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绛雪 发表于 2008-3-15 16:21

答侯念勤书(清)管同


 
  惠书及诗文皆巳至,而云前有《见怀诗》,则至今末见,岂浮沉耶?所示文一篇,雄健劲直,势如奔马,在他人诚不解办。
  然同谓犹有一病。后人为文,不能不师古,上者神合之,次者貌肖之,最下者贩其辞。故曰:“惟古于词必已出,降而不能乃剽贼。”今足下作文一篇耳,首一节既用陈寿《进诸葛集表》,次一节复用《汉书王莽传赞》,次一节复用贾生《过秦》,结尾二语又用《穀梁春秋》“春,王正月”之传,展而读之,痕迹显露。夫陈寿、《汉书》、贾生、《穀梁》之调,非不可袭,然叠用之,则似集古人之文,而其中不见己作矣。此一病也。至所寄诗,亦过袭唐人辞意,而己之卷轴性灵,寻之往往不见。
  荀子曰:古之学者聚道。吾辈生来才思有几?故惟多见古书,博览而熟诵,重积而迟发,深造自得时,左右逢源,自无陈言到笔下。此非旦夕可为,而勉强可至者也。足下以为然乎?伯言文三篇,简洁而曲有韵趣,今之人岂易及也!率复不具。


  注释:
  浮沉:书信在邮递中丢失。《世说新语任诞》:“段洪乔作豫章郡,临去,都下人因附百许函书。既至石头,悉掷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段洪乔不能作致书邮。’”后因称信件在邮递中丢失为“付诸浮沉”。语出韩愈《南阳樊绍述墓志铭》。陈寿:西晋史学家,字承祚,安汉(今四川省南充市北)人,三国时曾任蜀观阁今史,入晋后,历任著作郎、治书侍御史。著有《三国志》,编有《蜀相诸葛亮集》等。所作《进诸葛集表》附于《三国志请葛亮传》后。用《穀梁春秋》“春,王正月”之传:《穀梁春秋》即《穀梁传》,是一部解释《春秋》的书。“春,王正月”是《春秋》中的文字。作者指出侯念勤文章结尾二句袭用了《穀梁传》解释“春,王正月”的话。传(zhuàn):解释经义的文字。卷轴:书籍。古时文章,裱成长卷,有轴以便卷起或展开。故称书籍为“卷轴”。此处指学问。性灵:性情、感情思想等。“荀子”二句:《荀子》中无此语,类似的意思见于《荀子礼论》,“圣人者,道之极也,故学者固学为圣人也。”有几:有多少。伯言:梅曾亮,字伯言。详见本书梅曾亮作者简介。率复不具:草率复信不详尽。旧时书信结尾常用的客气话。


  此篇主要论为文的“师古”问题。学习写作不能不学前人,但学得最好的是“神合”,其次是“貌肖”,最不行的就流于抄袭了。该文对侯念勤以抄袭模拟为文,不见自己的心胸性灵的批评,极为中肯。

梅绛雪 发表于 2008-3-15 16:22

答黄交三(清 )孔尚任


 
  连接手教,皆不及答,盖蚊虻暑溽之苦,乃生平所未卜先经者。虽居拱极高楼,俯看城内万家烟火,城外百里芰荷,而朝不得食,夜不得睡,大似落劫仙人,苦行头陀,何时始为圆满之期耶!足下读书养气,持满而发,白下秋风,专听好音。仆客囊羞涩,聊以二金充卷资。盖近时无车、无鱼,较住海陵时又添花样,大约离唱莲花落不远耳。


  注释:
  黄交三:事迹不详。手教:对对方亲笔来信的尊称。虻:吸食人畜血的昆虫。暑溽:即溽暑,谓暑天潮湿闷热。拱极高楼:起脊的高楼。芰荷:菱角和荷花。落劫:落入劫难之中。头陀:本世纪梵语,俗称行脚乞食的和尚。持满而发:引弓使满而发箭,比喻条件成熟后再行动。白下:南京之别称。差涩:本指怀差愧,举动不自然。此指囊中无钱,十分差愧。卷资:书费。无车、无鱼:《战国策齐策》载,冯谖客孟堂君,受下等待遇,他倚柱弹剑歌曰:“食无鱼”,“出无车”。此比喻生活困难。海陵:古县名,即今江苏省泰州市。莲花落:一种民间歌曲,乞者唱之。


  孔尚任(1648—1718),字聘之,又字季重,号东塘,别号岸堂,自称云亭山人。山东曲阜人。孔子的后裔。自幼受封建家庭的传统教育,参加乡试未中,捐了个国子监生。康熙二十四年(1658),康熙皇帝玄烨南巡北归时到曲阜祭孔,孔尚任因讲《论语》受到褒奖,被任命为国子监博士。后来又任户部主事、户部广东司员外郎等职。1699年写出著名戏剧《桃花扇》。诗文有《湖海集》、《岸堂稿》、《长留集》等。
  这封短信与友人谈自己的贫困近况。首先说明不能及时回信,写自己陷于暑溽之苦,接着转入对黄交三的鼓励、期望、最后落到自己生活的贫困上。生活虽然贫困,精神却不沮丧。说暑溽之苦,把自己比喻为落劫仙人,苦行头陀,虽“朝不得食,夜不得睡”,却仍然兴致勃勃地“俯看城内万家烟火,城外百里芰荷”。述生活贫困,用“无车”“无鱼”典故,自比冯谖。人穷志长,积极乐观,语言幽默,饶有风趣。

梅绛雪 发表于 2008-3-15 16:22

答黄九烟·(清)尤侗


 
  辱赠扇头十绝,首云“今朝喜得见尤侗”,见者无不怪之。仆解之曰:“白也诗无敌”,杜甫诗也;“饭颗山头逢杜甫”,李白诗也;下此则“不及汪伦送我情”,“旧人惟有何戡在” ,无不呼名者,又何怪也?不特此,人苟知己,字之可,名之亦可。即呼之为牛,呼之为马,亦无不可。苟非知己,则称之为先生,直叱之为老奴耳;尊之为大人,犹骂之为小子耳。至于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则其人何如人哉?白之名甫,甫之名白,先生之名侗,一也。诚恐先生借仆名押韵耳。苟仆而可名,仆不朽矣。


  注释:
  黄九烟:名周星,上元(今江苏江宁)人。明末官任主事,入清隐居。辱:屈枉,常用为应酬语,如“辱蒙”、“辱赐”等。扇头十绝:题写在扇面上十首绝句。此唐李白诗。此唐刘禹锡诗。不特此:不仅这样。“字之”二句:呼其字可以,呼其名也可以。直:当,等于。名:同“名之”,作动词用。一也:都是一样的。押韵:旧诗偶句末字用同一韵母的字称押韵。

  尤侗(1618—1704),字展成,号悔庵,江苏长州人。明末为诸生,颇有文名。清康熙年间举博学宏词科,授检讨,历官侍讲。工诗古文词,擅长戏剧,著有《鹤栖堂文集》及《钧天乐》传奇、《清平乐》杂剧等。
  黄九烟在赠尤侗的扇头诗中直呼其名,受到一般人的非议,尤侗写这封信加以辩驳。他认为对人尊重不尊重要看实际,而不讲形式,如果二人相知,叫什么都可以;如果不相知,嘴里叫得甜甜的,心里却是狠狠的,又有什么用呢?但是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感情既要真挚,又讲究必要的礼貌形式,才能收到良好的效果。他认为只二人相知,叫牛马皆可,只重内容,不讲究必要的礼貌形式,则从一个极端又走到另一个极端了。
  这封信语言诙谐,饶有风趣。征引历史上著名诗人直呼姓名的诗句,不仅用事实有力地批驳错误的看法,而且也给书信增添了文采。

梅绛雪 发表于 2008-3-15 16:22

答李香州书(清)吴敏树


 
  香州三兄足下:见乡试录,喜浏土中式者多,而宿好诸君皆不与,又可惜也。浏中科名,近来有日盛之势,后生初试,动辄得之,如吾香州好古多学,乃不得与之并,场屋如此久矣,其无足怪也。
  承惠手书,滔滔千百言,旨趣浩大,不可以骤穷。其于鄙人阿好过誉,万不敢当。然不意香州何以勤勤切切,至于如此?岂非平昔深慕古人奇节伟行,见时之人无以焉者,乃如鄙人之迂拙,亦以为少能自异于俗,而故深许之也?
  嗟呼!世之人无为古人之所为者,其所不为,则必厌忌而共排之,宜也。若鄙人者,既不能少有似于古人,而又欲强自异于今人,作一教官,尚不免遭诟讪、被弹射,仅自逃避而去,此独可以终老乡里,幸全其身命而止耳。今乃欲复入京师,以其童然垂白之老叟,与群少年争进于春官,此何为哉?香州既厚爱我,又以他日非常之望见属于我,非聊用相戏云尔耶?既以愧君,又自笑也。
  然所为区区欲一行者,非果自意其尚有用于世而然也,又非不自知其不合于时之人而欲侥幸于一试也。平生时读书,颇喜用意,一二所及,欲上与古人议论,相为发明。而又为人诗、古文辞,文章源流、上下得失之故,差谓不迷于其心。盖京师者,非独功名富贵者之所走趋,而学道艺术之家也往往在焉。如欲熟知其人,揽其所长,间从之驰骋笔墨之林,以快吾意而发吾之才,非久留与居游,则未可也。若其终不偶于有司,以罢而归,乃吾命也,庸可易乎?
  因香州爱我,聊具言之,他不悉。



  注释:
  乡试录:乡试录取的名册。浏:湖南浏阳县。作者曾任浏阳县学教谕。中式:被录取,考取。宿:平素,向来。科名:科举录取。强:勉强,极力。诟讪:毁谤,讥笑。咸丰元年(1851)作者因与人“小有不合,即自免去”教谕职。童然:年老顶秃的样子。童,秃。垂白:发将白。春官:唐武则天时曾一度改礼部为春官,后世因称礼部为春官。又明清时会试在春季举行,由礼部主持。区区:犹“拳拳”,一心,专意。差:尚,略,比较地。揽:广泛获取。间从:置身其间、跟随。不偶:不遇,不得志。庸:岂。不悉:不尽。



