

  兩人並騎南馳,一直送出三十餘里。郭靖道:「安答,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請回吧!」

  拖雷道:「我再送你一程!」又行十餘里,兩人下馬互拜,洒淚而別。

  拖雷眼望郭靖的背影漸行漸小,在大漠中縮成一個黑點,直在天邊消失,這才鬱鬱而回。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6: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一回  大是大非
  郭靖縱馬急馳數日,已離險地。拋鞚南歸,天時曰暖,青草曰長,但沿途兵革之餘,城破戶殘,屍骨滿路,所見所聞,盡是怵目驚心之事。

  唐人有詩云:「水自潺潺日自斜,盡無雞犬有鳴鴉。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盡見花。」

  此詩寫大軍過後遍地荒涼之象,正可為此寫照。

  到了中原,郭靖茫茫漫遊,不知該赴何處,只一年之間,母親、黃蓉、恩師,死的死,傷的傷,這世上已無親人。若說歐陽鋒害死恩師和黃蓉,原該去找他報仇,但一想到「報仇」二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慘狀立即湧上心頭,自忖父仇雖復,卻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那麼這報仇之事,也未必是對了。

  他原本心地單純,但這時各種各樣事端,在心上紛至沓來。他想:「我一生苦練武藝,練到現在,又怎樣呢?自己母親、情人都不能保,練了武藝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個好人,但到底是使誰喜歡了?母親、蓉兒因我而死,華箏妹子因我而終生不樂,給我害的人實在不少?」

  「完顏烈、摩訶末這些自然是壞人。但成吉斯汗呢?他殺了完顏烈,該說是好人了,卻又命令我去攻打南宋;他養我母子二十年,到頭來卻又逼死我母親。

  「我和楊康結義兄弟,然而兩人始終懷有異心。穆念慈姊姊是個好人,為什麼對楊康卻又死心塌地的相愛?拖雷安答與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領兵南攻,我是否要在戰場上與他兵戎相見,殺個你死我活?不,不,每個人都有母親,都是母親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的撫育長大,我怎麼能殺了別人的兒子,叫他母親傷心痛哭?

  「學武是為了打人殺人,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我勤勤懇懇的苦學苦練,結果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如不學武,那麼做什麼呢?我這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了什麼?以後數十年中,該當怎樣?活著好呢?還是早些死了?若是活著,過去有這許多煩惱,今後煩惱必定更多,要是早早死了,當初媽媽又何必生我?又何必這麼費心盡力的把我養大?」他翻來覆去的思索,越想越是胡塗。

  接連數日,他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在曠野中躑躅來去,盡是思索這些事情。他又想:「母親與眾位恩師自幼教我為人該當重義守信,我心中雖愛極蓉兒,但始終不背大汗婚約,結果不但連累母親與蓉兒枉死,大汗、拖雷、華箏他們,心中又那裡快樂了?我江南七位恩師、洪恩師都是俠義之士,竟沒一人能獲善果。歐陽鋒與裘千仞多行不義,卻又逍遙自在。世間到底有沒有天理?老天到底有沒有眼睛?」

  這一日來到山東濟南府的一個小鎮,郭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個座頭,自飲悶洒,剛喝了三杯,忽然一條漢子奔進門來,指著郭靖罵道:「賊韃子,害得咱們家破人亡,今日跟你拼了。」說著撲面一拳打來。

  郭靖吃了一驚,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輕輕一拉,那人一交俯跌下去,原來他竟是絲毫不會武功。郭靖見無意中將他摔得頭破血流,心中甚是歉疚,急忙伸手扶起,道:「大哥,你莫非認錯了人!」那人哇哇大叫,只罵「賊韃子!」門外又有十餘條漢子湧進店來,一齊向郭靖身上拳打足踢。郭靖這幾日來常覺武功禍人,打定了主意不再與人動手,兼之這些人既非相識,又不會武,只是一味蠻打,當下東閃西避,絕不還招。但外面人眾越來越多,擠在小店裡,郭靖身上終於吃了許多拳頭。

  他正要運勁推開眾人,闖出店去,忽聽門外一人高聲叫道:「靖兒,你在這裡幹什麼?」郭靖抬頭一望,見那人身披道袍,長鬚飄飄,正是長春子丘處機,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長,這些人不知為何打我?」丘處機雙臂向旁推擠,分開眾人,拉著郭靖出去。

  眾人隨後喝打,但丘郭二人輕功了得,郭靖口中作哨招呼紅馬,片刻之間,兩人一馬已奔到曠野,將眾人拋得影蹤不見。郭靖將眾人無故聚毆之事說了。丘處機笑道:「你穿著蒙古人裝束,他們只道你是蒙古將士。」

  原來蒙古兵與金兵在山東一帶鏖戰,當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時出力相助蒙古,那知蒙古將士與金人一般殘虐,以暴易暴,也是害得眾百姓流離道路,苦不堪言。蒙古軍大隊經過,眾百姓不敢怎樣,但官兵只要一落了單,往往被百姓打死。

  丘處機又問:「你怎麼由得他們踢打?你瞧,鬧得身上這許多瘀腫。」郭靖長嘆一聲,將大汗逼死他母親,以及自己這些日來心中各種各樣疑問,一一說了。

  丘處機驚道:「成吉斯汗既有滅宋之計,咱們趕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備。」郭靖搖頭道:「那有什麼好處?結果只有打得雙方將士屍積如山,老百姓家破人亡。」丘處機道:「若是宋朝亡了給蒙古,那老百姓可是受苦無窮了。」郭靖道:「丘道長,我有許多事情實在想不通,要請你指點迷津。」丘處機牽著他手,走到一株棗樹下坐了,道:「你說吧!」

  郭靖當下將這幾日來心中所想是非難明、武學禍人種種疑端說了,最後嘆道:「弟子立志終生不再與人相鬥。恨不得將所學武功盡數忘卻,只是積習難返,適才一個不慎,又將人摔得頭破血流。」

  丘處機搖頭道:「靖兒,你這就想得不對了。數十年前,武林寶笈九陰真經出世,江湖豪傑不知有多少人為此而招致殺身之禍,後來華山論劍,我師重陽真人獨魁群雄,奪得真經。他老人家本擬將真經毀去,但後來說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福是禍,端在人之為用。』終於將這部真經保全了下來。天下的文才武略、堅兵利器,無一不能造福於人,亦無一不能為禍於世。你只要一心為善,武功愈強愈好,何必將之忘卻?」

  郭靖沉吟片刻,道:「道長之言雖然不錯,但想當今之世,江湖好漢都稱東邪、西毒、南帝、北丐武功最強。弟子細細想來,武功要練到如這四位前輩一般,那固是千難萬難,但即令如此,於人於已又有什麼好處?」

  丘處機呆了一呆,說道:「黃藥師行為乖張,雖然出自憤世嫉俗,心中實有難言之痛,但自行其是,從來不為旁人著想,我所不取。歐陽鋒作惡多端,那是不必說了。段皇爺慈和寬厚,若是君臨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為了一已的小小恩怨,從此避位隱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幫主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我對他才佩服得五體投地。華山二次論劍之期,轉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勝過洪幫主,可是天下豪傑之士,必奉洪幫主為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郭靖聽到「華山論劍」四字,心中一凜,道:「我恩師的傷勢痊癒了麼?他老人家是否要赴華山之約?」丘處機道:「我從西域歸來後亦未見過洪幫主,但不論他是否出手,華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為此而路過此地,你就隨我同去瞧瞧如何?」

  郭靖這幾日心灰意懶,對這等爭霸決勝之事甚感厭煩,搖頭道:「弟子不去,請道長恕罪。」丘處機道:「那你到裡去?」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那裡算到那裡罷了!」

  丘處機見他神情頹喪,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癒,心中很是擔憂,雖然百般開導,郭靖總是搖頭不語。丘處機尋思:「他素來聽洪幫主的言語,要他到華山去師徒相見,或能使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勸得他西去?」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靖兒,你想全盤忘卻已學會的武功,倒有一個法兒。」郭靖喜道:「當真?」丘處機道:「世上有一個人,他無意中學會了九陰真經中的上乘武功,但後來想起此事違約背誓,負人囑託,終於強行將這些功夫忘卻。你若要學他榜樣,非去請教他不可。」

  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對,周伯通周大哥。」隨即想起周伯通是丘處機的師叔,自己脫口而出叫他大哥,豈非比丘處機還僭長一輩,不禁臉上神色甚是尷尬。

  丘處機微微一笑,道:「周師叔向來也不與我們分尊卑大小,你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郭靖道:「他在那裡?」丘處機道:「華山之會,周師叔定是要去的。」郭靖道:「好,那我隨道長上華山去。」

  兩人行到前面市鎮,郭靖取出金子,替丘處機買了一匹坐騎。兩騎並轡西去,不一日來到華山腳下。

  那華山在五嶽中稱為西嶽,古人以五嶽比喻五經,說華山如同「春秋」,主威嚴肅殺,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險無比。這日兩人來到華山南口的山蓀亭,只見亭旁生著十二株大龍籐,夭矯多節,枝幹中空,就如飛龍相似。

  丘處機道:「華山是我道家靈地,這十二株大龍籐,相傳是希夷先生陳搏老祖所植。」郭靖道:「陳搏老祖?那就是一睡經年不醒的仙長麼?」丘處機道:「陳搏老祖生於唐末,中歷梁唐晉漢周五代,每聞換朝改姓,總是愀然不樂,閉門高臥。世間傳他一睡經年,其實只是他憂心天下紛擾,百姓受苦,不願出門而已。及聞宋太祖登基,這才哈哈大笑,說天下從此太平。」

  郭靖道:「陳搏老祖若是生於今日,又得窮年累月的杜門睡覺了。」丘處機長嘆一聲,道:「蒙古雄據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見天下事已不可為,然我輩男兒,明知其不可亦當為之。希夷先生雖是高人,但為憂世而袖手高臥,卻大非仁人俠士的行徑。」郭靖默然。

  兩人將坐騎留在山腳,一路上山,經桃花坪,過希夷匣,登莎夢坪,山道愈行愈險,上西玄門時已須援鐵索而登。但兩人都是一身上乘輕功,自是霎息而上。又行七里而至青坪,坪盡,山石如削,北壁下一石當路。丘處機道:「此石叫做回心石,遊客至此,可以回頭矣。」再過千尺峽、百尺峽,山道寬不及半尺,均須側身而過。郭靖心想:「若是有敵人在此忽施突擊,任是多大本領,都難抵擋。」

  心念方動,忽聽前面有人喝道:「丘處機,煙雨樓前饒你性命,又上華山作甚。」丘處機急忙搶上數步,佔住峰側凹洞,這才抬頭,只見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梁子翁、侯通海五人並排擋在山道盡頭。

  丘處機上山之時,心中已想到此行必將遇到歐陽鋒、裘千仞等大敵,但周伯通、洪七公、郭靖等既然都至,也儘可敵得住,卻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膽上山。他佔身之處雖略寬闊,地勢仍是極為險峻,只要被人一擠,非墮入谷底的萬丈深淵不可,事當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一招「白虹經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五敵中以侯通海最弱,他見丘處機身隨劍至,只得側身略避,三股叉向長劍一架。彭連虎的判官筆與靈智上人的銅鈸左右側擊,硬生生要將丘處機擠入谷底。

  丘處機長劍與侯通海的三股叉一黏,勁透劍端,一借力,身子騰空而起,已從侯通海頭頂躍過。彭連虎與靈智上人的兵刃都擊在山石之上,火花飛濺。沙通天雖在鐵槍廟中失了一臂,但武功仍是極為了得,眼見師弟誤事,立施「移形換位」之術,要想擋在丘處機之前。但長春子劍光閃閃,疾刺數招。沙通天身子一晃沒擋住,已被他急步搶前,沙彭兩人高聲而呼,隨後追去。丘處機回劍擋架數招,露智上人揮鈸而上,三人三般兵刃,綿綿急攻。

  眼見丘處機情勢危急,郭靖本當上前救援,但總覺與人動武是件極大壞事,見雙方鬥得猛烈,心中甚是煩惱,當下轉頭不看,攀籐附葛,竟從別路上山。他足下信步而行,心中卻是兩個念頭不住交戰:「該當前去相助丘道長?還是決意從此不與人動武?」

  他越想越是胡塗,尋思:「丘道長若是被彭連虎等害死,豈非咎在自己?但若上前相助,將彭連虎等擊下山谷,又到底該是不該?」他越行越遠,漸漸不聞兵刃相接之聲,獨自倚在山石上,呆呆出神。

  過了良久,忽聽身旁松樹後瑟的一響,一個人影一探。郭靖轉過頭來,見那人白髮紅臉,原來是梁子翁,他吃過郭靖苦頭,知道他武功大進,自己早已不是他的敵手,一見郭靖轉頭,立即藏身樹後。郭靖不去理他,仍是自行苦苦思索。梁子翁只道郭靖未見自己,又見他失魂落魄,口中喃喃自語,似乎中邪著魔一般,心想:「這小子怎麼這副怪樣,我且試他一試。」他不敢接近,拾起一塊石子向郭靖背後投去。郭靖聽到風聲,側身避過,仍是不加理會。

  梁子翁膽子大了一些,走近幾步,輕聲叫道:「郭靖,你在這裡幹什麼?」郭靖道:「我在想,我用武功打人,該是不該?」梁子翁一怔,隨即大喜,心想:「這小子當真傻得厲害。」又走近幾步,道:「打人是惡事,自然不該。」郭靖道:「你也這生想?我真盼能把學過的武功盡數忘了。」

  梁子翁見他見眼望天邊出神,登時想起他吸了蝮蛇寶血的大恨,突然眼露兇光,走到他的背後,柔聲道:「我也正在盡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靖是忠厚誠樸之人,此時更不料對方心存險詐,說道:「好啊,你說該當如何?」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雙掌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後頸「天柱」和背心「神堂」兩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身酸麻,已然無法動彈。梁子翁全身勁力都運在手上,一張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他想自己辛苦養育的一條蝮蛇被郭靖無意中吸去寶血,自非吞飲他身上的鮮血,難以補償。

  這一下變生不測,郭靖只感頸中劇痛,眼前金星亂冒,急忙運勁掙扎。可是兩大要穴被敵人狠狠拿住,全身竟用不出半點勁力。但見梁子翁雙目布滿紅絲,臉色怖惡之極,咬住自己頭頸,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斷,那裡還有性命?情急之下,再也無暇思索與人動武是否應當,立即使出「易筋鍛骨篇」中的功夫,一股真氣從丹田中衝上,猛向「天柱」「神堂」兩穴撞去。

  梁子翁雙手原本抓得極緊,那知對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內外鑠,但覺兩手虎口一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郭靖低頭聳背,腰肋使力一撞,梁子翁立足不住,一個身子突從郭靖背上甩了過去,慘呼聲中,直墮入萬丈的深谷之中。只聽得這慘呼聲山谷鳴響,四下裡回音愈傳愈多,愈傳愈亂,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

  直過好半晌,郭靖驚魂方定,撫著頸中創口,才想起無意中又以武功殺了一人,但想:「我若不殺他,他殺我。我殺他若是不該,那他殺我難道就該了麼?」他探頭往谷底一望,那山谷深不見底,這參仙老怪摔得屍骨無存,不知葬身何處。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頸中創口,忽聽得鐸、鐸、鐸,數聲斷續,一個怪物從山腰後轉了出來。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並非怪物,卻是一個人,只是這人頭下腳上的倒立而行,更奇的是,他並非以手代足,雙臂緊貼身子兩側,卻是以頭代足,一躍一躍的前行,那鐸、鐸、鐸之聲,就是他頭頂與山道撞擊而發出。郭靖詫異萬分,蹲下身子一瞧那人面貌,驚奇更甚,這怪人並非別人,卻是西毒歐陽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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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回  云消雾散
  他適才受到襲擊,見歐陽鋒這般裝神弄鬼,心想定有鬼計,當下退後兩步,嚴神提防。那知歐陽鋒用頭躍到一塊石上,對他理也不理,筆直倒立,竟似僵屍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歐陽先生,你在幹什麼?」歐陽鋒毫不理睬,全沒聽到他的問話。郭靖又退後數步,離得遠遠的,左掌揚起護身,防他忽出怪招,這才細看對方動靜。