  作者在近五十岁时,曾与好友毛西垣约定:“吾两人先后在京师未得一相偕,今且老,明岁当俱上春官,且留都中少应接海内人士……不至名字遂泯没。”于是咸丰二年(1852)赴京参加了会试。这封信写于赴试前,信中安慰了友人乡试落榜,主要还在于回答友人来信中的劝行之语,申明自己是借应试以求学。有些句式长而多曲折,意脉始终紧密连续贯,值得一读。

梅绛雪 发表于 2008-3-15 16:25

答刘生书(清)张裕钊


 
  晓堂足下。早春承寄示文数首,入秋又得手书,勤孝恳至,足下之用心,何其近古人也。足下诸文,所为《尊君事略》,最肫挚可爱,《读老子》中一段词甚高,闯然入古人之室矣;前幅微觉用力太重,少自然之趣。他文识议,并超出凡近,而亦时不免病此。
  夫文章之道,莫要于雅健。欲为健而厉之巳甚,则或近俗。求免于俗而务为自然,又或弱而不能振。古之为文者,若左邱明、庄周、荀卿、司马迁、韩愈之徒,沛然出之,言厉而气雄,然无有一言一字之强附而致之者也,措焉而皆得其所安。文惟此最为难。知其难也,而以意默参于二者之交,有机焉以寓其间,此固非朝暮所能企,而亦非口所能道。治之久,而一旦悠然自得于其心,是则其至焉耳。至之之道无他,广获而精?,熟讽而湛思。舍此则未有可以速化而袭取之者也。
  吾告子,止于是矣。夫文之为事,至深博,而裕钊所及知者,止于是;其所不及知者,不敢以相告也。以足下之才,循而致之以不倦,他日必卓有所就。此乃称心而言,非相誉之辞也,足下勿以疑而自沮焉可也。足下文,知友中多求观者,故且欲留此,俟他日再奉还耳。惟亮察。不宣。



  注释:
  刘生:作者之,生平事迹待考。勤拳:殷切。恳至:恳切诚挚。肫(zhūn谆):诚挚。闯(chèn衬)然:出众。病此:病于此,即病于上述“用力太重,少自然之趣。”雅健:雄劲有力而又不失自然之趣。历之已甚:过分追求豪壮之语。厉:猛壮。俗:俗气,越味格调低下。沛然:充溢恣肆,气势浩大。韩愈《答李翊书》言自己学习为文,经历多年锻炼,终于达到了“浩乎其沛然”的境界。强附:生拼硬凑。措:语言的措置,即措辞。参:思考。二者之交:“雅”与“健”的关系。机:关键。企:达到。䆃(dào到):选择。称(chèng秤)心而言:所言与所想相符,即讲真心活。沮:终止。亮察:明鉴。不宣:旧时书信末尾常用的套语,有言之不尽之意。



  此文表达了作者关于散文写作的一个基本观点:雅健。所谓“雅”,主要是指自然不俗;“健”主要指语言的劲健和气势的雄浑,即“言厉而气雄”。“雅”与“健”结合,即可做到雄劲有力而又不失“自然之趣”。作者以为,为了追求雄健之境而故为豪言壮语,就会流于“俗”,自命雄健:实则俗不可耐。作者提出,克服这种文风要“广获而精䆃,熟讽而湛思”,要能够“化”,这是很有道理的。

梅绛雪 发表于 2008-3-15 16:25

答刘仲鲁书(清)马其昶


 
  往吾与足下游,至乐也。无旬日不见,见未尝不善旌,过相敕也,不见未尝不思也。别久矣,吾之情犹是也。前足下过此,甚喜,以为可谋永朝永夕之欢,竟不能然。譬之饿者嚵焉求哺,终不得食,斯已矣,尝鼎一指而挥之去,此人之情,能无怨望者哉!
  辱书乞言于我,并承惠《中州名贤集》,多荷!多荷!仲鲁虚受之怀犹昔也。贤者进修之诣,岂一谈之顷所能测?又其昶方自愧德业无所就,虽欲效前时,有不知所为言者,顾盛指不可不答记。尝与孙佩公语:“境遇困人,贤者不免。”佩公深感动其言。盖非独贫约为困也,脱蓬累而之显,其困乃弥甚。《易》曰:“困于金车,吝。”孟子之称大丈夫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足下不移之操,吾既见其然矣,继自今当更有以观足下之处显也。《诗》不云乎:“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士未有不始终坚持一守而能有立于世者也。
  其昶开春即南返,自北归隐故山,与公等盖日远矣。天寒,惟朝夕珍摄。不宣。



  注释:
  刘仲鲁:生平事迹待考。服:表扬。敕:告诚。嚵(chán蝉):鸟喙。引申意为张口。“嚵焉求哺”意为如小鸟饥饿,张口求哺。尝鼎一指:满鼎的食物,却只能用手指头沾来尝一尝,不能吃饱。据《左传宣公四年》,郑灵公请大夫们吃鼋肉,请了子公而又不给他吃,“子公怒,染指于鼎,尝之而出。”《中州名贤集》即《中州集》,金代诗人元好问编,选录金代二百四十九人的诗作,因作者多集于中州(今河南省一带),故名。书成于金亡后。虚受:虚已之怀以受教于他人。语出《易咸》:“君子以虚受人”。诣:学业所达到的境界。顷:顷刻,很短的时间。效前时:象从前那样善相旌过相敕。盛指:盛意。“指”通“恉”。贫约:贫困。蓬累:飘泊流落。《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困于金车,吝”:语出《易困》。“金车”为古代诸侯亲迎时所乘的礼车,“吝”意为悔恨。全句意为处于显位,未必一定就好,也可能遭到困难而带来悔恨。“足下”三句:你处于贫贱时能坚持不移之操,我已见到是那样的了,今后一定能看到你处于富贵时的好品行。“靡不有初”二句:语出《诗大雅荡》。意为做事情无不有个开头,但很少有人能把它做完的,即不能善始善终。珍摄:保重。



  此文叙作者与刘的友情,并勉以无论处贫处显,都要有“不移之操”。贫固然是困境,而有了显要的地位,也是困境,甚至其困更甚。因为有了权势,就可能滥用,就有人巴结逢迎,利用你来干坏事。因此,处于显境更应警惕,更要坚持节操。作者此论,一反常人之见,确实是有道理的。

梅绛雪 发表于 2008-3-15 16:25

答彭尺木进士书(清)袁枚


 
  来书教以禅学,引文文山诗语云云(1)。似乎文山不遇楚黄道人,便不能了死生者。仆不以为然。
  古豪杰视死如归,不胜屈指,倘必待禅悟而后能死节,则佛未入中国时,当无龙逢、比干(2)。居士之意,以为必通禅而后能了生死耳。殊不知从古来不能了生死者,莫如禅。夫有生有死,天之道也。养生送死,人之道也。今舍其人道之可知,而求诸天道之不可知,以为生本无生,死本无死,又以为生有所来,死有所往。此皆由于贪生畏死之一念萦结于胸而不释,夫然后画饼指梅(3),故反其词以自解,此洪炉跃冶(4),庄子所谓不祥之金也。其于生死之道了乎否乎?子路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5)当时圣人若逆知后之人必有借生死以惑世者(6),故于子路之问,萌芽初发而逆折之。
  来书云:生死去来,不可置之度外(7)。尤谬。天下事有不可不置之度内者,“德之不修,学之不讲” 是也(8)。有不可不置之度外者,“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是也(9)。若以度外之事而度内求之,是即出位之思(10),妄之至也。
  虽然,“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11)。使佛果能出死入生,仆亦何妨援儒入墨(12)。而无如二千年来,凡所谓佛者,率皆支离诞幻,如捕风然,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祷之而不应。如来、释迹与夏畦之庸鬼同一虚无(13),有异端之虚名(14),无异端之实效,以故智者不为也。试思居士参稽二十年,自谓深于彼法者矣。然而知生之所由来,能不生乎?知死之所由去,能不死乎?如仆者自暴自弃(15),甘心为门外人矣。然而不知生之所由来,便不生乎?不知死之所由去,便速死乎?生死去来,知之者与不知者无以异也。盍亦听其自生自死,自去自来而已矣。
  《易》曰:“乾坤毁,则无以见易(16)。”言乾坤有时而生死也。《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17)言陵谷有时而来去也。生死去来,天地不能自主,而况于人?居士宁静寡欲,有作圣基,惜于生死之际,未免有己之见存,致为禅氏所诱。有所慕于彼者,无所得于此故也。独不见孟子之论生死乎曰:“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18)。”陶潜之论生死乎曰:“浮沉大化中,不恋亦不惧。”士君子纵不能学孟子,亦当法渊明。名教中境本廓然,奚必叛而他适!
  昔曹操聘虞翻(20),翻笑曰:“孟德欲以盗贼馀赃污人耶?”居士把我之意有类孟德,故敢诵仲翔之语以奉谢。



  注释:
  (1)文文山:文天详,字履善,一字宋瑞,号文山,江西吉水人。宋末宝祐状元,官江西安抚使。端宗时拜右丞相,封信国公。与元军战,兵败被俘,就义于大都。彭尺木来信附《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九袁枚文后,有关文天详一段云:“昔文信公在燕狱时遇楚黄道人,受出世法,始得脱然于生死之际,故其诗云:‘曾知真患难,忽遇大光明。’又云:‘莫笑道人空打坐,英雄敛手即神仙。’”(2)龙逢:关龙逢,夏贤臣。夏桀无道,龙逢犯颜极谏。桀怒,囚而杀之。比干:商末大臣。纣无道,比干屡次谏止,被纣剖心而死。(3)画饼:典出《三国志卢毓传》:“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因指徒有虚名、无补于事为“画饼”。指梅:望梅止渴。典出《世说新语•假谲》:“魏武行役失汲道,军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这里与“画饼”同指空想。(4)洪炉跃冶:语出《庄子大宗师》:“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5)“子路问死”三句:见《论语先进》:“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6)逆知:预先知道。(7)“来书云”三句:彭尺木信云:“先生英雄根性,所未留意者,独此一着耳。生从何来,死从何去,其可以人生一大事而置之度外乎?”(8)“德之不修”二句:见《论语述而》。(9)“死生有命”二句:见《论语颜渊》。(10)出位之恩:非分之想。语出《论语宪问》:“曾子思不出其位。’”(11)“富而可求”三句:见《论语述而》。执鞭之士,指给人充当仆役。(12)援儒入墨:把儒家学说与墨家学说等同起来。(13)夏畦:语出《孟子滕文公下》:“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夏畦本意指夏天在田地里劳动的人,此即指无作为的平民。(14)异端:指儒家以外的学说。取义于“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15)自暴自弃:《孟子离娄上》:“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后多指自甘落后,不图上进。(16)“乾坤”二句:见《易系辞上》。(17)“高岸”二句:见《诗小雅十月之交》。(18)“夭寿不贰”二句:见《孟子尽心上》。不贰,没有两样。(19)陶潜:晋著名诗人陶渊明。下引句见陶渊明《神释》诗:“浮沉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大化,即宇宙万物生息变化。(20)曹操:字孟德,谯人。汉末位置丞相、大将军,封魏王。统一黄河以北,形成鼎立局面。子曹丕篡汉后,尊为魏太祖武帝。虞翻:字仲翔,三国时吴名士。汉末应召为侍御史,不就。曹操欲辟其为司空,翻云:“盗跖欲以馀财污良家耶?”不应。



  乾隆年间,程朱理学盛行,而佞佛参禅也是当时士大夫的一种时尚,这封信就是袁枚对这种时尚的有力批驳。
  彭尺木(1740-1796),名绍升,字允初,号尺木居士、知归子,江苏长洲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进士,未出仕。他精研佛学,以参禅为事,在所著《一行居集》等集中,颇多佛学论述。在他给袁枚的信中,劝袁枚信佛参禅;而袁枚生平提倡人性,强调生的乐趣,对扼杀人性的佛教素持反对态度,所以在此信中予以辩驳。彭尺木结袁枚的信很短,袁枚针锋相对,逐条讨论,就“生死”这个主题展开,提出注重人道,不盲从天道。
  文章献疑送难,合情合理;紧紧抓住实质,不断运用正反两方面论据进行辩论,有破有立,使全文浑然一气,无懈可击。

梅绛雪 发表于 2008-3-15 16:26

答任幼直先生书(清)吴定


 
  丁酉之冬,识先生于广陵。邂逅之交,情逾故旧;矜我穷屈,吁叹再三。昨复辱书,过蒙宠念,谓今岁将还朝供职,愿定出其文章,先生携而献之卿大夫好士者之前,必有赏叹逾常,拔而出之深渊者。此由先生孜孜进贤,故不量定之庸弩而惠恤之,执书感唏,敢违嘉命?
  虽然,窃有说。定以顽懦之资,二十年来,迭尝骨肉忧患,六经百氏,攻讨未遑。所为文章,空疏弇鄙,不足邀巨公盼睐明矣。且夫三尺童子,皆言富贵有命,而天下之大,无数人知命者。知之而仍不避水火以求之,必其中犹有彷徨莫之能信者在也。昔黄允以隽才知名,或谓之曰:“子有过人之才,恐守道不笃耳。”后司徒袁隗为从女求姻,见允叹曰:“得壻如君足矣”允闻,遂黜遣其妻;其妻大召亲属,历数允隐恶而去。允以此废于时。呜呼!毁行求荣,不用反废,知命者固如是哉?大抵众人之知命也,亨屯既定,众知之,甚且众悔之。君子独知命于亨屯未定之先,故可贵也。君子因礼以知乐,因古以知今,因时以知命,观国家之势,通鬼神之情。黄直卿筮《易》,遇“困”知“兑”,去职隐于幽谷者三年,诚知命之君子也。定近亦筮,得“遁”之卦辞,时命之穷,灼然可信矣。先生虽委曲为鄙人谋,岂能回定当遁之命哉!
  且夫储石成城,而后能严出入;储货成市,而后能通往来,储礼义成君子,而后能治天下之人之众,群生以洽,万物以昌。杨素使谓文中子曰;“盍仕乎?”曰:“汾水之南,有先人之敝庐在,可以避风雨,有田,可以具饘鬻,弹琴著书,不愿仕也。”今定生逢有道,非不愿仕者,顾自以齿逾三十,学行仅比于中人,中夜悲思,诚有不知所以进者,而《易》乃幸告定以一言曰“遁”。吾闻君子纡鸾龙之翼于韦布之任,养浩然之气于蓬筚之中。定将考道穷山,顺天地之心,分先贤之责,以自奋也。夫六艺富于江河,而乃欲积水潦以成其大;道德崇于山岳,而乃欲积土石以成其高。日月疾如驰,亦未知驻足何如矣,岂敢复逆命争名,忘其逾分哉!
  夫荐士,盛节也。定不敢援上,而先生愿为之夸耀其文,于定亦非有污行也。所以吝于献者,则通塞有命之说耳。且《淮南子》不云乎?“剑工惑剑之似莫邪者,惟欧冶能名其种;玉工惑玉之似碧卢者,惟猗顿不失其情”定之文,耻不若莫邪、碧卢也,苟莫邪、碧卢矣,百世之后,岂无欧冶、猗顿其人者,但旦暮之名为?
  辱先生宠眷而不获奉教,感偕愧集,无任惶恐。不宣。



  注释:
  任幼直:名大椿,一字子田,江苏兴化人;乾隆进士,官至御史,曾充任四库全书纂修,以精通经典闻名。著有《弁服释例》、《小学钩沈》、《字林考逸》等。丁酉:乾隆四十二年(1777)。广陵:即扬州。扬州为古广陵县治所。邂逅(xiè gòu械够):不期而遇。矜我穷屈:怜悯我穷困失意。矜:怜悯。吁叹:感叹。定:吴定自称。出其文章:把文章拿出来。逾常:超越一般。庸弩:平庸无才。驽:劣马,用以比喻才能低下。惠恤:仁爱体恤。感晞:感慨叹息。敢违嘉命:岂敢违背您的善意的要求?敢:岂敢。窃:自谦之词。有说:还要有所辩说。遑:暇。弇(yǎn掩)鄙:闭塞鄙陋。盼睐(1ài赖):顾盼,关注。求之:谓追求违背天命的事情。“必其中”:其中一定还有犹豫而不能相信命运的人存在。莫之能信:不能相信。黄允:字子文,东汉济阴(今山东省定陶县)人。黄允以隽才而废于时的事见《后汉书郭太传》。不笃:不坚定专一。袁隗(wěi委):东汉汝南(今河南省上蔡县)人,汉献帝时为司徒。从女:侄女,袁隗之兄袁逢之女。壻:通“婿”。黜遣:逐弃。废:弃。毁行求荣:毁坏德行而求取荣华。不用反废:有才不得用,反而被废弃。亨:顺利。屯:艰难。因:由,从。黄直卿:黄干字直卿,南宋闽县(今福建省闽侯县)人,师事朱熹,世称勉斋先生。著有《勉斋文集》等。困:六十四卦之一。《易困》:“象曰:泽无水,困。”兑:六十四卦之一。《易兑》:“象曰:丽泽,兑”王弼注:“丽犹连也。”意谓两泽相连,滋润万物,故万物皆悦(兑)。遁:六十四卦之一。《易遁》,“象曰:天下有山,遁。”孔颖达疏:“是退避之象。”时命:命运。储:积。洽:协和,和睦。杨素:字处道,隋朝大臣,隋文帝时曾率军镇压反隋势力,后为尚书左仆射,掌朝政;炀帝时权势更大,封楚国公,官至司徒。盍(hé):何不。饘鬻(zhānyù毡玉):粥。饘:稠粥;鬻:稀粥。中人:平常的人。纡:屈仰不得舒展。韦布之任:贫贱的地位。韦布:古时指未仕或隐居的人穿的粗陋的衣服。蓬荜(bì必):蓬门筚户,指穷人住的简陋的房子。荜:荜拨,多年生藤木植物。考:研考。顺天地之心:随顺自然的意愿,即顺天命。分先贤之责:分担先贤的责任。乃:竟,尚且。水潦:雨水。驻足:停下脚步,这里指自身的归宿。逾分:超越自己的职分。援上:高攀。“于定”句:意为对于我吴定也并非有损于品行。《淮南子》:书名,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苏非等撰。莫邪:剑名。陆广微《吴地记匠门》载:吴王阖庐使干将铸剑,铁汁不下。干将妻莫邪问计,干将说,从前欧冶子铸剑时,曾以女人配炉神,即得。妻闻言,就投身炉中。铁汁出,铸成二剑。雄剑名“干将”,雌剑名“莫邪”。惑:乱,分辨不清。欧冶:又称欧冶子,春秋时人,与干将同师,亦善铸剑。碧卢《淮南子》许慎注:“碧卢或云碔砆。”“碔砆”亦作“武夫”,似玉的美石。猗顿 :《淮南子》许慎注:“猗顿,鲁之富人,能知玉理。”按以上引自《淮南子汜论》。“何旦暮”句:意为何必追求一朝一夕之间成名呢?



  吴定(1744—1809),字殿磷,号澹泉,安徽歙县人,诸生,嘉庆初举孝廉方正。早年从刘大櫆学习古文,与姚鼐过从较多,姚鼐文章写成,常先向他征求意见。王先谦称其文有“浩然自得之气,未常揣摩趋步,于规矩亦无乎不合。”文章风格与刘大櫆相近。著有《紫石山房文集》、《周易集注》等。《清史稿》有传。
  这是一篇抒写身世之感的文章,文中谢绝任幼直的荐举,表明绝意仕进之意,虽一再推之于天命,实际上是出于对“毁行求荣”行为的蔑视以及怀才不遇的牢骚。作者青年时期即从刘大櫆学古文,且又长期仕途失意,遭遇也近似于刘,故文章风格与刘大櫆比较接近。此文畅所欲言,文气恣肆,但又分寸得体,无箭拔弩张之弊。

梅绛雪 发表于 2008-3-15 16:26

答孙生书·(清)侯方域


 
  域附白,孙生足下:比见文二首,益复奇宕有英气,甚喜!亦数欲有言以答足下之意,而自审无所得,又甚愧!
  仆尝闻马有振鬣长呼而万马皆喑者,其骏迈之气空之也。虽然,有天机焉。若灭若没,放之不知其千里,息焉则止于闲;非是,则踢之齧之,且泛驾矣。吾宁知泛驾焉之果愈于凡群者耶?
  此昔人之善言马,有不止于马者。仆以为文亦宜然。文之所贵者,气也。然必以神朴而思洁者御之,斯无浮漫卤莽之失。此非多读书,未易见也。即多读书,而矜且负,亦不能见。倘识者所谓道力者耶?惟道为有力,足下勉矣。
  足下方年少有余于力,而虚名无所得如仆,犹不惮致问,岂矜与负者哉!然则以其有求之于仆者,而益诚求之于古人,无患于文之不日进也。
  呜呼!果年少有余于力,而又心不自满,以诚求之,其可为者将独文乎哉?足下殆自此远矣。
  ——壮悔堂集