  過了一盞茶時分,歐陽鋒只是倒立不動。郭靖欲知原委,苦於他面容上下顛倒,不易查看他的臉色,當下雙足分開,低頭從自己胯下倒望上去,只見歐陽鋒滿頭大汗,臉上神色異常痛苦,原來是在修習一種怪異的內功,突然之間,他雙臂一張,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個大陀螺般越轉越越快,但聽呼呼聲響,衫袖生風。

  郭靖此時已不奇怪,但想修習這等上乘內功,最易受外部所侵,蓋因修習之時,精力內聚,對身外所來的侵害,無一絲一毫抵抗之力,是以修習時定有武功極強之師友在旁照料,以防不測,現下這歐陽鋒獨自在此修習,似乎無人防護,這情勢實是大大出人意料之外。眼下是華山二次論劍之期,高手雲集,人人對他極為相忌,即令善自防護,尚不免招人暗算,怎麼竟敢如此大膽,在這處所獨自練功?當此之時,別說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個普通壯漢上前一拳一腳,他也非遭重傷不可。郭靖心想此時再不報仇,更待何時?正似他自行送上門來束手領死一般。但他適才殺了梁子翁,心意已自難平,這時眼見歐陽鋒如肉在俎,靜候宰割,竟然下不了手。

  歐陽鋒潛心內養,郭靖雖窺視在旁,他竟全然未見。他轉了一頓飯功夫,雙臂併身,僵直倒立,再過片刻,又是鐸、鐸的以頭撞地,從原路躍回。郭靖好奇心起,要瞧瞧他躍往何處,這倒立而轉又是什麼功夫,當下悄悄跟在後面。

  歐陽鋒用頭行走,竟然不慢於雙腳,更奇的是他竟能上山登峰,愈躍愈高。郭靖跟著他一路上山,來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眼見他躍到一個山洞前面,停下來不動。

  郭靖躲在一塊大石後面,忽聽歐陽鋒厲聲喝道:「哈虎文缽英,星爾吉近,斯古耳。你解得不對,我練不妥當。」郭靖大奇,心想他頭上所說的三句話明明是九陰神功篇中的梵文,可是與經文所載,卻又有不同。一轉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經,受洪恩師之教故意默錯,那這三句話定是自己隨意所寫的了,卻不知他是在與誰說話?

  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在洞中說道:「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幾時解錯了?」

  郭靖一聽這聲音,險險失聲驚呼,卻不是他日夜感懷悼念的黃蓉是誰?難道她並未在大漠中喪生?難道此刻是在夢中,是在幻境?難道自己神魂顛倒,竟把聲音聽錯了?

  歐陽鋒道:「我依妳所說而練,絕無錯失,何以任脈與陽維脈竟爾不能倒轉?」那女子道:「火候不足,強求亦是枉然。」

  聽這聲音明明白白是黃蓉,再無疑惑,郭靖驚喜交集,身子搖晃,幾乎暈去,激奮之下,竟將頸中創口迸破,鮮血從包紮的布片中不絕滲出,竟然絲毫未覺。

  只聽歐陽鋒怒道:「明日正午,就是論劍之期,我怎麼等得及慢慢修習?妳快將全部經文盡數譯與我聽,不得推三阻四。」郭靖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險修習內功,實因論劍之期迫在眼前,無可延緩。

  只聽黃蓉笑道:「你與我靖哥哥有約,他饒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須得我樂意方才教你。」郭靖聽她口中說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暢甜美,莫可名狀,恨不得縱起身來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歐陽鋒冷笑道:「事機緊迫,縱然有約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從權。」說著頭頂用勁,一個筋斗,身子正立,大踏步跨進洞去。黃蓉叫道:「不要臉,我偏不教你!」歐陽鋒連聲怪笑,低聲道:「我瞧妳教是不教。」

  只聽得黃蓉驚呼一聲「啊喲」,接著嗤的一聲響,似是衣衫破裂,當此之時,郭靖那裡還想到該不該與人動武,大叫:「蓉兒,我來助妳!」左掌護胸,搶進山洞。

  歐陽鋒左手抓住黃蓉竹棒,右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臂,黃蓉使一招「棒挑癩犬」,一伸一縮,忽地將竹棒從他掌中奪出。歐陽鋒暗喝一聲采,待要接著搶攻,猛聽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學名家,素來不失信於人,此時為勢所迫,這才不得不對黃蓉用強,突聽郭靖到來,不由得面紅過耳,只怕他質問自己為何棄信背約,當下袍袖一拂,遮住臉面,滴溜溜連打七八個轉身,從郭靖身旁一閃而過,早已旋出洞去,幾下急竄,已避得人影不見。

  郭靖奔過去握住黃蓉雙手,叫道:「蓉兒,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動,不由得全身發顫。

  黃蓉兩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誰?拉我幹麼?」郭靖一怔,道:「我是郭靖啊,妳好麼?」黃蓉道:「我不識得你!」逕自出洞。郭靖趕上去連連作揖,求道:「蓉兒,蓉兒,妳聽我說!」黃蓉哼了一聲,道:「蓉兒的名字,是你叫得的麼?你是我什麼人?」郭靖張大了口,一時倒答不出話來。

  黃蓉向他看了一眼,見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隨即想起他數次背棄自己,恨恨的啐了一口,邁步向前。

  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叫道:「妳聽我說一句話。」黃蓉道:「說吧!」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見到妳的金環貂裘,只道妳……」黃蓉道:「你要我聽一句話,我已聽到啦!」衣袖往裡一奪,轉身便行。

  郭靖又窘又急,見她決絕異常,生怕從此見不著她,但他口齒笨拙,不知該當說些什麼,方能表白自己心意,見她衣袂飄飄,一路上山,只得悶聲不響的跟隨在後。

  黃蓉走了一陣,想到自己從西域東歸,萬念俱灰,回到中原後,獨個兒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島去見父親,卻在山東又生了一場大病。病中無人照料,更是淒苦,病榻上想起郭靖的薄情負義,真恨父母不該將自己生於世上,以致受盡這許多苦楚熬煎。待得病好,在魯南卻又給歐陽鋒撞到,被迫隨來華山。回首前塵,盡是恨事,卻聽得郭靖的腳步一聲聲緊跟在後。

  她走得快,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了一陣,忽地回身,大聲道:「你跟著我幹麼?」郭靖道:「我永遠要跟著妳,一輩子也不離開的了。」

  黃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駙馬爺,跟著我這窮ㄚ頭幹麼?」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母親,我怎能再做他駙馬?」黃蓉大怒,一張俏臉兒脹得通紅,道:「好啊,我道你當真還記著我一點兒,原來是給大汗攆了出來,當不成駙馬,才又來找我這窮ㄚ頭,難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任你這麼欺侮的麼?」說到這裡不禁氣極而泣。

  郭靖見她流淚,更是手足無措,欲待說幾句辯白之言、慰藉之語,卻不知如何啟齒,呆了半晌,才道:「蓉兒,我在這裡,妳要殺要打,全憑妳就是。」

  黃蓉淒然道:「我幹麼要殺你打你?算咱們白結識了一場,求求你,別跟著我啦!」郭靖見她始終不肯相諒,臉色蒼白,叫道:「妳要我怎麼,才信我對妳的心意?」黃蓉道:「今日你跟我好了,明兒什麼華箏妹子、華箏姊姊一來,又將我拋在腦後。除非你眼下死了,我才相信你的話。」

  郭靖胸中熱血上湧,一點頭,轉過身子,大踏步就往崖邊走去。這是是華山極險處之一,叫做「捨身崖」,這一躍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黃蓉知他性子戇直,只怕說幹就幹,急忙縱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用勁,身子從他肩頭躍過,站在崖邊,又氣又急,流淚道:「好,我知道你一點也不體惜我。我隨口說一句氣話,你也不肯輕易放過。跟你說,乾脆永不見我面就是。」

  她身子發顫,臉色雪白,憑虛凌空的站在崖邊,就似一枝白花在山風中微微晃動。郭靖當時管不住自己,憑著一股勁兒,真要湧身往崖下一跳,這會兒卻又怕她失足滑下,忙道:「妳站進來些。」

  黃蓉聽她關懷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誰要你假情假意的說這些話?我在山東生病,沒一個人理會,那時你就不來瞧我?我給歐陽鋒撞到了,使盡心機也逃不脫他掌握,你又不來救我?我媽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顧自死了。我爹不要我,他竟沒到處來找我。你自然是更加不要我啦!這世上沒一個人要我,沒一個人疼我。」說著連連頓足,放聲大哭,這些日來的傷心孤苦,至此盡情一洩。

  郭靖心中萬般憐愛,但覺她說得句句不錯,越想越是惱恨自己。一陣風來,將黃蓉的哭聲吹了開去,她身上一寒,縮了一縮。郭靖解下外衣,正要給她披上,忽聽崖邊有人大喝道:「誰這麼大膽,竟敢欺侮咱們黃姑娘?」只見一人白鬚短髮,從崖邊轉了上來,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郭靖叫了聲:「周大哥!」黃蓉心中正沒好氣,道:「老頑童,我叫你去殺裘千仞,人頭呢?」周伯通嘻嘻一笑,沒法交代,只怕她出言怪責,要想個法兒哄她歡喜,說道:「黃姑娘,誰惹妳惱啦?老頑童替妳出氣。」黃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誰?」

  周伯通一生行事不分輕重,此時一意要討好黃蓉,更不打話,反手一記,順手一記,拍拍兩下,重重的打了郭靖兩個耳光。這一下郭靖毫無防備,老頑童出手又重,只感眼前一黑,雙頰立時紅腫。周伯通道:「黃姑娘,夠了麼?若是不夠,我給妳再打。」

  黃蓉見郭靖兩邊頰上都腫起了五個紅紅的指印,滿腔怒意登時化為愛憐,而愛憐之情又轉為對周伯通大感惱怒,嗔道:「我自生他的氣,又關你什麼事?誰叫你出手打人了?我叫你去殺裘千仞,幹麼你不聽我吩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頭,縮不回來,尋思:「原來老頑童拍馬屁拍在馬腳上。」正自狠狽,忽聽身後崖邊兵刃聲響,隱隱夾著呼叱之聲,心想此時不溜,更待何時?當即叫道:「只怕是裘千仞那老兒來了,我去找他。」語音甫畢,已一溜煙的奔到崖後。

  若是裘千仞當真趕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那裡敢惹他?原來那日他與裘千仞、歐陽鋒、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中盲目瞎戰,郭靖與歐陽鋒先後逃出,裘千仞終於也俟機衝了出去。周伯通仍是緊追不捨,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盡,恚恨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幫的幫主,竟然遭此羞辱,只盼尋個痛快法兒自戕身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慘遭荼毒。一眼瞥見大石邊有一條毒蛇。他知這蛇劇毒無比,只要被咬中一口,登時全身麻木,死得最無痛苦,當即伸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賊,你好!」正要將蛇口放在自己手腕,那知周伯通生平怕極了蛇,大叫一聲,轉身便逃。

  裘千仞一怔,過了半晌,方才會意他原來怕蛇。這一來,強弱立時易勢,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條蛇,大喊大叫,隨後趕來。周伯通嚇得心膽欲裂,發足狂奔。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還在他之上,若非對他存著忌憚之意,不敢過分追近,早已追上。兩人一逃一追,鬧到天黑,周伯通才得脫身。裘千仞這追趕其實也是以進為退之意,明知他急奔東歸,心中只暗暗好笑,卻不敢當真追逐。

  黃蓉見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會,嘆了口氣,低下頭不再言語。郭靖叫了聲:「蓉兒。」黃蓉輕輕「嗯」了一聲。郭靖欲待說幾句謝罪告饒的話,但自知笨拙,生怕一句話說錯了,卻又惹得她生氣。兩人迎風而立,黃蓉忽然打了個噴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當下給她披在身上。黃蓉低下了頭,只是不作聲。

  猛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極,妙極!」黃蓉伸出手來,握住了郭靖的手,低聲道:「靖哥哥,咱們瞧瞧去。」郭靖喜極而涕,說不出話來。黃蓉伸衣袖給他抹去淚水,笑道:「臉上又是眼淚,又是手指印,人家還道是我把你打哭了呢?」

  這麼盈盈一笑,兩人方始言歸於好。經此變故,情意卻又轉而深了一層。

  兩人手拉著手轉過山崖,只見周伯通抱腹翹足,大是得意。丘處機按劍侍立在旁,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侯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撲擊,或縮身退避,神態各不相同,但都似泥塑木彫一般動也不動,原來均被周伯通點中了穴道。

  周伯通道:「那時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藥給你們服下,你們這幾個臭賊倒也鬼機靈,瞧出無毒,竟然不聽你爺爺的話,哼哼,今日怎麼樣了?」他雖將四人制住,但一時卻也想不出處置之法,見靖蓉二人過來,說道:「黃姑娘,這四個臭賊我送給妳吧!」

  黃蓉道:「我要來有什麼用?哼,你不想殺人,又不想放人,捉住了臭賊卻沒法使喚,你叫我三聲好姊姊,我就教你一個乖。」周伯通大喜,連叫三聲:「好姊姊!」每叫一聲,又加上一個揖。黃蓉抿嘴一笑,指著彭連虎道:「你搜他身上。」周伯通依言搜檢,從彭連虎衣囊中取出一枚上生毒針的指環,兩瓶解藥。黃蓉道:「他曾用針刺你師姪馬鈺,你在他身上刺幾下吧。」

  彭連虎等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只嚇得魂不附體,苦於穴道被點,動彈不得,但覺身上連連劇痛,已被周伯通刺了數刺。

  黃蓉道:「解藥在你手裡,你叫他們幹什麼,瞧他們敢不敢違抗?」周伯通大喜,側頭想了一想,從身上又推下許多泥垢,將解藥倒在裡面,搓成一顆顆小丸,交給丘處機道:「你押這四個臭賊到清虛觀去,幽禁十年。他們路上若是乖乖的,就給一丸我的靈丹妙藥,否則讓他們毒發,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慈悲!」丘處機躬身答應。黃蓉笑道:「老頑童,你這幾句倒說得入情入理,一年不見,你大有長進了啊!」

  周伯通甚是得意,將四人穴道解開了,說道:「你們到我清虛觀去,給我安安穩穩的住上十年,都是誠心改過,日後還可做個好人。倘若仍不學好,哼哼,我全真教的道士道姑都是殺人不眨眼、抽筋不皺眉的老手,你這四個臭賊可要小心了。」彭連虎等那敢多說,諾諾連聲。丘處機忍住了笑,向周伯通行禮作別,仗劍押著四人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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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回  华山论剑
  黃蓉笑道:「老頑童,你幾時學會教訓別人了?前面的話倒還在理,到後來可越說越不成話啦。」

  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見左側高峰上白光一閃,顯是兵刃為日光所映,叫道:「咦,去瞧瞧。」健步如飛,搶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滿腹言語要說,當下找了一個山洞,互訴別來之情。這一說直說到日落西山,意猶未盡。郭靖背囊中帶著乾糧,取出來分與黃蓉。

  她邊吃邊笑,說道:「歐陽鋒那老賊逼我教他九陰真經,你那篇經文本就寫得顛三倒四,我給他再胡亂一解,他信以為真,已苦練了幾個月。我說這上乘功夫要顛倒來練,他果真頭下腳上的練功,強自運氣叫周身脛脈逆行。這廝本領也真不小,已把陰維、陽維、陰蹻、陽蹻四脈練得順逆自如。若是他全身經脈都逆行起來,不知會怎生模樣?」說著格格而笑。郭靖也笑道:「怪不得我見他顛倒行路,這功夫可不易練。」

  黃蓉道:「你到華山來,想是要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了?」郭靖道:「蓉兒,你怎麼又來取笑?我是要向周大哥請教一個法子,怎生將學會的武功盡數忘卻。」當下將這些日來自己所思各節一一說了。

  黃蓉側過頭想了一陣,道:「唉,忘了也好。咱倆武功越練越強,心中卻越來越不快活,反不如小時候什麼也不會,倒是無牽無掛,無憂無慮。」她那想到一個人紀大了,總是有許多煩惱,有許多愁苦,與武功高底,殊不相干。她又道:「聽那歐陽鋒說,明日是論劍之期,我爹爹定要上山,你既不想爭這第一,那麼咱們怎生想個法兒,助我爹爹獨冠群雄。」郭靖道:「蓉兒,非是我不聽你言語,但我想洪恩師為人,實勝過你爹爹。」

  黃蓉本來與他倚偎在一起,聽他說自己爹爹不好,一怒將他推開。郭靖呆了一呆,黃蓉忽然笑道:「嗯,洪恩師待咱倆原也不錯。這樣吧,咱倆誰也不幫,好不好?」郭靖道:「你爹爹與洪恩師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倆暗中設法相助,反不喜歡。」黃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那就是奸惡小人了?」說著扳起了臉。郭靖道:「糟糕,我這蠢才,說錯話又得罪了妳。」

  黃蓉噗嚇一笑道:「以後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氣呢。」郭靖不解,搔頭呆望著她。黃蓉道:「若是你當真不再拋了我,咱倆在一起的日子才長啦。我真想不出你會有多少傻話要說。」郭靖大喜,握住她雙手,連說:「我怎麼會?我怎麼會?」黃蓉道:「人家公主不要你,你自然只好要我這賤ㄚ頭啦。」

  這一語引動了郭靖心事,想起母親慘死大漠,黯然不語。此時新月初上,銀光似水,照在兩人身上。黃蓉見他臉色有異,知道自己也說錯了話,忙岔開話題道:「靖哥哥,過去的事咱們誰也別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喜歡得緊呢。我讓你親親我的臉,好不?」

  郭靖臉上一紅,竟不敢去親她。黃蓉嫣然一笑,自覺不好意思。便轉換話題道:「你說明日論劍,誰能得勝?」郭靖道:「那真難說得緊,不知一燈大師來不來?」黃蓉道:「他出家遁世,與人無爭,決不會來搶這個虛名兒。」郭靖點頭道:「我也這麼想,妳爹爹、洪恩師、周大哥、裘千仞、歐陽鋒五人,個個有獨擅技藝。但不知洪恩師是否已全然康復?是否武功如昔?」說著蹙然有憂。黃蓉道:「按理說,原是老頑童武功最強,但若他不用九陰真經上的功夫,卻又不及另外四人了。」

  兩人談談說說,黃蓉漸感疲倦,倚在郭靖懷中睡著了。郭靖正也有矇矓之意,忽聽腳步聲響,兩個黑影一前一後的從崖後急奔而出。

  那二人衣襟帶風,奔跑得極是迅捷,看那身形步法,前一人是老頑童周伯通,後面追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裘千仞用毒蛇威嚇取勝,不禁大奇,心想在西域時裘千仞被他逼得亡命而逃,怎麼現下卻反其道而行之?輕推了推黃蓉,在她耳邊低聲道:「妳瞧!」

  黃蓉抬起頭來,月光下只見周伯通東奔西竄,始終不敢站定身子,聽他叫道:「姓裘的老賊,我在這兒伏下捉蛇的幫手,你還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孩兒?」周伯通大叫:「郭兄弟,黃姑娘,快來助我。」郭靖待要躍出,黃蓉倚在他的懷裡,輕聲道:「別動!」

  周伯通轉了幾個圈子,不見靖蓉二人出來,叫道:「臭小子,鬼ㄚ頭,再不出來,我可要罵你們十八代祖宗啦。」黃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來,你有本事就罵。」周伯通見裘千仞雙手各握一條昂頭吐舌的毒蛇,神情極是可怖,嚇得腳都軟了,央求道:「黃姑娘快點出來吧,我罵自己周家的十八代祖宗如何?」

  裘千仞見靖蓉二人候在一旁,心中暗暗吃驚,尋思須得乘早溜走,否則這三人合力,自己可討不了好去。一到明天正午,那是單打獨鬥的爭雄賭勝,就不怕他們了,當下雙足一點,猛竄而前,舉起毒蛇往周伯通臉上挨去。

  周伯通握袖一擋,向旁閃避,只覺頸中一陣冰涼,一個活東西從衣領中鑽到了背後,在衣服內亂蹦亂跳,又滑又膩。這一下他嚇得魂不附體,大叫:「死啦,死啦!」又不敢伸手到衣內去將毒蛇掏出來,只是狂奔亂躍,忽覺那蛇似乎在背心咬了一口,心想這番再也沒命了,雙腳一麻,委頓在地。靖蓉二人大驚,一齊飛步來救。

  裘千仞見他突然狼狽不堪,自覺詫異,正要尋路下山,猛見樹叢中走出一個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賊,今日你再也逃不走啦。」這人背向月光,面目無法看清,裘千仞心中一凜,喝道:「你是誰?」

  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縮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陰曹地府,忽覺一人扶起他的身子,說道:「周老爺子,別怕,那不是蛇。」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覺背上冰涼之物又在亂跳,不禁尖聲狂呼:「又在咬我了,是蛇,是蛇!」那人道:「是金娃娃,不是蛇!」

  這時,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卻是一燈大師座下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一的漁人,只見他伸手到周伯通頸中,捉住金娃娃取了出來。原來他在華山上看到一對金娃銈,捉住了放在懷裏,一不小心,被一條逃到了樹上,無巧不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領之中。那金娃娃其實不會咬人,可是周伯通一心念著毒蛇,認定這冰涼滑膩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射毒,若是那漁人來遲了一步,只怕他要嚇得暈死過去了。

  周伯通睜開眼來,見那漁人,此時驚魂未定,只覺眼前之人曾經見過,卻想不起是誰,一回頭,猛見裘千仞不住倒退,一個黑影向他慢慢逼近。周伯通微一定神,只驚得魂飛魄散,這黑影不是旁人,正是當年大理國皇宮中的劉貴妃瑛姑。

  裘千仞本以為當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高過自己,若用毒蛇將他驚走,次日比武,大有獨魁群雄之望,不料在這論劍前夕瑛姑斗然出現。那曰青龍灘畔,他曾見她發瘋蠻打,心想若被這瘋婆捉住,大敵環視在旁,定然性命不保,只聽她嘶啞著嗓子道:「還我兒子命來!」裘千仞一凜,暗想當年自己喬裝改扮,夜入皇宮傷她孩子,原意是要段皇爺耗費功力,那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只是不知她怎又窺破了真相?當下強笑道:「瘋婆子,妳纏著我幹麼?」

  瑛姑道:「還我兒子命來!」裘千仞道:「什麼兒子不兒子?妳兒子喪命,與我有甚相干?」瑛姑道:「哼,那晚我沒瞧見你面貌,可記得你的笑聲。你再笑一下!笑啊,笑啊!」

  眼見她雙手伸出,隨即能撲上來抱住自己,裘千仞又退了兩步,突然身子微側,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掌斜飛而出,直擊瑛姑小腹。這是他鐵掌中十三絕招之一,叫做「陰陽歸一」,兩掌之力併為一掌,最是猛惡無比。瑛姑知道厲害,正要用泥鰍功化開,那知敵招來得奇快,自己腳步尚未移動,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

  瑛姑心中一痛,自知報仇無望,拼著受他這一掌,縱上去要抱著他身子,一齊滾下山谷去圖個同歸於盡,忽然眼邊黑影一晃,一股掌風從耳旁擦過。裘千仞這一掌未及打實,急忙縮回手臂,架開了從旁擊來的一拳,怒道:「老頑童,你又來啦。」原來周伯通見瑛姑勢危,觸動舊情,竟以九陰真經中的上乘功夫,移近打遠,解開了他這鐵掌絕招。

  周伯通不敢直視瑛姑,背向著她,說道:「瑛姑,妳不是這老兒對手,快快走吧,我去也。」正欲飛奔下山,瑛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給你兒子報仇?」周伯通一楞,道:「什麼?我的兒子?」瑛姑道:「正是,殺你兒子的,就是裘千仞。」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與瑛姑歡好數日,竟已生下一子,心中迷迷糊糊,一時難解,回過頭來,卻見瑛姑身旁又多了數人,除郭靖、黃蓉外,一燈大師與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背後。

  此時裘千仞離崖邊已不及三尺,眼前身前個個都是勁敵,形勢之險,實是生平未遇,當下雙掌一拍,昂然道:「我上華山,為的是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哼哼,你們竟想合力傷我,好先去了一個勁敵,這等奸惡行逕,虧你們幹得出來。」

  周伯通一想,這廝的話倒也有幾分在理,說道:「好,那麼待明日論劍之後,再取你的狗命。」瑛姑卻厲聲叫道:「死冤家,我怎能等到明日?」黃蓉也道:「老頑童,跟信義之人講信義,跟奸詐之人就講奸詐。現下是擺明了幾個打他一個,瞧他又怎生奈何得咱們?」

  裘千仞臉色慘白,心知此時已凶多吉少,忽然間情急智生,叫道:「你們憑什麼?」那書生道:「你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裘千仞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若論動武,你們恃眾歉寡,我一個人自不是對手。嘿嘿,說到是非善惡,在下孤身在此,那一位生平沒殺過人、沒犯過惡行的,就請上來動手。在下引頸就死,皺一皺眉頭的也不算好漢子。」

  一燈大師長嘆一聲,首先退開,盤膝低頭而坐。各人被他這句話逼住了,心頭登時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過失,漁樵耕讀四人當年在大理國為大臣時都曾殺過人,雖盡是秉公而行,但終不免有所差錯。周伯通與瑛姑對望一眼,想起了生平的恨事。郭靖西征之時,戰陣中殺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黃蓉雖然年幼,但想近來累得父親傷心擔憂,大是不孝,至於欺騙作弄別人之事,更是屈指難數。

  裘千仞幾句話將眾人說得啞口無言,心想良機莫失,大踏步向郭靖走去。但見他側身避讓,裘千仞足上用勁,正要竄出,突然山石後飛出一根竹棒,迎面劈到。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6: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四回  回头是岸
  這一棒打得突兀之極,裘千仞左掌一起,要待帶住棒端,那知這棒連戳三下,竟在霎息之間連點他胸口三處大穴。裘千仞大驚,但見竹棒來勢如風,擋無可擋,閃無可閃,只得又退回崖邊。山後一條人影身隨棒至,站在當地。郭靖黃蓉齊叫:「師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

  裘千仞罵道:「臭叫化,你也來多事。論劍之期還沒到啊。」洪七公道:「我是來鋤奸,誰跟你論劍?」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俠士,我是奸徒,你是從來沒作過壞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錯。老叫化一生殺過五百三十一人,這五百三十一人個個是惡徒,若非貪官污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奸巨惡、負義薄倖之輩。老叫化貪飲貪食,可從來沒錯殺過一個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五百三十二人!」

  這番話大義凜然,裘千仞聽了不禁氣為之奪。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鐵掌幫上代幫主上官劍南何等英雄,一生盡忠報國,至死不悔。你同樣是個幫主,卻去與金人勾結,通敵賣國,死了有何面目去見上官幫主?你今日上華山來,妄想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莫說你武功未必能獨魁群雄,縱然是當世無敵,天下英雄豈能服你這賣國奸徒麼?」

  這番話只把裘千仞說得如癡如呆,數十年來往事,一一翻向心頭,想起自己初任鐵掌幫幫主之時,前任幫主在病榻,傳受幫規遺訓,諄諄訓誡該當如何愛國為民,那知自己年紀漸長,武功漸強,越來越與本幫當日忠義報國、殺敵禦侮的宗旨相違。陷溺一深,幫眾流品曰濫,忠義之輩潔身引去,奸惡之徒蜂聚群集,竟把大好一個鐵掌幫,變成了藏垢納污、為非作歹的盜窟邪藪。一抬頭,只見明月在天,洪七公一對眸子凜然生威的釘住自己,猛然間天良發現,但覺一生行事,無一而非傷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嘆道:「洪幫主,你教訓得是。」轉過身來,湧身便往崖下一躍。

  洪七公持著竹棒,只防他羞愧之餘,忽施突擊,此人武功非同小可,這一出手實在難當,萬料不到他竟會忽圖自盡。正自錯愕,忽然身旁灰影一閃,一燈大師身子已移到了崖邊,他本來盤膝而坐,這時仍然盤膝坐著,左臂長出,攬住裘千仞雙腳,硬生生將他拉了回來。說道:「善哉,善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既已痛改前非,重新為人尚自不遲,你好好去吧。」

  裘千仞放聲大哭,向一燈跪倒,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瑛姑見他背向自己,正是復仇良機,從懷中取出利刃,猛向他背心插下。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瑛姑大怒,厲聲道:「你幹什麼?」周伯通自她出現,一直膽戰心驚,被她這麼仰頭一喝,叫聲:「啊喲!」轉身便向山下奔去。瑛姑道:「你到那裡去?」隨後趕來。周伯通大叫:「我肚子痛,要拉屎!」瑛姑微微一怔,不加理會,仍是發足急追。周伯通大驚,又叫:「啊喲,不好啦。我褲子上全是屎,臭死啦,妳別來。」瑛姑尋了他二十年,心想這一次再給他走脫,此後再無相見之期,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只是追趕。周伯通聽得腳步聲近,嚇得魂飛天外,本來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將瑛姑嚇得不敢走近,自己就可乘機溜走,那知心中一急,大叫一聲,當真是屎尿齊流。

  郭靖與黃蓉見這對冤家越奔越遠,終於背影在崖邊消失,均感好笑,回過頭來,只見一燈大師在裘千仞耳邊低聲說話,裘千仞不住點頭。一燈說了一會,站起身來,道:「走吧!」靖蓉二人急忙上前拜見,又與漁樵耕讀四人點首為禮。

  一燈伸手撫了撫兩人的頭,臉現笑容,神色甚是慈祥,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無恙,英風勝昔,又收得兩個賢徒,當真可喜可賀。」洪七公躬身道:「皇爺安好。」一燈笑道:「老衲早就不是皇爺了。七兄,山高水長,後會有期。」雙手合什行了一禮,轉身便走。洪七公叫道:「唉,明日論劍啊,段皇爺怎麼就走了?」他叫慣了口,一時之間改不過來。

  一燈轉過身來,笑道:「想老衲乃世外之人,怎敢再與天下英雄比肩爭先?老衲今日來此,為的是要化解這一場糾纏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圓滿。七兄,當世亳傑捨你更有其誰?你何必自謙?」說著又合什行禮,攜著裘千仞的手,逕自下山去了。四大弟子一齊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著師父而去。

  那書生經過黃蓉身邊,見她暈生雙頰、喜透眉間,知她心中極是歡喜,笑吟道:「隰有萇楚,猗灘其枝!」黃蓉聽他取笑自己,也吟道:「雞棲於塒,日之夕矣。」那書生哈哈大笑,一揖而別。