  注释:
  奇宕:奇瑰迭宕。振鬣(liè列):仰首。鬣,马的鬃毛。喑,哑。空:扫空。此处可理解为慑服。天机:犹言天赋机灵。闲:马厩。签:咬.泛驾:指马不受驾驭。凡群;凡马之群。神朴:精神朴素。思洁:思想纯洁。御之:控制,支配。“斯无”句:这样才没有浮漫卤莽的偏向。未易见.不容易做到。矜且负:自夸又自负。道力者:有道德和勇气的人。临道为有力:只有具备道德的人,才会具有勇气。仆:作者自称。不惮数问:不怕麻烦,多次询问。“足下”句:模仿《庄子》“君其自此远矣”句。意思是说:您今后会有长足进步的。殆,大概。

  侯方域(1618—1654),字朝宗,河南商丘人。性情豪迈,为复社成员。他与方以智、冒襄、陈贞慧时称“四公子”。入清后,曾于顺治八年(1651)被迫应乡试,中副榜,因抑郁而死。为文有气势,著有《壮悔堂集》。
  侯方域致书孙生,认为写文章贵在有“气”,而气的养成,又在多读书、不骄矜。结尾处并由写文章推论至立身之道,对孙生加以勉励。

梅绛雪 发表于 2008-3-15 16:26

答田中丞书·(清)侯方域


 
  承示省讼,惭恧无所自容。执事与仆,齿小啻倍蓰,位不啻悬隔,顾猥与仆道及少年之游,谓执事往日曾以兼金三百,招致金陵伎,为伎所却,仆实教之,而因以爬垢索瘢,甚指议执事者。
  仆诚不自修伤,然窃恐重为执事累也。使执事无可议,则昔贤如白太博、欧阳公、东坡居士,皆与鸣珂,不废酬答,未闻后世之议之也,何独至执事而苛求之?执事果有可议,即不征伎,庸但已乎?
  仆之来金陵也,太仓张西铭偶语仆曰:“金陵有女伎,李姓,能歌玉茗堂词,尤落落有风凋。”仆因与相识,间作小诗赠之。未几,下第去,不复更与相见。后半岁,乃闻其却执事金。尝窃叹异,自谓知此伎不尽,而又安从教之?目执事之邀之,在仆去金陵之后,今天下如执事者不止一人,岂仆居常独时时标举执事之姓名,预告此伎,谓异日或邀若,必不得往乎?
  此伎而无知也者,以执事三百金之厚赀,中丞之贵,方且夺命恐后,岂犹记忆一落拓书生之言!倘其有知,则以三百金之赀,中丞之贵,曾不能一动之,此其胸中必自有说,而何待乎仆之苦之也。士君子立身行己,自有本末,反覆来示,益复汗下。仆虽书生,常恐一有蹉跌,将为此伎所笑,而不能以生平读数卷书、赋数首诗之伎俩,遂颐指而使之耶?


  注释:
  田中丞:即田仰,见《李姬传》注。中丞,巡抚的别称。省讼:反省,自责。恧(nǜ):惭愧。齿:年龄。不啻(chì):不仅。倍蓰(xǐ):数倍。蓰:五倍。猥:谦词,辱。少年之游:年轻人的娱乐,此指征妓之事。兼金:价值倍于常金的好金子。此指上等白银。伎:同“妓”。爬垢索瘢:刮去污垢,寻找疤痕。比喻过分挑剔别人的错误。《后汉书·赵壹传》:“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修饬(chì):修养,谨慎。累:连累,麻烦。白太傅:唐代文学家白居易,曾授太子少傅。欧阳公:宋文学家欧阳修。东坡居士:宋文学家苏轼,号东坡居士。与(yù):置身其中。鸣珂:达官贵人的马以玉为饰,行驶作响。代指达官显贵。庸:岂。但:只,仅。此处犹言“仅此”,“就此”。张西铭:张溥。见《李姬传》注。语(yù):告诉。玉茗堂:见《李姬传》注。落落:豁达,开朗。居常:平居,日常。而:如果。方且:将会。奔命:奔赴应命,忙于应付。落拓:穷困失意。倘:假若,如果。曾:乃,竟。说:道理,主见。士君子:有志节的人。来示:来信。示,对人来信的敬称。汗下:喻惭愧。蹉跌:亦作“差跌”,失足跌倒,喻失误。颐指:用下巴的动作示意,来指使人,常形容指挥别人时的傲慢态度。垂察:希望得到体察、明鉴的谦词,常用于信尾。


  这封书信可和《李姬传》一并读。巡抚田仰遭到香君的严正拒绝后,竟恼羞成怒,不仅卑鄙地“有以中伤姬”,而且写信污蔑侯方域在背后指使。这封信就是回答田仰的无耻责难的。语气不卑不亢,申辩入情入理,既夹枪带棒地讥讽了田仰,又倾心赞赏了香君,还轻松地洗白了自己,读了这封信,我们会为田仰无耻而愚蠢的指责发笑。

梅绛雪 发表于 2008-3-15 16:26

答汪大绅书(清)袁枚


 
  尝谓佞佛者愚,闢佛者迂。仆非迂儒也,平时不佞佛,亦不佛。亦不闢者,九流之一家,周官闲民之一种。圣人复起,不废九流,亦不废佛。至于人之好尚,各有所癖。好佛者亦犹好弈好锻好结氂之类。所谓小是不必是,小非不必非,朋友不争,以全交也。乃书来强仆亦从事于斯,则不得不辨。
  据云收放心非念佛不可,试问足下生时,先有心乎,先有佛乎?孩提之童,但知有母,不知有佛,并不知有心也。君年四十然后念佛收心,试问未念佛以前,心放何所?既念佛以后,必归何方:若云借口收心,则呼圣呼贤此口也,呼鸡呼狗迹此口也,口何物不可呼,而何必呼佛?足下云“收放心”三字,起于孟子,然则孟子之言非欤?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收放心而已。是教人收放心以勤学问,非教人废学问以求放心。夫人止一心,放心之心,心也;收放心之心,迹心也。以心收心,心在我,不在佛。舍心求佛,是犹淫奔之女,舍其在家之夫,而外求野田草露之夫,谓之丧心则可,谓之收心则不可。
  足下谓慈悲诫样,即圣人仁民爱物之心。不知天地之性人为贵,樊迟问仁,子曰爱人,不云爱物。厩焚,则曰:“伤人乎?”不问马。鲁昭公之马死,出半椟葬之,子家子请杀以食从者。圣贤贵人贱畜,大义昭然。朝廷立法,水旱断屠,可见屠杀者是天地之心,百姓日用饮食之常;而禁屠乃凶荒减膳撤乐之变礼也。孔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孔子可钓之弋之,而放生乎?抑迹食之而不厌精,脍之而不厌细乎?且子但知动物之有生,而不知植物之亦有生乎;但知禽兽身上之赤者为血,而不知草木身上之白者亦为血乎!今夫禾一穟之谷,纍纍然种子,可生无万数谷;而一旦付诸朵颐,则一禾之生机尽矣。今夫菜青青然数茎之摇,虽叶干根斩,而中心犹翘然而起,一朝烹为羹汤,则一菜之生机又尽矣。安知一禾一菜,不隐隐呼吃乞命乎?子以仁慈自居,必不食粟,不食菜,而后于心安也。而吾有以料子之必不能也。
  仆常问彭尺木曰:“佛戒嫁娶欤?”曰“然。”“佛戒杀欤?”曰:“然。”“人人可以成佛欤?”曰:“然”。然则万国九州,不四五年,类尽灭,盈天地间不过鸟兽草木。而佛之塔庙,何人建造?佛之金像,何人供奉?佛之经典,何人传诵?岂非其说愈行,而其法愈坏。又何必周武帝之毁沙门,韩昌黎之火其书,庐其居哉!即以佛之道,还治佛之身,而佛穷矣。此类条尺木至今不答,吾子能代答之,吾将舍姑学而从汝。



  注释:
  汪大绅:汪缙,吴县人,乾隆贡生,工古文,笃信佛教。著有《汪子文录》。佞佛:迷信佛教。愚:愚味。闢佛:排斥佛教。迂:迂腐。九流:即三教九流。三教指儒教、佛教、道教。九流指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周官:本为《尚书》篇名,叙述周设官分职和用人之法。引申为官吏。弈:围棋。锻:打铁。结氂(máo 毛):系犛牛尾,指歌舞。《吕氏春秋长乐篇》:“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乃:你,你的。斯:此,指迷信佛教。放心:心无约束,纵肆失度。《尚书毕命》:“虽收放心,闲之惟艰。”“然则”句:可是孟子的话并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吧?樊迟:孔子学生,名须,字子迟。“樊迟问仁”,见《论语•颜渊》。厩:马棚。“厩焚”,见《论语乡党》。鲁昭公:名裯,同景王四年(前541)即位,在位三十三年。椟(dú 独):此指棺。子家子:名羁,春秋时鲁国大夫。鲁昭公马死事,见《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水旱:指水旱灾害。断屠:禁止屠宰。凶荒:灾荒。凶,年谷不熟。减膳:降低伙食标准。撤乐:撤去音乐伴奏。“孔子”二句:见《论语述而》。钓而不纲:钓鱼而不用大网捕鱼。纲,网之大绳,代指网。弋不射宿:射鸟不射归巢的鸟。弋,用带生丝的箭来射。食不厌精:粮食不嫌春得精。脍不厌细:鱼和肉不嫌切得细。二句见《论语乡党》。隧:同穗。纍纍然:边辍不绝的样子。朵颐:朵动《易颐》:“观我朵颐。”孔颖达疏:“朵是动义,如手之提物谓之朵。今动其颐,故知嚼也。”付诸朵颐,即放在嘴里吃掉。彭尺木:彭绍升,字允初,号尺木。乾隆进士。信佛,素食,持戒甚严。著《二村居集》。万国:世界各国。九洲:古分天下为九州,即冀、幽、并、兖、青、扬、荆、豫、雍。不四五年:不要很多年。周武帝:南北朝时后周武帝宇文于邕,560年继位,574年灭佛教。沙门:梵语,出家修道者。毁沙门,即灭佛教。韩昌黎:即韩愈,他反对迷信佛教,在《原道》中说:“火其书,庐其居。”即烧毁他们的书籍,寺院改作民房。穷:尽。姑:同“故”,原来。