  郭靖聽得莫名其妙,不知二人打什麼啞謎,問道:「蓉兒,這又是什麼梵語麼?」黃蓉笑道:「不,這是詩經上的話。」郭靖聽說他們對答詩文,也就不再追問了。原來那書生說的兩句詩經,下面有「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等三句,原來是少女愛慕一個未婚男子的戀歌,意思是說「你性子冒冒失失,還沒有成家娶妻,我心中很是歡喜。」那書生引這兩句話,正說中了黃蓉心事。黃蓉引的這兩句詩經,下面接著是:「羊牛下來,羊牛下括。」意思是說時候不早,羊與牛下山坡回家去啦,那是罵這書生為畜牲了。那書生是狀元之才,經書爛熟於胸,自然知道她意中所指。

  郭靖適才聽了洪七公斥罵裘千仞的一番話,登時凜然有所悟,這些日來苦惱地折磨他的一個疑團,因洪七公片言而解。

  他想:「師父說他生平殺過五百三十一人,但這五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只要不錯殺一個好人,那就是問心無愧,瞧師父指斥裘千仞之時,何等神威凜凜。那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師父之下,只因邪不勝正,氣勢先就沮了。只要我將一生武功用於仗義為善,又何須將功夫拋棄忘卻?」這番道理其實極是平易淺白,只是他隨成吉思汗西征,眼見屠戮之慘,戰陣之酷,生民之苦,心中對刀刃征戰大是厭憎,這才有這番苦思默想。但經此一反一覆,他為善之心卻是更堅了一層。

  靖蓉二人上前拜拜師父,互道別來之情。原來洪七公隨黃藥師同赴桃花島養傷,以九陰真經中所載上乘內功自通經脈,歷半年而內傷痊愈,又半年而神功盡復。黃藥師因掛念女兒,待他傷勢一愈,即行北上尋女。洪七公反而離島較遲,他日前曾與魯有腳相遇,因而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

  三人談了一陣,郭靖道:「師父,你休息用功吧,天將破曉,待會論劍比武,用勁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紀越老,好勝之心卻是越強,想到即將與西毒東邪過招,心中竟然惴惴不安,說來大是好笑。蓉兒,妳爹爹近來武功大進,妳倒猜猜,待會比武,妳爹爹和妳師父兩人,到底是誰強誰弱?」

  黃蓉道:「您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來難分上下,可是一燈大師傳了您一陽指,現下您又會了九陰神功,我爹爹那裡還是您的對手?待會見到我爹爹,我會跟他說乾脆別比了,早些兒回桃花島是正經。」

  洪七公聽她語氣之中有些古怪,已明白了她的心意,哈哈大笑,說道:「妳不用跟我繞彎兒說話,一陽指是段皇爺的,九陰神功是你們倆的,妳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不會老著臉皮使將出來。待會和黃老邪比武,我只用原來的武功就是。」

  黃蓉正要他說這句話,笑道:「師父,若是您輸在我爹爹手裡,我燒一百樣菜肴給您吃,好不好?」洪七公吞了一口饞涎,哼了一聲,道:「妳這小孩兒心地不好,又是激將,又是行賄,刁鑽古怪,一心就盼妳爹爹得勝。」

  黃蓉一笑,尚未說話。洪七公忽然站起身來,指著黃蓉身後叫道:「老毒物,你到得好早啊!」

  郭靖與黃蓉一躍而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過頭來,只見歐陽鋒一個高高的身驅站在當地。他悄沒聲的忽爾掩至,兩人竟沒知覺,心中都是大為駭異。

  歐陽鋒道:「早到早比,遲到遲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決勝呢,還是性命相拼?」洪七公道:「既賭勝負,亦決生死,你下手不必容情。」歐陽鋒道:「好!」他左手本來放在背後,突然甩將出來,原來掌裡握著那條蛇杖。他將杖尾在山石上一登,道:「就在這兒呢,還是換個寬敞的所在?」

  洪七公尚未回答,黃蓉接口道:「華山比武不好,還是到船裡去比。」洪七公一怔道:「什麼?」黃蓉道:「好讓歐陽先生再來一次恩將仇報、背後襲擊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別指望老叫化再能饒你。」

  歐陽鋒聽黃蓉出口譏嘲,竟是絲毫不動聲色,雙腿微微蹲下,杖交右手,左掌運起蛤蟆功的勁力。

  黃蓉將打狗棒交給洪七公道:「師父,打狗棒加一陽指,跟這奸賊動手,不必講什麼仁義道德。」洪七公心想:「單憑我原來功力,未必不能制勝,只是待會尚要與黃老邪比武,若與老毒物打得筋疲力盡,就不能敵黃老邪了。」當下接過打狗棒,一招「打草驚蛇」,一招「撥草尋蛇」,分攻左右。

  歐陽鋒與他對敵過數次,從未見他用過打狗棒法,雖曾見黃蓉用這棒法時招數精奇,卻也不十分在意,這時見洪七公兩招一出,棒夾風聲,果然非同小可。當下蛇杖抖處,擋左避右,直攻敵人中宮。

  洪七公當日背心受他狠力一掌,險些送命,直養了將近兩年方始康復。這是他一生從未有之大敗,從未遇之奇險,今日這一戰,非惟關連一生的成敗榮辱,而且也是生死存亡之爭,但見他運棒成風,著著搶攻。

  那歐陽鋒身材極高,雖然雙腿微曲以運蛤蟆功勁,仍是高出了洪七公半個頭。他的蛇杖已失落兩次,現下手中所持的是他第三次新製,杖上人頭彫得更是詭奇可怖。只是兩條蛇雖然毒性如舊,但馴養未久,臨敵之時卻不如從前那兩條這般運用自如。

  兩人第一次華山論劍,爭的是榮名與九陰真經;第二次桃花島過招,是為了郭靖與歐陽公子爭婚;第三次海上相鬥,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讓;現下第四次惡戰,兩人各出全力,再無半點留情。兩人均知對方近來年事雖長,武功卻較前大是狠辣,只要自己稍一疏神,中了對方一招半式,立時命喪當地。

  兩人翻翻滾滾鬥了兩百餘招,忽然月亮隱沒,天色轉黑。這是黎明之前的昏黯不明,轉瞬隨即破曉。兩人生怕黑暗中著了對方毒手,只是嚴守門戶,不敢搶攻。

  郭靖與黃蓉不禁擔心,踏上數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失,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眼中瞧著二人惡鬥,心內思潮起伏:「這兩人都是當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一個行俠仗義,一個恃強為惡,可見武功本身並無善惡,端在人之為用。行善則武功愈強愈善,肆惡則愈強愈惡。」到後來天色陰暗,情勢顛危,眼下瞧不清楚,但聞北丐西毒二人偶而呼喝之聲,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暗想:「若是師父因運功療傷,耽誤了兩年進修。高手的功勁原本是差不得分毫,這一進一退,莫要由此而輸在歐陽鋒的手裡。若是如此,當初實不該三次相饒。」他又想起丘處機曾說「信義」兩字,該分大信大義與小信小義之別,若是因全一已的小信小義而虧大節,那就算不得是信義了。他想到此處,熱血上湧,心道:「雖然師父言明與他單打獨鬥,但若他害了師父,從此橫行天下,卻不知將有多少好人害在他的手裡。我從前不明『信義』二字的真意,以致作出多少胡塗事來。」當下心意已決,雙掌一錯,就要上前相助。

  黑暗中忽聽黃蓉叫道:「歐陽鋒,我靖哥哥和你三擊掌相約,饒你三次不死,那知你仍是恃強欺我,還想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幹麼?」

  歐陽鋒一生惡行幹了不計其數,可是說話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無反悔,生平也是一直以此自負。若非事勢迫切,也決不致違約強逼,此時與洪七公鬥得正緊,忽聽黃蓉提起此事,不禁耳根子發燒,險險被打狗棒戳中。

  黃蓉又叫道:「你號稱西毒,行為奸詐原也不在話下,可是要一個後生小輩饒你三次不死,已然丟盡了臉,居然還對後輩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漢笑歪了咀巴。歐陽鋒啊歐陽鋒,有一件事,普天下當真無人及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臉天下第一!」

  歐陽鋒大怒,知道這是黃蓉的詭計,有意要引自己心有二用,只要內力一個運轉不純,立時便敗在洪七公手裡,但他為人狡詐,識破了黃蓉的計策,就給她來個聽而不聞。那知黃蓉越罵越是刁鑽古怪,有些壞事其實他並未做過,卻都給她栽在他的名下。她這麼東拉西扯一陣胡說,似乎普天下就只他一個歹人,世間千千萬萬樁惡事盡是他一人所作所為。初時歐陽鋒尚能忍耐,但到後來有些話黃蓉說得太過不近人情,忍不住駁她幾句。不料黃蓉正是要他與自己鬥口,越加的跟他歪纏胡鬧。這樣一來,歐陽鋒拳腳兵刃是在與洪七公惡鬥,與黃蓉卻是另一場口舌之爭。說到費心勞神,與黃蓉鬥口似乎猶在洪七公鬥力之上。

  又過半晌,歐陽鋒心智漸感不支,猛然間想起:「老叫化不會九陰真經上的功夫,我非恃此不足以取勝。」他雖未依照黃蓉所說,將全身經脈逆轉,但修習了半年,憑著他武功根底深厚,竟爾已有小成,當下蛇杖一揮,忽變怪招。洪七公吃了一驚,凝神接戰。

  黃蓉叫道:「源思英兒,巴巴西洛著,雪陸文兵。」歐陽鋒一怔:「這幾句梵語是什麼意思?」他那裡知道黃蓉全是信口胡說,捲起舌頭,將一些全無意義的聲音亂搬亂說,只是她說話之中語氣卻各各不同,有時似在叫罵,有時似是勸誡,有時卻又是歡呼。突然之間,她用追問的語氣連叫數聲,顯是極迫切的質問。歐陽鋒雖欲不理,卻不由自主的道:「妳問什麼?」

  黃蓉又用假梵語答了幾句,歐陽鋒茫然不解,竭力在郭靖所寫的「假經」中去追尋,一時之間,腦海中各種混亂不堪的聲音、形貌、武功、祕訣,紛至沓來,但覺天旋地轉,竟不知身子到了何處。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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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回  幽幽忽忽
  洪七公見他忽露破綻,叫聲:「著!」一竹棒打在他的天靈蓋上。

  這一棒是何等的勁力,歐陽鋒的腦子本已雜亂一團,經此一擊,更是七暈八素,不知所云,只聽他大叫一聲,拖了蛇杖轉身便走。郭靖叫道:「往那裡跑?」縱身趕上,但見他忽然在半空豁了兩個虎跳,連翻三個觔斗,轉瞬間連滾帶爬的轉入崖後,不知去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相顧愕然,駭極而笑。

  洪七公嘆道:「蓉兒,今日打敗老毒物,倒是妳的功勞多。」黃蓉笑道:「師父,這功夫不是你教的吧?」洪七公道:「這是天生成的。有你爹爹這麼鬼精靈的老頭,才有你這麼鬼精靈的女兒。」

  忽聽山後一個聲音叫道:「好啊,他人背後說短長,老叫化,你羞也不羞?」黃蓉大叫:「爹爹!」躍起奔去。此時朝暾初上,陽光閃耀下一個人青袍素巾,緩步而來,正是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

  黃蓉撲上前去,父女倆摟在一起。黃藥師見女兒臉上稚氣大消,已長成一個亭亭少女,與亡妻更為相似,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傷感。

  洪七公道:「黃老邪,我在桃花島上言道:你閨女聰明伶俐,鬼計多端,只有別人吃她的虧,她決不能吃別人的虧,她決不能吃別人的虧,叫你不必擔心,你瞧!現在怎樣?」

  黃藥師微微一笑,拉著女兒的手,走近身去,道:「恭喜你打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敗,了卻我一件大心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叫化啦。我見了你女兒,肚裡的蛔蟲就亂鑽亂跳,饞涎水直流。咱們爽爽快快的馬上動手,是你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只等吃蓉兒燒的好菜。」

  黃蓉笑道:「不,你若敗了,我才燒菜給你吃。」洪七公道:「呸,不要臉,妳想挾制我,是不是?」黃藥師心性高傲,道:「老叫化,你受傷之後耽誤了兩年用功,只怕現下已不是我的對手。蓉兒,不論誰勝誰敗,妳都燒菜相請師父。」洪七公道:「是啊,這才是大宗師的說話,堂堂一位桃花島的島主,那能像你女兒這般小氣。咱們也別等正午不正午,來吧!」說著竹棒一擺,就要欺近動手。

  黃藥師搖頭道:「你適才與老毒物打了這許久,縱然說不上筋疲力盡,卻也是大累一場,我黃藥師豈能撿這個便宜?咱們還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養力吧。」洪七公雖知他說得有理,但不耐煩再等,堅持立時比武。黃藥師卻坐在石上,不去睬他。

  黃蓉見兩人爭執難決,說道:「爹爹,師父,我倒有個法兒在此。你倆既可立時比武,爹爹又不佔便宜。」洪七公與黃藥師齊道:「好啊,什麼法兒?」黃蓉道:「你們兩位是多年老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傷了和氣。可是今日華山論劍,又是勢須分出勝負,是不是?」洪黃二人本就想到此事,這時聽她言語,似乎倒有一個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時動手,又可不讓黃藥師佔便宜,而且還能使兩家不傷和氣,齊道:「妳有什麼主意?」

  黃蓉道:「是這樣:請爹爹與靖哥哥先過招,瞧在第幾招上打敗了他,然後師父再與靖哥哥過招。若是爹爹用九十九招,而師父用了百招,那就是爹爹勝了。倘若師父只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師父勝了。」洪七公笑道:「妙極,妙極!」黃蓉道:「靖哥哥先和我爹爹比,兩人都是精力充沛,待與師父再比,兩人都是鬥過一場,豈不是公平得緊麼?」黃藥師也點頭道:「這法兒不錯。靖兒,來吧,你用不用兵刃?」郭靖道:「但憑吩咐。」正要上前,黃蓉又道:「且慢,還有一事須得說明。若是你們兩位在三百招之內都不能將靖哥哥打敗,那便如何?」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黃老邪,我初時尚羨你生得個好女兒,會盡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那知女生外向,卻是顛樸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啊!」

  黃藥師生性怪僻,可是憐愛幼女之心卻是極強,暗道:「我成全了她這番心願就是。」當下說道:「蓉兒的話也說得的是。咱們兩個老頭若不能在三百招之內擊敗靖兒,那裡還有顏面自居第一?」可是轉念又想:「我原可以故意相讓,容他擋到三百招,但老叫化卻不肯讓,必能在三百招內敗他。那麼我倒不是讓靖兒,卻是讓老叫化了。」一時沉吟未決。

  洪七公用力在郭靖背後一推,道:「快動手吧,還等什麼?」郭靖一個踉蹌,衝向黃藥師面前。黃藥師心道:「好,我先試試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掌翻起,向他肩頭斜劈下去,叫道:「第一招!」

  當黃藥師舉棋不定之際,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意:「我決不能佔那天下第一的名號,可是該當讓黃島主得勝,還是讓師父得勝?」正自遲疑,黃藥師已一掌劈到。他右臂揮起,架開了一招,身子一晃,險險摔倒,心道:「我好胡塗,竟想什麼讓不讓的?我縱出全力,也決擋不了三百招。」眼見黃藥師第二招又到,當下凝神接戰,此時心意已決,任憑二人各用真功夫將自己擊敗,誰快誰慢,由其自決,自己絕無絲毫偏袒。

  數招一過,黃藥師心中大是驚異:「數年之間,這傻小子的武功怎麼竟練到了這個地步?我手下若是稍有容讓,莫說被他擋到三百招之外,只怕還得輸在他的手裡。」高手比武,實是讓不得半分。黃藥師初時出手只用七分勁,那知被郭靖反制扣先,竟然壓在下風。他心中一急,忙展開落英掌法,身形飄忽,力爭先著。

  可是郭靖的功力實是大非昔比,黃藥師連變十餘種拳法,紿終難以反先,待拆到百餘招,他倏施詭招,郭靖忠厚老實,一個不察,險險被他左腳踢中,只得退開兩步,這才扳成平衡之局。黃藥師舒了一口長氣,暗叫:「慚愧!」欲待乘機佔到上風,不料郭靖守得堅穩之極,不論他攻勢有無驚風駭浪,始終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拳腳上竟然沒半點破綻。耳聽得女兒口中已數到「二百零三,二百零四」,黃藥師大是焦躁:「老叫化出手剛硬,若是他在一百招內敗了靖兒,我這老臉擱到那裡去?」招勢一變,掌影飄飄,出手快速無倫。

  這一來,郭靖立時處於下風,只感呼吸急喘,有似一座大山重重壓在身上,眼前金星亂冒,堪堪抵擋不住。那知黃藥師出手一快,攻勢大盛,可是黃蓉口中,卻也跟著數得快了。郭靖唇乾口燥,手足酸軟,越來越是難擋,正要出口服輸,忽聽黃蓉大叫一聲:「三百!」黃藥師臉色一變,向後躍開。

  此時郭靖已被逼得頭暈眼花,身不由主的向左急轉,接連打了十多個旋子,眼見再轉數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使出「千斤墮」功夫,待要將身子定住。可是黃藥師的攻人之術後勁極大,他人雖退開,拳招的餘威未衰,郭靖竟然定不住身子。只得彎腰蹲下,右手用力在地上一撥,借著「降龍十八掌」的一股猛勁,滴溜溜的向右打了十多個旋子,腦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黃藥師道:「黃島主,你再出數招,我非摔倒不可。」

  黃藥師見郭靖竟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十餘年之功練成的「奇門五行轉」,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成的了,天下第一的稱號是你的啦。」雙手一拱,轉身欲走。

  洪七公道:「慢來,慢,世事如棋,變化難料。」走到郭靖身前,將打狗棒往地下一擲,卻從身邊抽出一柄長劍來,遞在郭靖手裡,道:「你用長劍,我空手跟你過招。」郭靖一愕,道:「這個……」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腳有什麼比頭?上吧!」左手五指如鉤,一把抓住他手腕,將長劍奪了過來。郭靖沒懂他的用意,脫手放劍,竟未抵禦。洪七公罵道:「傻小子,咱們是在比武哪!」左手將長劍遞還給了他,右手卻又去奪。郭靖這才迴劍避開。黃蓉數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無兵刃相差其實不多,洪七公將降龍十八掌使將開來,掌鋒掃到一丈開外,郭靖雖有長劍,那能近身還擊?他本來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屋之中被歐陽鋒逼著過招,兵器功夫大進。自來學武練藝,必是攻守兼習,只是郭靖的兵刃功夫,練的是八成守禦,二成攻敵。原來江南六怪授他的是粗淺本事,他習得九陰真經後再據此進修,卻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時他但求自保,不暇傷敵,以木劍抵擋歐陽鋒的木杖,鑽研出不少防身消勢之法,此刻用以抵擋洪七公凌厲無倫的掌風,果然大見功效。

  洪七公見他門戶守得極是緊密,心中甚喜,暗道:「這孩子極有長進,也不枉了我教導一場,但我若在兩百招之內敗他,黃老邪臉上須不好看。一過二百招,我再使用重手便是。」當下依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自一變以至九變依次演將下去,但聽得呼呼風響,掌影將郭靖全身裹住。

  此時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極,原是不易抵擋,但他要在二百招後再設法取勝,卻是想錯了一著。須知郭靖正當年輕力壯,練了「九陰鍛骨篇」後內力更健旺,洪七公卻年紀已老。被歐陽鋒這麼在背後一擊,究亦大見摧傷。降龍十八掌招招須用真力,到九變時已是一百六十二掌,拍出來的勢道雖仍剛猛悍狠,但後勁卻已漸見衰減。

  待拆到兩百招外,郭靖的劍招倒還罷了,左手配合的招勢卻是愈來愈見強勁。洪七公暗想不妙,只怕反要輸在他的手裡,此人可以智取,不可力敵,當下雙掌外豁,門戶大開。郭靖一怔,心想:「這招掌法師父卻從未教過。」若與旁人對敵,他自可直進中宮,攻敵前胸,但眼前對手是自己恩師,豈能用此殺手?正欲想以何招術拆解,微一遲疑,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上當啦。」猛起左足,一腳將他手中長劍踢飛,右掌斜翻,打在他的肩頭。

  他這一掌手下容情,不願讓他身子受傷,只用了八成力,準以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是勝了。豈知郭靖這幾年來久歷風霜,身子練得極為粗壯,受了這一掌只幌得幾幌,肩頭雖是一陣劇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見他居然硬挺頂住,不禁大吃一驚,道:「你吐納三下,調勻呼吸,莫要受了內傷。」郭靖依言吐納,胸氣立舒,說道:「弟子輸了。」洪七公道:「不,你若認輸,黃老邪如何能服?接招!」說著又是一掌劈了過去。

  郭靖右手沒了兵刃,見來招勢道鋒銳,當下用周伯通所授的空明拳化開。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術,是周伯通從「道德經」的幾句話中化出來的,那幾句話道:「兵強則減,木強則折。堅強處下,柔弱處上。」經中又云:「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那降龍十八掌卻是武學中至剛至堅的拳術。雖語云「柔能克剛」,但也須視「柔」的功力是否勝「剛」而定,以洪七公的功夫,縱然周伯通以至柔之術敵他,卻也未必能勝。但郭靖習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一手出的是空明拳,另一手出的卻是降龍掌,剛柔相濟,陰陽為輔,洪七公的拳招雖剛猛莫敵,竟也奈何他不得。

  黃蓉在旁數著拳招,眼見三百招將完,郭靖絲毫沒有敗象,心中甚喜,一招一招的數著。堪堪數到二百九十九招,洪七公好勝心起,突然一掌「亢龍有悔」,排山倒海般直擊過去,一招發出,心中登時懊悔,只怕郭靖抵擋不住,受了重傷,大叫道:「小心啦!」

  郭靖剛聽到叫聲,掌風已近面撲到,他學降龍十八掌之時,第一掌學的就是這一招,知道無法用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劃個圓圈,呼一聲,也是一招「亢龍有悔」拍出。只聽砰的一響,雙掌相交,兩人身子都震了一震。黃藥師與黃蓉齊聲驚呼,走近觀看。

  兩人雙掌相抵,登時膠住不動。郭靖有心相讓,但知師父掌力厲害,若是此刻退縮,被他順勢推將過來,自己必受重傷,決意先運勁抵擋一陣,待他掌勁稍殺,再行避讓認輸。洪七公見郭靖居然擋得住自己畢生精力之所聚的這一掌,不由得又驚又喜,憐才之意大盛,好勝之心頓減,決意讓他勝此一招,以成他之名,當下留勁不發,反將已發出去的勁力緩緩收轉。

  就在這雙方不勝不敗、你退我讓之際,忽聽山崖後一人大叫三聲,三個斛斗翻將出來,正是歐陽鋒。洪七公與郭靖同時收掌,向後躍開。只見歐陽鋒全身衣服破爛,滿臉血痕斑斑,大叫道:「天王老子到了,玉皇大帝下凡啦!」舉起蛇杖,向四人攔腰橫掃過來。

  洪七公抬起打狗棒,搶上去將他蛇杖架開,數招一過,四人心中無不駭然。歐陽鋒招術本就奇特,此時更是怪異無倫,忽爾伸手在自己臉上猛抓一把,忽爾出足在自己臂上狠踢一腳,每一杖打將出來,中途方向必變,卻不知他打將何處。洪七公驚奇萬分,只得使開打狗棒法緊緊守住門戶,但求護住自身,那裡敢進一招?

  鬥到深處,歐陽鋒忽然反手拍拍拍,連打自己三個耳光,大吼一聲,雙手據地,向洪七公爬了過來。洪七公大喜,心想:「我這打狗棒法打狗最為擅長,你忽作狗形,豈非自投羅網?」竹棒伸處,向他腰間挑了上來。那知歐陽鋒忽地翻身一滾,將竹棒半截壓在身下,順勢滾去,洪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脫手。歐陽鋒突然飛身而起,躍在半空,雙足踢向洪七公眼睛。洪七公大驚,向後急退。

  黃藥師拔出長劍,斜刺而出。歐陽鋒道:「段皇爺,我不怕你的一陽指!」說著縱身撲上。黃藥師見了他的行為舉止,已知他神智錯亂,只是心中雖瘋,出手卻比未瘋時更是厲害。要知他苦讀郭靖默寫的假經,本已經纏得頭昏腦脹,黃蓉更多處引他走入岐路,盲練瞎闖,兼之急欲取勝,貪圖速成,用功更莽撞,只是他武功本強,雖然走了錯路,錯有錯著,出手恢誕,竟教洪黃兩位大宗師難以捉摸。

  數十招一過,黃藥師又敗下陣來,郭靖仗劍挺上。歐陽鋒忽然哭道:「我的兒啊,你死得好慘!」拋去蛇杖,撲上來摟抱。郭靖知他將自己認作了他的姪兒歐陽公子,聽他叫聲悽慘,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駭怕,出掌要將他推開。歐陽鋒左腕一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將他牢牢抱住。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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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回  故人之子
  郭靖急忙運勁掙扎,那知歐陽鋒斗然力氣大了數倍,抱得他絲毫動彈不得。

  洪七公與黃藥師父女一驚非同小可,一齊搶上救援。洪七公逕用一陽指手段點他背心「鳳尾穴」,要他脫手放鬆郭靖。那知他此時全身經脈倒轉,穴道全已變位,洪七公一指戳將下去,他茫然未覺,理也不理。黃蓉回身撿起一塊大石,猛向歐陽鋒頭頂砸了下去。歐陽鋒右手還拳,自下而上揮起一擊。黃蓉把捏不住,那大石飛了起來,落入山谷深處。郭靖乘歐陽鋒鬆了一手,用力一掙,向後躍開,定了定神,看歐陽鋒時,只見他與黃藥師已打得甚是激烈。

  此時歐陽鋒打豁了性子,使出來的招數更是全然不依章法,身子有時倒豎,有時直立,甚而有時一手撐地,身子橫著與地面平行,只用一手與敵人對掌。黃藥師全身貫注的發招迎敵,倒還不覺怎樣,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卻看得心搖神馳。黃蓉眼見父親連遇險招,叫道:「師父,對付這瘋子,不必依武林規矩,咱們齊上!」

  洪七公道:「若在平時,咱們原可合力擒他。只是今日華山論劍,天下英雄都知道是須單打獨鬥,若是以眾敵寡,須惹江湖上好漢恥笑。」此言甫畢,但見歐陽鋒瘋勢更是厲害,口吐白沬,舉起頭來向前猛撞。黃藥師抵擋不住,只得倒退。

  突然之間,歐陽鋒俯身疾攻,上盤全然不守。黃藥師大喜,心想:「這瘋子畢竟胡塗了。」伸出食指,急點他鼻側的「迎香穴」。這一招去勢好快,那知剛觸到他臉皮,歐陽鋒的頭微微一側,一口咬住的食指。黃藥師大驚,急出左手拍他「太陽穴」,逼他鬆口。歐陽鋒右手一出,將他招術化開,牙齒卻咬得更加緊了。

  郭靖與黃蓉從兩側齊上,一使竹棒,一挺木劍,歐陽鋒這才鬆齒放脫黃藥師的手指,十指往黃蓉臉上抓去。日光直射之下,但見他面容猙獰,滿臉是血,黃蓉甚為害怕,驚呼一聲,向旁逃開。郭靖見他窮追黃蓉不捨,忙發掌擊他背心,歐陽鋒回手抵敵,黃蓉方得脫身。

  只十餘合,郭靖肩上腿上接連中招。洪七公道:「靖兒退下,再讓我試試。」縱身又上。兩人這番激鬥,比適才更是猛惡。洪七公當他與黃藥師、郭靖對掌之時,在旁留神觀看,見他出招雖然怪異無比,但其中實也有理路可尋。原來主要是將蛤蟆功逆轉運用,上者下之,左者右之,雖並非全然如此,卻也是十中不離七八。心中有了個大概,對戰之時雖仍處於下風,卻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能還得一招。

  眼見強弱之勢漸趨均衡,已非適才那麼懸殊,黃藥師的心思比洪七公更是機敏得多,當女兒替他包紮食指上創口之際,更瞧出許多路子來,叫:「七兄,踢他環跳。」「上擊巨闕!」「反掌倒劈天柱。」常言道旁觀者清,黃藥師瞧得明白,洪七公依言施為,片刻間已與他鬥成平手,只是兩人心中都暗自慚愧:「這是合東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見即可制勝,歐陽鋒忽然嘴一張,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臉上吐去。

  洪七公急忙側身避開,歐陽鋒竟然料敵機先,一掌擊向他趨避的方位,同時又是一口濃痰吐了過來。洪七公情勢危迫,欲待不避,可是那口痰勢挾勁風,若是打中眼珠、人中,雖然不致受傷,但受了這個挫折,敵人必然乘機猛攻,那就難以抵擋,他百忙之中,抄右手將痰接在掌中,左手還了一招。戰不數合,歐陽鋒又是一口唾沫吐將過來,看來他竟將痰涎唾沫也夾在拳招之中使用,令人眼花撩亂,心意煩躁。

  洪七公初時見他發瘋,甚感驚詫,後來見他顯然輕辱自己,心中愈來愈怒,同時右手握著一口濃痰,滑膩膩的極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身上,鬥到分際,他突然張開右掌,叫聲:「著!」突往歐陽鋒臉上拍去。這一招明裡是用痰去抹他的臉,暗中卻藏有一陽指厲害殺著,那正是蛤蟆功的唯一剋星。歐陽鋒神智雖亂,卻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身軀四肢只有比平常更為靈敏,一見洪七公手掌拍到,立即將計就計,側臉微避。洪七公手掌翻轉,正要一指戳將過去,歐陽鋒突然張口一咬。

  這正是他適才用以擊敗黃藥師的絕招,看來似乎滑稽,但因他張口快捷,教人難以躲閃,以黃藥師如此登峰造極的功力,竟也著了他的道兒。黃藥師、黃蓉、靖看得分明,但見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的嘴邊,相距不及一寸,而他突然張口,一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閃,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不禁齊聲叫道:「小心!」

  豈知他們三人與歐陽鋒竟都忘了一事。須知洪七公號稱九指神丐,他右手食指是為了戒饞嘴而自己發狠砍下了的。歐陽鋒這一咬又快又準,倘若換了旁人,食指定被他牢牢咬住,偏生洪七公沒有食指,只聽喀的一響,他兩排牙齒自相撞擊,卻是咬了個空。

  高手比武,若是雙方武功真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常常對戰竟日,仍是難分上下,唯一取勝之機端在對方偶犯小誤。此刻歐陽鋒一口咬空,洪七公那能放過?立即中指伸出,戳在他嘴角的「地倉穴」上。

  當年王重陽,段皇爺等人所練的一陽指,用的都是食指,洪七公沒有食指改練了中指。

  歐陽鋒如心地清明,原是一想即知,但他勢如瘋虎般亂打亂撲,那裡還想得到這種細微末節?