  这封信批驳汪大绅佞佛谬论,义正词严,闪耀着唯物主义的思想光辉。
  作者开头申明自己既不佞佛,也不辟佛。认为好佛就像人们好弈、好锻、好结氂一样,人各有癖,好尚不同,不必强求一致。自己所以要写这封信,是因为汪大绅来信强要自己信佛,迫不得己,只好把事情辩论清楚。
  接着从三个方面批判佞佛谬论。
  首先,批所谓“收放心非念佛不可”。先以连续设问的方式从根本上批驳念佛收心的不科学,一连串的问题像一个个重磅炸弹落地开花,轰得论敌无法招架。接着指出孟子是教人收收心以勤学,问主张积极入世;佞佛者是教人废学问以求放心,是要人们出世而遁入空门,二者有原则区别。最后,指出要想收收心,必须用自己的心去收,而不能求佛去收。若舍心求佛,是犹淫奔之女舍亲夫而求野权。语言犀利,设喻尖刻。
  其次,批所谓“慈悲戒杀,即圣人仁民爱物之心”。先引经据典,用大量事实说明圣人主张“仁民爱物”和佛教宣扬的“慈悲戒杀”根本不同,强调圣贤主张“贵人贱畜”,物应该为人所用。同时又指出佛“慈悲戒杀”的不彻底性。动物、植物皆有生命,既戒杀动物,也应该戒杀植物,就应该不食粟,不吃菜,显然佞佛者是做不到的。
  第三,批所谓“佛戒嫁娶”。佛对人类戒嫁娶,对禽兽又戒杀;又认为人人可以成佛。那么,如果天下人都有信佛,都戒杀,戒嫁娶,禽兽繁衍,人不生育,人类尽灭,又有谁去信佛、供佛呢?作者以和佞佛者彭尺木对话的方式,巧设机关,引君入甕,终于使论敌理屈词穷。
  这封信气势充沛,笔带锋芒,气畅辞达,继承了孟子散文善于论辩的优秀传统,有战国时雄辩家的气概。

梅绛雪 发表于 2008-3-15 16:26

答翁学士书(清)姚鼐


 
  鼐再拜,谨上覃溪先生几下。昨相见承教,勉以为文之法,早起又得手书,劝掖益至,非相爱深,欲增进所不逮,曷为若此?鼐诚感荷不敢忘。虽然,鼐闻今天下之善射者,其法曰:平肩臂,正脰,腰以上直,腰以下反句磬折,支左诎右;其释矢也,身如槁木。苟非是,不可以射。师弟子相授受,皆若此而已。及至索伦蒙古人之射,倾首,欹肩,偻背,发则口目皆动,见者莫不笑之。然而索伦蒙古之射远贯深而命中,世之射者,常不逮也。然则射非有定法亦明矣。
  夫道有是非,而技有美恶。诗文,皆技也,技之精者必近道。故诗文美者,命意必善。文字者,犹人之言语也。有气以充之,则观其文也,虽百世而后,如立其人而与言于此,无气则积字焉而已。意与气相御而为辞,然后有声音节奏高下抗坠之度,反复进退之态,彩色之华。故声色之美,因乎意与气而时变者也。是安得有定法哉?
  自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赵宋、元、明及今日,能为诗者殆数千人,而最工者数十人。此数十人,其体制固不同,所同者,意与气足主乎辞而已。人情执其学所从入者为是,而以人之学皆非也;及易人而观之,则亦然。譬之知击棹者欲废车,知操辔者欲废舟,不知其不可也。鼐诚不工于诗,然为之数十年矣。至京师,见诸才贤之作不同,夫亦各有所善也。就其常相见者五六人,皆鼐所欲取其善以为师者。虽然,使鼐舍其平生而惟一人之法,则鼐尚未知所适从也。
  承先生吐胸臆相教,而鼐深蓄所怀而不以陈,是欺也,窃所不敢。故卒布其愚,伏惟谅察。



  注释:
  翁学士:翁方纲(1733—1818),字正三,号覃溪,晚号苏斋,直隶大兴(今属北京市)人。清代著名书法家、金石学家;精于鉴赏,尤长考证,著名碑帖多经他题跋;官至内阁大学士。著有《两汉金石记》、《汉石经残字考》、《复初斋文集》等。勉:勉励。劝掖:勉励扶持。不逮:不足,缺陷。脰(dòu豆):脖子,颈。反句磬折:腰向后弯曲。“句”同“勾”,弯曲。磬折:弯腰。支左诎右:左腿支撑,右腿弯曲。“诎”同“屈”。身如槁木:注意力集中,全身不动如枯木。授受:老师教,学生学。授:给予。受:接受。索伦:地名,清代属黑龙江,今内蒙古自治区有索伦旗,在呼伦贝尔盟中部偏西。欹肩:肩臂倾斜。偻背:弯背。贯:穿入。相御:交相为用,结合。反复进退:文章的波澜曲折。体制:文章、诗歌的格局、体例。人情:人心、世情,社会风气。执其学所从入者为是:把自己入门时所学的东西看作是正确的,即从学谁入门,就认为谁的正确。击棹:用棹击水,指划船。操辔:骑马驾车。辔:驾奴牲口的缰绳。舍其平生:舍弃平生所从事的。法:师法,学习。卒布其愚:终于说出自己的愚见。布:说出,讲明。伏:表敬副词,常用在动词前,表示尊敬,如“伏闻”、“伏惟”等。



  方苞论“义法”之“义”,限于宋儒性理之学,刘大櫆加以发展,提出神气问题,姚鼐集方、刘之说,强调“意”、“气”、“法”的统一,而以“意”、“气”为主宰。“诗文美者,命意必善。”这里的“意”,指文章主旨,不出方苞所谓“义”的范围;至于“气”,则主要指心胸气质,是较有个性的东西。语言文字以“气”充之,则作者心胸毕见,千古之后,读其文仍如见其人;语言没有“气”,不过是字眼的堆砌,毫无意趣。至于“法”,姚氏强调活法而反对“定法”,主张诗文之法“因乎意与气而时变”,不主—格,故作者强调学习古人应“取其善以为师”,而不主张拘拘于一人之法。

梅绛雪 发表于 2008-3-15 16:26

答吴殿书(清)刘大櫆


 
  殿麟足下。顷惠手书,辞重指迭,大抵闵我之穷,愤我之屈,意气肫笃,迥出世俗寻常之外,茫然增悲,且感且愧。然窃自思,念仆虽穷,要无足矜,非有屈又何能愤耶?天之生人,其赋性受性异于禽兽,故古之君子,战兢怵惕以自保其灵明,惟恐失坠,而终其身常在优惧之中。自善其身矣,而又不忍同类之颠连,乃始出其身以先觉乎天下。其身虽在崇高,而心实存乎抑畏;其外虽若逸豫,而内更益其劬勤。若是者,何也?凡以为天下之民,非为己也。是故不必富贵,不必不富贵。贵则施泽及一世,贱则抱德在一身,富则有以自厚其生,贫则有以自处其约。时其天明,则与物皆昌;时其阴闭,则与物皆塞。爵凛之来也,吾不拒,其去也,吾不留;其来也,吾不以一毫而增,其去也,吾不以一毫而减。故可富、可贫、可贵、可贱,而吾之修身励行,要不以一朝而变易也。
  且夫君子之心,岂不欲四海九州同归于太和之域哉?然而有命焉,非我之所能为也。今龙自潜藏于岩穴而云不为兴,蛇自蟠屈于渊菹而雾不为起。云雾亦时有,徒自为昏蒙否塞,虽有龙蛇之才能,无由自表见也,与螾蚁何以异乎!昔在史鱼,身死而犹荐伯玉,赵武所举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其在两汉,贾谊、终军、王褒辈,皆由州郡荐擢得官。当其时,直指可荐隽不疑,执金吾可荐龚胜,卫将军可荐鲍宣。同坐之法虽严,而荐举之途甚广。故曰:不信于朋友,不获乎上。近代以来,书升论秀之典既废,即汉世辟举之制亦罢而不行。进士之科,炀帝之所建也,糊名之法,状元之号,武后之所开也。宋及元明,奉为科律,确尊之而不敢移易。明代复试以八比之文,相与为臭腐之辞以求其速售。磋乎!此岂有天下之豪俊出于其间哉!
  夫挟奇材,怀异质,不能自结于中贵执柄之人,厄于州部嵁岩,无由自见其美,从古以皆然,非独一世也。如以天下之美在我,不辩从违,不论可否,而第欲从心直遂,是褥暑而欲进其狐貉,沍寒而欲施其絺綌,执弥猴而衣以黼绣裘裳之服,遇斥鷃而飨以钧天九奏之音,必不售矣。人不能自见其面,而鉴以照之则明。彼生而富贵者,其骨相与入殊矣;其外妍,暗其貌而相悦;其中慧,闻其言而惬心。于是被之以时服,振之以华缨,轻躯软步,进退中绳。瑶珥珠玑,其所素蓄也,碧卢照乘,以相投赠也。使天下之男子妇人,寤寐寝兴感愿与之交欢而恐其不及。有如越女秦娥,凌风独立,而顾使东家之丑妇参错其间,自以为不类,故裹足不敢前也。夫仆者,天下之䫏丑也,反唇历齿,蹙额竖肩,衣敝温之衣,系疏麻之履,今人目虽无所见,奈何令薪采之夫与繁华之子比立而并观哉?今夫农圃之人汗手涂足以谋食,商贩之辈买贱鬻贵以阜财,巫匠之徒祈生送死以逐利,仕宦之侣儈荣窃禄以肥身。若夫畎亩山林之士,埋藏于窟穴之中,与世共处而心不与处,与俗相违而身不与违,此亦各有其分愿惟上天所命,譬如薰蕕冰炭,岂得而强同哉!
  夫祟山狭谷,熊虎之所据也,人历其险而悽伤;古木虬枝,猿猱之所狎也,人陟其颠而惴憟,断港梢沟,?䱇之所游也,人入其中而溺死。人既性异于物,而人与人性更不齐。若仆者,鄙野之姿,枯稿之质,泉石之躭而澹泊之为乐。仆之不可为公卿大夫,犹犬之不可负重,牛之不可急驱,马之不可执鼠,彘之不可守闾,犹喑者不可使言,伛者不可使仰,短者不可使援。生而有疾在其体,安得与强梁者并走而争先耶?
  人世之好尚,匪我之心思所能测度也。目无不欲色,而色之美者未必爱;耳无不欲声,而声之希者未必听;口无不欲味,而味之和者未必嗜;鼻无不欲臭,而臭之芳者未必佩。故有以无盐而滥厕于深宫,以下里而和者数千人,以创痴之秽污,而啮之流血,以大臭之无能与居,而随之不能去。好恶者,存乎已者也;诽誉者,存乎人者也。彼物之自外至者,岂我之能为谋乎?今夫星纪之运,江淮之流,日夜奔趋,无时而止息。彼世之勤求富贵以为尊荣也,自我观之,好逸而恶劳,喜安而惧危,贪生而怖死,人之情也。仕宦者舍逸即劳,去安生而入于危死之地,自以为荣,吾不知其荣也,自以为尊,吾不知其尊也。
  且夫天下之事,非其义则不可以冒其利,无其德则不可以邀其福。非义而利,利将为祟;无德而福,福且为戮。古之时,未有以爵禄为荣者也。世降而德衰,然后诸侯利有其国,大夫利有其家,庶士利有其职位。夫黄金为丸,弹瓦雀于高岩之上,人必笑其为愚。心艳乎富贵之为乐,苟得壮其宫室,多其妾媵,服其轻暖,饫其肥甘,则虽触死亡之罪,婴刀斧之诛,甘心而不梅。夫郊祀之牲,在涤三月,然后陈肩臑于鼎俎,非不荣也,然而为牲谋,不如其在牢栅之中。辟狐豹之皮以为天子之裘,坐明堂而莅宗庙,非不尊也,然而为狐者悲其不得首丘,为豹者痛其不终隐雾。人心之灵异于物,至于穷达显晦之交,智不如狐豹,何也?君子者,修其在我而已。日月不为黎老之忧悲而稽其躔度;雷电不为婴儿之恐惧而匿其声光;都梁、苏合不为服媚之无人而移其臭味,君子乐天知命,不为愚氓之冷暖而惰其操持。猎姚姒之精,咀盘诰之华,所以蓄我之知;坐思行追,默识乎黄帝尧舜孔子,所以尚我之志;居穷履困,毫毛不敢取于人,所以坚我之守;见物之生,不见其死,所以长我之恩;由义以生其气,浩然充寒而无所屈挠,所以全我之勇,天之高,非步仞之可窥也;地之广,非道里之可计也。君子尽其在我,而人何与焉?盖明天之道,察地之里,因时之序,安其固然而已,岂能拂天地之经,乖四时之运,以日为夜,以冬为夏,以奔忙为休暇哉?
  嗟乎!若吾子者,孩稚丧其母,而父有癃残之疾,左右侍养无违,凡七八年不倦。近者,父年弥老,病亦弥笃,乃更与同床而卧,昕夕扶持,不敢须臾违离其寝处。昔贤所为善事其亲,固仆之所厚望于吾子者。比俗之人,富贵为荣,弃其亲于千里之外,定省缺然,疴痒莫问,其不足动吾人之歆羡,嚼然明矣。
  诵足下之书辞,不能无慨于中,报章繁赘,惟加谅察。



  注释:
  吴殿麟:吴定字殿麟。顷惠手书:刚刚赐予的亲笔信。辞重指迭:语重意深。“指”同“旨”,意旨。肫(zhūn谆)笃:诚恳。要无足矜:总起来说,没有什么足以自夸的。赋性:天赋的惰性。受性:后天得到的惰性。劬勤:劳苦辛勤。约:穷困简约。爵:官爵。禀(lǐn):官府所给的粮食。渊菹(jū居):长草的水泽。《孟子滕文公下》:“驱蛇龙而放之菹 。”赵歧注:“菹,泽生草者也。”昏蒙否塞:模糊闭塞。否:闭;否塞:闭塞不通。见:同“现”。螾蚁:蚯蚓、蚂蚁。螾同“蚓”。史鱼荐伯玉:史鱼,春秋时卫大夫,以鲠直著名。相传临死谏卫灵公罢退其爱臣弥子瑕,进用蘧伯玉。伯玉即蘧伯玉。卫国贤大夫。赵武:即赵文子,亦称赵孟,春秋时晋国大夫,后执晋国政。管库之士:主管库房的官吏。《礼记檀弓下》:赵文子“所举于晋国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贾谊:西汉思想家,文学家,河南雒阳(在今洛阳东)人,汉文帝实,因廷尉吴公推荐,被召为博士,后为大中大夫。终军:字子云,济南人,年少好学,以辩博能文而闻名郡中,为太守所重,以博士弟子遣送长安,汉武帝拜为谒者给事中。王褒:西汉辞赋家,字子渊,蜀资中(今四川省资阳县)人,因前益州刺史王襄上奏,为汉宣帝所用。直指:官名,此处指暴胜之。隽不疑:字曼倩,勃海(治所在今河北省沧县)人,汉武帝末年,暴胜之为直指史,捕盗东至海,遇隽不疑,写表推荐,汉武帝拜隽不疑为青州刺史。执金吾:官名。龚胜:西汉彭城人,哀帝时,因执金吾阎崇推荐做了谏议大夫。卫将军:官名。汉哀帝时鲍宣曾因大司马王商和卫将军辟宣的推荐,做了议郞。同坐之法:官吏有罪,举荐人一同治罪的法律。坐:治罪。“不信”二句:不得信任于朋友,也就不能得到皇帝(或上级)的任用。上:一般专指皇帝。书升论秀之典:出处不详。可能指汉朝以前根据学问和才能选用人才的制度。辟举之制:汉代官府选 用官吏的制度。汉代中央和地方官吏,都可以自行征聘僚属,然后向进行举荐。辟(bì必):征召。进士之科:隋唐取士的科目之一,始于隋炀帝,至唐代成为重要科目。糊名之法:科举考试为防止作弊,把试卷姓名糊起来的办法,叫“糊名”。状元之号:唐代举人赴京应试都要投状,因此称考取第一名的为状头,亦称状元。武后:武则天,并州文水(今山西文水县东)人。武后发展科举,重视进士科,选拔庶族士人参加政权。奉为科律:尊奉为法律制度。八比之文:即八股文。八股文的结构必须包括破题、承题、起讲、提比、虚比、中比、后比、大结诸名目,起讲以后的文字要用排比、对偶:指比、对偶的句子共八组(股),所以叫八股或八比。速售:迅速达到目的。售:达到,成功。州部:州郡之地,泛指偏的地方。《庄子达生》:“宾于乡里,逐于州部。”嵁(kān堪)岩:深山穷谷。《庄子在宥》:“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沍(hù互)寒:严寒。《左传昭公四年》:“深山穷谷。固阴沍寒。”絺话中天上的音乐。《史记赵世家》:“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其声动人心。”黼(fǔ府):古代礼服上黑白相同的花纹。斥:小水泽。鷃(yàn晏):亦作“鷃”,即鹌,一种小鸟。钧天九奏之音:神话中天上的音乐。《史记赵世家》:“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其声动人心。”时服:时尚的服饰。振:端整。缨:系在颔下的冠带。《晋书周馥传》:“馥振缨中朝,素有俊彦之称。”中(zhōng仲)绳:中于绳墨,这里有行动得体的意思。瑶:美玉。珥(ěr耳):女子的珠玉耳饰,又叫“瑱”、“珰”。珠:玑:扁圆的珍珠。碧卢:一种似玉之石,或称“碔砆。照乘珠,一种据说能发光的明珠。寤(wù悟):睡醒。寐(mèi妹):睡着。寝:睡下。兴:起来。这句意为人们白天黑夜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与富贵者结交。䫏(qī欺):丑:古代求雨时用的泥人,一般用以比喻相貌奇丑的人。反唇历齿:嘴唇外翻,牙齿稀疏。形容相貌丑陋。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其妻蓬头挛耳,玉唇历齿。”缊(yùn运):緼袍,以乱麻为絮的袍子。《论语子罕》:“衣敝温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疏:粗糙。鬻(yù玉);卖。阜财:增加财富。阜,丰富。畎(quǎn犬)亩:田地。畎:田间小沟。分(fèn氛):职分,职责范围。薰蕕(xūn yóu勋尤):芳香与臭味。薰:熏草(一种香草):蕕:一种臭草名。虬(qiú求)枝:树木盘曲的枝杈。猿猱(náo挠):猿猴之类。狎:(xiá侠):亲近。?:鳅的异体定字。䱇:鳝的异体字。泉石之耽:深好山水。耽:耽玩,深好。彘(zhì至):猪。闾(lǘ驴):里门,家门。援;攀援。声之希者:《老子》:“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又云:“听之不闻名曰希。”“希声”可解为优美微妙的声音。臭(xiù秀):气味。无盐;战国时代齐国的一个面目丑陋的女子,姓钟离,名春,曾谒见齐宣王,当面指责齐宣王**,齐宣王受到感动,立为王后。钟离春系无盐(今山东东平县东)人,因而得名。事见《列女传》。下里:“下里巴人”的简称。《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下里巴人”是比较俚俗的歌曲。创痂:南北朝时宋人刘穆之之孙刘邕,嗜食疮痂,孟灵休得炙疮(烫伤),痂落床上,邕即取食之,孟灵休便把未落之痂取下给他,以至“举体流血”。事见《南史刘穆之传》。啮(niè臬):咬。大臭:《吕氏春秋知遇》:“人有大臭者,其亲戚兄弟妻妾知识,无能与居者,自苦而居海上,海上人有悦其臭者,昼夜随之,而弗能去。”星纪:星空一年四季的变化。古人这种变化来划分季节。妾媵(yìng硬);古时诸侯之女出嫁,以妹妹或侄女从嫁,称“妾媵”。后泛指妾。饫(yù玉):饱食。郊祀:周代祭礼。在郊外祭天或祭地称郊祀。牲:祭祀用的家畜。涤(dí敌):古时养祭用的房子。按《周礼》,祭礼用的牛羊要“系于牢,刍之三月”(拴在栅棚里养三个月)。陈肩臑于鼎俎:把“祭牲”的肢体陈列于礼器上。肩臑(nào闹);泛指“祭牲”的肢体。肩,前肢根部:臑:前肢下部。鼎、俎(zǔ祖):俱为祭祀用的礼器。辟:启开,剥下。首丘:《楚辞九章哀郢》:“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古代传说,狐死时要“正首向丘”,丘指狐穴所在的土丘。隐雾:《列女传陶答子妻》:“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稽:查核。躔(chán缠)度:日月运行的度次。都梁:兰草的别名,因都梁(今湖南省武岗县)产兰而得名。苏合:即苏合香,是一种落叶乔木,树脂可提制苏合香油,用作香精中的定香剂。猎姚姒之精:取舜和禹的纯正之精神。“姚”、“姒”分别为舜和禹的姓。咀盘诰之华:体味“盘”:、“诰”的精华。“盘”指《尚书盘庚篇》,是殷王因迁都告谕人民的文告。“诰”指《尚书》中的《大诰》等篇,是“明大道以告天下”的文告。韩愈《进学解》:“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坐思行追:坐则思念,行则追求。“见物之生”二句:《孟子梁惠王上》:“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由义以生其气”二句:孟子提倡养“浩然之气”,认为它“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并认为“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者”。(见《孟子公孙丑上》)步仞:五尺为一步,七尺一仞。癃(lóng龙):残:手脚不灵便。昕(xín欣):拂晓,日将出时。疴痒(ké yáng苛羊):疾病。歆(xīn欣)羡;羡慕。皭(jiào叫):洁白、干净。皭然;清楚地。报章:回信。报:答,回答。