  旁觀三人見洪七公得手,正待張口叫好,不料一個「好」字還未出口,洪七公已是一個斛斗摔倒在地。而歐陽鋒踉踉蹌蹌的倒退了幾步,有如酒醉,但終於站穩身子,仰天大笑。原來他經脈倒轉,洪七公這一指雖正中他嘴角地倉的大穴,他只是全身一麻,立即如常,卻乘機一掌擊在洪七公的肩頭。這一掌雖然擊中,但洪七公順著來勢一個斛斗,將他一擊之力消去大半,百忙中還了一招「見龍在田」,也將歐陽鋒打得倒退幾步。幸而洪七公消解得快,未受重傷,但半身酸麻,一時之間已無法再上。他是大宗師的身份,若不認輸那就跡近無賴,同時心中確也佩服歐陽鋒武功了得,抱拳說道:「歐陽兄,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

  歐陽鋒仰天長笑,雙臂在半空亂舞,向黃藥師道:「段皇爺,你服不服我?」黃藥師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竟教一個瘋子得了去,咱們以後怎能再有臉來見人?」但若上前再打吧,自忖卻又難以取勝,只得點了點頭。

  歐陽鋒向郭靖道:「孩兒,你爹爹武藝蓋世,天下無敵,你喜不喜歡?」歐陽公子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姪,實是父子,此時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當作歐陽公子,竟將藏在心中數十年的隱事說了出來。郭靖生性樸實,心想這裡各人都不是他的對手,他天下第一的名號當之無愧,於是說道:「咱們都打不過你!」

  歐陽鋒嘻嘻傻笑,問黃蓉道:「好媳婦兒,妳喜不喜歡?」黃蓉見父親、師父、郭靖三人相繼敗陣,早在苦思對付這瘋漢之法,但左思右想,實無妙策,突然聽他相問。又見他手舞足蹈,神情怪異,給日光一照,身後影子更是可怖,心中靈機一動,道:「誰說你是天下第一?有一個人你就打不過。」

  歐陽鋒大怒,搥胸叫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雙目凝視著他的眼光,暗暗運起「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攝心大法。當日洞庭湖君山丐幫大會之中,她曾以此法誘得彭長老大笑難止。

  這原是一種攻心之術,對內力較淺之人,施之有效,但對方若是武林高手,心神堅穩難移,施術者反受其害,經中諄諄告誡,載得明白。此時黃蓉一來別無他法,二來見歐陽鋒說話行事顛三倒四,當下冒險一試。

  歐陽鋒若在平日,功行九轉,這攝心法那能奈何得了他?給她一個運功反擊,黃蓉內力不足,定為所制。

  但此時他心神散亂,被黃蓉目光逼視過來,竟然難以自主,只是連問:「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

  黃蓉目不稍瞬,說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不過他。」歐陽鋒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道:「他名叫歐陽鋒。」歐陽鋒搔搔頭皮,道:「歐陽鋒?」黃蓉道:「不錯,你武功雖好,卻打不過歐陽鋒。」

  歐陽鋒心中愈是胡塗,覺得「歐陽鋒」這名字好熟,向來為自己最親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誰呢?脫口問道:「我是誰?」黃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卻都不知道,怎來問我?」

  歐陽鋒心中一寒,愈要追尋自己是誰,愈是想不明白,須知智力超異之人,有時獨自瞑思,常會想到:「我是誰?我生前是什麼?死後又是什麼?」等等疑問。古來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歐陽鋒才智卓絕,這些疑問有時亦曾在腦海中一晃而過,此時給黃蓉一說,不覺四顧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誰?我身在何處?我怎麼了?」

  黃蓉道:「歐陽鋒要找你比武,要搶你的九陰真經。」歐陽鋒道:「他在那裡?」黃蓉指著他身後的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後。」歐陽鋒猛然回過頭來,只見自己的影子森然站著,怔了一怔。黃蓉道:「他要打你了!」

  歐陽鋒蹲低身子,向影子劈了一掌,那影子同時發出一掌。歐陽鋒大急,左掌右掌,連環邀擊,那影子也是雙手抖動不已。歐陽鋒見他來勢厲害,轉身相避,他面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後。他見敵人忽然不見,大叫:「往那裡逃?」向左搶上數步。

  左邊是一座光禿禿的山壁,日光將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是個直立的敵人。歐陽鋒猛劈一拳,擊在石上,只疼得他骨節欲碎,大叫:「好厲害!」隨即飛出一腳。但見山壁上的影子也是一腳踢來,雙足相撞,歐陽鋒奇痛難當,不敢再鬥,轉身便逃。

  此時他是迎曰而奔,果然不見了敵人,他竄出丈餘,回頭一望,只見影子緊隨在後,嚇得大叫:「讓你天下第一,我認輸便是。」那影子動也不動。歐陽鋒轉身再奔,微一回頭,仍見影子緊緊跟隨。他驅之不去,鬥之不勝,只嚇得心月膽俱裂,邊叫邊號,直往山下逃去。過了片刻,隱隱聽到他的叫聲在山坡傳來,仍是:「別追我,別追我!」

  黃藥師與洪七公眼見這位一代武學大宗師竟如此下場,不禁相顧嘆息。

  黃蓉適才用神疲累,盤膝坐著用了一會功,這才站起,此時歐陽鋒的叫聲時斷時續,已在數里之外,但山谷中回音不絕,四人身旁雖陽光明亮,心中卻都微微感到一陣寒意。洪七公嘆道:「此人命不久矣。」

  郭靖忽然自言自語:「我?我是誰?」黃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著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哥快別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吧。」郭靖凜然驚悟,道:「正是。師父,島主,咱們下山去吧。」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還叫他島主?我劈面給你幾個老大耳括子。」郭靖一怔,只見黃蓉臉現紅暈,似笑非笑,登時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岳父!」

  黃藥師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兒,一手挽著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咱哥兒倆今日方始明白,武學之道無窮,原沒天下第一之人!」

  洪七公道:「蓉兒的烹調功年天下第一,這個我卻敢說。」黃蓉抿嘴笑道:「不用讚啦,咱們快下山去,我給你燒幾樣好菜就是。」

  洪七公、黃藥師、郭靖黃蓉四人下得華山,黃蓉果然妙選珍肴,精心烹飪,讓洪七公吃了個淋漓酣暢。當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黃藥師父女住一房,郭靖與洪七公住一房。次晨郭靖醒來,對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深印著三個大字:「我去也。」顯是用手指刻成。

  郭靖忙去告知黃藥師父女。黃藥師嘆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向靖蓉二人望了幾眼,道:「靖兒,你母亡故,之後世上最親之人,就是你師父柯鎮惡了,你隨我回桃花島去,請你柯師父主婚,完了你與蓉兒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只是連連點頭。黃蓉抿嘴微笑,想出口罵他「傻子」,但向父親瞧了一眼,卻又忍住了不說。

  三人一路上遊山玩水,迤邐向東南而行,不一日已至兩浙南路境內,眼見桃花島已在不遠,忽然空中鵰鳴聲急,兩頭白鵰自北急飛而至。

  郭靖大喜,縱聲呼嘯,那對鵰兒撲了下來,停在他的肩頭。他離蒙古時走得倉皇,未及攜帶雙鵰,此時相見,欣喜無已,伸手不住撫摸鵰背,忽見雄鵰足上縛著一個皮革捲成的小筒,忙解下打開,但見革上用刀尖刻著幾行字道:「我師南攻,將襲襄陽矣,知君精忠為國,冒死以聞。我累君母慘亡,愧無面目再見,西赴絕域以依長兄,終身不履故土矣。願君善自珍重,福壽無極。」

  那革上並未寫上下款,但郭靖一見,即知是華箏公主的手筆,當下將革上蒙古文字譯給黃藥師父女聽了,道:「岳父,您說該當如何?」

  黃藥師道:「此地離臨安雖近,但若報知朝廷,當國者末必便信,遷延不決,必致誤了大事。你小紅馬腳力快,即日趕赴襄陽,那守將若肯聽話,你就助他守城,否則一掌斃了,與百姓士卒,共禦蒙古大軍。我與蓉兒在桃花島候你好音。」郭靖連連稱是,黃蓉臉上卻有不豫之色。當真是知女莫若父,黃藥師笑道:「好,蓉兒你也去。大事一了即日言歸,朝廷縱有封賞,理也莫理。」黃蓉大喜,笑道:「這個自然。」

  兩小拜別了父親,共騎一馬,縱轡西行。郭靖只怕遲到了一日,蒙古大軍先破了城池。那時屠戮之慘可就難以想像,是以路上毫不停留。這日晚間投宿,已近兩浙南路與江南西路交界之處。

  郭靖懷中藏著那塊皮革,心中甚有黯然之意,想到兒時,與華箏、拖雷一同在大漠遊戲,種種情狀,宛在目前。黃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燈下縫補衣衫。

  郭靖忽道:「蓉兒,她說累我母親慘亡,再無面目見我,那是什麼意思?」黃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親,她自然心中過意不去。」郭靖「嗯」了一聲,低頭追思母親逝世前後的情景,突然一躍而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來如此!」

  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笑問:「怎麼啦?大驚小怪的知道了什麼?」郭靖道:「我與母親偷拆大汗的密令,決意南歸,當時帳中並無一人,大汗卻立即知曉,將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義。這消息如何洩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來是她。」黃蓉搖頭道:「華箏公主對你誠心相愛,她決不會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帳外聽到我母子說話,去告知了她爹爹,只道大汗必定留住我不放,那知卻生出這等大禍來。」說著連連歎息。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6: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七回  是恩是怨
  黃蓉道:「既是她無心之過,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郭靖道:「我與她只有兄妹之義,她現下依長兄而居,在西域尊貴無比,我去找尋幹麼?」黃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

(以下修訂本有所刪節)

  不一日,兩人一騎來到隆興府武寧縣,過惡林,經長嶺,但見景物依舊,宛然是當日遇南琴,捉血鳥之處。

  黃蓉笑道:「靖哥哥,你到處留情,今日又可見到你的舊日相好啦。」

  郭靖心中無嫌,笑道:「瞎說八道,什麼相好不相好的。」

  黃蓉道:「若是又逢上大雨,她準是仍拿雨傘遮你,卻不遮我。」

  正說笑間,兩頭白鵰突在天空高聲怒鳴,疾衝而下,瞬息間沒在林後。靖蓉二人心知有異,急忙催馬趕去。

  繞過林子,只見雙鵰盤旋飛舞,正與一人鬥得甚急,更奇的是那血鳥忽前忽後,竟也在旁助戰。

  黃蓉心愛此鳥,高興得拍掌大叫,再看與三鳥相鬥的那人,原來是丐幫的彭長老。但見他舞動鋼刀,護住全身,三鳥雖勇,但他刀法精奇,卻也攻不進去。

  鬥了一陣,那雌鵰突然奮不顧身的一撲而下,抓起彭長老的頭巾,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

  彭長老鋼刀揮起,削下牠許多羽毛。

  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禿禿的缺了一大塊頭皮,不生頭髮,登時醒悟:「當日這鵰兒胸口中了一枝短箭,原來是這壞叫化所射。後來雙鵰在青龍灘旁與人惡鬥,抓下一塊頭皮,那就是這惡丐的了。」

  當下在地下撿起幾塊石子,正要相助三鳥,突然雄鵰又是一撲而下,向他頭頂啄去。

  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那血鳥急衝而前,長嘴伸處,已啄瞎了他的左眼。彭長老大叫一聲,拋下鋼刀,衝入了身旁的荊棘叢中。那荊棘生得極密,彭長老性命要緊,那裡顧得全身刺痛,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荊棘深處。

  這一來三鳥倒也無法傷他,血鳥認得黃蓉,飛近相親,雙鵰卻未肯干休,在荊棘叢上盤旋不去。

  郭靖招呼雙鵰,叫道:「他已壞了一眼,就饒了他吧。」

  忽聽身後長草叢中,傳出幾聲嬰兒呼叫。

  郭靖叫聲:「啊!」

  躍下紅馬,撥開長草,只見一個嬰兒坐在地下,兩隻小手牢牢握住一條毒蛇,那蛇翻騰掙扎,卻脫不出嬰兒手掌。

  郭靖吃了一驚,又見嬰兒身旁露出一雙女子的腳,忙再撥開青草,只見一個青衣女子暈倒在地,正是南琴。

  郭靖怕那毒蛇咬傷嬰兒,伸手想去拉蛇,那嬰兒雙手一揮,已將毒蛇拋在地下,但見蛇抖了幾抖,竟自不動,原來已被嬰兒捏死。

  郭靖見這嬰兒似未滿兩歲,竟然具此異稟,心中又驚又喜,俯身扶起南琴,在她鼻下人中上輕輕一捏。

  南琴悠悠醒來,睜眼見到郭靖,疑在夢中,顫聲道:「你……你是郭……」

  郭靖道:「我正是郭靖,秦姑娘,好沒受傷嗎?」南琴掙扎著要起身,但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見她雙手雙足都被繩索縛住。

  黃蓉忙過來給她割斷繩索,南琴一面道謝,一面抱起嬰兒,定了定神,才含羞帶愧,述說經過。

  原來南琴在鐵掌峰上被楊康所污,竟然懷孕,回到故居後生了一子。

  她別無產業,只得仍以捕蛇為生,幸喜那孩子聰明伶俐,解了她不少悽苦。

  這天她帶了孩子,正在林中撿拾柴枝,恰巧彭長老經過,見她姿色,便上前意圖非禮。

  南琴雖得郭靖傳授上乘內功,習練年餘,果然體強身健,但彭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南琴這一點點微末功夫,如何是他對手,不久即被他用繩索縛住。

  那血鳥在青龍灘畔與黃蓉失散,回到故處,終與南琴相聚,此時見主人有難,牠生具靈性,當下與彭長老纏鬥不休。

  南琴被縛,動彈不得,心中只是禱祝血鳥得勝,那知禍不單行,林中毒蛇極多,竟有一蛇遊到嬰兒身旁。南琴愛子心切,一驚之下,暈了過去,待得醒轉,卻不知孩兒已將毒蛇捏斃。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南琴家中。郭靖見那孩兒面目英俊,想起與楊康結義之情,深為嘆息。

  南琴道:「郭大哥,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字。」

  郭靖想了一會,道:「我與他父義結金蘭,只可惜兇終隙末,未盡朋友之義,實為平生恨事。但盼他長大後有過必改,力行仁義。我給他取個名字叫做楊過,子改之,妳說好不好。」

  南琴垂淚道:「但願如大哥所說。」

  那楊過長大後名揚武林,威震當世,闖出了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他一生際遇之奇,經歷之險,猶在郭靖之上,此是後話,暫且不表。

  次晨兩人別過南琴上道,郭靖贈了她百兩黃金,黃蓉贈了一串明珠。黃蓉雖愛血鳥,但是南琴母子無所倚賴,有此鳥為伴,倒是一大助臂,當下也不提此事。

  兩人西行到了兩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陽,眼見民情安定,商市繁盛,殊無征戰之象,知道蒙古大軍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陽是南宋北邊重鎮,置有安撫使府,配備精兵守禦。郭靖心想軍情緊急,不及投店,逕與黃蓉去謁見安撫使。

  想那安撫使手綰兵符,威風赫赫,郭靖在蒙古雖貴為元帥,在南宋卻只是個個白衣平民,如何見得著他?黃蓉知道無錢不行,送了門房一兩黃金。那門房雖然眼色立變,滿臉堆歡,可是一個安撫使見客的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後,那時接見的都是達官貴人,也未必能見郭靖。郭靖焦躁起來,喝道:「軍情緊急,如何等得?」黃蓉忙向他使個眼色,將他拉在一旁,悄聲道:「晚上闖進去相見。」

  兩人尋了下處,候到二更後,施展輕身功夫逕入安撫使府。那安撫使姓呂正擁了姬妾,高坐飲酒為樂。郭黃二人跳將下去,長揖道:「小人有緊急軍務稟告。」呂安撫大驚,高叫:「有刺客!」推開姬妾,就往桌底鑽去。郭靖大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說道:「安撫使休驚,小人並無相害之意。」將他推回原座。

  呂安撫嚇得面無人色,只是發抖。只見堂下湧進數十名軍士,各舉刀槍,前來相救。黃蓉拔出匕首,指在呂安撫胸前。眾軍齊聲發喊,不敢上前。黃蓉道:「你叫他們別嚷,咱們有話說。」呂安撫手足亂顫,傳下令去,眾軍士這才止聲。

  郭靖見他是個方面大員,身寄禦敵衛土的重任,卻是如此膿包,心中暗暗嘆息,當下將蒙古大軍行將偷襲襄陽的訊息說了。請他立即調兵遣將,佈置守禦工具。那呂安撫心中不信,口頭卻連聲答應。黃蓉見他只是發抖,問道:「你聽見沒有?」呂安撫道:「聽……聽見了。」黃蓉道:「聽見什麼?」呂安撫道:「有……有金兵前來偷襲,須得防備,須得防備。」黃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呂安撫嚇了一跳,道:「蒙古兵?那不會的,那不會的。蒙古與咱們丞相聯盟攻金,決無他意。」黃蓉嗔道:「我說蒙古兵就是蒙古兵。」呂安撫連連點頭,道:「是蒙古兵,是蒙古兵。」

  黃蓉道:「滿郡生靈,全繫大人之手。襄陽是南朝屏障,大人務須在意。」呂安撫道:「不錯,不錯,老兄說的一點兒也不錯,老兄快請吧。」靖蓉二人嘆了口氣,越牆而出,但聽身後,「捉刺客啊!捉刺客啊!」之聲,亂成一片。

  兩人候了兩日,只見城中毫無動靜。郭靖道:「這安撫使可惡!不如依你之言,先去殺了他,再定良策。」黃蓉道:「敵軍數日之內必至,這狗官殺了不足惜,只是城中必然大亂,軍無統帥,難以禦敵。」郭靖皺眉道:「果真如此,這可怎生是好?」

  黃蓉沉吟道:「左傳上載得有個故事,叫作『弦高犒師』,咱們或可學上一學。」郭靖喜道:「蓉兒,讀書真是妙用無窮。那是什麼故事,你快說給我聽。咱們能學麼?」黃蓉道:「學是能學,就是須借你身子一用。」郭靖一怔,道:「什麼?」黃蓉不答,卻格的一聲笑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方道:「好,我說那故事給你聽。春秋時候,鄭國有一個商人,叫做弦高,他在外經商,遇到秦國的大軍,原來偷襲鄭國的。那時鄭國一點沒有防備,只怕秦兵一到,就得亡國。弦高雖是商人,卻很愛國,當下心生一計,牽了十二頭牛兒去見秦軍的將軍,說是奉了鄭伯之命,前來犒勞秦師,一面派人星夜去稟告鄭伯。秦國的將軍一聽,以為鄭國早就有了防備,不敢再來偷襲,當即領兵回國。」郭靖喜道:「此計大妙。怎麼說要借我身子一用?」黃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頭牛麼?你生肖屬牛,是不是?」郭靖跳了起來,叫道:「好啊,妳繞彎兒罵我。」伸手指去呵她癢,黃蓉忙笑著逃開。

  兩人說笑一陣,黃蓉道:「咱們今晚到安撫使府去,盜他一筆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裝,穿了官家服飾,迎上去犒勞蒙古大將。你在這結交軍士百姓,共備守禦。」郭靖鼓掌稱是。當晚二人依計而行,那安撫使搜刮得金珠山積,二人來回數次,一直搬到天明,府中各人仍矇然未覺。黃蓉改穿官裝,宛然是個俊俏的貴官,當下包了一大包金珠,跨了小紅馬北去。

  第二日午間,郭靖在北門外引領遙望,但見小紅馬絕塵而至,忙迎了上去。黃蓉勒住馬頭,臉現驚恐之色,顫聲道:「蒙古大軍只怕有十餘萬之眾,咱們怎抵擋得住?」郭靖吃了一驚,道:「有這麼多?」

  黃蓉道:「看來成吉思汗是傾國出擊,想一舉滅宋。我將金珠送給了先鋒大將,他料不到咱們已知訊息,但說出兵伐金,並非攻宋。我用言語點破,他驚疑不定,當即駐兵不進,想來是回報大元帥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們回師退兵,那自然最好不過,就只怕……就只怕……」黃蓉秀眉緊蹙,道:「瞧蒙古大軍這等聲勢,確不易善罷干休。」郭靖道:「妳再想一個妙策。」黃蓉搖頭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夜啦。靖哥哥,若說單打獨鬥,天下勝過你的只有二三人而已,就說敵人有十人八人,自也不在咱倆心上。可是現下敵軍是千人、萬人、十萬人,那有什麼法想?」郭靖嘆道:「咱們大宋戶口遠比蒙古人為多,軍士百姓之中,也儘有忠義之人,若能萬眾一心,又何懼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畏懦昏庸、虐民誤國。」

  黃蓉道:「蒙古兵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咱們殺得一個是一個,當真危急之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天下事原也憂不得這許多。」郭靖正色道:「蓉兒,這話就不是了。咱們學了武穆遺書中的兵法,豈能不受岳武穆『盡忠報國』四字之教?咱倆雖人微力薄,卻也要盡心竭力,為國干城。縱然捐軀沙場,也不枉了咱們父母師長教養一場。」黃蓉嘆道:「我原知必有此曰。罷罷罷,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兩人計議已定,心中反而舒暢,當下回到下處,對酌談論,想到敵軍壓境,面臨生離死別,比往日更增一層親密。直飲到二更時分,兩人正要各自歸房安寢,忽聽城外哭號之聲大作,遠遠傳來,極是慘厲。黃蓉叫道:「來啦!」兩人一躍而起,奔到城頭,只見城外難民大至,扶老攜幼,人流滾滾不盡。

  那知守城官令軍士緊閉城門,不放難民入城。過不多時,呂安撫使加派士卒,彎弓搭箭對住難民,喝令退去。城下難民大叫:「蒙古兵殺來啦,快放百姓進城!」城守只是不開城門。眾難民在城下號叫呼喊,哭聲震天。

  靖蓉二人站在城頭,極目遠望,但見遠處一條火龍蜿蜒而來,顯是蒙古軍的先鋒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軍攻城慣例,總是迫使敵人俘虜先登,眼見數萬難民集於城下,蒙古先鋒一至,襄陽城內城外軍民,勢非自相殘殺不可。

  此時情勢緊急,已無遲疑餘裕,郭靖站在城頭,振臂大呼:「襄陽一破,無人能活,是好漢子快跟我殺敵去!」那北門守城官是呂安撫的親信,聽得郭靖呼叫,怒喝:「奸民擾亂人心,快拿下來!」郭靖從城頭一躍而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將他身子舉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騎。

  官兵中原多忠義之士,眼見難民在城下哀哭,心中俱懷不忿,此時見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驚喜交集。郭靖喝道:「快傳令開城!」那守城官性命要緊,只得依言傳令。北門一開,難民如潮水般湧入。

  郭靖將守城官交與黃蓉看押,自行綽槍縱馬出城。黃蓉命守城官將甲冑脫下交與郭靖穿戴,在郭靖耳邊輕聲道:「假傳聖旨,領軍出城。」郭靖心想此計大妙,當下朗聲大叫:「奉聖旨,襄陽安撫使昏庸玩敵,著即革職,眾軍隨我出城禦寇。」他內功深湛,這幾句話以丹田之氣叫將出來,雖然城內城外叫鬧喧嘩,但人人聽得清清楚楚,剎時間竟爾寂靜半晌。慌亂之際,眾軍那裡分辨出真偽?兼之軍中上下對呂安撫向懷離心,一聽昏官革職,有人領軍抗敵,四下裡齊聲歡呼。

  郭靖領了二三千人馬出得城來,眼見軍容不整,隊伍散亂,如何能與蒙古精兵對敵?想起「武穆遺書」中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詐」。當下傳下軍令,命一千餘軍士赴東邊山後埋伏,聽號砲一響,齊聲吶喊,招揚旌旗,卻不出來廝殺;又命一千餘軍士赴西山後埋伏,聽號砲二響,也是叫喊揚旗,虛張聲勢。

  兩隊軍士的統領見郭靖胸有成竹,指揮若定,各自接令領軍而去。

  待得難民全數進城,天已大明。耳聽得金鼓齊鳴,鐵騎奔踐,眼前塵頭大起,蒙古軍先鋒已迫近城垣。

  黃蓉反手一拂,拂中了那守城官的穴道,將他擲在城門後邊,從軍士隊中取過一槍一馬,隨在郭靖身後。郭靖朗聲令道:「四門大開!城中軍民盡數躲在屋中,膽敢現身者立斬無赦!」其實他不下此令,城中軍民也早躲得乾乾淨淨,勇敢請纓的都已伏入東西的兩邊山後,如呂安撫般膽怯的,不是鑽在桌底,就是藏在被窩中簌簌發抖。

  蒙古軍鐵騎數百如風般馳至,但見襄陽城門大開,一男一女兩個少年騎馬綽槍,站在護城河的吊橋之前。統帶先鋒的千夫長看得奇怪,不敢擅進,飛馬回報後隊的萬夫長。那萬夫長身經百戰,得報後甚感奇怪,心想世上那有此事,忙縱馬來到城前,遙遙望見郭靖,先自吃了一驚。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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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回  归去来兮
  他西征之時,數見郭靖迭出奇謀,攻城克敵,戰無不勝,自半空破撤麻爾罕城之役,尤使他欽佩得五體投地,此時見郭靖守在城前,城中卻是空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心想他必有妙策,那敢進攻。當下在馬上抱拳行禮,叫道:「金刀駙馬在上,小人有禮了。」

  郭靖還了一禮,卻不說話,那萬夫長勒兵退後,飛報統帥。過了一個多時辰,大纛招展下一隊鐵甲軍馬鏗鏗而至,擁衛著一位少年將軍來到城前,正是四王子拖雷。

  他飛馬突出衛隊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麼?」郭靖縱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來是你麼?」他們兩人往常相見,必是互相歡喜擁抱,此刻兩馬馳到相距兩丈開外,卻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郭靖道:「安答,你是領兵來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是奉父皇之命,身不由主,請你恕罪。」

  郭靖放眼遠望,但見旌旗如雲,刀光勝雪,不知有多少人馬,心想:「這鐵騎衝殺過來,我郭靖今日要畢命於此了。」當下朗聲說道:「好,你來取我的性命吧!」拖雷心裡微驚,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實非他的敵手,何況我與他恩若骨肉,豈能傷了結義之情?」一時躊躇難決。

  黃蓉回過頭來,右手一揮,城內軍士點起號砲,轟的一聲響,只聽得東山後軍士吶喊,旌旗招搖。拖雷臉上變色,但聽號砲連響,西山後又有敵軍叫喊,心道:「不好,我軍中伏。」想那拖雷隨著父皇東征西討,什麼大陣仗沒有見過,這數千軍士的小小埋伏那裡在他眼內?只是郭靖在西征時得「武穆遺書」之助,大顯其能,拖雷素來畏服,此時見情勢有異,心下先自怯了,當即傳下軍令,後隊作前隊,退兵三十里安營。

  郭靖見蒙古兵退去,與黃蓉相顧而笑。黃蓉道:「靖哥哥,恭賀你空城計見功。」郭靖卻憂形於色,搖頭道:「拖雷為人堅忍勇決,今日雖然退兵,明日必定再來,那便如何抵敵?」黃蓉沉吟半晌,道:「計策倒有一個,就怕你顧念結義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凜道:「妳要我去刺殺他。」黃蓉道:「他是大汗最寵愛的幼子,尊貴無比,非同別的統軍大將。四皇子一死,看來敵軍必退。」郭靖低頭不語,回進城去。

  此時城中見敵軍已退,又自亂成一團。呂安撫聽說郭靖片言之間就令蒙古大軍退去,親來兩人所住的下處拜訪。郭靖與他商量守城之策,呂安撫一聽蒙古大軍明天還要再來,登時嚇得身子酥了半邊,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叫:「備轎回府,備轎回府。」他是打定主意連夜棄城南逃了。

  郭靖鬱悶不已,黃蓉雖燒了好菜,他卻吃不下一口,眼見天黑,耳聽得城中到處是大哭小叫之聲,心想明日此時,襄陽城中只怕再無一個活著的大宋臣民,蒙古軍屠城血洗之慘,他親眼見過不少,當日撤麻爾罕城殺戳之狀,一一湧向腦中,左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兒,古人大義滅親,我今日豈能再顧朋友之義!」黃蓉嘆道:「這件事本來難得很。」

  郭靖心意已決,當下換過夜行衣裝,與黃蓉共騎小紅馬向北馳去,待至蒙古大軍附近,將紅馬放在山中,步行去尋覓拖雷的營帳。兩人捉到兩名守夜巡邏的軍士,點了穴道,剝下衣甲來換了。郭靖蒙古話說得極為利便,軍中規程又是無一不知,當下毫不費力的混到了大帳邊上。此時天色全黑,兩人施展輕身功夫,伏在大帳背後,從營帳縫中向裡偷瞧。

  只見拖雷在帳中走來走去,神色不寧,只中只是叫著:「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一個不察,只道他已發現自己蹤跡,險些脫口答應。黃蓉早有提防,一見他張口,立即伸手過去按住他的咀巴。郭靖又是好笑又是難過,暗罵自己蠢材。黃蓉拔出匕首,在他耳邊道:「動手吧,大丈夫當機立斷,遲疑無益。」

  就在此時,只聽得遠遠馬蹄聲急,一騎快馬奔到帳前,郭靖知道有緊急軍情來報,俯在黃蓉耳邊道:「且聽過軍情,再殺他不遲。」但見一名黃衣使者翻身下馬,直入帳中,向拖雷磕頭,道:「四皇爺,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說什麼?」原來蒙古人開化未久,雖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識字,更不會寫,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傳,只是生怕遺漏誤傳,常將旨意編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爛熟,覆誦無誤,這才出發。

  那使者雙膝跪在氈上,唱了起來。他只唱了三句,拖雷與郭靖一齊心驚,拖雷更是流下淚來。原來成吉思汗年老力衰,近來患病日漸沉重,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師回去相見。那旨意最後說:日來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是知他下落,務須邀他一同北上與大汗訣別。

  郭靖聽到此處,一匕首劃開篷帳,鑽身進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驚,見是郭靖,不勝之喜,兩人這才相抱。那使者認得郭靖,上前磕頭,道:「金刀駙馬,大汗有旨,務必請你赴金帳相見。」

  郭靖聽得「金刀駙馬」四字,心中一凜,生怕黃蓉多心,忙從帳篷裂縫中躍了出去,拉住黃蓉的手,道:「蓉兒,我和妳同去同歸。」黃蓉沉吟不答。郭靖道:「好信不信我?」黃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什麼駙馬駙牛,我一刀把你宰了。」

  當晚拖雷下令退軍,次晨大軍啟行。郭靖與黃蓉找回紅馬雙鵰,隨軍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見到父皇,令副帥統兵回師,自與靖蓉二人快馬奔馳,不到一曰,已至成吉思汗的金帳。拖雷遙遙望見金帳前的九旄大纛聳立無恙,知道父皇安在,心中怦怦亂跳,催馬馳至帳前。

  郭靖勒住馬頭,想起成吉思汗撫養之恩、知遇之隆、殺母之仇、屠城之慘,一時愛恨交迸,低頭不語。忽聽得號角吹起,兩排箭筒衛士在金帳前列成兩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著拖雷的右肩,從帳中大踏步而出。他腳步雖然豪邁如昔,只是落地微顫,身子隨著抖動。郭靖搶上前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熱淚盈眶,顫聲道:「起來,起來!我天天在想著你們。」郭靖站起身來,只見大汗滿臉皺紋,兩頰深陷,看來壽命難久,不禁仇恨之心稍減。成吉思汗另一手扶在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嘆了一口長氣,遙望大漠遠處,呆呆出神。郭靖與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聲。

  過了良久,成吉思汗嘆道:「想當初我與扎木合安答結義起事,那知到頭來我卻非殺他不行。我做了天下的天汗,他死在我的手裡。再過幾天那又怎樣呢?我還不是與他一般的同歸黃土?誰成誰敗,到頭來又有什麼差別?」他拍拍二人的肩頭道:「你們須得始終和好,千萬別自相殘殺。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當想起結義之情,卻常常終夜難以合眼。」拖雷與郭靖念及在襄陽城下險些拚個你死我活,都暗叫慚愧。