  据姚鼐《吴殿麟传》:“刘海峰先生之官于徽州也,殿麟从学为诗文;海峰归枞阳,又从之。”可知此文写于作者官黟县教谕期间或归居枞阳以后,是晚年之作。刘氏终身仕途失意,穷愁潦倒,此文将其一生积郁,尽吐无遗,最能表现其思想性格,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当时一般下层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文中虽也表示了“不必富安,不必不富贵”的随遇而安的达观态度,但主要还是在发羁穷的牢骚;对于科举之弊,贤路之被堵塞,也有所指责。
  在写作上,此大气充势足,挥洒自如,波澜阔大,辞采华富,代表了刘文“洋洋乎才力之纵恣,天所不极”的特点(吴士玉:《海峰文集序》)。刘氏虽在理论上接受方苞的“义法”说,但并不为“义法”所拘,更提出“神气音节”为文家之“能事”,认为“鼓气以势壮为美”(《论文偶记》)。刘氏散文以才胜,以气胜,在风格上与方苞完全不同。所有这些,于此文可以概见。

梅绛雪 发表于 2008-3-15 16:27

答吴挚甫书(清)张裕钊


 
  春间奉到往岁除夕惠书,承示已改官畿甸,将以儒者之学泽我民萌。敬贺!敬贺!六月初旬,李佛笙太守复递到三月晦一函,适裕钊有悼亡之戚,先期归里—昔,始来鄂城,匆匆未及报。所需姚氏评点汉书,一时未遑钞寄,请以异日可耳。
  来书过以文事见推,且虚怀谘度,谆谆无巳。裕钊则何足以知此?虽然,既承下问,不敢不竭其愚。古之论文者曰,文以意为主,而辞欲能副其意。气欲能举其辞。譬之车然,意为之御,辞为之载,而气则所以行也。欲学古人之文,其始在因声以求气,得其气,则意与辞往往因之而并显,而法不外是也。是故挈其一而其余可以绪引也。盖曰意、曰辞、曰气、曰法,之数者,非判然自为—事,常乘乎其机,而混同以凝于一,惟其妙之一出于自然而已。自然者,无意于是而莫不备至,动皆中乎其节,而莫或知其然,日星之布列,山川之流峙是也。宁惟日星山川,凡天地之间之物之生而成文者,皆未尝有见其营度而位置之者也,而莫不蔚然以炳,而秩然以从。夫文之至者,亦若是焉而巳。观者因其既成而求之,而后有某者某者之可言耳。夫作者之亡也久矣,而吾欲求至乎其域,则务通乎其微。以其无意为之而莫不至也,故必讽诵之深且久,使吾之与古人?合于无间,然后能深契自然之妙,而究极其能事。若夫专以沉思力索为事者,固时亦可以得其意,然与夫心凝形释,冥合于言议之表者,则或有间矣。故姚氏暨诸家因声求气之说,为不可易也。
  吾所求于古人者,由气而通其意,以及其辞与法,而喻乎其深。及吾所自为文,则一以意为主,而辞、气与法胥从之矣。阁下以为然乎?阁下谓“苦中气弱,讽诵久则气不足载其辞”,裕钊迩岁亦正病此。往在江宁,闻方存之云:“长老所传,刘海峰绝丰伟,日取古人之文纵声读之;姚惜抱则患气羸,然亦不废哦诵,但抑其声,使之下耳。”是或亦一道乎?裕钊比所遇多乘舛,又迫忧患,于此事恐终无所就。阁下才高而志远,年盛而气锐,它日必能绍邑中诸老盛业,用敢进其粗有解于文事者,以为涓埃之裨。惟亮察。不宣。



  注释:
  吴挚甫:吴汝纶字挚甫。详见吴汝纶作者简介。改宫畿甸:吴汝纶于同治八年(1869)补深州知州,此辖深县、安平、饶阳、武强等县,为直隶州。畿甸:旧称王都周围广大地区。深州在北京南数百里,故称畿甸。泽:施与恩惠。民萌:民众,百姓。“萌”同“氓”。悼亡之戚:同治九年(1870)六月,张裕钊之妻黄氏病故。戚:悲痛。姚氏评点《汉书》:姚鼐《惜抱轩集》,中有关于《汉书》、《后汉书》的笔记数十则,“评点汉书”或指此。推:称赞。谘度:亦作“咨度”,谦虚询问,《诗小雅皇皇者华》:“周爰咨度。”愚:愚见。自谦之词。文以意为主:“文以意为主”是我国古代文论的一个重要观点。唐朝杜牧在《答庄充书》中说:“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王夫之也说:“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以意为主”也是桐城派作家论文的传统。方苞首倡“义法”说,主张“义以为经而法纬之”(《又书货殖传后》),是以“义”为主的,而“义”即是“意”。姚鼐谓“诗文美者命意必善”(《答翁学士书》),也有“以意为主”的意思。副:符合,相称。气欲能举其辞:韩愈早就谈到过辞、气结合,以气举词的问题。他喻“气”为水,喻言为“浮物”,认为“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桐城派作家关于气与辞的关系的见解,也大抵同于韩说。御:驾驭者。载:装载之物。因声以求气:明确主张“因声求气”的是刘大櫆。他认为字句音节为“神气之迹”,“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论文偶记》)。“因声求气”的具体方法是反复朗诵。姚鼐以神、理、气、味为“文之精”,以格、律、声、色为“文之粗”,认为精者寓于粗科,学文者由粗而得精,也有因声以求气的意思。法不外是:因声以求气,得其“气”,就理解了“意”,也理解了“辞”之所以如此措置,篇章之所以如此构结,这样,为文之“法”,也就可以得知了。挈(qiè):提。绪引:得其头绪而其余一一可致。乘:因,顺应。机:自然之理。中(zhòng仲):符合。节:法度。营度:经营算计。位置:这里用为动词,安排。通乎其微:彻底弄清其幽深之理,即求其气,进而得其意、辞与法。?(xī)合:融洽。心凝形释:心思专注而忘记了形体之存在,形容“通乎其微”时的状态。言议之表:语言议论之外,即指文章之气。方存之:方宗诚字存之。乖舛(chuǎn喘):不顺利。邑:指桐城。吴汝纶为桐城人,作者在这里表示希望他能继承桐城诸前辈作家的事业。涓埃之裨(bì)必:微小的补益。涓:细流。埃:尘埃。“涓埃”形容事物微小不足道。



  此文主要论文章意、辞、气、法的关系。意是主脑,辞要表现意,但辞又要待“气”而举,法则由意、气、辞所决定,自然而成。意、气、辞、法自然统一,不假雕饰造作,这样的文就是“文之至”了。作者论学习古文的途径,是“因声求气”,得其气,则意、辞、法都可得。作者论学习、创作散文的这些道理,都没有超出桐城派传统文论的范围,但论述较为具体。