  成吉思汗站了一陣,但覺全身乏力,正要回帳,忽見一小隊人馬飛馳而至。當先一人白袍金帶,穿是是金國服色。成吉思汗一見敵人,精神為之一振。

  那人在遠處下馬,急步過來,遙遙拜伏在地,不敢走近。親衛報道:「金國使者求見大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國不肯歸降,派人來見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說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該萬死,特獻上祖傳明珠千顆,以求大汗息怒赦罪。這千顆明珠是下邦鎮國之寶,懇請大汗賜納。」那金國使者稟罷,從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隻玉盤,再從錦囊中倒出無數明珠,跪著雙手托起玉盤。

  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見玉盤中成千顆明珠,都有小指頭大小,繞著一顆大母珠滴溜溜的滾動。這些珠兒單就一顆已是希世之珍,何況千顆?更何況除了一顆母珠特大之外,其餘的珠兒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見珠上的光采柔和晶瑩,互相映照,玉盤上竟似籠罩一層虹暈。若在平日,成吉思汗見了這些珍珠自是喜歡,但這時他眉頭皺了幾下,向親衛道:「收下了。」親衛接過玉盤。那使者見禮物被納,歡喜無限,說道:「大汗許和,下邦自國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誰說許和?回頭就發兵討伐金狗。左右,拿下了!」親衛一擁而上,將那使者擒住。

  成吉思汗嘆道:「縱有明珠千顆,亦難讓我多活一日!」從親衛手裡接過玉盤,猛力一擲,連盤帶珠遠遠的甩了出去。眾人儘皆愕然,說不出話來。

  那些珍珠後來蒙古軍士拾起不少,但仍有無數遺在長草之間,直到數百年後,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

  成吉思汗意興索然,回入金帳。黃昏時分,他命郭靖單獨陪同,在草原上閒遊。兩人縱馬而行,馳出數十里,到了懸崖之下。郭靖想起幼時在此相遇江南七怪、午夜刺斃銅屍陳玄風、馬鈺傳授他內功種種情事,心中甚是感慨。猛然聽得頭頂鵰唳數聲,抬起頭來,只見那對白鵰在懸崖上盤旋翱翔,想來也認得此是故居。成吉思汗忽地取下鐵胎畫弓,扣上長箭,對著雌雕一箭射去。郭靖吃了一驚,叫道:「大汗,別射!」但成吉思汗雖然衰邁,出手仍是極快,聽到郭靖叫聲,長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過人,箭無虛發,這一箭上去,愛雕必致斃命。那知那雌鵰側過身子,左翼一掃,竟將長箭揮落。雄雕大怒,一聲長唳,自空向成吉思汗頭頂撲擊下來。郭靖喝道:「畜生,作死麼?」揚鞭向雄雕打去。那雕兒見主人出手,迴翼凌空,急鳴數聲,與雌鵰雙雙飛遠。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將弓箭拋在地下,說道:「數十年來,今日第一次射鵰不中,想來確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勸慰,卻不知說什麼好。成吉思汗突然雙腿一夾,縱馬向北急馳。郭靖怕他有失,催馬趕上,小紅馬行走如風,一瞬眼間已追在前頭。

  成吉思汗勒馬四顧,忽道:「靖兒,我所建大國,歷代莫可與比。自國之中心達於諸方邊極之地,東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說古今英雄,還有誰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道:「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風赫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兒寡婦之淚。」成吉思汗雙眉倒豎,舉起馬鞭就要往郭靖頭上劈將下去,但見郭靖凜然不懼的望著自己,馬鞭揚在半空卻不落下,喝道:「你說什麼?」

  郭靖心想:「自今而後,與大汗未必有再見之日,縱然惹他惱怒,心中言語終須說個明白。」當下昂然說道:「大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說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下,佔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了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佔了這麼多的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語。

  郭靖又道:「古來英雄豪傑,為後世追慕欽仰的,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得人多卻未能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做過什麼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的,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北伐,積屍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很了。」他生性戇直,心中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那知成吉思汗一生自負,臨死之際被他這麼一頓數說,竟然難以辯駁,回首前塵,勒馬四顧,不禁茫然若失,過了半晌,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郭靖嚇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話說重了,忙伸手扶住,說道:「大汗,你快去歇歇,我言語多有冒犯,請你恕罪。」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張臉全成臘黃,嘆道:「我左右之人,沒有一個如你大膽,敢跟我說真話。」他隨即眉毛一揚,臉現傲色,朗聲道:「我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依你說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話!」在馬臂上猛抽一鞭,急馳而回。

  當晚成吉思汗崩於金帳之中,遺命窩闊台接大汗位,他臨死之際,口裡喃喃唸著:「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著郭靖的一番言語。

  郭靖與黃蓉送葬已畢,即日南歸,兩人一路上但見骷髏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教普天下百姓,人人得能安居樂業。

(全书完)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6:08 | 显示全部楼层

附录:
1. 這幾天因為等候胡世楨來,買了兩種武俠小說,預備送給他。自己看看亦很出神,且把陳世驤引誘得亦入迷了。他對於武俠小說的知識,只停留在「彭公案」、「施公案」階段;但是近年來香港所出的武俠小說,其結構文字人物描寫等已可與Dumas的Three Musketeers,Monte Cristo等相頡頏。……有個名叫做金庸(筆名)的,以「書劍恩仇錄」一書成名,該書寫乾隆皇帝(據傳說,他是漢人,海寧陳閣老的兒子)和陳家洛(乾隆的half-brother,的幫會的領袖)的鬥爭,很是緊張動人。後寫「碧血劍」(李自成)與「射鵰英雄傳」(成吉思汗)(南宋末年,元、金、宋的鬥爭)都極好。書中毫無馬列思想,還是提倡忠孝節義那一套,俠客當然都是愛國的。他的小說在東南亞各地(如越南、泰國、印尼……等)的中文報上都翻印……最奇怪的是台灣人亦等著看香港的武俠小說,其情形猶如當年Boston的人等英國來船,看Dickons小說也。……這幾年來,要講小說的傾向,讀者頂多的是武俠小說,Serious fiction分明已進入極低潮。武俠小說其實很難寫,尤其像我這樣從小看武俠小說的讀者,一切tricks都瞭然於胸;要使我看來覺得緊張,是不容易的。……台灣出的武俠小說沒有一本是好的;香港有一、二流的,台灣只有三、四流的而已,人才凋零,不亦怪哉?……

我很希望你能繼續花幾年功夫,寫一本中國舊小說的研究。關於這類的研究,好書是如此之少,真中國學者之恥也。Scholarship其實不難,別人已經做的工作,拿來整理一番,亦夠用了。我在班上已討論過「三國」「小滸」和「西遊記」。這三部書我最佩服還是「三國」,作者對於三國大勢真有個clear vision。「水滸」的最大功臣是金聖歎,沒有金聖歎,水滸(不論100回的或是120回)是部很weak的書。金聖歎硬派宋江做奸雄,刪去許多無聊的詩詞,(使naration緊湊生動),且刪去後部的無聊故事,(征遼,征方臘等的描寫,其實比「薛家將」之類高明得並不多),使「水滸」勉強有了一個結構,其實「水滸」作者的world vision是很狹小的。「西遊記」作者的imagination是夠高的了,如唐僧怕被人吃,但後來也不免repeat himself。……「西遊記」裏的symbolism還沒有人好好研究,如唐僧怕被人吃,而孫行者最喜歡被人吃,加上老君的煉丹爐,以及能吸人進去的瓶和葫蘆等;這些symbols可能有其意義。明末有董說者,即在火焰山之後,補寫若干回,成「西遊補」一書。孫悟空給羅煞女吃下兩次,出來後神魂顛倒,那就是「西遊補」的故事。「金瓶梅」我總認為是部很dull的書,(so is 「儒林外史」,)但是它對於過年、過節,賞花吃洒等的詳細描寫,可能給曹雪芹很大的啟發。「紅樓夢」本身可說的話最多;這裏有一點可說;「水滸」裏的英雄和孫悟空都是rebels,但是最澈底的rebel還是賈寶玉。買寶玉非但是總結中國舊小說的rebel tradition,而且也是一切才子佳人小說的發展頂點。Loslie Fiedler的新書,大約很精彩,不知你已看過沒有。關于中國舊小說,這類的書,有好幾本可寫。

柏克萊  一九六0 四月十三日

取材於:頁237~238,夏濟安對中國俗文學的看法,書名:愛情.社會.小說,著者:夏志清,台北純文學出版社出版,中華民國68年5月6曰6版.

 

2. 林以亮:那麼我要講一個故事了。我有一個好朋友,夏濟安,不幸在美國病故了。他也非常喜歡看武俠小說。在你寫武俠小說之前,他跟我說過,說武俠小說這門東西,大有可為,因為從來沒有人好好寫過。他說,將來要是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他一定想法子寫武俠小說。後來,在臺灣忽然有人給他看了你的「射鵰英雄傳」,他就寫封信跟我說:「真命天子已經出現,我只好到扶餘國去了。」(眾大笑)後來他就到美國去了。所以,站在這個立場,不管你個人以為你自己寫小說怎麼樣,我們就談一般的武俠小說吧,你以為,武俠小說,作為娛樂性小說也好,作為文學作品的一種形式也好,它本身的前途怎麼樣?

金庸:夏濟安先生,一直是我的神交了。上次陳世驤教授從日本路經香港,輾轉約我吃飯,講到夏濟安先生很推崇我的作品,所以特別要見見我,告訴我這件事情。可是很可惜總是沒有機會見到夏先生一次,甚至連通訊也沒有機會。夏先生本來選了一張聖誕咭,想送給我的,因為我在「天龍八部」裏有四大惡人,三個男的,一個女的,他就選了一張上面有三個博士去見聖母的聖誕咭,那三個博士畫得極難看,他就叫他們做四大惡人。他寫好了,後來不知怎樣卻沒有寄出,所以我很遺憾連他一個字也沒有收到。夏先生陳先生本來是研究文學的人,他們對我不像樣的作品看重了,我覺得很光榮,同時也很不好意思。武俠小說本身在傳統上一直都是娛樂性的,到現在為止好像也沒什麼有重大價值的作品出現。

取材於:金庸訪問記,時間,1969年香港8月22日下午9時至10時,地點:香港大坑道金庸的書房,林以亮策劃,陸離紀錄,翁靈文攝影,頁48~50,諸子百家看金庸,第三輯,台北遠景出版社出版,民國74年5月初版.

 

3.「……帶你到圖書館,也沒有什麼看的.閱報室還倒有兩三份中文報紙和雜誌.中文書可說絕無僅有.前幾年這裏請了一位香港來的目錄員,本希望他會買些中文書,經費雖然沒有,三四百元一年總拿得出的,誰料這大渾蛋,把這些辛苦爭來的錢全買武俠小說.這個城住的幾十家中國人,聞風掩至,鬧到要排期預約,破了中文書在這圖書館的所有借出紀錄.幾十本書借來借去,弄得破爛不堪,後來再在香港訂購一批,精裝燙金字,真夠排場.」

「不過,說良心話,我嘴裏雖罵他渾蛋,心裏也感謝他.我對武俠小說的興趣,也是因他這幾套精裝書開始的.然後由我傳給太太……」

「怒我插嘴,殘兄,你看誰寫的?」

「金庸.」

「那英雄所見略同.那麼我問你,金庸的小說跟你昨天晚上你叫我看的本那本小說,價值誰高誰低?」

「這幾句話,我暫時沒有資格說.不是對你說過麼,那本書我只翻了幾頁.不過金庸早期的幾部小說-後來就不成了-它的價值,我現在就可以肯定.」

「這幾本書的價值,不是嚴肅的文學價值,因為作者受了大眾傳播工具的報紙和讀者趣味限制,即使有志寫文藝武俠小說,也無法施展抱負.但作者的文學修養,真是時下一流.我且問你,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為什麼後者在書開始時就以『故人』姿態出現?」

徐侃如習慣地用右手抹一抹嘴巴,說:「那是為了技術處理問題呀.他武功最好,而其他四個人武功相等,有中神通存在一天,就沒好戲瞧了.」

「說對了一半,」二殘說:「這一種處理方法,別的一流小說作者也許會想到,可是金庸避而不寫中神通,有一個非常高明的理由.」

「謹就教.」

「簡單,寫壞人容易,寫好人難.我再問你,這四大幫主之中,最令你難忘的是那一位?」

「東邪和西毒.」

「你看,我沒說錯吧?另外一個問題,郭靖和楊過,你喜歡那一位?」

「那還用問,當然是楊過.郭靖是好人,可是既愚又迂,歷萬劫而不死,全靠運氣.」

「那不錯,但金庸寫郭靖,確化了一番心血.郭靖是個大好人,也不笨,金庸熟讀西洋文學,我相信他曾碰到當年杜斯卻也夫斯基寫『白癡』時的相同問題:怎樣把一個好人寫好而又令讀者相信呢?杜氏想來想去,覺得只有耶蘇基督是個完人.他是完人,因為他是神,他的好人好事當然為人置信.

「文學史上另外一個寫得極為成功的好人是唐吉訶德.可是,作者為了令他取信於人,不能不把他寫成一個走火入魔的書獃子.」

「金庸寫的郭靖,處處能絕處逢生,一來當然是由於郭靖宅心慈祥,得神人幫助-這是中國人絕對接受的觀念.二來是他得黃蓉之助.郭靖忠厚而黃蓉狡猾.兩個人碰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設.」

「那麼楊過呢?」

「楊過是郭靖的另一面,但寫得比郭靖更成功.」

「哦?」

「你別裝蒜,你是女人,你愛那一個?」

「對,我也會嫁楊過,郭靖這土包子不風情,跟他說風趣話要說兩遍才聽懂.但楊過這小子也不簡單,不好惹.學你老大說話,是『壞人』.」

「這是金庸比一般的消閒小說高幾級的地方.他的人物,不是憑一般善惡標準所能衡量的.前面不是說過麼,郭靖是好人,因為他是『笨』,楊過呢,你不能說他是壞人,他在某些程度相似李莫愁,憤世嫉俗而已.妙的地方.是金庸給他安排了跟師父小龍女結婚.小龍女武功雖高,心計卻幼稚得像個小孩,是黃蓉的另一面.楊過跟她相處,自然受她影響.她後來之變成『好人』,也是經過作者苦心安排的.而且,最見金庸膽色過人之處,是讓楊過為一個幾乎不會武功的女孩子斷了臂.普通武俠小說作家,一定不忍下手.就是下了手,一定受讀者壓力,讓他的臂接駁起來.

「壯士斷了臂,讀者會原諒他的性情乖張,是不是?」

徐侃如聽得入神,嘆口氣說:「老兄說得頭頭是道,怎麼不寫篇論文?」

取材於二殘遊記.四季版
发表于 2004-5-17 07:49 | 显示全部楼层
女侠果不失言,贴出这么全的《射雕》,谢谢!俺已经全部下载了,过瘾!!!
发表于 2004-5-18 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大,哪有这样搞的啊?
他要看你给他网址或者传给他,你把整个旧版《射雕》都给贴出来了啊!!
发表于 2004-5-19 00:21 | 显示全部楼层
8错
发表于 2004-5-19 12: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喜欢看繁体的
发表于 2004-8-15 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家伙,先收藏了!
发表于 2004-8-19 11:34 | 显示全部楼层
对~先收藏才是真的~
发表于 2004-9-5 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56、57、58三回没找到,补全就好了。
发表于 2005-6-30 11:53 | 显示全部楼层
路过~~
发表于 2005-6-30 21:17 | 显示全部楼层
要是这样看完,岂不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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