梅绛雪 发表于 2008-3-15 16:27

答叶溥求论古文书(清)方东树


 
  东树白,叶君足下:辱书言文章旨要,并示所为记、序、杂文,意甚勤,辞甚挚。然窃怪足下相知未素,不罕其蔽且固,勇信而过施之,为失所问耳。仆本无所知,往在江南,一二同学业为古文,以仆喜议论,妄以此事见推。要之,仆所为望其途辙而未能由之者。昔曹子建讥刘季绪,才不逮作者,而好掎摭利病,而子建乃独喜人定正其文,足下以子建自处,而命仆为季绪,此仆所以发书立功气而愧汗交下也。夫足下所有如是,而进不自足,谦谦下问,虽仆庸虚,其敢复顾时人讥笑,畏忌衔忍,不一叶吐所怀,以答高义塞厚望耶?请诵其所闻,惟足下详择其衷焉可也。
  仆闻人之为学,每视乎一时之所趋,风气波荡,群然相和,为之既众,往往工者亦出。独至古文,恒由贤智命世之英,为之于举世不为之日,蒙谤讪,甘寂寞,负遗俗之累,与世龃龌不顾,然后乃以雄岐立于千载之表,故其业独尊,而遇之甚稀。自唐宋逮明,若韩、柳,若欧、曾、苏、王,若归熙甫,其人类数百年始一登箓,呜呼!盖其难矣。
  抑又尝论,欲为文而第于文求之,则其文必不能卓然独绝,足以取贵于后世。周秦及汉,名贤辈出,平日立身,各有经济德业,未尝专学为文,而其文无不工者,本领盛而辞自充也。故文之所以不朽天壤万世者,非言之难,而有本之难。若夫所以为之之方,可一朝讲而毕也。然而群喙鸣动,蓄心各异,是其所非,非其所是,颠倒妒惑,昧没不返,后学之士欲求闻古人之真,举一世空无人焉。夫古之人,以其本而发之为文,轨迹不侔,家自为则。其人已亡,不能复起自言其心,俗士浅学各蔽其愚,人各云云,吾亦云云,则乌知吾言之独是耶?人之言且非耶?就令吾言是矣,而古人已死,其孰从而定之?且人之言曰:为文宜何若,何去何取,人亦弗过而问焉。退之有言:“究不知直似古人,又何得今人?”而要有不易之论,不可已之情者,吾取不诡古人,不迷来学,自足吾心而已。故凡吾所论文,每与时人相反,以为文章之道,必师古人而不可袭乎古人,必识古人之所难,然后可以成吾之是。善因善创,知正知奇,博学之以别其异,研说之以会其同。方其专思壹虑也,崇之无与为对,信之无与为惑,务之无与为先;扫群议,遗毁誉,强植不可回也。贪欲不可已也。及乎议论既工,比兴既得,格律音响即肖,而犹若文未足追配古作者而无愧也。于是委蛇放舍,绵绵不勤,舒迟黯会,时忽冥遇,久之乃益得乎人之精神,而有以周知其变态。是故文章之得,非得之难,为之实难。
  道德以为体,圣贤以为宗,经史以为质,兵刑政理为以用,人事之阴阳、善恶、穷通、常变、悲愉、歌泣,凌杂深赜,以为之施;天地之风云、日星、河岳、草木、禽兽、虫鱼、花石之高旷、夷险、清明、黪露、奇丽、诡谲,一切可喜可骇之状,以为之情。及其营之于口,而书之于纸也,创意造言,导气扶理,雄深骏远,瑰奇宏杰,蟠空直达,无一字不自己出,而后吾心胸而目、声音笑貌,若与古人偕,出没隐见于前。而又惧其似也,而力避之;恶其露也,而力覆之;嫌其费也,而力损之。质而不俚,疏而不放,密而不僿阴阳蔽亏,天机阖开,端倪万变,不可方物,盖自孟、韩、左、马、庄、骚、贾谊、扬雄、韩、欧以来,别有能事,而非艰深险怪、秃削浅俗,与夫饾剿袭,所可袭而取之者也。
  夫文亦第期各适一世之而已,而必刿心刳肺,龂龂焉以师乎古人若此者何也?以为不如是则不足以为文也。此固二道也。尝观于江河之水矣,谓今之水非昔之水耶?则今日之水所以异于昔才安在?谓今之水犹昔之水耶?则昔之水已前逝,今之水方续流也。古之人不探饮乎今之水,今之人不扳酌乎古之水,古水今水是二非一,人皆知之,古水今水是一非二,则慧者难辨矣,蚩蚩者日饮乎今之水,有人曰:“吾必饮乎古之水,而不饮今之水”,则人必笑之矣。蚩蚩者饮乎今之水,有人曰:“若所饮今之水,实乃即古之水“,则人猝然未有不罔于心而中夫惑疾者也。夫有孟、韩、庄、骚,而复有迁、固、向、雄,有迁、固、向、雄,而复有韩、柳,有韩、柳,而复有欧、苏、曾、王,此古今之水相续流者也,顺而同之也。而由欧、苏、曾、王,逆推之以至孟、韩,道术不同,出处不同,论议本末不同,所记职官、名物、时事情状不同,乃至取用辞字、句格、文质不同,而卒其所以为文之方,无弗同焉者,此今水仍古水之说也,逆而同之也。古今之水不同,同者湿性;古今之文不同,同者气脉也。虽然,使为文者,古人已云云矣,吾今复取古人所云而云之,则古人为一文已足万世之用,而复何待于吾言乎!夫文犹己也,生民以来,四海之众而中有己,立己于此,将使天下确然信知有是人也,则必不俟假他人之衣冠笑貌以为之亦明矣。奈何世之为文者,徒剽窃乎陈言,渔猎乎他人而以为之己也。征是以核之,将见子不复识其父,弟不可辨其兄,群相怪惑,无能求审此人面目之真,而己安在哉?是故为文之难,而离之实难。
  虽然,合可言也,离不可言也。故凡论文者,苟可以言其致力之处,惟在先求其合;苟真知所以为合,则以语于离不难知矣。若于古人艰难怪变之境,不知其难至,而以为与己不甚相远也,则其人又不足以语于合之说者也。真力不至,则精识不生。蛟龙之攫閷,虎狼蝮虺之毒螫,迩之可以杀人,而慢易与之;家鸡野鹜之畜,无足爱贵,而威凤宝之。史言大秦国有骇鸡犀,置犀于地,鸡见之却走,而人之过之者,蹴踏践履,童孺丈夫千百,而无稍异也。岂人之智不若鸡与?彼其性不相习,则其天弗能通也。世之俗士,名为读书,彼其于古作者之制,实未尝相习,故其天弗能通,亦若是也已。粤无雪,土人见微霜,目之为雪,此固不可以口舌喻也。是故文章之难,非真信之难,真知之实难。
  大荒之东有山焉,名曰“大言”,谓之“大人之堂”。其去中国,不知其几万里也。欲造之者,必道君子之国,然而或行数十里焉,或行数千里焉,行数百里者视数里者为近之,数千者里则弥近之矣,而要其未得至也则相若。昔程子以说相轮之喻斥介甫,吾谓今之谈学问者,皆介甫之说相轮也。百工技艺之人同治一事,其知之精者往往独胜,又况以未知为知也耶?虽然,文章之道固贵于知矣。而知又视其智之浅深、大小、偏全之量,同闻异受,天地悬隔。孔门弟子,日侍乎圣人,而游、夏之不知不同冉、闵之知不同颜、曾。譬如水焉,瓮、盎、盘、盂,以及湟、潦、沟、浍、河、淮、江、海,同为受水之器,广狭不可同日而语,要各满其量者,亦各随其器也。庄子曰:“世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夫真知又有所待而定耶。往者姚姬传先生纂辑古文辞,八家后,于明录归熙甫,于国朝录望溪、海峰,以为古文传统在是也。而外人谤议不许,以为党同乡。先生晚年嫌起争端,悔欲去之。树进曰:此只当论其统之真不真,不当问其党不党也。使二先生所传非真耶,虽党焉不能信后世。如真也,今虽不党,后人其能祧诸。要之,后有韩退之、欧阳永叔者出,则必能辨其是非矣。此编之纂,将以存斯文于不绝,绍先哲之坠绪,以待后之学者,何可不自今定之也,而疑之乎?孟子论道统,舍伯夷、伊尹而愿学孔子、管、晏,岂足顾哉?古之善言文者,必之江海;善观江海者,必观共澜。熙甫、望溪、海峰三先生之得,与于江海者,其澜同也,学者亦必涉其澜而可哉。
  缘足下意笃词恳,聊相与略陈其概,其以此膺时人之诟骂,所不敢辞。不宣。




  注释:
  辱:谦词,犹言“承蒙”。相知未素:了解未深。素:纯正,引伸为深厚。勇信:坚信。勇:《韩非子解老》说:“不疑之谓勇”。“昔曹子建”四句:曹子建即曹植,曹操之子,三国时著名作家。他在《与杨德祖书》中说:“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才能与言论文章不一致),而好诋诃文章,掎摭(指责挑剔)毛病。”又说:“仆曾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应时改定。”刘季绪:东汉末年刘表之子。衔忍:抑制自己,不把话说出来。命世:犹“名世”,闻名于世。类:大致;箓(lù):簿、册,此处指史书。第:但,只。经济:经世济时(治理国家、人民)的简称。群喙(huì):众人之口。喙;嘴。不侔:不合,不同。退之:唐朝著名作家韩愈,字退之。不诡(guǐ):不欺骗。知正知奇:知道奇正变化。崇:推崇。信:笃信,相信。务:动手写作。委蛇(wēi yí)放舍:曲折进退,形容苦心斟酌。绵绵不勤:安静不疲,形容专思静虑。黪(cǎn)露:昏暗不清。导气扶理:疏导文气,突出义理。 僿(sài):琐碎。阴阳蔽亏:阳阳互掩,指文章或偏于阳刚,或偏于阴柔,但二者要互济互用,不要让阳刚或阴柔走上极端。阖开:指文章的开合技巧。“阖”同“合”。不可方物:不能形容。方物:指状,形容。饾饤(dòu dīng):罗列堆砌。刿(guì)心刳(kū)肺:挖空心思。蚩蚩(chī):敦厚老实的样子。罔:通“惘”,迷惑。惑疾:迷惑病。征是以核之:用此来验证剽窃这种现象。征:引,取。核:核对验证。离:指不蹈袭前人,能有自己的个性特点。攫閷(shā):攫取到则杀害之。此处指蛟龙对虽种生物的凶残。蝮虺(huī):毒蛇。螫(shì):峰、蝎等以尾部毒刺刺人。因凤有威仪,故称“威凤”。此处指把鸡鹜看成像凤凰那样宝贵。大秦国:我国古籍称罗马帝国为大秦国。骇鸡屏:即通开犀。据《抱朴子登涉》说,通天犀用角盛米,鸡俗食米,相近即被骇退,故名。天:天性。“大荒”三句:《山海经大荒东经》说:“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有波谷山者,有大人之国,有大人之市,名曰‘大人之堂’”。道:经过。“昔程子”句:《二程全书遗书第一》说:“先生堂语王介甫(王安石)曰:‘公之谈道,正如说十三级塔上相轮,对望而谈曰:相轮者如此如此,极是分明。如某则戆直不能如此,直入塔中,上寻相轮……至相轮中坐时,依旧见公对塔谈说如此如此。’”程子:程颢,北宋理学家,他反对王安石变法,主伙王安石变法不合实际,故有此喻。相轮:佛塔上的盘盖。游、夏冉、闵、颜、曾:皆为孔子弟子,其中颜渊、曾参被认为学得最好。湟潦、沟、浍:均为低洼积水之处。引语见《庄子大师宗》,“世”原文作“且”。党同乡:偏私同乡。姚鼐(字姬传)编《古文辞类纂》,选录了同乡方苞、刘大櫆的文章,曾遭人指责。祧(tiāo):承继。欧阳永叔:欧阳修,字永叔。绍:继承。管、晏:管仲、晏婴,皆春秋时政治家。之:至,到。



  方东树(1772—1851),字植之,安徽桐城人,姚鼐著名弟子之一,文学家兼学者。著有《仪卫轩文集》及诗集,学术著作有《昭昧詹言》等多种。
  本文是谈文章写作的一篇专论。作者认为,学习写作不能“第于文求之”,即不能只从文章中去学文章,强调学习文章写作首先要“有本”,所谓“本”,主要是指作者的“经济德业”,即经世济民的思想才干和道德功业,强调要写好文章首先要加强自己的修养和锻炼。其次,作者认为“文章之道,必师古人”,但又“不可袭乎古人”,强调写文章要有自己的创造,即所谓“善因善创”。为此,作者分别论述了学习写作时“得”与“为”、“合”与“离”、“信”与“知”的关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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